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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苏醒师兄,我是不是也挺……

    陆晓怜觉得自己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梦里的场景像小时候看集市上的人变戏法一般,一会儿一个样子,刚刚好像还在青山城里追着少年贺承放纸鸢,一转眼就看见无涯洞外陆兴剑不能瞑目的尸首,倏尔抬头,贺承就脸色煞白地站一边,手里的凌空剑还滴滴答答往下淌着血……

    “师兄!”

    挣扎着从重重叠叠的梦境中醒来,陆晓怜迷迷糊糊地伸着手去拉梦中的人,只觉得身子一轻,睁眼的同时,已经身手敏捷地翻身坐起。

    守在一旁打盹的金波被这边的动静一惊,睁

    眼看过来,欣喜道:“晓怜姐姐,你终于醒了!”她边手忙脚乱地往陆晓怜身后塞软枕,扶她靠到软枕上,边絮絮叨叨地说话:“你已经睡了三天了,南门前辈和潘前辈都来看过你,倒是没有什么大碍,就是一直紧绷着,又运功消耗太大,才会昏过去。”

    陆晓怜对这些没兴趣,声音发哑地问:“我师兄呢?”

    “沈,哦,不对,应该叫贺大哥。”金波倒了杯茶水递给她,“他也没事,两位前辈救了他,他就在隔壁静养,甚至比你早醒了半天呢。只是贺大哥之前伤得太重了,南门前辈说,他还得卧床静养一阵子,钟晓守着他呢,你不要担心。”

    “我要去看看他。”

    边说着,陆晓怜边掀开被子便要起身,她话音刚落,门外闪身进来一道人影,一手推着她的肩膀将她摁回床上去,一手将一碗黑黢黢的汤药放在床边的矮几上。接着,潘妩略带着心疼与责备的声音传来:“好好躺着,刚醒的人瞎折腾什么。”

    “我想去看看我师兄。”

    “他醒来的时候没见着你,也是这么说的。”潘妩笑笑,扣着陆晓怜的手腕诊脉,显然是对她恢复情况还算满意,潘妩点点头,端起桌上的汤药递到陆晓怜眼前,“有意思,你自己内力不济,可经脉脏腑间却有一股强盛的功力护着,轻易伤不了你,怪不得恢复得这样快。这是你们青山城的什么绝学?”

    陆晓怜捧着药碗,一脸茫然地看着潘妩。

    潘妩痴迷药学,对江湖上的武功心法没什么兴趣,随口一提,并不打算追根究底,盯着陆晓怜乖乖把自己辛辛苦苦熬出来的汤药喝了个精光,目光越发温和慈爱:“好孩子,你师兄就在隔壁,你刚刚喝过药,歇会儿再过去看他。”

    一墙之隔的隔壁房间,气氛则没有如此和谐融洽。

    贺承比陆晓怜早醒了半日,醒来便一心要见陆晓怜,谁劝都不管用。偏偏陆晓怜那时还没醒,没人敢让他知道陆晓怜为了救他力竭昏迷,胡乱编排了采药、晒药、熬药各种各样的工作出来,给尚在昏睡的陆晓怜安排了满满当当的行程。

    可这谎话本身就很不高明,采药、熬药是挺要紧的事情,可怎么也不至于要紧到让陆晓怜都抽不出一刻钟来看贺承一眼。南门迁和潘妩在的时候还好,贺承会卖前辈几分面子,不生硬地拆穿他们,可如今房间里只剩钟晓一个人守着,哪里会被他贺师兄放在眼里?

    贺承用手臂支撑着身体,身形不稳地坐在床边,胸口剧烈起伏着。虽经南门迁夫妇医治,才勉强捡回一条命来,可他此刻气势丝毫不减,盯着钟晓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说实话,晓怜到底怎么了?”

    “刚刚说了的,师姐去给你熬药了。”

    贺承瞟了一眼床边矮几上的空药碗,气极反笑:“药我都喝两碗了,她还没熬完?”

    钟晓硬撑:“大概是南门前辈又配了什么新的方子。他刚刚也说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这身子得好好养一养……”

    贺承懒得跟他啰嗦,扶着床沿站起身,脚步虚浮地往外走:“我自己去找。”

    南门迁特意交代过,贺承的命只是暂时捡回来了半条,身上那些古古怪怪的伤,他和潘妩还要叫上齐越一同商讨治疗之法。在此期间,贺承不可疾行、不可动武、不可劳累、不可情绪激荡,最好是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当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废物。

    看着贺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钟晓吓得脸都白了,连忙伸手去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南门前辈说了,你的伤还不算好,现在不能乱动的,你别……”

    贺承急着找人,没剩几分耐心,不等钟晓说完,便推开他的搀扶,脚步虚浮地朝外走去。可他在鬼门关外走一遭,刚刚醒来,还是孱弱异常,强撑着走到门边,便是冷汗岑岑,眼前黑云重重。

    他扶着门框摇摇欲坠,心中默念着陆晓怜的名字,强撑着不肯倒下去。

    钟晓几步跟了过来,不敢扶他,只站在一旁担心地喊他:“师兄——”

    他不想理钟晓,暗里咬牙,又勉强往前迈了一步。可他到底太过虚弱,体力难支,落地时脚下一软,竟蓦然向前跌了下去。

    “师兄!”钟晓惊呼,伸手要去将人扶住,却不想有人比他早了一步。

    那人穿着淡青色衣衫,明明本在十步以外,却见那人身形微动,一抹快出残影的淡青色闪过,在眨眼间落到贺承身前来,张着手臂将贺承稳稳接在怀里。

    此人步法之稳,身法之快,令钟晓看得有些呆了——

    他上一回见到轻身功夫这样好的人,还是他贺师兄。

    可此人站定,钟晓仔细看去,不免呆得更厉害了。他无声地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半是错愕半是僵硬:“师,师姐?”

    虽说轻功要紧的是腿脚上的功夫,可要想练得纯熟,总还是免不了要调动周身内息。陆晓怜天资有限,当年陆岳修对她没什么别的要求,只逼着她练好轻功,遇险时好作为逃生的依仗,如今她的步法、身法在青山城同辈的弟子中是最出众的,可受制于内力低微,却往往不能发挥出十之八九的功力来。

    可今日却不然。

    不知是太过担心贺承,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她方才侧身横飞过来的那一瞬,轻灵敏捷如贴地而行的飞燕,与南州城里飞身救下江阿小的贺承别无二致——

    那可是令“一竿身”吴万里都拍手赞叹的轻身功夫!

    钟晓没料到,他师姐什么时候竟然变得这么厉害了?

    陆晓怜也隐约觉得自己的身法比平日里轻盈许多,可此刻揽着摇摇欲坠的贺承,不及深想,和钟晓一道半扶半抱地将人送回床榻上,握着他清瘦的手腕,叠声问他:“师兄,师兄,你觉得怎么样?”

    她性子时而有些急,与身边人相关的事情上,更是一刻也等不得。

    贺承一口气堵在胸口没缓过来,回应她的时机稍稍晚了几分,便听得她扭头去喊钟晓:“两位前辈呢?钟晓,你快去喊前辈过来看看!”

    “不必。”贺承闷声咳出胸口堵着的那口浊气,手腕一翻,宽大的手掌覆过陆晓怜的手背,冰凉的手指轻轻叩了叩她的手背,抬眼朝钟晓的方向看,稍稍提高了几分音量将扭头要出门的人喊了回来,“钟晓,回来。”

    他气息不稳,话音刚落,便偏过头去抵着唇止不住地咳嗽,直咳得脸色泛红。

    陆晓怜心疼得眼眶都红了,坐在床沿上,伸手便将咳得几乎要坐不稳的贺承揽进怀里,拍抚着他清瘦的脊背,声声安抚:“你别急啊,不喊前辈便不喊,钟晓这不是还没去嘛!”

    “是是是,师兄,我还在这里呢!”钟晓边说话,边适时地递了杯温水过去。

    贺承倚在陆晓怜怀里喝了小半杯水,压下咳意,看看陆晓怜,又看看钟晓,黑亮的眼眸里光彩稍稍黯下去些许,泛白的唇挽起苦笑:“做师兄的人,没能照顾你们,反倒要你们这样小心翼翼地顾着哄着。”

    钟晓性子直,不会说漂亮话,不会哄人,听到贺承这样说,想着他出类拔萃的师兄如今伤病缠身,落得这副模样,心里难受得厉害,自己红了眼眶,喃喃喊着“师兄”,却说不出什么宽慰人的话。

    陆晓怜抿着唇沉默少许,有些不耐地看了一旁哭卿卿的钟晓一眼,开口道:“这里有我守着,你去看看前辈那里有什么要帮忙的。”

    与陆晓怜耳鬓厮磨的人是贺承,钟晓当然走得爽快,甚至没忘了给他们掩上门。

    贺承的咳嗽已经止住,此刻已经能安安稳稳地坐着,可陆晓怜将他拥在怀中,却越搂越紧,迟迟不

    肯松开手。沉默了半晌,她终于忍不住扭头将脸埋进他的肩窝,声音哽咽:“师兄,我差点就救不回你了。”

    在进入南门迁夫妇居住地前,贺承便已经失去意识,后来他们如何穿过甬道,陆晓怜如何开启机关打开石门,他们如何遇见南门迁,陆晓怜如何拼尽全力吊住贺承的一口气,这些他通通不知道。

    陆晓怜自小在青山城众人的呵护下长大,无忧无虑,顺风顺水,极度惊慌极度孤立无援的时刻,只有两回:一回是半年前青山城无涯洞外遍地横尸,她的兄长惨死其间,她的父亲不知所踪,她的师兄被指做凶手,另一回便是几天前,她的师兄悄无声息地倒在她怀中,气息微弱,命悬一线。

    这些事情发生在她眼前时,她无法逃避,她无处求援,她不能后退半步。

    可她终究还是会怕的。

    在过去的半年时间里,她好像已经一个人翻过万米的山,涉过千里的水,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虽然她的大哥已经死了,她的父亲依旧下落不明,可她至少找到了贺承,她终于找到一个能接纳她的怀抱,痛痛快快哭一场。

    她在贺承怀里吸着鼻子,抽抽搭搭地将找到南门迁夫妇经过说了一遍,连自己以微薄得可怜的内力护着贺承的心脉,力竭昏睡都没有隐瞒。她仰头,眸光闪闪地盯着贺承,像一只刚刚学会捕猎,等待夸奖的小兽:“师兄,我是不是也挺厉害的?”

    贺承低头看她,目光黝黑深邃,像是欲言又止地藏着某些未能说出口的话。他轻轻一笑,苍白如冰封的脸上,如春风过境,破开暖意与生气:“是啊,很厉害。”

    很厉害……

    这么厉害,一定可以自己走下去……

    这么厉害,我就可以放心了……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以血饲蛊这蛊虫的年纪比……

    陆晓怜醒来后,恨不得便长在贺承身边。贺承睡着的时候,她在他床边趴着,贺承醒着的时候,她抱着他的手臂自说自话,几日后贺承养出点力气走出房间晒太阳,她更是像条尾巴似的寸步不离地跟着。

    贺承伤势有所好转,暂时没有性命之虞,南门迁和潘妩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几分,有空在竹屋里对坐饮茶。远远见了两个年轻人挽着手在小径漫步,他们并不出声打扰,相视会心一笑,顺便看了一眼自己身后。

    他们的身后是一整面墙的药柜,齐越近日得两位前辈点播,医术又精进不少,此刻正拿着药碾子一面专心致志地制着药,一面指挥赵戎津顺梯子上上下下给他取药材。赵戎津自是言听计从,只是决计不肯吃一点亏,每取一样药材回来,都要凑到齐越身边,至少要讨一句夸奖。

    日光和煦,草木明润,年华静好。

    所有人都开开心心的,只除了从“沈烛横刀夺爱”这场大梦中,醒转不久的钟晓。

    他躲着贺承和陆晓怜,只望日子长了,他们能把他之前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忘个七七八八,大家回青山城还能继续兄友弟恭,和睦相处。

    可偏偏金波找上了门。

    别人出双入对的,金波只有那只从七步岭捉回来的血红色小蛊虫作伴。不知道是不是那日涉水进山,受药泉水的影响,小蛊虫这两日总显得没什么精神,金波找齐越要了两片断肠草、两条蜈蚣干喂给它,它也缩在罐子的一角,理也不理。

    金波捧着装蛊虫的罐子来找同样落单的钟晓:“我的蛊虫好像病了,什么也不吃,能不能请你跟你师兄要几滴血,喂给它试试看?”

    “我不去!”钟晓断然拒绝,见金波可怜巴巴地举着蛊虫,心有不忍,又说,“师兄仗义,你与我们同行这么久,不必我说,你自己去找他,他也会答应的。”

    “可是晓怜姐姐终日与他形影不离。”

    钟晓眉心一蹙,不解:“所以呢?”

    金波瘪瘪嘴:“我是怕晓怜姐姐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舍不得刺破贺承的手指,挤几滴血喂给金波的小蛊虫吗?

    钟晓乍听之下觉得离谱,但转念一想,那是他腻腻歪歪的师兄师姐,又觉得合情合理。只是,此刻贺承和陆晓怜相依相守有多甜蜜,当初他严防死守不让“沈烛”乘虚而入,便有多可笑,他实在不爱到贺承和陆晓怜面前晃荡。

    金波不知他心中纠结,拉着他的手臂恳求:“我想办法引开晓怜姐姐,你帮我去跟贺大哥说,好不好?拜托拜托,只有你能帮我了!”

    钟晓到底是个好人。

    好人本就容易心软。

    何况,那是个拉着他的手,软软糯糯撒着娇的姑娘。

    鬼使神差地,钟晓点了头,答应为了金波“深入虎穴”,去找被他躲了好几天的好师兄讨要几滴血。

    金波欢快地惊呼出声,钟晓低头看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心想,色令智昏便是如此。

    事实上,金波还是低估了支开陆晓怜这件事的难度。她旁敲侧击地抛出各种各样的借口试图激起陆晓怜的好奇心,比如在哪里看见一只虫子,在哪里看见一株草药。可子之蜜糖彼之砒霜,金波感兴趣的东西,陆晓怜兴趣寥寥,任她说得眉飞色舞,陆晓怜始终挽着贺承的手臂无动于衷。

    最终,还是贺承可怜她辛苦,在她提到她家乡有一种糕点的时候,插进话来:“这糕点听着有点意思,用料和做工似乎也不算复杂,晓怜,你要不去跟金姑娘学学?”

    金波心思单纯,自己的动机早就暴露无遗,却还不自知,兴奋地点头附和:“对对对,学学吧,不难的!”

    陆晓怜看一眼裹着毯子倚在躺椅上的贺承。

    养了几日,这人依旧是一副面白唇青的模样。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可南门迁还是叮嘱了得好好静养,把他独自留在这里,陆晓怜还是觉得心中不安。

    她有些迟疑:“你一个人在这里没事吗?”

    “小齐大夫和南门前辈他们都在这附近,有事能招呼得到。”贺承目光掠过草丛里隐隐约约的那道身影,轻笑,“能有什么事?就是我想尝尝你做的糕点。”

    贺承最后这句话实在管用得很。

    这几日他喝的药比吃的饭还多,难得提出想吃点什么。陆晓怜听了这话,不敢耽搁,简单又交代了几句,就一步三回头,不放心地跟着金波离开。

    等到两个姑娘转出了庭院,贺承撑着躺椅扶手稍稍坐起,朝草丛的方向招招手:“终于不躲着我了吗?出来吧。”

    草丛里的人便是与金波打配合的钟晓。

    钟晓不仅三番两次棒打鸳鸯,在他们找到神医前,更是毫不客气地打了贺承一拳,实在不好意思见贺承。于是,自从陆晓怜醒来,贺承身边有人照顾,钟晓便安安生生地退到人群后面去,默默采药、熬药,再没好意思往贺承身边凑。

    此刻,从草丛里面钻出来站到贺承面前,竟有一种赤身裸体站在皇皇阳光下的不自在,绞着手站着,颤巍巍地喊了声:“师,师兄——”

    贺承嘲弄挑眉:“现在认得我了?”

    一句话把钟晓说得耳朵都红了,不服气地争辩:“谁能想得到,沈烛会是你?”

    确实很难想到。

    贺承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他伤病缠身,消瘦了许多,连一双手臂,都已经不是以前有力的模样。所幸,他此前还没有病到下不来床的地步,并不曾荒废武功,虽然清瘦,手臂上的肌肉依旧柔韧有力,线条也还算流畅利落。

    可这与半年前的贺承,确实算得上判若两人了。

    贺承虚虚握了握拳,盯着自己指节突兀的手,无奈苦笑:“是,谁又能想到,整日三灾六病的药罐子‘沈烛’,会是我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贺承不以为意,“我只是提醒你,没认出我来,也不是你的错。”

    钟晓抿了下唇:“可是师姐认出来了啊。”

    贺承失笑:“所以说你是呆子,所以说晓怜机

    灵啊。”

    不止一个人说过钟晓就是个呆子,可他并不是呆傻,他只是认死理,看准了一条道就要走到底,信了一个人就不会有半分动摇,他这样的性子,撞上了南墙也不知道可以回头,只会死死站在那里,跟墙对峙,非得把墙凿出一个洞来。

    此刻贺承这样半开玩笑地说他,显然没有生他的气,钟晓心里松快,几乎便要将他没认出贺承的那段日子干的乱七八糟的事翻遍过去。可他一板一眼惯了,又觉得这事不能没有个交代,抓了抓头发,又自己把这事提了起来:“师兄,我前些日子说的话做的事,你别往心里去呀。”

    “我没往心里去。”贺承收敛起笑意,神情有些严肃,盯着钟晓的目光愈发黑深,“我知道你是为我不平,只是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如果晓怜遇上的是个好人,你别拦着。”

    “什么意思?你,你不是都回来了吗?怎么还会有什么别的人?”

    老实人钟晓茫然的模样逗得人想笑,贺承看着他,忍不住轻笑出声,笑意冲淡了他眼中的沉郁,令他整个人看着明亮而有精神。他拍拍钟晓的肩膀:“字面上的意思,以后你就懂了。说说你,你让金波支开晓怜,有什么事?”

    经贺承提醒,钟晓才想起自己要做什么,忙不迭从怀中摸出金波养蛊虫的那只小罐子,说明了来意后,才想起要关心他师兄:“师兄,你觉得怎么样?南门前辈说你气血虚弱,这样冒然取血,会不会害了你?”

    贺承挑眉:“都把蛊虫递到我眼前了,才想起要关心我?”

    钟晓老实,开不起玩笑,被贺承一问,愣住当场,吐不出半句话。

    然而,他师兄没想着放过他,继续笑吟吟地问他:“我有点想不明白,或长或短,晓怜总还是有不在我身边的时候,金姑娘明明可以自己来找我,为什么兜了一大圈,拉你下水?”

    看钟晓抿紧了嘴唇,依旧一言不发,贺承笑意更深:“当然,我更想不明白的是,你都躲我三五日了,南门前辈都叫不动你,怎么金姑娘几句话,你就带着人家的小蛊虫,巴巴跑来找我?”

    钟晓是有些呆,却绝不是傻,当然听得懂贺承的言外之意,于是他刚刚退了红的耳朵,又火急火燎地染上颜色。人心里越是着急,嘴上越是说不出话,他张了嘴又闭上,反复几轮,最后也只能无奈地嘟囔一句:“师兄,你别取笑我了。”

    “好好好。”贺承伸手从怀里摸出贴身藏着的小匕首,嘴上敷衍应着好,开口依旧是羞死钟晓的话,“不逗你了,难得开窍一回,可别被我再给吓回去。”

    钟晓又急又恼,不仅耳尖红得要滴出血,脸颊也烧起来了,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师兄!”

    贺承也不是第一次逗他,早知道他脾气好,再恼也不过是这样不痛不痒地喊声“师兄”。他没理钟晓,笑着取过他怀里的罐子,拿匕首割破手指,挤了四五滴血进去。

    两人还没来得及细看缩在罐子里的蛊虫有什么反应,却听见一阵急乱的脚步声。

    “怎么了?怎么了?你师兄怎么了?”南门迁远远地看见站着的钟晓,高声急问。

    是钟晓刚刚恼羞成怒的那声“师兄”,把南门迁和潘妩引了过来。

    他们老当益壮,走得很快,钟晓来不及回答,两人已经站到他们面前,一眼便看见贺承指尖上的一簇殷红。南门迁气得胡子抖了抖,恶狠狠地瞪钟晓:“这怎么回事?都说了他气虚血亏,每日我温补的方子好生养着,勉勉强强才能喘气,你又把他怎么了?”

    他何德何能,能把他师兄怎么了?

    钟晓张张嘴,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

    还是贺承举着手里的罐子,向两位前辈解释:“不怪钟晓,我们进谷时在七步岭上捉了一只难得的蛊虫,小蛊虫莫名对我亲近。这几日大概是受了惊,不吃不喝的,我们怕它死了,想着用我的血喂喂它。”

    “小蛊虫?”南门迁与潘妩对视一眼。潘妩道:“能不能给我们看看?”

    贺承小心翼翼地递出罐子,南门迁夫妇凑过去看了一眼,便听得南门迁哈哈一笑,抬头对贺承说:“你们叫它小蛊虫?它年纪比你们都大!”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秋梧半死丹最了解秋乌半……

    贺承错愕:“南门前辈还懂养蛊?”

    南门迁连连摆手:“这是南疆秘术,我哪里会懂。当初住进百花谷时便见过这只蛊虫,我们在这里已经住了二十多年,它可不就是比你们年纪还大吗?”

    “那前辈可知道,这蛊虫为何会同我师兄亲近?”钟晓追着问,顺便把他们在七步岭中遇险,被这只蛊虫所救的事也同南门迁夫妇说了。他探头看了一眼罐子里的蛊虫,不解地嘟囔着:“你们看,师兄挤几滴血进去,它都活泼了不少。”

    听他这样说,所有人都忍不住探头看一眼罐中蛊虫。只见方才还奄头搭脑的小家伙肉眼可见地活跃起来,它殷红的螯钳上沾着刚刚从贺承指尖挤出来的鲜血,像捧着糖糕的孩子,小心而兴奋地往嘴里送去。在罐子里来回梭巡几圈,将罐子里的血液蚕食干净了,它仿佛满意极了,四仰八叉地躺在罐子中央,身上的殷红色都越发鲜艳夺目起来。

    潘妩暗里用胳膊肘杵了杵南门迁,朝他递了个眼色。

    南门迁会意,微微颔首,捏着胡子沉吟片刻,给出一个毫无根据的猜测:“蛊虫嗜毒,贺少侠长期服用秋梧半死丹,又在近日服过九死露,毒入血脉,毒血会吸引蛊虫,大约也不算奇怪。”

    这回答乍听之下颇为合理,可贺承还是觉得不大对。

    七步岭上的蛇虫鼠蚁皆是嗜毒之物,贺承亲眼目睹过它们被金波的毒粉吸引时,撕咬残杀,要将最后一点粉末吞食入腹的激烈场面。可蛊虫与它们却不同,它虽然是被自己的血吸引来的,可它对自己表现出来的,绝不是捕猎食物的残暴贪婪。

    贺承不了解蛊虫的习性,但他小时候养过一条小土狗。

    如果蛊虫也和狗一样,有灵性,会认主,那他觉得这只蛊虫对待自己的态度,更像是把他当做了它的主人。

    可是,他怎么可能是这只蛊虫的主人?

    且不说他从未到过百花谷,便是到过,对蛊术一无所知的他,又是怎么在七步岭漫山遍野的毒物里找到这只比他年纪还大的蛊虫,然后,让它认自己做主人的呢?

    贺承想不通自己与这只虫子的关联。

    医蛊不同家,他猜南门迁大概也想不通

    因而,心中虽对南门迁的猜测不以为然,他并没有立即将自己的不解说出口。稍一迟疑的功夫,便被钟晓抢了先:“前辈之前说,师兄身上的毒和伤相互牵制,不宜冒然解毒,如今可能想到什么办法了?”

    贺承是在昏迷中被钟晓背进百花谷,人事不省地被送进潘妩的药笼里,并没机会交代南门迁替他隐瞒这一身骇人的伤。一觉醒来,包含陆晓怜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他周身经脉曾被生生震断过,不知被哪里来的高手续了经脉,才勉强留住这条命。

    受过那么重的伤,贺承能保住性命已属不易,更枉论动武。可救他的人不知安的什么心,竟在他周身十二处大穴上硬生生埋上凤尾续魂针,令他支离破碎的经脉勉强能支撑内息游走的同时,也将他的性命又悬回头发丝上。

    在凤尾续魂针的作用下,贺承的内力勉强能在周身经脉间运转起来,可即便他能忍受内息流转时的剧痛,重伤后的经脉也不能承受太过强劲的内力。他受伤后,时而无力压制住自己澎湃的内息,因而必须不时服用秋梧半死丹,既化解掉在经脉中横冲直撞的内息,又可在短时间内强行护住经脉。

    那秋梧半死丹是那时枕风楼的楼主沈南风为救爱子,让人照着从五毒谷偷来的几颗药

    丸,调整方子,炼制出来的。虽说是用来救人的,可毕竟是依照五毒谷的药方进行调整,最终炼制的秋梧半死丹依旧是半毒半药,虽能强行护住经脉,却治标不治本,时间长了,反倒令毒素沉积期间,经脉气血一并衰竭。

    这丹药最早救的人和最早害死的人,都是沈南风的儿子。

    沈南风的儿子天生心脉缺损,原本也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便是靠着这秋梧半死丹强撑了几年,最后确实也不是死于心疾,而是死于经脉枯竭,油尽灯枯。

    这些话,是南门迁救贺承时,同钟晓、齐越他们说的。贺承醒来后,又从同行的这群人口中零零散散地听说,心中一直便有个问题,此刻钟晓提起这个话题,他恰好顺势问一句:“前辈似乎十分了解秋梧半死丹?可是与枕风楼有旧?”

    名满江湖的百花谷神医怎么可能没有故事?

    “最了解秋乌半死丹的不是我,是阿妩。”南门迁笑笑,骄傲地看向身边潘妩,“当年沈南风硬闯五毒谷偷出来的那几颗药丸,便是交到了阿妩手里,她就是炼出秋梧半死丹的人。”

    潘妩摇头苦笑:“这药不过是饮鸩止渴,其实救不了人。”说到这里,她轻轻叹了口气:“炼出一枚丹药来,既救不了人,也杀不了人,还险些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实在是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贺承眉心微蹙:“险些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南门迁道:“都是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不。”潘妩打断他,“虽是陈年旧事,可救了你我的人,却不能不提。那时沈南风因爱子之死,迁怒于我们夫妻二人,我们得当时枕风楼护法左使司渊相救,才逃过一劫,也是他为我们寻了百花谷这样的好所在,让我们安然隐居于此。”

    南门迁点头,继续说道:“我们答应司渊,此生便隐居于此,绝不踏出百花谷半步,再卷入江湖纷争。”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贺承,叹了口气:“最后一次见到司渊,已经是将近二十年前了,也不知他如今怎样了?贺少侠,你可曾与他打过交道?”

    贺承和钟晓对视一眼,茫然地摇了摇头。

    南门迁诧异:“怎么会?因为沈南风的缘故,枕风楼得罪了许多人,司渊出身于枕风楼,在江湖上没几个朋友,其中最志同道合的便是你们青山城的庄荣。”

    钟晓还是摇头:“我确实不曾见过师父与枕风楼的往来。”他扭头问贺承:“师兄,师父与你无话不谈,他可曾跟你提过枕风楼?”

    “不曾。可是我……”贺承话刚出口,目光扫过钟晓,忽然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下一刻,他眉头微蹙,伸手抵着心口,弱声道:“我,心口突然疼得厉害……”身子一颤,歪歪斜斜地往躺椅的一边侧倒下去。

    “师兄!”钟晓离得近,横跨一步,将贺承疼得发颤的身子稳稳扶住。

    南门迁只在几步之外,快步上前,抬手便搭上贺承的手腕。

    钟晓心急如焚,紧紧盯着南门迁。只见南门迁眉头紧锁,眼中闪过犹疑不决,迟疑了片刻,伸手探向贺承胸口,轻轻摁压,迟疑着问他:“是这里疼吗?”

    贺承身子猛地一颤,闷哼一声,抵在胸口的那只手一翻,握住南门迁的手腕,声音发颤:“对,疼,疼得厉害……”

    “我知道了。”南门迁点头,招呼钟晓将贺承扶回躺椅上,交代他,“你脚程快,这几日对我这里的方位也熟了,去南边的药圃帮我采株草药回来,你师兄得用。”

    钟晓应了声“好”,小心翼翼地把贺承扶着躺好,眼巴巴地看着南门迁。

    南门迁胡子一抖:“看我干什么?还不快去!”

    钟晓老老实实地解释:“前辈,您还没有说要采哪株草药呢?”

    南门迁被他问得胡子又抖了一抖,不假思索道:“你到了之后,就挑药圃里最正中的那株草药,把它长得最完整的三片叶子带回来给我。”

    钟晓得了命令,忧心忡忡地看他师兄一眼,足尖点地,几个起落,向南而去。

    待到人走远了,南门迁才冷哼一声,挣脱开被贺承握住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起来吧,人走远了,别装了。”

    话音刚落,潘妩就惊讶地看着上一刻还虚弱无力地歪倒在躺椅上的人,撑着椅子扶手,慢悠悠地坐起来,看着她抱歉地笑了笑:“要委屈前辈的药圃收留一下钟晓了。”

    潘妩看看贺承,又看看南门迁:“这是怎么回事?”

    “我给他把脉时便觉得古怪,他脉象虽弱,却十分平稳,不像有什么突发的急症,接着再去探他心口,他一把拉住我,手指在我手腕上轻轻叩了两下,我便猜到,这小子是在装病,其实一点儿事也没有。”

    贺承笑着拱手一礼:“前辈英明。”

    “少给我灌迷魂汤。”南宫迁嘴上不屑,手上却一刻没歇,将刚刚慌乱中滑落的毯子拉高,给贺承盖上,问他,“让我支开你师弟,是有什么话要跟我们说?”

    阳光明晃晃地落下来,眼前的空地开阔敞亮。

    此刻,此处,别无旁人。

    贺承撑着坐起些,收敛起脸上的笑意。他的眉骨生得高,显得眼窝略深,神情严肃时,目光越发幽深黑亮。他扶在躺椅的扶手上,脸色依旧苍白,声音还是略低,却他神色端肃,语气坚定,丝毫不令人觉得这是个孱弱无力的人。

    四下无人,贺承的声音虽低,字字句句却都极为清晰:“既然你们要打听的人是枕风楼的人,那为什么不出谷,亲自去一趟枕风楼打听呢?”

    “我刚刚也说过,我们答应过司渊,此生绝不踏出百花谷半步。”

    贺承低头看着自己苍白清瘦的手,似乎暗自盘算着这只手究竟还能掀起多大的风浪。他重新抬起头来,问南门迁夫妇:“如果你们不是自己踏出百花谷,而是被人挟持带出百花谷的呢?”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求医贺承到百花谷,根本……

    百花谷机关重重,仍有人前赴后继地往里闯,被带出百花谷,南门迁夫妇悠然平静的生活势必要被打破。无论枕风楼是否放下了前尘往事,神医夫妇重出江湖,必定会招惹来许多与当年的沈南风一样的人,福祸未知。

    南门迁夫妇怎么也算是贺承的救命恩人,他提出这样的假设,其实很无礼,本以为南门迁夫妇会勃然大怒,却没想到潘妩细致而敏锐,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一针见血地指出:“所以你千方百计进入百花谷,根本不是为了治伤,而是为了来请我们出谷。”

    这不是问句,而是斩钉截铁的论断。

    贺承点头:“我来百花谷,是想请前辈出谷救治两个人。”

    “两个人?”

    贺承略一迟疑,四下环顾,再三确认没有旁人后,压低声音,坦言相告:“我的师父,青山城掌门陆岳修,和西江逐月阁阁主的小儿子孟元纬。”

    孟元纬是年轻后生,南门迁夫妇并不认得,可陆岳修年少成名,南门迁和潘妩既然知道庄荣,便不会不知道比庄荣名声还要大的陆岳修。当初爱妻龙吟仙子林音病重时,陆岳修曾悬赏千金寻找他们夫妇二人的下落,可惜那时他们被沈南风囚在枕风楼,得知此事时,一代佳人林音已经香消玉殒。

    多年来,南门迁夫妇对于此事总觉遗憾,如今听见陆岳修的名字,他们一齐低声惊呼:“陆掌门?”

    南门迁定了定神,多问一句:“陆掌门怎么了?”

    “半年前,师父他——”贺承停下来,像是仔细回想了一番半年前的某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以想见,那一日的情境不会太好,南门迁夫妇眼见贺承的脸色一径苍白下去,仿佛被梦魇扼住咽喉般,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气息都沉重凝滞了几分。

    他深吸了口气,将嘴唇抿得发青,再开口时声音更艰涩许多:“半年前,师父被我所伤。我怕被人发现此等不孝不义之举,便带走重伤的师父,送至枕风

    楼休养。可拖了大半年,师父的伤势仍不见好转。我在枕风楼偶然见到二位前辈早年留下的手札,追问下得知二位神医隐居百花谷,才斗胆闯进来,想请二位前辈出山救我师父。”

    百花谷与世隔绝,江湖风雨一点儿也透不进来。

    南门迁与潘妩自然是不知道半年前青山城不仅一夜间丢了掌门和掌门得意门生,还在无涯洞外发现一地血泊,四大门派当家人的爱子死的死伤的伤。一夕之间,四大门派之首的青山城成为众矢之的,风雨飘摇。

    潘妩不知前因后果,皱眉打量贺承:“我看着你,也不像是个不敬尊长的人,怎么会伤你师父?”

    贺承脸色雪白,低敛着眼睫,沉声道:“是误伤,我不是有意的。”

    潘妩又问:“你师父此刻在何处?”

    贺承回道:“枕风楼。”旋即,他想起南门迁夫妇与枕风楼的旧怨,忙道:“前辈请放心,沈南风已经过世多年,如今的枕风楼楼主沈懿行是我的至交好友,他答应我,必不会再与前辈为难。”

    南门迁与潘妩相视一眼,未置可否。

    只这样静默了片刻,待转头回来再看贺承,南门迁便觉得贺承脸色气息都不对劲,拦住还想追问的潘妩,上前一步,扣住贺承的手腕,脸色一沉,喝道:“我们又没说不救,你急什么——”

    说话间,他抬手在贺承后心处用力一拍,只见贺承身子猛然一颤,呛出一口暗色淤血来。

    潘妩与南门迁多年夫妻,心意相通,只消一个眼神,便知道丈夫想要什么东西,伸手自南门迁怀中摸出针灸包,利落地摊开。

    南门迁瞟了一眼银针,道:“左起第三枚针,落在神藏,两寸深。”

    潘妩点头,抬手捻起银针,刺入穴位。

    “再来。”南门迁又道,“挑最细的针,中府、期门,各一寸……”

    两人忙碌一番,几枚银针入穴,贺承的气息总算渐渐平稳下来。

    他伏在南门迁手臂上,又接连呛出几口血,仍不忘挣扎着向南门迁争取:“师父命在旦夕,医者仁心,求前辈……”

    南门迁没理睬他,拍抚着他的脊背,直到他将堵住心口的淤血呕尽了,才将人扶回躺椅半躺着,给他裹了裹毯子,没好气道:“歇会吧,自己的身子已经糟蹋成这样了,还要操心那么多事,怎么养得好?”

    贺承经脉不畅,气血亏虚,一番折腾下来,神色恹恹,目光涣散。可他显然没打算歇会,撑着扶手翻身而起,一跃落在潘妩身边,一手扣住她的肩膀,一手虚虚掐在她的脖颈上。他分明伤病缠身,虚弱难支,可招式之间干净利落,眨眼之间制住潘妩,也便拿捏住了南门迁。

    “得罪了……”他闷闷低咳,声音越发低哑,“前辈侠义,不愿,不愿违背承诺,这罪名,由,由我来担……”

    南门迁知道贺承的心思。

    他刚刚说,他又没说不救,可见他与陆岳修并无旧怨,不是因为仇怨不肯救人,却迟迟不肯答应出谷救人,说到底,还是因为早年间对司渊立下过“不出百花谷”的承诺。

    南门迁拧着眉头看了潘妩一眼,将目光落回到贺承身上,神情严肃:“不用你担什么罪名,我们只要你一句话,你当真要我们出百花谷?”

    “自然是的。”

    南门迁看着潘妩:“既然是他出口请求,阿妩,我们便走一趟吧。”

    此刻的贺承心中只挂念着伤重的陆岳修,并没有深想南门迁这句话语意里隐约的古怪,只松开潘妩,分头向两人抱拳行礼,欣喜道:“多谢前辈!”

    南门迁夫妇出谷虽是为了救陆岳修和孟元纬,可在陆岳修伤愈之前,贺承不希望太多人知道他的下落,这个“太多人”也包含了陆晓怜和钟晓。

    于是南门迁夫妇替他想了套说辞,只字不提要出谷救人的事,只说他们夫妇二人相识于阳城,恰好贺承一身伤病需要调养,他们索性同他们一道出谷同行一段,待贺承伤势大好了,正好拐路去阳城故地重游一番。

    陆晓怜和钟晓因为南门迁夫妇一路同行,能随时调理贺承的身体,十分高兴。金波喜欢热闹,眼见多了两人同行,兴致也很高。齐越则是为能再多些时间向南门迁夫妇请教医术药理,也是欣喜非常。齐越一高兴,赵戎津不消说,也是高兴的。

    如此一来,所有人都很高兴。

    南门迁夫妇随着他们一同出谷的事,便这样定了下落。

    可究竟何时启程,大伙却总是商量不出个结果来。

    隐约猜到自己这副五劳七伤的身子正是南门迁夫妇拖拖拉拉不肯启程出谷的原因,贺承借着南门迁为自己诊脉的机会,关上门来,与南门迁夫妇开诚布公谈一谈。

    贺承开门见山:“前辈迟迟不肯启程,是因为我的缘故吧?”

    南门迁也不瞒他:“从这里到枕风楼路程并不算短,舟车颠簸,你刚刚从鬼门关外转了一圈回来,必定受不住。”

    “所以呢?”

    “所以我和阿妩想在出谷前,治一治你的伤。”

    贺承笑笑:“劳前辈费心。其实我在半年前就该死透了,这条命本就是捡回来的,不必太精细地看护。救治师父要紧,我们还是尽早启程,即便我在路上有什么三长两短,枕风楼如今的楼主沈懿行也会替我安置好两位前辈的。”

    他话音刚落,潘妩当即沉下脸来:“呸呸呸,小孩子口没遮拦的,说的是什么浑话。快呸掉,再敲敲木头。坏的不灵好的灵!”

    贺承愣愣地看着潘妩,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很小的时候就被乞丐贺老头捡到,被他用薄粥野果,同他的亲孙子贺启一起艰难地养大。后来他从一只野狗嘴里抢半个肉包子的时候,被路过湘城的庄荣发现根骨奇佳,是习武的好苗子,顺手带回了青山城,想方设法让他拜青山城掌门陆岳修为师。

    在他经过的那些时光里,他好像很少被当做“小孩子”对待——

    老乞丐把他捡回去养,是因为他能跟贺启作伴,又比贺启年长几岁,能在老乞丐死后照顾贺启。他过早地懂事,张牙舞爪地去与人争夺半个馒头、半碗清粥,从来没有机会像贺启一样,趴在老乞丐膝头撒娇。

    庄荣把他带回青山城,陆岳修破例收他为徒,都是因为他经脉奇绝是练武奇才。那时他不过六七岁,还是普通人家的孩子钻进母亲怀里哭闹的年纪,可无论是庄荣还是陆岳修,对他的要求都极为严格,要他将一招一式练到最好。

    贺承对自己的父母毫无印象,因此也不会从虚空里生出什么思念。

    可看着贺启,看着陆晓怜,他有时也会无法控制地假想,如果他在自己的父母身边长大,是不是他也有机会当个孩子?是不是他也会被母亲点着脑门,笑骂太过顽皮?是不是他也会被父亲按在地上拿细木条抽打,到了最后父子一同红着眼眶?

    他如今已经长成二十来岁的大人,这些念头其实已经很少出现了,可偏偏潘妩那句话说得太过温柔,像是一粒火星点燃了整片荒原,煌煌灯火中,随着流逝的时光被挤入黑暗角落里的记忆蓦然鲜活,那些儿时对天伦之乐的幻想与渴望卷土重来,几乎将贺承瞬间淹至没顶。

    一些小时候缠绕心头,惹他躲在暗夜里掉眼泪的问题,竟又卷头重来——

    比如,他的父母究竟是什么模样……

    比如,他的父母到底为了什么不要他……

    贺承怔怔看着潘妩,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潘妩拧着眉头,又重复一遍自己刚刚说的话:“喂,听没听见我说话?快呸掉,再敲敲木头,跟我一起念啊!坏的不灵好的灵——”

    贺承回过神来,只觉得这画面有一种他不曾亲历的温情。

    潘妩的语气很急,可贺承的目光和笑意都是温缓的。他照着她的提示,笨拙地抬手叩了叩木质的床沿,乖乖巧巧地跟着潘妩喃喃往下念:“嗯,坏的不灵好的灵。”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转机绝处逢生。……

    说是要在出谷前给贺承治伤,可究竟要怎么治,其实

    南门迁和潘妩还没拿定主意。

    贺承不仅被人以摧枯拉朽之势重伤了经脉,如今体内更有两种药性截然相反的毒药冲撞纠缠。他体内原本就沉积着的秋梧半死丹,是用来散功平息的,而他在七步岭上匆匆服下的九死露却是凝力聚气,便是他情绪激荡、气血翻腾时,加重了这两种药的药力、毒性在体内冲撞,才会令他一度命悬一线。

    两害相权取其轻。这几日,潘妩一直斟酌着让贺承服下少量秋梧半死丹,强压着九死露的药性,以维持住和平的表象。

    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秋梧半死丹本就是毒药,服用一日,便多一份毒素沉积体内。这毒却不会立时便要了人命,是钝刀子杀人,由着沉积在体内余毒慢慢侵蚀经脉脏腑,日积月累下来,中毒者终归是免不了要落得油尽灯枯的下场。

    秋梧半死丹的毒没有解药,要清除沉积在经脉中的毒,最直接而彻底的方式,便是以内力逼毒。偏偏贺承的经脉已是千疮百孔,决计受不住一脉内息如急湍瀑布般汹涌打入。于是,治伤的事,便这样暂且停了下来。

    贺承听完南门迁的话,平静地问他:“前辈今日与我说这些,可是想到了什么办法?”

    南门迁喜欢极了跟这样的聪明人说话,点头道:“我其实一直有个想法,可阿妩觉得风险太大。可是咱们这一趟出谷,也不知道要耗费多长时间,你身上的毒伤耽搁不得,我和阿妩觉得,得拿这法子来跟你商议商议。”

    “左右我也——”贺承浑不在意地开口,想到刚刚潘妩的忌讳,心口一热,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话头一转,“我也不识医理,自然都听二位前辈的。”

    潘妩摇头,神色严肃:“此法凶险,而且你得吃不小的苦头,你先听他说。”

    随即,南门迁接过话茬:“我给你把脉时发现,你小子内功其实挺深厚,只是碍于经脉有损,平日里强压在丹田之中,不敢释出,对不对?”

    这不是什么谦虚的时刻。何况贺承天赋高,练功又勤快,无论是外化的招式,还是内里的功法,都练得极为扎实,不仅是青山城众多师兄弟间当之无愧的魁首,也是各门各派同辈弟子中的佼佼者。

    他没有虚以委蛇地客套,大大方方点头称是。

    南门迁满意地点头,又说:“世上万物,不用则废。如今,你这一身内力只用来瞻前顾后地打架未免可惜。我想引一脉你的内息萦于任督二脉之外,用你自己的内息护住你自己的经脉,之后,你再缓缓释出你强压在丹田里的内息,初时只放一成功力,之后两成、三成,一点一点往上加。内息在经脉间游走,一则能冲带起沉积附着于经脉的积毒,以使毒素成无根之萍,无法继续侵入经脉,毒虽还没法解,但至少积毒无处附着,便无法深入经脉脏腑之中;二来内息循序渐进冲开经脉中凝滞阻塞之处,气血通畅,也能稍稍减缓经脉枯竭的速度。只是——”

    南门迁眉头倏尔拧起,顿了一顿,贺承知他言有未尽,耐心等着。

    果然,南门迁长长叹了口气:“若用此法,在毒素尽数清除前,需让内息一刻不停地流转着,否则积毒随着内息游走,反而会加速毒性蔓延。你周身要穴埋了凤尾续魂针,内息游走必定痛楚难当,此前你不过使用内力时忍受片刻,此后却必须时时忍受,你可能受得了这种苦?”

    凤尾续魂针的苦吗?

    贺承恍惚想起半年前的艰辛……

    半年前,他拖着一身重伤,强撑着一口气,带着陆岳修到枕风楼求助于沈懿行,甚至来不及开口说句话,便倒在沈懿行面前。

    之后,沈懿行找了哪些人、花费多大功夫救治他和陆岳修,贺承一概不知。再醒来时,便见到沈懿行坐在床边,一脸严肃地告诉他,他经脉多处断裂损毁,要化去一身武功才能保命。

    那时,贺承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平躺在床上,看着面色沉痛的好友,耳边阵阵嗡鸣,脑海中一片空白。

    并非是舍不得这些年寒暑不辍练出来的一身好武艺,只是想到笼罩在青山城上空的那团风吹不散的阴云,想到师父陆岳修情况未明,师兄陆兴剑殒命在无涯洞外,师叔庄荣习武成痴不理俗事,贺承还是觉得,他还必须仰仗这一身武功,至少此刻,他还不能成为武不起凌云剑的废人!

    贺承执意不肯舍一身功力,可沈懿行不肯眼睁睁看着他送命,两人为了他这一身功力僵持了好些日子。

    那时贺承寄居枕风楼,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能做的,也不过是对每一位近身来为他诊脉的大夫、每一碗递到他眼前的汤药都心存戒备,明明虚弱至极,却强撑着不敢睡死过去。

    如此熬了两日,贺承的身体每况愈下,气色竟比拖着一身伤到达枕风楼那日还要糟。

    沈懿行权衡再三,才狠下心来,同意将枕风楼里用来给刑堂受刑者吊命的凤尾续魂针钉入贺承体内。

    那是枕风楼刑堂里用来给受刑之人吊命的东西,能留得人一口气便罢,哪里还管人伤得重不重、痛不痛。因此,在启用凤尾续魂针之前,贺承就已经知道银针入体的苦楚,也甘心愿意为了保全一身功力而承受着这般苦楚。

    南门迁问他能不能受得住时,他只淡然笑笑:“为了活命,受不住,也得受着。”

    潘妩看着贺承苍白消瘦的脸,只觉得心疼:“我会另外为你配一些麻痹痛觉的药,若实在受不住,就吃一颗顶一顶。”

    南门迁也道:“你辛苦一段时日,那凤尾续魂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埋在身体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等外间事了,再随我们回百花谷来,我为你取出凤尾续魂针,重新接续经脉,好好调理养护。待你的经脉养好了,便能彻底拔除你体内积毒,这才能算治好了你的伤!”

    听到这里,贺承眼前一亮:“前辈的意思是,我的伤能治,我,我能活下来!”

    “自然。”南门迁骄傲得两撇小胡子颤了颤,“别人便罢,你这条命,说什么我也是要保下来的。”

    “多谢前辈!”

    南门迁挑眉:“若要谢我,日后就好好活,别再把自己折腾得只剩半条命了。”

    “晚辈谨记。”贺承拱手一礼,“还有一事,求前辈相助。”

    南门迁轻轻“啧”了一声,警告他:“你小子,别得寸进尺啊!”

    “并不是什么难事。”贺承道,“我师妹师弟那里,能不能骗一骗他们,就说我的伤已经彻底好了。免得他们整日将我当只易碎琉璃杯一般看护着。”

    说起陆晓怜,潘妩插话进来:“你这师妹倒是很有些古怪。”

    “晓怜怎么了?”

    “你也知道,你命悬一线时,是她以内力护住你的心脉,为我们救治你争取了时间。古怪之处就在于,她内力平平,当时应该是不管不顾、使出所有力气救你。像她这样不要命地救人,大多会被内力反噬,更有甚者直接走火入魔。”

    听到这里,贺承脸色煞白,原本舒展地平放在腿上的手渐渐蜷起,握成拳头,用力之下,指节透出青白。

    潘妩心细,安抚地按住贺承的肩膀:“古怪的地方便在这里,她没有被内力反噬,更没有走火入魔,只是力竭后安安稳稳地睡了三天,之后什么事都没有,好像不曾为了救你,强行虚耗内力一般。”

    不会有人比贺承更清楚陆

    晓怜究竟有多少斤两。

    他在药池边见到失而复得的陆晓怜,心绪激荡,本就气血散乱,体内又有两种毒互相冲撞,在这种情况下要护住他的心脉,绝非易事。陆晓怜不仅做到了,甚至做得毫不费力,确实有些古怪。

    南门迁看看皱着眉头思索的妻子,又看看同样若有所思的贺承,大手一挥:“好了,别想了。那丫头一颗心都挂在你身上,兴许是由此激发出来什么潜力。日后你和她都跟我们回百花谷来,我帮你们一同仔细调养,准让你们俩都长命百岁!”

    潘妩横了他一眼,揶揄道:“说得好像现在诊不出来的问题,两三个月后便一定能手到擒来似的,你真当自己是华佗再世?”

    南门迁胡子抖了抖,一眼瞪了回去:“我怎么不行?我还有后山一整山洞的医书呢!”

    看着两个年近花甲的老人像孩童一样斗嘴,贺承只觉得好笑。他只是勾了勾嘴角,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南门迁便狠狠瞪过来:“笑什么笑!等日后你跟你师妹成了亲,便会落得跟我一样的下场了!”

    “什么下场?”潘妩凤眼一瞪,伸手拎起南门迁的耳朵。

    “疼疼疼!”南门迁龇牙咧嘴地侧着头,“你听错了!不是下场,是福报!能跟你成亲,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报!”

    两人吵吵闹闹地推门出去,守在门外的陆晓怜迫不及待地闯进屋里来。

    “师兄,南门前辈他们……”陆晓怜话没问完,便被贺承一把拉进怀里紧紧搂住。

    房间的门敞开着,山间的夏日并不燥热,风卷着山林间草木的芬芳,呼呼往房间里灌,扯起两人的衣袍袖裾,飞扬成一对不离不弃的彩蝶。

    陆晓怜不解:“师兄,发生什么事了?”

    贺承紧紧搂着陆晓怜,就像紧紧握住失而复得的珍宝。

    确实是发生了一件是好事。

    他可以活下来,他可以陪她继续走很远很远的路。

    “南门前辈说,我的伤能治好。我——”贺承深深吸了口气,声音微微哽咽,“晓怜,我好开心。”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新生暂时死不了了。……

    之后的几日,南门迁忙着研究经络穴位,潘妩紧赶慢赶地研制药剂,为贺承治伤所需准备的东西,从银针、药材,到室内保暖的碳火,事无巨细都交到齐越手里。

    齐越自小便听着南门迁夫妇的故事长大,对二位前辈仰慕已久,自从进入百花谷,更是勤勤恳恳地为南门迁夫妇料理琐碎事务。他稳重心细,精通医理药理,又聪明机敏,常常是南门迁夫妇只吩咐第一步,他便能融会贯通将后面的第二三四五步都安排妥当,很得南门迁夫妇的喜欢。

    南门迁和潘妩给贺承治伤时,将所有人拦在屋外,只独独带了齐越进去。

    正值仲夏,深山之中,气候不冷不热舒爽至极,可屋子里却点了一只炭盆。

    显然这只是炭盆是特意为气虚血亏的贺承准备的。南门迁为贺承施针时难免要敞开衣襟,虽然已是初夏,可贺承沉疴在身,比常人容易受凉,还是不可掉以轻心。

    南门迁看了一眼床边的炭盆,赞许地拍着齐越的肩膀:“不错,想得挺周到。”

    齐越谦虚地低了低头:“家父教导,行医一事,事关人命,万不可马虎应付。”

    潘妩像是想到了什么,插话进来问齐越:“你姓齐,你的父亲是齐直山?”

    齐越满眼惊喜:“前辈竟认识家父!”

    “说起来,他也算是我们的师弟。”南门迁边说边往里走,“只可惜这些年我们居住在百花谷中,不与外面通音信,与这些故人全无联络了。”

    南门迁在床边的矮几上坐下,掏出针灸包铺开,转而停止与齐越的闲聊,指挥贺承:“把上衣脱了。”

    那日南门迁已将此番疗伤的凶险尽数告知,可他依旧坦然无惧,乖乖动手解开系带敞开衣襟,朝着南门迁微微颔首:“有劳前辈。”

    “我先用银针封住你丹田中的内息,待打开经脉通路后,再引出一脉内息环护住任督二脉。”南门迁伸手拨开贺承的衣襟,露出他精瘦的胸膛。

    这一身伤,南门迁夫妇在贺承初来乍到时便见过,而齐越虽为他多次诊脉开方,对他的伤势隐隐有过猜测,却未曾亲眼见到过,此时一见,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贺承的皮肤原本就白,伤病之中,气血溃败,周身皮肤更显出一种诡异的苍白。毕竟是习武之人,虽然苍白消瘦,却不显得过分羸弱,薄薄的一层肌肉附着在骨骼上,肌肉线条流畅利落,依旧是柔韧强劲的模样。

    令齐越心惊的,是这具匀称坚韧的身体上,横亘着的伤痕。

    江湖儿女,行走在刀光剑影中,身上有伤疤,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可贺承身上的伤却太过惊心动魄,那些颜色灰暗的旧伤已不值一提,令人揪心的是那些呈现出深粉色的、半新不旧的伤疤,几乎每一处都恰到好处地落在要穴上。

    齐越瞪大了眼睛:“这样重的伤,怎么能撑这么长时间?而且,竟然还能动武?”

    南门迁边在火上淬着银针,边笑:“你父亲传给你医书治些头疼脑热的寻常病症,确实是够用了,可要救重伤重病之人,还是得用上些偏门左道的偏方。喏,比如眼前这位——”

    明明南门迁正风轻云淡地笑着说话,喘口气的功夫,手腕一翻,接连将指尖拈着的银针刺入贺承脐下气海、关元等穴。他凝神细看贺承的脸色,手上极缓极稳地捻转着银针,沉声问他:“此刻觉得怎么样?”

    贺承神色无异,只是声音有些孱弱:“有些乏力。”

    南门迁点头:“你习惯了经脉中有内息流转,我将你的内息封在丹田中,此刻的你与散尽一身功力无异,自然觉得没有力气。”

    虽经贺承的脉脏腑皆有损伤,可靠一身深厚内力稳固着根基,尚能勉力支撑。此时他经脉脏腑中空空荡荡一点内力也没有,那些平日里被粉饰太平的暗伤显露出来,他只觉得浑身的力气瞬时被抽光了一般,竟虚弱得险些坐不住。

    南门迁两撇山羊胡子抖了抖,低声斥道:“才多大年纪,身体根基就毁成这个样子?若没有这身内力,我看你还怎么逞强!”

    南门迁的话越多,贺承内力被封的时间越长,内力被封的时间越长,贺承便越是虚弱。他摇摇欲坠地坐不稳,被潘妩眼疾手快地接在怀里。潘妩与南门迁没有孩子,她越看贺承越觉得心疼,拿帕子擦着他额角渗出的层层虚汗,扭头呵斥道:“南门迁,你少废话,赶紧落针!”

    “我说他几句怎么了?他把身体糟蹋成这样,还说不得了?”被潘妩训斥得不服气,南门迁边淬银针,边恨恨地念叨,“哼,真是慈母多败儿!幸好,幸好我们没有孩子!”

    潘妩咬牙:“南门迁!你闭嘴!”

    “前辈……”刻骨倦意如浪潮般阵阵翻卷上来,贺承伏在潘妩臂弯中,强打着精神当和事佬,“前辈,切莫为我,伤,伤了和气……”

    话音未落,贺承只觉有一只手揽过他的肩膀,扶正了他的身体,而后,任督二脉处接连炸开一串细密的疼痛,像是在身体里点燃了两串细小的炮竹,沿着任督二脉,在他前胸后背噼里啪啦地炸过去,掀起一片滚烫而尖锐的疼痛。

    贺承痛极,猛然坐起,脊背笔直而僵硬。他脸色煞白,有冷汗顺着鬓角滚落下去,他仰着头,喉结上下滚动着,惨白的唇微微发颤,最终却将所有痛极的呻吟咬碎在牙缝间,只从喉咙里低低地吐出一声闷哼。

    “另开经脉通路,无异于易经洗髓,是要吃点苦。”南门迁接过齐越递过来的参汤喂给贺承,“服了参汤,缓一缓,再继续下一步。”

    贺承

    将半碗参汤混着心口翻涌的腥气一同咽下,咬牙道:“继续吧。”

    “我要开始将你丹田中的内息引入新开的经脉通路。这条通路细幼,跟任督二脉不能比,我也不确定它能承受得住多强的内息,只能摸着石头过河,你若受不住,不许强撑,立即同我说。”

    贺承冷汗岑岑,微微垂着头,无力地应了声“好”。

    得了贺承的回应,南门迁开始转动最初扎在贺承气海、关元几处穴位上的银针,边转动着,便缓缓抽离贺承的身体。他的动作极慢,往外抽出分毫,都要屏息凝神地观察贺承片刻,全没料到,直到几枚银针几乎要被全部抽出来,都不见贺承皱眉。

    南门迁盯着贺承,怀疑道:“你就不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贺承像是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茫茫然摇了摇头。

    南门迁新开的经脉通路犹如一条宽阔河流,如今只引了细细的一眼泉水进来,贺承不明白,南门迁怎么会担心这条河流会不堪重负,决堤崩溃呢?

    南门迁觉得古怪,二话不说搭上贺承的手腕,细细诊了片刻,有些惊喜:“庄荣眼光实在毒辣!你这一身经脉确实清奇,若不是急着要出谷,我可以试着借用这条新开的通路为你重塑经脉!”

    “重塑经脉?”

    “罢了,这事要从长计议,办完了事,回谷再说。”南门迁说,“我现在将银针全部撤下来,你运转一个周天试试。”

    待南门迁撤了前胸后背的银针,贺承盘腿而坐,试着引一脉内息运转于任督二脉。

    这并不是他伤后第一次运功,他自然知道内力顺着经脉流转,行至膻中、神阙几处埋着凤尾续魂针的大穴时,必定痛苦难当。可南门迁说过,此后,他需得一刻不歇地运转内息,才能保证身上的毒不再侵袭经脉,他才有机会活下来。

    既然有机会活,无论多苦多疼,他都想要试一试。

    内息行至埋着凤尾续魂针的穴位处,贺承顿了一顿,暗自吐纳片刻,加了一成功力推了一把。霎时,他只觉得一阵剧痛如电流般猛冲出来,痛意瞬间流转周身。

    贺承猛地睁开眼,剧痛之下,他气息不稳,胸口剧烈起伏着,喉头滚了滚,偏过头去,“哇”地喷出一口血来。

    “怎么了!”南门迁扶起倒伏在床边的贺承,急声问。

    贺承唇边犹有血色,紧咬着要牙关,单薄的身子在剧痛下无声地发着颤。他的手指颤抖着攀住南门迁的手臂,出声艰难:“刚刚我,我试着冲开淤塞之处,此刻,此刻内息已可以,可以流转通畅。”

    “只是——”他的身子痉挛般地颤了颤,脸色更苍白几分,“只是,确实,好疼。”

    “没事没事,我们有药。阿妩,快,快把药拿过来!”南门迁接过潘妩新制的止痛药丸,喂给贺承,“没事了,内息能流转通畅就好,止痛的药丸管够,等你办完外面的事,再回百花谷来,咱们有时间慢慢治,彻底治好了,就不会再疼了。”

    “多谢前辈。”药丸尚未起效,贺承疼得目光微微涣散。他几乎要疼得昏厥过去,却挣扎着追着南门迁问,“前辈,那我是不是,是不是暂时死不了了?”

    “不是暂时,有我在,你以后也死不了。”

    “真好……”贺承累极了,声音渐渐低下去,“劳烦前辈,替我,跟晓怜说一声……我死不了了……”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拜师我们走了,你们看家……

    如贺承所愿,南门迁收拾妥当,走出房间时,并未同陆晓怜多说治伤的细节,只神态舒展、语气平和地告诉她,贺承的伤已经没有大碍,现**力难支,暂且昏睡了过去,待他醒来,便可启程出谷。

    陆晓怜兴冲冲地闯进屋子里去,见到的却依然是躺在床上苍白孱弱的贺承。

    齐越落在南门迁夫妇后面,还在屋子里收拾一地狼藉,比如,将贺承呕血时弄脏的那件中衣团成一团,塞进装杂物的竹筐里带走处理。陆晓怜闯进来正看见齐越手一抖,松开刚刚卷起的那件染血的中衣,衣裳扑棱棱地散开了,那团触目惊心的殷红便铺在了她眼前。

    “这,这是我师兄的血?”陆晓怜瞠目欲裂,“不是说没有大碍吗?怎么还见了血?”

    “是没有大碍。”齐越斟酌着措辞,“他呕出经脉里的淤血,不算坏事。”

    陆晓怜不以为然:“不算坏事?吐血还能是好事不成?前辈长说师兄气虚血亏,要好好养着才是,哪里禁得住三天两头地吐血!”

    这该怎么解释呢?齐越不禁犯难,南门迁没有同他对过口风,他不清楚陆晓怜现在究竟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也不清楚南门迁和贺承究竟想让陆晓怜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更不清楚该怎么应对陆晓怜的质问。

    照着齐越对陆晓怜的了解,事关贺承,她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

    然而,他一则所知不多,二则也不清楚自己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敷衍搪塞道:“治伤耗费体力,贺少侠累极,估计得睡好一会儿,我就先走了,姑娘不妨也去休息休息。”

    “师兄要睡很长时间吗?他醒来一定会饿吧!我去给师兄备些吃食。”陆晓怜将齐越堵在门边,敏而好学,“师兄刚刚吐过血,是不是该吃些补血的东西?”

    这话没毛病,贺承气血衰竭,什么时候益气补血都不是坏事。齐越忙点头称是。

    “那小齐大夫开个方子吧!”陆晓怜瞪着一双浑圆明亮的杏眼,询问地看着他。

    开方子本不是难事,可齐越这回却愣住了。他不曾见过南门迁夫妇为贺承开的方子,怕自己胡乱说出什么相克的药材,反倒误事。他稍顿了片刻,脑子一转,想出两味药食同源的食物来,说于陆晓怜指点迷津——

    “药补不如食补,给他找些桂圆、红枣,最好不过。”

    于是,贺承从晌午睡到暮色四合,在烛光中迷迷糊糊睁开眼,抬眼看见自己床边的矮几上点着红烛,烛台旁,两大盘桂圆、红枣映着摇曳的烛火。有一刹那,贺承不禁怀疑自己的脑袋也受了伤得了病,竟连什么时候过的六礼,什么时候拜的堂都不记得了,睁眼便是洞房花烛。

    “师兄,你醒啦?”迷茫之际,陆晓怜探出头来,声音欢快地喊他,“你觉得怎么样?饿不饿?我先扶你起来喝点水吧,金姑娘帮忙熬了桂圆红枣粥,一直在旁边温着呢。”

    被陆晓怜叽叽喳喳地一闹,贺承神志清明几分。睡了一天确实口干舌燥,他由着陆晓怜扶着坐起,靠坐在床头,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茶杯里的水。温热的水浸润过干涸的唇齿,一股甜香散开来,充盈在口腔中,贺承眉尖微挑,神色古怪地看向陆晓怜。

    “怎么了?师兄不喜欢这茶水?”

    贺承目光清澈,其中尽是困惑:“百花谷里桂圆红枣泛滥成灾了?怎么连水都是桂圆红枣煎的?”

    “南门前辈不是总说你气血匮乏嘛,我就问小齐大夫要益气补血的方子,他说药补不如食补,说多给吃些桂圆红枣最好了。”说话间,陆晓怜已经从一旁火盆上隔水温着的小瓷盅里舀出小半碗桂圆红枣粥,端到贺承床头来。

    一看那碗粥,便知道粥底熬了不短时间,绵密浓稠,米粒吸饱了桂圆红枣的香甜,粒粒煮开了花,长成一幅入口即化的模样。

    贺承不喜甜粥,勉强抿了一口,小声嘟囔:“这样甜腻的东西,你们小姑娘才喜欢。”

    陆晓怜不满:“怎么?我们小姑娘喜欢的东西,你看不上是吧?”

    “我哪里敢!”贺承笑闹着摆手,从善如流地含住陆晓怜递到嘴边的那勺甜粥缓缓咽下,“你说什么东西好,那它便是最好的,既然是最好的东西,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陆晓怜得了便宜还卖乖,一双柳叶眉得意一扬:“可不就是嘛,桂圆红枣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说不上是南门迁妙手神医,还是陆晓怜时不时就剥几颗桂圆往贺承嘴里塞起了效果,贺承的身体确实恢复得很快,在床上躺了一日便能下地走动,两日后,凭着潘妩新制的止痛药丸压制住凤尾续魂针深入经脉要穴的锐痛,贺承看上去已经与常人无异。

    但为防万一,南门迁还是将启程出谷的时间定在三日之后。

    出谷前,南门迁招呼齐越到他和潘妩平日里泡茶闲聊的小竹屋,问齐越:“齐

    家小子,你可愿意拜我为师?”

    齐越欢喜得有些呆了,磕磕绊绊好一会,才说完一句话:“自然,自然求之不得!”

    “我一听你的名字,便知道你是齐直的儿子。若不是放心不下年纪尚小的你,和你身体不好的母亲,齐直当年便跟随我们进百花谷了。”说到这里,南门迁幽幽叹了口气,“你日后可以自由进出百花谷,有时间不妨带他进来看看。”

    齐越目光一黯:“我父亲已经不在了。”

    “怎么会?他才多大年纪?”

    “是意外。”齐越稳住心神,语气平静,“母亲病逝后,父亲便带我到百花谷附近定居下来,他三天两头往谷里跑,一心要绘制百花谷地图。您也知道,谷中机关密布,危机重重,我十六岁那年,父亲重伤归来,将绘制大半的图纸交给我,只说了声‘可惜’,便再没醒过来。”

    当年司渊在百花谷外设置重重机关,防的是沈南风,没想到多年之后,竟将苦寻南门迁夫妇多年的忘年小友齐直耗死其中。南门迁满心唏嘘,与潘妩相对着沉默许久,说不出话来。

    气氛凝重,齐越想劝慰,可开口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喊了声“前辈”,却又顿住。

    南门迁看过来,沉声说:“别喊什么前辈了,磕个头,今日就改口吧。”

    闻言,齐越一刻不敢耽误,撩起衣摆,双膝叩地跪下来,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响亮地喊了声:“师父!”

    “好!好!”南门迁满意地点头,从怀中摸出一枚黄铜钥匙,“这座竹屋走到底是一间石室,里面是师父师娘多年来珍藏的医书药书和我们的手札。师父师娘马上要启程出谷,你进石室里挑一架书看,我回来了要考你的。”

    一整间石室的书和南门迁夫妇亲手摘录的札记,即便南门迁不考,齐越也是打定了主意要天天泡在石室里研习的。他接过南门迁递过来的钥匙,已经兴奋得两眼发亮:“谢师父!”

    启程出谷那日,齐越和赵戎津一路将众人送到百花谷外。

    南门迁和潘妩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走出百花谷,心情有些复杂,既兴奋,又不舍。尤其是潘妩,牵挂着山谷里那些大大小小的花园药圃,一路上拉着齐越仔细交代:“每种草药的习性我都在册子里备注了,北面小山坡的那片草药是喜阴喜潮的,别忘了浇水,还有那几株破骨风,要是起了风,别忘了给它们挡一挡……”

    一路念叨到了分别的路口,南门迁才拉了拉潘妩,无奈道:“别唠叨了,阿越稳重,心里有数的。”说罢,转向齐越和赵戎津,正色道:“我们走了,家里便交给你们了。”

    最初,他们隐居百花谷,在周围设下重重机关,实属无奈。

    可在青山为凭,白云为伴,如此悠然自得地过了二十多年,他们早与百花谷丘陵沟壑、花木鸟兽、清风明月生出剪不断的感情来,到了要离开的时候,竟有千丝万缕的挂念牵连在心头。

    峰回路转,夏日疯长的繁茂枝叶很快遮挡住相送之人的身影。那仿佛是南门迁夫妇与庇护他们二十多年的那座山谷最后的牵连。

    南门迁收回远眺的目光,收拾起莫名其妙的不舍,问:“我们现在便往湘城去吗?”

    贺承同他提起过,陆岳修此刻在枕风楼静养,而枕风楼便在湘城。

    可贺承百密一疏,忘了同南门迁讲,他并不打算把陆晓怜也带到枕风楼去。

    因此,他给陆晓怜和钟晓报的,是另一个目的地。

    果然,听了南门迁的话,陆晓怜满脸诧异:“去湘城做什么?不是说好要去西江,到逐月阁看看孟元纬醒了没有,我也正好陪陪芷薇姐姐。”

    南门迁自知失言,闭紧了嘴不吱声,只拿眼睛看贺承。

    贺承镇定自若,毫不含糊地翻脸不认账,并随手把锅甩给南门迁:“我们是打算去西江,前辈去湘城有什么事要办吗?”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启程这一天,陆晓怜是真……

    去湘城有事要办的人当然不只有南门迁,但他脑子活络,为人又仗义,活了大半辈子,深谙人心,贺承稍稍使个眼色,他便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当着陆晓怜的面,南门迁没再多嘴,不动声色地替贺承背下了这口锅。

    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百花谷,租下车马,朝西江城而去。

    作为“重伤初愈”的病号,贺承自然和南门迁夫妇一起被安置在马车上。陆晓怜骑着一匹毛色油亮的黑马,昂首挺胸地走在前头带路。而钟晓选中的那匹可怜的枣红色马驹驮着金波,远远落在队伍的最后。

    原本,不会骑马的金波是应该同贺承他们一起,安安分分坐在马车里的。

    可她偏不,她想学骑马。

    从南疆到中原,金波是靠着两条腿一路走过来的,实在累得够呛。之前她住在那间小客栈里,看着道上每日奔腾而过的骏马,暗暗下了决心,等她玩够了收了心,回南疆时,一定要骑着马回去!

    而钟晓,就是她选定的那个教她骑马的倒霉师父。

    金波说一不二,说要学骑马,就决计不肯上马车,气势汹汹地爬上马背。

    可她气势大,胆子小,七手八脚上了马背,马匹只在原地跺了跺脚,她便惊叫着俯身搂着马脖子,再不敢坐直身子。

    幸好缰绳在钟晓手里牢牢握着,也幸好她选定的钟师父有耐心,反复劝导了几轮,手舞足蹈地给她做示范。

    可马背上的人依旧紧紧抱着马脖子,不为所动。

    马车上的人都等急了,贺承探头往后看,向钟晓提议:“不如你与金姑娘同骑一乘,让她适应适应骑马的感觉再往下学。”

    钟晓轻轻“啊”了一声,心里纠结几分,朝马上的金波一拱手:“得罪了。”话音一落,他便翻身上马,坐在金波身后,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提着金波的衣领,继续严肃认真地指导她:“别怕,坐直了,腿夹紧马肚子。”

    原本静止不动的马匹在钟晓的驱使下开始小步往前追赶前面的车马不说,衣领被钟晓一提,金波不得不松开马脖子,空空的两只手胡乱挥舞着,一路惊叫连连:“啊!啊——啊——”

    钟晓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来,捂住她的嘴:“嘘,马受惊就麻烦了。”

    金波嘴里呜呜咽咽地嚎着什么,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松手了,不许再叫唤。”

    金波忙不迭地点头,钟晓松开手,失去他的扶持,只见金波的身子在马背上左摇右晃,险些一头栽下去。她倒是守信,说不叫唤,便再没吭声,即便被吓得脸色死白,也咬紧了牙关,把惊叫咽了回去。

    钟晓忙揽住金波的身子,有些不忍:“要不你还是坐马车吧。”

    金波脸色发白,发丝散乱,目光却异常执拗黑亮。她果断摇头,从牙缝里颤巍巍挤出话来,态度依旧坚定:“不,我要学骑马!”

    “行吧。”钟晓垂眼,盯着她摇晃得散乱的头发,认命地叹了口气。他腾出手来扶住她几乎要滑落下去的发簪,推进她乌云般的发髻中,固定住她摇摇欲坠的发髻,又立刻匆匆忙忙地将手环回她的腰间,稳稳托住她的身子,沉声道:“我就在你身后护着,没事的。”

    贺承从左边窗子探头,南门迁和潘妩从右边窗子探头,兴致勃勃地观赏了一会金波学骑马,眼见着两人共骑一乘,再没什么闹剧可看,悻悻缩进马车里。

    一行人就这样慢悠悠地启程朝西江去,离百花谷越来越远。

    四大门派之一的逐月阁便在西江。半年前发生在青山城无涯洞外的那场意外,逐月阁也没能幸免,只是比其他三大门派幸运些,逐月阁阁主的小儿子孟元纬被人发现时有一息尚存。孟岗将人接回逐月阁,广招名医救治,大半年时间过去,孟元纬虽然尚未清醒,但好歹还吊着一条命。

    这半年里,无论何时何地,提起小儿子,一向刚毅果决

    的孟岗总是会红了眼眶。

    当初陆岳修以为爱女陆晓怜比武招亲为名广发英雄帖,孟元纬是不愿意去的。一则,他与凤鸣山的叶芷蔚青梅竹马,心意早有所属,二则,他与贺承相识多年,也不该夺人所好。

    是孟岗觉得,青山城是四大门派之首,既然发了邀约,他们不理睬或派些无名之辈过去,都显得无礼。思前想后,权衡再三,他才劝说尚未婚配的小儿子孟元纬带队,同几个师兄弟一起去。那时,孟元纬还同他赌了好几天气,还听说启程前,孟元纬特意跑了一趟凤鸣山,同叶芷蔚提前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

    只是孟岗万万没想到,这样周全仁义的好孩子送去青山城,回来后却再没睁过眼。

    为了照顾着马车上的老弱伤病,陆晓怜压着车马行进的速度,走了七日,才到庐川。出了庐川城,南门迁和潘妩要去的阳城向南,贺承和陆晓怜他们要去的西江向西,自此便要分道扬镳。

    一路上,潘妩都在指导陆晓怜煎药。

    虽说贺承身上最棘手的两种毒性借他内力之便,暂时不会再侵蚀经脉脏腑,可之前的伤还是得积年累月地调理,汤药是不能断的。

    可陆晓怜十指不沾阳春水,之前熬药,也只是寥寥草草地将药材往药壶里一倒,添水点火了事,平白糟蹋了许多好药材不说,煎出来的汤药,药效也削减了大半。

    分别在即,潘妩将南门迁开给贺承的几副方子的煎熬之法掰开揉碎,细细讲给陆晓怜听,只望与贺承分开的这些时日,他的伤病不要再有反复。

    事关贺承,陆晓怜一向上心。可自从进了庐川,她莫名显出一些心不在焉来。

    心神不宁的陆晓怜又一次被药壶盖子烫到手指,潘妩终于忍不住问她:“晓怜,到了庐川,你好像有心事?”

    “前辈,我有个不情之请。”陆晓怜迟疑片刻,接着往下说,“逐月阁的孟元纬我们也算是一起长大的交情,他半年前重伤,至今未醒。我不敢耽误前辈的事,只是前辈难得出谷一趟,若办完了事,能否拨冗看看孟元纬的伤?”

    贺承当时说的,就是请他们出谷救两个人。“孟元纬”这个名字潘妩隐约是听贺承之前提过的,只是她和南门迁不认得这个后生,注意力都被陆岳修吸引过去。

    既是贺承所求,她与南门迁便不会不尽力。

    只是人有亲疏远近,事有轻重缓急,他们与贺承说好要先去一趟枕风楼,那逐月阁的这位,便得排到后面去。

    潘妩斟酌着措辞,回应得滴水不漏:“医者仁心,我们自然愿意相救。只是何时才能到西江,得看我们那位病重的朋友情况究竟怎么样。”

    她想了想,摸出两颗药丸塞给陆晓怜:“这样吧,这是能保命的药丸,你带着它,在西江等我们。我们看望了朋友,便去找你。”

    “多谢前辈!”陆晓怜欣喜道。

    这一日她捧着两颗药丸,只顾着为孟元纬高兴,全然没有察觉,潘妩说的话里,用的都是“我们”“你”这样的词——

    潘妩此时便知道,去西江的,只有陆晓怜自己,而没有贺承。

    出了庐川,南门迁夫妇往阳城,其他人往西江,同行百里,要在此处暂时作别。

    临别前夜,陆晓怜在庐川城里最好的酒楼设宴,一则为了送别,二则为感谢。庐川城以土窖老酒出名,宴席上自然少不了远近闻名的庐川陈酿。

    从青山城到南州城;从南州城到百花谷;从莫名其妙遇见一个“沈烛”,到揭下面具与贺承重逢;从眼见着贺承命悬一线,到如今这人来去自如,这一路,陆晓怜的一颗心浮浮沉沉,到此刻,才稍微安定些许。

    虽然青山城的危机未解,虽然陆岳修依旧下落不明,可是将贺承找回来,于陆晓怜,于青山城而言,都是一件大事情。

    这一天,陆晓怜是真的高兴极了。

    桌上只有六个人,又是朋友间吃饭闲聊的饭局,本不该斗酒,可陆晓怜却喝了许多。她举着酒杯逢人便敬,不仅以自己的名义敬,还要替被勒令不许饮酒的贺承敬了南门迁和潘妩几轮,替远在西江城人事不省的孟元纬敬,替她那守着孟元纬的小姐妹叶芷蔚敬,喝得热闹敞亮。

    钟晓有些担心,拿胳膊肘捅捅贺承:“师兄,你不劝劝师姐?”

    这一晚,贺承似乎是有心事,话并不多,只是一直将目光放在陆晓怜身上,任她笑闹,任她喝酒,也不出声阻拦。

    钟晓有些担心:“她这样喝,会醉的。”

    “难得她高兴,醉便醉吧。”

    陆晓怜正拉着金波喝酒。

    两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挽起衣袖,举着瓷碗喝酒,她们肌肤胜雪,脸颊被酒气蒸出春花般娇嫩的淡粉色,微醺之下,目光迷离,大口喝酒的豪气里,还显出一种略有些痴钝的娇憨,比平日里迫不得已强装出来的聪明伶俐更招人喜欢。

    钟晓又说:“醉得狠了,明日还怎么赶路?”

    贺承依旧看着陆晓怜,回应钟晓的话显得有些敷衍:“那明日便不赶路,让她好好休息。”

    说到这里,他忽然舍得转回目光来,盯着钟晓,认真交代:“对了,记得给她熬点清粥,宿醉之后,胃口必定不会太好。”

    钟晓下意识觉得贺承这句交代有些古怪,还不等他琢磨出来哪里不对,贺承又继续说:“金波性子活泼,有她同行,晓怜应该不至于太无聊。倒是叶芷蔚,虽然以前和晓怜关系挺好,可无涯洞那件事后,不知道她对我们究竟是什么想法,到了西江,你暗里要多留个心眼。”

    话到这里,钟晓终于反应过来:“师兄,你不跟我们去西江?”

    贺承看着他,不动声色地点了下头,还没开口说话,忽然被一双柔软温热的手臂从后背环住脖颈。

    喝得昏昏沉沉的陆晓怜缠上来,将沉甸甸的脑袋抵在贺承肩上,带着鼻音喃喃喊着:“师兄……”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醉这个头,不想要了。……

    夜色已深,庐川城已经入睡,静谧犹如一口大钟笼罩下来。是夜月华如练,城里无人的街巷,乌沉沉的砖瓦,斜斜撑开半扇窗子的窗台,都披上一层柔和的银白色。

    客栈二层木质的楼板吱呀作响,有人刻意放轻了脚步,走得小心翼翼,好不容易才走到最里间的上房门外。钟晓轻轻扣门,轻轻说话:“师兄,金波熬了醒酒汤,让师姐喝点吧。”

    陆晓怜早就醉得不成样子,是贺承捉着她的手臂,半哄半骗地带回来的。在街上一会要星星,一会要月亮的人,回了客栈倒是突然乖巧,让她去睡觉,便一声不吭地上楼躺下,只是死死抱着贺承的手臂不肯松开,非得把人拘在自己房间里。

    贺承一惯纵容陆晓怜,向忧心忡忡捧着药碗的南门迁摇摇头,不管不顾地陪着她。

    陪着陪着,夜就更深了。

    夜再深,醒酒汤也不能不喝,贺承出声让钟晓进来,示意他把醒酒汤放到自己手边来。

    钟晓想起在酒楼里没说完的话,看了一眼醉在床上的陆晓怜,小声说:“师兄,你真的不跟我们去西江?”

    贺承手上忙着拿勺子翻搅碗里的醒酒汤,等着凉到合适的温度,好给陆晓怜灌下去。刚刚熬好的醒酒汤滚烫,氤氲水汽蒸腾着缭绕在他英挺的眉眼之间,他的神色如隔云端,叫人看不分明。

    “为什么啊?”

    “有点事得去办。”

    钟晓又问:“什么事?就不能带着我们一起吗?”

    “不能。”

    他拒绝得太快太果决,以至于钟晓有一种被嫌恶抛弃的委屈,锲而不舍地又问:“这又是为什么啊?你的伤才刚好,还吃

    着药呢,让你一个人走,谁能安心……”

    钟晓像个老婆婆一般在一旁念念叨叨,贺承的思绪却被他的第一个问题带着走了神。

    是啊,为什么不能带着他们一起去枕风楼?

    他究竟在怕什么?怕他们亲眼看见落得如此境地的陆岳修吗?怕他们难过害怕,还是更怕他们责备怨恨?怕他们受不了陆岳修重伤垂危,还是更怕无涯洞外的真相再也瞒不下去?

    翻搅着醒酒汤的手陡然一抖,滚烫的液体溅落在手背上,把人疼得回过神来。贺承打断还在絮絮叨叨的钟晓:“南门前辈和潘前辈会跟我一起走,不必担心。”

    “那孟元纬——”

    “我们办完事便去西江找你们汇合,南门前辈答应了要为他诊治的。”贺承看看钟晓,又看看陆晓怜,总觉得不放心,“只是,晓怜性子急,我走后,你要拦一栏她,别又被她带着四处瞎跑要找我。”

    钟晓瘪瘪嘴,小声说:“也不全是师姐带的,我也担心你啊。”

    贺承失笑:“意思是我还得夸你?”

    “那倒也不必了。”

    贺承还是笑,笑过之后,语气却严肃了一些:“我在酒楼交代你的话,别忘了。”

    “记得记得。”钟晓站得板正,便要开始复述,“到了西江,要当心……”

    “嘘!”贺承拧着眉头打断自己的傻师弟,朝醉倒在床上的陆晓怜看了一眼,“你自己记在心里就好,不必嚷得天下皆知。”

    钟晓缩缩脖子,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横过唇,做出一个封上嘴唇的动作:“师兄放心。”

    几句话的功夫,贺承摸着手里的醒酒汤温度正好了,朝钟晓摆摆手:“去睡吧,我再陪她一会儿。”

    贺承这样说,钟晓当然不好再多话,点头如捣蒜,飞快地转身出去。

    房间里有人的时候还好些,如今只剩贺承和陆晓怜了,满室静悄悄的,被钟晓的问题勾出来的惶惶,在贺承心里悄无声息地疯狂滋长。

    在南州城,他是以“沈烛”的身份遇见陆晓怜的,躲在那方胶皮面具下,他也一度忘记他是贺承,是从无涯洞的血泊中走出的贺承,是亲手重伤恩师的贺承!

    后来,他伤病缠身,命悬一线,也没有力气深想这些。

    再再后来,百花谷如世外桃源,隔绝江湖纷扰,他逼着自己不去想这些。

    可有些事,终究是避无可避。

    他到底是把南门迁和潘妩请出了百花谷,如果他们能救活陆岳修和孟元纬,会怎么样?如果救不活,又会怎么样?

    他明明早就已经想好了,就是要让陆晓怜恨他,这样才能斩断他所有的退路。

    可是陆晓怜偏不,千千万万个人骂他,她却偏要站着千千万万个人的对面,为他讨一个虚无缥缈的公道。

    于是,他就被她牵绊住了。

    他从南州城见到她开始,就被她牵绊住了,所以才会从南州到百花谷,纠缠一路。

    越是纠缠,贺承就越是舍不得。

    之前还好,反正他也没有多少日子好活,再舍不得,两眼一闭,后面的路也只能由陆晓怜自己走。借着这个理由,他能说服自己心肠再硬也无妨。

    可偏偏现在,他又能活下去了。

    劫后余生的庆幸后,他立刻卷入另一场为难里,他舍不得告诉她真相,也舍不得让她失望,所以一颗心悬在半空中飘忽不定,进退维谷。

    贺承幽幽叹气,抬手抚过陆晓怜的脸,拨开她散在额前的黑发。

    十八九岁的少女,像一只柔软的猫咪一样乖巧而安静地蜷在那里,雪白的脸颊上被酒气晕出淡粉色,像一丛桃花映在眉眼之间,生动极了,也漂亮极了。

    “晓怜——”他轻声唤她,“醒醒,喝了醒酒汤再接着睡。”

    庐川城的酒又醇又烈,陆晓怜酒量一般,小睡片刻,还醒不了酒。她拧着眉头醒来,瞪着一双水汽缭绕的眼,歪着脑袋愣愣地盯着贺承看。

    贺承抬手在她眼前晃晃:“陆晓怜?”

    溜出青山城独自闯荡,在试琴会上质疑卓弘明,不计生死硬闯百花谷,那个好像已经长大到可以面对疾风骤雨的陆晓怜盯着贺承看了半晌,忽然扁了下嘴,拽着贺承的衣袖,泫然欲泣:“好难受,师兄,我是不是生病了?”

    喝那么多酒,哪里有不难受的?

    贺承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把人搂进怀里,温声哄着:“没生病,听话,喝了这碗汤,睡一觉就好了。”

    陆晓怜被灌了半碗醒酒汤,推开贺承的手,摇头晃脑地往贺承怀里钻。折腾半天,终于找到一个她觉得舒服的姿势,靠在贺承胸口,敲着自己的脑袋,哼哼唧唧:“头好晕啊,这个头,不想要了。”

    “好好好,不想要,就扔了。”贺承哄得敷衍,把装着醒酒汤的晚又抵到陆晓怜唇边,“听话,再喝两口。”

    也不知道该怪潘妩开的方子,还是该怪金波熬汤的手艺,反正陆晓怜不喜欢这碗醒酒汤。她的头蹭在贺承怀里左右乱撞,边躲他手里的那碗醒酒汤,边叽叽喳喳地继续“扔”东西:“好难喝,好难闻,嘴和鼻子也不想要了。”

    贺承沉声发笑,放下碗,无奈道:“明天头疼死,也活该。”

    醉得七荤八素的陆晓怜竟然还顾得上瞪着贺承,反驳他:“我不会头疼的!”

    “你明天就知道了。”

    “不会的。”陆晓怜坚持,一脸严肃,“我的头已经被你扔了,不会疼。”

    贺承哭笑不得,觉得自己把好不容易睡着的醉鬼喊起来喝半碗醒酒汤,简直是得不偿失。他把软成一滩泥的陆晓怜安置回床上,坐在床沿,仔细给人盖好被子:“睡吧。”

    陆晓怜像一尾灵活的游鱼,裹着被子滋溜翻个身,头枕到贺承腿上来,手虚虚抓着他的一角衣袖,喃喃念道:“我抓住你了!师兄,你走不了了。”

    第二天,陆晓怜果然睡到日上三竿,睡醒之后,也果然头疼。

    钟晓和金波敲门的时候,她刚刚打开贺承留在床头,用昨夜那半碗醒酒汤压着的纸条。纸上的字是贺承的字,龙飞凤舞,行云流水,那么,纸上的话,也应该是贺承想要同她说的话。

    贺承让她跟钟晓、金波继续朝西江去,他和南门迁夫妇办完事,很快去找他们汇合。

    宿醉后的脑袋昏昏沉沉,陆晓怜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去办什么事,只猜想着,贺承是带着南门迁和潘妩一起走的,无论是什么事,总是免不了要与受伤、生病牵连上关系。

    可是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事,令贺承不得不将自小一起长大的孟元纬安危搁置一旁,令贺承不惜再次丢下好不容易重逢的陆晓怜?

    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事,连她也不能跟随,不能知道吗?

    想到这里,陆晓怜心头一跳。她好像捉住一条线,顺藤摸瓜,隐隐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可她来不及深想,房门正被轻轻叩响,思绪便断了。

    在外面敲门的是钟晓。得了陆晓怜的准许,他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薄粥进来。

    屋里的陆晓怜还在试图继续深究刚刚一闪而过的某个猜测。宿醉之后,她头脑昏沉,想事情时不自知地拧紧了眉头。

    钟晓进屋时看到的便是捏着一页纸,眉头紧锁、沉着张脸的陆晓怜。

    他心领神会,师姐一觉醒来发现师兄趁着她喝醉了,留书出走,心里必然觉得不痛快!于是,他端着粥碗,自作聪明地替他贺承师兄邀功:“师兄说你宿醉醒来胃口一定不好,走之前特意交代我们熬一碗清粥,温着等你醒过来。你看,粥里还埋了两颗你喜欢的蜜渍乌梅。”

    谁料得到,这一句竟是弄巧成拙,还不如不提。

    陆晓怜的脸色更加阴沉,盯着钟晓手里的粥碗看了看,冷冷地笑:“他倒是知道交代你安排这安排那,却一点消息不舍得让我知道。”

    第50章 第五十章枕风楼到达枕风楼已是第五……

    陆晓怜这次是真的动了气,当着钟晓的面把贺承留下的纸条撕成碎片,贺承特意交代的那碗粥,她更是碰也不碰。

    最辛苦的人,还是钟晓。

    从南州去百花谷的路上,他跟在他师姐身边战战兢兢,防止闲杂人等居心叵测;而从庐川去西江的路上,他跟在他师姐身边也是战战兢兢,生怕一句话不对,害他青梅竹马天造地设的师兄师姐心生嫌隙。

    马车被贺承他们驾走了,他们只剩两匹马。

    依旧是陆晓怜自己骑一匹,钟晓和金波骑一匹。

    金波现在已经安安稳稳地坐在马背上了,虽然还不敢扬鞭驰骋,可骑着马小跑几步已经不成问题。

    三个人两匹马,总是不方便的,离开庐川城时,陆晓怜原本打算或租或买,再添一匹马。可钟晓和金波一合计,觉得以金波如今的骑术,要她独自骑一匹马赶路,还是勉强了,决定先不浪费这个钱,等到了下个城镇再说。

    他们的这个决定,导致贺承离开后兴致本就不高的陆晓怜情绪更低落了。

    她当初学骑马,也是贺承这样在马背上拥着她,一点一点带出来的。如今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马背上,看着一旁的钟晓和金波,越看越不是滋味。

    三人同行,一个沉着脸不愿说话,一个拧着眉不敢说话,活跃气氛的担子便落在无知无畏的金波肩膀上。

    她如今在马背上坐得稳了,没那么害怕了,钟晓又与她同在马背上护着,缰绳还拉在他手里,她就更不怕了。他们不急着赶路,马跑得并不急,望不见尽头的长路上,只有哒哒的马蹄,连风都是沉默的。

    金波受不住沉闷,扭头找闷声不吭的两个人说话:“你们两就别不开心了,贺大哥不是说了嘛,办完了事就来西江跟我们汇合。”

    钟晓瞥了陆晓怜一眼,顺着金波的话:“是,是啊。”

    陆晓怜怒气未消:“他爱来不来。我反正是去看芷蔚姐姐的,看完我便要走了,你们愿意等他便等他,我反正是不等的。”

    这显然是气话,从青山城出来找人,上百里的路都不辞辛苦地走过了,怎么会不等?

    金波并不说破,只咧着嘴笑。

    陆晓怜朝她看了一眼,大约是能猜到金波的想法,嘴唇动了动,想争辩什么,又觉得没有意思,把头扭回去,抿紧了嘴唇,一声不吭。

    这一边慢悠悠勒马缓步去西江,另一边,贺承的马车却走得很急。

    官道虽然宽敞平坦,但大多取道平地缓坡绕行,路途远了将近一倍。为了求快,贺承给车夫加了钱,请他抖擞精神横取近道赶路。山路崎岖难行,马车又走得急,难免颠簸,一天下来,几乎能把人的骨头颠散了。

    贺承身上的伤只是暂且压着,并不是就彻底好了,经脉里还埋着不知道多少根凤尾续魂针,内息运行震荡一轮,行车颠簸震荡一轮,不出两日便将他耗得没有力气,只裹着一张薄毯,垂眸倚在车厢,默不作声地咬牙忍着疼。

    南门迁跟了一路,也担惊受怕了一路,忍不住又嘟嘟囔囔起来:“你经脉里还埋着凤尾续魂针呢,颠出个好歹来,岂不是要坏我的名声?”

    此时已行至第三日,贺承惨白着一张脸缩在车厢角落里。

    南门迁这话他听得多了,索性当做过耳的风,闭着眼睛不理睬。

    潘妩叹口气拿帕子擦过贺承额上新出的一层冷汗,也劝他:“陆掌门既已受伤半年有余,想必伤势稳定,片刻之间不至于没有性命之虞,你何必这样急着赶路?”

    贺承这人吃软不吃硬,南门迁的抱怨不理不睬,潘妩的语重心长,他却不能不应。他轻轻吸一口气,掀开眼皮,目光落在车窗上定定看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说:“枕风楼事了,还要赶去西江。也不知道逐月楼那边,会不会为难他们。”

    这话勾起南门迁的记忆,刚刚出百花谷的时候,他还替贺承背了口锅。明明是他求着他和阿妩绕去湘城救人,当着陆晓怜的面,这小兔崽子反过来一脸茫然地问他“前辈去湘城有什么事要办?”。

    南门迁挑眉:“既然担心,为什么要让他们自己走?”

    “师父现在的样子——”贺承抿了下发白的唇,“我不想他们见到。”

    潘妩心细,还记得当时贺承开口求他们出谷救人时,曾经说过陆岳修是被他所伤,又见他与陆晓怜心意形同,一路相互扶持,心下清明几分,试探着问:“你怕晓怜怨你?”

    “是啊。”贺承轻笑,马车一颠,一阵剧痛碾过经脉,他的笑声哑在唇齿之间,散成一缕叹息,“怕她怨我,又不能不让她怨我。很难办。”

    “我们已经在去枕风楼路上了,可以同我们说说陆掌门的情况了吧?”

    上一回贺承便是含糊其辞,这一回,他还是不愿意提,仗着已经把南门迁带出了百花谷,又或者是仗着潘妩心疼他,往车厢角落里蜷了蜷身子,无赖道:“不想说,你们见到他,便知道了。”

    从庐川出发去枕风楼,统共走了五日,贺承便这样咬着牙硬撑了五日。没人知道接下来他们还会遇到什么人什么事,潘妩在百花谷里配好带出来的止痛药丸太过珍贵,风平浪静之下,他舍不得浪费一点。

    到达枕风楼时,已是第五日的傍晚。

    暮色四合,刚刚掌灯,正是枕风楼客人如织的时候。白日昭昭下,可以去做的事,还未完成,冥冥暗夜里,才能来探的事,刚刚开始,明暗交汇时,谁都能来,谁来都合理,正是枕风楼最繁忙,也最戒备警觉的时候。

    与几十年前无异,枕风楼还是竖在湘城东边、背山面水处的一座七层高红色小楼。

    小楼一层迎客,二层吃饭,三层赌坊,四层温柔乡,这里不分白日黑夜,厨房里烧着龙肝凤髓,赌桌上堆金积玉,绣床中软玉温香,轻纱漫飞,香气撩人,端的是个令人流连忘返的好地方。

    而五层以上,暮色落下前便不开了。

    非得等到掌灯时分,枕风楼五层、六层飞檐翘角下的红灯笼亮起,这才算是开市,五层求物,六层买命,重金之下,没有什么是在枕风楼买不到的。

    但是,客人提了再多的银钱来,也上不了七层。

    听说那里雕梁画栋,数不尽的金银丝线描出世间千万般美景,听说那里的地毯是用火狐和白狐的皮毛拼接而成,听说那里入夜不点灯烛,高悬着数十颗夜明珠照明,听说那里冬日引汤泉取暖、夏日铺冷玉防暑……如此种种,不胜枚举,极尽奢华。

    只因枕风楼七层是楼主留给自己的地方。

    而这一回,贺承他们要去的,正是七楼。

    刚刚从百花谷出来时,贺承给沈懿行写过一封信,告知他自己已经找到了南门迁夫妇,取道庐川城稍缓几日,便会往枕风楼来。只是路途上情况随时生变,贺承也说不准实际到达时间,只草草留了个宽泛的时间。

    于是,沈懿行也只能等着,并没有安排人守候相迎。

    枕风楼的规矩,楼外十丈内不行车马。

    马车靠近那栋红色小楼时,便有人来拦。颠簸一路,贺承疼了一路熬了一路,早耗尽了力气,半躺在车厢里,连坐起都嫌难受,自然不愿意走这十丈路。

    更何况,枕风楼鱼龙混杂,他的车上还有南门迁夫妇。

    贺承稍稍坐起,从怀中摸出一方墨色玉牌给南门迁:“麻烦前辈把这个给他们看。”

    南门迁掀开一角帘子探出手去,只听得外头气势汹汹的人顿了一顿。

    “玄色楼主令”不知谁提了句,“快,是楼主的贵客。”

    南门迁不禁回头看了倚在车厢里的这位贵客一眼。

    早在百花谷里,听说贺承将重伤的陆岳修安置在枕风楼时,他便觉得惊讶,贺承在四大门派之首的青山城长大,甚至拜入掌门陆岳修门下,可这些年竟然跟亦正亦邪的枕风楼还有联系?如今

    看来,贺承跟枕风楼不仅有联系,牵连还不浅,否则怎么能轻轻松松地递出一块楼主令中规格最高的玄色令?

    贺承觉察到南门迁探究的目光,睁开眼回视过来,懒洋洋地为他解惑:“被师叔带回青山城前,我就认识沈懿行了。多亏了他,我和弟弟才没有饿死。”

    南门迁和潘妩问过贺承他小时候的事情,知道他自记事起,便是跟着一名老乞丐长大的,老乞丐死后,四五岁的小贺承便独自拉扯着两三岁的小贺启讨生活,这样过了两三年,贺承长到六七岁,才遇见了庄荣,才被带回青山城。

    湘城龙蛇混杂,两个垂髫小儿能安然活过期间无人庇护的两三年,想必就是多亏了这个沈懿行相助。

    一句话的功夫,马车已被引至枕风楼外。

    外间的人不知车里坐着谁,只屏退四下闲人,拱手站在车外,齐声邀道:“恭迎贵客。”

    贺承对这套流程驾轻就熟,扣住车窗边沿,撑着坐起来,倚到车窗边上去,探头出去,语音低缓懒怠:“我们去七层。”

    他抬眼看了看窗外,马车正正好停在小楼大门外。贺承顿一下,又补了一句:“哦对了,太高了,我不想爬楼梯。”

    “是。”外面有人应了一声。

    之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车马移动,再次停驻,是在小楼后面的一处花团锦簇的小院里。

    花木掩映下的短短小径通往一方能容四五个人的红色木质大笼子,笼子底部铺了厚实松软的地毯,顶上悬着三根小腿般粗细的绳子,绳子一头高高绕过七层高楼顶处的三枚滑轮,落下来,盘在安放在院子的转轴上。

    领路的人打卡木质笼子,坐了个请的姿势。

    来的三位客人都曾是枕风楼七层的座上宾,驾轻就熟地走进木笼里,等着守着院子里的人齐力转动转轴,绳子寸寸缠起,木笼寸寸升高,将笼子里的人带至七层。

    应该是有人来报过信,沈懿行早已经等着了。

    见到南门迁和潘妩,他显得很高兴:“没想到小承当真能把二位前辈请出来!”

    南门迁盯着沈懿行一张人畜无害的娃娃脸看了一会,觉得有些眼熟,思忖片刻,迟疑着问:“你是当初跟在司渊身边的小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