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子时已过,再有三个时辰便会天亮。
时彧没有着急回营,与秦沣到了松亭阁书房内。
挑灯就火,少年温如黄玉的脸,显出几分不耐。
京畿大营在时彧回京之前,一直是群龙无首,陛下为此头痛,才将这份不可能有人接手的重任,交给了新官上任的骠骑。
秦沣道:“将军是知道的,这京郊的营地,就是为那群权贵子弟镀金的,我朝有武将举荐制,这些勋贵后人文不成,才来就武,在京畿大营待满两年,找父辈的同僚一举荐,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入朝了。可恨陛下有心推行武举,一直受到这些人的阻挠。”
她们将为数不多的官位把持在自己手中,霸占垄断了五品下的大半军职,令寒门出身、一身武艺的真正将才无法顺利入朝,实在可恨。
若是这些人有真材实料倒也罢了,最可恨的就是这群富家子弟骄奢淫逸、不思进取,只会纸上谈兵,一点实战的胜绩都拿不出来。
之前的孙钧,就是血淋淋的例子。
“这里头已经有不少人顺利通过官员举荐,去各地做官了,现在大营里留下的官威最重的,一个是太傅之子全鸣桐,一个是蓟州刺史之子何盘盘。这两拨人在营地里各自为伍,挑唆全营的兵卒跟着划分派系,两拨人打得不可开交。将军在时,尚可以压制,将军这几日不在,两伙虾兵蟹将已经打了三场了,全鸣桐的胳膊都被打断了一条。”
再如此,恐闹出人命来。
月明星稀以后,两拨人打累了,暂时鸣金收兵,听说时将军明日也不回大营,他们过分得甚至约定明日再战。
秦沣想这可万万不行,若继续开战,这动静迟早会上达天听,到时就连少将军也要被治渎职之罪。
耽搁不得,秦沣漏夜前来,就是想请时彧明早及时归营。
时彧没有推脱,在书案后默坐片息,少年抬起冷厉如冰的眸子,“两队人马平时虽然针锋相对,敌视已久,但打得不可开交,总要有原因。”
秦沣道:“听说,全鸣桐先挑衅的何盘盘,骂蓟州刺史缺了一条胳膊。蓟州刺史的胳膊,还是当年追随伯爷讨伐黑水匪时被敌军砍断的,何盘盘不容有人诋毁生父,勃然大怒,当场就打断了全鸣桐的胳膊。”
时彧反问:“无端端,全鸣桐为何出言挑衅?”
秦沣深吸了一口气,不敢言语。
时彧盯住秦沣:“是不是你,在营地论亲疏有别,偏颇何盘盘,对全鸣桐一派失了公平,才导致的全鸣桐不服?”
少将军人小,但眼光却毒辣,尤其军营里那点事儿,简直洞若观火。
他说的一点儿也不错,秦沣汗颜语塞。
时彧含着嘲意轻笑了一声:“很好,你自己撩架拱的火,知道火势太大控不了场了,现在来找我收拾烂摊子。”
给底下人擦屁股这种事,时彧一路摸爬滚打到现在,已不知干过多少次了。
这次本来也不意外。
如若秦沣不是在他怀抱沈氏的时候不速造访,时彧也不会有丝毫愠意。
秦沣双膝跪地,惭愧得恨不得将头颅埋进大红猩猩毡毯底下,“将军,是秦沣办事不力,请将军以军法惩处。”
时彧不屑苦肉计这套,短叹一声,皱眉道:“起来。我没打算罚你。”
秦沣震愕地望向少将军。
依着少将军的脾气,自己这次竟能逃脱军棍,实在侥幸。
时彧道:“你不在里面搅混水,两路人马也迟早打起来,早晚的问题罢了。军中的问题一如朝堂,太子与二皇子相争,就有党羽不断上前附庸,我在其中,也不可避免地被扯入了浑水里。”
秦沣心中一动,心想今夜将军去的是太子设的琼芳宴。
面对少将军这般年轻有为、军中威望深重的天赐将星,就连东宫也按捺不住想要招揽的心了,筵席上太子不可能不动手脚。
这么说,将军已经迫不得已地要选择东宫了?
正当秦沣眼球滚动,露出一丝狡黠思量之时,上首的时彧又道:“你明日不用回营了。”
秦沣唰地脸色惨白。
时彧知道他想岔了,以为自己要将他逐出军营,沉心呼了口气,口吻冷淡:“你去库房挑几件厚礼,替我拜访二皇子。”
秦沣霎时明白了,既然已经不能拨乱反正,予自己孤臣的清名,少将军干脆堂而皇之地给二皇子送礼,不为证明什么,只是要告诉他人,他两头下注,还处于举棋不定的阶段。
“知道怎么说?”
时彧乜斜他一眼。
若连这件小事都办不好,他就真不用继续留在营中了。
这是军令状,也是最后通牒。
秦沣连忙点头。
刘洪在书房外敲门,“少将军,明先生送信来了。”
秦沣拉开房门,接过信件,递给时彧。
自回长安以后,时彧还不曾与明灏见过。
无他,明灏一介诗人,居然也学会了投机钻营那一套,为了功名利禄早早地投效了长阳王。
时彧揭开火红的封漆,将两张薄薄的信纸从信封中拈出。
“时彧吾友,见字如晤。一别两载,为兄听闻熠郎之骁悍,连下十城,复我河山,荣我业军,扬我国威,今受封骠骑,可喜可贺。然长安终究龙蛇盘踞之地,如不测渊薮,各方混沌,难理其源。吾有不得已处,无奈依附权势,失清流之名。为免有碍于贤弟官途,为兄怀切肤之痛,与君暂作割席表象,只以书信往来。望贤弟不弃。”
这是第一张信纸。
时彧哼了一声。
这么多借口。
他又接着抽出第二张信纸,信上写道:
“长阳王有意招贤弟为婿,妄请太后赐婚,事有不成,恼怒贤弟今朝于太子门下长袖善舞,实为巴结。贤弟当步步谨慎,小心为营。愚兄明灏钧鉴。”
不就是提醒他,他今夜的举动,招致了二皇子党的忌惮么。
但时彧从这封信中,却看出了一条信息,瞳孔微微攒缩。
长阳王想招他为婿?
时彧立刻想到了今夜琼芳宴上见到的长阳郡主谢幼薇。
彼时长阳王妃也在。
今夜前来参宴的,多数都是如今长安尚未婚配的贵族男子。
居然是真的。
时彧一直到离席,都没勘破这点。
谢幼薇于席间突然举樽上前,意欲何为?
少年的心思往下沉,指尖摩挲信封上砂质的火漆,一寸寸挪移。
心生陡然生出一念。
难道,长阳郡主真能看中他一介莽夫不成。
之前长安城外驿站有过一面之缘,相信长阳郡主应当对他印象颇为不佳。
时彧捻着信纸思量那日的情景。
应当是他多心了,那名骄奢跋扈的郡主,实在是他最厌恶的那类女子,而自己的鲁莽野蛮,也是那位郡主万万看不上的。
彼此水与火,不相容,长阳郡主能心悦他才是见鬼了。
时彧想通了,便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将信笺折好,放入烛火的外焰之中引燃。
既然对方只想苟苟且且地书信来往,不想让旁人窥测他与自己的关系,那么这封书信便不是书信,而是把柄。
时彧点燃了它,随手投入了火钵子里。
看天色不早了,时彧对秦沣命令:“我要走了,寅时前必须赶到军营,你去库房挑拣些礼物,理份名录交给刘洪。”
秦沣抱拳敬诺。
时彧打点行囊,让刘洪牵马在外候着。
刘洪把少将军的乌云盖雪拴在正门树下,拎了少将军的包袱放置妥当。
通常少将军带上行李,便意味着要在营地长住了,这一去,恐怕又要几日不得归来。
刘洪偷摸往里边放了一些城郊买不着的零嘴,想着少将军小时候最爱吃这些了,在军营里可吃不着。
“少将军勿用担心,府中一切交给老奴就好,老奴定让将军无后顾之忧,您只管去。”
刘洪是广平伯府的老人了,他办事,时彧是放心的。
少年稍一点头,立刻翻身上马,回眸看了眼门匾旁飘摇的垂花灯,不再有任何留恋,长腿熟稔地一夹马腹,催马朝天街而去。
快马俨如流星,划破了长夜的宁静。
天街上马蹄的飒沓之音,似急促盘旋的鼓点,一声声穿透浓雾,散入更远的夜空。
伏在马背上疾驰的时候,不知为何,时彧总是心绪不宁,眉心不停地痉挛抽搐。
是荷塘里不为人知的荒唐,她的温柔绞碎了他的强硬,让他体力不支了么?
时彧无法确定,但越往城外走,这股不安的感觉就愈发强烈。
他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
沈氏如果是那么容易认命的人,当初她就不会心意坚决地上山落发为尼……
她只是看起来身娇体弱,可内心当中比谁都固执,都倔强。
其实她今晚,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向他给任何承诺。
她的脸色很惨淡,在他说着那些自以为安慰的话语的时候,他因为愧怍和难为情,根本没看沈栖鸢的神情。
后来是怎么糊里糊涂的,她就答应了,具体答应了什么,时彧都记不清了。
时彧一想到这点,心里的躁动不安更加浓烈。
“吁——”
少年勒住缰绳。
咬牙,时彧心一横,拨转马头,快马加鞭地赶回广平伯府。
一定有什么是不对的。
这一去就是好几日,如果不能料理妥当后院,他走也走得不安心。
他需要安心,需要沈氏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
时彧径直驰往离波月阁更近的侧门,将乌云盖雪停在门前,等阍人打开门,诧异地问将军怎么又回来了,时彧一言不发,大步迈向波月阁。
画晴已经歇着了,整个波月阁不闻有声,一切都那么安静,仿佛徜徉在深水之中的小舟,唯余淡然的风声,挑逗枝头葳蕤的浓叶。
簌簌的绿叶窸窣声,和清脆的一点蛙鸣,衬出此地诡异的死寂。
时彧到了此刻,心非但没有落回腹中,反倒更加堵在了喉咙口。
他试图敲门,朝里唤她的名字:“沈栖鸢。”
敲了七八次,唤了三次名。
不见有人来开门。
“你睡着了么?”
时彧不甘心。
屋子里分明灯火未灭。
他沉住一口气,不客气地道:“我进来了。”
少年伸手一把推开门。
两扇雕花木门从中一线分开,时彧的眼前蓦然出现了一长条的身体。
他的脚步死死地钉在地面。
一只樱桃木高脚凳被踹倒在地上,时彧惶然心悸地抬高视线,只见一条惨白的长绫横在梁上,吊着沈栖鸢已经失了生气的身体。
她似一只被撕毁了美丽翅羽的白蝶,纤盈、脆弱,静静地黏在置她于死的蛛网上。
第22章
时彧的脑中险些一片空白,是身体的本能驱使着他,抽出了腰间的佩剑,纵身一跃跳上,横剑斩断了白绫。
沈栖鸢的身子失重地往下坠,时彧单臂抱住沈栖鸢,右手扔了佩剑,落地之后,将沈栖鸢横放在地面。
“沈栖鸢!”
他厉吼着她的名字。
但没有一丝回音,沈栖鸢的身体已经开始发冷。
时彧在军中学过急救的法子,立刻剥掉了沈栖鸢的外衫,双掌交叠按在沈栖鸢的胸口,用力地往下按,已经不顾她的肋骨是否被压迫断裂。
反复按压数十次之后,他捏住沈栖鸢的鼻,嘴唇含住她柔软丰盈的唇瓣,用力往她的口腔吹气。
尽管手法有条不紊,可时彧在用这套急救之法的时候,却从没有体会过这样的心慌意乱,一种六神无主的感觉击中了自己。
吹气之后,继续摁压她的胸口。
心里一个声音,歇斯底里:
沈栖鸢,活过来。
该死的不是你。
你不是从来都坚强的么,被抄家,被划入贱籍,忍受乐营的拷打,漂泊流亡,这些你何曾想过一死。
再坚强一点,活一次,我命赔你,你别死。
反复了已不知道多少次,时彧的脸上已经巨汗滚滚,黏腻的汗液粘成几缕,清晰地沿着脸庞的皮肤滑下,滴在沈栖鸢的胸前衣襟上。
她没有任何生机,没有一点死灰复燃的迹象,刚才什么模样,如今就是什么模样。
时彧近乎筋疲力尽,一整晚紧绷的神魂,颠倒得已令他丧失了五感,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救她。
救沈栖鸢。
可不论多久,不论他用多少手段,使尽了浑身解数,沈栖鸢依然那么了无生息地躺在那儿,紧阖双眸,脸色惨淡如雪。
月光清淡,破入西窗。
女子的身上覆着轻盈的白绸纱衣,被残宵的银缸照得柔和了许多。
时彧已经力竭,他没有能力再救她了。
他知道,自己干了一件天底下最卑鄙龌龊、猪狗不如的事情。
他杀死了沈栖鸢。
少年的眼眶蓦地洇出两团潮热。
他捧着沈栖鸢苍白的脸,垂下眼睑,与她额头相碰。
冰凉的肌肤似一捧细腻的积雪,贴着他的额头,送来寒冷阴郁的死气。
时彧才失去了父亲,不过才半年,这种亲眼目睹身边所亲近之人再一次在自己面前走向死亡的感觉,难受得让他心脏闷痛,喉头一阵发堵。
沈栖鸢,你就那么恨我吗。
恨我到,不再给我一点机会,一个字都不留就要赴死。
是我错了,你醒过来,要杀,要剐,我由你。
时彧闭上眼,缓缓地俯过薄唇,苦涩的吻,虔诚、宁静地落在沈栖鸢的鼻梁。
像一场轻盈的雪,落在冰莹剔透的梅花瓣尖。
“咳咳!”
身下的女子,忽地重重地咳嗽起来,肺部重新灌入一股冷气,呛得她支起了上身。
时彧唯恐压着了她急忙侧身避开,只见沈栖鸢倏地清醒了,歪过了脸颊急剧地咳嗽着。
时彧惊喜交加:“沈氏!”
他爬过去,掌心摁住沈栖鸢的后背,替她轻柔拍打。
“沈栖鸢,你醒了,你没有死。”
少年充满了雀跃,待她咳嗽声音渐小,他一把将女子拽入怀中,如获至宝一般牢牢地揣在胸口。
沈栖鸢刚醒来,神志都还有几分不清,脚边缠着一条雪白的绫罗,身后倒着一只被踹翻的长凳,沈栖鸢懵懵地被时彧抱了许久,在他狂轰乱炸般的吻势间,突然忆起了什么事。
她刚刚,在这屋子里投缳自尽了。
现在,她是生,还是死?
时彧拥着沈栖鸢,及至此刻少年的声线依旧绷得不安颤抖:“还好我回来了,还好来得及。沈栖鸢,沈栖鸢……”
他那么急切,那么后怕,心有余悸地唤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沈栖鸢终于确认,自己原来未死。
她居然获救,被时彧救了下来。
他不是应该早已出府奔赴营地了么?
沈栖鸢自诩得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结果竟然还是没死成。
苦涩地一笑,沈栖鸢把眼皮缓缓放落下来,清冷的嗓音命令般地道:“放开。”
置之死地而后生,心中没了忧怖,沈栖鸢的语气很硬,几乎是在命令时彧。
时彧怔了怔,但听到沈栖鸢的这句命令,他扁嘴,确认自己在,她不可能有机会再寻死了,少年才不情不愿地撒了手。
他心怀忐忑,小心翼翼地望着沈栖鸢。
沈栖鸢蜷起双腿,将自己折成一团,凝眸向脚边散乱的白绫。
“少将军,我们做了这样恬不知耻的事,你为什么不让我,结束掉你命里的污点。”
时彧怎会知道,她一心寻死,竟认为这件事是他的污点?
时彧往肺中深汲一口浊气,他屈膝半跪在沈栖鸢身旁,从榻上扯落画晴搁置的干净的外衫,替沈栖鸢胡乱披上,虽动作温柔,可口吻着实不快。
“我不是说了么,从父亲离世的那一刻起,你与他就再无瓜葛,他早已经把你托付给了我,是我之前自私愚钝,不想践行对父亲的诺言。沈栖鸢,你若是真的那么敬重广平伯,就应该遵从他的遗愿,好好活着,给自己找个依靠。”
沈栖鸢惨然道:“不可能。”
时彧语气重了一些:“什么不可能?”
沈栖鸢的声音轻轻的,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伯爷不可能那样做。”
他答应了,纳她为妾,他怎么会将自己托付给他的儿子。
这岂不是有悖于人伦。
时彧咬牙道:“我说实话可能不好听,但现实如此,父亲对你一直不曾有过男女之情,他只想照顾你。因为你的父亲沈馥之,曾经是他生死相依的袍泽。”
但愿沈栖鸢莫再犯傻,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忠贞守节。
时彧皱起长眉,一只手掌握住沈栖鸢的胳膊,迫使她转过面容,与自己对视。
但她仓皇地想要避开,时彧便再加一只手,握住了沈栖鸢的下巴,扭过她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的脸蛋。
尽管心存怜惜,但时彧的语气可算不上温和:“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罢,都不可自己寻死觅活。如此行径,岂不愧对了你的父亲,和几年身陷乐营唾面自干的隐忍。”
沈栖鸢不敢看他,眼眸颤抖着垂落,身子也似发颤。
她要如何说服自己,在自己眼中的一个孩子,强行地要了她,和她有了夫妻之实这种事,是可以被原谅的。
她要如何顶着这样的良心谴责,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地待在广平伯府?
沈栖鸢承认,以死解脱是极端了些,但她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现在,死也没能死成,再看脚下一地凌乱的白绫,也失了先时的勇气,想着方才失去意识前的窒息、憋闷、晕眩的感觉,沈栖鸢惶恐地将脚往回缩了一下。
仅仅一下,动作很轻。
时彧敏锐地捕捉到,这意味着她不会再求死了。
时彧弯腰拾起他扔下的佩剑,将剑柄塞入沈栖鸢的怀中。
冰凉的,梼杌凶兽凸起的纹理,硌着手心。
沈栖鸢猝不及防地垂下眸光。
时彧令她抓着剑柄,而他的手抓着剑刃,将开锋的利刃架在了他的肩胛上,正贴着右侧脖颈的皮肤。
沈栖鸢吓得手心发抖,想撤剑,但剑锋却被时彧握着,她不敢用力。
这口削铁如泥的宝剑,是时彧的家传之物,时彧被陛下特许了剑履上殿,这口神兵他无论走哪儿都不忘了佩戴,它有吹毛断发的锋利,只要向时彧的颈部再靠近一点点,她毫不怀疑,时彧的皮肉会瞬间被割开,甚至割裂喉管,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现在,时彧竟然提着它,抵在自己的死穴上。
沈栖鸢的太阳穴狠狠抽搐了几下,惊慌失色地看向时彧。
时彧手持剑刃,把剑锋拈着,向自己的颈窝更偏一寸,剑刃在喉,他的脸上看不见半分恐惧和畏缩。
他平静而深刻地凝视沈栖鸢:“沈氏。你可以有两个选择。”
什、什么?
“今天晚上玉树园里发生的事情,是我强迫了你,你可以忿恨,也可以向我报仇,那么你就一剑刺死我。我保证,你杀了我之后能安然无恙。”
沈栖鸢眼瞳震颤。
即便真如时彧所言,她杀了他也不必为此负责,可她能这么做么?
他是恩公伯爷的独子,是为大业连夺十座城池,保一方边境平安的功臣,她一个叛国罪臣之女,有何面目和权力,能向他下杀手?
时彧看穿了她的动摇和不忍。
他弯了下唇。
“沈栖鸢,你不想杀我?”
沈栖鸢哆嗦着嘴唇,没有看他,也没回应他的问题:“第二条呢?”
时彧笃定地望着她:“你也可以选择,和我在一起。”
他还没说完,她几乎便应激,身体激烈地发抖,表示出强烈的抗拒。
时彧扔掉佩剑,将沈栖鸢再次扯进怀中,不许她再挣扎。
他低下头,轻哼了一声道:“沈栖鸢,实话同你讲,我一开始挺讨厌你的,因为你看我的眼神,总是在看一个小孩子,无论我怎么向你证明,你都不信我是个真正的男人。就连我屡次三番激怒你,你都像个真正的姨娘那么无微不至地关照我,丝毫没有怨言。沈栖鸢,我讨厌这一点。”
沈栖鸢蜷缩在他的怀中,丝毫不敢动,感觉有什么开始威胁起了她的臀。
少年的呼吸,灼热而急促。
“现在,你必须正视我,把我当男人看待,当成你自己的男人来看待。”
沈栖鸢像吞了一口黄连,简直苦涩难言,事到如今,人已经是他的了,还由得着自己不把他当作大人么。
时彧见她不再挣扎,他折下腰去,将她缓缓地抱起来,送上内寝的床榻。
沈栖鸢躺在榻上,见他将帘幔从金钩内扯落,幔帐纷纷落下之后,他却没走,反倒钻了进来。
沈栖鸢将身子往内侧直扭,谁知,她扭多少,时彧便跟近多少。
你追我逐,时彧锲而不舍,仿佛在战场上圈画着己方的疆域,寸土必争,毫不拱手舍人。
在沈栖鸢已经缩到了墙角,避无可避之时,时彧终于不再咄咄逼人,伸臂将她拽了过来。
他的手掌抵住了她的胸口,柔和地轻按试探:“气顺过来了么,还有没有胸闷不适,喘不上气的症状?”
沈栖鸢心里泛起异样的感觉。
她完全没有准备好,在心里扭转完成时彧身份的转变。
被他这样温柔切实地关怀着,她心里有些慌乱。
“没,没了。”
时彧舒了口气,将她圈在怀里,亲吻起她的脸颊来。
“那就好。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不要胡思乱想,纠结我和我父亲的事,好好睡一觉。我明日一早,让府医过来为你看看,如还有不适,你一定要及时告知。我方才替你施救时,好像用太大力了,怕你的肋骨会有些难以承受,明日起减少下地活动,让府医给你看过情况再说。他医术精湛,值得信赖。”
沈栖鸢知道他在交代府中的事,因为营地里出了事,他须及早赶赴京畿大营,会有一段时间不能回来。
她没应。
时彧以为她还有顾虑。
的确,易地而处,如果他是沈栖鸢,也不会眨眼间端正心态,接受命运的这种安排。
隔着被褥,时彧横过一条臂膀,轻轻拍在她的背上,如同安抚。
“等我回来,我们就正式行礼。”
沈栖鸢不说话,双眼望向金色的帘拢承尘,神色平静。
纱幔朦朦胧胧,透过一点银烛的晕,在室内无风自动摇曳生花。
行礼……
他们那用得着行礼。
不过是个妾罢了。
从伯爷,到时彧,从来没有变过。
沈栖鸢被那盏灯烫了眼睛,酸涩地闭上了双眸,不再看。
第23章
天蒙蒙亮时,太子行至蓬莱殿,领回了自己宫的旻雯。
功败垂成,面对太后无声的诘难,太子羞愧不已。
为了拉拢时彧,他竟将自己宫中的奉仪转手予人。
听说,时彧并没有碰旻雯,当长阳王妃发现旻雯时,她正晕厥在回廊亭下,人事不知。
太后责备他如此不小心,怕给时彧留下把柄,但一方面也心疼,如今朝中大势,对太子有诸多不利之处,平氏那贱人,魅惑君王,致使陛下良心偏颇,若没有自己偏袒着,太子就快孤立无援了。
自己再苛责谢煜,只会更加令他戚戚自危。
太后拢了拢手指,神情肃穆:“既然不成,这个女史,也就没必要继续留着了。”
太后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吓得跪在地上的旻雯瑟瑟发抖,她哀求着太后饶命。
太子动心不忍,怜悯地瞥了一眼旻雯,想替她求情。
才踏上前半步,太后蓦然用阴暗的眸光制止了他的动向:“煜儿,你行事拿得起就要放得下,既然着她这个不堪大用的去勾引时彧,就要做好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准备。”
太子只好停驻不前,无比颓废郁闷地朝太后叉了叉手,“是。孙儿谨记。”
太子带走了旻雯。
二人出蓬莱殿,旻雯掖着双手,心中怀有一线希冀,忐忑惊惧地缀在太子殿下身后。
在过长寿园的古柏亭时,太子的脚步停下了。
旻雯也只好跟着停下,她瞳孔紧缩,声线跟着发抖:“太子……殿下,您,您要处置我吗?”
道路尽头松柏森森,苍翠盈窗,一撇青溶溶的月色晃出了树影,卷过微风,送来一蓬蓬清鲜的叶子味儿。
太子负着手,在月华所不及的阴翳处,立了片刻,一声叹息从他唇中发出。
在被她问后,谢煜转过了身,他含着一撇笑意,上前握住了旻雯的素手,柔声道:“怎会。你在东宫服侍孤这般久,当初做决定把你送给时彧,纯粹是因你是东宫上下唯独的一个体贴知意的女子,舍你,孤心头也不忍。现在事不成,你还是继续跟着孤。”
旻雯感激涕零,晶莹剔透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漉漉的水雾,“真的么?”
太子温言噙笑,掌心安抚过女子的手腕,略收几分劲道,“让你害怕了?”
旻雯眼眶的泪花打着旋儿,近乎要扑出来,她抽噎着,轻轻点头。
“孤也不是事事都要听从太后的。”
谢煜抬起手掌,一点点,温柔可亲地擦掉女孩子脸颊上悬挂的豆大的泪珠。
旻雯听了这话,便也放心了。
她轻轻抬起下颌,幽幽道:“殿下如此不弃,旻雯再也不想出宫了,只愿为殿下,肝脑涂地。”
“好女孩儿,”谢煜十分动容,握住旻雯柔软的小手,垂下头,薄唇如燕尾点水般轻快地掠过女子丰满的红唇,他喟然自足,“太子妃若有你一半可心就好了。”
旻雯心里暖流涌动,心中对这个男人更崇敬仰慕了几分,忍不住将身子轻如飘絮般地贴近,靠向他宽阔温暖的怀。
闭上眼,感受这令人沉醉的幸福。
其实她也不是真的想离开东宫,自打成了太子的人那刻开始,旻雯就在心里发誓这辈子只会爱殿下一人,她也不求许多,只求,殿下能如初见那般,偶尔给予她片息温存,她就知足。
不过一息之间,旻雯骤然感到脖颈一紧,一股窒息般的感觉侵袭头颅,她错愕地睁开眼。
扬眸,上方是太子顶着月光的一张脸,和善,微笑,充满了怜意。
他掐她脖颈的手愈来愈用力,旻雯的脸涨得紫红,无法喘气,更无法说话。
她只能瞪着鱼目般的眼珠,错愕地质询他。
为何。
谢煜柔声道:“你知道孤太多事了。旻雯,好女孩儿,孤想,你会愿意替孤分忧的,那就为了孤,再做最后一件事吧。闭眼,一会儿就不痛了。”
旻雯无法闭眼。因为她已经没了闭眼的力气。
谢煜加快收紧五指,将她的喉咙掐得如玉净瓶一样细,直到旻雯完全咽气,头颅似一片被秋风摘下的落叶,瘫软地倒向旁侧。
谢煜撤了手。
她迅速花钿委地。
男人的脸色浮现出一丝动容,他抱住了旻雯的腰肢,将她嵌入怀中。
谢煜的叹息里充满了对落红易逝的感叹和垂怜,看着已经身亡的女子,在旻雯的颅心浅浅地一吻。
“孤会记住你的。”他轻轻道。
*
孤月隐匿,残宵已尽。
东方的天浮出海水一般的深蓝,在那片沉淀下来的蓝中,又轻翻了一桶羊脂玉色泽的乳白,两色杂糅,深浅不匀。
沈栖鸢自拔步床上苏醒,睁开朦胧的眸。
昨夜,就像经历了一场大战,此刻她的身上没有一处不作痛的,尤其是两处。
一处是她的脖颈,被白绫勒得留下了后遗症,一直到现在,仍然令她有紧闷不适感,一处是私密之处,火辣辣的,很是刺痛。
拨开帘帷,时彧还没走。
他正在榻前,穿着他的裳服。
时彧背身向她,听到身后的动静,少年手指扣着腰间的蹀躞,回眸。
“醒了?”
只是一句看似再普通不过的问候。
但因为发生在早晨,发生在内寝里,沈栖鸢的脸色不太自在。
她伸足点地,勾上木屐,自拔步床上缓慢起身,走向时彧。
伸手,接过了他腰间的蹀躞带。
时彧见她拿去了,自己也不再动手,横开双臂,任由她为自己穿戴。
沈栖鸢柔软纤长的臂膀绕过他的后腰,将时彧虚虚笼在怀中,少年的腰,窄而结实,充满了蓬勃的爆发力,可以一往无前、无数次击碎她,沈栖鸢的脑中掠过那些充斥了欲的碎片,脸色不禁泛着烫意。
时彧低下头,只能看到她满头青墨的发丝,似流泉飞瀑般一泻流下。
侧过眸,自她梳妆的菱花镜中,终于瞥见了女子发红的脸颊,躲闪的软眸。
时彧轻声一笑。
笑声从他的胸膛滚出来,却震得沈栖鸢手麻。
好不容易替他整理好了蹀躞带,待要离开,时彧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沈栖鸢。”
女子闻声,仰头看向他,乌眸婉婉,平静而柔和,似铺满月光的一泓海水。
时彧的心跳得很快。
舌尖滚了滚,他再度启唇,道:“昨夜已经有所耽搁,今天我是必须去京畿大营了,营地里出了点事情。但你放心,少则一两日,多则三五日,我定再回来。”
沈栖鸢对时彧要出远门这件事没什么感情,因此也没任何计较,轻轻地、慢慢地颔首,只应了一声。
时彧知晓她好不容易认了命,强行地转变了长久维持的心理认知,恐怕都还没有消化,现在的她,对他根本无一丝男女之情。
但昨夜里她投缳自缢给他带来了深重的阴影,时彧不敢得寸进尺,要了她的人,一夜之间,又想来贪图她的心。
沈栖鸢没有说话,她替时彧检查着,身上还有没有不工整的地方。
时彧身上穿的是武将常用的圆领劲装,衣上唯两侧袖口有用银线勾勒而成的忍冬藤蔓,旁的再无赘饰。
衣料是细绸,摸上去质地光滑柔软,很贴合皮肤,撑出了他肌肉线条分明的轮廓。
从上整理到下,时彧被呵得发痒,他忍不住道:“我一个武将,用不着打扮那么精细,出门去骑个马衣服立马皱了,理或不理到了营地都一样。”
沈栖鸢坚持不肯听劝,手指扯过时彧的下衫时,伸手触碰到了他的膝盖。
右膝上的护膝已经磨损得不成型了,戴着也收效甚微。
时彧和他的阿耶一样,对料理自己,照顾自己这种事是非常粗糙的。
有些东西坏了,用着不舒服了,他们也不会特意去买。
沈栖鸢以前给伯爷做过护膝,现在给时彧再做一对,也并无不可。
但做好前她不打算告诉时彧。
时彧的膝盖被她的柔荑抚触着,一股酸麻的痒意直冲天灵,下意识地往回缩。
沈栖鸢若无其事,温柔替他整理好衣衫,起了身。
端详时彧,他本来就生得极好,挺拔的身形轮廓,似峭壁孤松,被劲装衬托着,愈发显出英姿勃勃的气概。
沈栖鸢的目光凝在他的肩上,少年逐渐长成的宽肩,已有了挑起千钧重任的风貌,的确是她愚拙了,竟看不出在她眼前的,一直都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年男子,而非孩童。
昨夜种种历历在目,沈栖鸢垂下了螓首。
时彧将她揣入怀中抱住,低头觑着她,“沈栖鸢。你送我出门好不好?”
沈栖鸢轻轻应了一声。
时彧翘起了嘴角。
正要说话,门外响起了叩门声。
原来是时彧叫来的李府医。
时彧松开沈栖鸢,将李府医请进来。
“替沈姨娘看看。”少年吩咐道。
沈栖鸢折身去替府医看茶,听到“沈姨娘”三个字,杯盏碰到了碗沿,发出清脆的“咚”声。
时彧从前万分排斥旁人唤她“沈姨娘”,如今,仍然是姨娘罢了。
沈栖鸢垂下浓密的长睫掩盖了眸色,为李府医沏茶,请他饮水。
李府医先看了沈栖鸢的外伤,她的脖颈肌肤雪白,因此那道被白绫勒出来的青紫的淤痕尤为醒目。
“沈姨娘的脖颈处淤伤,可以外敷擦药消解,无大碍的。但少将军说,姨娘的胸骨恐有受损,怕伤及脏器,特让老朽来为姨娘诊治。您是否觉得,有胸闷不适,或是心悸眩晕的症状?”
沈栖鸢听闻此言,手掌缓慢地贴上胸前,心跳平缓有力,从昨夜到现在,一直很妥当,没有任何不适的地方,只有颈部尚有勒感。
她诚实以告,李府医听了,踌躇地道:“老朽要摸沈姨娘的肋骨,才能确定姨娘的肋骨是否受损,不知姨娘可否行方便?”
沈栖鸢并不介意:“医者不避,应该的。”
她伸手,替自己解落衣衫。
外边笼罩身子的是一层雪青色云烟丝罗绣芙蓉青叶的寝衫,剥离出去的一瞬,沈栖鸢的身上便只剩最后的抹胸诃子。
诃子是宽松式样的,若隐若无地裹着内里寒酥,芙蕖淡香幽软袭来。
李府医识人无数,也救人无数,这种事情自然也司空见惯。
他待要上前,替沈姨娘诊治。
时彧心念一动,箭步冲了上去,一把攥住了李府医的胳膊。
力气大得差点将一个年近古稀的老者的胳膊给卸下来,疼得他声音沙哑地叫唤,少将军却将身横在了面前,阻碍了他的视线。
李府医甚为不解:“少将军——”
时彧的脸色略显粉红,他丝毫不退,反而义正词严:“男女授受不亲,李府医。”
李府医作为医者,考虑家属的要求是必然的,况且沈姨娘还是一个年轻的女娘,少将军替伯爷介意这一点,也实属正常。
但接着一句话,李府医就听不懂了。
“我来吧。”
“……”
李府医有点儿吃惊,错愕地看向少将军。
也想看看少将军身后的沈姨娘是一副怎样的神情,但少将军将身阻碍了他的视线,李府医表示什么也没捕捉到。
他一个老大夫,尚且与沈姨娘男女授受不亲,少将军和沈姨娘难道就可私相授受了?
这个道理听着怎么如此奇怪。
李府医内心当中波涛汹涌,无比震动。
忽听时彧道:“我在军中多年,也有一些经验,只是没摸过女人的骨头,你告诉我往哪里摸就是了,然后,开点安神怡魂的药,给沈姨娘煎服。”
时彧忽然感到自己腰后的蹀躞带,被一只手轻柔地往下扯了扯,那股力量带动得他前腰的蹀躞七事纷乱摇颤。
时彧心领神会。
沈栖鸢害羞了,她不想他摸。
但他轻咳一声,没应她。
早已经亲密到突破了最后一重阻隔了,现在只是摸她的胸口而已,沈氏就害羞至此。
若是调换过来,他的全身都能给她摸个遍的,有何关系。
他们很快就会是名正言顺的一对了。
李府医作为多年行医的老大夫,一双眼睛比鹰眼还锐利,丝毫不因年事已高而退化,早已看到少将军腰间晃动的蹀躞带,心中震撼之际,有了揣度。
莫非少将军昨夜,是在波月阁,在沈姨娘的房中留的夜?
看沈姨娘的架势情态,似乎也并不排斥少将军的轻薄。
那这现在两人是一种什么复杂关系?
沈姨娘作为伯爷的遗孀,现在和少将军睡在一张床上。
一男一女睡在一张床上能发生什么好事,简直不言而喻。
李府医神情复杂,心忖着,老朽来府上十几年,从来不知道本府家事这么乱的,哎,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
自打夫人和伯爷走后,那个单纯可爱的小郎君也不见了,少将军他变得越来越狂野了!
第24章
帘幔垂落,无风自动。
时彧用夹子固定住两扇门帘,左臂从后环拥住沈栖鸢的身子,低头看她。
天光正炽,照着女子如雪中春信般的两靥,肤光细腻,仿佛能看清脸颊上纤细的绒毛。
沈栖鸢按住了时彧不规矩乱动的手,垂眸敛容,声调轻颤,“你不是说营地里有事,你今天必须要走了么。”
时彧知道她害羞了,不肯让他摸骨,“我确定你无碍了再走。”
不然走了也记挂着。
但时彧必定是不会说那后半句话的。
他的手又开始没规没矩,没入了她的诃子底下,一寸寸搴开她的罗裙。
“时彧……”
沈栖鸢想制止他。
然而她一开口,声音便又碎又哑,简直不成样子。
李府医就背身守在帘门外头,虽看不见,但又不是听不见。
沈栖鸢哆嗦着声线,声音轻细地求着:“你别这样……”
时彧低下头,俊脸贴着沈栖鸢的脸蛋,薄唇倾向她的耳垂。
“昨晚你也是这样说的。但后来还不是——”
他若没点眼力见,知道她后来也享受其中,也枉做了几年将军。
沈栖鸢无比羞恼,她昨夜后来那样,不过是没了力气而已。
他强行亲吻她,口腔中残存的葡萄酒气乘隙而入,令她也中了一部分春帐销魂的药性。
这些时彧自己应该知晓的。
可他偏偏揣着明白装糊涂,沈栖鸢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帘帐外的李府医正叮嘱时彧要领,先触摸沈姨娘的第四及第五根肋骨。
“靠近左乳处,是心脉关键所在,请少将军沿肋骨触摸,勿使大力。”
通常肋骨断裂的人,不会有太大的痛楚,大多胸闷不适,所以摸准位置很有必要。
时彧的手绕过诃子绵密的经纬,遵循李府医的指点,长指往上寻觅。
“……”
柔软丰满的触感,一瞬让少年呆若木鸡。
沈栖鸢倏地伸出双臂,抱住了时彧的脖颈。
花娇玉润贴上来之际,少年的身体蹭地化作了一尊木偶。
还来不及为她的亲昵而窃喜,沈栖鸢张口咬住了他的肩膀。
为了不使自己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来,沈栖鸢下口很重,嘴唇紧紧地堵着。
时彧被咬得痛苦不堪,可还要遵循医嘱替她摸骨。
他必须克制自己的力量,以免弄伤她的骨头,仅仅只是几个眨眼的功夫,时彧的额头便冒出了一层薄汗。
确认她的两根肋骨并没有断裂处,时彧靠近她的耳朵,用李府医听不到的声音,道:“松口,别咬了,我疼得厉害。”
沈栖鸢知道他坏得透顶,恐怕这是兵不厌诈,等她不咬了,时彧便会变本加厉。
所以她一点没松,反倒咬得更厉害。
时彧无奈又有些好气,朝她耳语道:“你现在是徇私报复,报复我昨晚不听话,让你疼了?”
“……”
沈栖鸢积羞成怒地松了口。
只在一瞬间,时彧又摸了她两根肋骨。
这两根骨头都属完好,看来心脏和肺部没有受创。
时彧用拇指抵住沈栖鸢的膻中穴,轻声似哄:“呼吸。”
他有了一点正经看病的样子,沈栖鸢也就不会再讳疾忌医,寻着他给的节奏,试图呼吸。
试了几遍,呼吸均无异常,也没有感到憋滞堵闷之处,看来应是无恙的。
如果肋骨断裂,少说要卧床一个多月,沈栖鸢虽然平日深居简出,但也不喜欢那种动弹不得的无力感。
时彧也呼出了一口气,释然地道:“看来肋骨不曾受伤。”
时彧是将军,从小到大,骨折的次数一只手数不过来,肋骨的断裂是相对麻烦的,虽然相对其他重创它的痛感并不太激烈,但它所关涉的几件脏器都是至关重要的,必须卧床制动,否则恐有大患。
确认她无碍,时彧也终于松了心神。
“李府医,过来探脉吧。”
时彧拾起沈栖鸢的外衫,将外袍罩在她单薄的香肩上。
李府医应了一声,转身匆匆过来,要替沈栖鸢抓脉。
沈栖鸢将手腕探出罗帷,由李府医扣住。
李府医经验老道,沈姨娘的脉象并没太大的问题,沉稳有力,比普通女子还要强健。
他据实以告:“姨娘可安心,这脉象无不妥之处,只是姨娘受惊了,我这就去开安神汤,请姨娘按时熬药吞服。”
姨娘身上,除了脖子上的勒伤以外,便再不见别的伤了,李府医斗胆猜测,难道少将军看上了伯爷的遗孀,昨夜里霸王硬上弓,沈姨娘不堪受辱,决心一死了之,就在这房中上吊了?
他知道自己离真相很近了,可越近,这真相越荒唐。
李府医自帘帐外往里窥探,只能看见少将军模糊的身影,不见清晰的轮廓,但他揣测少将军心生邪念,身为长者,无法对此熟视无睹,他必须出言警醒一二,也算对沈姨娘的搭救了。
“少将军。”
听到李府医唤自己,时彧抬眉。
李府医怅然道:“将军自幼得伯爷教诲,含霜履雪,高节清风,即便身处官场也不磷不缁,是老朽一直钦佩的。”
这种开头,通常意味着后边并不是什么好话,时彧攒了眉峰,冷淡地反问:“你想说什么?”
李府医佝偻着,连连点头,“是。伯爷一生光明磊落,俯仰无怍,老朽实在盼望少将军能承袭伯爷遗志,做一个真正的人中君子。与沈姨娘的私事,不如就此断了。”
沈栖鸢听得心咚地一跳,惭愧不安。
的确。
她曾许过伯爷终身,如何能做时彧的女人?
可当她身子轻颤时,时彧的一条手臂已不着声色地绕到了她的身后,将她的韧腰一把搭住,勾入怀中,不许她分毫动摇。
沈栖鸢做不到像他一样面对他人的毁谤熟视无睹,就连伯府上下,都不会有人认可他们的关系。
时彧笼着沈栖鸢的腰肢,冷眼向帘外的李府医:“事已至此,李府医以为应该如何?”
李府医叹道:“沈姨娘留于伯府,也不再名正言顺,少将军应及早将沈姨娘送出去,以免日日相对,为色相皮囊所诱惑又生邪念。”
时彧冷笑:“我生邪念,与皮囊色相无关,把她送到万里之外,我只想到她,便生邪念。”
“这……”
李府医再想不到少将军竟如此厚颜回怼。
他不敢以下犯上,只好闭口塞言。
时彧语调清冷寒漠:“你们大夫行医救人,多是医治皮肉之伤,我这是心病,敢问李府医,可有心药治我心中的淫邪?”
这话越谈,越让沈栖鸢感到不自在了,她扭了扭腰,试图甩开时彧的钳制,但他的桎梏非但挣不脱,反而越锁越牢固。
李府医被诘问得哑口无言。
一甩衣袖,他放弃了劝说,只是感慨道:“少将军心有所决断,是老朽万万干涉不了的。只恐伯爷泉下有知,因此震怒。老朽言尽于此了。”
李府医是广平伯府多年行医的老人,拥有仅次于时彧的声望,所以才敢冒险谏言,如画晴等人,纵然看出了少将军与沈姨娘之间的私情,也不管置喙任何。
时彧在这件事情上尤为坚决,不肯听任何劝谏之语。
目送李府医出门去后,沈栖鸢收回目光,垂下脸,看了眼时彧仍横在腰间的稳固的手掌,她忍不住低声道:“连李府医都不能谅解,旁人会如何看待。时彧,这样不对的。没有人会相信,伯爷在临终前说过那样的话。”
时彧可以忍为万人之敌,虽千万人吾往矣,唯独面对沈栖鸢的退缩,是他所不能忍耐的。
时彧固执地将沈栖鸢揣进怀里,捂紧一些,再告诉她:“无需别人相信。沈栖鸢,就算没有父亲的嘱托,我也会要你。”
沈栖鸢抿唇。
她说服不了时彧,仅能将他的固执理解为,少年到了发育成熟的阶段,开始有了对女人的向往,恰巧她是在他欲望最旺盛的阶段出现了,所以沦为了他的猎物。
时彧讨厌了她这么久,绝不是旦夕之间,就会摒弃前嫌喜欢上她的。
沈栖鸢有自知之明。
她虽应承了时彧,但私心里是抵触的。现在她就希望,时彧能快些长大,真正成熟,等他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男女之爱,到那时候,应当便不会对她再有执念了。
时彧见她两眼空茫,心不在焉,心中气恼更深,低下头便咬住了沈栖鸢的红唇。
似凶残的小兽般,狠狠地嗫咬着她的唇肉。
一阵阵酥麻刺痛的感觉侵袭上她的感官。
沈栖鸢被咬得唇瓣似吮到了湿腥的铁锈味。
时彧终于放开她,抵住她的额头,将她一把抱起来,“沈栖鸢,送我出去。”
他的力气大得沈栖鸢无法想象。
她觉得自己不像是在送他出门,更像是被他夹带出去的。
当更衣之后,被时彧半拖半拽半抱着拉扯向侧门,沈栖鸢怕被人瞧见,连声催促他放自己下来,让自己的两只脚能沾地,否则成什么样子。
时彧坚持不放,沈栖鸢无奈之下,只好从了他:“我会送你出门的,你放我下来。”
时彧这才将沈栖鸢放在地面。
她终于有了脚踏实地的实感,亦步亦趋地跟着时彧往侧门去。
但沈栖鸢终究是不想面见更多的人,只送到了门口,见刘洪牵着乌云盖雪守候在外,沈栖鸢避开了刘洪的视线,轻轻往回缩了身子。
时彧却不让她躲着,将她抓过来,一把便往胸口摁。
当着管事刘洪的面,时彧拥抱了沈栖鸢,目光示意他,应该明白什么意思。
少将军昨夜栖在波月阁的事,府邸上下已经传遍了。
这是丑闻,刘洪已经费劲心思地把它压了下来,暂不许外传。
但纸是包不住火的,纵是他刘洪手眼通天,也架不住少将军非得光天化日之下地炫耀啊。
再如此下去,非得俾众周知不可,到时候,广平伯府就成了全长安的笑柄!
少将军他这,这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呐!
沈栖鸢吸了吸鼻头,少年垂下眸光来看。
怀中的女子闷得脸蛋热气腾腾的,从醒来到现在,她几乎一刻不停地被他揣在胸口,眼眶也红了,两靥似灿烂的烟霞般轻曳,额汗轻滚。
时彧心中又似战鼓般擂动,他对沈栖鸢低声道:“我要走了。”
沈栖鸢盼望着他快些走,应承得很快。
时彧不满起来,鼻音偏浓。
“我走以后,你不可再像昨夜那般寻死,我会让人盯着你的。”
沈栖鸢摇头:“我怕死的,试了一次不成,现在不敢试了。”
不敢甚好。
时彧微眯长眸,修长的手指轻抚沈栖鸢的腰肢,缓声道:“最多五天,我们就正式行礼了。”
沈栖鸢不得不提醒他:“时彧,我们这样的关系,是得不到旁人承认的。”
见他似乎又要反驳,沈栖鸢连忙打住,转移了话锋:“你还在孝期,不可如此。”
时彧莞尔:“我朝官员孝期只有七七四十九天,我身为骠骑,孝期只有三十六日,出热孝后,婚娶自由,民间议论,无足道也。”
原来还有这样的规定。
沈栖鸢也不确定时彧所言是否属实,就算他是胡编乱扯的,她也没有证据能证伪。
时彧再一次亲吻了她的嘴唇,念念不舍地含吻,清逸隽朗的眉目间,似有几分令人错觉的温柔。
沈栖鸢忘记了反抗。
睖睁了须臾。
他还是生涩少年,吻技很差,可偏偏舌尖卷着一股一往无前的赤诚和坦率,是不掺杂任何成年人的瞻前顾后和算计的。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沈栖鸢才会有片刻的失神吧。
时彧吻够了她,抵住她的额,气息已有些微发乱:“谢谢你送我。希望我回来时,你也能第一个来接我。沈栖鸢,我会非常高兴。”
第25章
时彧去了京畿大营。
秦沣遵从时彧的命令,挑了一些贵重的礼物,洋洋洒洒列了一张清单给刘洪。
接着,他带着大部人马,将拜礼招摇地送到二皇子谢翊府邸。
骠骑拜会,二皇子欣然接见。
不出半日,这消息便不胫而走。
长阳王府自是也得到了消息。
从琼芳宴上回来以后,女儿谢幼薇一直把自己锁在房中,不吃不喝,谁也不见。
都知道,时彧当众下了谢幼薇面子,自己女儿最是个好面之人,万容不下时彧这般无视。
但长阳王并无因此苛责时彧,只是王妃带回来的消息,令他踯躅了。
“时彧如今俨然已是太子党了,那这门婚事,也只好作罢了。”
长阳王妃沉默片刻,挽住了夫君的手臂,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要是一年以前,夫君尚未与二皇子交涉,咱们或许还可以争一争,现在骑虎难下,两军对垒,最忌临阵倒戈了。”
王妃虽为女流,却有见地,偶尔,长阳王也愿听一听她的话。
月光剔透,夜色微凉如水,风拂过,竹簟暗卷,发出轻细的颤音。
长阳王思忖片刻,虽认了命,但还是有些惋惜:“可惜这时彧,到底是选错了边,将来兵戎相见,他也将是二皇子与本王的劲敌。”
做不成翁婿了,那便只有做敌人。
长阳王最护短,绝不会对敌人姑息。
然而长阳王的这种可惜,并没持续多久,翌日夜里,便有消息传回,说二皇子接见了骠骑时彧。
这就意味着,拥有兵权,官居一品的骠骑将军,还不是太子党羽。
长阳王听闻此训,立刻眼眸发亮,拍案站起来:“好。王妃,你也听见了,看来这时彧还没糊涂,现在局势不明朗,贸然站队有弊无利。”
长阳王妃感觉自己夫君的那个劲头又出来了,犹豫少晌,她面含忧色地向夫君道:“那王爷现在打算怎么办?”
长阳王大喜:“赐婚,自是请求赐婚。”
经过王妃昨夜的叙述,长阳王也知道了,时彧自仰才高,孤标傲世,性子桀骜。
这也难免的,毕竟少年英才,迄今未尝败绩,十八岁的战绩便可盖过他父亲一生征战沙场的功业,官职更是居于众武将之上。
这样的人,难免在性情上,有尖锐的难以打磨之处,长阳王不认为这是缺点,反倒以为是人之常情。
就连他那个不争气的女儿,也自负于有几手拳脚本事,就敢在长安横行无忌,遑论说时彧了。
少年人有些血性是好事,他和谢幼薇一定是天作之合。
正巧女儿也喜欢他,以谢幼薇的脾气,一旦认定了时彧,是很难抽身的,不得到他誓不罢休。
这点很有自己当初追求王妃死皮赖脸的风采。
长阳王妃咬住嘴唇,尴尬地道:“上次,上次我去求见太后,太后心里颇为不畅,她不乐见幼薇与时彧的婚事。”
长阳王道:“太子想拉拢时彧,太后不乐见也是正常的。这一次,不用经过太后,本王亲自去一趟太极殿,与陛下说。”
陛下是最疼爱弟弟的兄长,也是最宠爱侄女的伯父,谢幼薇害了相思病,陛下总不会坐视不理。
到殿上以后,长阳王把谢幼薇仰慕时彧的经过添油加醋地说来,更往里夹带私货,描绘了现如今谢幼薇因倾慕时彧而不得,寤寐思服、因不思水米而憔悴的惨状。
空旷幽深的太极殿上,长烛如林,银灯炽亮,宛如白昼。
陛下在处理折章的间隙里,终于抬高了龙目。
虽已年过知天命,但天子依然双目炯炯,清明洞察,无半点混沌,单从精神风貌上看,似乎比长阳王还要年轻。
“你说,幼薇相上了时彧了?”
长阳王羞愧难当:“陛下也是知晓的,臣弟多年来无子,只有幼薇这么一个女儿,自幼娇生惯养,被臣弟与内子宠坏了,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有不如意的地方,便朝臣弟撒泼打滚。这一次更是闹得厉害,水米不进,简直比当初不让她从军那时,哭得还伤悲。”
陛下道:“朕只是奇怪,幼薇性情不逊,这世上,还有她能看中的人。”
长阳王听出陛下似乎并没有反对的意思,赶紧随棍就上:“时彧何止是幼薇相中的人,十八岁就能拜为金印紫绶的上将军,陛下不也正是信任他么。有陛下慧眼识人在前,这孩子断然不会有错的。”
陛下听出长阳王的溜须奉承,付之一笑,“少年心性,难以打磨。朕是念在当年他父亲从龙有功,为国战死沙场的份上,对时彧的封赏含了抚恤之意。十八岁的骠骑,已经百年未有了。”
长阳王道:“时彧连下十城,驱逐北戎,担得起这骠骑之位。陛下龙恩浩荡,也是这孩子的福气。”
陛下心忖疑虑:“哦?你不嫌弃这孩子无父无母,没有高堂在上,令幼薇受委屈?”
长阳王摇头:“岂会。时彧的父母都是忠烈之士,其母是将门之后,其父为国捐躯,臣弟但凡还有一丝为国为民的忠心,就绝不敢心生半分嫌弃。况且幼薇脾气骄纵,让她对公婆洗手敬茶,臣弟反倒担心她惹得家宅不宁。”
陛下抚掌而笑:“原来你是早已想好了说辞,做了许久准备了。”
听到陛下的揶揄,长阳王无比窘迫,当即便屈膝跪在了地上。
在陛下的诧异之中,长阳王羞臊道:“实不相瞒,臣弟前几日让王妃去蓬莱殿,请母后为两个孩子的婚事做主,母后没有应许,只说琼芳宴上替幼薇掌眼,结果也没有下文了。臣弟无奈,这才想请陛下赐婚。”
上首一阵沉默。
长阳王心头惴惴,不敢抬头仰视陛下,干脆稽首到地。
天子沉默良久,道:“幼薇难得遇上能令她满意的郎君。朕这个皇伯父也不想教她失望,你去吧,圣旨明日来取。”
陛下同意了。
长阳王欣喜若狂,感激涕零,连忙应承叩首,“多谢陛下鸿恩!”
陛下抚掌:“一家人而已,不必如此见外,你只有幼薇这一个女儿,她的婚事,朕身为伯父不可能不上心的,不会让她得不到心上人。”
长阳王连声称是,幸有陛下雨露天恩,这婚事居然轻而易举地就成了!
长阳王叨扰了陛下许久,知情识趣地告辞下殿,打算回府报告王妃这个天大的喜讯。
回到王府,星河鹭起,耿耿欲曙。
灯火未熄的画堂内,竹枝细瘦的影儿盘踞在檀木百子嬉水图插屏上,王妃就靠坐在那扇插屏前,单手支颐,昏昏欲眠。
长阳王的动静惊醒了她,睁开眼眸,只见夫君大手大脚地回来,脸上喜气洋洋,知道是成了,她敛了敛嘴角,道:“陛下同意了?”
本以为事成了之后王妃也会开怀,谁知她却神色疲倦,兴致缺缺,长阳王上前攥住了爱妃的双手,疑惑问:“出什么事了?陛下答应下旨赐婚,不是应当高兴么。”
长阳王妃幽幽一叹。
就在长阳王愈发诧异之际,王妃抽回了自己的素手,又坐回了插屏前。
“本来是该高兴,女儿也得偿所愿了,你也得偿所愿了。但昨日女儿同我说过一件事,我不放心,所以今天托人去打听了一下,刚刚得到了回报。”
长阳王纳罕:“打听什么?”
时彧身家清白,是广平伯时震独子,这还有什么是值得打听的么?
长阳王妃叹道:“幼薇同我说了,她初次见到时彧是在长安城外驿馆里,当时时彧前来长安述职,马队里有一辆马车,车中有一名女眷。时彧对那女眷有回护之意,关系不清楚。我怕是时彧身旁早就有了红颜知己,这要让幼薇嫁过去,岂不是受委屈了么?”
她把这事放心上耿耿于怀,就着人去打听了,今夜得到了报信。
长阳王也心口一提:“怎么说?那女眷是谁?”
早前,广平伯时震与其妻恩爱,鸾凤和鸣,鸿案相庄,是长安难得的一夫一妻的佳话。
广平伯在长安居住有十几年,从未听说过,他身旁有什么红粉佳人,就连其妻青田县主亡故以后,时震也一直驰骋疆场,鳏居不娶,看来幼薇口中说的那名女眷不像是时震的女人。
难道,真是时彧的女人?
长阳王妃看到夫君担忧得眉毛都竖起来了,深以为滑稽,忍不住破了功。
她忍俊不禁,噗嗤地一笑,惊动了长阳王的思绪,他急忙转身看自己的王妃。
长阳王妃脆声道:“你莫担忧。我有个表侄儿,跟时彧的一名部曲有些交情,打听到,那女眷是广平伯时震的爱妾,时震丧妻多年,铁打的柳下惠也禁不住这番磋磨啊,所以早两年替自己纳了一房妾室。他死后,时彧带着父亲的遗孀回长安来了。是这么说的。”
原来如此。
长阳王把心揣回了肚子里,忍不住责怪起王妃来:“你何不早说?还卖这个关子,吓我一大跳。既是这样,那还有什么可愁的?圣旨一下,择日完婚。”
原本打算过一年,等时彧完全除孝,再商议成婚的事。
但现在,未免夜长梦多,也管不了那些了,早些把人定下掐在手里是正事,不如就按官员的丧期来算,时彧早已服丧完毕,可以成亲了。
长阳王妃嗔怪地看向自己夫君:“我不是正同你说么。以前不知道时彧家里还有这么一位长辈在,这婚事陛下赐婚,我们俩做主,也尽足够了。现在,人家家里还有一位姨娘呢,咱们是礼数周全的人家,就应该给孩子请上高堂来,否则岂不叫女婿委屈。”
长阳王感慨:“有理。还是王妃思虑严谨,是我考虑不周了。”
王妃笑着摸摸他的手背:“王爷应许了?”
长阳王颔首,正色道:“自然。双方都有高堂,那这婚事才好叫名正言顺。至于时彧那姨娘,既是姨娘,非生母也非继母,只暂做高堂就罢了,成婚以后,幼薇也不必敬着她,委曲求全地看人眼色,正好。”
长阳王妃起初得知这个消息,是以为麻烦的,但看夫君三言两语化解了多跑一趟的麻烦,长阳王妃也只好欣然接受。
“我明日拎上厚礼上广平伯府去一趟。放心,不过是个姨娘,我们提要求了,没有她说不的权利。”
*
沈栖鸢打算为时彧做一双护膝。
原来的护膝磨破了不能用,他自己也不知道对自己好一些,仍旧把那旧的穿戴在身上。
画晴照常伺候沈栖鸢,尽管心里明知道她和少将军有了私情,但画晴装作懵懂无知,一如既往地尊敬沈娘子。
何况少将军临走前还交代过,让她务必看护好沈娘子,如果沈娘子掉了一根毫发,就唯画晴是问。
画晴替沈栖鸢布菜,眼风斜斜一瞥,见到的是沈娘子正坐在罗汉床边,手指捻针穿线,专心致志地做着护膝。
这护膝是给谁的不必问,少将军见了也必然欢喜。
天色正阴,隐隐又一丝闷热,屋子里泛着潮意。
推开窗,凉风拂卷入内,吹向分割内寝与次间的海棠缀枝纹青纱帐幔,细雨忽如烟雾,随风潜行而至,密密匝匝地打在花竹垂悬掩盖的窗棂上。
怕屋中昏暗,这样做工伤眼睛,画晴去把灯点燃了,用灯罩将火光保护着,使它不受风雨的侵蚀。
灯罩散发出一丝炽灿的光,照在沈栖鸢的脸颊上。
沈娘子的肌肤很白,不像长安养在闺阁的女孩子那样,脸上泛着糖蜜般的光泽,而是冷白色调,也正合了她的气质,似深秋时节杆杆扶风飘摇的芦花上,结的一层晶莹的薄霜。
画晴看着看着,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这就是少将军喜欢的人啊。
难怪少将军明知大不韪,也要喜欢她。
沈栖鸢把护膝做了一半,觉得脖子酸胀了,抬起头,动作幅度轻柔地活动了筋骨,见画晴还在身旁,她温声笑道:“我还不饿,你自己吃吧。”
她一旦做起活计来,总是废寝忘食的。
不为了谁,只是觉得一旦开始了,如果随便停下,就很难再有继续的念头。
画晴本不想客气的,她肚子真的饿了,可正当她走到窗前,却看见到了孙嬷嬷的身影。
细密的雨丝里,孙嬷嬷的衣间发上都沾了粒粒水珠。
她是报信的,可见事情紧急,孙嬷嬷连把伞也没寻便赶到波月阁来了。
还没进门,孙嬷嬷就扯长了嗓子喊道:“沈娘子,长、长阳王府来人了,说是要见沈娘子,有事相商!”
第26章
密雨潇潇,斜织着霏微雨帘。
沈栖鸢的指尖捻着针线,本来灵巧穿花的十根纤指,这会儿却再也做不成工。
长阳王妃就坐在对面,虎视眈眈。
看她拘谨不动,长阳王妃和颜悦色地道:“无事,你做工就是了,我登门而来,也不为什么大事,就是有个不情之请。”
沈栖鸢知晓,他们达官贵人口中的“不情之请”,于普通人而言,不啻于五岳压顶。否则,又哪里有他们办不到的事情呢。
长阳王妃看出沈栖鸢的踌躇,仔细往她手中的物事看去,双眼雪亮,忍不住捞起沈栖鸢做了一半的护膝,叹服不已:“这是沈姨娘做的?真是天生巧手。是给时彧做的么?”
在京中除了时彧的长辈,这么连名带姓称谓的也属少数。
“是的。”
长阳王妃听到沈栖鸢的嗓音,柔婉纯和,似一块夏日盛在玻璃瓶里的干净碎冰。
心忖着若非这个沈氏是时震的女人,她长期地待在时彧身边,难保不会出了岔子。
真是幸好了。
长阳王妃赞叹着道:“真是不错。沈姨娘的手真巧,赶明儿做了亲家,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到时候,沈姨娘可不要嫌我上门学艺叨扰啊。”
“亲家?”
沈栖鸢茫然地望向长阳王妃。
今日天不明朗,伴随着雨水,闷得人心头沉沉的。
长阳王妃却在今日登门,沈栖鸢以为她同之前的其他京官一样,是为了见时彧,但她却直奔波月阁而来。
长阳王妃笑道:“是啊。你有所不知,我家幼薇,看上你家时彧了,陛下已经下旨,为两个孩子赐婚了。”
恍如雷霆敲碎了暮色。
沈栖鸢指尖一顿,针线断在了簸箕中。
没能及时收好的银针,卒起不意地扎进了皮肉,刺出了血。
然而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长阳王妃没有察觉到沈栖鸢的变化,长长地唉叹一声:“时彧是个苦命孩子,从小没了娘,是他爹时震将他拉扯大的,还没成年,没有娶妻,他的阿耶也撒手人寰了。虽说是为国捐躯,也算光耀门楣吧,可留下时彧这么个孩子,在长安无依无靠的。”
沈栖鸢的脑中一片乱麻,似有上万只蜜蜂在她的颅骨内嗡鸣。
她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
时彧。
他果然被长阳郡主看上了,圣旨已下,他就要娶长阳郡主为妻了。
长阳王妃用温和慈蔼的语气道:“我家幼薇呢,是个急性子,有些跋扈,得理不饶人,但心地是良善的。她比时彧还小两岁,年纪正相配。原本我和她的阿耶,是打算将幼薇留在家中招赘的。但时彧的情况让我们三思过后,还是决定将幼薇托付给他,相信他们俩也是天作之合。”
倘若此刻,坐在长阳王妃对面的,是时彧的生母,长阳王妃绝不会把话说得如此笃定,但对面坐着的只是一个姨娘。
她没有任何权利干涉时彧的婚事,圣旨赐婚,由不得她一个区区的姨娘反对,长阳王妃来,只管提自己的要求,无需顾虑沈栖鸢的意见。
沈栖鸢也自知这点,唇角苍白,缓缓地勾了一下。
“圣旨赐的婚,自是时彧的荣幸。”
长阳王妃一拍手掌:“哎呀,沈姨娘也这样想,那是再好不过的了。按说,时彧父母双亡,上头也没什么长辈了,沈姨娘是时彧敬重的人,你能应允这桩婚事,这小两口就更加美满了。”
沈栖鸢垂下眸,青丝迤逦,碎发盖住了她颤动的眼瞳。
许久,沈栖鸢重新拈起针线,垂眼缓声道:“既是赐婚,当如此办了为好,您,实在不必问过我的。”
看起来这个沈氏是好说话、好拿捏的人,长阳王妃坐近了些,双掌攥住了沈氏的细得嶙峋的腕骨。
“沈姨娘见外了,你现在是时彧唯一的长辈,两个孩子就要结为秦晋之好,到时候入了青庐拜堂,岂能空无男家长辈?所以我这才斗胆上门,想说,请沈姨娘届时出面,权作高堂。”
权作……高堂。
时彧的高堂。
沈栖鸢忽然感到一股难以形容的耻辱与难堪。
以她这样的身份,难道还妄图做时彧的妾,得到他人的承认?
不会的。
就算时彧一意孤行那样做了,将来呢?
时彧贵为骠骑,多少人眼红这个位置,多少人等着抓他的把柄,等着弹劾于他?
和她纠缠在一起,就是明晃晃地给人递刀子,于时彧,于伯爷,乃至整个广平伯府,都将声誉扫地。
只有长阳郡主这样的女孩子,才是时彧的良配。
而她只是淤泥里的一朵花,身遭步步泥潭,他涉不得。
画晴正捧着一碟茶果子进来,刚巧听到长阳王妃的最后一句话,手心一松,噗通,一碟子绿油油、粉嫩嫩的鲜香茶果纷纷坠地。
长阳王妃蹙起了眉,呵斥道:“主人家说话,你个下人怎的如此没规没矩地进来,还毛手毛脚?看来这广平伯府多年失了主母,真是欠了管教了。”
这一句句话,既是斥责画晴,也尖酸讥讽了沈栖鸢。
画晴脑袋上血一热,可忍不得,冲口就要嚷:“不对!我们沈娘子才不是少将军的高堂,她是……”
“画晴!”
画晴的嗓音被打断。
她从来不曾见过沈娘子这般的疾言厉色。
悻悻地收了嘴,画晴委屈地蹲下来,将打翻的茶果子一枚枚地往碟子里装。
沈栖鸢长呼吸,幽幽道:“没有礼数。这是王妃,你这般冒冒失失的,还不上前来赔罪?”
若非为了沈娘子,画晴是真不想忍了,这个劳什子王妃,对时家,对沈娘子,根本就毫无尊重可言嘛,一直在这儿自说自话的,口蜜腹剑,佛口蛇心,一面和蔼温柔,一面把你往泥里踩,好衬托自己的高高在上。
她不情不愿地收拾好了茶果,低下了头,殷勤地赔不是,请求王妃饶恕她的冒失。
长阳王妃自矜身份,不会当面与广平伯府的一个下人丫头计较,但这样的性子若是继续留着,将来难免给女儿气受。
她凉凉地朝沈栖鸢道:“沈姨娘人善,但也确实该管管这些冒尖的丫头婆子们了,将来幼薇过了门,总是要与她们相处的,一个个都这般脾气,说难听些,我那女儿单是鞭打她们,都算轻的,若惹急了……哎,你是不知,我们王府多少下人都不够她发卖的。”
正是敲山震虎,杀鸡儆猴,一听说“发卖”,画晴头上的冠都竖起来了——如果她有冠的话。
小丫头只是嘴头厉害,内心到底是虚得很。
他们广平伯府从来不发卖下人,约莫是在这种上下其乐融融的自由环境里待久了,画晴才养成了有恃无恐的性子,加上来的沈姨娘又是脾气顶顶温柔的,她还是第一次瞧见这么盛气凌人的跋扈主子。
若是长阳郡主真的嫁进时家,简直不敢想。
少将军这还没成婚,画晴已在心里头呜呼哀哉了。
沈栖鸢未置一词,并不认可长阳王妃的话。
长阳王妃达到了目的,至于沈栖鸢是真服气还是假服气倒也没所谓,终归只是个姨娘,又不是伯府的正经主子。
这些刁奴一个个眼高手低,有的治。
等女儿成功入主伯府,长阳王妃会把跟了自己多年的左膀右臂——精悍强干的两个婆子薛氏和韩氏,都给陪嫁来,不会治不了这些个野蛮无礼的下人。
再说以幼薇的个性,是不可能在柔柔弱弱的沈氏这儿吃什么亏的。
反倒是这沈氏,除了需要大婚那日她在高堂上受一杯茶,日后小两口成了婚过日子,谁会跟这儿的姨娘晨昏定省,幼薇中馈在握,更无需忌惮这么个玩意儿。
长阳王妃自诩已经很给了这沈氏面子了,好在她还算知些礼数的,但愿她安分守己,以后女主子的指缝儿里漏的,也尽够她吃足穿暖,一生无愁的了。
长阳王妃也敲打完了,便起身告辞。
沈栖鸢没有起身去送。
聊了许久,雨势似是大了一些。
先前还是雨丝风片,泷泷地敲击着瓦檐和竹簟。
到了长阳王妃要走时,已是滂沱大雨,间杂着雷鸣轰隆。
长阳王妃等着下人将伞擎开,嘴中不客气地骂了一句:“什么破天气,尽给人下绊!”
看着长阳王妃低头咒骂的模样,薛氏战战兢兢撑开了伞,为王妃庇护着,与韩氏两人一左一右地夹带着王妃,出门登车。
待上了马车,长阳王妃上身虽未曾沾湿,但衣裙下摆却洇染上了大团水渍,拎起来直重了好几斤,气得她倒仰。
往后倒着,想到沈氏倒好,待在屋子里不出来,也没个主人样儿,骂道:“我道是个多知书达理的人儿,原来也是个不识相的,怪道这伯府的风气败成了这样儿!时彧也不管管!”
韩氏解释道:“许是将军多年征战在外,无暇处理后院吧。”
长阳王妃哼了一声:“当年青田县主在的时候,广平伯府也没这么拿不出手,算是有些样子。没想到时震演了一辈子的曾经沧海难为水,临了糊涂得找了个不知尊卑的狐媚子,真是看走了眼了。”
韩氏还想再劝说王妃,也不必为了一个姨娘大动肝火。
那边长阳王妃已经给自己做好了工作,一挥手道:“连个继室都不是,给她几分好脸色,看在幼薇面子上也就罢了,等成了婚,时彧知道把胳膊往那边拐就好。”
马车行驶在巷中,篷盖外风雨如晦,豆子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着车顶,比雹子的破坏力尤甚,竟令人有几分胆战心惊来。
时不时地划过一道闪电,伴随响亮的如重鼓般的雷声,一锤锤地砸下来,把人弄得更躁动不安了。
韩氏改了口:“王妃,这沈氏是翻不了什么浪花来的,不过,陛下虽下了旨,但时将军那边可能还没收到消息,要不要……”
其实要没这要命的鬼天气,长阳王妃是会教车夫调转方向转往京畿大营的。
但雨都下成这般狗模样了,怕是没等出城,整个长安城都要被淹没大半儿,别说人了,连马都寸步难行。
这时节还去时彧的大营里现什么眼,他一个臣子,面对圣旨还能违抗君命不成?
长阳王妃刻薄道:“用不着,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别说还有道圣旨压着,他个小毛孩子纵然再富神通,还能翻过天去——啊——”
话语未竟,伴随一道闪电炽亮的白光,马车被雷电劈中。
车中的三个女人同时发出了一声惨叫。
轰一声巨响,仿佛将天地撕裂开来。
响声落地后,地面被雷电劈出了一个焦糊的洞。
马车被劈成两截倾翻在地,三个女人哀嚎着同时扑到了地上积压已经几寸深的污浊雨水里。
*
这场大雨持续到了夜里,依旧没有任何止歇的意思。
反而愈来愈汹涌。
瓦檐上的声音嘈杂得似刀枪斧钺兵戈相接,响得人惶惶不安。
画晴守在窗外,守着屋中的一豆灯火,和火光阑珊中静坐的人影。
好几次她想叩门,安抚沈娘子的情绪,但又觉得,自己人小不懂事,话说不到点子上,只会火上浇油罢了。
雨声如瀑,沈栖鸢坐在光焰照见的一隅,手边是装了两只半成品护膝的簸箕。
她的思绪便如同髹漆黄梨木灯台上的一盏油灯,摇摇晃晃。
似如水夜色之中的,一叶漂泊无依的小舟,颠簸着,甲板破了缝隙,水漫涌上来,浸得浑身冰凉。
孩子们的承诺,不过是一句玩笑话,郎骑竹马来时许下的红叶之盟,几人轻信了?
而她都已经这么大的人了,险些还真的信了,时彧会对自己好。
现实是不会允她半条出路的。
只有四面八方堵死,将她逼死在穷途末路里,这不公的命运,才算落下了款。
但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死的滋味太难受,太可怕了,她不想第二次经历那种窒息的感觉。
就连乐营那样惨无天日的日子,她也捱过来了,从来没有想过死,现在更不应如此草率地结束掉自己的生命。
伯爷当初允诺聘她为妾时,连带着一并许诺的,是他孑然一身,以后也不会续弦。士大夫一诺重于千钧,沈栖鸢信了。
可时彧还太年轻,他还没有经历过婚姻,他将来必定要成婚的。
这一日是来得太早了一些,但并不意味着沈栖鸢就不做准备。
她做不到对着大夫人伏低做小,与他人共事一夫。
沈栖鸢眺着烛台上时明时灭的灯火,心里一横,拿定了主意。
房间里有纸和笔,沈栖鸢铺开宣纸,在纸上留了一行字。
一天雨水浩荡,屋外垂珠如幕。
画晴守了多时不见沈娘子歇下,忍不住扒着窗纱,朝里唤道:“娘子,很晚了,再做工会伤眼睛的,少将军明日也不见得回来,您歇一歇吧。”
沈栖鸢的笔锋正游走于素白纸页上,闻言,狼毫顿了一下,在白纸上留下了一道墨团。
是啊。时彧走之前说过,少则一两日,多则三五日,他料理完营地的事,就会回来了。
圣旨赐婚,已经无可转圜,他是必娶长阳郡主的。
之前他说,等他回来,他们就行礼。
如何能当着他未过门的妻子做这种掌掴长阳王府的事?
她于时家,已是累赘,是负担。
留不得了。
沈栖鸢飞快书完信,将信纸折好压在铜貔貅镇纸下,推开了向北的一叶疏窗。
大雨似天穹饱酣淋漓的落墨,洋洋洒洒地落在大地这方宣纸上,长安坊市林立,万家灯火间,无处不是浮光灿烂的墨迹。
只是都城的年年灯火,早已,与她无关。
第27章
军营里何盘盘与全鸣桐接连拉练了十圈,浑身是汗,整个人都跑得脱了水。
两拨拥趸在插满了旌幡的校场旁,瞪大了眼睛异口同声地一圈圈数着:“八圈儿、九圈儿、十圈儿……”
跑完了,何盘盘和全鸣桐两个人背靠背地瘫软在地,狗似的吐舌头,连连地呵气。
识相的赶紧递上了凉水,何盘盘接过来咕咚了一大口,拿起水瓢照着脑袋,给自己从上浇到下。
冰凉的井水冲刷着何盘盘的脑袋,飞溅到全鸣桐身上,全鸣桐吊着一条脱臼的胳膊,一股透心凉往里钻,龇牙咧嘴地叫唤了起来:“你还没消气?还要再打是不是?”
何盘盘哼了一声,没说话,将水瓢给他。
全鸣桐骄傲地看了一眼,拿过来,教人接满了水,坏心地往身后一倒。
冰凉的井水同样浇了何盘盘一身,两个人都被汗水与井水弄湿透了,互相报复着,不亦乐乎,但奇怪的是,再也没有了那种必须不死不休的劲头。
可能跑得这十圈,把多余的力气消解掉了。
营帐里,时彧与秦沣正在议事。
秦沣与有荣焉地称赞道:“还是将军厉害,全鸣桐和何盘盘再也不闹了。哎,您说这是怎么个事?”
时彧道:“因为利益天然对立的人要的是公平,不患寡而患不均。就如同太子和二皇子,帝心如果有所偏颇,两人就会发生争斗,朝臣如果结成党羽,两派就会互相敌视。”
秦沣以为有理,“所以陛下偏心二皇子,才引来太子的不满。不过太子殿下嘛……”
志大才疏。
这话秦沣死死地咽回了肚里,没敢说。
在时彧帐中待了片刻,秦沣了却一桩心事,忍不住打量起少将军来。
少将军红光满面,人逢喜事精神爽,秦沣好奇他和沈姨娘之间的故事。
但秦沣佯作还不知道,只道:“长阳王想招将军为婿,不知道有无这个机会。”
时彧凝眸向手中摊开的书简,断然回答:“没有。”
秦沣叹惋:“末将还以为,将军会想当这个乘龙快婿,毕竟郡马爷嘛,还能与陛下攀附上关系,说出去多有面儿。”
时彧终于从书简之间抬起了下颌,一双冷眸似川上寒雪,“秦沣!”
早就知道将军不是那等攀龙附凤的人,他能有今天的地位,也是靠着自己的军功挣来的,这点秦沣服气。
但让将军如此跳脚的,还是因为……
“将军有了心上人吧。”
“……”
被戳中,时彧微微怔愣,俊脸冒出了彤红的霞光。
他不大自然地躲避了秦沣目光的追寻探视,望向旁侧。
双手似乎也无力再拿起书册,噼啪着一声,竹简落在了案上。
秦沣玩味地笑了一笑:“那看来是末将猜中了。长阳郡主花容绮貌,出身高贵,不知道多少人想做她的郡马,将军如此不屑一顾,看来是早就心有所属了?”
时彧的脸颊红热着,叱了一声:“多嘴。”
秦沣道:“末将玩笑了。将军如果实在不放心家里,不如快马回去,看上一眼?”
“……”
又被戳中了,时彧的脸颊更红。
秦沣只知道将军是少年英才,却不知道,原来少将军这样的人物动了心,与最普通的凡夫俗子也并无区别。
“将军,您骑上您的乌云盖雪,快马加鞭地来回也不过两个时辰,赶在长安开市以前街上无人,您要怎么驰骋怎么驰骋,就和咱们在戈壁上突袭行军一样,不会耽搁什么的。”
这初初定情的男女就是不一样,像新婚的小夫妻,都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等变作了老夫老妻,情况也就不同了。
将军现在是情到浓时上了头,秦沣表示可以理解,谁还没十八岁过呢?
想当年追随伯爷金戈铁马以前,他秦沣也算得上长安一风流美郎君,也曾少年知慕少艾,惹出些荒唐事来。虽前事已矣,但那股患得患失的滋味儿还没忘,心上人一刻不在眼前都不行,一刻不在都觉得她像是要跑了。
“营地里的事您也放心,这俩好不容易不打了,总能消停一阵,末将谨遵军令,再也不敢拉偏架了。”
难为他,经此一役,成长得这么快。
时彧把秦沣的话显然是听进去了,细细琢磨,认为大致可行。
不如等黄昏日落以后,长安闭市了,他再入城。
看她一眼,再回来。
昨夜里,下了一场大雨,长安城积了尺深的水,今天水退了一些,但要想肆无忌惮地飞骑,恐怕还是不行。
故此应该笨鸟先飞,时彧撂下一句“明早回营”,便上外头马厩去找他的乌云盖雪去了。
秦沣望向被少将军大掌掀翻、不断飘动的帘门,摸了摸自个儿光滑水亮的脑门,道:“真走啊?他还急了,好像老婆果真跑了一样。”
时彧驾乘快马赶回家里时,已是酉时正刻,夜色浓酽。
以往回家,都没像今日这般……近乡情怯。
是因为知道,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家里有人在等着自己么?
时彧的胸口像是揣了两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他惴惴地下了马,不理任何人的迎接,径直大步流星地赶到波月阁。
“栖鸢!”
站在垂花的月洞门前,月光正拂弄着满墙花影,少年忍住羞涩,大声地唤沈栖鸢的名字。
波月阁内唯有一波浸在庭下空明积水里的凉月,无一声回应。
时彧有点惊讶,沈氏一向睡得早,难道早就已经歇下了?
这是有可能的,毕竟她应该不知道自己今晚会突然杀回来。
伯府的几个下人,都只能干着急,眼看着少将军到了波月阁,拉不住也叫不住。
时彧那双长得过分的腿跨两步就进了院子,在开满雪色茑萝花的院落没耽搁几步,便上了青阶。
“栖鸢,”时彧推开门,望向屋内,再一次呼唤她的名,“栖鸢。”
屋内仍然没有应答。
“栖鸢。栖鸢。”
急切地唤了一声又一声,最初的兴奋劲儿过去后,他满腹疑惑。
从门外寻到波月阁,从庭园院落摸索到寝房,时彧已经到了内寝,但依旧空无一人,哪里有沈栖鸢的影子?
好端端的,人怎会不见了?
她一向不出门的,是去了哪儿?
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雨,长安连着几座坊市都被雨水淹没了,她一个柔弱女子,又能往哪里去?
莫不是上别院去了?
只是又没听说,她在府中除了画晴以外,与别的谁交情好,值得大半夜的去别院。
时彧沉了口气,扭头唤画晴。
画晴被吓得肝胆俱裂,慌乱地从外间四只脚着地地爬进来。
一颗心噗通地跳,唇瓣轻颤。
见了少将军,还没说话就先跪下来。
时彧惊怔:“你在?”
画晴在,沈栖鸢却不在。
时彧反应过来,怒道:“我不是让你寸步不离地跟着沈娘子的么?”
画晴哆哆嗦嗦,口齿不清地哭着说道:“沈娘子,沈娘子她不见了……”
“不见了?”时彧只觉得眼前似有一坨浓雾霍地压下来,砸得他眼前发昏,喘不过气,“不见是什么意思?”
画晴更煎熬,她哭着抹眼泪,被少将军吓得两只胳膊打着抖,抖得像筛糠。
时彧加重了语气:“说!”
画晴这才“哇”一声,边哭边说:“昨夜里下着大雨,我在门外守着沈娘子,娘子一直在屋内做工写字,我以为没什么,守到子时的时候,忍不住打了个盹儿……”
就是要命的盹儿,一眨眼,娘子就不见了!
“我找遍了,娘子不在屋里,北窗是开着的,娘子她是自己出去的呜呜……”
她的声音含含糊糊,吐字不清的,时彧只听了一个大概。
时彧不管沈栖鸢是自己出去,还是被人拐走,看丢了人就要受军规处置。
但府上也有十个活人,居然没一个看见沈栖鸢出走么?
时彧闭上了眼,往自己的肺部深深汲入一口浊气,压制自己胸中翻涌的怒意。处置画晴是必然的,但眼下之急是要找到沈栖鸢。
刘洪等人守在外边很久了,一直到将军要处置画晴,才一个个鱼贯而入,争相为画晴说情。
时彧掐着自己的眼皮,忍着火,“沈栖鸢是何时丢的?”
刘洪看了一眼身后,这府上大大小小,现在全指着自己一人。
他既是管事,也当仁不让了,伸头一刀无所谓了,“昨夜里。”
时彧的长指一顿,冷眼盯住跪了一屋子的人:“昨夜里府上丢了人,今天没一个告诉我,是不是我若今夜不回来,还不知道沈栖鸢不见了?刘洪!你是我父亲身边的老人,如此欺上瞒下,该当何罪!”
刘洪连忙磕头求恕。
画晴红着一双兔子眼睛,战战兢兢地爬过来:“不、不关他们的事,是我弄丢了沈娘子,刘伯伯他们都是为了保护我,想先瞒下来,找到沈娘子了,自是皆大欢喜,要是找不到,找不到再……”
时彧气急反笑:“找不到?她若是为贼人掳去,迟一刻,便有多一分的危险。”
画晴想反驳:“不,不是的……”
沈娘子是自己离开的,不可能是被贼人掳走的。
可是,万一沈娘子离开了伯府以后,她真遇上了什么歹人呢?
画晴发现自己犯了弥天大错,少将军说得对,娘子丢了,一刻也不能遮掩,应该立刻上报的。
委屈、后悔、难过,种种情绪交织着,画晴伸手捂住了眼睛,哭得更凶了。
大片大片的水渍透过指缝,汹涌澎湃地渗出、下坠。
画晴的哭声充盈了一屋子,听得时彧更心烦了。
他发现自己的说法根本站不住脚,沈栖鸢不可能是被贼寇掳走的,没有谁能悄无声息地闯入广平伯府抓走他的沈氏。
她是自己长了双腿,主动离开了他。
她离开他了。
这个认知,让时彧所有的信心和理智都瞬间崩塌,他像是被抽去了一缕魂魄,失神地坐到了罗汉榻。
榻上是一只她惯常用的针线簸箕,时彧茫然地移眼过去,簸箕中盛放了未做完的一对护膝,他屏住气息,骨节修长的食指穿过凌乱的丝线,将那对护膝挑了起来。
护膝的底子是他钟意的玄青色,上面绣了一朵幽静盛开的石斛,花卉色泽偏淡,晶莹的瓣上泛着薄薄的鹅黄,叶杆纤长轻盈,呈飞腾之态,郁郁蓬勃。
画晴手忙脚乱地擦着泪水,不忘了道:“这是沈娘子做给少将军的,可惜……可惜只做了一半,那长阳王妃就来了,娘子再也没有心思做了。”
是给他的。
时彧想,自己没有想错,沈栖鸢曾想给自己做一对护膝。
又是什么致使她,在护膝没做完时,半途而废,离开了时家?
时彧捕捉到画晴含含糊糊的话中关窍,倏然扬眸:“昨日,长阳王妃来过?”
刘洪道:“是的。”
关于长阳王妃见沈娘子的内情,他们这些守在前院里的人不知道。
想来想去,也大抵只有画晴一个人听去了。
可画晴已经被吓得语无伦次了,说得结结巴巴的,听着费劲。
时彧攥紧了那对护膝,也不顾上头穿插的银针刺入了肉掌里,将他的掌心扎出了血,他屏息道:“画晴,我给你将功折罪的机会,告诉我,长阳王妃和沈娘子说了什么?”
画晴仔细回忆昨日长阳王妃来波月阁的情状,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少将军,憋气极了。
沈娘子的出走她也舍不得,可这明明是少将军惹出来的桃花债。
他是什么也没做,但蒙在鼓里,让沈娘子独自面对了一切,也挺可气的。
画晴弱弱地垂着眼皮,道:“长阳王妃说,陛下已经赐下了圣旨,让少将军和长阳郡主择日完婚。那个王妃来,说,要请沈娘子当少将军您的高堂,受您和郡主敬的茶。”
时彧脑子里崩了一根弦,他近乎怀疑自己听错:“高堂?”
沈栖鸢听见了这话,以她内里刚强倔强的性子,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她刚刚决定了接受他,已经无比忍辱妥协,现在成婚,沈栖鸢定是不愿接受的。
何况什么赐婚,为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陛下下的圣旨,怎么没有送到他的手里,也没人知会过只言片语?
要他娶那位嚣张跋扈的郡主,便是车裂了他,时彧也绝不可能苟且顺从,他心里只有沈栖鸢,想要的唯有沈栖鸢。
她去了哪儿?
她是不是以为,他一定会接受圣旨,和长阳郡主成婚,所以一点辩解的机会都不留给他,趁他不在便走了?
可是她一介孤女,在长安举目无亲,无依无靠,她能去哪儿?
昨夜倾盆大雨,她一个人,要涉过那般深的内涝,独行去哪里。
时彧根本不敢细想。
画晴还在无心地添油加醋:“沈娘子精神恍惚着,答应了长阳王妃的要求,但当晚上就不见了人。”
时彧蹙起墨色的眉峰,几乎不能相信:“她答应?”
怕画晴那丫头又无心之失,说出刺激少将军的歹话来,刘洪连忙抢一句嘴:“将军,长阳王妃何等尊贵身份,沈娘子如何抗衡得了,沈娘子如果心中万分情愿,也不会冒着大雨离开了伯府。现在责怪谁都没有用,我们要尽快将沈娘子找回来。”
刘洪说了一句对的话。
可偌大长安城,何处去找?
像没头苍蝇四散搜寻,除了引起百姓自危,也会暴露沈栖鸢的身份。
时彧手中仍紧紧握着半成的护膝,闭了眼。
画晴口中所述,字字句句钻过他脑中四通八达的经络,从无数条线索之中,时彧迷茫地找着那一点迹象。
恍惚之间,时彧倏然抓取了一个重要的讯息,他起身,将画晴那幼鸡崽儿似的身体从地面一把拎起来,直视画晴惶恐的双眼,时彧死死盯着她,道:“你好像说过,昨夜里,沈娘子在屋中写字?”
画晴的瞳眸睁得滚圆。
她说过么?
来不及细思,肩膀上被一股激烈的大力迅速摇晃,晃得画晴险些吐出隔夜的苦水。
她“哇”地一声,脸色苍白地道:“是、是的。”
时彧将她放下来,画晴一屁股坐倒在地。
以为少将军一怒之下要将她就地正法了,画晴垂死挣扎着。
时彧的目光却在这周遭逡巡。
“一定有。”他喃喃告诉自己。
沈栖鸢在离开广平伯府的雨夜,一定不会浪费时间写些无关紧要的字,她一定留了书信的,一定有。
在满室人诧异的目光追逐中,时彧寻向了次间,找到了波月阁唯一的一张书案。
书案上,宣纸被北窗漏入的风吹得飒飒,狼毫被投入笔洗里,染污了一池子水,貔貅镇纸底下,正压着一封昨夜开始存放的书信。
屋中之人大意得没有发现。
时彧找不到信也发狂,找到了,心却再度停跳了。
找到这封信,便意味着,沈栖鸢她的确是自己主动离开的。
她没想惊动任何人,尤其是他。
时彧知道这封信里不可能有任何关于她下落的线索,但还是慌张地拆开了信件。
信封上写着四个字:时彧亲启。
大红的封漆被揭落,时彧从信封中将那张信纸抽出来,映着昏惨惨的烛光,那张白色宣纸薄如蝉翼,几乎透人。
“伯爷襄助之情,搭救之恩,妾身来世,定结草衔环以报。君自十八,吾自廿二,本不相适,无奈为君所掠,君动之以情,使我迷惘。然大梦终醒。君当有前程似锦,吾独有寒枝可栖。君之妾位,吾之灵位。一刀两断,是为解脱。今去也,勿寻。”
君之妾位,吾之灵位。
好。好。
沈栖鸢,你好狠的心!
时彧抓着那封被揉得皱褶不堪的绝书,腕骨上青筋绷起,指节寸寸发白。
第28章
竹影正随月光婆娑。
玉兰的幽香沁入寝房,昏暗的罗帐内,云雨初歇。
柏夫人感觉自己约莫有八百年没有过床笫事了,全因为自己夫君的不中用。
有时想一想,她宁愿找个强悍霸道的武将,也好饱尝鱼水之欢。
不过该说不说,攒了八百年的精华,竟也有些让她受用,反正柏玉现在肚子鼓鼓的涨涨的,用了半天才弄了出来,人已经疲惫得想睡了。
尚书令却一反常态,精神抖擞,大掌横在夫人柔腴丰满的腰臀间,强势地将她箍回去,气得柏玉推推搡搡,忍不住叱道:“你今天嗑药了?”
尚书令被骂得脸色臊红,手掌僵住了,半晌,他移过眼,看向妻子红彤彤的眼睛。
那名明媚的,小鹿似的眼睛,洇染着一层薄薄的粉,似新上的胎釉,被银灯一晃,水色漂出来,我见犹怜。
成婚多年,孩子今年也上了学塾了,奚遥臣从未一日停止过对夫人的喜爱。
可因为自己的身体病弱、力不从心,夫人与自己是渐行渐远了。
每当她在床榻上责骂他的无用,奚遥臣的自尊就像摔在地上的玻璃。
挨骂一次碎一次,他再小心翼翼地把自尊心拼凑起来,拼凑许久,可到了下一次夫人对他召之即来时,又是周而复始地贬损和辱骂。
奚遥臣已经很久没有听她夸过自己能干了。
尚书令大人学富五车,将“嗑药”这两个字,自动理解为了能干。
看他也不说话,清俊的眉眼弯成一撇浅浅的弧度,竟出奇地好看。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看他贱兮兮的模样,柏玉有气也撒不出,只是诧异:“真嗑药了?”
前两年他刚开始不行的时候,柏夫人为了自己的闺中生活着急啊,什么秘方、大补丸,全往奚遥臣的嘴里送。
他虚不受补,吃那么些好东西,半分作用也没有。
该不济,还是不济。
柏玉摸着自己的额头想,自己这辈子怕是就这样了,守着个不中用的夫君,守一辈子活寡!
奚遥臣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抱住了妻子,第一次感觉到信心对一个男人带来的改变如此直观。
这几年,连同僚都发觉尚书令大人总一副灰心丧气的模样,走到哪都抬不起头提不起劲,倘若不是替陛下办成了几件难事,连奚遥臣自己都要怀疑自己,是否真的一事无成,是天底下最无用的男人,连自己的夫人他都满足不了。
他不解释就作罢,柏玉怎么知道这是不是他彻底不行前的回光返照,反正今朝有酒今朝醉,他哪天真成太监了再说。
奚遥臣不再动手动脚,柏玉也想入睡了。
夫妻俩准备双双踏入梦乡之际,前院突然闹腾起来了,大半夜的不消停,那院子像是走了水似的,火烧眉毛。呜呜渣渣的一群人,前仆后继地往前院赶。
起初柏玉没当回事,但那闹声愈来愈大,柏玉终于按捺不住,探头探脑地钻出了帷帐,在奚遥臣想要制止时,柏玉推开他:“家门着火了你也睡得着,奚遥臣,我有时真佩服你那老僧入定的本事!快些,穿上衣服随我出去。”
奚遥臣无奈至极,一晃眼,夫人已经一屁股溜下了床榻,将衣衫穿上了。
她披散着松软的长发,足踏木屐,步态妖娆地往外走。
奚遥臣忍住心动,纵容她去,自己也慢慢吞吞地起来更衣。
柏玉还没出后院,前院的丫头就冲了进来,大声道:“夫人,夫人不好了,时、时……”
柏玉一愣神:“时什么时?”
丫头一哽,接着就完整吐出来了:“时将军打上门来了!”
柏玉拢披帛的玉指僵直了,讶异地道:“这么快?”
没等柏玉话音落地,前院时彧的沉嗓已经凌厉地送到了这畔。
“把沈栖鸢交出来!”
时彧随人潮往内走,以万夫莫敌的八尺之姿,眨眼之间,便穿过了廊芜,来到潦水未尽、松竹盖影的内院。
他长身玉立,便似白鹤之于鸡群。
尚书令府邸的部曲随从、丫鬟婆子,拿着刀兵、笤帚等物,严阵以待,却无一人敢近前。
外院还横了一些,现在还痛得匍匐在地上哭爹喊娘。
都知道,这位时将军是出了名的狠人,比起他爹广平伯时震,那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绝对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单说他屠杀北戎上万人眼也不眨这点来说,长安没几个能与之媲美的。
这少年疯起来是一头爪牙锋利的猛虎,有着悍勇无可匹敌的能耐,别说区区一个尚书令府,便是宫阙紫殿,他要闯也闯得。
柏玉的右眼睑一直在抽搐,直到时彧在众目敌视间,犹入无人之境地到了柏玉的面前,站在离她三尺之地,近乎伸手就能扼住柏玉的玉颈。
他停住脚步,双眸似子夜深渊,“柏夫人,在我还想客气,不动干戈的时候,请把沈栖鸢还给我。”
柏玉抽搐着眼角往外看,那里横七竖八地躺着的可都是她院里的“精锐”——这难道叫客气,叫还没“动干戈”么?
“你这话什么意思?”柏玉轻轻笑着,“沈家妹妹?我把她还给你?她不是在贵府待着么?”
时彧盯住她,似鹰隼般锐利的寒目,泛着死气。
“柏夫人,时某劝你,不要作无谓的装傻。”
柏玉心跳如雷,侧过身跺脚,“嗨呀,时将军你别威胁我呀,你今晚不请自来,打伤了我这么多人,张口就问我要沈妹妹,我哪里知道,沈妹妹是不见了么?”
看起来,柏夫人是打算装傻到底了。
时彧漫长呼吸,冷眼道:“沈栖鸢昨夜离开了广平伯府。”
柏玉看起来很是惊讶:“有这事?沈妹妹去哪了?”
“我正要问!”时彧一把攥住了柏玉的胳膊,厉声道,“你敢说你没窝藏她,你不知?”
他那一身精瘦的肌肉,似有开山之力,抓住柏玉胳膊时,柏玉感到自己的骨骼仿佛都要在他的拿捏下化为齑粉了,疼得她两只眼一瞬漫出了水痕。
“柏夫人!不要再与时某兜圈子,沈栖鸢她在长安无依无靠,举目无亲,她离开长安那夜,长安积水尺深,根本出不了城,今天城门排水,东西两侧城门没有开,南北两侧我也排查过,没有沈栖鸢出没的痕迹,她一定是到了你这里过夜。时某不是什么谦谦君子,不懂什么礼数,只知道,若是再找不到沈栖鸢,贵府上下恐怕难保要被抄家了。”
单凭他一个人,就敢说在尚书令府抄家,真是好大的口气!
可这种口吻,也不让人觉得狂妄。
因为他真能说到做到。
奚家群龙无首,老人孩子都在睡着,柏玉怕他们受了惊,自己与时彧周旋。
但她也敌不过时彧啊!
阖府之人一筹莫展之际,一道清润的笑语穿过了廊下月光,钻入时彧耳中。
“时将军,别来无恙,今夜怎会突然光临寒舍?”
奚遥臣举步下来台阶,到时彧面前,先行礼节,随后,他握住了时彧的手,客气地把他抓柏玉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仅仅这么一会子功夫,柏玉的手腕都被他掐得青紫了,柏玉含着委屈,望向身旁突然高大了万丈的夫君,忍不住依偎了过去。
奚遥臣今夜简直信心一振又一振,搂住夫人的腰窝,再一次向时彧赔礼:“不好意思,内子怕羞,她怕是应对不了时将军的责难。”
听到柏氏“害羞”两个字,时彧嘴角一抽。
奚遥臣拂了拂手:“山妻一向如此,让将军见笑了。还请勿怪。我听闻,将军今夜前来,是因广平伯府丢了重要的人?”
时彧“嗯”一声,皱起眉,冷冷道:“沈栖鸢。我的——”
至此一顿,忽不知道如何称道沈栖鸢的身份。若说是姨娘,不对,沈栖鸢始终未能正式嫁进时家,若说是客,他又岂会为了一个客居的女子大张旗鼓。
咬唇少顷,他沉声道:“心上人。”
柏玉听到“心上人”三个字,悄悄儿地把眼风朝竹林密布的深处斜了一眼。
她探出脑袋,好奇地对问:“沈妹妹是你的心上人?”
多嘴了一句,她的夫君,手掌在背后,将她的手背不轻不重地一拍。
柏玉抿住了唇瓣,恨恨地不说话了。
时彧沉下了眉峰,寒院风声萧瑟,一抹泠泠的月光掐出少年峻厉逼人的五官,如藏锋芒于鞘中的古剑,有股终于得见天日渴求着饮血的锐气。
奚遥臣温润一笑:“时将军,在下敢作保,尚书令府绝无您要找的心上人。”
时彧攒眉:“当真?”
奚遥臣淡淡颔首:“在下入朝十年,为官的名声不说清廉雅正,但一句问心无愧,还是说得上的,时将军,伯爷尚在时,我们也是推心置腹之交,不知道时将军可能信得过我。”
奚遥臣的这番话半句不假,这厮在朝廷风评不佳,也全是因为喜欢抓着官员的尾巴不放,得理不饶人,是个官格清正的文臣。
他的作保,恐怕朝廷上下没有人会质疑。
庭中的风大了一些,吹得竹叶飒飒呜鸣。
奚遥臣的眼神清澈得如皑皑的积雪融入山涧的溪水,看不见半分的虚伪与闪躲。
如此问心无愧。
时彧攥紧了拳。
也许、也许真是他错了。
沈栖鸢可能根本没来过尚书令府,她一定知道,只要他发现她出走了,第一个来找的就是柏夫人。
她那么聪明,那么决绝。
信上写,她不要做他的妾,与其如此,不如死了干净。
时彧瞧见那封信时,胸闷得几乎呕血,直至此刻都疼痛如绞,缓不过来。
不顾长安的宵禁,他分派了两拨人分别去了南城门与北城门打探消息,甚至不惜惊动了北衙禁军。
环视四周,这里的人,用惊恐的、充满敌意的目光围剿着他。
时彧满不在乎。
可这里,安静得似一滩一眼看得到底的死水,哪里有沈栖鸢的倩影?
沈栖鸢。你在何处?
一股巨大的空茫感袭向心头,仿佛被全世界遗弃了一般悲怆,时彧的眼睛干涩得渗不透一丝光泽。
孤独地朝四周看了许久。
现在他已经没有一点线索,也根本不知道该上哪里去找沈栖鸢了。
一个人无依无靠,是最大的劣势,原来,也会成为最大的优势。
她连根也没有,是一片无依之萍。
游骑将军的家,早已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什么也不剩下,时彧去时,那里只有一片废墟。
沈栖鸢也不在那里。
“沈栖鸢!”
他茫然地向四周唤着她的名字。
响声在四四方方的院中回荡,久而难绝。
风声簌簌穿庭,飞扬的竹叶片片绿光幽浮,似一团鬼气森森的寒狱。
没有人应。
柏氏藏在夫君身后,胸口却被震得咚咚作响。
探出一双鬼精的眼睛,夜色中,时彧像一只离群丧偶的孤雁,她甚至都觉得他可怜了。
时彧自失地一笑,“打扰了。柏夫人,时彧多有得罪。贵府今夜损失,时彧愿一力承担。”
他走得很快,头也没回。
确定了沈栖鸢不在这里,他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去下一个可能的地方。
少年的身影消失在了垂花拱门后,柏氏终于松了口气。
奚遥臣搂着她,想要温声安慰。
他了解时彧,对方不是不讲道理的性子,看来是丢了心上人之后方寸大失,导致行为有些失态了。
但奚遥臣的手指刚刚举起来,正停在半空之中,还未朝夫人的肩头落下。
温婉似水的一道声音落在耳畔:“尚书令大人,柏夫人。”
奚遥臣睖睁了。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尚书令大人,错愕地偏过了一点视线,与庭下众人一般诧异地,看见月光下,掖着素手于袖中,脸庞清秀、温雅含蓄的女子。
她的肌肤似霜一般白,乌发黑似木炭,双眸噙水,唇若施朱,端是雪肤红唇的美貌,落在她身上,却一点不嫌艳俗,皎皎若孤月初升,是古书里描绘的那般香草美人。
这是……
他只能错愕地问自己的夫人。
那只举起的手还停在半空中下不来。
柏玉想到自己夫君在时彧面前言之凿凿地作担保,说府上绝没有窝藏他的心上人,害得夫君背弃信用,丢了这么大一人,柏玉心下极是过意不去。
乌眸闪烁片刻,她含混其词:“这是,是我的一个……”
沈栖鸢已盈盈福身,语调婉转,似微风振箫:“我是沈栖鸢。”
奚遥臣的手垂下来了,他的面容平如深湖,没有一点波澜,袖口底下,自己的一只手却在急遽颤抖。
他几乎立刻就想喊:“时贤弟,你莫走,你家的心上人确被我夫人拐带回来了!”
但尚书令大人只是脸颊微微一阵抽搐,没有那样做,反而十分客气,温文尔雅地握住了夫人的素手:“夫人你做了好大的一个决定啊。”
时彧来势汹汹地踏平尚书令府找心上人,奚遥臣还以为荒诞无稽,老实说,方才时彧盛气凌人那会儿,奚遥臣对时彧也心下生怒。
这下可好,这让他一个不会撒谎的人,以后如何与时彧同朝为官?这教他如何面对骠骑将军?
更何况,他俩上朝的时候,一个在文臣列首,一个在武将列首,扭头便面面相觑,时彧从小聪颖,一定能看出他奚遥臣只要紧张撒谎便会口齿不清,还伴随着摸鼻梁、咳嗽这些司空见惯的小动作。
到时候更加瞒不住了。
这沈氏,夫人带她羁留了一夜已是过火,是万万不能再让她持续逗留的。
时彧确定了心上人没有离开长安,现在一定会把守四方城门,让她插翅难飞。
届时是探囊取物,还是瓮中捉鳖,就全凭时少将军雅兴了。
等他回过味来,用不了三五日,一定会重新搜查这里。
柏玉愧对夫君,心虚地眼神乱瞟。
沈栖鸢也知晓,藏得过一时,藏不得一世,时彧随时可能回来。
柏玉看出沈栖鸢的顾虑,她试图安抚沈栖鸢,但还没张口。
沈栖鸢屈膝,跪在了他们夫妻面前。
柏玉惊慌失措:“沈妹妹?”
她叹了一口气,道:“时彧待你也不是没有真心,你看孩子急得那样儿就知道了,你要是也喜欢他,咱不用管那些世俗偏见,就……”
“我想入宫。”
沈栖鸢轻盈的语调,似雨丝般飘坠下来,落入耳中,在雨后初霁的明月夜里尤为清晰。
柏玉被打断了话,猝然间失了声音。
从头至尾,沈栖鸢一句也没提及时彧,一眼也没看向他离开的那扇门。
她抬起下颌,一瞬不瞬地仰视着柏玉。
月色笼络其身,湿雾浸润其衣,她的身子薄薄的一片,比宣纸还瘦,但她的目光却刚毅而坚决。
“柏姊姊,请你帮帮我。”
第29章
从沈栖鸢冒着大雨逃离伯府那一日算起,已经过去了足足半个月了。
时彧打点了四座城门,一旦有沈栖鸢的消息,便即刻来报。
没有。
长安城,这座他居住得习惯了,乃至有些厌烦的城池,时彧头一次觉得,它这么大,浩如沧海,寻一人,如寻一粟。
沈栖鸢,你究竟在哪?
望着茫茫楼阙,天街下熙熙攘攘的芸芸众生,时彧的眼熬出了红丝,一动不动地寻着。
这么久了都没一点音讯,时彧近乎要怀疑,沈栖鸢生了翅膀,飞出了长安。
她再也不会回来了,而他也再也,找不到她了。
刘洪劝他歇息,养精蓄锐了,也好再找:“少将军,您这半个月以来就没睡过几天觉,不能再这么熬了,铁打的身子骨也熬不住啊。”
时彧睡不着,凭栏远眺,天际浮出久雨的一丝曙光,鲜红的雨霁之色涂满东天,红光笼罩之下的长安城,开始了他们平淡而喧嚣的一日。
这一日,与往日,并无不同。
与沈栖鸢在时,也无不同。
于时彧,却是天倾地覆。
他如何能在丢失了沈栖鸢的恐慌里安然入眠?
只要一闭上眼,眼前便满是沈栖鸢清素姣好的玉容,挂着梨花水露的模样。
她哭着哀求他,她现在身陷囹圄,请他搭救。
那是时彧心底里最害怕的一种可能。
睡不着,就算是熬红了眼,他也要继续找。
时彧的坚持,惊动了京畿大营。
因为时将军已经连着多日不曾上营地里了,就算来时,也心不在焉,全鸣桐回到家中时,不留神说漏了嘴,让太傅知晓了此事。
紧接着,陛下也知晓了时彧的渎职。
一道圣旨,宣了时彧入宫。
此时距离沈栖鸢的出逃,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时彧在长安大海捞针地寻了一个月,将可能知道她下落的人都盘问了一遍,迄今没有一点消息。
这日入宫,天子正打算责难这个还少不更事、心无城府的骠骑。
不曾想见了第一眼,看到他那意气风发的骠骑,似是生了一场大病,人格外地清减憔悴,抬起眼眸来,一双眼红得骇人,遍布着血丝,已不知几天几夜不睡了。
陛下被惊动了,叱道:“时彧!”
时彧在长安这些日子在找人,陛下心知肚明,但他不知道时彧这么劳师动众的,究竟是在找何人。
被陛下喝责之下,时彧屈膝跪地。
“臣有负皇恩,懈怠了军中职责,请陛下降罪!”
他倒是,认错挺快。
陛下气急之下,更多的却是无奈,皱眉头道:“你在折腾什么?”
时彧抿唇不言。
陛下有心揣测,得出了一个可能:“是不满朕的赐婚?你不愿娶长阳郡主?”
自从沈栖鸢丢了以后,时彧全副身心都扑在寻找她下落一事上,对于赐婚,仿佛早已忘到了九霄云外。
长阳王府那边也暂时没有动静。
他从来不把那当作一回事,陛下提起后,时彧才茫然间有了一点方向。
是,他竟然还负有婚约。
不如一并解除了吧。
时彧顿首:“是的。”
“你——”
陛下气结。
还从没有谁,敢胆子大到,当场顶撞自己的。
他就是再不满与谢幼薇的婚事,也该忍着。
天子平复心境,面对个毛孩子,实在犯不着一般见识,为此动怒,倒显得自己阅历不足、浅薄了。
“朕的赐婚,你还不满?还是长阳郡主得罪了你,致令你如此抗拒?”
时彧起身,向前叉手,身板笔挺似松,崔巍而立。
少年坦诚地回禀:“臣心中已有佳人,绝无可能迎娶郡主,望陛下明鉴。”
陛下这回懂了:“哦,莫非,你这段时间险些将长安的地皮给翻起来,就是为了找你那红粉佳人?”
少年春心萌动,知慕少艾,性情冲动,算是其情可悯,但——
“圣旨已经赐下了,朕要是早些知晓你心有所属,万不会把幼薇指婚给你,令她受尽委屈。但圣旨赐下了,便没有收回的,时彧,你必须领旨谢恩,下个月与郡主完婚。至于那个佳人,既然离开你,便是心中无你,不必再找了。”
时彧正要反驳。
这一次,天子嘴快,抢在了前面:“只剩下一个月了,回去准备聘礼吧!”
时彧不想:“陛下……”
“跪安!”
天子猝然厉色呵斥,赶他出去。
时彧抿紧了薄唇,起身,如箭般穿过大殿的朱漆金门,步向外间。
不找沈栖鸢是不可能的,娶谢幼薇是不可能的。
时彧一生倨傲,野性难驯,从来没有乖乖听过谁的话。
就算是丢了官位与爵位,被流放,被斩首,被五马分尸,他不想娶的人,一只脚也不会踏进时家的门。
太极殿外,长风浩荡,星斗漫天。
风卷起他的箭袖忍冬纹缁衣,吹拂着少年束成马尾的墨发,走了几步,身上也沁出了汗。
炎炎夏日,变得愈加面目可憎。
时彧心烦意乱,看了眼丹陛之下两行遥遥没入远方的银灿灯龙,想要下阶。
一名内宦官手摇塵尾步履匆忙地追上了他:“时将军,留步!”
时彧回头,那宦官已经轻快地窜到了他面前,轻捷得似一只划开夜色波纹的水鼠。
时彧皱起眉:“何事?”
宦官虾了虾腰道:“太后得闻时将军入宫,有请。您随奴婢上蓬莱殿走一趟吧。”
时彧还要找沈栖鸢,没有闲工夫待在宫里。
正要拒绝,宦官点着脑袋,道:“时将军,太后娘娘已经等您多时了。她老人家说,关于赐婚,她或可以助将军您,一臂之力。”
最后几个字,因是在太极殿前,宦官怕隔墙有耳,故此踮起脚尖凑到时彧耳朵旁,吐字格外轻柔。
时彧却是无误地捕捉到,皱眉道:“带路吧。”
宦官“哎”一声,能请到时将军,他也算完成了太后交代的任务了。
他在前头走,时彧跟从其后。
自太极殿上蓬莱殿,要途径一方窄窄的梅园。
梅园是先皇梅妃所建,地处后宫,此际正值夏日,梅花早已殂落,只剩古怪旁出的枝桠,似命中多舛扰人的枝节,无端看得人烦躁。
一行行雪梅树影间,偶有侍女云袖轻卷,似烟似霭般地飘过。
从梅林那头,传出丝丝议论声,恰被耳目奇绝的时彧听到。
“听说了么,太后宫里新来了一名琴师,还是平贵妃给引荐的。”
“太后娘娘与平贵妃素来不和,这琴师怎么这么大的本事?”
“听说是个新寡的妇人,才死了夫君的,无依无靠,平贵妃看她可怜,把她接入宫中来了。后来不知怎的,就到了太后娘娘的蓬莱殿。”
“这个我知道。她弹琴是确有一手的,能缓解太后娘娘的头疾,太后娘娘好像格外宠着她。才入宫多久啊,光赏赐都有好几件了,样样都是好宝贝。”
宫女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被教习嬷嬷的一声咳嗽打断,便作鸟兽散。
教习嬷嬷的冷哼声,也清楚无余地传入了时彧耳中。
“要把这嚼舌头的本事都用在正途上,也早能像随娘子一样出息了!净是些没用的玩意儿!”
那些声音很清楚。
时彧能听见,但他身前的宦官却听得模模糊糊。
时彧对宫中这些人情琐事丝毫没有兴趣,浮躁地问前头宦官:“还有多久可到蓬莱殿?”
宦官回头,手指往前头捎了捎:“就到了,将军,在前头了,已可见宫室。”
时彧与宦官二人步入蓬莱殿。
殿中一缕琴音正悠扬,风帘翠幕,纱帐轻飞。
那幽静悦耳的琴音,便在时彧到来之际,缓缓止歇。
时彧踏足入内。
正堂上榻上,太后将身子稍稍歪斜着靠在椅背前的软枕上,姿态神情都安适而放松。
两侧打扇的宫人,各自手持羽扇,为太后娘娘细扇凉风。
帐舞盘龙,帘飞丹凤,金银焕彩,珠玉争辉。
在正殿描凤檀木椅两侧,各垂银帘,罗幕之后袅袅婷婷地跪坐了七八名乐师。
或手持横笛,或轻舞鼓槌,或跪坐侍弄箜篌,或屈颈调试琵琶。
帘幔仅能透过幕后炽亮的银烛灯光,与模模糊糊的窈窕倩影,却看不见人面容。
琴音落地之后,箜篌的声音便似昆山玉碎,也渐渐平息,只剩余音绕梁,久久不绝。
微弱的风扑于太后的面容上,撩动着她耳颊两侧的纤细发丝,沾染了银色的发丝,根根随风浮游摆动。
见到时彧入殿,太后坐起了身。
直到时彧行礼之后,太后才笑着令其起身。
“有些日子不见,今朝见卿家,怎么憔悴了许多,骠骑将军是生了一场大病么?”
在太后右侧垂落的纱帘后,琴师的衣袖不经意地拂过了丝线,幸未能出声。
琵琶女看出她的紧张,悄悄儿地靠近,用微弱的气音道:“随姊姊,你怎么了?”
琴师缓缓摇首,垂落眼睑,面纱下不见容颜,她的唇角已经很是紧绷。
琵琶女将手掌覆在琴师的手背上,给予她温暖与安心,冲她扬唇灿烂地一笑,便似一棵红润润的樱桃,清甜而美好。
琴师轻轻颔首,对她道没事的。
殿中,时彧声调偏暗,不疾不徐地回话:“太后,臣所来,是为了您让内官传的话。”
“不急,”太后雍容万方地坐着,“哀家很是好奇,春帐销魂二两入腹,若非得人纾解,性命难保。旻雯未能得手,又是谁,替骠骑将军帮了这个大忙?”
这殿中均是太后的心腹,她将这个问题,提得十分坦荡。
就算有人泄露秘密,对太后而言,也不是坏事。
可这里,也有许多不知内情的宫人乐师,她们纷纷支起了好奇的眼睛。
无数道美丽的眼睛,惊诧万分地抬了起来,除了琴师。
时彧不遮不避:“自是佳人。”
太后闻言摇头:“佳人如今何在?”
时彧立刻就要回答,身子稍稍一起,忽嗅到一股芙蕖的幽香。
香气极淡,芳洁雅净,清宁幽远,如梦似幻,不知从何处传来。
但一拂即逝,快得一如幻觉。
时彧的嘴唇掀了掀:“太后,这是您今夜召臣前来的目的么?”
也许,是他心里想着沈栖鸢,出现了幻觉。
他有意隐瞒那人的身份,太后也不欲过多探究。
怕不是离宫里哪个凑巧路过的宫人,被时彧不巧抓了去。宫中的女官从无必须完璧之身以侍的明文规矩,况且既是露水情缘,那宫人找不找得到,也没那么重要。
琵琶女扣着琴师的手掌,琴师的肌肤光滑细腻,指节微微颤抖。
她不知道,为何琴师这样紧张,偷偷觑着琴师,一重面纱的阻隔下,根本看不见她的神情。
琵琶女是宫中的司乐,名唤绮弦,年岁虽小,却精通一身琵琶技艺,在琴师入宫以前,她一直是蓬莱殿中最深得太后宠爱的乐师。
自从琴师来了以后,她夺走了太后娘娘的独宠,绮弦最初心有不甘,但与琴师斗琴三回合以后,她便心服口服,甘愿屈居第二,心中认了琴师为姊姊。
琴师姊姊一直看似无欲无求,她的琴音不求繁杂华丽的技巧,大道至简,浑然天成,仿佛来自世外仙山之间的高人,有一股如白云悠游来去的浪漫自由。
这还是绮弦第一次感觉到,琴师姊姊的慌乱与不安。
她真的很好奇原因。
幔帐外,太后缓笑:“并非如此。”
她一卷衣袖,自如地将广袖搁置檀木扶手上,对时彧询问:“哀家有心帮你。骠骑将军深陷在一桩不可自拔的婚事当中,哀家有法子,能让你脱身,解除与长阳王府的婚约。”
时彧再度叉手,行礼道:“请太后明言。”
太后慢慢地点了下头,“可以。但哀家有一个条件。”
时彧屏住呼吸,黑眸如寒潭般清冷而幽深,凝着上首雍容华贵、金瓒玉珥的太后。
天底下果然没有白吃的午食,就连太后,也会与人讲条件。
时彧真是厌倦了这长安的勾心斗角。
他蹙了眉峰,耐性地问:“不知太后的条件是什么?”
太后温和地笑了,语重心长地说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不会想不透,哀家现在需要结实的左膀右臂。时骠骑,你愿意做哀家的臂膀么?”
他想得一点也不错。
不能与长阳郡主成婚,做二皇子党羽,那就只有做太子东宫的附庸。
非此即彼,含糊不得。
少年长身而起,双臂平举行礼。
就在这时,那股澹然攸长、他以为本是一场错觉的芙蕖香气,清晰地飘过了他的鼻尖。
幔帐间坐了无数女郎,她们对染料熏香的品味莫衷一是,这世上很少会有人,钟爱那股淡得若隐若无的菡萏香气。
但却熟悉得让他不由地全身僵住,血脉逆流。
第30章
但那抹气息,不过瞬息之间,便杳然无踪。
帘幔后,不过是太后宫中的一些乐师而已。
时彧再次勾唇,耻笑自己思着沈栖鸢,思出了幻觉,普天之下气味相似者不知凡几,何况他本来也不认识几个女人。
太后宫中的气息很杂,除了她熏的佛手,还有黄熟沉香、木丁香、龙涎香等糅合的气味,混杂在一处,浓郁得盖住了时彧的全部嗅觉。
等不到回答,太后催促:“时将军考虑好了没有?”
时彧收回神思。
依着太后的要求,想要退婚,就必须站队东宫。
这确实是一劳永逸的办法,只要他跟从太子、信服太子,甚至不再需要他再付出什么,长阳王府那边便是最大的阻力,再有太后的推波助澜,他不费一兵一卒便可退婚。
条件固然优厚,倘若应许,他就不是时彧了。
时彧抬眸,双手交叠平推,“臣心领了。”
没想到这少年竟如此不识抬举,太后也为之惊动:“你想好了?”
时彧回:“是。”
一字铿锵,一锤定音。
他就是不会答应效力东宫,给再优渥的条件也一样。
太后失了方寸,厉声道:“时彧,哀家可是给你机会了,圣旨赐下了,你是非娶长阳郡主无疑的。”
党派之争,是时彧最为厌恶的。
连太后为了太子,不惜拖着年老体衰的身体苦心孤诣地谋划,时彧根本无法理解。
他淡淡笑了一下,“纵使娶长阳郡主,也好过如此。”
这句话,将太后气得脸色发青。
时彧好整以暇地行礼:“臣告退。”
少年倨傲修长的身影,流云般逸出了大殿,消失在了茫茫月夜之中。
飘扬的幔帐后,琴师的手如释重负地垂了下来。
琵琶女绮弦一直关注着琴师姊姊的动静,温声,她悄摸儿地靠近,对沈栖鸢道:“姊姊,你知道这个少将军为什么不愿娶长阳郡主么?”
琴师正要搬动古琴的双手微微滞住,她没有回答。
绮弦用气流声缓缓道:“我听说啊,这个少将军……”
话没说完,太后扶住了胀痛的额头,沉声命令道:“怎么停了?随氏,替哀家奏一曲《流水》。”
绮弦只好乖乖坐了回去。
琴师抱琴而出。
越过一扇半阖的帘幔,女子纤瘦窈窕、风髻雾鬓的丽影出现。
她身着一袭梨花素雪的白衣,面容上遮了片轻盈的面纱,只露出一双如秋蝉泣露般的清澈眼波,随步履摇曳间,衣领逸散出恬静的芙蕖香气。
那股香气与别处不同,太后闻之心旷神怡,伸手令她再靠近。
琴师柔媚而顺从地抱琴贴向太后的膝下,席地而坐,为她奏一支清清泠泠的《流水》。
那琴音似溪水自山涧中发出,淙淙流泻而下,缓而静美,一如天籁。
太后很喜欢这支琴曲的前半部分,有怡神静气的功效。
想到适才时彧的不识抬举,太后虽听琴曲,内心当中还是有些恼火,忍不住道:“这时彧,迟早一日,万劫不复。”
太后话音刚落,琴师便弹错了一个音。
太后听了《流水》不下百遍,曲有误,她第一个甄别识破,垂下双目,静静看着膝下婉约柔顺的琴师,她低着眼睑,面纱轻飘,看不见容颜。
“民女该死。”
女子低声求恕,语调清软。
太后道:“这还是你傍哀家以来,第一次弹错一个音。哀家这话,可是吓着你了?”
太后的语气温和,似乎并无责怪之意。
琴师不敢继续。
太后叹了一声,道:“弹吧。哀家和时彧的事,与你无干。”
她知晓,琴师是从宫外来的,自夫婿新丧后,便一直孤独地孀居,她没见过世面,更不懂朝廷派系争权夺利的倾轧,只是个单纯的醉心于琴技的娘子,太后安抚了她一句,便继续听琴去了。
*
圣旨赐婚已经过去了许久了,长达一个半月以来,时彧没有一点动静。
眼看婚期将近,两人竟然还没纳征,时彧看起来是半点不操心自己的婚事。
长阳王府。
谢幼薇急得在家中跺脚,长阳王妃也拉不住。
“娘!时彧是不是反悔了,他不想与我成婚?再有半个月就要成婚了,要是还不纳征,女儿就要成为全长安的笑话了!”
长阳王妃也窝火。
她离开广平伯府那一日,突遇雷雨天气,一道天雷劈下来,把她的头发都劈糊了半边,现在右脑勺后头寸草不生,王妃不得已借用了许多发包才遮掩住。
长阳王那个朝三暮四的贱男人,见到她头皮毁坏的惨状之后,没说两句安慰心疼的话,转头就去了韩氏的房里。
要是还得不到时彧,她们娘儿俩只怕一并都要在谢弼那老匹夫跟前失了宠。
长阳王妃豁出去了,也不顾什么脸面,反正半个月后要是大婚不能顺利进行,也是会丢人的,不如先下手为强。
“女儿,我明日就派人上门,把聘礼全送进广平伯府,咱们看看,他们广平伯府收了女方的聘礼丢不丢人!”
谢幼薇有些踯躅:“这样恐怕不好,时彧的名声岂不就……”
都到了这当头了,女儿这没心眼儿的,还在为了时彧考虑!
对方那推三阻四的样儿,根本就不是要成婚的架势。
若是不逼他一把,姓时的根本不会上门来求娶。
“你放心,娘有分寸。”
谢幼薇选择再次相信母亲的安排。
隔日,长阳王府就闹出了名满长安的笑话。
消息甚至也传到了三出阙前。
嘴头闲碎的宫人,津津有味地谈论着此事,聚了一大波人上前来听。
“长阳王府弄了好大的一个阵仗,听说是十里红妆排着上骠骑将军家中,要强行下聘。”
“还有强行下聘这事儿?还是女方对男方?这是什么鬼热闹!”
“谁说不是呢,这强行下聘弄得长安周知,好多百姓都自发出来看了,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听起来,简直就是一出万人空巷的闹剧。
有好事儿的自然马不停蹄地往下追问。
“长阳王府是有些阵仗,可时将军是谁呀?骠骑将军,手握三军,别的不说,时家的裨将部曲,随手一招便是乌泱泱的一片黑云。时少将军命部曲大摆龙门阵,将广平伯府围得铁桶一般,苍蝇缝也不留,长阳王府来下聘的,硬是连门都进不去。”
“这岂不就是和两军作战一样了?”
“你忘了,咱们这位时将军是怎么做上骠骑的了?”
这倒是。
要说沙场点兵、排兵布阵、杀敌建功,这全大业也难找着个得与时将军比肩的。
可这两家把成亲下聘这件事当成了两军厮杀,那真是好大的一个乐子。
又有人议论:“我早听说了,时将军心里根本没长阳郡主那人,人家早就有了相好了。”
骠骑将军在御前早就拒过一次婚了,还惹得龙颜大怒,底下伺候的人那几日连喘气儿都不敢大声,经过太极殿时都猫着腰踮着脚走。
最好笑的还不是这,有人像是亲眼目睹了似的,把两军对垒的场景描绘得那是惟妙惟肖,让人身临其境。
“怪有趣儿的,长阳王府那边的冰人见机不对,想撂下聘礼就跑,正打算把聘礼丢过墙头,谁知道军中突然拎出了上百条炮仗。那炮仗一点火,噼里啪啦地炸响起来。整条巷子里的狗都吓得一齐狂吠。那场面,简直硝烟弥漫、人仰马翻。”
“长阳王府押送的十里红妆,都是用马匹牛车托运的,这下可好,都个个如同惊弓之鸟似的乱窜,撒丫子就跑,拖着那一行行昂贵的聘礼,在整条天街上横冲直撞。”
“听说了,长阳王府看护马匹不利,有两匹马差点冲向了玄武门,还好叫禁军给拿下了。”
“箱子磨损得不成样子,好多聘礼都遗落在了地上,教看戏的百姓争相哄抢,都抬回家啦。现在长阳王府大怒,央托了北衙禁军帮着,正挨家挨户地讨还自家的聘礼呢!”
什么叫赔了夫人又折兵,把长阳王府如今灰头土脸的情景一看,也就能深刻地领悟一番了。
有人就提问了:“时将军这样做狠狠地打了长阳王府的脸不假,可这是圣上赐的婚,他这么闹法,陛下岂不是会……”
陛下得闻这场闹剧,自是勃然大怒,连批改奏折的御笔都被砸在了地上,“时彧他疯了不成?”
两侧噤若寒蝉,知道陛下正处于盛怒之下,没有一个敢搭腔的。
“朕亲自下旨给他赐的婚,如此良缘,天作之合,他到底有何不满,连朕的面子也不给?来人,给朕将那不忠不义的狂徒叉上太极殿来!”
内侍官伏倚蹑手蹑脚地进入大殿,陛下才说要押解时彧上殿,内侍官便来报道:“回陛下,骠骑将军来了,正在殿外跪着。”
看样子是知道过火了,定会被责罚,是以自己主动来负荆请罪了。
陛下冷哼一声。知道厉害了,想着来请罪,当他的太极殿是什么地方?
方才还要传召的陛下,让伏倚将自己的御笔拾了起来,冷笑道:“不见。就让他在殿外跪着吧!”
长阳王府出了这样的丑闻,他的胞弟,这两日已经犯了心悸,缩身在长阳王府不出,简直草木皆兵,府门外随便经过一辆车、一个人,他都觉得那是旁人在指指戳戳。
这教他堂堂长阳王,如何在长安立足?
更兼之,此事是长阳王妃一人的主意,败坏了门风和名声,多年的夫妻正大闹和离。
这时候也不知道一致对外,反而起内讧,天子揉了揉眉心,也就知道,自己的胞弟是个不堪大用的了。
当年七王之乱没有他,除了谢弼当时年纪小以外,也是有其他重要原因的。
能怎么办?
自己的手足兄弟,在七王之乱之中,已经被自己杀得快要片甲不留,就剩了这么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因为眼皮子浅显、行事愚鲁不堪被留了下来。
身为兄长,如何能不对他的惨状多加安抚,对酿造这种惨状的罪魁祸首大肆惩戒?
但时彧那孩子……
这毛孩子总归是不让人省心的。
骠骑时彧跪在太极殿前请罪的消息,也传到了蓬莱殿。
太后对草包幼子素来用心颇少,得闻长阳王府婚事被拒,心里倒也有几分快活,倘若此事令天子失去对时彧的信任,让时彧跌一个跟头,太后也喜闻乐见。
两虎相争,必有毁伤。
现在是她作壁上观了。
蓬莱宫中的琴曲悠扬婉转,一日复一日。
琴师抱着自己的瑶琴,与琵琶女绮弦并肩同行走在花苑里,绮弦就向她说起了自己这几日的见闻。
“琴师姊姊,最近长安真是好大的热闹,你可曾听说了?依我看,这时将军和长阳郡主的婚事是铁定不成了。虽说咱们也不知道,在外人看来,他们俩也算天作之合了,怎么时将军就能闹成这个样子,这简直是拿自己的前程性命在赌啊。”
绮弦不理解时彧的固执,但佩服他的固执。
琴师一路沉默,至此,终于缓缓问了一声,声调极轻:“他还跪在太极殿前么?”
绮弦点头:“还在。”
都过去一天一夜了,他还跪着。
天颜震怒,恐怕降罚。
他一点都不觉得冲动了么,一点都不会后悔么?
绮弦无法洞悉琴师姊姊的心事,自顾自说道:“有人传说,时将军有一个心上人,他是为了心上人才违抗圣旨的。琴师姊姊,你觉得呢?”
琴师的指骨微微泛白,她声音清幽:“我不知道。”
绮弦叹了一声:“违抗圣旨轻则牢狱之刑,重则株连九族,要是陛下铁了心狠办的话,时将军只怕……”
琴师的面纱伴随深长的呼吸溢出丝丝颤抖。
良久,她平复了气息,垂眸道:“我们走吧。”
*
长安下起了细如牛毛的微雨。
雨丝风片挂在少年的背脊上,阴冷入骨。
他岿然不动地跪在太极殿前,十二个时辰过去了,没有片刻挪窝儿,伏倚悄悄送了一些食水,时彧只喝了水,食物也纹丝未动。
伏倚看到仍然满满当当的一盘子食物,实在为难:“将军,您就用些吃食吧。”
时彧抬起脸,双眼平静,根本没有做了坏事后的心虚,“陛下还没有松口么?”
伏倚无奈地叹道:“只怕难了。将军违抗圣令,触怒了龙颜,您不知陛下这两日有多气急。将军再在太极殿外跪几天几夜,只怕也无济于事,不如先回吧,陛下若愿意见您了,他自会圣谕传召将军。”
时彧道:“不必,陛下不愿见,我继续在此处跪着。违抗圣旨,难逃一死,我知晓。伏大监,你不用再劝。”
伏倚只是可惜了时彧一身才干,为了区区婚事闹到这地步,长阳郡主虽说跋扈了些,但人才相貌样样出挑,长安求亲者踏破了门槛,时将军非不愿娶。
这回,就算是他仰仗军功得免于一死,只怕前程也没有了。
这又何必。
时彧心硬如玄铁,他不乐意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
伏倚本来还想再说一句,忽忆起时彧的父亲,时震。
那也是个忠直之人,时彧有他父亲的一身血与骨,不是轻易能为人所动的。
伏倚满面沧桑地离去。
雨丝变成了雨珠,伴随卷帘的南风,砸向时彧的后背。
不知不觉,少年身后的翠虬青锦绫绸已濡湿了一大片。
背后的墨色越来越深。
一道骄矜的呼声涌入了时彧的耳膜。
“时彧!”
那声音拾级而上由远及近而来,充满了愤怒与委屈。
“你凭什么不愿娶我?”
时彧一动未动,连正眼也曾看她。
视线之下,只有一双枫叶红的云纹长靴,和飞扬的胭脂色裙裾,裙袂上缠着银质铃铛,脚步轻晃,铃铛叮叮当当地作响。
谢幼薇气急,眼眶红红的,瞪着他:“我就那么不堪么?你不想娶我,害我成为全长安的笑话,我在家里等你的道歉,你一句道歉都没有吗?”
时彧目视前方,冷淡地道:“对不起。”
这种认错的态度,非但没有浇熄火势,反而助长了火焰。
谢幼薇恨声道:“他们说,你心里另有他人了,是不是?你是为了她不要我?我难道还比不过她?”
时彧不答。
谢幼薇气得跳脚:“是不是?是不是?”
少年烦了,仰起眸,回给她一个字:“是!”
时彧那三个字,已经是对她的客气了。
难道还要让他感激长阳郡主的错爱,感激她的母妃趁着自己不在,逼走了他的沈栖鸢,现在还想趁火打劫,用聘礼来羞辱他广平伯府?
时彧的这个“是”彻底惹怒了谢幼薇。
她拔下腰间的马鞭子来,又气又恨一鞭子甩过去,重重地鞭打在时彧的背上。
轻轻地几道鞭,时彧后背的绸衫便破了一条口子。
这身锦绫,是沈栖鸢留给他的。
她给他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
在第四鞭落下之际,时彧伸手一把夺过了那条马鞭。
谢幼薇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力量悬殊之下,被时彧不费劲地轻轻一带,便扑倒了在地上。
她“哇”地一声哭嚷起来。
陛下早已被惊动,两个孩子在太极殿外打得不可开交,心硬了许久的陛下终于松了口。
殿门内传来声如洪钟地一道嗓音:“都滚进来!”
时彧终于到了面圣的机会。
不再看谢幼薇一眼,起身,长腿迈过门槛,稳稳当当地行至御前。
谢幼薇不服气,拾起自己的马鞭,也跟着时彧步入太极殿内。
灯火如龙,光焰明灿,色如初曙,在那一排璀璨的宫灯之后,天子持凝端坐,深长的龙目炯炯地盯着这一对小儿女。
在他看来,这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合该成为一世夫妻,两人脾气秉性都如此相投,只是他们却见面便打。
天子先责难时彧:“时彧,你还敢对郡主动手?”
时彧屈膝跪地,抬起眼睑,那双眼眸亮如灿星,声音不卑不亢:“郡主先动的手,臣不过是为自保。”
陛下真被他气笑了:“违抗圣旨,你还想自保?”
时彧道:“臣违抗圣旨,触犯死罪,自有陛下圣裁,绝不容他人玷辱国法。今臣情愿以死谢罪,请陛下赐死。”
陛下冷冷道:“威胁朕?以为你仰仗军功,朕就不敢斩了你?”
时彧稽首:“臣不敢。”
陛下这时才转眸,对来到殿上,只顾着怒视时彧,却连行礼的规矩都忘了的谢幼薇道:“幼薇,面圣而不跪,是你阿耶教的你的规矩?”
谢幼薇心跳险些停了,忙也跟着下跪行礼:“幼薇鲁莽,拜见皇伯父。”
看着这一对少年男女,圣人心中不无感慨。
想当年,他倾慕于平氏,但碍于皇命,不得不娶了何氏为王妃,负了平氏。
他与何氏成婚以后,辜负了父母的期望,两人成了一对怨偶,内宅没一日安宁。
后来何氏难产而死,他又纳了已经守寡多年的平氏,封平氏为贵妃。
从那以后,他才真正地享受到了如花美眷在怀的情爱之乐。
将心比心,父母长辈为自己看中的伴侣,有时并非最适配的人选。
如果自己当年像时彧一样勇敢,今时今日,他与贵妃也会少了许多遗憾。
如果不是这道圣旨已下,时彧掌掴了长阳王府,触逆龙鳞,天子自己并不舍得责罚一个自小从戎,为国征战立功的功臣。
只是倘若连这件事都可以逃避处罚,朝堂上悠悠众口,那关于时彧功高震主的威胁论又要席卷重来。
天子这是在敲打时彧。
年轻气盛可以,但鲁莽冒进、不计后果,绝对不行。
望他经此一役,能长一分智慧。
陛下问询谢幼薇:“幼薇,他辜负的是你,你想对时彧做何处罚?”
谢幼薇咬牙道:“他不娶我固然罢了,羞辱长阳王府,害我父母为此心神不宁,一气之下病倒在榻,请皇伯父明鉴,这口气长阳王府实在忍不得,若不杀此人,难平侄女之恨。”
谢幼薇张口就要杀时彧,时彧本人没有感到丝毫意外,因为他的认知里,郡主本就是如此个性。
但陛下却微微心惊。
从前乖巧懂事,只是性子急了些的侄女,今日竟然要让时彧一死?
“幼薇,时彧违抗皇伯父的旨意,他罪大恶极,但,”陛下至此顿了一下,在谢幼薇忐忑的等待里,他缓声道,“这门婚事是长阳王府求来的,事先没有争得时彧的同意,现在想来,朕下旨赐婚,也有疏忽不周的地方。时彧是守疆卫国的功臣,虽如此,却还不至于一死。”
谢幼薇怔怔的,泪珠停在了眼眶里,水迹泛滥:“皇伯父您要偏袒他?”
陛下沉声道:“你这是在指责朕?时彧虽免于死罪,但活罪难逃,朕将时彧推出太极殿,杖责五十,褫夺骠骑一职,贬为千牛卫参军。”
谢幼薇知晓皇伯父其实早已做好了打算,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杀时彧,如此放过时彧,真是可惜了。
她咬住樱红的唇瓣,忿忿不甘。
千牛卫虽名字难听,却是御前佩剑的侍卫,隶属禁军,是多少人眼红的职务。
陛下居高临下:“时彧,五十军杖,自去领吧,即日起,你在禁中担职,京畿营地的重任,朕交由他人了,你可有异议?”
时彧懂得陛下已经法外容情开恩,连他自己尚且意外,自己得到的处罚竟然这样轻。
不过是五十军杖而已。
褫夺金印紫绶,时彧也不在乎。
身外浮名,无足轻重。
“臣谢陛下仁宥。”
只是以后要驻守宫城,不得自由了。
他还要找沈栖鸢。
天下之大,他却不知,该上哪儿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