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在“撂挑子跑路”与‘再坚持一下习惯了就好”之间, 经过一天的思前想后,沈持选了后者——接着与史玉展那小子斗智斗勇,决不退缩。
早饭后他从营地出来, 骑上马,两腿一夹, 旋风般朝城中的府衙疾驰而去。
气他的皮小子史玉展此时猫着腰蹲在树上捅马蜂窝,等把马蜂赶跑后, 他去摘蜂窝里的蜂蛹,等营中的伙夫生灶煮饭后, 把蜂蛹埋到锅底灰里, 焖熟了拿出来当零食吃。自从来了这里, 树多马蜂窝多,他没少干这事儿。
但是今天他运气不好, 马蜂被他频繁骚扰偷蛹, 怒了,冷不丁几十只“嗡”朝他蜇来, 追得他抱头鼠窜。
沈持骑马刚走到城中, 史玉展从后面狂奔过来:“姐夫救命啊, 救命……”
一群人听到呼喊想看热闹,奈何看见一群马蜂飞舞,吓得四散逃窜。沈持只看了他一眼,那群马蜂大概是迁怒, 不光蜇史玉展, 对着他就冲了过来。
沈持一个激灵撒腿就跑, 跑回府衙后面的屋子里,他捞起一个斗笠罩在头上,又拿起个斗笠跑出来打算给史玉展, 然而等他出来,皮小子和马蜂都不见了。
沈持:该,蜇一蜇疼一疼长点记性才好,叫你皮。
他又把斗笠放回去,整整官袍到府衙的留署去上值。刚坐下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鹤州知府杜不寒来了:“沈大人,官学选好址了,就在东边,离府衙两三里地,去瞧瞧?”
沈持同他坐着马车去城东,到了看见一片相对平整的空地处建起三间瓦房,门前立了一块不规则的大石头,上面写着“鹤州官学”四个朱红色的字,有人正在四周围上篱笆,有在移栽绿植,还有几个人在挖井……各项正在有条不紊地修建中。
“差不多明年年初盖好,”杜不寒说道:“到时候选个吉日开学,接纳学生,随后鹤州的科举也要开起来了。”
“杜大人真是雷厉风行之人,”沈持问他:“只是不知,杜大人打算向朝廷要多少举子名额?”在当朝,一地科举之中,乡试的举子名额是依据当地的人口与官学里的人数,上奏给朝廷,由皇帝和吏部、户部、礼部众臣商议来定,定了之后,府衙发告知广而告之当地的读书人知晓,以后的桂榜就按这个人数录取。
杜不寒说道:“本官今日请沈大人来,就是要商量这件事的,沈大人以为,本官向朝廷要多少人较好?”
问题又回到了沈持这里,他直接问杜不寒:“杜大人想多要几个名额?”依据当下鹤州府的人口,一旦开科举,乡试桂榜不会超过十五名。这都是朝廷早就定好的规矩,杜不寒拿这话来问他,多少有些私心——为他治下的当地读书人多要几个名额,以鼓励民间文风兴盛,家家户户出读书郎。
“自然是多多益善,”杜不寒对他深鞠一躬:“还请沈大人给指条明路,这事儿,该怎么向朝廷提出来?”
沈持:“……”这他没经验,还真不清楚:“杜大人,本官……也摸不着头绪,咱们一起想想法子如何?”
这事儿他还是愿意搭把手的。
“本官先谢谢沈大人了。”杜不寒欣喜道:“有沈大人这句话,这件事多半是有着落了。”
“杜大人高看本官了,”沈持苦笑,他对着北边拱拱手说道:“还是要看圣上的意思。”
二人在官学里转了一圈,出来时,一名衙役找了过来:“沈大人,杜大人,朝廷的腊赐到了。”
“腊赐”就是年节礼,朝廷御赐给六品以上官员的,也就是后世的年终奖。
杜不寒看了沈持一眼,今儿才十二月初二,腊赐是不是来的早了点儿?他们回到府衙一看,不光来得早,还十分丰厚,一排锦盒七八个全用黄稠布系着,上面写着名签,沈持的放在头一份。
拿到屋中揭开一看,今年的腊赐是一件狐裘,一斤鸡舌香,还有二十两赏银,四十斤银炭,年初他自从四品的京兆少尹升至正四品的户部右侍郎,官大了,赏赐也比去年丰厚不少。
他虽远在鹤州,但圣上却还是赏了鸡舌香送来,这是近臣才有的待遇,风光,欣慰,叫他可以吹一辈子。
得了赏赐的官员都在感慨今年的腊赐来的真早,这才腊月中就到鹤州府了,那在京城当官的岂不是更早就到手了。
沈持觉得他们说得对,可又觉得哪里不对。当天快要散值的时候,他问户部员外郎盛诚明和韩绍:“二位大人,从鹤州置府至今,朝廷拨付的银两有二三十万之多了吧?”
两位大人齐声说道:“是啊,起初拨付二十万两用于安置灾民,后来守军的家眷们到来,圣上又命拨了十万里来,不到一年时间里花了三十万两银子。”
就这还没算守军移驻和修筑工事所花的银子呢,听说不少于五十万两。
沈持:“花钱如流水啊。”
盛大人说道:“可不是。”朝廷设置鹤州府后,还免了此地两年的田亩等各种税赋,想要看到回头钱,不知猴年马月了。
沈持没说话,他心道:倘或此地有什么稀罕物儿,趁着岁末年初给朝廷送一些过去,也算是礼尚往来了吧。
过了一会儿,他去找杜不寒:“哎呀杜大人,今年的腊赐真是丰厚啊。”言下之意,要不要给皇帝回赠些年礼?
杜不寒笑道:“圣上真体恤臣子啊。”
沈持:“……”想到杜不寒入仕后一直在国子监做学问,是个老学究,于人情世故大概稍有欠缺,他提醒道:“杜大人,鹤州府可有珍稀之物,用的,吃的,玩的?”
杜不寒尬了一瞬:“这……本官还未曾留意。”他上任的这小半年以来,光忙着安顿百姓了。
“圣上早早赏了咱们腊赐,杜大人若是趁着还有时日,给京中送些当地的土仪,”沈持笑了一笑说道:“再趁机提出给鹤州府乡试桂榜举子人数之事,说不准圣上一高兴就准了呢。”
“哎呀,”杜不寒一拍脑门:“你看我这迂腐脑袋,要不是沈大人提醒,哪里想得到这桩事。”朝廷的腊赐来得这么早,未必没有提醒鹤州府之意——皇帝为了置鹤州府花了诸多的心血与银子,过年了,不拘多少你们有该有所表示,叫知道臣民的心意。
说完他一想又犯愁了:“这里倒几样名贵药材,比如三七,只是大过年的,巴巴地送药材进京是不是……”兆头不太好。
沈持:“……”还真是。
杜不寒皱紧眉头:“待本官去寻个本地的百姓问问。”
和他说完这件事,沈持又忙了会儿别的,一转眼又到了散值时分。他依旧骑马去史玉皎营中,把得到的腊赐也带了过去,到了正巧碰上她练完兵换了衣裳坐在暖阁里喝茶,他问:“玉展呢?他有没有被马蜂蜇到?”
“蜇了两下。”史玉皎淡声道:“该。”
音落,里屋传来个声音:“姐,你这么说不厚道,要不是我被马蜂追着蜇得走投无路,能跳江里吗?不跳江,去哪儿给你抓那么大一条鱼回来呢?”那条鱼有小十斤了。
沈持脱下披风走进去一看,史玉展这小子眼睛都被马蜂蜇肿了,睁都睁不开,只留一条缝,红通通的,看着就火辣辣的疼。
“用药了吗?”
史玉皎犹在生气:“没药,疼着吧。”
史玉展眼泪汪汪地看着沈持:“姐夫……”
沈持给史玉展比了个“等会儿我悄摸问大夫给你要药。”的口型:“马蜂把你逼得跳进了江里?”
史玉展委屈地道:“它们一直追着我不放。”
沈持:“你捅它的窝,它蜇你,这不是一报还一报吗?该。”
“姐夫,要不是我挨蜇,”史玉展“嘶”了声,强词夺理:“咱们今晚就没鱼吃了。”
史玉皎在外面说道:“水居者腥。又是那么大一条,不会好吃的,还是把它放了吧。”
等杀了做熟了又没人吃,何苦来。
沈持:“是什么鱼?”
史玉展:“我不认得,我姐也不认得。”
“养在后院的水池子里,”史玉皎说道:“你去瞧瞧?”
沈持去后院瞧了瞧:口大腹小的竹笼里,果见一条大鱼转着圈乱窜,细看它嘴尖体长,洁白的下唇弯如新月,带一抹粉嫩色,这不是“不食江团,不知鱼味。①”的江团吗?学名叫长吻鮠的一种江鱼。
他的目光都带着馋味儿,自言自语地道:“这鱼好吃。”但他没吃过,因为上辈子这鱼太贵了,几百块一斤,还经常被商家以鲶鱼冒充,很难买到的。
沈持看过瘾后,回去问史玉展:“你还记得在何处捞出来的笼子吗?”
他上辈子留意过这种盘中美味,听说是很难捕捞的,江团通常潜在江流转弯水流湍急处,一渔网下去,提上来的都是哧溜溜的水,转眼漏得精光,一场空。
网不行,当地的渔民便取竹篾编的笼子,笼内放置卵石,诱饵,每晚夜半沿江壁将竹笼缓缓沉入水中,清晨去看,一般都会有贪吃的江团钻进去出不来,史玉展这是捞了人家下笼子抓的江团。
史玉展:“不记得了。”
沈持把渔民是如何捕捞江团的跟他说道:“若记得,还是还回去的好,真想吃,给人家钱,买下来就是。”
史玉展嗷嗷叫痛:“姐夫,等我不疼了大约才能想起来。”沈持温声跟史玉皎说道:“还是让随军的大夫给他看看吧。”
史玉皎板着脸对兰翠说道:“去给他找些药来。”
片刻后,大夫弄了些青苔洗干净捣烂,给史玉展敷在红肿处,他这才不喊了,还告诉沈持:“在城外最近的江边。”
史玉皎忙让兰翠拿着银子去寻苦主。
第172章
天黑时分, 兰翠领着一位老叟回来,说道:“史小郎君顺手牵的是这位老伯的江团,我想着咱们不会吃, 既买了他是鱼,不如一并请他来给做了岂不省事。”
方才她找到老叟说了此事后, 老叟笑道:“这孩子识货,这鱼好吃的很。”兰翠便问:“老伯晓得如何吃吗?”
老叟说他是蜀地人, 这鱼在蜀中颇受老饕追捧,只是这里不知为何却鲜少有人捕捞来吃。听他说的头头是道, 兰翠又多与了他些钱, 把人请到了营中。
沈持帮着他把江团拎到厨房, 老叟说这鱼可炖可清蒸,炖么, 以白酒去腥, 去掉鳞斩成段,加入羊肉一块儿炖了吃, 或者整条先以沸水汆烫, 再揉以盐、白酒、木姜子等, 加入高汤,上笼后猛火清蒸,待火候一到,肉之细嫩与汤之鲜醇已合二为一, 就是开吃的时候了。
沈持:“这回清蒸吧。”营中近来没有宰羊, 炖的话还得去买羊肉, 费事。
“好嘞,”老叟在灶房转了一圈,而后让沈持给他打下手, 烧开水,递盐拿酒盛高汤……忙活儿一阵子放到蒸笼上后说道:“需约摸半柱香的火候,关火后再焖上片刻。”
他洗净手:“老朽这就回去了。”沈持拿出一把铜板塞到他兜里:“多谢老伯。”说完把老叟送出来。
再折回灶房时,恰好半柱香的功夫,沈持熄灭灶里的火,焖了片刻后揭开锅盖。
雾气腾腾之中飘出一股醇香,军中的狗闻着味儿开始低声吠叫,它们也馋了。
沈持将鱼连蒸屉一块儿搬到堂屋,摆了碗筷,史玉皎让兰翠去请军中的几位将军来,大家一块儿尝尝鲜。
史玉展洗了脸上敷的青苔,不怎么红肿了,他着一身家中寄来的锦袍,剑眉修目,是个人模人样的小子,也来吃江团。
落座后,怀武将军苏瀚请沈持先动筷子:“沈大人算咱们营地的姑爷,是客,先来吧。”
沈持不敢推辞,夹起一筷子放到史玉皎碗里,很随意地说道:“各位将军快请。”说完他又给史玉展夹了一块儿。
众人将鱼肉在味碟里轻轻以蘸,然后徐徐送入口中,那醇厚的木姜子、爽口的醋味与鲜嫩的江团混杂在一起,顿时让他感觉一切烦恼都远了,淡了,天地间只剩下徐徐拂来的春风。
兰翠吃了两口后圆脸上闪着两个若隐若现的梨涡:“这么大的鱼竟一点儿腥气都没有,好鲜美。”她们来到西南快十年了,这里极少有海货卖,淡水鱼腥气重,因而军中不怎么食鱼。她都快忘了鱼味儿了,这一口下去,叫她愣怔了许久:“没想到水里的也能做得这么鲜。”
怀武将军说道:“沈大人说做鱼的老叟是蜀地人,我们在西南这些年,遇到的蜀人都很会吃。”他们的调味料总是很多。
沈持尝了一口后心思飘远了:北地没有这种鱼,鹤州府是不是可以捕捞些江团送进京城给圣上当年礼……
就这么一走神的片刻,他再拿起筷子时,盘中几乎只剩下一根大长的鱼刺了。兰翠:“我们吃饭快,让沈大人见笑了。”
沈持:“下次我请,靠江吃鱼,咱们以后少不了这个口福的。”
史玉皎看了他和史玉展一眼:“今儿还没读兵法书呢是吧?”她这是要支开他说军中的事了,立马知趣地抓着小舅子:“走,念书去。”
二人离席,进到书房后沈持板起脸来,乍一看像个夫子的样子:“从第一页的后半页开始,你先读给我听听,而后我再给你释其义。”
白天被马蜂蛰了一顿,又跳江里冰了个半死,回来被灌了半锅姜汤……史玉展没花样了,一字一字念给沈持听,还行,字都认识。
总算让他省心一回。
次日,沈持又寻到捕捞江团的老叟,还同昨日一样,买了他一条鱼,额外给钱请他到府衙做了,请一干同僚品尝。
府衙的官吏杜不寒他们品尝了之后很开窍地说道:“北地没有这样的美味,倒是可以捞一车送给圣上当年礼。”
“眼下正值隆冬,”户部员外郎盛诚明先前管过漕运,他说道:“是南鱼北运的好季节,江南省份也会送海货去京城,到时候先走水路,到了北地河水冰冻的路段,再请经验老道的商行押运,这样到了京城,至少还有一半活鱼。”能尝到跟此地一样的鲜。
他给杜不寒算了笔账:“杜大人这一车江团送到京城,要是能为鹤州多换几个乡试录取的名额,就赚大发了。”
杜不寒看了一眼沈持:“那本官就腆着老脸狮子大开口,朝圣上要二十人。”按照鹤州府的人口,日后科举乡试,顶天了录十五人,他想多要五个桂榜的名额。
户部员外郎韩绍说道:“你多要五个,朝廷未必给你,跟做买卖讨价还价似的,你吆喝叫卖十文,也许只能卖六文钱,依下官说,再多要三名,八名,到时候在朝堂上,圣上与各部再减减,落到手说不定就是五个了。”
“听韩大人的没错,”盛诚明拆台道:“他是老狐狸的师父,老老油条了。”
众人哄笑。
杜不寒:“就依韩大人的,多要八个。”
当日便带着府衙的官吏到江边寻访渔民,告知买江团一事,有渔民听说要送往京城,还支招这鱼怎么能活得久一些,并口述让人记录下烹鱼之法,献给朝廷。
到了腊月十二,共捕捞江团五十二条,都是十斤以上的大鱼,甩着尾巴气势汹汹,一鱼一笼,放在专门的运鱼船里,等次日走水运的时候,鱼还是如养在江河中一般,保证了到京城的活鱼数量。
江团运走之后,沈持收到了妹子沈月送来的年礼——京中的糕饼还有给史玉皎的面脂等物,附一封家书,信中寥寥几笔告知了沈家三房之事,他看完后“啪”地一声拍在书案上,既心疼沈知秋、沈知朵兄妹二人,又愧疚给孟夫子添麻烦,心想,正好到了年关,借着这个由头问候一下孟度夫妇,就又从渔民手中买了六条江团,还有当地的一些土仪,请人送往京城。
但私人的运输能力有限,不能保证送到孟度手中还剩活口,大抵只能当冰鲜鱼吃了。零零碎碎的的事处理得七七八八了,这就到了年关,驻鹤州的戍军之中有人告了假回乡探亲,但多数将士的家眷都来了,留在鹤州过年,置府的头一年,官府绞尽脑汁把这里的年过得有年味,到了腊月二十六,城墙城门上已挂满红灯笼,城内街肆的树上都系着红绸布,到处一派红红火火的气象。
因为没有税赋,鹤州府的百姓们大半年的所得都归到了自家的仓中,他们载歌载舞,城中一片欢欣。
府衙的官吏们也从这天起开始休沐。
沈持搬东西带着赵蟾桂去史玉皎营地过年,他看到,军营中也跟外面的百姓一样,杀猪宰羊,欢天喜地准备各种吃食过年。
而兰翠则私下里告诉他说,一群血气方刚的男子,吃饱喝足了无事可做,这是大忌,放任不管是要捅出大篓子的,比如争抢军伎,甚至打架斗殴等……
史玉皎为帅后延续史家的治军策略,那便是在年三十的年夜饭之后,大年初一的清晨开始,组织各种比武,单兵对决,骑马射箭,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样样兵器都能拖出来热身,还有文雅的射柳祈福大赛,将士一边比武,军中识文墨的还要作诗,比如往年的佳句,“分朋赛射柔条断,赢得神箭誉满营”……无论哪场比赛,输了的要向赢了比赛的敬酒……
热热闹闹一天比武下来,都累得倒头就睡,能少生许多是非。
因而除夕黄昏时分,大长桌一摆,一道道菜上了个琳琅满目,大坛美酒浓香扑鼻……在当朝,戍军的年夜饭还有朝廷安排的菜谱——每人两升酒,二斤牛肉,两张薄饼,五两蔬菜,还有牛羊头肉和蹄子,酱羊肝,酱猪肝,她军中今年又自个儿添了炖江团,米饭、馒头随意吃,相当丰盛。
沈持跟史玉展坐在僻静处的一桌上细细观察,只见而营中的将士们一上座也不说废话,直接开始胡吃海塞,一桌一条的炖江团,才端上来就见了鱼骨头,他们风卷残云先把肚子填到八分饱后开始行酒令,讲荤段子……很豪放也很粗鄙,全然不似文人雅士聚餐那样斯文,等营门外市井中的百姓家中的爆竹噼里啪啦响成一片时,一小半将士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
有品阶的将军们今夜要值守,故而没敢放开了喝酒,只饱餐一顿后便离开了。
余下的兵士们继续闹腾,到了三更末时,忽然有人提议说:“咦,今年史将军的相公在军中,他可是状元郎出身,咱们去求他给写一副对联吧。”
他们把沈持拉扯到营中烛光最明亮的屋子,不知从哪儿找来了笔墨纸砚:“沈大人,写一副吧。”
沈持:“……”
“北风吹雪四更初,嘉瑞天教及岁除。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①”史玉皎朝他眨巴了下眼眸:“沈大人,写吧,你看本帅带的兵多风雅。”
大过年的不能扫了大伙儿的兴,沈持铺开宣纸,提笔蘸饱墨汁,略一思索正要落笔。
突然之间。
“咚——咚咚咚——”城墙上的战鼓急促地响起来,传到耳中后,霎时间,许多人脸上闪过一抹惊惶。
有敌军来犯!
第173章
营中此时落针有声。
很快, 他们回各自的房里换上铁甲,操起兵器奔向校场,严阵以待。
三九天南地的四更天的寒风也很冷, 一股股寒意扑进脖子里,直往心窝里钻。从营门外跑进来的斥候一声声“报——, 大理国段若嫣大将军麾下伏鹤将军崔栖率五万大军行至离鹤州府五里地处。”,“报——崔栖的大军行至离鹤州三里地处。”“……”敲击着耳膜, 沈持跟着史玉皎从房里出来的时候,只觉得凉得手脚发软:“三娘。”
史玉皎心道:五万兵马!比朝廷驻守鹤州的三万兵马还要多, 大理段氏这是押上举国的兵力了吧, 来势凶猛啊。
她看了沈持一眼:“你留在这里, ”然后瞥一眼史玉展说道:“去拿上我的弩,匍匐在城墙里面, 观战吧。”
要是有敌军试图攀上城墙, 也可以用弓弩防御。
“千万不可露面。”她又严肃叮嘱。
说完没等他回话,翻身上马匆匆而去。
沈持心中琢磨:自从两三个月之前西南戍军移驻鹤州城之后, 黔州府的府兵还尚未招募起来, 实则黔、鹤两府统共就只有三万兵马, 防御甚弱,不得不说,大理国此次派兵来袭,并非他们莽撞, 而是有几成胜算在手里的。
他头上冒出一层冷汗, 拔腿追了出去:“史将军, 谨防段氏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另一路兵马绕道去攻打黔州府……”
追上去正好听见史玉皎对军中的一名斥候发令道:“给黔州知府俞大人送信,就说大理段氏发兵来战,请他想方设法做好防御。”
一名斥候飞速上马, 到黔州府给俞驯报信去了。她又对着另一位部将说了些什么话,沈持没大听清楚,反正是在安排怎么迎敌就对了。
这时候史玉展也追了出来,他拉着沈持说道:“你想到的我姐不会想不到,咱来大男人躲起来不像话,走,跟着她去,阵前骂阵的时候万一我姐嘴笨骂不过,我俩顶上。”
“说起骂阵,姐夫你应该能像诸葛孔明气死王朗那样,直接骂死那个姓崔的……”
沈持:“……”
他拉着史玉展说道:“两军对阵不是玩的,咱俩还是听你姐的话,不得乱来。”
史玉展甩掉他,去取了一把小巧的弓弩来:“哼,这次来的是崔栖,你信不信待会儿两军阵前,我姐肯定骂不过他的……我姐脸皮薄嘴又笨……”
对方可是跟自家主将段若嫣有勾搭的不要脸的玩意儿。
“你藏好,我跟我姐去阵前。”
听了这带点赌气的话,沈持斟酌再三,从史玉皎的书房里找出一把短剑,拿在手上紧跟着他:“兵法上说‘将军之事,静以幽,正以治。①’,你将来为帅为将,头一件要紧的事就是冷静,你做到了吗?”
面对他的说教,史玉展:“行,我冷静,不过你得答应我,跟我到城墙上去观战,一旦骂阵时你得出头骂那个姓崔的……”
沈持:“走吧。”两人骑马到城墙处去。
此时,大理伏鹤将军崔栖的大军已兵临城下,“伏鹤”,这官职名,怕不是专门针对鹤州府来的吧。
他一到便开始骂阵。
史玉皎一身铁甲,带着狻猊银面骑在高大的战马上出城迎战,她拉弓的那只手,劲瘦地搭在半空。雪花拂过饱满的弓弦,发出轻微的呜咽声,只带崔栖再往前靠近,这支锋利的箭就会破空而去,在电光火石间射向他。
她打仗的习惯向来是先给对方的主将一个下马威。
史玉展和沈持下马后登上城墙,隔着老远眯眼一瞧见那人的脸——这不是崔栖嘛,二人对视一眼,史玉展大喊:“姐,你手下留情别射穿他,他是段大将军的相好,给她留个面子。”他死了,段若嫣还指不定怎么发颠来报仇呢。
史玉皎听了他的喊话,瞬间将全身的力道硬生生收回,收弦、拢弓、拈箭、入袋,整套动作一气呵成,然后屏息静气地执弓而立。
此刻五更天了,大年初一,城内张灯结彩笙歌鼓乐还未散去,站在城墙上俯瞰城外,流经鹤州府的金沙江支流波光粼粼,流碧泻翠。
崔栖的军队还在靠近我军。
史玉展站在城墙上扯着他变声初期的鸭子嗓大喊:“崔栖,我大军攻无不克。你还是快快退走,免得段大将军在家里望眼欲穿担忧你的死活。”
崔栖:又是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他不搭理史玉展,充耳未闻,却对着史玉皎嘲讽道:“这原本是我大理国的属地,你们用诡计强占,该走的是你们。”哟,听着还有种誓夺回鹤州府的决心,他继续阴阳怪气:“我说史大将军,你这么为朝廷卖命,在本帅的五万大军来时还敢出城迎战,就不怕战死沙场,你的夫君沈大人攀别的高枝儿去吗?”
嚯,牙尖嘴利啊。
这边的城墙之上,史玉展给沈持使了个眼色:骂他。
“段氏无道,诸王子相残失去治下民心,而我朝民心所向因而有鹤州之地,”沈持一番义正言辞后挺直身板俯瞰崔栖,说道:“说到私人情感,据本官所知,段大将军男宠无数,就算崔将军鞍前马后,她也不见得会为你浪子回头吧,”,他笑了笑:“不过用得着你的时候王八上岸缓一缓罢了。崔将军呀崔将军,你难道还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崔栖心里顿时怒火上升,他将手朝后一摆,哈哈笑道:“少废话,如今我大军云集,尔等不投降,那就是受死吧。”
说完,他麾下的一名前锋冲出来杀向史玉皎。她身侧的兰翠深吸一口气,搭箭上弓,双目精光炯炯,只听见“嗖”地一声,那箭簇迅如疾电,直插那名前锋的面门,将他射落马下。这一箭重挫了崔栖大军的锐气。
随手,史玉皎一摆手,埋伏在城墙上的弓箭手“嗖嗖嗖”开始放箭,射得崔栖的部下嗷嗷直叫。
她退后半里地,命击鼓,这是两军要正式厮杀,拼你死我活的号角声。在阵阵鼓声中,沈持高声喊道:“崔将军的部下,告诉你们一个不幸的消息,你们手里拿的兵器,都是崔将军从奸商手里购买的,都是次品,打起来它先一分为二,哈哈哈……”
今年五六月份,史玉皎营中淘汰一批兵器,本来打算运回京城的军器监,偶然听说大理段氏在四处求购兵器,她动了些心思,通过黔地来往大理国的商行,层层贿赂大理国的官吏,将那批兵器卖了过去。
据她所知,崔栖就没少从中收受好处。
果然,对方的兵士们听到这番话,不约而同看向手里的兵器,面色白了白:“哼,信口雌黄。”他命军中的弓箭手瞄准沈持,务要将他射死——这人太可怕了,三言两语便要拆散他的军心。
史玉展又接着补刀:“你们手里拿的兵器都是我们不要的……不信比试比试就信了……”
崔栖大怒:“给我将这二人统统射死。”
之后二话不说就开打,一边叫人射杀沈、史二人,一边直接攻城。两军交战在一处。
沈持屏气观战,他惊愕地发现崔栖手下并不像有五万大军的样子,最多两万兵马,还刻意在虚张声势。不好,难道余下的三万兵马绕过鹤州袭扰黔州府去了?这是他最担忧的事情,手心霎时全是冷汗。
数支箭簇朝沈持飞来,史玉展徒手接住几支,他随手将沈持往城墙里一摁,探头嚣张地发射弓弩回击:“想射中小爷,你们还嫩。”
彼时,怀武将军苏瀚的副将苏庭忽然来了,他从身后拉住二人:“奉史将军的命令,二位快随末将来,苏将军在守鹤州南边的乌蒙山缺口处屯兵,先前想的是省得他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从山那边杀进来,没想到大理段氏真派了重兵偷偷摸摸地去了。请二位前往助苏将军骂阵。”
这里先前毕竟是人家的地盘儿,段氏非常熟悉鹤州府的地形,想翻山杀进城来也是常规操作。是以史玉皎早早让怀武将军领兵五千前往占据有利地形,蹲守对方。
眼下他们还没抵达,不过斥候已发现敌军动向,苏瀚将军已经得知。
沈持:这就对了,要不然那五万敌军都对不上。
他问苏庭:“来着多少人马?”
“斥候所报两三万。”苏庭说道。
沈持听了一下子舒眉展眼:“……”没去黔州府就好。
史玉展和苏庭一齐给了他个白眼:“沈大人,这可是两三万敌军啊,虽说咱们占据了有利地形易守难攻,但架不住对方人多啊,杀起来也很累的。”
沈持:“……”对不住,他好像表情错了,马上又把眉头紧紧地皱起来。
那二人才看他顺眼了些。
……
今儿是贞丰二十三年的元日,距鹤州府千里之外的京城还未收到边疆打仗的塘报,依旧春风送暖,桃符迎新年。
往前回溯两三日,去年腊月二十八那天,户部的运鱼船非常稳妥,从鹤州府送来的江团顺利抵京,叫人惊喜的是,一车五十多条江团之中有四分之三的鱼存活,活蹦乱跳的,甚至看上去好像比刚捞起时还胖的一圈,可见途中饲养的很好没耽误他们吃食,一条条更肥美了。
户部尚书秦冲和当日就奏请皇帝萧敏:“陛下,鹤州知府杜大人送了当地的江鱼来,还附上佐料和做法,说是给陛下尝尝鲜的。”
皇帝命把江团送进宫来,到了他看了看,语调之中有些小小的惊喜:“嗯,杜爱卿有心了。”只是这鱼看起来有些大,会好吃吗?
不过,他丝毫没有犹豫便让大太监丁吉带人把江团送到御膳房:“让他们先养着,等年三十照着杜爱卿给的方子做了,朕要宴请百官,吃江团宴。”
他心道:至于这鱼好不好吃的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让百官借此机会知晓,朝廷没白给鹤州府砸银子,瞧,这就吃上当地进贡的鱼了吧。
第174章
到了年三十, 暮色从四面八方涌来时,京城千家万户一柱清香拜九霄,万物迎春送残腊。皇宫之中早早开宴, 皇亲国戚、紫衣朝臣济济一堂,座无虚席, 交头接耳声不绝如缕。宫中的乐师敲响铜镀金双龙纽云龙纹编钟,悠扬的贺岁曲子缓缓响起, 赴宴的归人们看着餐桌上的点心和冷盘,窗外的雪兀自飘个不停, 炉火里煨烤出来的橘子香气在鼻尖袅袅萦绕, 都在想, 拿往年夜宴的经验来说,这头一道热菜, 必要取个“年年有余”的兆头, 那么今年的年夜饭,头一道热菜会是什么鱼, 又是怎么个烧法呢。
正想着呢, 小太监们两人一组, 抬着巨大的蒸屉鱼贯走来,在每一桌的中间放了一条硕大的清蒸江团,鱼的肚皮色泽粉红,灰黑色的鳍如一面旗斜插在灰色背上, 醇香四溢, 叫人下意识地想伸出筷子夹一块来尝一尝, 又碍于这是在宫宴上,侍奉的太监不分餐,他们不敢开动……
“趁热分给众爱卿。”皇帝萧敏坐在龙椅上, 他微垂凤目,手指拈起太监剥好的金橘,缓缓送往唇边,一边下意识地用眼角的余光瞄着众人,等看他们下筷子吃江团的反应:“这鱼,凉了就不好吃了。”
呵,其实他没吃过,不过凭经验胡诌罢了。
但是无人敢怀疑。
侍立在各桌旁边的太监便用勺子给贵人们分了鱼放在盘子里:“慢用。”
众贵人用筷子夹起来,优雅地放入口中,尝了头一口之后,立即去夹第二下,甚至没停下就又吃了一口,这时才面露疑惑:“这是什么鱼?往年没吃过,是哪省进贡的?”
一些曾在蜀地任过官的,比如礼部侍郎李叔怀,他放下筷子愕然说道:“这是蜀地的江团吧。难不成是成都府送来的?”说完他又摇摇头:“蜀人极爱吃江团,能打捞到的江团不过五六斤重已算是大鱼,这鱼……比蜀地的大多了。”
难道成都府禁渔了养了批这么大的。
户部尚书秦冲和朝皇帝看了一眼,只见他面带笑意,似有意开金口像贵人们介绍江团,遂咽下了话,只听帝说道:“这是黔州知府杜大人前儿送进京的,”他方才也尝了三口——对于帝王来说,为防臣子猜测其喜好,在宴会上一道菜最多也只能夹三下,他放下筷子的时候有些意犹未尽:“朕尝着鲜,众爱卿呢?”
“回陛下,”左相萧汝平说道:“臣与陛下一样,吃得欲罢不能。”他顿了一顿说道:“方才听李大人猜这是蜀地的产物,臣想起来了,汉朝时,刘璋在蜀地,每年初春之季都要送一批‘水羊子’走水路由岷江入长江,一夜风紧,船驰车送,直抵洛阳皇宫,‘千里送名鱼,皇家席上珍。’说的便是这件事,莫非这是‘水羊子’?”
礼部侍郎李叔怀说道:“嗯,江团在蜀地是有‘水羊子’之称。”自汉代之后,蜀地运送江团进京被言官御史骂为劳民伤财之事,于是便渐渐不再进贡,北地也就吃不到这种鱼了。
右相曹慈正色道:“陛下,杜大人不该行这等劳师动众之奢靡事。”
在夜宴上劝谏弹劾,略有些扫兴,皇帝瞧了他一眼:“曹爱卿不知,这杜爱卿是个鸡贼至极的人,一来他们鹤州府花了朝廷几十万两银子,大过年的不好意思空着手来问候朕,二来,他不光送了这车江团,还有一本折子,他想为鹤州府要二十五个乡试录取举子的名额,朕吃了他的鱼,不好不给他呀。”
众人听了都朝户部尚书秦冲和看去:“秦大人,按照鹤州府现有的人口数,桂榜录取应为几人?”
秦冲和又看了一眼皇帝:“本官记得约摸是十五人上下。”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心道:杜不寒这口开得真大啊,上来就多要十个,一回乡试多录十个举子啊!
然而方才皇帝的那句话——“吃了他的鱼”,似有吃人嘴短之意,看来不会驳回杜不寒的上奏,只是十个太多,他们心有不甘地说道:“陛下,西南从来文风不盛,就算陛下有心扶持,按照人口数多予几名桂榜名单已是天恩隆重,十人……是否太多了些?”
这叫江南几个人才辈出的省份情何以堪啊。
皇帝手里托着一盏黄地绿彩云龙纹茶盏:“那众爱卿说说,该多给鹤州府几人?”
众人议论纷纷,有人说一二人足矣,有人说顶天了多给他五人……争执不下。
“今晚先吃饭,”皇帝萧敏说道:“这事儿等节后上朝再议。”反正听几位重臣的意思,多给是要多给的,就是多几个的问题,那好办,总之杜不寒不落空。
……
吃了这顿夜宴,到了一更末,众人各自归家,祭祖、守岁,余下的大年夜是要同家中老小一块儿过的。
皇帝则移驾后宫,与嫔妃和子女再吃一顿。这么一来,年三十几乎没有觉睡,这里坐一坐,哪儿吃两口,便到了元日的清晨。
又是新一轮的拜年与庆贺。
……
当日,在鹤州府境内乌蒙山脉的一个坳口处,沈持到了之后打眼往敌军处一瞧,只觉得眼前寒光凛凛,似乎有千军万马即将冲杀过来,心中突突直跳,抬眼看时,只见史玉展举着弩机,弓弦上,冰冷的箭头直对着敌军,正全神贯注在寻找对方的主帅,他心想:这小子大约一会儿会放冷箭使坏。
怀武将军苏瀚身披铁甲打马过来:“沈大人,此次妄图从这里出其不意攻入鹤州城的是段若嫣的部将王膺,是一名沙场宿将,不好对付,万一……情况不好,末将会派人先行护送沈大人和史小郎君离开此地……”
“苏将军万不要为在下操心,”沈持说道:“在下自当竭力助苏将军一臂之力,将军无忧,定能取胜。”
苏瀚说道:“既如此,此战不能拖,越拖我军的胜算越小,烦请沈大人前去骂阵激怒王膺,末将要他立刻出战来攻。”
沈持跟随他打马来到阵前,此处居高临下,离对方尚有一段距离,他拔高声音说了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老套话,然后话锋一转,笑道:“王将军这么大岁数了,在下对将军说不出难听的话,你也别为难在下,趁早下马束手就擒吧。”
王膺眯眼一看,对面竟是一位轻裘缓带的玉面书生,连甲都没穿,这小子长得不赖就是太轻狂,不屑道:“你是何人?”
“小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沈持的口气愈发狂妄:“沈持沈归玉是也。”
“是你,”王膺哼了一声:“一个欺骗我王和世子的宵小之徒。”前年沈持出使大理国时与段氏结下的恩怨他有所耳闻:“今日本将军要你死得难看。”
沈持拂了拂袖子,一挑眉头拱火道:“那就得看王将军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王膺又冷哼了声,挥鞭子打马向前跨了几步:“全军勇士,给我冲,擒拿沈持,冲进鹤州城。”
他的兵动了。
他这一动,史玉展跳到一株木棉树上,他瞅准时机,弩发射的箭“铛”地一声将领兵王膺头盔上的络缨射落,趁着他仰头惊愕的瞬间,士气大振,十来个骑兵立于阵前,掌管击鼓和军号的兵士情不自禁地吹起号来,一旦号角声起,左右二军布阵,怀武将军苏瀚调动手下将士互为犄角之势,先是弓箭齐发,然后骑兵冲杀,最后步兵冲击,杀得对方步步后退,根本没办法从此处进入攻打鹤州城。
他们打错了算盘。
交战至晌午时分,王膺吃了败仗狼狈逃走。
站在高处的沈持看到他丢盔弃甲,才深深地松了口气,又见山谷之中四处散落着战死的兵士,头有些眩晕,微微想吐。
鸣金收兵后,怀武将军苏瀚说道:“众军听令,速回城门外,与史将军合并攻打崔栖。”
将士们奔袭回城,与史玉皎合力对阵崔栖。
至日暮时分,崔栖听说王膺吃了败仗压根儿没攻进鹤州城,他打了大半天没讨到半分好处,对方还愈战愈勇,不敢再恋战,带着人撤了。
史玉皎不叫追赶,领兵回城,对着前来迎接她的鹤州府官吏和百姓说道:“没事了,过年去吧。”
“把崔栖打跑了?”百姓们担忧地问她:“他还会来吗?”
史玉皎:“他此次损兵折将,即便回去,大约也活不过正月,不会再来了。”
百姓们欢呼:“史将军威武。”一路欢呼着把她送到营中。
每次打完一仗绷到极致的心弦松懈下来,总是累极,多数人回到营地后脱下甲胄倒头就睡,没三五天是缓不过来的。
史玉皎沐浴更衣后,坐在房中梳着擦得半干的长发,疲惫得一句话都不说。沈持也细细洗过换了身衣裳,他在房里生火烧上银炭,等暖和了,从她手中拿过梳子来,为她梳理头发。
……
当他们缓过来,已经到大年初六了,年味儿也淡了。没能好好过个年,心里总是有点儿疙疙瘩瘩的。
不过这会儿塘报送进京城,皇帝和百官正月初七一上早朝,得知鹤州府打了胜仗,欣慰之余下旨嘉奖,到了正月十六,公文一并赏赐来到营中,又叫他们觉得,那点儿遗憾不算什么。
一块儿来的,还有给鹤州知府的公文,皇帝下旨给此地乡试桂榜二十名额,并命官吏们尽快开办官学,举办科举考试。
小小的鹤州府,乡试竟有二十名桂榜名额,一时轰动了天下。
随后,鹤州官府发出告示,告知当地百姓明年头一年开县试,只要是鹤州府籍的读书人,祖上清白,其人未犯事的都能参与。
天底下的读书人心道:如果说很多地方的科举很卷,已经是地域模式的话,那么鹤州府就新开,读书人少,儒学底子浅薄,只要是悟性、学问不是太差,或许都能考中,于是很多很多落地多年的老童生、老秀才,携带包袱,历经千辛万苦来到鹤州府,等着入官学,参与科举考试。
这说白了跟后世的高考移民没什么两样,果然,后人都是捡老祖宗玩剩下的罢了。
被撬走人口的州府,父母官们气的咬牙,心道:沈归玉呀沈归玉,他日在朝堂做官,见着你必得掰扯一番此事。他们不知道的是,等他们日后有机会在朝堂上看见沈持的时候,那那会儿都要称他一声“沈相爷”了,谁还敢造次呢?
第175章
不过此时还身在西南边陲之地的沈持, 从未做过“相爷梦”,他很忙,对内要主持户部在鹤州府的经济之事, 对外要绞尽脑汁,一步步将尚在大理段氏治下的土地、百姓收归朝廷, 还有一样顶顶要紧的私事——陪小舅子史玉展读兵法书,前二者劳心, 后者劳心劳力,费体力费口水, 新的一年没出正月他便步了唐僧的后尘, 变得有点婆妈了。
正月十七, 史玉皎命按照军功名录将朝廷的赏赐发放下去,而后, 又召集军中各将领商议庆功宴之事, 一一安排妥当后,夜里, 她捏着一份战死沙场的将士名单, 坐在书房里发呆。
“在看什么呢?”沈持从外面进来后问她。
“这次战死三百六十九位将士, ”史玉皎凝着手里的名单说道:“明日,该叫人给他们的家人送抚恤金了。”
每次打完仗看到这份名单她心里都不好受,“一将功成万骨枯”,她的军功, 都是这些同袍的命堆起来的。
沈持从她手里抽走名单看了看, 之中不少将士的家眷就在鹤州府, 唉,他们是去年冬天才过来的吧,团聚才几天就阴阳两隔, 让人痛心。
他握着她的手:“以后,我会想办法兵不血刃铲除大理段氏,尽量不打仗。”
史玉皎极浅地笑了笑:“嗯。”沈持:“你近日都不怎么说话,连我也不怎么理。”
她又“嗯”了声。
沈持:“你心里难过就跟我说……”
“习惯了,”史玉皎给了他个“你真啰嗦”的眼神,忽又苦笑道:“你先去睡吧,让我自己待会儿。”
沈持:“……”她不喜话多,好的,我闭嘴。
他回到卧房躺在床上也睡不着,等到三更时分,她才回来,轻轻钻进被窝贴着他,沈持等到她,才觉出有些睡意,很快睡着。
次日将将入夜时分。
暮色从远远近近的山间涌起,灯火开始东一点西一点地亮起来,当几个小兵卒抬着酒食从灶房来到大厅时,一弯新月已经挂上天际,几颗星星在深远的夜空中一闪一闪。
肉香、酒香缓缓弥漫开来,一进营中就闻到了,可见酒食颇为丰富。沈持早早从府衙过来,帮史玉皎招待人。
军中的将士们落座后,鹤州知府杜不寒带着一干官吏来了,见面对史玉皎说了一番恭贺的话,正要入席,见她身后跟着史玉展,说道:“大年初一那日,咱们都见识了史小郎君射箭的风采,果然是将门虎子,英雄出少年,后生可畏啊。”
史玉皎闻言微微笑道:“杜大人见笑了,舍弟眼下不过是略熟悉骑射而已,要论起兵法韬略,还要多番磨砺才行。”
“史将军过谦了,”杜不寒说道:“我观史小郎君面相极好,宽额隆准,双目机灵,是成大事之相。”他对史玉展极尽褒扬之辞,且态度不卑不亢,言真意切,然人听了心里不觉增加几分好感,史玉皎笑道:“他日,戍守西南的重任只怕要落在他身上,还请杜大人多指教。”
“不敢不敢,”杜不寒起身向她敬酒:“到时候,这里还全仰仗他戍守保太平呢。”
这一桌,府衙的官吏们举着筷子,却不知该不该下箸。
史玉展毫不在乎,盛了一大碗羊汤,先尝了一口,然后“咕咚咕咚”喝了个碗底朝天,这看着他们说道:“怎么都看着不吃啊,吃呀。”
杜不寒又是呵呵一阵慈父的微笑:“这孩子有将才之风。”
听了这话,沈持无比欣慰,他看了史玉皎一眼,表情得意:看,我小舅子。
史玉皎:“……”
这里宾主尽欢,鸭池城却是另一番景象。
半个多月前,大年初一崔栖吃了败仗回去,原本只是被大理王段思仓数落一顿关在家中闭门思过,可今日,王宫忽然来人拘了他去,说部将王膺告发他收受贿赂,从昭朝的史玉皎军中买了一批劣质兵器,才致使他们这次一败涂地,折了上万的兵士,重挫锐气,请求治他的罪。
被押到王宫后,段思仓怒目问他:“崔栖,王将军说的是否属实?”
崔栖气得脸色通红,身子急剧颤抖,恨不得拿剑在地上戳个地缝钻进去:“王上,这都是昭朝那个宵小沈持的诡计,这是离间我们君臣,信不得啊。”
段若嫣看着相好被五花大绑,心中不是滋味,求情道:“王上,您还记得从前先行讲的赵匡胤离间南唐大将林仁肇和李煜的事吗?沈持惯会玩手段,前车之鉴,咱们大理段氏不能重蹈覆辙啊。”
她早知崔栖收受行商贿赂从他们手中购买兵器之事,当时心软没有惩治他,此刻追悔莫及。
段思仓怒哼一声:“段大将军是将本王比作李煜?”段若嫣心知失言,立刻叩头道:“臣不敢。”
段思仓问王膺:“王将军查出证据了吗?”
王膺余怒未消:“末将军中的兵器便是证据。”
“去,刀枪剑戟箭等各取一件来,”段思仓说道:“本王要亲自试试。”他是武人出身,好赖兵器蒙不过他的眼去。
侍卫们应声而去,片刻后取了十余件摆在段思仓面前,他拿起一支箭来,双手用三四成力一折,箭竟“啪”地一声断成了两截……
随后又拎起一把剑劈在石阶上,那剑弯了,气得他甩在崔栖脸上:“你还有什么话说。”
崔栖还要辩解,被他一脚踢起随身佩戴的一把刀来,力道之大,竟生生砍穿了脖颈,血顺着衣襟往下滴落,瞪着眼睛吐了几口气,死了。
段若嫣定定地看着咽了气的崔栖,浑身发抖。
“段大将军,节哀,”段思仓厌恶地看了她一眼,对王膺一点头:“本王升你为辅国大将军,这两日,快些从段大将军手里把帅印接过去吧。”
听了这话,段若嫣瘫软在地上。
……
鹤州府大营之中,庆功宴已是阑珊。
营门外雨点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转眼间就到了帐外,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剑鞘撞击铁甲“叮叮当当”的声音,两名军士下马拱手道:“史将军,探子从鸭池城传信回来,说崔栖被大理王段思仓给杀了。”
“段大将军被夺了兵权,今后是老将王膺领兵。”
“知道了。”史玉皎摆摆手命他们退下。
一片静寂中,怀武将军苏瀚来到她身边,说道:“王膺此人十分好战且彪悍,咱们日后要愈发小心了。”他不像崔栖那样好对付。
史玉展在一旁不屑地说道:“那个老匹夫有何可惧,只要他敢来,小爷必顶打他个屁滚尿流。”
哼哼,下次就不是射他头盔上的络缨了,直接生擒了他。
沈持:“小祖宗你省省吧,王膺打过的仗比你我吃过的盐都多,上次,我们只是运气好而已。”偶然获胜一回,不要把运气当实力。
“姐,”史玉展不服气,他看向史玉皎:“下次他领兵来攻,让我出城迎敌,练练手好不好?”
王膺既升了大理段氏的辅国大将军,必急着打一场胜仗在军中立威,是以大约很快又得打仗了。
史玉皎沉声道:“玉展,不得轻狂。”
众人都笑了:“料大理段氏一时半会儿也不敢再启战事,等下次他们来送死的时候,史小郎君已经长大了,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
“小子勿急躁,等着就是了……”
都很看好史玉展。
……
随着春风渐暖,鹤州府愈发一派欣欣向荣。
还未出正月,各家的女郎们三五成群欢欢喜喜地混在一起,左手挎着竹篮,右手伸出来,去田野里掐那刚冒出头鲜嫩的野菜尖回去吃。当地一直有这样的习俗,谓之“采春”。天上风吹云动,采春的女郎们腰肢款摆,在田野间行走得袅袅婷婷,当一个竹篮里堆满嫩菜尖,她们的歌声便在旷野间悠悠响起:“下我村北田,挑我田中菜。菜花香可怜,菜叶青可爱……①”
应和着歌声,远处的村落里,传来“哞哞”的牛叫声。那是从北地来的将士的家眷们趁着午后温煦的日光,将牛从家中牵到山坡上,当牛埋头吃草时,他们就用篦子为牛们清理附在牛毛中的虱子,按照北地的习惯迎接即将到来的春耕。
正月之后,陆续有各地的读书人跋山涉水到鹤州府来入籍定居,志在于日后的科举考试中占得上乘。
把相邻的黔州府的知府俞驯羡慕的不行,他一次来鹤州府看望老同僚沈持,说道:“沈大人,本官都想把你的人给拦下来,不让他走了,我们黔州府的举人名额也不少啊。”
自从俞驯来到黔州府当知府后,他曾在户部的历练让他很会算账,他向朝廷请求,为黔地截留了四成朱砂矿,不仅如此,还鼓励黔地的商行到各处去做朱砂生意,这么一来,黔地的财政基本上可以自给自足,不用再向朝廷求爷爷告奶奶伸手要银子赈济民生,精打细算经营了几年,手里甚至还有余钱大兴官学,兴盛当地的文风,因而也陆陆续续囤了一批士子读书人。
沈持笑道:“俞大人只管拦,本官绝不会向圣上告你的状。”
俞驯哈哈大笑。
沈持又说道:“俞大人不来,本官还想着哪天去找大人一趟呢,本官得好好向大人学学,鹤州府做些什么才能有进项,不事事问朝廷要钱。”
鹤州府置府一年花去朝廷几十万两银子,照这个数下去,朝廷是万万养不起的。
“工部在鹤州府境内开的大万山铜矿,”俞驯说道:“沈大人想过向陛下请求截留几成吗?”
沈持摇头说道:“铜矿被朝廷冶炼后用来锻造兵器,未必肯让当地截留。”这个主意不好打。
俞驯笑道:“沈大人何不再送一车江团?”
有什么是一车江团搞不定的呢。
当然这是玩笑话。
第176章
沈持也跟着他笑:“别说是一车江团, 就算是三车五车,只要朝廷肯让鹤州府截留铜矿石,本官这就捞鱼去。”
“呵呵呵呵……”俞驯又笑了几声:“沈大人还是想别的法子吧。”想要截留大万山铜矿开采出来的矿石希望渺茫。
沈持苦笑:“俞大人是会打击人的。”
俞驯听后又发出一阵爽朗的笑。
“俞大人此次是来我这里找乐子的吧, ”沈持又道:“一句正经话没说,却开怀大笑三次。”
“本官不是来找乐子的, ”俞驯憋着笑说道:“听说此地的江团好吃,本官是来吃江团的。”
沈持:“……”想撵人了。
不过他还是叫赵蟾桂去寻了一家店——去年腊月江团作为贡品进京之后, 当地人听说这鱼好吃,纷纷打捞了来吃, 很快连新开的馆子里都有清蒸江团这道菜了, 领俞驯去尝。又请了两名户部员外郎盛诚明和韩绍来作陪, 都是老熟人,说起话来随意。
席间, 俞驯对清蒸江团这道菜给了非常高的评价:“人间至味啊。”
沈持笑道:“本官严选的怎会差。”
俞驯头一次听到“严选”二字, 结合此情此景,大抵猜到了什么意思, 他道:“还要夸沈大人慧眼识鱼。”
盛、韩二人大笑:“可惜水产不好买卖, 不然啊, 沈大人能把这城外江里的鱼子鱼孙都给捞精光了卖到外地给鹤州府换成银子……”
水产的生意不好做,活鱼不好运输,成本极高,是以江团这么好吃, 在此之前都没有走出蜀地。
沈持:“……”谁说的, 他才不会涸泽而渔。
一行四五人说说笑笑很快就酒至半酣, 菜也吃得差不多了,默契地不再贪杯,散了。走出馆子, 俞驯借着酒意拉着沈持问:“本官听说庄王殿下赏识沈大人,连你的同乡兼同窗都拔擢为鹤州府的教谕了?”
他说的是岑稚。
这个人啊,沈持近来一直回避岑稚,从不跟他单独见面,上值时来留署,散值就走,二人几乎形同陌路。
“俞大人的消息够灵通的啊,”沈持礼节性地笑道:“属实。”
俞驯看着他,动了动唇:“那岑举人真是托沈大人的福了。”
沈持方才饮了两盅酒,此时料峭的春风一吹,酒意散去,脑中分外清明,他心想:听说俞驯所出身的俞家这一房与京城的慈乐侯柳家是亲家,柳家是皇帝的外祖家,俞大人与皇帝算起来还是不太远的表亲……没准儿是替皇帝来探口风的?
他陡然出了一身冷汗:“不过,本官性子冷僻,即便是同乡,也有话不投机的。” 他没有遮遮掩掩,明白告诉俞驯,他和岑稚不是一路人,更不会上庄王萧承钧的船。
“是啊,道不同不相为谋,”听到沈持的话,俞驯心中松了口气,他先前真怕这次来鹤州府之时看见沈持与岑稚来往密切,那他不知该如何回复皇帝的奏折了——没错,皇帝在给他的信中曾提及此事,遂干笑两声说道:“不像本官与沈大人,可谓是倾盖如故。”
两下里话都挑明了,沈持玩笑道:“俞大人吃了我的鱼,有机会可要在圣上面前替我美言两句啊。”
“沈大人此心可昭日月,我自会对陛下提起,至于美言嘛就算了,下次去黔州,”俞驯啼笑皆非:“我请你吃回来。”
说完,两人相视大笑。
俞驯次日清晨要回黔州府了,他回想起方才的晚餐,再次直呼江团美味儿,这鱼好吃。想买了带回去给家人尝尝,一问才知活着带回去的成本太高,须得户部那样的运渔船,他不是奢靡之人,只好作罢,酸溜溜的说道:“我不信黔江里面没有江团,就你们这儿有,回去让他们打捞打捞。说不准呀,比你们这儿的江团还多呢。”
流经黔州城外的黔江没准儿和这里的江是同一条水系,一定有,他不服气。
沈持:“……”
他把俞驯送到鹤州城中的驿站,告辞出来后天上月光如水,他骑马去找史玉皎。
到了她的院子,一进去闻到了一股药味,沈持转到院子后面去看,只见兰翠在煎药,问:“谁病了?”
兰翠眼中明显闪过一丝慌乱:“将军有点伤风了,沈大人别担忧,只要喝点儿药就好。”
“今早还好好的。”沈持疑惑地道:“怎么就伤风了?”
兰翠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沈持回到房里去找史玉皎:“你病了?哪里不舒服?”他再粗心也不至于今早没看出她生病了吧。
“大理段氏的领兵将领换成了王膺,”史玉皎想了一想,没瞒他:“他不比段若嫣好对付,我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拼尽全力或许才能保全鹤州城,是以在此期间……不敢有孕。”
眼下容不得她半点分心、懈怠。
沈持:“……”原来为这个。
“是药三分毒,你不用喝它,咱们哪里就急着生了……大不了,我……”要么忍着,要么体外。说到这个,他也脸面微红。
这下把她逗得噗哧笑了:“那往后要委屈你了。”
沈持揽着她的肩说道:“……总之,我不急,你要是不想生,一辈子不生也没关系。”
在没有后世现代医学的加持的古代,生养是一道难关。
小两口正说一些闺房里的话时,怀武将军苏瀚来了,说他的探子许久未送信回来,怕是折在鸭池城了。
王膺取代段若嫣为将后,我方戍军绷得很近,一点儿风吹草动都会让他们胆颤心惊,皆因那王老匹夫实属强悍难缠。
史玉皎的手拍在几上,她说道:“多挑选几个经验老道的探子,再去鸭池城中打探消息,务要盯着王膺的动向。”
沈持:“多派探子,还要多与他们一些钱财,有钱能使鬼推磨,极少有人在金银财宝面前不动如山的,有钱使才能打探到有用的消息,万不能吝啬这一项支出。”
史玉皎蹙眉:“可是兵部给的,只有那么多。”多用在探子身上一些,就要从别处挪了,谁肯吃这个亏。
沈持:“……”是这个道理。
先前他写给皇帝的《平西南策》中说,要戍军在此种屯田,或是涉足一些别的产业,有了收益,逐步自给自足,直至不再向户部要钱,然而去年移驻过来后诸事繁杂,腾不出手来屯田,今年新年伊始又打了一仗,而后安抚军心,操练兵马……误了春耕,想是今年也来不及屯田了,大军所需的粮草、军饷还是要向户部要,每一笔银子都算得清清楚楚,要她额外给探子添些,着实难。
“你先挪着,”沈持说道:“后续我来想办法,不要急,咱们慢慢来。”但这笔钱省不得。
史玉皎斟酌再三,最终听了他的话,下决心挪了一笔银子拿给新近派往鸭池城的探子,她无论如何要紧盯鸭池城的兵马调动。
……
第二天,沈持清晨骑着马绕着鹤州府走了几圈,尽管此地陆续有人迁入,但依旧地广人稀,所垦耕田不多,还得吸纳人口才行。
到了留署,杜不寒来找他:“沈大人,官学已修建好,只还缺一名有名气的夫子,本官听说河东名儒董真素爱游历山水,本官想以游玩的名义邀他来鹤州执教一阵子,你看如何?”
当朝的官学,兴办之初皆请名儒来讲学两年,这是惯例。
“听闻董夫子已年近七十,”沈持说道:“只怕他有这个心,却未必来的了啊。”从河东来鹤州,要途径树虬藤结、烟瘴重重的楚、黔两地,董真岁数太大了,断然经受不住这番奔波。
杜不寒:“……哎呀,本官这脑子被驴踢了,全然不记得董夫子有这么大岁数了。”
沈持眼睛一亮:“或许可请本官的老师,王渊王大儒来一趟。”
杜不寒听闻“王渊”二字,摇头如拨浪鼓:“王大儒曾是帝师,身份极其贵重……”如何请得动。
“试试吧,”沈持说道:“本官这就写信给王大儒,与信一道派人去接,他若来的,正好接了来。”
杜不寒:“……好吧。”他觉得只是白跑一趟罢了,请不动王渊的。
沈持则心道:当年王渊致仕隐退是受了样子贺俊之的拖累迫不得已,如今贺酷吏坟头的狗尾巴草都荣枯好几茬了,他未必不想重新出仕,或许正好在寻求机遇呢……
王渊若肯来鹤州官学执教两年,到期后,依旧按照惯例,会升任为当地的学政,官阶四品,这不就复出了。
……
当晚,月亮升起时,沈持抬起头,深深地凝望着夜空中的一弯新月,许久后,又埋头给远在江南退思园的王渊写信。
后来史玉皎进来看到了,笑他:“你要把王大儒拐来此地?”
“嗯,”沈持封好信说道:“王大儒要是来了,鹤州府必定声名鹊起,到时候文人士子、行商、游览山水者纷至沓来,这里就繁华起来了。”
如今天下才有几个知道鹤州府的。
一旦人口多了热闹起来,就容易生财了。
他的信寄出去一个多月后,沈持日日派人去城门口相迎,三月初六,桃红柳绿那日,一个书童跑着来报,说王渊到了。
沈持立刻迎出来,就见从一辆破旧的马车里下来个穿着月白春衫的儒士,身板如多年前一样挺拔,正是王渊,他快步走过去,深深作了个揖说道:“一别数年,先生还是这般清瘦斯文模样。”
王渊的手微微颤抖,他虽然看起来只是鬓边多了几缕白发,眼角多了一把皱纹,然而自从养子贺俊之死后,一直以来的那股心气就散了,关闭了退思园不再收学生,终日萎靡:“唉,心情早已不似当年了。”
师生二人还未来得及多说几句话,鹤州的一众官吏跟着杜不寒也来迎接:“王大儒,久仰久仰。”
一起把王渊接到府衙,安排了房间让他沐浴更衣。
……
军营的校场上。
史玉展得了一把有四五十斤力道的好弓,自六岁那年他在母亲的教导下练习骑射以来,这五年里,弓的力道不断增加,尤其是去年他猛长一截后,膂力也变得沉雄,以前的弓只轻轻一拉便开了,不再得心应手,因而史玉皎又为他寻了这把弓来。
他试着拉开弓弦,扯开后,弓身上雕刻的一只老鹰目视着他,他只觉若有千斤之力附在肩膀上,心中顿时生出一股豪情。
“报——”忽然斥候的一声打断了史玉展,他松开弓弦,微微偏头听着。
“王膺领兵前往左氏土司,”斥候说道:“据悉有四万兵马。”
王膺为帅后没有直接发兵来攻打鹤州城,而是转而去攻打朝廷新置的丽水州——还习惯叫那一带为“左氏土司”。
而驻扎在当地的朝廷军,彰武将军燕正行手下不过只有一两千人,左氏土司手中的兵力不详,但绝不会超过两万。
这消息有如石破天惊,史玉展失声道:“呀,那个苦当归岂不是要遭殃了。”
史玉皎看了他一眼,对部将说道:“各营挑出精兵,准备增援。”
“姐,”史玉展说道:“不如我领一队骑兵火速去追王膺,只等半夜袭扰他的军队,要快,来无影去无踪,一直跟着他打。”
袭一下就跑。让他还没到左氏土司就损兵折将,重挫锐气。
以怀武将军苏瀚为首的诸位将领点点头:“史小郎君言之有理,只是……”他小小年纪领兵谁会听他的。
史玉皎:“不行,别胡闹。”
史玉展说道:“姐,我姐夫在军中素有名气,兵士们听他的,我带他一块儿去总行了吧,我们一文一武,定会立了功回来的。”
未等史玉皎开口,众将领说道:“要是沈大人能去,便有六成的把握了。”
史玉皎看着史玉展说道:“如此,多与史玉展骑兵,记住,只可偷袭不可正面交战。”
“姐,”史玉展高兴地拉弓一下子射穿靶心:“等着我跟姐夫气死姓王的老匹夫。”
此时还在鹤州府衙的沈持重重地打了个喷嚏。今晚要给王渊接风洗尘,去酒楼吃饭,估摸要说的话多,太晚就不回营地了,他正想着打发赵蟾桂去送个信儿,这时候一匹马飞略到衙门口,一小子骑在上面喊道:“沈归玉姐夫,快出来。”
听到呼叫,沈持走出来,被史玉展一把掠到马背上:“姐夫,今晚跟我去偷袭王老匹夫吧?”
沈持:“出什么事了?”
史玉展把王膺出兵攻打左氏土司的事说了:“我姐让你我今夜带骑兵一千人去袭扰王膺。”
沈持:“……”他虽然瑟瑟发抖,但为了媳妇儿还不敢说怕,硬着头皮说道:“我与你先回营中。”
问明是何等情况。
第177章
王渊在府衙后头的客房中洗去一路风尘, 再次出来时他换了身青灰色的襕衫,步态从容,眉眼儒雅, 没见到沈持,他问杜不寒:“杜大人, 沈归玉去了哪里?”
“方才沈大人托下官捎句话,”杜不寒说道:“让下官跟先生说一声, 他家中有事,去去就来。”
户部员外郎韩绍说道:“他呀是个大忙人, 被他小舅子叫走了。”有急事的样子。
城中的巷陌里, 已升起一层烟岚, 眼见暮色就要升上来。
杜不寒说道:”先生一路鞍马劳顿,下官略备一桌薄酒, 请先生赏光一叙。”
王渊说道:“怎好叫杜大人破费, ”他看着庭院中盛放的山茶花说道:”有幸见到西南景色,乃在下人生乐事, 胸中骤然开阔, 今日的酒在下请了。“
执意不肯沾别人的光。
听着他语调中淡淡的惆怅之意, 众人都在心中为他惋惜:到底是为了个不争气的养子断送了大好前程,空负一身才学,却蹉跎数年光阴。
他们不知如何宽慰他,酒席上只说鹤州府当地的一些有趣的风俗给王渊听, 宾主倒也尽欢。
……
沈持与史玉展一进营门就听见校场上铁甲声响, 近千名士兵迅疾移步过来, 在各自领队的校尉的带领下,一个个昂首阔步,夕阳下, 刀如林,寒光闪闪。
这是各营挑出的今夜去袭扰王膺军的精兵悍将,见状,史玉展的眼中透露出一股英武之气,对沈持说道:“姐夫,运气好的话,这次说不准能擒住王膺那个老匹夫。”
沈持:“……”这小子的口气太大了。
此刻,军中大帐,史玉皎与几位将领为确保夜袭王膺万无一失,不停地在商议各种细节、对策,末了,她拍板说道:“就这样,玉展领兵以夜间袭扰为主,不可正面交锋。”
等沈持和史玉展进来后,他们又将夜袭方案演示了一遍:“史小郎君,王膺狡猾,你用兵时事事要与沈大人商量,遇到悬而不决的事则听沈大人的,记住了吗?”
史玉展肃然道:“各位将军请放心,我会见机行事的。”
众将领:“……”这小子忽然正经起来,他们还不太适应。
他们又对着沈持拱手道:“军中有多名兵士护卫沈大人走在后头,一有情况便火速撤兵,会确保沈大人平安无事。”
为了给史玉皎长脸,沈持只好壮着胆子说道:“让各位将军费心了,倒不必如此,在下自以为略有些胆识……”
众将领都看向史玉皎:“将军,您看?”
史玉皎微微笑道:“沈大人乃户部要员,他若有个闪失,秦老尚书定要在军饷上为难咱们,还是让人护好他吧。”
沈大人金贵着呢。
众将领笑了笑,齐声道:“是。”
而后各自退下去安排事情。
沈持回到房里后问史玉皎:“三娘你实话告诉我,玉展说的夜间偷袭王膺大军,有几成把握?”
史玉展那小子是有几分智勇,但他年岁太小了,难免有些儿戏。
“我也不知,”史玉皎说道:“我领兵打仗守的多攻的少,没有经验可以给他。”
沈持:“……”
“我得给圣上写本奏折。”
他心想:万一,战场上刀剑不长眼,他一去不复返,他想请求皇帝,让她解甲回京。
这么多年戍边,冬日铁甲加身出了汗闷在里面透不出来,冷风一吹湿润侵袭,终让她落下一身大大小小的伤痛,他放心不下。
史玉皎:“……”什么奏折非得现在写不可能。
沈持回到房里提起笔,很快写好一封奏折,他封好后放在书桌上:“三娘,我说是最坏的情况啊,我没有及时回来,你帮我把这本奏折送到朝廷。”
史玉皎听得心里发凉:“……别胡说。”她说完顿了一瞬息:“要不,还是别去了吧。”于私心上,她是不舍得他去的。
沈持:“另派兵去增援左氏土司吗?”
史玉皎摇摇头:“不,先观望。”
“毕竟我驻守的是鹤州府而非丽水州,”她说道:“左氏土司打不过,自会来求援的。”
沈持:“……”到那会儿黄瓜菜都凉了。
“我去,”坚定了决心:“三娘,我福大命大,会全尾全须回来的。”
史玉皎低下头说道:“你定要保全自己和玉展,不要逞强……”
沈持牵起她的手放在手掌中摩挲着:“嗯,我答应你。”
下一瞬,史玉展拿了一套软甲从外头进来,塞到沈持手里:“姐夫,你穿这个吧。”沈持看着他套在身上的宽大铁甲说道:“还是你穿吧,我不与人交手,不必穿甲。”
“你俩不用谦让,”史玉皎找了一件她的软甲给史玉展:“我这里还有一件。”
时间不早了,两人迅速穿好软甲,又等了片刻,黄昏渐渐收了残阳,他们领兵出营门。
千余人的马蹄包了棉花,悄无声息地来到楚雄郡时,杨氏土司见来者是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们过去了,一天一夜后,非常顺利地追上了王膺的大军。
当时,夜空漠漠,弯月如钩,天地清寂。
王膺的大军已安营扎寨,正在生灶做饭、吃饭。
史玉展也不鸣战鼓,对着王膺的大军右侧就是横冲直撞——杀。
王膺万万没想到冷不丁会杀出个史玉展来,且不知道来者多少,也不讲究打法,只听见铺天盖地的喊杀声,不少人丢下饭碗,操起刀就要杀出去。
等他们杀出来的时候,偷袭者已经不见踪影,不知跑哪里去了。
这些人又回去端起饭碗,没吃两口,喊打喊杀声又近了,有人在慌乱中丢了性命,只留下一滩血腥气。
但每每追出去,史玉展带的是轻重上阵的骑兵,全然是霍去病的打法,哪里追得上。
王膺折了百余人。
……
偷袭两次得手之后,史玉展别提多得意了,哼着歌儿想再来一次。
沈持:“玉展,王膺没那么蠢,今夜不能再动手了。”甚至之后都不能再用这招了。
史玉展没有干过瘾,头脑发热:“姐夫,这才三更天不到呢,就按兵不动了?”他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念头。
沈持说道:“下次你未必能得手。”
史玉展不服气:“你留在原地,我这次只带一半人去,如何?”
沈持斩钉截铁:“不行。”
“你又不懂行军打仗。”史玉展不满地说道:“听我的就好了。”大有轻敌之意。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沈持硬气地给他分析道:“就算你再得一次手,杀对方几十人,有何用?”他摇摇头:“且第二次王膺竟然没怎么追,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或许他已经看出我们人少就是要袭扰他,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他的目标是左氏土司,我们不能再玩这样的小把戏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史玉展在他眼前走了一圈又一圈:“不能就这样回去吧?”
沈持:“当然不是。”他缓缓吐出两个字:“粮草。”
“烧他的粮草?”史玉展撇嘴:“我们这点儿人手,不够吧?”
沈持:“不够。”
史玉展:“……”那你说个屁啊。
“我们抄小道赶往左氏土司,”沈持说道:“让左氏土司出兵与咱们一道劫王膺的粮草。”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定在最前头,倘若左氏土司肯主动派兵出城劫粮草,还是有多半胜算的。
“且我们这千余人也得去左氏土司那里打打饥荒,”他又道:“要点粮食。”他们每人只背了三五日的粮草。
史玉展:“……”好主意。
他们当晚就抄小路,直奔左氏土司。
远远看见左氏的宣抚司府时,他们心中凉了一截,来晚了。王膺的一支部将不知什么时已先行抵达,此刻正在激烈进攻左氏土司。
这是沈持第一次经历恐怖如斯的战争场面,万箭齐发,遮天蔽日,势不可挡,宣抚司府高处的一个个侍卫转眼就成了一具具死尸。
他有些发晕,但是此刻想到当地百姓,定神,稳住脚步。
史玉展惊道:“姐夫,苦当归还在左氏的宣抚司府里呢。”
沈持:“攻打宣抚司府的有多少人?”
“三千上下。”史玉展说道。
这三千人或许是王膺大军中的急行军,大头还在后面呢。
沈持:“传令下去,在他们身后击鼓,鸣金收兵,制造混乱,快。”
史玉展立刻传令下去,军中立即敲击钲,声震屋瓦。听到鸣金收兵声从背后传来,正在进攻的王膺部下还以为他们的大军到了,遂停止放箭。
这一暂停给了左氏土司还手的机会,他们打开宣抚司府的大门,挥刀冲出来……
两军混战在一处。
左氏土司养兵两万余人,方才抵挡不住王膺部下三千人的进攻,皆是因为缺少弓箭的缘故,此困境一破,他们如猛虎下山,打得对方吱哇乱叫……
沈持和史玉展让兵士不要动,他二人绕到府西门处,往里面一望见无人看守,便直接走进去。
找了半天,终于在最内院看到左当归呆呆地蜷缩在墙角,不会哭也不会说话。
史玉展扶着她的肩膀摇晃:“苦当归,你还认得我吗?”左当归眼神直直地看着他。
这可把史玉展愁坏了:“你娘呢?”
那个骑着大象去找他玩的玉雪可爱的小丫头似乎被吓到丢了魂魄,依旧木然,掐她也不会“哎呦”一声。
忽然一个撕心裂肺的女声哭着扑过来:“别动她,她是你们大理段氏的……”待她看见沈持,喊声戛然而止:“……沈,沈大人……”
是左文嫱。
沈持执礼道:“左女郎。”
左文嫱深吸了口气,她抱着左当归站稳后说道:“你们……怎么来了?”她指了指外面:“打仗了,快跑吧。”
史玉展豪气地说道:“左女郎,我们这次是带着兵来的。”
第178章
听到史玉展说他们是带着兵来的, 左文嫱的眼睛里才有了些许光亮:“沈大人,你们带了多少人马?”
“我们有一千多人呢。”史玉展高声说道。好像“千余人”是个不得了的人数。
听到他的话,左文嫱眼中的微光又黯然下去, 她把左当归往地上一放,说道:“沈大人, 史小郎君,你们带她走吧。”
这是……托孤?
沈持问她:“左土司呢?”
左文嫱说道:“我爹让我们娘俩留在这里, 他领着兵拼杀出去了。”左氏土司号称拥兵两万,其实几乎把族中成年的男子都算上了, 其实操练过的不多, 余下的都是凑数的散兵, 这个时候,如果左靖不亲自出马, 那些人没有主心骨就是一盘散沙, 很快就得败下阵来。
史玉展看了沈持一眼,问道:“彰武将军燕正行燕将军尽在咫尺, 怎么不救援呢?”
沈持说道:“燕将军奉朝廷的命令驻扎此处戍守岩金矿, 倘若一调离, 恐金矿落于他人之手。”
说完他转念一想:就算他死守着,王膺大军到了之后,也未必不打金矿的主意。到时候不还是得打,避不开。
沈持斟酌再三说道:“玉展, 着人给燕将军送信, 请他来帮忙。”
史玉展说道:“燕将军会听我们的吗?”不会吧, 他是直接听命于朝廷。
沈持说道:“让人给他捎话,如果左氏土司保不住,金矿也未必能保得住。”左氏土司好比金矿的一道屏障。
史玉展立马儿命一个校尉去了。
沈持安慰左文嫱说道:“我先命兵士将宣抚司府守住, 你们不要担忧。再去把左土司救回来。”
左文嫱:“沈大人,这里守不住的。”左氏土司也得到消息,说这次王膺领了四万大军,只要他们的主力一到,分分钟踏平左氏土司。
别人都能跑,但他父亲左靖和她不能跑,跑了,是要被人戳脊梁骨骂的。
史玉展听她这么说,看了沈持一眼:“姐夫,你留在这里,我带人去帮左土司。”
他没有什么正经兵器,这次从史玉皎那里顺了一条鞭子,背上一个弓箭,手里还拎着一把短刀,看起来比较滑稽。转身的时候,左当归从后面拉住了他的衣角,大大的眼睛望着他,好像知道他要去干一件比较危险的事情。
史玉展转过身来,摸了摸她的头,说道:“别担心啊苦当归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和你外公一块儿回来好不好?
说完,他一跃从墙上翻了出去。
左当归追到墙边,跌坐在那里发呆。
沈持皱眉看着左文嫱:“左小女郎受到惊吓了?”
左文嫱说道:“她在睡梦中被放箭声惊醒,她的两个奶娘出去看怎么回事,被射死了,她出来看到后就吓成这样了,我方才一不留神,她就跑了出来,我到处找呢,原来是碰到了你们。”
沈持说道:“你快抱着她回屋吧,这里有我呢。”
左文嫱叫了两名奴仆来招待沈持,然而抱起女儿,对他施了一礼,回房去了。
沈持又等了一会儿,外面喊打喊杀声愈发汹涌的时候,彰武将军燕正行派他的副将孙然来回话:“沈大人怎么亲自领兵来了?”朝廷缺武将到这般地步了吗,让一个文官来领兵增援。
沈持说道:“不是我,是史小郎君领的兵,我不过协助他罢了。
孙副将拱手说道:“沈大人,燕将军说他一切听您调遣,咱们怎么对付王膺大军?”
沈持说道:“我想燕将军出兵,立刻迎着王膺的大军去,走在前头的必定是粮草,截他的粮草。”
孙副将说道:“末将这就回去复命。”
沈持送他出门,折回后在院子里踱了几圈后,史玉展带着两个兵士架着左靖回来了。
他身穿赤罗衣,头戴乌纱帽,足饰皂靴——这是去年进京进贡时,皇帝萧敏找出了我朝开国之初封赏西南边疆土司时定下的服饰图样,仿朝廷官员的形制,让礼部又给各脱离大理段氏,重新归顺的土司新制了一套,左靖回来后,每天都要穿上,以示左氏土司听命于朝廷。
左氏土司一开始看着很猛,每个人都横冲直撞,然而毕竟没有经过练兵,太不经打了,费了好大的劲才抵挡住王膺部三千人的进攻,左靖也身受重伤。
他看见沈持,勉强拱了拱手道:“沈大人。”
“左土司无须多礼,”沈持说道:“本官长话短说,无论如何,你们撑两日。”两日,足够他们劫王膺大军的粮草了。
左靖:“两日,好。”
当晚,燕正行部与沈、史带来的人一道合并,探知王膺的大军已近在五十里地以内了,立即出动,前去拦截对方的粮草。
沈持领着百余人在最后头接应。
要说一般押运粮草走的路线都是绝密,他们这样出动岂不是无头苍蝇一样乱撞,非也,非也,这里巉岩壁立,能同行的就那么几条道路,而适合运粮的也只有一条路,这条路左氏土司的人非常熟悉,在他们的引领下,燕、史二人领兵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了王膺押运粮草的部将面前。
他们每人手里举着一束干柴,上面蘸了桐油,见到运粮车后便点着火,把干柴投掷到运粮车上,打也不打,看着粮食烧起来火光冲天后,撤了。
这时恰是黎明的四更初。
听闻粮草被烧,王膺的大军顿时慌了,还没有正面交锋,士气已矮去三分。
王膺捶胸顿足,碰到沈持这样打仗完全没有章法,全靠兵行险招的对手,他懵了。然而大军还未伤及皮毛,他很快稳住心神,飞鸽传书给鸭池城,请求补给粮草。
燕、史二人既劫了粮草,就该赶紧回去,但史玉展觉得没交手不过瘾,他私自带二百余猛将,打算偷袭王膺大军,甚至口出狂言要擒获王老匹夫。
燕正行苦劝不住,只得飞速跑去告诉沈持。
沈持心中一震:“多谢燕将军告知,快回吧,本官在这里等他。”燕正行还要看好朝廷的岩金矿呢。
他领着部将走后,沈持和百余名兵士坐在山坡上,有人忍不住打起盹来,他睡意全无,到了大天亮,
左等史玉展没回来,右等也不回来,等到他绷不住的时候,有个兵士慌张回来:“沈大人,不好了,史小郎君射了王膺一箭,但他被人追得跳进了白泷谷。”
史玉展前去偷袭王膺,对方见他一个小毛孩子也是轻敌了,一疏忽中了他一箭,这一箭也让人紧追他不放,直至追得他走投无路跳下山谷。
白泷谷是什么地方。
有人打开地图,当沈持看到那个地形时,眼前一黑。那个地方三面是不知名的山脉环绕,另一面是湍急的江流。四周方面多少公里都是荒无人烟之地。史玉展跳下去,凶多吉少。
饶是如此,王膺还派人把白泷谷围得水泄不通,生怕史玉展爬上来,这是下了必要置他于死地的决心。
旁人也因此无法到山谷里寻找史玉展。
沈持一边在心里埋怨这小子太轻狂了,一边急急带人回左氏土司的宣抚司府去找左靖:“要是左土司能救他一命,我必全力为你解王膺大军之困。”
左当归听说后过来牵着她外公的衣袖,用乌溜溜的大眼睛央求:外公,救救史哥哥。
左靖想了许久后说道:“唉,只能这样了。”他找来族中驭虫的老者:“让他跟你们走一趟把史小郎君救出来吧。”
白泷谷离这里不远,只有二十多里地,沈持跟着驭虫的老者前往,到了之后,老者呜呜咽咽吹了几声口哨后,漫山遍野的虫蛇开始在山谷周围爬动。此情此景,沈持手脚发软,叫上昨夜未睡,头晕,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僵住了,但凡松一口气他都能栽倒在地上。
好在虫蛇的出现让王膺的部将同样畏惧,他们估摸着史玉展跳下去也活不成,于是撤走。等他们走远了,老者又吹口哨驱散虫蛇,左氏土司的人进入山谷,寻找半天,终于把昏迷不醒的史玉展背了出来。
看到那小子时,沈持的手都在抖。
他身上被山谷中的荆棘划的全是血道子,几乎找不到一块儿完好的肌肤,内里有无受伤,不得而知。
他们急急回到左氏宣抚司府时,竟休战了,外头一派宁静。一问才知,竟是这小子歪打正着去偷袭射了王膺一箭,据说他急火攻心伤口恶化,发起高烧,至今还昏迷不醒。主帅昏迷,这仗没法打了,他们只好僵持在这里。
给了左氏土司和沈持他们一个喘气的机会。
左靖请了部落之中最好的大夫来给史玉展诊治,大夫查看了他的伤势后说道:“唉,死马当活马医吧。”
沈持听了只觉得天旋地转:“……大夫,他伤的很重吗?”
大夫看了看他:“毕竟是个小儿,这伤重,极重……”他说到这里忽然问沈持:“这位大人……似乎生病了?”
沈持摆摆手:“没事,我缓一缓就好了。”
大夫说道:“我给这位小郎君开一副药,要是他今晚不发烧,就没什么事,要是发起烧来……”他看着沈持煞白的脸说不下去了:“先煎药给他喝吧。”
左靖亲自吩咐下人去熬药,不一会儿,一碗黑乎乎的汤药端了进来。沈持接过来去给躺在床上的史玉展喂药。
他先解下这小子缠在手臂伤上的鞭子,看到上面血迹斑斑,沈持的眼圈很酸很酸。他舀起一勺舀正在晾凉时,左当归从外面进来,指了指自己,意思是说让她来喂他喝药。
第179章
沈持哪里会使唤她一个小小女郎做这样的事情, 只叫她搬个矮凳坐在床边,看着他给史玉展喂药。
左当归乖巧地坐在床边,看着他一勺一勺往史玉展嘴里送药, 极小声地问:“史哥哥,不要紧吧?”
沈持看着史玉展嘴唇都白了的模样, 低头语调生硬地说道:“这小子多皮实呀,他会没事的。”
左当归点点头, 把衣角绕在小小的手指上,缠了放开, 放了又缠绕。
沈持有一搭没一搭问她话:“你很害怕打仗是不是?我也怕。”
左当归摇摇头:“我娘说, 我是段氏的孩子, 他们不会杀我的,可是我讨厌她这么说, 讨厌大理段氏。”
沈持说道:“大理段氏没什么不好的, 祖上是很厉害很开明的人,先贤辈出, 只是眼下不幸出了几个不肖子孙而已, 小当归, 你的祖宗在天之灵,也会厌恶他们的,可是他们会保佑你做个厉害的人呀,不要讨厌‘段氏’了好不好?”
“我听史哥哥说你是状元郎, ”左当归圆溜溜的眼睛微微活泛了些:“你说的话果然好听, 我喜欢你沈哥哥。”
沈持:“……你可以叫我‘沈叔叔或者‘沈大人’。”
“我可以跟史哥哥一样叫你‘姐夫’吗?”左当归想和史玉展一样, 她觉得这样显得亲近。
沈持:“……”小丫头刚开口说话,他得顺着她:“你还是叫我‘沈哥哥’吧。”
左当归迷糊地“哦。”了声。
沈持喂完史玉展喝药,挪到屋里的书桌上去看书, 今夜他要照看这小子,看来没觉睡了。
左当归端正地坐在床边,谁来叫也不走。
到了夜里,外面又发动进攻,这才听说王膺醒了,一醒就直接拉了百石的弓,表示自己老当益壮。定要拿下左司土司。唉,老匹夫确实难杀。
沈持走出去到宣抚司府的高处望了望,战况激烈,他在心中道:照这样打下去,不出五三日左氏土司就要战败。
他惆怅地回到屋中,听着不远处的兵戈声,沈持呆坐到三更末,左当归伏在史玉展的床边睡着了。他把她抱起来,放到屋子里的另一张小床上。他则躺在史玉展身边,间隔一炷香的功夫摸一摸那小子的额头,还好,没发烧,到天大亮的时候,外面的兵戈声暂时熄了,沈持起身洗了把脸,又去坐到书案前。
天光大亮后,史玉展在浑身的剧痛中清醒过来,他试着掀开眼皮,看到屋顶左氏土司独有的雕梁画栋,他呼啦一下想坐起来,又因为太疼而喊了声,又倒下去,眼珠滴溜一转:他这是活着还是死了呀。
他又抬眼一望,看见沈持坐在屋里的书案边,一手托腮,半眯着眼,没有睡,在发呆,于是轻唤了声“姐夫”。沈持听见呼喊,缓缓看向他,眼睛陡然睁大:“你醒啦?”史玉展瞧了瞧浑身上下:“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沈持叹了口气:“我当初跟你说的话,你忘的一干二净,非要去做这种鲁莽之事。”
登时唐僧附体,絮絮叨叨来了一番说教。
史玉展挠挠头,懊恼地说道:“姐夫,这次是我做错了。”沈持白了他一眼:“你还知道错了呀。”
史玉展:“我射了王膺老匹夫一剑,他死没死啊?”
沈持重重地叹了口气:“就在你醒来之前,外面还在打仗呢,想来王膺已经康复了吧,这回我们打不过他了,他定要报这一箭之仇。”
史玉展一侧身疼得直抽气,他看到了睡在一旁小床上的左当归,用眼神问沈持:苦当归怎么在这里?
沈持说道:“她昨夜喂你喝药,后来就趴在这儿睡着了。”
史玉展叫了声“苦当归”,小丫头没醒,他又问:“姐夫,那我们打不过还不跑吗?你是不是向我姐求援了?”
沈持严肃的看着他说道:“你姐不能离开鹤州府,若他抽兵出来,大理段氏再派一股兵力去攻城,鹤州必定失守。鹤州一旦失守,黔州府也难保万全。后果不堪设想。你姐只能按兵不动。”
“哪怕我和你都被困在这里。”
守住鹤州府是史玉皎的使命。
史玉展看看他,又看了左当归一眼,用不想死的眼神说:“姐夫,你想办法呀。”
沈持看着他的眼神,觉得好笑,终于有件让这小子害怕的事了,但他说道:“我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过一天算一天吧。”
他有个主意,只是还没到时候说出来,没到时候也不管用。再等等吧。
左文嫱来看女儿,顺便让人把早点端进来:“厨子也吓着了,做的仓促,沈大人和史小郎君勉强用些吧。”
沈持谢过他,捡了两样清淡的饮食喂给史玉展。
勉强容他们吃过朝食,外面王膺的大军又开始发动进攻。左靖的几拨兵力被打散,他额头青筋暴跳,来找沈持:“沈大人现在向朝廷求援还得及吗?”
沈持摇摇头:“若要朝廷调派军队,哪怕最近的长沙府兵过来,也要至少六七天时间,不知道贵部还能撑几日啊?”
四月的阳光透过枝枝叶叶,投射在宣抚司府里,光影斑驳。风拂过树梢,乱摇一地的光影,凌乱如同府里的人心。
左靖听了脸上的五官拧巴在一处:“最多不过三四日。”
“你倒是给我们想个办法呀,沈大人。”左文嫱央求着说道。
沈持面上有些为难地说道:“在下倒是有个办法,”他看了左当归一眼:“只是怕左土司不肯。”
左靖说道:“你快说呀,事关我左氏土司存亡,我岂有不肯的道理?”
沈持说:“左土司,不若你将土司之位传给左小女郎,她是段思仓的孙女,传位之后,不信王膺还有脸攻打段氏自家的孙女。或可缓上一缓。”
左文嫱愣怔:“这……”
左靖更是像听到了天大的荒唐话一样,冷笑一声说道:“我又三个儿子五个孙子,再怎么也轮不到她。”
说完,他拂袖而去。
回到自己的庭院,左靖看着青郁郁的木棉,这个时节飘动的各种花香,甜得有些腻人,与外面的兵戈声一起噬啮着他的心。
左氏,就要这样断送在他手上了吗?
左靖细细回想着,执掌左氏三十多年,他可谓是殚精竭虑,日夜思虑筹划,不敢有一日懈怠,心思全用在了左氏全族身上,无论是与段氏联姻还是教化族人,抑或是决断族中粮财的分配,无不秉持公心,自问俯仰无愧……可为何到头来留给他的却是一条绝路呢?
他想不通,他的心在每日报来的伤亡人数中不断下沉,绝望……
到了午饭时分,夫人杨氏给他端了饭菜,低声温言相劝:“吃些饭吧。”她把筷子塞到他说上。
左靖一动不动,都懒得看一眼平日里他喜欢的酒肉菜肴——他没心思享受美食的滋味。
“我听说沈大人提议将土司之位传给当归,”杨氏说道:“若如此能叫王膺退兵,有何不可?”
“夫人你有所不知,”左靖说道:“大理王刻薄恩寡,想是未必会拿当归当孙女看。”
“纵然他不认当归,”夫人说道:“可是有这层关系在,王膺总不敢再打的吧,好歹当归也是王上的孙女,身份比他矜贵……”
“再说了,王上私下里再怎么不在乎当归,可当归要是当了左氏土司,他就是跟亲孙女打仗,天下人会怎么议论,他难道真的一点儿都不在乎……”
听了夫人的劝,左靖又一想,这是个办法,只有把土司之位给左当归,王膺才能休战,他们或许才能等到转机,连日焦心,他身上的衣裳没顾得上换洗,灰不溜秋,像一片枯干的落叶:“不过这个主意,我得同族中的老人们商量。就算我同意了,其他人也未必会同意。”
夫人说道:“只怕你用一些手段吧。”再商议个三五天,左氏土司就完了。
不复存在了。
左靖沉重地叹了口气:“当归也是我左氏血脉,土司之位传给她有何不可?”说完,他便带着夫人杨氏一道去见沈持:“沈大人的提议,可行,稍后,我这就召集族中人等商议,今日便可传位于她。”
为保住左氏土司,儿子孙子外孙女谁来当没那么重要。
外面的进攻声越来越猛,左氏土司的抵抗越来越弱。史玉展带来的人也一个一个负伤归来,说顶不住了。沈持只好让他们撤到燕正行部,找军中的大夫给他们疗伤。
又心焦的等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左靖来说,他们部落已经一致同意传位给左当归,并于明日举行新老土司交接仪式。
族中的裁缝立即为左当归裁制衣裳——把左靖的土司服改小后给她穿,次日一早,左当归穿着土司的衣裳,登上宣抚司府最高处,向外界宣告,此后她来执掌左司土司,是新一代的左氏土司王。
消息传到王膺营中,他皱眉。这都什么事儿啊?他万万没想到,在这个关头,左军竟然把土司之位传给了左当归,这让他怎么打?
他得向大理王段思仓请示,毕竟左当归是他的孙女。
战事暂且停息的日子,史玉展渐渐好转起来,他开始不老实玩花样,喝药的时候偷工减料,还哄着左当归给他拿了好多糖果来吃……气得沈持想拿鞭子抽他:“你还不接受教训是不是?你姐姐十三岁那年就开始执掌帅印了,你如今十一了,别说两年,我看你二十年也未必能赶上她,不改这性子,下次她不会让你带兵打仗了。”
“你回京城去吧。”他气急了,说的全是狠话:“别在这里给你姐捅娄子。”
史玉展先是一愣,接着仰头“咕咕咚咚”把那碗药喝掉,碗一搁说道:“姐夫,我以后都听你的。”
沈持:“你不用凡事照我说的去做,只要稳重些,不要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了。”
“嗯。”史玉展拉着他的袖子:“姐夫说的对。”
沈持见他服软,又后悔方才的话说重了:“你好好养伤吧。”
两日后,史玉展已经能下床了,他看见向左当归行跪拜之礼,他笑道:“苦当归,要不要我也给你磕一个?”左当归噗嗤一声笑了:“玉展哥哥,你别逗我了。我外公说我接管了这个位子,王膺就不敢打我们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史玉展说道:“那还用说,你看,王膺这两日不是已经不再攻打咱们了吗?”
左当归:“他后面还会攻打咱们吗?”
“那就得看大理王的了,”史玉展问她:“你见过大理王吗?”
左当归:“在鸭池城的时候见过。”那时候她的大伯父段清川还没有杀死她父亲段清来,逢年过节,段氏一族还会在一处吃饭。
他二人说话的时候,沈持来了,说道:“我去见见王膺。”试试能不能说服他归顺朝廷。史玉展:“你去了他还不杀了你,不让你回来了?”
沈持说道:“不会的,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王膺和大理段氏的人不一样,他是个真正的将军。”
“姐夫,”史玉展抿唇说道:“不管怎样,你要当心些。”
沈持:“嗯。”他走了两步又折回来:“玉展,我是说,要是我今晚没回来,明日……”他顿了一下:“想办法回鹤州。”
史玉展目光一凛:“姐夫……”
沈持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听话。”
说罢,他转身出门。
沈持驱车来到王膺的营门外,一眼看出他治军有方,就知道这场硬仗没打就对了,根本没打赢的可能。
就算史玉皎率兵来增援,这也是一场恶战,幸好没打,万幸没打。
王膺听说沈持来了,让人在营门前的空地上支起一口大鼎,下面架起柴禾,里面烧着沸水。
沈持一下马就被白色的水汽喷了个面部熏蒸。
不等他开口,王膺怒喝:“来人,把他给我投进去煮了。”
支一口破锅吓唬不到他,沈持面不改色地理了理衣袖,笑道:“我可是来给将军指条活路的,若将军不听,将我煮了,只怕将军将来也要落得个这样的下场,毕竟我夫人也要替我报仇的,是吧?”
王膺摆摆手,命兵士放他进来。两排兵士们依次闪开刀,让沈持走上前去。他阔步走到王膺面前,拱手执礼:“上次在鹤州府交手,在下有幸得以一睹王将军威武雄壮的风采,然今日再见,心中不胜唏嘘,将军……好似有些心急暴躁啊。”
王膺哼了一声,他在沈持和史玉展的手里吃了不少的苦头。真恨不得把他煮了,一解心头之恨,但那样又流于小家子气,只好冷着脸,叫他知趣点儿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第180章
“在下有个疑问, ”沈持慢悠悠地说道:“倘若大理王上命将军继续进攻左氏土司,把段湘及她的部落杀光,王将军会怎么做?”
这里, 他称左当归本来的名字——段湘,是为了再一次提醒她是大理王段思仓亲孙女的身份。
王膺听沈持发问, 眼里浮上一层沉思之色,这时候他的副将元高冷声道:“当然是听命行事, 这还用问。”
沈持稍稍抬起眼皮,看着王膺, 笑道:“听命行事?”
王膺声音粗糙, 如枯枝摩擦发出的声响, 嘶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难道沈大人在昭朝为官, 不是这样的吗?”
“自然如此,”沈持说道:“在下不才忝列朝廷命官, 身受朝廷秩禄, 为皇帝分忧, 代天子牧守,教化黎庶,保境安民,乃职责所在。”
“既然彼此都是如此, ”王膺说道:“沈大人又何必再问。”段思仓让他打左当归, 他就打, 这还用问吗。
“王将军是否想过,一旦打下左氏宣抚司府,左氏一族战死, ”沈持道:“天下人指责大理段氏六亲不认衣冠枭獍时,大理王上会不会把将军推出来当替罪羊,去堵天下悠悠之口?”
“将军攻打左氏,必定让大理王上与亲孙女阴阳两隔,万一王上思念孙女,将军又该如何自处?”
王膺:“段湘与其母叛逃出大理段氏,是她自绝于父辈一脉,王上早已不认这个孙女,你休要花言巧语。”
“大理段氏二王子身死后,”沈持质问他:“身为兄长的段世子凌辱弟妹,虐待侄女,王将军,到了这一步,她们还要留在鸭池城吗?”
“容得下她们吗?”
王膺默然不语。
沈持又道:“大理段氏治下,民风愚昧,百姓之家不读圣贤之书,不服官府法令,凡事逞勇斗狠,豪门大户,匪盗地痞相互勾结,难决之事,大多不经狱讼,但凭权势欺压,连二王子的遗孀及女儿尚且难以自保,如此昏庸,王将军难道还有执迷不悟为他卖命不为自己打算丝毫吗?”
他说完,见王膺似有所动,沈持收住话头,不再说下去。
“昭朝又如何?”王膺冷哼。
沈持躬身施礼:“远的不说,就拿王将军能看到的鹤州府来说吧,杜知府到任后兴农办学,劝民及时耕种莫误农时,并亲自教习百姓中原的耕种之法,以保其有粮吃有衣穿,又教化民风筹办科举,来日定是一番国泰民安之象。”
王膺听了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便没有开口再问下去,大理段氏的种种无能昏聩,他看在眼里,但此刻他似乎不敢坦然直视自己的内心,不敢质疑主子大理王段思仓。
沈持本来还要说些劝王膺弃暗投明的话,见他的副将元高正怒目着自己,心道:说出来必然会激怒他杀了自己,还是不提的好。只要劝住王膺不再进攻左氏土司,他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王将军好好想想,”沈持说道:“今日本还有些话,只是看样子只能等日后有机会再说了,在下告辞。”
王膺没看他,但也没为难他。
沈持拱手一揖,转身要走。
霎时。
弓弦声破空而来。
那箭是王膺的副将元高射来的,沈持下意识躲避,但那箭还是没饶过他,射中了他的左胳膊小臂,几乎射穿。
元高笑道:“这是给沈大人的一点儿薄礼,还请沈大人笑纳。”
先前史玉展射了王膺一箭,险些要了老将军的命,这次沈持孤身一人来闯他们的大营,若传让他全身而退,传出去,他们岂不是成了无用之兵?须报了那一箭之仇。
人在极度的疼痛中最初是失去知觉的,沈持看着箭扎在他的小臂上,箭羽还在微微摇晃,他若无其事地抬起手臂一拱手,谈笑生风:“谢了。”
心中暗道:这一箭我记下来,来日必奉还。
手臂放下来的一阵钻心的剧痛袭来,他步履微有踉跄,走出王膺大军的营门,沈持的眼前开始出现重影,他知道自己快支撑不住了,竭力翻身上马后伏在马背上,对马儿说:“驮我回去,去找史玉展。”
这匹马是军中的马匹,非常通人性。
马儿驮着他往回飞奔,在离王膺大军五里地之处,遇到左靖带着人来接他,沈持看见他们实在支撑不住,浑身无力,几乎晕过去,他从马背上慢慢往下掉。
左靖上前扶住他,命人把他搀扶到马车里,带回左氏宣抚司府医治。大夫来给沈持拔箭的时候,见他是位玉面书生,两条眉毛皱得要打结,自言自语道:“这细皮嫩肉的……如何吃得住拔出箭簇的疼痛。”
沈持听到后极虚弱地说道:“我能忍,先生只管拔去皮肉中的箭就是了。”
大夫看了看深深扎进他小臂之中的箭簇,摇摇头:“先服一碗羊不食草熬的汤药吧。或能减轻些疼痛。”
叫人煎了一碗草药来给他喝。
羊不食草的学名叫“羊踯躅”,是这一带用来镇痛麻醉的草药,据后世研究,这种草里面的羊踯躅毒素能麻痹人的神经,从而达到麻醉药的效果。
沈持勉强端起那碗黑乎乎的草药,只尝了一口便觉得舌头发麻,想是草药的毒性所致,不知会伤及哪里,于是又放下不肯再喝:“先生,拔吧。”
大夫看着他:没苦硬吃是吧?
人家也不再劝,直接用白酒冲洗了巾帕,小刀……
微微往皮肉里往外拉,他便疼得眼冒金星,汗透了春衫……大夫一边一点点拔出箭簇一边在皮肉翻开处撒上三七粉,就这样,赤红的血珠子一个连着一个往外冒,滴在地上的一片殷弘越扩越大……
在一旁看着的史玉展和左当归都快要哭了:“姐夫……”
沈持:“别哭,我死不了。”皮肉伤罢了。
箭簇拔出后,单纯的剧痛变成灼痛,折磨得他直想呕,好在很快陷入困极累极的疲倦中,半昏睡过去才好受一些。
……
他离开后,王膺给大理王段思仓写了封信,说自己中了史玉展一箭,箭疮流脓不止,只怕有负天恩,请求回鸭池城休整后再战。
就像沈持说的那样,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攻打左当归,我收拾了你们段氏的孙女,日后你们后悔了再杀了我泄愤,岂不滑稽。
大理王段思仓本打算让王膺不管不顾攻下左氏土司的,但收到王膺的信后束手无策,召集群臣来商议,段弼说道:“左氏不会想到这个法子,定是沈持给他出的主意。”
这个沈持太可恨了。
“他不是头一次这么可恨,”段思仓看了段弼一眼:“你难道才知道。”
他想听的不是骂沈持,而是这事儿该怎么办。
段弼:“要不,让王将军暂时撤军?”
段思仓气得几乎吐血,粮草,军饷折进去许多,撤军近乎无功而返啊。
但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别的办法,他进退维谷,半晌后放狠话道:“不能饶过沈持,等王将军回来,去攻打鹤州,把姓沈的夫妇二人都活捉了。”
于是命王膺撤军回来。
当王膺的大军被气得跺脚骂娘撤走时,史玉展养好伤又是一条好汉,他看着山坡上的草丛中,一朵朵不知名的花儿舒展花萼,正欢快地摇曳,阳光斑驳而慵懒地像铜钱般撒了一地,他扑倒在上面打了个滚,哈哈大笑道:“姐夫,王老匹夫滚蛋了。”
“他走了,”左靖拿族中的好药材给他补养,沈持的箭伤也好了许多,拉他起来:“咱们也得赶紧回去。”
说好是夜袭的,没想到最后到左氏土司来了,节外生枝不少事情。
史玉展爬起来拍拍屁股上沾的花草:“姐夫,你这伤不多养两天吗?”
“不要紧,”他心道:带着伤回去还能让你姐心疼心疼。养好了,岂不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一想这话怎么能对小孩子说呢,便打住了话头:“回去再养也是一样的。”
启程之日,已是五月底,这一带下了雨,风飕飕的,凉如秋日。
左靖带着左当归来送行,再三谢过沈持他们为左氏土司解围,并赠了一车他们族中的好东西,小丫头穿着土司的服饰,神气却又神情落寞,可怜巴巴地望着史玉展:“史哥哥,我会去鹤州找你的。”
“苦当归,你现在是土司王了,”史玉展说道:“你要治理你的部落,不能随便出去的。”
小丫头听后,又黑又圆的眸子登时蒙上一层水雾,快哭了。
沈持看了眼:“快走吧。”
史玉展扭过头跳上马背,不再看左当归。
来时的千名兵士,折了上百人,余下的跟随沈、史二人一道,马不停蹄返回鹤州府。
两日后,抵达城中。
沈持先回府衙的住处。赵蟾桂这次没跟着他去,留在这里,见他这一趟回来后脸颊消瘦,两边颧骨微凸起,脸色也有些黄了,惊问:“大人,您病了?”
沈持:“受了些小伤,不要紧,你帮我烧盆水来,我要沐浴更衣。”
赵蟾桂赶忙去烧热水。等给他拿衣裳时看到沈持左臂上的箭伤,吓了一跳:“大人?”
沈持:“小伤,很快就好了。”
“大人,你这不方便沐浴吧?”赵蟾桂问他:“要我帮你吗?”
沈持:“不用。”
这些事情,他从不肯叫别人服侍的。男子沐浴不用讲究,涮洗干净就好,他右臂能动,就不矫情劳别人了。
等他沐浴更衣出来,吃了些东西,问赵蟾桂:“鹤州城一切都好吧?”
“都好都好,”赵蟾桂笑着说道:“有杜大人在,能有什么事。”他想了想:“对了,大人,前日万岁爷赐给王大儒两名侍妾到了鹤州,哟,两位娇滴滴的佳人,引得满城人都去看呢。”
沈持:“……”
皇帝萧敏听说王渊到鹤州府的官学执教,非常欣慰:“老师总算想开了。”听说王渊的夫人去年冬天没了,便赐两名到了年纪自愿出宫的宫女前来给他做妾,陪伴他。
“王大儒他哪里肯收,”赵蟾桂说道:“认了她们当干女儿,又让杜大人去说媒:“知道有哪个好男儿未娶妻的,给我两个干女儿做个媒,她们都岁数不小了,早些成家的好。”
沈持:“这是先生的风度。”他说道:“赵大哥你去给先生递个帖子,就说我过两日去拜访他。”
赵蟾桂应了声,回头一看兰翠来了,正站在门外要抬手叩门:“哟,兰副将。”
兰翠风风火火地走进来:“史小郎君说沈大人受了伤,我来瞧瞧要不要紧?”
沈持:是媳妇儿让她来的吧。嘿嘿,他就知道媳妇儿有多心疼他。
“一点儿皮肉伤,”他怕史玉皎太过担忧他,说道:“已快好了。”
“既无事,”兰翠笑道:“史将军想请沈大人写份折子,尽快把此次与王膺交战、周旋之事上奏朝廷,请跟我走吧。”
沈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