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广平伯府上下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里。
少将军逼退长阳王府的求亲固然大快人心,但此举违逆了圣意,必将招致祸患。
轻则铛铛入狱,重则祸连全族。
这是大罪。
尤其少将军心里也清楚,他走时,曾对刘洪交代过,此事他一人所为,他必然一力承担,若他出了事,刘洪代为解散伯府,安置府中之人的生计与出路。
刘洪绝望至极,“少将军,非如此不可?”
时彧想了想,道:“非如此不可。”
长者们都知道时彧冲动冒进,一如在战场上,不顾生死地拼杀,从没考虑过身后事。
但他们不知道,这一次时彧早已考虑了一切,知后果,仍一意孤行。
刘洪不敢再劝了,他心里只盼着陛下念及时家一门忠烈的份儿上,予少将军一条活路。
但距离少将军入宫面圣已经过去了两日,仍旧没任何消息传来,刘洪在家中如坐针毡,惶恐少将军被天子秘密斩立决了,屁股下像是生了钉,根本坐不住。
好在第三日清晨,少将军终于回来了。
他回来时,容颜苍白,全身浸泡在血污里。
刘洪心脏骤停,哆嗦道:“少将军你怎么了?”
他赶紧让李府医等人全来待命。
时彧拖着沉重的身体,一瘸一拐地走向一个地方——波月阁。
入阁内寝房,少年将身似一块豆腐般瘫倒融化在榻上。
那方罗汉榻是沈栖鸢以前常待的地方,上面有她残存的芙蕖淡香,清宁,有令人内心平静的功效。
他将脸埋入柔软的枕上,长臂下垂,似是人事不省。
已经数日未眠,时彧终于是昏睡了过去。
李府医步履踉跄地赶到,一看到少将军,满身是血,身后尤其遭遇重创,几乎体无完肤,李府医也骇然不止:“这是怎么了?”
刘洪道:“少将军被陛下杖责了五十军棍。”
时彧竟然是被责打了五十杖刑之后,独自拖着一条血淋淋的残躯,从太极殿回来的。
都道这个御前红人已经失了宠,也无人敢上前伸出援手,自太极殿回伯府,十数里之遥,少将军竟不顾崩裂的伤口满身的鲜血,一步步走回来的,一声不吭。
直至此刻,时彧已经精疲力尽,再无一丝气力,倒在了榻上。
李府医揭开时彧背后的衣衫,受刑那一块的皮肉已经烂了,似一滩被血模糊的肉泥,极其可怖。
常人若遭遇此等大伤,只怕要筋断骨裂,少说也起不得榻了,少将军无愧为一身铜皮铁骨,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之痛。
只是为了拒婚,这代价也实在太大了。
没有人认为值得。
李府医用针线为时彧缝合破裂的伤口,将其余外层破损的皮囊都擦上了药,再用纱布将时彧的腰腹一圈圈缠住,叮嘱看护的下人。
“将军伤势严重,失血过多,现在只宜静养。在伤口愈合之前,绷带每日一换,勿碰水。”
整个过程,时彧埋首在软枕上,似乎未曾苏醒。
等到夜色深时,房中看护的下人也退下了,榻上的人,睁开了那双漆黑如深潭的眸。
波月阁母亲住过的地方,但是十多年过去了,这里几乎已经没了母亲的痕迹。
后来,沈栖鸢住进来了。
时彧的双眼环视着周遭,与梨花榻隔了半丈远的地方砌有一方琴台。
名琴春雷正完好地安放在琴台上。
时彧艰难地动了身,走下床榻,来到琴台前。
脑中满是沈氏挑弄琴弦的纤影,满是她坐在琴台前,素手拨弄丝弦的模样,她专注的脸颊沉静如璧,泛着细润如脂的柔光。
纤细且长、宛如葱根般的玉指挑动丝弦,一曲优雅从容的《梅魂》便从指缝间流出,似甘霖落在人心间。
时彧学着她挑琴弦,拨一声,丝弦震颤,短促至极,没有一点儿韵味。
连他自己都觉得滑稽。
沈栖鸢,你不是宝贝这张琴么,为何不来,来带走它。
少年自嘲一笑,五指压在琴弦上,闭上了眸。
*
广平伯府闭门谢客许久。
时彧在这期间,一直在静卧养伤,伤口的愈合与皮肉的生长都很快,仅仅半个月便已基本痊愈。
长阳王府的家门不幸,也似乎终止了。
人说,患难见真情。
现在长阳王府名声受损,武陵郡王却提出要迎娶长阳郡主,这是好事。
长阳王与王妃一合计,决定先给二人定亲,明年开春之后举行婚礼。
毕竟武陵与长安千里之遥,这一去,女儿就难再回来了,长阳王说什么也要将女儿再留一年,好好想享受一番天伦之乐。
谢幼薇以前在长安与不少贵女闺秀做手帕交,当时华名正声,她们锦上添花附庸而来,如今她名誉扫地,被人看了笑话,她们便与她断绝来往了,非但没有雪中送炭,反而火上浇油。
这长安真没必要再待了。
但她还是想,迟早有一日,她也会教害她沦落至此惨景,只能远嫁避祸的时彧,身败名裂。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慢慢等着,总会有那一日的。
到了八月,三伏天过去,溽热方消,时彧也已病体痊愈,改于千牛卫上值。
时逢陛下寿辰,天子驾临离宫,摆设筵席,庆此年风调雨顺,黎民丰衣足食,并借此机会,举行寿宴。
时彧作为御前近臣,追随前往,履护卫之责。
太后凤体初愈,也鸾车前驱。
筵席上,太子与二皇子均为天子举酒,恭贺父皇千秋万岁。
赴宴的臣子也争相庆功,歌颂圣德。
时彧藏在人群间,身形笔挺,戒备森严,眼观八方。
同僚有时都佩服他,从骠骑将军那么高的官位上跌下来,沦落到和他们这群人一起看大门了,看人家这宠辱不惊的模样,真是淡定得过分。
也不知道他是否还存着雄心壮志,想要一跃高迁官复原职。
全鸣桐自人群里发现了旧主,他搔着后脑袋,举起匏尊神情煎熬地走向了角门宫灯下,时彧的身旁。
“将军。”
他真的很羞愧,不知该如何面对时彧。
时彧看了他一眼。
全鸣桐对他敬酒:“京畿大营现在落在孙孝业的手里了,我们谁都不服他,就服你一个。孙孝业天天玩命儿似的操练我们不说,也不像将军你素来一碗水端平,论功行赏不偏不倚,总之,现在营地里挺乱的。你真的不回来么?”
时彧道:“我是陛下的千牛卫,而非你们的将军。”
全鸣桐真的不解:“将军,你一点都不后悔吗?”
时彧后悔。
唯一后悔的是,他为何没有早一日赶回家里,留住逃走的沈栖鸢。
两个多月了,她音讯全无。
时彧终于相信她是出了长安,他把自己所有的亲信都调出了长安城,让他们去城外探寻沈栖鸢的下落。
至今一无所获。
她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化作一缕山风,一抹微云,不见了踪迹。
沉默片刻,时彧摇头:“退婚,无悔。能留一命,已是圣上仁慈。”
全鸣桐知道,将军是个固执的人,他只好去了。
他向陛下一次次陈情大营现状,也一次次为时彧求情,请求陛下收回成命,让时将军官复原职,但陛下心硬如铁,就连他央求父亲上奏的折子,也被陛下否决批示了。
以他现如今的地位,毫无影响力,根本做不了什么。
陛下的寿宴,觥筹交错,起坐喧哗,宾主尽欢。
有人歌颂圣之诗,引龙心大悦,陛下看赏。
太后对一旁侍候在侧,片刻不离的琴师低声道:“你也前去。”
琴师怀中瑶琴横陈,面纱底下,女子抬起眼睑,微愕:“太后……”
太后自她背后推了一把,将琴师送入了场中。
琴师身段纤细窈窕,身着白衣,轻纱覆颊,本是不起眼的存在,恰逢园中起风,被山南的风吹拂着的庭中无数雪白鸢尾,纷纷扬起绿叶,吐露芳华,琴师站在满地白花间,霎时成了吸睛的所在。
一直紧盯着陛下的时彧,目光触及琴师。
距离太远,只能看到一抹雪白的倩影。
她在那畔,垂眸抱着怀中的古琴,似一行轻烟般绝尘独立。
时彧眯起了眼,试图看仔细。
是错觉么。
他不认识几个女人,却觉得她熟悉。
琴师的脸上覆着白纱,进退失据地站着,直到陛下分出一点心神给予她:“你是?”
琴师无奈之下,只有缓步上前:“琴女随氏,请为陛下献艺一曲,恭祝陛下,万寿无疆。”
天子正兴致盎然,看了一眼身侧慈和微笑的母后,道:“朕一直听闻,母后身边得了一个心灵手巧、神乎其技的琴师,琴音能解母后头痛之症,真有如此妙音?你且奏来听听。奏得好,朕定有厚赏。”
原来太后今夜将琴师推出来,就是为了安心令她大展奇才。
琴师不媚不争,容色倾国。
以她的才干,绝不输给平氏那妖妃。
琴师抱琴福了福身,“谢陛下。”
有人为琴师抱来窄琴台,琴师席地而坐,将怀中伏羲式瑶琴搁置台上。
风穿庭林,四周鸢尾花似一重重素雪,雪光映着琴女纤柔姣好,似要凌空而去的身影。
千牛卫的弟兄们很奇怪,尤其与时彧同宿一房的裴玟,他的手掌压在时彧肩膀上,从身后靠近:“时彧,你怎么一直盯着那个琴师看?”
时彧是他们千牛卫之中最刻苦、最严肃,最纪律严明的将领,关于这一点,大将军夸了他很多次,并号召所有人都向时彧看齐。
时彧现在这么认真……
裴玟似有所悟,惊愕地捂嘴:“她是个刺客?”
裴玟立刻就要拔剑,可剑还没出鞘,便被时彧摁了回去。
时彧蹙眉转过面,正要教训裴玟,琴师无罪,反倒是他无故亮剑,才有刺客的嫌疑。
只是一转眸,席上传来了一曲悠扬的琴音。
琴曲名为《梅魂》,是赞颂雪中梅花的高洁不染的品性,临寒而开的气节,琴音悠远之中带有一丝风霜。
这缕琴音,曾划破时彧的梦境,从那水汽淋漓的巫山云梦中,将他生生地拽回现实。
少年的身体一瞬僵住,血液忽变得滚烫。
他几乎不敢相信,向角门内狂奔了几步,站到了筵席外。
雪白的身影离他近了些,变得更加明晰。
时彧生怕那是一场梦境,或是一朵云烟,只要他一呵气,她便散开了。
熟悉的琴声,如月光之下的潺湲溪水,涓涓地涤荡过他蒙了尘埃的枯死的心。
沈栖鸢。
纵然她戴着面纱,但时彧岂会错认沈栖鸢。
少年的瞳孔微微发烫。
他找了她好久,找得失去了希望,找得绝望了,可他从来不知道,也根本不敢想。
原来这些日子沈栖鸢一直就在他身边!
一道宫墙的距离而已。
这道墙却成了他逾越不了的高山,他没头苍蝇似的在长安胡乱搜寻,殊不知灯下黑,她就藏在与他咫尺之隔的地方。
这么说,上次在太后的蓬莱殿嗅到的芙蕖气息,不是错觉。
她一直都在。
时彧啊,你真是天字头一号的傻子,自负倨傲,其实沈栖鸢比你聪明得多,机警得多。
太后身边,的确是绝佳的藏身之处。
只是,沈栖鸢,你为了躲我,竟甘心身赴宫门,当真便这么不想见到我吗?
时彧的心深陷在冰火二重天里,一半浸泡在失而复得的喜悦里,一半焚烧在阴暗强烈的嫉火中,两头拉扯着。
裴玟想把时彧拉回去,时彧充耳不闻,反而推开了他。
裴玟真奇怪:“大将军怎么会让我们学时彧呢?一到大宴就这么失礼,这是两只眼睛挖到金矿了?”
不怪裴玟见识短浅,时彧那眼神,裴玟只在见钱眼开的守财奴身上见过,守财奴见到金子就是时彧这种表情。
琴师的琴音忽高忽低,忽疾忽缓,澄澈轻灵,如鸣佩环,如叩仙山。
的确是技惊四座。
天子为之侧目,诸臣为之沉醉。
这般的妙手,自青田县主亡故以后,的确已经多年不曾得闻了。
琴曲已罢,余音绕梁不息。
天子开怀一笑:“琴师的确是个中妙手,琴技高超,你服侍太后有功,也令朕心喜,说罢,你要什么赏赐?”
太后微笑道:“陛下若钟意这名琴师,哀家可将她赠予陛下。”
陛下摇头:“君子不多人所爱。母后留她,尚可缓解头疾,朕日理万机,恐无暇久聆福音。不如赏她百金,予其立命。”
琴师这才听了出来,原来今夜太后推自己这一把,是想将她作为礼物送给天子。
幸而陛下未允。
琴师没有察觉到一道灼灼的目光,炽热而赤忱地盯着自己。
她弯腰抱琴,向陛下请退。
太后一个主意不成,脸色稍显不愉,“你先回去罢。”
琴师敛衽福身,将琴交给女史,垂首应是。
离宫的几座阙楼高耸入青云,今夜天边是一轮皎洁的满月,月光莹彻,烂漫地倾洒而下,落在女子瘦削清素的乌发雪衣之上。
琴师独自回住处,途径玉树园。
玉树园的一切都恁的熟悉,林立的假山,嶙峋的怪石,缦回的廊庑,还有月光下波光粼粼的荷塘。
水中已是一片残荷,白花谢尽,莲蓬也尽数被摘取,不蔓不枝的莲茎笔直而斗折,蜷于水面。
游鱼惊动了湖水,湖面泛起层层涟漪,水纹将月光一并捣碎,滑向假山后阴暗如深的所在。
琴师只想快些走,离开这片石林。
身后不知何时起,多了一串脚步声。
初始时,那脚步声离得很远,琴师没有察觉。
待听到时,她知道,对方已经离她很近了,只要两三箭步就能追上自己。
如此精深的功夫,定是个男人。
琴师从衣袖间取出了一枚金簪,将簪身牢固地抵在掌中。
这枚金簪是她的防身用物,平素从不离身,一直带在身边。
本意就是为了防备一些手脚不干净的奸邪恶人,只是之前她身边一直很安全,这枚金簪便没有用武之地。
前方引路的女史不见了踪迹,琴师保持了警惕,试图张口唤她:“女……”
刚发出了一个声音,琴师的后背骤然一痛。
单薄的背脊被重重地撞上假山,后脑勺也险些撞击向石壁。
那人来势汹汹,但还不算太恶劣,手掌在她的脑后垫了一下。
琴师的脑袋撞进了他的大掌里,骨骼与皮肉触感是温热偏软的,总好过于被假山的石头撞上。
不等她反应,对面的男人已经欺身到了近前半寸的距离,就要与她严丝合缝地贴在一处。
琴师没有丝毫犹豫,手起簪落,狠狠地刺向他的胸膛。
男人侧身避了一点,簪身还是扎进了他的肩骨之下。
一道轻轻的“嘶”声,响在她的耳畔。
很轻。
很清晰。
琴师怔然愣住,玉手被他的手掌握住,抵在假山上。
时彧居高临下地凝着被囚困于两臂间,胸脯急急起伏,惊慌失措的琴师。
似乎应该讨伐些什么,好报这担惊受怕的两个月的仇怨,但时彧克制不住眼底漫出的殷红。
只有忍着。
急促而长的呼吸,喷洒在琴师的耳边。
透过一层纤密的面纱,仍能感觉到那股气息带来的炙热和湿润。
“沈栖鸢。”
他低下头,靠近她的耳朵,威胁似的,低低唤她的名。
琴师挣扎着,但挣扎不动,愠怒道:“不知将军在唤谁?妾身随氏,是太后的琴师。”
没关系的。
时彧知道,她定不会认他。
他错开一点视线,近前仔细地打量她。
月光明亮,假山里很昏暗。
琴师看不见时彧,时彧看得见琴师。
以时彧的目力,借着一点透过缝隙的月光,和石林外杯水车薪的灯火,就能看清她整个轮廓。
她的脸上戴着一重面纱,根本无法窥探得五官全貌。
时彧试图将她的面纱揭露,才分出一只手,她倏然挣扎开了,两手捂住了脸。
“你再动我喊人了。”
时彧不再动,堂而皇之地告诉她:“引路的女史被我击昏了,一时半会醒不来。”
琴师没想到他如此胆大妄为:“此处是离宫,将军请自重。”
时彧嗓音放低:“我知道这里是离宫,那你知道,我在这里,就在这座假山后面,做过什么事吗?”
琴师举止慌乱,立刻就要逃离。
时彧阻止了她的去路,将她重新拦在双臂的圈画之间。
这时,假山之后,倏然传来伶仃的脚步声。
两人都是心头一凛,琴师几乎立刻就要唤人,将这个色胆包天的狂徒吓走。
谁知嘴唇还没张开,时彧早料到会如此。
薄唇掠过轻纱,猝然间便吻住了她柔嫩的唇瓣。
隔着面纱,他的唇依旧霸道而炽热。
琴师微微睁大了清眸,要说的话全堵回了喉管以下。
用力呼吸,好汲取外部的空气。
不经意间,却嗅到了一口浓烈的血腥气。
她想了起来,是她用金簪刺伤了时彧的肩,他出血了。
血腥味道很浓,出血应该不少。
他是个铁人么,一点感觉都没有么?
怔忡间,假山后传来侍女的议论声。
“随滟滟今日在陛下跟前献艺,真是差一点儿呢。万一她做了娘娘,以后跟咱们就不能平起平坐了,我们也得像伺候太后娘娘那样,好好服侍她。”
“这就是会一门狐媚手段的作用了,你看,咱们俩就是什么都不会,所以只能做个婢女。”
“婢女也有婢女的好,总好过当寡妇吧!”
“也对,随滟滟那么厉害有什么用,还不是死了男人,她那个克夫命,谁敢要她……”
两人摇头晃脑一阵,又各自轻笑一阵,玩玩闹闹着走远了。
这片假山回复了宁静,月光照在枯萎的草木上,风袭来,发出窸窣的草木脆折的声响。
假山后很安静,风很平和,将两人的发丝衣衫都纠缠在一起,芙蕖的味道酝酿得愈来愈浓稠。
气息在此轇轕。
琴师感觉到吻自己的唇,在路过的婢女的话传来时,加重了惩罚的意味。
隔了面纱他就要往里探,幸好有一重面纱阻隔,他徒劳无功,只是隔靴搔痒般地惩罚了几口。
似乎懊恼嫌不够,他张嘴,咬在琴师的唇瓣上。
一阵刺麻的感觉袭来,琴师蹙了罥烟眉,想狠狠地推开他。
时彧不肯后退,他捧住了琴师的面颊,轻轻喘着,气息未定。
“寡妇,说的是你么,”不止一次听到这个词了,时彧反诘她,“嗯?”
琴师咬住嘴唇,被他抵着额头,盯了半晌。
她缓缓道:“是的。妾身随氏,京中人士,新丧夫婿,孀居于修真坊,得贵妃与太后厚爱,入宫侍主。”
“你为谁守寡?”
他像个好奇的孩子,捧着她的脸颊更近一步,膝盖抵向她的腿。
微弱的气流似电一般窜过她身体的四肢百骸。
“我爹,还是——”
他笑了下。
“我?”
第32章
时彧说话的声音偏低沉,受伤后带着一丝沙哑。
琴师的身子不断战栗,她咬住了柔嫩的唇,须臾,试图推开时彧,“妾身不明白将军在说什么。妾身是太后身旁的琴师,如果今夜太后找不到我,恐怕将军也逃不脱。”
她非要试图逃走,反而激怒了时彧。
少年浮躁地阻碍她的去路,横臂拦在她的身前,“我没说我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我是个将军,嗯?”
琴师被他吓得退了一步,又退回了冰冷湿滑、光溜溜的石壁上。
那股阴寒潮湿的气息不断钻向她的脊梁骨,琴师很不舒服,可她又不是时彧的对手。
“不是装不认识么,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是个将军?”
他步步紧逼,非要让她承认些什么。
琴师口吻冷淡:“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妾身对驻守离宫的每一个护卫都是如此称呼。你若再不放开,等人发现,将军的清誉恐怕就没有了。”
时彧道:“我要那东西做什么?”
如果介意什么“清誉”,他从一开始就不会招惹沈栖鸢。
琴师发觉有些说不过他,不欲过多纠缠。
时彧偏偏阻拦,不许她就此逃开。
他的手掌稳固如磐石,将她的肩膀抵在假山上,稍用力,她便似一张薄纸,被压得毫无还手之力。
琴师恼羞成怒,轻声叱道:“将军!你再这般失礼,我定要唤人了,此处是离宫,容不得你撒野。”
时彧不以为意,他俯身凝视着琴师,少晌,他用一种压得极低的,仿佛可怜的语气对她道:“你真的不知道吗,我这辈子胆大妄为习惯了,军职也丢了,喜欢的女人也丢了,她现在见到我就像耗子见了猫一样跑,还拿金簪扎我这儿。”
仿佛到了此刻,他才终于感觉到一点疼痛似的,抓着琴师的手,缓缓地摸索过那片受伤的地方。
金簪刺过的肩骨下,皮肉被扎出了血洞。
抚触上去时,能感觉到血液的潮湿,泛着冲鼻的腥甜气。
琴师指尖一顿,有丝丝惶然伴随轻颤泄露了出来。
时彧呢,从小熟读兵法韬略,深谙追击穷寇的关窍,他小声道:“疼。”
琴师差点没忍住,懵了片刻,她忽地激烈地抽离了手指。
“妾身奉劝将军,日后不要再跟踪他人。”
时彧掖了掖唇角道:“不会,我只跟踪过你一个人。”
琴师忍不住唾骂:“轻薄无赖。”
时彧承认:“的确。所以我挨这一下,是罪有应得。”
他倒不为自己辩解什么。
琴师感到手上一暖,是他拿起了自己的手,用修长的五指,将她的整个拳头包裹住。
少顷,掌心滑入了一根被捂得温热的物件,细而长,上首为一朵盛开的莲。
这是她方才扎他的那根金簪。
时彧再度靠近一些:“留着。防身很好,对付登徒子就该这样,狠狠扎他一下。”
琴师的眸光掠过一瞬的迷茫。
不待她说话,他又低低地道:“我知道你不肯认我,心中有顾虑。你放心,我会摆平一切,会证明给你看,你和我在一起是最正确的选择。沈栖鸢,你不让我这么叫你,那我叫你随滟滟好了,迟早一日,等我官复原职,一定给你挣一个一品的诰命回来。”
少年的承诺总是轻许的,那么光明磊落,坦荡赤诚。
琴师垂下了长眸,眸光中有秋水泛滥。
她怎会不知,时彧为了拒婚才闹到这个下场。
倘若不是陛下心存仁慈,他早已身首异处。
就为了不娶长阳郡主,值得?
他明明可以借此一跃成为皇亲国戚,明明可以借助郡马的身份平步青云,但现在的他,却只是千牛卫籍籍无名的指挥。
琴师说不出话来,良久,当她用力平复好自己的呼吸以后,她从袖中摸出一瓶金疮药。
时彧眼力好,当看到她随身不离的金疮药后,瞳孔骤然灿亮。
琴师道:“这瓶药,将军拿去擦。这是宫中之物,太医署特制的,应当会有效。”
时彧的语气有些激动:“好。”
她还惦着他,关心他。
少年胸口火热,刚刚破灭的心如今死灰复燃,假如还是在广平伯府,他怕自己已经不顾一切将她抱起来亲吻。
虽然他还是想那么做,但琴师没有给他机会,在少年怔愣着,内心暖流漫溢的时候,她找到了空档,钻过了他的手臂下,匆促地迈着步子离开了这片石林。
月光下,女子纤细如幽兰的身影,被拉扯得老长,似一节细细的竹影。
微风弹拨着她的面纱,撩开片角,露出她右边一片雪玉般的脸颊。
那里已有灯光朗照,她的玉容在光焰下清晰可见。
尽管只有一瞬的功夫,时彧还是看清了她姣好恬静的侧脸。
沈栖鸢。
默默在心里唤了无数遍,心里被塞得满满当当。
细究起来,那股难以形容的心情,叫作失而复得,叫作死而复生。
*
裴玟不知道时彧上了哪儿去了,看到他偷偷摸摸往玉树园那边跑,裴玟还以为他吃多了要小解。
谁知道小解便一去不回了!
左千牛卫这一支是时彧负责的,他这个领头的指挥走了,剩下的一干草包,个个不顶事,好容易筵席没出什么岔子,散席后陛下安然无恙地回燕寝就枕,时彧居然还没回来。
裴玟决心沿着时彧消失的方向去找一找,还没穿过玉树园,那厮便回来了,先前如丧考妣,回来时红光满面。
最让裴玟不解的,时彧回来的时候肩上多了一个血淋淋的洞!
一般人受了这伤,就算不哭爹喊娘地叫唤几声,至少也不应该这么……高兴?
裴玟心头疑窦难消,他迎接上前,指着时彧肩胛骨:“时彧,你这是怎么弄的?”
还有人能伤得了时彧,讨这么大一个便宜?
大教习练兵的时候,就属时彧这混蛋打得最猛,一点不懂得留力收手,凡是跟他交过手的,无一不是鼻青脸肿。
就这样,大教习还常说,时彧打得最好,你的敌人在与你真正交手的时候只会更拼命、更凶猛,所以要把平时当战时一样操练。
虽然底下叫苦连天,但不管怎么说,大家伙儿对时彧的实力还是服气的,不愧是做过骠骑的人。
但竟然还有人能把时彧给刺伤,看时彧那模样,似乎败得心服口服。
时彧左手攥紧了金疮药,没让裴玟发现一点儿端倪,越过他就要走,裴玟拦住了他去路。
“不行,你今夜平白无故消失了这么久,不给个说法,不用想走。”
时彧淡淡道:“解手去了。”
裴玟怒了:“你当我傻子?你肩膀上这么大一个血窟窿,你被谁捅了?说出来,哥们都是守口如瓶的人,不会笑你的。”
少年人对自己爱侣的事总是忍不住想要炫耀。
时彧也不能免俗。
但他却按捺住了那股冲动,薄唇轻轻一勾。
时彧性情冷淡,平时也不苟言笑,在裴玟震惊他笑得一脸不值钱时,他缓缓道:“没谁,自己扎着玩,一时失手了。”
这种鬼话也就能骗骗三岁小孩儿,裴玟自是一个字都不信。
但时彧给了解释了,也不觉得欠了谁了,信步往回走。
到了寝房休息下来,时彧捻燃灯芯,照着火烛检查自己的疮口。
肩胛下的皮肉是金簪刺破的,扎得不算深,但扎破了血管,所以出血会可怖些,他刚刚故意博取同情的时候,把她吓坏了。
实际这点小伤对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而言只是家常便饭。
况且这肩膀伤得很值得,他总算知道,沈栖鸢不是完全将他视作无物,也会关心他,在意他的死活。
两个月的悬心离魂,总算告一段落,他找到了沈栖鸢。
今后他只会更加用心地向她证明,他是值得托付的男人。
子时过去,月坠西楼。
琴师回到东厢,在满室银灯里,摘下了面纱。
烛火葳蕤,伴随着季节末端的一点暑气烘烤着女子清丽白皙的脸,朱颜腻理,不是沈栖鸢又是谁?
她请求尚书令夫人柏氏为她安置入宫,柏氏便把沈栖鸢安排进了平贵妃的宫中。
从此沈栖鸢便有了一个新身份——京都新近丧夫的寡妇随氏。
平贵妃对柏玉安排的人深信不疑,竟也没有派人去调查过沈栖鸢的来历,便将她留在了自己的芷兰殿。
沈栖鸢琴技尚可,但平贵妃却看出她有心事,直言问她:“你有什么为难的地方?说出来,本宫可以帮你。”
平贵妃是敦厚温雅的女人,心地良善,沈栖鸢知晓,自己利用了贵妃,实在很是下作。
她还是如实阐明了所愿:“妾身想,入蓬莱殿侍奉太后。”
平贵妃应允了,也不再问她原因,只三两日,便被她安排妥当,沈栖鸢以琴女的身后走近了太后。
太后对她出自芷兰殿心知肚明,但奇怪的是,她却几乎从来不怀疑沈栖鸢,待她也很好,时常会给予沈栖鸢诸多赏赐。
禁中不比广平伯府,在这里生活,需时时刻刻保持警惕,侍奉贵人,更是要头脑清醒,不能说错话,不能做错事,每一步都要走得慎之又慎。
好在,沈栖鸢是游骑将军之女,也曾是一名闺中女娘,父亲尝请过嬷嬷来教她规矩,沈栖鸢从小聪颖,举一反三,入宫后学的那些宫规,只能算拾旧温习。
她在禁中行走,一切是十分妥帖,没出过岔子,太后对她的信任,也与日俱增。
比起她来,时彧才是个时时刻刻可能惹出乱子的人。
先是因为拒婚惹龙颜震怒,后来与长阳王府大打出手,陛下重责了他五十军棍,褫夺了他的骠骑军职。
尽管今夜时彧说起自己丢了的军职好像无足轻重,但谁都知道骠骑的金印属国之重器。
自百年前,那个同样惊才绝艳的少年骠骑隐退后,这个称号已经被数代帝王尘封不用了,它是为了时彧而重启的。
它的再一次尘封,让所有人都引以为憾。时彧似乎根本不珍惜这一荣耀,难怪陛下如此生气了。
宫中有诸多闲言碎语,不可避免地都传入了沈栖鸢的耳朵。
她们说,时彧被打了五十杖之后伤得很重,当晚浑身是血地离开的太极殿,身后好些地方都打破了,伤口溃烂。
沈栖鸢不知道她们明明不在场,怎会知道这么多的秘密,甚至能窥探得个中细节。
但她相信,五十杖绝非常人所能忍,时彧只是看起来骨头硬,但毕竟也是肉体凡胎,那样的重刑加诸于身,又怎么能安然无恙?
琵琶女绮弦不止一次地发觉沈栖鸢的心不在焉了,她善意地询问:“随姊姊,你怎么了?”
沈栖鸢忽仰起眸光,问绮弦:“如果,如果我要上太医署的药房抓药的话,太医……会给么?”
绮弦当即惙惙地道:“好端端地怎么要拿药,随姊姊你是哪里伤了么?”
沈栖鸢摇头:“我没受伤。”
她话不多,往往只说三分,藏七分。
这并非是对人不信任,绮弦也了解琴师姊姊,不大会计较。
她松了一口气,道:“医官署抓药都是要先验伤的,姊姊你无病无灾,那边不会批药给你的。”
沈栖鸢明白了。
宫中的女人诸多身不由己,虽服侍在贵人们身侧,吃穿不愁,但实际上,她们连买药的自由都没有。
只有真生了病,或是受了伤,才能让医官署开门施药。
次日,沈栖鸢用琴弦割伤了手,到太医署换取了金疮药。
太医署按方子剂量抓的药,初始给的不多,但沈栖鸢总说疼痛,希望他们还能多开一些止痛镇静的药材。
太医署嫌弃这名琴师,在太后娘娘跟前做事的人就是不一样,惯会拿乔做派,只一根手指头,一点点外伤,便哭天抹泪儿,跟天塌了似的,但也还是给她多开了两包。
宫中的药,的确疗效更好,几乎立竿见影。
沈栖鸢用了一点金疮药,手指没两日便已恢复。
沈栖鸢想把药送出去。
送到,它该去的人的身边。
宫中常有女官出去采买,也有禁军来往于宫门两端,都是可以托付的人。
如果只是让他们送药,应该也不难。
可沈栖鸢走到这一步,却没有勇气再走下去。
这瓶药一旦送出,便也意味着时彧会发现她的存在。
她费心躲藏,终究是一场空。
这是其一。
其二,如若被太后知晓,自己与时彧私相授受,已经将时彧引为政敌的太后,一定不会姑息。
犹豫再三,沈栖鸢冷静了,没有送出她求之不易的金疮药。
但也不知为何,从那之后,她便把这瓶药时时带着,一刻不离地带在身上。
今夜,在最后关头,她还是将那瓶揣在身上的金疮药取出,送给了时彧。
当时的背伤不知是否痊愈,但今天他身上又添了新伤,是她用金簪扎出来的。
许是天意,这瓶被存放了许久的良药,终于还是有了它的用武之地。
沈栖鸢垂下眼睑,秋水眸中潋滟着一丝清亮。
掌中静静地躺着一枚染了血污的金簪,芙蕖花簪通体黄金发亮,他将这根金簪交还给她时,簪身上所裹挟着他的体温,此际已经凉透。
沈栖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暗示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将金簪揣进了袖中。
时辰不早了,该入睡了。
绮弦来敲她的门,告诉她:“随姊姊,你睡了么?”
沈栖鸢从榻上坐起,将挨着床榻的一扇轩窗推开。
绮弦映着月光探入窗子,告诉她:“太后娘娘头疾又犯了,唤你去呢。”
沈栖鸢连忙起身更衣,将自己的云纱素衣自楎椸上取下,穿戴好后,她弯腰去抱琴,“就来。”
第33章
太后传唤沈栖鸢,因为她的头疼又犯了。
现已吃了安神汤,斜卧在紫檀木嵌螺钿松鹤延年图拔步床上,任由宫中女侍为其按压头上穴位。
沈栖鸢踞地而坐,扬手拨弦。
指尖流出的琴音缓慢而悠长,似一道明月斜照下自山涧涓涓流出的清澈溪水,又似沁凉的山风拂过岗间竿竿青翠的修竹。
太后果然觉得缓和多了,神情渐渐放松了下来,将头枕在宫人的腿间,闭目仿佛已经入睡。
琴师随氏是平贵妃身旁来的,这点太后很清楚,但她活了大半辈子了,对于琴师这种眼神干净清澈的女人,她一眼就能探到底。
随氏没有恶意,也并非与平贵妃为一丘之貉。
这点赵太后很肯定,所以对有着无与伦比的琴技而又干净得如同一张白纸的随氏,太后很放心。
沈栖鸢垂目拨弦,忽听太后问道:“几时了?”
她横过眼波,看了一眼计时的滴漏,回道:“约莫……丑时了。”
太后“嗯”了一声,徐徐地在宫人的搀扶下起身,坐起身来,向沈栖鸢招了招手:“你过来。”
沈栖鸢放下瑶琴,向太后走近,屈膝侍奉。
太后的手指抚过沈栖鸢头顶蓬软乌黑的长发,语调温和:“陛下今夜赏赐你百金,可还适应欢喜?哀家听说,你守寡之后,一直住在修真坊的一间破院里,箪食瓢饮,家徒四壁,也算清苦。”
沈栖鸢恭顺地垂下修长的雪颈,“民女不觉得苦。”
太后问道:“你现在,可还牵挂着你那死去的夫婿?”
沈栖鸢柔声回道:“人死如灯灭,民女已经放下了,一心只愿为太后抚琴奏乐,愿太后福泽绵长。”
“你是个好孩子,”太后慈和地笑了,抚过她颅心的长而顺直的鸦发,又道,“跟了我这么个老太婆,实在太委屈你了,哀家自个儿的身子自己心里清楚,没多年就要寿终正寝,但你如此忠心可人,哀家想为你指一条明路。”
沈栖鸢惶惑:“民女……”
太后迟疑道:“你不愿意么?”
沈栖鸢咬唇:“民女不敢。”
太后心满意足地笑了,“很好。”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口中溢出长长的喟叹:“哀家当年,与陛下在宫中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那时候身在永巷里,也是箪食壶浆,挂席为门。哀家还记得,皇帝小时候最爱吃哀家做的萝卜糕了。这一晃三十多年过去。故园风霜,人心易变,不知道如今习惯了山珍海味的陛下,还吃不吃得惯哀家做的那一块萝卜糕。”
涉及朝政和陛下母子的私事,沈栖鸢从来都知情识趣地不插一句嘴。
以她们这样的身份,说错任何一句话,都有可能为自己带来死路。
陛下和太后之间的关系是极其复杂的。
一方面,母子俩曾在永巷中相依为命度过多年,有着血浓于水的亲情,也有着患难与共的交情。
但另一方面,他们早已回不到当初。自陛下掌权以后,手拿日月,霸有天下,已不是太后所能抗衡的,太后早些年退居蓬莱殿本就是为了母子不生嫌隙,可后来,两人还是因为立储的问题政见不合。
太后在退居蓬莱殿时只做了一件事,那便是抚育太子。
祖孙二人的情分堪比当年太后与陛下在永巷里的患难之交,这种隔辈亲总是说不清楚但又极为深厚,许是太后娘娘将当初对陛下的关照与慈爱,如今都转嫁到了太子谢煜的身上。
太后的目光凝视着榻下乖顺柔和的女子,低声道:“明早,你替哀家送一盒萝卜糕去给陛下。”
沈栖鸢应了,恭顺地回:“遵命。”
翌日一早,被沈栖鸢拎在手里的萝卜糕,自然不是出自太后之手。
太后养尊处优多年,早便将那手艺抛到了九霄云外,况要一大早便起来和面做糕饼,哪里是金贵的太后能做的?
这一盒的萝卜糕,都是太后吩咐厨房做的。
糕不在出自谁人之手,重点在于,太后在提醒陛下,莫忘了永巷相守的母子之情。
携带一盒萝卜糕,沈栖鸢畅行无阻地来到陛下燕寝。
此时已到了巳时,日晖明朗,鳞次栉比的琉璃瓦檐迸出一道道焕彩的光,离宫的回廊里,有手捧香膏巾栉的宫人鱼贯而入,服侍陛下更衣梳洗。
沈栖鸢拎着食盒停在外边,察觉到一道灼热的视线黏在自己身上,很不舒服。
原本目不斜视的沈栖鸢,终于忍不住分了一眼过去,不凑巧,看到千牛卫指挥时少将军立在陛下的燕寝外。
她心跳一滞。
居然忘了,这人如今是陛下的佩剑护卫。
时彧身着一身赭红圆领及膝窄袖袍衫,腰间扣九环白玉蹀躞带,配一柄古纹长剑,足蹬皂青长靴。
身如鹤势,俊眉朗目,端的是神采飞扬。
周边也不止他一个人在,但时彧的眼神没有一点收敛,他看了一眼她手中的食盒,若有所思。
在裴玟要动时,时彧抢先一步,上前,微微倾身低头:“琴师至陛下燕寝,有何贵干?”
旁人听不出,可沈栖鸢一扬眸,撞见少年好整以暇的眸子,像是在取笑自己一般,不免有些恼火。他若再不知分寸一点,便等同于将他们不清不楚的关系嚷嚷得全天下都知道了。
沈栖鸢忍住火气,淡淡地道:“太后娘娘吩咐妾身,为陛下送些早膳。”
时彧从容地凝着她,眼神一刻也不移开:“陛下正在更衣,不如我替琴师叩门?”
沈栖鸢攥紧了食盒,拗不过时彧,也只好点头。
时彧勾唇笑了一下,进了燕寝,在外寝时,向陛下禀明了沈栖鸢的来意。
陛下想到“随氏”正是母后身前的红人,也是昨夜里弹琴的那名乐师,不用等时彧传话,将袍服穿上之后,便直接让沈栖鸢入内了。
燕寝之内除了陛下与时彧,便是一些内侍官,平贵妃并不在此安歇。
沈栖鸢不敢打量四周,低头拎上食盒,莲步移入,屈膝奉礼:“陛下,太后娘娘吩咐民女送糕点来。”
天子坐上檀木髹漆罗汉床,垂目询问:“是什么糕点?”
沈栖鸢细声道:“萝卜糕。”
天子的神情一瞬间变了。
时彧敏锐地捕捉到了陛下神情的变化。
这简简单单的“萝卜糕”,居然能令陛下动容,背后定是有些故事。
思忖少晌,陛下抬高衣袖,对沈栖鸢道:“呈上来吧。”
沈栖鸢应是,低头膝行过去,举起双臂,将那只八角食盒抬高,呈到陛下眼前。
陛下伸手揭开食盒的盖,里头果真是一盘色香俱全的精美萝卜糕,白里透黄,撒着不知名的金粉,肉眼可见表皮酥脆。
想来它的味道也是好吃得四平八稳的。
只是,却远远不像永巷里的那萝卜糕了。
他记得小时候,他为了一盘萝卜糕与弟弟谢弼争得面红耳赤,那时候,身在永巷里的他们,不知宫墙外的天地为何物,也不知要羡慕他们那些生活在永巷外金环宝带、雕鞍驰射的异母兄弟。
仿佛一盘母亲亲手做的简简单单的萝卜糕,便已是他们最大的满足。
后来……
后来大抵一切都变了。
如今身在九重宫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掌管天下,富有四海,却没了当初简单而快乐的稚子之心。
就连母后的萝卜糕,也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了。
天子心生怅然,但没有悖逆母后的好意,弯腰欲伸手从食盒中取出一块糕点来尝尝。
谁知陛下的手还没探进食盒里,便被守在御前的千牛卫指挥捷足先登。
陛下与沈栖鸢一同吃惊,沈栖鸢屈膝跪着,忍不住仰起美眸,只见时彧拿了一只萝卜糕在手中,仔细端详。
这糕饼实在看不出有何奇特之处,平平无奇,想来味道也就那么回事。
陛下微愠,沉嗓提醒他分寸:“时彧。”
时彧恍然道:“陛下的吃食都需要人尝过方能入口,臣替陛下尝一口。”
这是太后送来的萝卜糕,他这举动,就是对太后的不信与不敬,天子又要申斥这毛孩子的不知轻重了,时彧微笑道:“陛下勿惊,臣不是怀疑太后对陛下有歹心,但别的什么心,陛下还是要警惕。”
陛下心神一凛,他看向了身前跪侍的沈栖鸢。
神思忽忆起昨夜,太后令这名琴师在御前抚琴,琴曲结束以后,母后似乎有意,要将这名琴师塞进他的后宫里来,当时被他洞察之后,便直言回绝了。
偏巧今日一早,母后又吩咐这名琴师来送萝卜糕来。她知晓,永巷的日子是两人心中永久的回忆,他不会拒绝这块承载了太多母子至情的萝卜糕,必会服食。
如果这块糕饼中被做了手脚,这名琴师……
陛下瞳孔微缩。险些,他又做了对不起爱妃之事。
现下这块萝卜糕,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用了。
“时彧。”
陛下皱起了眉峰。倘若这糕饼有问题,时彧也不该吃。
“放下。”
陛下沉声命令道。
时彧吃过亏,当然不会主动凑上前赌一把人性,将糕点完好无损地放回了食盒里。
沈栖鸢眼看着自己送来的糕饼,陛下一口未动,又退了回来,正要劝说。
陛下抬了抬手,打着呵欠道:“朕近来脾胃不调,萝卜糕油多食腻,太医吩咐朕忌口。你下去吧。”
沈栖鸢奉命前来,但这一盒糕点,陛下却一口未动。
全因时彧的搅和。
说不着恼是不可能的,可沈栖鸢也不敢再多言,只好躬腰行礼,随之挺直了背脊,微垂着眼眉,拎上食盒拘谨后退几步,才转身离去了。
天子正想问时彧,怎么算到太后会“出此下策”的,谁知还没张嘴,时彧一点机会没给他留,也转身出去了。
天子的瞳仁漫出一丝异样,凝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心生了几分思量,不禁摇头笑了下。
年轻人的把戏,他竟差点没看穿。
时彧是护食,但少年刚才着急护的,可不是他。
看来他在这些孩子们眼中,是个饥不择食、来者不拒的老色胚?
*
沈栖鸢拎着满满的一盒萝卜糕往回走,实在忧虑该如何向太后交代,绕过玉树园那片假山之际,身后熟悉的脚步声又追上来了。
她第一反应就是摸袖间的金簪,但没摸出金簪,忽地想到跟踪的人是时彧,放松了手指。
熟悉的天旋地转的感觉袭来,等停下来时,沈栖鸢又一次被时彧抵在了假山石壁上。
他捉住了她的柔荑,气息向她靠近:“你生气了?”
沈栖鸢抿唇,鉴于她是琴师随滟滟,实在不该得罪千牛卫指挥,因此只好吃闷亏。
但她的不满,他知道就好。
时彧也有几分无奈,少年人处理这样的问题总是捉襟见肘、措手不及,他支吾了一下,脸庞溢出可疑的红:“我不是担心你么。”
“……”
她不说话,面纱无风而动。
时彧嗫嚅起来:“你忘了我们有夫妻之实的那晚,就是因为太后往我的水酒里掺了春帐销魂。”
“……”
作为琴师,她只好挣扎起来。
“将军在说什么,妾身听不懂。”
时彧见她明知被识破了还要伪装,好笑中感到万分无奈,“好,好。我说不过你,总之你都是对的,我都是错的。”
他拨了一下沈栖鸢耳边的碎发,“但你得体谅我,明知太后不是什么好人,看着在她跟前当差,我有多担心。她现在动了心思要把你献给帝王,要不是我今天手脚快,你可知陛下吃了萝卜糕会发生什么?陛下那个人,也就是看起来钟爱平贵妃,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但你可别把男人想得那么忠贞,那么伟岸。”
面对沈栖鸢的沉默,时彧十分懊恼地控诉:“那个劳什子‘春帐销魂’吃下去是什么感觉,没人比我更清楚了,真的会控制不住。”
沈栖鸢本是不想搭理他的,但时彧未免把人想得太卑鄙了。
她低下双眸右掌利落地推开食盒的盖子,当着时彧的面,拿起了一只萝卜糕,便往面纱下的檀口中塞,朱唇一开一合,糕饼就被咬掉了一半儿。
在时彧露出震愕之色时,她细嚼慢咽地吃下了那块萝卜糕。
重新盖上食盒,沈栖鸢淡淡地道:“糕饼是我看着后厨做的,也是我送来的。将军是觉得太后想把我献给陛下,还是我想自己引诱陛下?”
时彧呆住了。
在她动身要走时,时彧将她拽了回来,低声求饶:“我错了。沈栖鸢,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你别走。”
沈栖鸢竟真的停住了脚步。
“将军还想说什么?”
不知是不是错觉,自打沈栖鸢入宫以后,连着两次见面,时彧都觉得她脾气渐长,对他愈来愈没有耐性了。
这让时彧很委屈,明明不是他的错,但莫名其妙地他就失去了她。
以前,他嘴笨心软,说了许多得罪她的话。
在她失踪的这两个月里,时彧已经痛改前非,他发过誓,只要这辈子还能找回沈栖鸢,他再不嘴坏欺负她,给他两片嘴唇缝合起来也成,只要她说不爱听。
斟酌再三,他花了一半的力气,鼓足了勇气道:“昨晚走得匆忙,我还有些话没说。”
天色已经不早了,沈栖鸢又没完成太后的嘱托,再迟些回去,责难更重。
她屏住呼吸,没有耐性地与时彧周旋:“将军快些说。”
时彧咬牙,屏住呼吸片刻,两只手握住了沈栖鸢的美人肩。
日影下澈,一片湖水粼粼的波光晃漾上假山的石墙,落在女子梨白若雪的衣衫上,柔软顺滑的乌发堆满香肩,愈发衬得她肌肤细润如脂,泛着珍珠般清透冰莹的光晕。
美眸与他对视之际,依旧是温柔可亲的,但已含了疏远。
时彧胸口闷得发紧,但他知道,有些话,不能不说:“我退婚了。这件事你应该知道的。”
沈栖鸢沉默。
须臾,她含混其词:“将军拒婚在长安引起了轩然大波,已经无人不知。”
她知道就好。
那她也应该明白了,现在的他没有背负婚约,是个干干净净完完全全的人。
“沈栖鸢,我想了很久。以前我应该是忽略了你的感受,你原谅我,我这个人粗笨,只知道行军打仗,不瞒你说,我把终身大事也当作了一场战役。我总是自以为是,只要战事大捷,结果是好的,形式未必重要,所以我同你说,纳你为妾。那句混账话,你就忘了吧。”
沈栖鸢想反驳一句:将军,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谁是沈栖鸢?
但转念又觉得,这似乎也没有必要。
在时彧面前她根本无所遁形。
沈栖鸢抿着丰润的红唇。沉默间,选择了逃避不答。
时彧憋红了脸。
那片辉煌的日光从假山怪石上洒落下来,晴丝潋滟着,炙烤着少年的两颊,不一会儿,他的脸色便呈现出异常的鲜红色。
薄薄的眼皮往下耷拉着,眼球颤动,他用尽全力地劝服自己。
然后才握住她的肩,对她开口:“我重新说。沈栖鸢,我喜欢你。我要你做我的夫人,唯一,此世,不离不弃。我不在乎游骑将军的污名,也不在乎你罪臣之后的名声,我们就要活在太阳底下,活得坦坦荡荡,沈栖鸢,我想娶你为妻。”
他似乎怕说慢了一步,沈栖鸢就不会准允他机会再说。
时彧抢着道:“你要是觉得我现在被贬职了,配不上,我就努力再回来,你放心,我有这个能力,至多一年。”
“嫁给我吧,好不好?”
那个少年,只敢偷偷摸摸地在袖口下,用尾指勾住她的一根指头,轻轻晃一晃。
像小狗祈怜时,摇着那条威风凛凛、可怜巴巴的毛绒尾巴。
第34章
时彧说完那句话,沈栖鸢有一瞬怔住。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时彧对她态度如此柔和,如此……几乎可以说是卑微。
以前在伯府,他总是趾高气扬,居高临下,睥睨着她,可以用刻薄的言语将她鄙夷进泥里,就算是对她示好时,也从不肯放下身段,对她总是冷言冷语。
虽然沈栖鸢一直知道,时彧并不是坏人,只是个性骄傲,嘴巴不饶人,但今夜,见到与过往大相径庭的时彧时,她还是不免震惊。
震惊于他的转变。
时彧整只手握上来,挽住了她的手指,在袖下缓缓招摇,语气虔诚。
“你答应我了,我就放你走。”
说是求婚,结果这么孩子气。
他处理事情总是不成熟。
拒婚的时候,就没有考虑过,如果陛下不念及时家的战功,一怒之下将他杀了怎么办。
他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嚣张地将她堵截在玉树园假山上,半是威胁,半是恳求,对她说这些话么?
他说对自己“喜欢”,可能是有点儿,时彧自小没有母亲,所以在朝夕相处时对她产生了某种情结,沈栖鸢可以理解。
沈栖鸢抽回了自己的手指。
这算是明晃晃的拒绝。
少年心慌意乱,忙不迭要抓住她的腕骨:“沈栖鸢。你别待在太后身边,她不是什么好人,你跟我走吧。”
沈栖鸢低下视线,用左手一根根掰开他掐住自己皓腕的手指,语调疏远而陌生:“妾身不明白将军的话,将军认错了人了。”
时彧心凉了一半:“你一定要跟我装傻?沈栖鸢……”
沈栖鸢蓦地制止他:“将军!你再喊一声,你我被人发现在这个地方说这些话,被赖以通奸之罪,依照宫规妾身是要被处死的。”
时彧一愣,猛地抿住了嘴。
宫人不在乎入宫前的清白,但入宫之后,倘或与宫中内监、侍卫,私相授受,则必是死罪。
此举是为了防止禁中内官结派,淫乱后宫。
将话死死咽回去之后,时彧仍不甘心:“你不想嫁给我,我现在理解。但你相信我的话,我去请求陛下,把你调离蓬莱殿。那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太后不是善类,你不要留那儿……”
他都已经退而求其次到了这个地方,希望沈栖鸢能理解,他只是想,让她待在相对安全的地方,不至于令他日夜悬心。
沈栖鸢抬眸,凝住时彧。
时彧渐渐感觉到,有什么横着堵在胸口。
垂眼看了过去,沈栖鸢正搭着两只手掌抵在他的胸前,用力,将他往后推。
顽强地,坚定地,拒绝着他。
时彧心里一凉。从骠骑的位置上跌下来,一跤摔成千牛卫参军,时彧都没有这种登高跌重的感觉,但沈栖鸢一次次拒绝了他,在他好不容易得到,又轻而易举地失去了时,时彧被破了防备。
他了解沈栖鸢是怎么样一副性格,她总是看起来柔弱如苇,但她的内心却刚毅要强,只要她决定之事,就很难更改。
“沈栖鸢……”
他近乎祈求,红着眼眸,瞬也不瞬地望着她。
沈栖鸢避过了他的打量,低声道:“将军,请你莫要干预我的事。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我愿意待在太后身边,不与你相关。”
她装作不认识他,只把他看作一个认错了人的登徒子,等时彧不依不饶还要靠近时,沈栖鸢终于心硬地亮出了袖中藏的金簪。
簪身上还有干涸的血渍。
时彧瞥见那根金簪只是神情稍愣,他垂眸,扯了一下自己的袍衫,幽幽道:“沈栖鸢,你把我扎伤了,也不关心我,今天又想扎我?”
沈栖鸢问了一句:“将军上药了么?”
时彧一愣,眼底露出了笑:“没有。你给的药,我舍不得用。”
“……”
罢了,其实本来也不指望他会听话上药的。
沈栖鸢掉头就走,再也不给他一句油腔滑调的机会。
只是也说不上来原因,和个半大少年说了会子话,她的脸颊居然微微有了烫意。
是因为面纱遮覆,而石林里不透气么?
沈栖鸢很快就没有考虑这些了,因为她没有完成太后娘娘的嘱托,手里的萝卜糕已经糟蹋了。
看到完好无损的一盒萝卜糕,太后果然动了怒,质询沈栖鸢:“这一件小事你都没有办成?是陛下不知道,哀家给他送的是萝卜糕么?”
沈栖鸢伏在地上,向太后解释:“陛下知晓是萝卜糕,但不知为何,并没有用。”
太后皱起眉,疑惑地让沈栖鸢将那盒子萝卜糕拿过去。
沈栖鸢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太后垂下长目,往盒子里看了一眼,食盒里的糕点是用上好的松木模具做出来的,样子花色明媚俊俏,早非昔日可比。
意识到早已找不回旧日的温情,太后彷徨地叹了一声。
“这盒萝卜糕,与陛下小时候吃的,已经大不相同了。哀家也做不出来那个样儿和味道了。”
沈栖鸢一口气也不敢出,安静地跪在地面。
太后拂了拂玉指:“也罢,这些饼饵,就赏了你吃吧。哀家以后,再也不想看到这‘萝卜糕’了。”
沈栖鸢谢过太后赐饼,回去之后,将这盒萝卜糕与几名乐师姊妹分食了。
乐师们吃得很欢,没觉着萝卜糕有什么不好,都当宫廷御膳来享用,绮弦拉着沈栖鸢要一道吃,沈栖鸢拒绝了:“你们吃吧。”
绮弦咀嚼着糕饼凑过来:“还是琴师姊姊最得太后娘娘欢心,这赐下的东西一阵一阵的,从来也不短缺。我们以后只要跟着随姊姊就好了,指定吃穿不愁。”
箜篌女红艳艳的唇角上挂着点点金酥,她揣着萝卜糕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说道:“可不是么?随姊姊昨夜献艺,可是得了陛下亲口允诺的百金呢。我做了这么久女官了,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钱!”
沈栖鸢对金钱没有感觉,也没有什么金钱观,对于处置金钱,更加没有头绪,百两黄金她连藏的地方都没有。
看出她的困惑,绮弦凑了过来,小声问道:“随姊姊,你婆家还有人么?”
沈栖鸢道:“没有了。”
绮弦深以为震惊,“难道你的夫婿是个孤儿?”
默了片刻,沈栖鸢缓缓点头。
绮弦叹道:“原来也和我们一样可怜啊。现在,连人都没了。随姊姊,你也是个可怜人,当初怎么就会看上他呢。”
沈栖鸢思量着,细声道:“不知道。也许是糊涂了,觉得他还有些可爱吧。”
绮弦哀叹一声:“我就觉得自己完了。”
箜篌女聂桑道:“怎么说?”
绮弦放下萝卜糕,仰头倒向身后锦雀登枝纹碧玉双面浮雕插屏,长臂曼伸:“我一看那些臭男人,我就嘴里泛恶心,胃里泛恶心,男人到底有什么可爱的啊?天呐,我这辈子一定是嫁不出去了。”
聂桑被她的一席话逗笑了,爬过来呵她痒痒肉,罗汉榻上,几个女子笑着扭打闹在一起。
聂桑揪着绮弦垂在胸前的小辫子,吐气如兰:“你这小妮子,等你长大了就知道思春了,男人有什么好?你试过不就知道了。”
说罢就要往绮弦的裙子里伸手,吓得绮弦花容变色,不甘示弱地骑回去,两个人你争我夺,谁也不肯服谁。
“好妮子,我没试过,难道你就试过了?”
绮弦凶恶地做大表情,试图吓跑聂桑,但聂桑哪是轻易能被吓唬住的?
两人你来我往地打了一会子,闹得气喘吁吁了,聂桑的杏眸里沁出了晶莹的水痕,终是没抵过绮弦的蛮牛力气,哀叫着求饶起来:“好了好了,我错了,我,其实我也不知道男人有什么好,我也没试过啊。”
这几个女孩子都是自小在教坊里生活的,年纪大些的时候,就被宫中的教习嬷嬷看中了,入宫来侍主,都还是单纯的少女,除了嘴巴碎一些,爱传些小话,其实什么也不懂。
但彼此配合着练了这么久的曲艺,多多少少是有些默契的。
一谈到这个话题,她们的目光就不约而同地转向了沈栖鸢——在她们这群乐师里边,唯一有过夫君的女娘。
正好萝卜糕也吃完了,她们一拥而上扑过来,前前后后地往沈栖鸢怀里撞,睁着一双双好奇的水灵灵大眼睛。
绮弦问:“琴师姊姊,有男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啊?”
聂桑道:“我听入宫以前嫁过郎婿的秋夕姑姑说,男人可好了,事事体贴,疼着自己的女人,男人活着的时候,她什么也不用操心,她守寡了以后,再也不想嫁人了。”
吹筚篥的女孩子也围了过来:“随姊姊,和男人敦伦最让人脸红了,聂桑藏的《风流冠子小札》那上边的图,我都不敢看……我听说,女官到了年纪也会被释放出宫,我们现在脱离了乐籍,等过了二十五岁就能自由了,说不定我们也能找个郎婿呢?”
那几个人一齐笑她:“是你思春了吧?”
吹筚篥的女孩子还小,面嫩,被取笑得面红耳赤,差点儿找个地缝钻进去。
一片嬉闹声中,沈栖鸢柔软而清澈的声音便似一根定海神针:“我却觉得,有男人也不一定是好事。”
“嗯?”
她们不相信,纷纷朝沈栖鸢爬过来,又将她围在中央。
一个个年轻姣好的女孩子,似一朵朵初开的菡萏,亭亭地,娇嫩无比,将沈栖鸢攒在一起,分享着女孩子们最好奇的那些事儿。
沈栖鸢年长她们几岁,的确是唯一一个通晓些事的,可她也脸皮薄,被绮弦和聂桑摇摇晃晃着,捱不住了,才缓声道:“男人,高大孔武,他们的力气是你比不了的,发生争执的时候,你就别想赢过他。”
她的脑中,一幕幕闪过假山的种种。
“他们幼稚,好奇心未泯,喜欢着你的时候,情意绵绵,最善逢迎,甜言蜜语。但你不可深信。”
荷塘里的一夜荒唐,那些令人新红心跳的画面,也一页页飞驰过脑海。
“同时他们又很霸道,想要征服你,占有你,把你变成他的所有物。”
灵堂初识,山中避雨,天街同游,桩桩件件,似涌泉般一股脑冒出来,滂沱地敲打着她封闭不安的心。
沈栖鸢的声线微微发颤:“他们时而对你好,时而对你坏,有时忽近忽远,他们最在乎尊严,不让你凌驾于他们头顶,也不喜欢你轻视他们。如果你只把他当作一个幼稚的孩子看待,那你就大错特错,他还会惩罚你,拼命向你证明,他是个有骨气的,顶天立地的男人。总之,就是有些幼稚,多数时候,其实不太可爱。”
只有少数时候,会显得可爱一些。
但女人就是容易心软的东西,容易被那一点点的可爱拿捏住,然后忽视掉他们身上很多的缺点。
想来多数的“女之耽兮,不可说也”都是源于此吧。
“原来男人是这样子啊。”
女孩子感到有些失望,瘪瘪嘴,打碎了幻想,纷纷坐了回去。
绮弦表示:“怪不得那些臭男人一个都入不了我的法眼呢,有时候我听到他们说脏话,我都觉得可恶心了!”
聂桑也失去了对男人的向往:“还脏兮兮的,不爱洗澡,一出汗,整个身上都是臭味!”
她们都把自己平日里见的那些禁军拿来大肆批驳。
“我瞧见了,他们光膀子在训练场上摔跤,一撩开袖子,那满身的肌肉疙瘩,看着真吓人!随姊姊说得对,如果和他们在一起,他一不高兴,就会打死我吧!天呐多可怕!”
“随姊姊还没说呢,男人最是喜欢朝三暮四了,哪个男人没有个三妻四妾的?但是只会要我们从一而终,如果让我们七个小娘子去侍奉一个男人,我就只能到他的七中之一,估计也就一条腿吧。”
“那我要他另一条腿!”
“我要他肝……”
“我要他的心和肺……”
沈栖鸢看那一群女孩子似乎又要打起来了,她疑心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诬蔑了天底下的所有男人。
仔细想想,时彧……
好像也没有不爱洗澡。
他也没有说脏话。
他不会光膀子走来走去。
他似乎,也不太像是,会有三妻四妾的人。
女孩子们嚷嚷得太厉害了,满屋子都是她们的声音,喧闹间,屋子里的热气节节攀升,就像是秋老虎爬回来了。
沈栖鸢试探着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一片滚烫,这是怎么了?
*
离宫里,天子的寿辰才过去不久,依旧热闹。
陛下龙心甚悦,正巧平贵妃也来到了离宫,陛下决意暂缓两日回宫。
玉树园里,常常是宾客如织,一道晚上,一盏盏明亮炽灿的宫灯亮起来,园中宛若白昼。
水面波光粼粼,桨声灯影,似人间别有洞天。
有好事夜游的郎君,在船上你来我往插科打诨,一不留神,推了一名郎君,被推的郎君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原来是全鸣桐,将御史之子严参推进了湖里。
对方久久不见上来,全鸣桐着急了,以为严参出了事,急急忙忙脱衣要跳水去救他,结果,刚脱掉了衣裳,严参从水底下一下跳了出来,手里拿了一枚珠钗,放肆大声地笑:“哈哈哈!你看我,在水里捞出了个什么东西?”
全鸣桐定睛一看,严参手指头缝里,除了夹了几根绿意森然的水草,还有一支双股垂花珠钗。
钗头雕镂着一朵精致的芙蓉,末端坠有镶嵌白玉的步摇,光泽似新,应该是掉落在水里还没有很久。
全鸣桐震惊地道:“这是一个女人用的步摇?你从哪里摸上来的?”
这一下,不止画舫上,连同岸上的男男女女也一起好奇地围了过来。
几名乐师刚吃饱了饭,道要一起溜出来散心,沈栖鸢便随着人潮,流动到了这里。
聂桑她们都是最爱看热闹的,一发现有热闹看,立马便拽住沈栖鸢往这里瞅。
严参周围聚了不少人,都纷纷好奇,离宫的水底还有宝贝?
只沈栖鸢,一眼便认了出来,面纱下唇抿成了一线,身子微微颤抖。
这支步摇,是她的。
严参举着那支精美的攒花步摇,在遍布枯枝残荷的水面游了一圈,在全鸣桐的帮助下,爬上了画舫,灯火璀璨间,照见那支步摇闪烁的珠光,所有人都在议论,沈栖鸢的心几乎停了。
是她的步摇。
原来,那夜在荷塘……
它被时彧撞掉了,落入了水中。
严参大声道:“哎,也不知道是哪位小娘子的珠花一不留神掉进了这水里了,让严某拾到,不知道算不算一种缘分呢?”
这个严参,是京中出了名登徒浪荡子,招妓同游的老手,约打茶围的常客,他说这种话,一点儿也不稀奇。
众人面面相觑,不论男女,都对严参的招摇感到不耻。
如果这真是一名女子不慎丢失的珠钗,恰好被严参拾到,也绝不会这个时候站出来,对严参主动承认,不然这还不得被姓严的给讹上?
这里的人给他几分好脸,纯粹是因为此人,同东宫走得近些罢了。
严参很是放肆:“不知是哪位小娘子的珠钗,严某等着与卿相认呢?这珠钗落在水里,便似大海寻针,这等事让我撞见,可不比百年修得同船渡要更加有缘啊?小娘子,你是在这人群之中吧?这支珠花,可是全新的呢,上头镶了昂贵的羊脂玉,造价不菲,如此遗失掉便宜我严参,岂不可惜。”
人群中,沈栖鸢的身子轻轻发抖。
为严参的轻薄,以及他的寡廉鲜耻。
这支珠钗,其实是当日赴约而来时,柏姊姊觉得她装扮清素,怕宴会中有人笑话她,所以从发髻里取下了最名贵的珠钗,簪到了沈栖鸢的青丝里,说是送她的。
她真善忘,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她已顾不上其他。
等到想起这枚珠钗时,她却又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这根芙蓉步摇是丢失在哪里了,寻也无处可寻。
但那是柏姊姊之物,岂能令它轻易落入登徒子之手被亵渎?
沈栖鸢的身子紧绷成了弓上拉满的弦,指尖掐得发白。
“不好意思,这支步摇,是我时彧的。”
一道磁沉的嗓音,割破了此刻的议论声,周遭倏然静谧,谈话声戛然而止。
众人瞩目中,只见人群如潮水般分开,让出一条道。
少年桀骜的身姿映着宫灯明灿的光焰,分外清隽超逸,他佩剑而来,双眸璨若明星,薄唇轻扯,透着一股威严寒峻。
时彧不愧是人群之中的焦点,即便他如今已不是威名赫赫的骠骑,只是一个普通的千牛卫参军,可无论他走到哪儿,总是能有一众目光跟随。
而沈栖鸢的目光,也瞬时被他吸引住了。
第35章
“是时彧……”
人群里有人的唇中溢出了一声喃喃。
居然是时彧?
他们默契地一同注视着前方身材挺拔英武的少年,实难相信,那支漂亮的珠花,会是时彧的所有物。
画舫上,攥住珠花步摇的严参盯着时彧,脸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一阵抽动。
时彧到岸边,足尖点地,一个飞身纵起,便似燕子般横绝水面,径直冲到了画舫上。
画舫被冲击得一阵摇晃,甲板上的严参险些被晃出去,他呆滞地看着已经到了近前的时彧。
月夜浓密的雾气笼罩在少年翠虬青的袍衫上,沾湿了他漆黑的眉宇。
时彧的唇角挂了一抹讥嘲的笑,一手按住了严参的肩膀,一手缓慢地从他手中将步摇抽离。
“看来,你的缘分是我。”
严参气急败坏:“这不可能!时彧,你在同我说笑吗,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有女人用的步摇?”
岸上观者如堵墙,也觉得严参这句话说得有理。
时彧嗤了一声:“这是我的心上人送给我的定情之物,如何就不能是我的了?”
这似乎无法解释它出现在水里。
时彧漫不经心地拍了一下严参的肩:“后来她听信奸人挑唆,离我而去,我一气之下,就把这支定亲信物扔水里了。找了很久没找着,多亏严衙内,不然还是还了时某吧!”
严参气得脸上肌肉抽搐,不相信时彧的无稽之谈,伸手就要抢夺。
但他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多年来已经被酒色财气掏空了底子,下盘虚浮,时彧侧身避让,暗处伸脚一绊,严参一个不留神就摔倒在甲板上,砸了个清脆响亮的狗吃屎。
他一下怒意难遏,上手就要挥拳。
在旁见状的全鸣桐,见势不妙,急忙拉扯严参,小声附其耳朵道:“别了,忍一忍。”
你可不是我们将军的对手啊。
后面这句话还没说完,严参哪里是能听劝之人,挥着拳头又上了。
没有习武的人,不过是打了一套王八拳,时彧甚至脚下仿佛生了一条根似的纹丝不动,只靠身法闪躲,严参也不过是抓挠空气无能生怒,最后,气得他一脚踹向时彧下盘。
时彧不过是后退半步闪避,四两拨千斤地拽了他的胳膊,严参的下盘失去了平衡,只听见一阵巨大的水声,严参噗通掉进了水里。
溅起的水花,直泼向岸边的看客。
观者急忙闪避,提衣袖遮挡脸部,避免水花落在自己身上。
严参吃了一大亏,泅在水里还不放弃辱骂:“时彧!你如今不过是区区一个千牛卫,你敢打我?”
时彧问身后全鸣桐:“我打他了?”
少将军气势迫人,全鸣桐当然坚决摇头,出卖两肋插刀的朋友,再正常不过了。
“绝无此事。我一直看着呢,将军根本没动手。”
严参大惊失声:“姓全的?你他娘的到底是哪头的?”
时彧道:“全鸣桐,我不是你的将军了,不过有句话我要提点你,少同这些狐朋狗友来往,太傅家风清正,你应该知道他对你寄予了厚望。”
全鸣桐无比惭愧:“将军……”
十六岁的少年不辨忠奸,难分善恶,也曾因为对异性的好奇心,结交过几个能带他同游的郎君,其实渐渐地全鸣桐也发现了,自己与严参他们有许多观念不和之处,不是一路人。
严参巴结东宫,是太子宾客,而他对太子的许多行事作风也并不认可。
就算将军不提点这句,全鸣桐也会找机会与严参断交的。
他抱拳道:“全鸣桐会谨记将军的话。”
这算是孺子可教也,时彧露出赞许之意,手中掐着那支垂花珠钗,双足再一点,纵身腾跃过水面,停在了岸边。
这假山石林旁,挨挨挤挤地簇拥了一大帮人,在时彧上岸后,纷纷退避三舍。
一众女子当中,时彧一眼看见了藏身在乐师当中的沈栖鸢。
珠花是她的。
那夜,因为他的粗鲁和过大的幅度,不小心让其遗失在了水里。
今天不是还沈栖鸢珠花的场合,她双眼闪避,显然是不愿表露自己与他相识。
时彧眼神一黯,拈紧步摇就要回。
有一名好事的女郎,曾与长阳郡主交好,她忍不住站出来问了一句:“少将军原来早已有了意中之人,只是将军的意中人早已离开,为了几句挑唆就弃你于不顾,你却还记着她的珠钗?”
长阳郡主一门心思要嫁给他,他却置之不理,甚至于广平伯府门前大打出手,闹得不欢而散。
时彧瞥了那女子一眼,哂然道:“我中意之人,她是云边之月,得不到月亮,只能怪我还没有青云梯扶摇直上,岂能责怪她高雅无暇,被他人觊觎?”
时彧所慕的,是云边之月,时彧所弃的,是靴旁之泥。对于这个少年来说,一直如此。
他向来桀骜自负,可旁人谁又有能耐指摘他。
那女郎闭口不言了,退了回去。
时彧拿着那支珠钗,也徐徐离开了人群。
只剩泅在水里湿淋淋的,活似一只水鬼的严参,凄厉地叫喊:“时彧!你把小爷扔水里,小爷迟早报这一箭之仇!你等着!”
沈栖鸢的魂魄仿佛被严参的叫声惊醒了,她的脑海中还是时彧那一串磁沉的能按摩人耳朵的声音。
他中意之人,是云边之月。那个“高雅无瑕”的月亮,说的难道是她么?
一直到回去的路上,几名琴师还在叽叽喳喳谈论今天的见闻。
“时将军还挺有意思的,也不知道是哪个小娘子这么幸运,被他这么喜欢着,都被抛弃了,还痴心不枉,还为了她抗旨不遵,差点被抄家杀头呢。”聂桑振振有词。
绮弦也道:“看来我得收回之前的话,也不是所有男人都让人恶心的。”
她们一起凑近取笑她:“怎么你也思春啦?你不会也喜欢上时少将军吧?”
绮弦被闹得红了脸,推她们道:“怎么可能!这种男人凤毛麟角,既然稀少,怎么会轮到我头上?所以,我还是别想着嫁人为好,宁可独身一人,也不能委屈自己。”
她们当中,最安静的当时琴师姊姊。
于是聂桑靠过来,拉住沈栖鸢的袖口:“琴师姊姊,你呢,你怎么看?”
沈栖鸢恍然出神,闻言,微讶地道:“什么怎么看?”
聂桑笑道:“当然是时少将军啦。你觉得,时彧这人怎样?”
沈栖鸢怎知大祸临头,自己被问上这么一句话。
险些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慌乱起来,幸得这些时日在宫中行走,有了几分喜怒不形于色的修炼,急忙按捺住发颤的眼角,低低地回:“不知道。你们,都觉得他很好么?”
聂桑笑靥如花:“当然。毕竟这种专一的男人可谓少见,要是有个男人肯为了我甘冒杀头的风险拒婚,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辜负他的。再说,时少将军年轻英俊,是我们大业的少年英雄,也是本朝唯一大败北戎的将军,谁不想自己的春归梦里人是他啊。不过,他既然有了心上人,而且像大雁一样忠贞,我们就不敢想了。”
沈栖鸢轻声道:“你相信这是一世的忠贞,而非一时的兴起?”
聂桑点头:“我相信。”
吹筚篥的小娘子附和:“我也相信。”
“为什么?”
沈栖鸢想,这些女孩子,应该都没有她了解时彧。
为何她们如此笃信?
聂桑考虑了之后,缓声回答:“因为我们愿意相信,这世上总有一些诗文里著述的美好,那种‘之死矢靡它’‘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深情不渝,是真实存在的。否则,这个现实人间不就太可悲了么。”
虽然她们只是乐师,注定得不到,但总有一些美好的愿望,值得她们心怀期许。
“不过啊,”聂桑话锋一转,“绮弦说得对,找个好男人无异于沙子里淘金子,太难了,与其那么麻烦啊,不如自己幻想幻想得了。反正咱们有一技之长,也饿不死,将来如果能出宫,说不定还能靠着赏钱做点小本买卖。”
沈栖鸢陷入了沉默。
时彧,可能是她们相信的,被寄予厚望的那种男子。
可是——
她没有回头路可走。
沈家的冤情,父亲的死,没有余地。
沈栖鸢目视前方,一寸寸驱散了眼底徘徊犹豫的迷茫,双目之中的光彩变得分外果决。
*
一番好戏看完,女孩子们都累得万分疲倦,回到寝屋里以后,便个个似坍塌的篱墙,沉沉地坠倒在榻上。
沈栖鸢独自到院中乘凉。
柔和的月光,似一湾澄明的溪水,泛着皎洁的波光。
院落里花木繁胜,郁郁葱葱,倏地一道石子破风而来,击打在南墙上的声音,惊动了沈栖鸢的耳朵。
她不用想都知道是谁。
现下,他们见面偷偷摸摸的,这种感觉让沈栖鸢很不自在。
尽管如此,当石子第三次击中南墙,砸出清脆的响声,划破了月夜的宁静之时,沈栖鸢还是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如果时彧一直不知轻重,惹来旁人的窥伺,他们这点秘密迟早会被人发现的。
她还是及早与他说清楚,让他莫要再来为好。
还没走到南墙边上,抬起头,唰地一张大脸从墙后探出来,吓了沈栖鸢一大跳。
定睛一看,只见少年一跃跳上了高墙,双臂攀在墙头,看到她惊慌失措,吓得像兔子一样应激,时彧觉得很可爱,低低唤了一声:“沈栖鸢。”
沈栖鸢蹙眉立在墙根处,脊背靠住墙,眼观六路地盯着周围的动静,分神回时彧:“时将军,我跟你说过,你认错人了。”
又装傻。
怪没意思的。
时彧有些不满:“好,随琴师,我是来还你东西的。这个。”
少年吊下一条长长的胳膊,手臂垂到沈栖鸢面前,将指尖摊开,露出一支被他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的步摇。
步摇上攒簇珠花,镶嵌的白玉一丝丝垂下来,似倒悬的西府海棠。
是柏夫人送给她的那支。
沈栖鸢没有拿,无声地瞥了他一眼。
时彧趴在墙头,大头朝下,静静地与仰起脸颊的沈栖鸢对视,夜风吹拂着她颊上遮覆的轻纱,白皙秀丽的面容在白纱下若隐若现。
看了少顷,时彧低沉着嗓,道:“我猜,这支珠钗不是你的,是柏氏送你的?”
当时她在伯府居住,平时打扮都素面朝天,不饰钗坏,这支步摇也不是府中之物,看起来,也只有是柏氏送她的。
以她与柏氏的交情,这支珠钗她一定会拿回去的。
沈栖鸢没想到他一句就说中了,更加迟疑不知要不要拿。
时彧坏心地把步摇在她的眼帘前晃了一晃,嘴角上扬:“随琴师,我们谈个条件好不好?”
沈栖鸢扬眸,讶异地看着他,虽不言语,目光却是再说:你要谈什么?
时彧几乎是探了大半个身子出来,倒吊挂在墙壁上,似一根藤,但又极为稳固。
一上一下,四目交错。
沈栖鸢的面庞有些烧起来了,时彧的目光始终没有片刻移开,凝视着月光下站在青墙阴翳里,一袭雪衣,乌发绀于沐的女子,忽地薄唇掀动:“你把面纱摘下,给我看一眼。”
他很久没看过她的脸庞,他想看一眼。
只一眼。
这算是,不过分的要求吧。
沈栖鸢眼神一僵。
她伸手捂住了面纱,防备着时彧动手:“时将军,你莫要再如此。”
时彧皱眉:“你为何一定要带面纱?”
沈栖鸢避开眼神,胡乱道:“受了伤。”
时彧瞬间炸了毛:“谁伤的你?”
他气不打一处来,咬牙道:“我一定要他十倍百倍来还。”
沈栖鸢被他的架势吓到了,心想自己说错了话,正要改口,隔墙花影动,传出一道簌簌声,似是有人过来这边了。
沈栖鸢抬起头,只见头顶轻捷的黑影晃过,时彧已经不见了踪迹。
快得她毫无准备。
绮弦喝多了水夜里起来方便,瞥见沈栖鸢站在墙根下,好奇地过来看了看,“琴师姊姊,你在这边做什么?”
沈栖鸢心虚不已,心脏狂跳:“我,赏月。”
“哦。”绮弦打了个嗝儿,“那你也早些休息,时辰不早了。”
沈栖鸢深呼吸,轻轻颔首,“好的,一会儿就来。”
绮弦又打着嗝儿去了。
沈栖鸢释然松了口气,正要走,脚底心似是硌到了一物,她诧异地低头,挪开脚尖。
弯腰拾起了地上的物事,原来是今夜在众目睽睽下被时彧夺回的步摇。
月光倾洒而下,步摇上镶嵌的白玉莹润清透,色泽鲜亮。
这种式样的步摇很少见,材质用料皆为上乘,一旦为人所发现,一定会被认出,这就是今夜严参从水里捞上来的那支。
沈栖鸢心忖,不如干脆寻个安全的地方将它埋了,以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沈栖鸢。”
一道充满怨念的嗓音落在身后。
她身子一颤,差点儿以为是自己与时彧在这儿幽会被披露,好在意识瞬间反应过来,那声音是时彧的。
他还没走。
少年从身后固执地抱过来,一把环住她的腰,将脸颊低低垂落,埋在沈栖鸢的颈边。
无论沈栖鸢如何挣扎,他都不放手。
贪婪地深嗅着沈栖鸢衣衫发间的芙蕖香气,沈栖鸢被他抱得脑子都是懵的,只消一动,颈部的肌肤就要触碰到时彧的唇,那种不上不下的感觉卡着,让人尤为难受。
时彧贴着她颈部皮肤启唇,声音闷闷的:“我这是怎么了,刚刚居然躲起来。沈栖鸢,我们这是在通奸么?”
他不要再语出惊人了!
沈栖鸢被他吓得不轻。
怀中的女子不安地颤栗着,时彧的双臂一点也不松。
“这样的日子太难熬了。”
他幽怨地道。
“我不想躲躲藏藏。你给我个名分吧。”
第36章
对那个少年的撒娇,沈栖鸢没应。
但也一夜未眠。
时彧也是头一次遇上如此难克的难关,好在他一向胜不骄败不馁,就算失败了,除了些许受挫以外,也丝毫没有放弃的念头。
大不了重头再来。
他能让沈栖鸢点头一次,必然就有把握让她点头第二次。
又是一夜过去。
清早,平贵妃服侍陛下起身梳洗,就谈到了昨夜发生的逸闻:“时彧有心上人了。”
陛下对此倒不奇怪,因为他早发现了苗头。
“朕之前给他和幼薇赐婚,现下想来,也是惊险。”
对于太子与二皇子党争,天子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非闭目塞听,只是这一切都在他的默许范围之内。
他对不住原配皇后何氏,太子身为嫡长子,的确是更有资格继承江山,但他的个性阴暗偏执,能力又稀松平常,陛下始终不能完全信任。
如若谢翊与谢煜相争,能激起太子的斗志,让其奋发进取,做出像样的功绩来,也是好事。
若不然,太子之位,顺理成章地易主,也会少了许多阻力。
爱妃平氏是七窍玲珑心肝的人物,夫妻多年,她自然洞察了解他的心理。
在爱妃这里,陛下也就没了顾虑,什么话都愿告诉她:“爱妃,朕不想瞒你,时彧是朕选中的孤臣,在党争结束以前,朕不希望他偏向任何一边。”
平贵妃了解陛下的心思,他对于立储,始终没拿出完全的魄力。
因为嫡长子继承的制度已经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包括陛下。
尽管他也曾因这个制度深受其害。
平贵妃不会对朝堂之争过多发表意见,这里就只说时彧:“昨夜里,御史严家的郎君,从水里摸出了一枚珠花,时彧说,那是他的,是他心上人送给他的定情信物,生生夺了过去了。旁人也不知道真假,他说得倒像确有其事,当时有几个郡主的手帕交,都听了去了,这话,没准儿一早已经进了郡主的耳朵。”
陛下叹息:“朕的错,没撮合成一对佳偶,反倒让长阳……”
话锋转了一转,陛下有些好奇:“他的定情信物?怎会落到水里?”
平贵妃将昨夜的见闻说给陛下听,“时彧说是她的心上人为奸人挑唆不要他了,他一气之下扔水里的。”
陛下怎么听都话里有话,“时彧说的那个‘奸人’,朕怎么觉着,说的是朕?”
平贵妃忍俊不禁,白嫩的脸颊浮出藕花红的晕,温婉凝着陛下的脸,她曼声启唇,呵气如兰。
“难为陛下有此自知之明,臣妾心想,可不就是这样么,要不是陛下一道圣旨,说不准,人时彧与他的心上人早已经在一起了。”
被贵妃美丽倾国的容颜会心击中,陛下呆若木鸡。
半晌,他讷讷地道:“这怕是,也不能怪朕……”
时彧提前不说,长阳王来请求赐婚的时候,他不知道这回事。
不过,陛下转念想起让时彧追着出去的那名太后身旁的琴师,心中有了猜测。
“爱妃,朕听闻,太后身旁的那名琴师,是你接入宫中的?”
平贵妃善解人意,自身后搂住陛下的颈,亲切而狎昵地依偎了过来,她低低地笑道:“是啊。这个琴师我还怪喜欢的,可惜她心不在我这儿,早在入宫时,人家就同臣妾说过了,一心,只愿侍奉太后呢。”
怕陛下误解,平贵妃解释了一句:“太后娘娘也喜爱她的琴音,所以臣妾看,这是一拍即合的事情。”
陛下对那倒不在意,“琴师姓甚名谁,家中还有何人?”
平贵妃如实据闻相告:“姓随,是京中人士,郎婿亡故了,还是守寡之身,不曾二嫁。”
陛下第一反应便是震惊:“寡妇?”
时彧这小子,看着一本正经的人才。
没想到口味倒是挺重啊。
平贵妃这时轻咳一声。
陛下倏地想起来,爱妃入宫以前,也是守寡之身,自己不照样爱她爱得要死不活么,当时力排众议,也遭到了诸多打击,太后那一关就难过。
现在时彧走了他的老路子,可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了。
不过陛下并不觉得女人做了寡妇就失去了价值,他喜欢的,始终是那个人,不是什么贞洁名誉。
重来一次予他抉择,陛下依旧会头也不回地选择他的贵妃。
只是这股勇气,他用了许多年才积攒出来。时彧青出于蓝,他才这么小的年纪,毛还没长齐,就知道觊觎年长不少岁的寡妇了,委实是……胜于他这个蓝了。
这对年轻人,在禁中玩这种躲躲藏藏的把戏,让他们去吧,陛下不打算惩办。
不过将这事拿来,好好地令时彧紧张一番,倒是确有可为。
御驾将在傍晚启程回宫。
晌午后,日光偏斜,打在翠绿浮光的竹簟上,舍内龙涎夭袅,自三足夔牛纹青铜鼎炉内逸散出来。
秋风揉散了那股扶摇而上的细烟,浓郁的香味晕得屋内到处都是。
时彧听召入内,屈膝向前行礼。
陛下正与平贵妃在罗汉床上下棋,半开的南窗悄然支棱着,一隙天光照着贵妃白皙如霜的脸颊,显得贵妃尤为瑰姿艳逸。
“时彧,”平贵妃笑着唤他来,“你来同陛下下棋,我实在是下不过他。”
时彧听命上前,指导贵妃落子。
时彧棋艺一般,小时候聪明,母亲教过一些,算是有小成,但后来入了沙场,再无心钻研弈道,索性全丢了。
于是这时时彧与平贵人两个人加起来,也不见得是陛下的敌手,下得抓耳挠腮的,陛下那边,却悠然自得地落子,好不松快。
平贵妃与陛下少时相识,她了解男人那沾沾自喜的德性,幼稚得几十年如一日,甭笑话时彧,他年轻的时候,比时彧还荒唐,不知轻重。
因此那细眼睨陛下,毫不掩饰地表露对陛下的嫌弃。
陛下很享受对方以二敌一还被自己暴打的快感,也不急着一下子打死,就像猫抓了麻雀一样,耐心地折磨它,玩弄它,假模假式地放松一下爪子,等那鸟要逃时,又不遗余力地上前生扑,直如饿虎扑食,将局势瞬间扭转。
如此打击对方,很有意思。犹如两兵相交,时彧是个常胜将军,能看到他露出败相,是件多值得称道的事!
趁着手风正顺,陛下挑起了话题:“时彧,你那个心上人,怎么样了?”
时彧的落子已经不果断,顺嘴回:“还在追。”
说完就后悔地咬住了舌。
暗想陛下真是老奸巨猾一个人,醉翁之意不在酒。
陛下与平贵妃对视了一眼,因为时彧的三个字,默契地折起了唇角。
平贵妃用袖口掩住朱唇,眼底俱是笑意。
陛下抬起头,对正懊恼的少年勾唇:“要不要,朕再给你赐婚?”
时彧说什么也不肯。
“不要。”
陛下纳罕:“别人巴不得朕给赐婚,你倒好,回回都不要?之前长阳郡主你不喜欢,这个女子,你既然喜欢,怎么也不要?”
时彧振振有词:“上一次,是臣不想婚事受人胁迫,所以拒婚,陛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自己都不愿束手就范,怎么能反过来用圣旨来胁迫她?”
平贵妃露出赞许的目光:“不错。”
爱妃都说好了,天子也只好作罢。
“那便等你的心上人答应你了,朕再给你做媒吧。”
时彧百感交集:“陛下,时彧罪犯抗旨,本是死罪,陛下信任于臣,重用于臣,是臣辜负了陛下的重托。”
天子笑而不语。
良久后,天子手执棋子,在棋枰上落下了一枚白子。
“时彧,你阿耶没有同你说过,朕和他八拜之交,曾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么?”
时彧困顿。他只知道,父亲的确军功盖世,但时彧自小跟在父亲身旁习武,从未听他提起过,关于他与陛下之间的交情。
天子等时彧落下黑子,才又不紧不慢地用追了一步:“打吃。”
时彧低头看去,尽管他和贵妃两人通力合作,还是被陛下的棋杀得片甲不留。
输得惨重,时彧不禁汗颜。
陛下温声笑道:“看来没有,你父亲时震是个老实人,他看来不会跟你说这些,怕你将来靠着祖荫不思进取,同长安的纨绔高粱一般模样。其实当年,蟠王、夔王、瑞王兴兵作乱,瓜分夏宇,朕与你父亲,还有当时他麾下的将领,伯通、万醮、沈馥之、李沧凌,都是同袍战友,这样的情分,可不比同室操戈的亲兄弟差什么。只是物是人非。时彧啊,要不是朕信任你,把你当朕的子侄对待,朕还舍不得将幼薇赐婚给你,你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
时彧听到“沈馥之”三个字,攥紧了袖口,没忍住道:“陛下说的这些人,伯通战死,万醮隐退,李沧凌为陇右节度使镇守一方,唯独沈馥之……”
陛下的眼神露出些微不悦,因为“沈馥之”三个字,触及了天子的逆鳞。
平贵妃连忙打了个圆场:“时彧,快别说了,你这局下得不好,赶紧与陛下重开一局。”
时彧深吸了一口气:“陛下,臣棋艺不精,不是陛下的敌手。 ”
陛下扬起墨一般深的眉宇,双指间拈起一枚棋子,警告他:“沈馥之通敌卖国之徒,无论当时如何,有何种情分,当他出卖大业,泄露军机之时,已有取死之道。”
游骑将军沈馥之通敌叛国,朝堂震动。
当陛下听闻沈馥之的下落时,勃然大怒,当即下旨,将沈馥之扣押送抵京城,他要亲自斩了那逆臣。
但有人告知,沈馥之因为通敌,已经死在了边关。
被射了上百支箭,血流不止而死,雪埋其骨,鹫食其肉。
没能亲斩沈馥之,以平心头之愤恨,陛下尤难解气,便下旨,将沈家举族流放,其女眷,充为乐伎。
沈馥之家中没有父母妻儿,只有一女。
名唤沈滟。
平贵妃看出时彧的坚持己见,似乎想对沈馥之刨根问底,但这件事绝不容许触逆天威的,这是叛国,是株连九族的重罪,平贵妃的素手搭在了时彧的小臂上,幽幽道:“时彧。”
时彧垂落了视线。
平贵妃略蹙柳眉:“本宫忽然想吃玉树园的柿果,你去园中看看成熟了没有,若有了,便替本宫与陛下摘些来。”
“遵命。”
时彧转身出去了。
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平贵妃幽幽吐气:“这孩子,怎么想到问……也是一根筋的,直得很。”
天子忽地凉凉地看向棋枰对面的爱妃:“沈馥之的独生女儿沈滟,爱妃认识吧。”
平贵妃蓦地身子发起了寒凉,脊骨充斥森然冷意。
错愕地抬起了视线,想问陛下何出此言。
天子轻哼一声:“下不为例。”
平贵妃深长呼吸。
陛下其实,什么都知道。
四年前,沈滟因为父罪被打入乐营。
当时陛下正值盛怒,对沈家绝无姑息,无论谁来求情,都救不了沈氏。
平贵妃纵使已宠冠后宫,可她也清楚自己在天子面前,不过一妇道人家,对朝堂诸事,她人微言轻。
后来,时震找到了自己。
他递了消息来说,希望能在乐营带走沈馥之的独女,请贵妃做局隐瞒。
长安教坊司向宫中输送了不少人才,芷兰殿里有两名掌乐女史,便是出自于教坊,在平贵妃看来,英雄莫论出处。
时震的恳求,平贵妃应许了,因为在她眼中,那个名叫沈滟的女孩子,她是可怜的,乐营教坊是什么地方,她非常清楚。搭救那个可怜的女孩子,对她而言只是举手之劳。
之后,时震救走沈滟,已不知往何处去,平贵妃再也没过问沈滟的下落。
自诩鬼神不觉,没有人会在意沈滟那个孤女,没想到陛下料事如神,还是猜到了,这里头有她的手笔。
平贵妃万分羞愧,夫妻之间藏有秘密,是为不诚。
正要解释,天子的一只手掌已经搭在了平贵妃的手背上。
男人的掌腹温热,带着一丝潮气。
平贵妃眼眸发红,软软地,看向面前的男人。
陛下只是勾了下嘴唇:“继续下棋吧。”
*
晚照夕阳涂抹过南峰十二座,山头似落了一场巨大的山火,红如鲜血,沿着陡峭的坡面流下来。
被日光晒得干黄松鬈的绿树如褪了一层淡淡的墨色。自林间传出车马辘辘的声响,有翠华遥遥,驶向宫城。
左千牛卫这一支护送圣驾,围绕在太后与天子身旁。
时彧驾乘黑马乌云盖雪,腰缠佩剑,不紧不慢地跟在太后的鸾车身边。
车内摇摇荡荡,并不安稳,女侍替太后在背上垫了一枚软枕,让太后靠得舒适些。
鸾车之后有一驾副车,是沈栖鸢与几名琴女乘坐的出行工具,车中叽叽喳喳的,声音虽不敢放得太大,但以时彧的耳力,还是能听得一清二楚。
“琴师姊姊,车里摇晃,可别这个时候看琴谱呀,伤眼睛。”
“要不怎么说,随姊姊的琴技高超,就是平日里一刻也不懈怠,聂桑你看,你都多久没有练你的箜篌了?”
“不过琴师姊姊昨夜里一夜都没睡,今天还这么看琴谱,是真的伤眼睛的,还是别看了吧。”
“一夜没睡?这是怎么了?”
她们七嘴八舌地凑向沈栖鸢。
车外的时彧也攥紧缰绳,深长的双目泛出一点明亮波光。
原来昨晚一夜没睡的人,不止他一个。
沈栖鸢是嘴硬吧?
她心里肯定也喜欢他,只是多寡的问题,不是有无的问题。
时彧信心大振,驱马快了一些。
裴玟连忙追上时彧,问他胸上肩胛骨的地方,伤势有没有痊愈。
“如果伤没好,我看你还是别逞强骑马了。”
时彧不以为意,故意将声音放大:“小伤而已,去年和犬戎交手,我这里还被一根丈八长毛捅进去过呢,也就那样,一点都不疼。”
马车里的女孩子嘈嘈切切笑闹着。
“你们听,那不愧是时将军,真是条汉子!”
沈栖鸢一门心思背着琴谱,就是为了消解掉某些极其强烈的存在对她产生的影响。
可时彧的声音一入耳,沈栖鸢再一次破了功。
绮弦当然不知道琴师姊姊与时将军之间曾有过怎样的恩怨纠葛,车中闷闷的,她撩开了车窗旁垂落的罗帐。
帐幔挑起,窗外彤红的斜阳,似烧着了少年的袍衫。
他回眸望来。
那双狭长的寒目,似浸在冰雪里的琉璃,明亮清泠,教人不敢再看第二眼。
马背上,少年莞尔一笑,正是丰神隽上,如明月入怀。
车中端凝优雅、其实方寸大乱的女子,被薄薄的夕阳染红了她的面纱。
沈栖鸢的眼帘坍落向下,鸦青色的睫羽洒满了红光,面对时彧的探视。
无法自我欺瞒。
她的心已是一团纠葛乱麻。
第37章
回到禁中,日子漫若流水。
沈栖鸢侍候在蓬莱殿,时彧已经许久不曾出现在他面前。
这让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隐隐察觉到不安。
一个闹腾的小孩子,当他静悄悄的时候,不定在鼓捣什么,事出反常,必定有妖。
不知不觉中,沈栖鸢在太后身边已经待了三个月,依旧没有得到想要的线索。
这日,几名乐师得了闲休,绮弦手瘾按捺不住了,提出想打叶子牌。
但只她一人好赌彩,别的乐师都不乐衷此道。绮弦又是十赌九胜的好牌技、好手气,聂桑吃过大亏,说什么也不肯与她打。
绮弦求到沈栖鸢门下,沈栖鸢更是茫然:“我、我不会打啊……”
绮弦气馁不已:“难得休沐,你们就不能陪我玩两局嘛?”
聂桑等异口同声地拒绝:“不能!”
击鼓女抱怨道:“不好,我去年得的赏钱全输给你了……”
吹筚篥的小娘子也搭腔:“是啊,我都没钱买糖兔儿了!”
绮弦求助一般地望着沈栖鸢。
沈栖鸢表示自己只是新来的,对此爱莫能助。
绮弦走到一旁窗子底下,从笼屉里抽出一把戒尺,啪啪地打在自己不争气的手上。
就她瘾大,明知打牌不好,还总是想拉姐妹们摸两圈。
聂桑也不忍见她虐待自己,抽走了她手里的戒尺,支了个主意:“我知道谁喜欢打叶子牌。你要是能接纳她们,你就去。”
绮弦错愕:“谁呀?”
聂桑叹息:“禁中有一处掖幽庭,东三阁里关着的几个疯女人就喜欢打叶子牌,常年凑不够人手,在掖幽庭里喧哗,苦求牌友,要是有了牌友,那里头打牌的声音一响就是彻夜。”
都是牌瘾大的,那真是同道中人。
只是——
“疯女人?”
吹筚篥的小娘子与击鼓女都不建议绮弦去,毕竟疯子是不可控的。
聂桑道:“真疯还是假疯,还不一定呢。真是疯子,还知道打牌么?打牌得多好的心计和算力,你们看绮弦精通打叶子牌,她像是个疯傻的么?”
那几个不约而同地摇着脑袋。
绮弦为了打上三圈,胆气很足:“我这就去摸摸看,真疯假疯,试了就知。”
沈栖鸢担心以绮弦的性子,倘或与人起冲突,没有人从中调解,酿成火势,惊动了宫中的内官。
“我陪你去吧。”
这么多人里,就属琴师姊姊最仗义,绮弦欢喜无限,一把抱住了沈栖鸢,将她高高举起:“姊姊你最好,那咱们走吧。”
一路上绮弦像只穿花的蛱蝶,步履轻快,时不时地回头朝沈栖鸢搭上几句嘴:“姊姊我跟你说,这打牌最是容易了,以你的聪慧,你在旁边看上几圈,也就会了。回头我们聆音阁里打叶子牌,姊姊一定把她们都赢光。”
沈栖鸢只微微笑着,看着她闹,并不回话。
比起打叶子牌,她好像还是更爱女红刺绣,还有弹琴。
御苑白蘋红蓼,芦花结霜。
沿流入宫城的御河往南门去,途径白矖宫与凌波阁,便可至掖幽庭。
在路过凌波阁时,时彧正与裴玟领一支左千牛卫在禁中巡逻。
支走了部下,令其四处巡视,裴玟一眼捕捉到了那名身着白衣的琴师。
这名琴师大抵和时彧有些渊源,他不止一次地看到时彧留意这名女琴师了。
发现她和琵琶女正往掖幽庭走之后,裴玟用手肘戳了时彧的胸腹一下,时彧抬眸,目光也倏然定住。
裴玟总算发现了时彧的弱点,自忖着已经将其狠狠拿捏。
“时彧,你是不是喜欢那名琴师。”
时彧没回答。
裴玟高扬了下下巴:“她们去的那个地方,可不是什么好地儿。时彧,你得留意一下。”
时彧问他:“什么地方?”
裴玟回道:“掖幽庭。那地方鱼龙混杂,宫里被褫夺封号的娘娘,受过的宫人,还有最下等的苦力,都住在一个地方,白天最安静,晚上群鬼乱舞,最闹腾,动不动就出事。”
时彧心中一凛,将手中的两枚令旗均交给裴玟:“替我守着,我去去就来。”
裴玟看着时彧仓促撵上去的背影,笑得摸了摸自己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低低道:“真喜欢啊。”
禁军与宫中的女官并非不能结合,但在宫中行走时不行,须得等到女官被恩赦出宫放还。
要是在宫里眉来眼去,被主上发现了,就得看吃不吃得消一顿好打。
时彧这是在悬崖走索啊。
沈栖鸢与绮弦已经到了掖幽庭,依照聂桑的说法寻到了东三阁。
那里果然坐着几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正为了没人打叶子牌三缺一而发愁。
她们身上破破烂烂,捉襟见肘,但眼睛却清亮似水,不像是发疯有病的人。
绮弦一见到码好的叶子牌便走不动道儿,没交谈几句,一局已经开了。
沈栖鸢坐到绮弦身旁。
一个看起来不拘小节的疯女人,将一条腿抬起来,架在板凳上,嘴里叼着一枚铜钱,对沈栖鸢不怀好意地道:“看牌可以,先说好,观牌不语真君子,谁出老千,可别想带一文钱离开这里。”
绮弦握了一手牌,哼道:“我的牌品你们放心。”
沈栖鸢不知道玩叶子牌是什么规则,看得云里雾里。
好在她这个人有一个非常强大的长处,便是耐心。
除了对时彧。
时彧呢,远远坐在西三阁的屋顶上,懒洋洋地沐浴着仲秋的日光。
西风吹拂丹松树,红叶蓁蓁,似吐火喷霞。
时彧半眯着眸瞧见一群女人打牌,真够无聊,沈栖鸢居然能专心地看她们打了一个时辰。
绮弦的确牌品好,牌技也好,手气更是没话说,整整一个时辰下来,她已经赢了不少铜板了。
几个疯女人输得急眼,吐气嘶嘶的,汗水流了满脸。
一个疯女人,打牌前还沾沾自喜,说自己今天抢到了一个财神位,招财进宝,一定手手顺。
谁知打到一半,她输得最惨,这会儿已经汗如雨下。
她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来,往自己脸上揩汗珠。
奇怪的是,这个女人身上只有破烂的衣衫,连布衣短褐都称不上,这块帕子却十分精致,尽管年岁久远了,这个女人也不爱干净,几乎没怎么将帕子清洗过,这条帕子早已色泽暗沉。
但沈栖鸢蓦地视线定住,脱口而出:“这块帕子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疯女人一愣,看了眼手里的帕子,嘴里龇出牙花子,把帕子摇了摇:“你要啊?给你了,五吊钱。”
沈栖鸢二话不说便掏钱。
直把绮弦都看傻了,算牌的空隙里劝阻了一句:“姊姊你要哪个做什么?那不值钱的!”
时彧也看到沈栖鸢掏出了钱袋,向疯女人买了一块帕子,原本仰躺在屋顶的他也坐了起来。
沈栖鸢不是傻子,她知道太后并非善类,一直留在蓬莱殿伺候,时彧猜测她有了别的目的,这些日子以来,他虽不曾上前叫破她,但一直暗中观察她的动静。
五吊钱买了一块破帕子?
以沈栖鸢的绣工,她要什么样的帕子都有,何须买这么块连当抹布用不上的破布。
沈栖鸢得了帕子,将那条帕子左右对光看了几眼,目光虽沉静自如,胸口心血却沸腾起来。
不错的,这帕子是蚕丝绫锦,虽褪了光泽,但触感还在,一摸便知。
帕子上绣的是一只老虎,用的技法,是掏花绣。
沈栖鸢十二岁初次见识掏花绣,以她的能力和悟性,这门技法却怎么样都学不会。
师父说,这是宫中不外传的秘技,十分考验绣娘的手上功夫,不稳不沉的女娘,不得内法,不可能学会这掏花绣,就连她出自尚服局,这门功夫也能摸到其形,而无其神。
师父告诫她:“滟滟,以你的聪慧,将来也可能自己摸索出新的路子,或者仅凭自己便能攻克这种绣法,但技不外传,自有它的道理,你莫展示于人前,恐天降祸端。”
沈栖鸢一直谨记。
师父的叮嘱一点也没错。掏花绣这门技法,通常只用来做线条繁复的大绣,陛下的龙袍,以及所用的圣旨上,就是用掏花绣攒成的纹理。
再有,便是在两国邦交中,大业赠出的国礼均为最高规制,便有可能在丝绸绫罗这类国礼上出现掏花绣。
寻常百姓人家,就算真的学去了这种绣工也不能用,因为这是僭越逾制。
阿耶的遗骸被收敛时,已经破败不堪,伯爷从他的身上,带回了当年调令阿耶的圣旨。
圣旨上用的仿制掏花绣,虽看似缎面平整光泽度都相差仿佛,但只要上手一摸就可以知道,那手感不同,做工之人投机取巧,有掏花绣的底子,但却绝不是正统。
当时的沈栖鸢并未多想。
直到,在尚书令府做客时,她有幸见到了尚书令府供奉的真圣旨。
她好奇地走上去,看到了圣旨上的祥云瑞鹤纹,那一板一眼的扎实绣工,生狠地冲击了沈栖鸢的眼膜。
从那一刻开始,她心里的怀疑终长成了参天大树。
阿耶是被冤枉的,当年是有人矫诏,调虎离山,为了铲除异己,构陷他通敌叛国,将他射杀在城外,好死无对证。
阿耶不是叛臣,他是忠臣。
因为征战戍守在外,阿耶连年不在府中,沈栖鸢从记事起一年也只能与他见到几回面,她不了解战事,也不了解阿耶在外的为人。
他们说,他是罪人,是叛国的逆臣,她无可辩驳。
因为那时,她没有一点证据。
沈栖鸢忙抬眸问那个疯女人:“你告诉我,这块帕子你是从何得来?”
疯女人翘着脚指头,忙着打牌,似乎根本无暇理会沈栖鸢的盘问。
绮弦又赢了一把,那疯女人已经没有铜板给了,她尴尬地戳在那儿,想说不打了,绮弦定定地道:“我姊姊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我不算你钱。”
没想到还有这种好事,疯女人露出牙花傻乐了一会儿,十分骄傲地对沈栖鸢拍了拍胸脯:“我的。”
这块帕子用的蚕丝绫锦,虽然珍贵,但宫中不乏这种好物,她当年侍主能得到这块绫锦作为赏赐,也是有可能的。
但相比绫锦,这条帕子上更珍贵的,仍是不外传的掏花绣,用严实细密、穿花往复的手法,绣的这头呼之欲出的猛虎,一看便知做工之人功底非凡,贵比国手。
这个疯女人以前是个绣娘,毫无疑问。
沈栖鸢捧着帕子,缓声问道:“你自己绣的?”
疯女人的眼珠转了转。
沈栖鸢怕她看出端倪,笑了下,感叹道:“你手艺真好。我学了许多年刺绣,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绣工。”
疯女人又输了一把。
在绮弦的目光逼视之下,她皱起眉宇,回答:“这是掏花绣。”
绮弦也不懂掏花绣,只是看到琴师姊姊在意,就拼命赢牌,帮着姊姊问。
沈栖鸢道:“我也听说过这种绣法,听说是宫廷御绣,不能外传的。看来姊姊您以前,也是天分高超的绣娘,这头猛虎绣得栩栩如生,很精致。”
疯女人皱起了眉毛:“都是跟我师父学的,当年师父带了二十几名弟子,个个都会。”
沈栖鸢疑惑:“不知道您的师父是……”
疯女人盯住沈栖鸢:“你想知道这个做什么?”
她虎视眈眈,兴许是察觉出了一丝不对。
这个从外面来的女官,似乎对掏花绣格外地感兴趣。
这让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疯女人一把抓住了那张帕子,从沈栖鸢的怀里扯了回来,沈栖鸢没有抱住帕子,正想要回时,疯女人将沈栖鸢给她的五吊钱全扔了回去。
“不要了!不打了!你们走!”
她掀了桌,说什么也不肯再打。
叶子牌散落得俯拾皆是,绮弦也生气了,“这把还没打完呢,你又要输了,还我铜板。”
疯女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怒起来拿着叶子牌就要砸人。
绮弦不甘示弱,跳上了板凳,双方之间的战役一触即发。
屋顶上的时彧这时剑都出鞘一半了。
沈栖鸢拦腰抱住绮弦,将人往回拽,“不打了。绮弦,不要动手。”
她们摸到掖幽庭来打叶子牌这件事终归不光彩,如果被教习抓住,还会引起一顿申斥。
绮弦只好作罢,哼了两声,朝疯女人扮个鬼脸,勉强算出了口气,才被沈栖鸢拉出了掖幽庭。
一路上绮弦还在破口大骂。
沈栖鸢心潮起伏,久久难平。
宫里有很多不能说的秘密,沈栖鸢打听过尚服局的一些事,但均没有得到关于掏花绣的讯息。听师父说过,掏花绣的技法来源于宫廷,首创于二十年前,后来便一直为天子御用。
莫非,那个疯女人正是掏花绣开山始祖的传人。
听她的说法,她还有一批同门师姊妹,也许那道假传的圣旨就是出自她们当中一人之手,只是她技艺不精,没有师父留下的底蕴,多了些旁门左道的钻营,自诩能瞒过众人。
却无法骗过,像沈栖鸢这样从小学绣,绣工已臻入化境的人。
关于圣旨有问题的可能,沈栖鸢谁也没告诉,连当时隐约觉得不对,也没有告诉过伯爷。
这是一件极有可能引火烧身的事,如果她揣测有误,就是授人以柄,最后她将身首异处,更会连累广平伯府。
以前,她不希望伯爷涉险,今日,她同样也不希望时彧犯难。
这是沈家的冤情,沈家的劫难。
她入宫来,就是要找到那个当初造假的绣娘作证。
现在终于摸到了一点头绪。
太后近旁女官的身份,能更好地帮助她在禁中行走。
沈栖鸢打算入夜之后,再潜回掖幽庭。
幸而掖幽庭没大打出手,时彧从屋顶上下来,扫视了一圈那几个疯女人。
那个夺回了帕子的女人喘着粗气靠在椅背上,身体不停地起伏,一张脸白得瘆人,两侧的疯女人都在收拾地面的叶子牌。
方才险些为了一场叶子牌就大打出手,时彧以为是疯女人输急眼了,现在看,似乎更像是沈栖鸢同她多说了什么话。
这个疯女人的状态很不对,她双眼木然,写满了惊恐之色,脸上褪尽了血气,看不见一丝血色。
也许是他想多了,疯女人,疯有疯的道理。
千牛卫还要要务处理,他脱离队伍太久了。
时彧打算晚上再来探个情况。
回到聆音阁,绮弦把赢来铜板扔到桌上,和聂桑她们瘪嘴:“我再也不和她们打牌了!”
聂桑好奇:“你输了?”
“怎么可能!”被质疑了牌技的绮弦跳脚道,“她们哪是我的对手,我今天手气可佳,将她赢得裤衩子都不剩了,我是气她们玩不起,输了赖账,还想打人。刚开始还挺正常的,等打完了才发现,那几个人真是疯子,我再也不和疯子打牌了,要不是琴师姊姊拉着我,我非要和她们干起来不可。”
聂桑笑话道:“以一敌三你也行?琴师姊姊是斯文人,可不会帮架。”
说到这,看到琴师姊姊被抢走了帕子之后似有些微沮丧,绮弦安抚道:“姊姊,你别伤心,你喜欢那条破帕子,我给你买十条来,就那条帕子,也没甚么了不起!”
沈栖鸢现在已经没有丝毫沮丧,她满怀期望:“你们知道那个疯女人是谁么?”
聂桑想了下,道:“东三阁的那几个?我知道一个,她原是司绣的女官,陛下的许多袍服都是出自她们尚服局司绣的女官,后来听说她嗜赌成性,被罚去了掖幽庭,接着人就疯了。不过她疯疯癫癫的,也就是嚷嚷打牌的事,别的倒从没出格。”
沈栖鸢追问道:“那现在司绣的女官是谁?”
聂桑道:“是她的同门师姊妹白女史。她们这一批人,都是一个老师带出来的,绣法大差不差,不过功底就各有不同了。早几年,白女史有两个同门进了东宫,跟了太子,对了,这个疯女人,就是其中一个的妹妹。”
几个乐师都好奇地问她:“聂桑,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呀?”
聂桑寻了一块软枕,向梨花木太师椅挨靠着,玉手拈起一颗葡萄,略带骄傲地道:“我比你们入宫都早,人脉更多,这些小道消息,我也是听人讲的。你们大概也听过,不过没我这种过耳不忘的本事,不记得了。”
女孩子们都把这当作一个宫廷八卦来听,没人在意真假,也没人觉得有何不对。
唯有沈栖鸢,望着西窗逐渐沉坠下去的似火红日,在暮色逐渐拉上帘幔,笼罩大地之时,心中轻念了两个字:
太子。
入夜以后,南门掖幽庭突然走了水,整座楼阁顷刻间都陷入了熊熊烈火的包围之中。
第38章
掖幽庭晚间向来是热闹的,今夜却分外宁静。
月上宫阙,一乾银晖似水。
沈栖鸢提着一盏长杆宫灯出了聆音阁,一路向南,弯腰拎住迤逦垂地的梨花素雪裙袂,护着火焰,轻快地掠过御河上窄窄的浮桥,从人迹罕至的狭长幽径,溜入了掖幽庭。
东三阁的房间大部分上了锁,沈栖鸢循着白天的记忆,来到疯女人的住所,抬起手,笃笃笃叩击门扉。
里头起初无人,沈栖鸢敲了几下之后,屋内响起了一个不耐烦的声音:“谁啊?”
沈栖鸢心下暗自放松,原来对方也还没睡,她没走空。
“吱呀”一声,门从中间被拉开了,露出身着单衣正打算就寝的疯女人,疯女人一眼望见了沈栖鸢。
这个笼着面纱的女子,是白日见过的那位,来打叶子牌的。
当时她向自己要那块帕子,再三地问东问西,就引起了自己的警觉,疯女人一见是她,立刻就要闭门。
眼看门就要重新合上,沈栖鸢知道一旦关门之后就再难有这个接近的机会了,慌不择路扔了手中的宫灯,伸手就要去卡门缝。
宫灯落在地面,磕灭了火焰。
正要飞速关闭的两扇门夹住了沈栖鸢的手指,痛得她的眼眶立时漫出了水光。
疯女人看她的手指骨都压红肿了,愣了下,没有继续施力,仅仅在一瞬间,便被沈栖鸢得到了一个可乘之隙,她探身入内,一把拽住了疯女人的胳膊,把她也抓了过来。
沈栖鸢看起来柔弱,力气居然也不小,疯女人感到自己似乎有所不敌,居然被她攥得动弹不得。
疯女人愣住,想起沈栖鸢问的那些随时可能带来杀身之祸的问题,她压低了喉音,厉声警告:“你这是作甚?如果是为了白天那条帕子,不要再多问了,我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沈栖鸢攀住她的臂膀,不许她逃离,口吻急迫:“姊姊,你一定认识的,当年你有两个同门入了东宫,为太子办差,其中一个就是你的亲阿姊。”
果然。
疯女人猜测不错,琴师是为此而来。
她十分警惕,推开沈栖鸢:“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疯女人软硬不吃,沈栖鸢走投无路了,无奈之下径直屈膝跪地,把疯女人看得吓得变了脸色:“你、你这又是——”
沈栖鸢拽住她的胳膊,仰眸凝视她,定定地道:“姊姊,这件事对我很重要,我请问你,你的阿姊,现在在什么地方?”
疯女人用齿尖死死地扣住自己的嘴唇,不肯多吐露一个字。
就在这时,屋顶上突然砸下来一枚带火的油桶。
瓦砾瞬间碎落坍塌,被油桶攻破。
着火的油桶滚入东三阁寝屋里,瞬间周遭便火光熊熊。
两个女人下了一跳,花容如雪。
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他们第一反应便是往屋外跑。
这时,刚转身跑向屋门,一道轻捷的黑影闪过,重重地扣上了门。
整个过程快得只有几乎看不见人影,像是一阵劲风轻而易举地带上了门窗。
疯女人力气大,上前拍打、踹门,都打不开。
“房间从外面上锁了!”疯女人大声地吼叫。
沈栖鸢反应机敏地去拉窗。
然而窗子早已被焊死,锁得严严实实。
她们竟是被锁在了里边。
有人要杀人灭口!
是谁要这么做,难道仅仅因为疯女人今天和外边的人打了一场叶子牌?
还是因为掖幽庭一直有他人眼线,目睹了她今日与疯女人拉扯帕子的经过,对方这才动了杀心?
说时迟那时快,又是两枚着火的油桶被从屋顶的破洞里扔了进来,哐哐匝地,火星四溅。
一时间,屋内的幔帐被燎燃,桌椅被点燃,木柜、架子、纸张等所有物,通通燃起了火焰。
火光冲击着视线,见风就长。
周遭的温度迅速腾起来,烈焰灼烫的温度角烤着人的脸。
火势越来越大,从外面看,火光已经直冲云霄,在禁中映亮了半边天幕。
烧毁的房屋飘刮起一股卷杂着灰烬的浓烟,扑向人的口鼻。
疯女人还想用水来灭火,她拼命地从浴房提水出来,妄图浇灭火情,但这也只是杯水车薪,浴房里仅剩的一点积水泼灭不了已经成形的大火。
何况这火是由桐油点燃,根本防不住。
疯女人最终精疲力竭,口鼻里满是烟灰,终于被呛倒,身体坠在地面。
沈栖鸢用面纱打湿了水捂住口鼻奔过去,揽住疯女人的后背,疯女人已经脸色通红,遍布烧伤,沈栖鸢连忙将疯女人的帕子也打湿水捂住她的口鼻,大声道:“你的阿姊呢?我求你告诉我!”
疯女人望着这个歇斯底里的温柔女人,眼睛里溢出了笑。
她不明白怎会有人死到临头,还在乎那么一点真相。
在沈栖鸢缓缓挪开湿润的帕子之际,疯女人弯唇,露出星星笑意。
“阿姊她死了,”在沈栖鸢身子一僵之际,疯女人缓缓道,“她们说,她勾引太子,四年前,已被太子妃杖毙了。”
只是这样?
沈栖鸢不相信。
她费尽心机,不惜搭上性命,也要获取的真相,难道,就是如此?
那何必又有人要杀人灭口?
疯女人摇了下头,印证了她的猜测:“没那么简单的。”
被浓烟呛了一口,她激烈地咳嗽起来,沈栖鸢要替她顺背,让她能待得舒服点儿。
那疯女人缓过来一些后,突然重重地双手抓握住沈栖鸢的玉臂,双眼如隼,直勾勾地望住沈栖鸢:“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目的。但……咳咳……人之将死,我告诉你,太子有很大的杀人嫌疑,他们,要灭我口了,我就是逃得过今日,也活不到明日。”
又是太子。
原来这一切均是东宫所为。
“如果咳咳……你是为这件事而来,那我告诉你,我是装疯卖傻才苟活到今天,如果你能出去,一定要替阿姊查明真相,为她伸冤!她绝不是……咳咳……”
疯女人被浓烟呛得不停地咳嗽。
最后的一丝气力,在说完这一长串话以后,已经所剩无几,她软软地瘫倒了回去。
胸脯剧烈起伏之后,疯女人的严重已经遍布血丝,沈栖鸢恐慌地为她按压胸膛顺气,但也于事无补。
疯女人气若游丝,声音被熏得粗嘎无比,她似乎还想说话。
沈栖鸢略略地低下了脸颊,瞳中含着泪光,将耳朵靠近她的嘴唇。
疯女人已经说不了完整的句子,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掏……花绣。”
阿姊的死,她的死。
都是因为这三个字。
她不甘心阿姊含冤莫白,也不甘心自己装疯卖傻地度日,如果可以,她希望沈栖鸢能将替她们伸冤。
一切的苦难,都源于她们向师父拜师学艺的那个明媚午后。
掏花绣,这门曾经让她们引以为豪、赖以为生的技艺,却因怀璧其罪,夺走了她们的生命。
疯女人闭上了眼睛,气息断绝。
在沈栖鸢的怀中,疯女人的头颅沉下来,无力地偏倒在侧。
她的寿命已经尽了。
沈栖鸢悲怆地怀抱着疯女人的尸首,仰头望,漫天烈火,周遭火舌吞吐,下一瞬就要将她包围。
纵然得知线索又能如何,她会死在这儿,化作一具焦尸,报不了仇了。
沈栖鸢闭上了眼,泪水划过脸颊,被火光烤得滚烫,近乎瞬间蒸发。
她的裙角已经烧起来了。
那股炙痛感,一瞬侵袭上她的感官。
就在六识深陷泥潭,麻木之际,一道嗓音穿透了哔哔啵啵的火势,极轻细、极微弱,撞入她的耳膜。
“沈栖鸢——”
沈栖鸢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扇禁闭的门,被什么訇然踏裂。
烧得破败的门向两侧坍塌坠地,烟灰四起。
颀长如松的少年身影,出现在沈栖鸢的面前,她愣了一瞬,眨眼之后,少年将一身浸湿了水的披风兜头向沈栖鸢罩落。
接着,她落入了一个宽阔而温暖的怀。
那里没有火光的炙热,只是微微发烫,沈栖鸢仰起脸,目之所及满是时彧。
“我来了,你别怕。”
少年将她横着抱在怀中,低头便往外冲。
掖幽庭东三阁着火已经引起了重视,无数宫人内监连同禁军都已纷纷赶到,正在齐心灭火。
时彧怕沈栖鸢这个时候出现在掖幽庭被人发现引起后患,抱着她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角楼暗处的侧门离开了现场。
到了御河边上一处无人的竹丛底下,时彧才将沈栖鸢放下。
少年气息急促,衣衫上全是火焰燎起的破口,他坐倒在地,弯腰重重地咳嗽起来,试图将肺部吸入的烟气咳出。
沈栖鸢连忙将身上湿透的披风解下来交给他,让他用水润湿口鼻,好舒坦一些。
时彧磕得撕心裂肺,忽然感到一只柔软的手按在了他的背后,轻轻地为他舒缓紧绷的神经,时彧一扭头,望见沈栖鸢充满担忧的清眸,咧嘴一笑。
尽管咳出了泪,但这一刻,什么都值得。
他忽地上前,不顾身上被烧伤的疼痛,重重地将沈栖鸢抱紧,劫后余生心怀余悸地唤:“栖鸢。”
她是他独一无二的珍宝。
他如同揣了连城在怀,激动而后怕地唤着她的名。
“栖鸢。还好你无事。”
沈栖鸢一愣,幽幽地脱口而出:“你唤我什么?”
时彧这时才想到,他怀中紧抱的娘子,一直到这时候,还在和他闹别扭,不肯认他。
时彧皱起了眉,不快地松开了她,气息还没平复,他凝视着沈栖鸢错愕呆怔的美眸,咬牙道:“我救了你,你是不是要报恩?”
沈栖鸢无法反驳。
踯躅片刻,她低声道:“应该如何报恩?”
时彧也不管背上的烧伤带来的激烈痛感,像没事人一样,不肯教沈栖鸢察觉半分。
“你把面纱摘了,让我看一眼你的脸,就算你报恩了。”
相比较救命之恩,这怎么能算是过分的要求。
沈栖鸢沉默着,无奈伸手,勾住了耳后的绳链,将沾水打湿贴合在脸颊上的面纱慢慢揭落。
随着苍白梨花色面纱坠地,女子清丽姣好、婉约如词的面容露于月光下。
竹影自头顶筛落,温和地落在她乌发雪衣间,朦胧了她美丽的轮廓。
月眉星眼,瑶鼻朱唇,被烈火熏出了泪光的眸含着水色,更平添幽情。
时彧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张脸,除了梦中。
这让他一时没能忍住,粗粝的手掌贴了上去,温顺地、驯服地贴着沈栖鸢光滑柔嫩的肌肤,握着她的脸蛋,感受此时的真实。
原来并非是梦。
时彧低头吻了上去。
沈栖鸢再想推他,却也早已没了力气。
时彧握住她推阻的一只素手,唇瓣稍离开一些,虔诚地道:“别推开我。”
少年的嗓音似有一股蛊惑力,沈栖鸢愣怔之际,竟真的忘了再下手,被他亲吻得结结实实。
那个吻,不含任何欲念,像是安抚她此刻的心跳。
蜻蜓点水般地吻过,时彧抵住了她的额头,少年呼吸些微凌乱,但如获至宝,眼眸发着光看着她。
“栖鸢。再不可装作不认识我。”
他从披风底下探出一只手,握住沈栖鸢的柔荑,一把扣住了,徐徐地牵引至他的胸膛,在心房处停歇。
“你不知道你每次装作陌生,我心里多难受。”
他凑近薄唇,如蝶翼般,缓缓振动,亲在沈栖鸢的眼帘。
沈栖鸢将眼帘缓缓垂落。
“栖鸢。跟我走吧,我带你离开这座宫城,这里处处危机,今夜你也看到了。”
时彧他,是真的对她动了情。
以前还在伯府,她懵懂无知时,每日担心安身立命之所,因为无处可以相依,只能依附于时彧。
他要了她,她只能无奈认命。
现在,她却有别的事要做,要走一条随时可能丧命的危险之路,而时彧目下被贬,失去了骠骑的身份与陛下的宠信,以他的处境,她不可再牵累他。
人间的情爱欢愉,本就是她不应该染指的。
时彧是赤诚少年,她并非草木之心,怎么可能不为之打动,只是……
罢了。
她们原本就不合适,如果不是荷塘那次荒唐,她一辈子也无法摆脱身份的桎梏,将时彧短暂地看作过自己的夫君。
沈栖鸢缓缓摇头:“我不走。”
她还要接近东宫,向太子讨这笔债。
时彧拧紧了墨色的眉峰,因为沈栖鸢的固执而无能为力,叹了一声:“好。我终究拗不过你。但我会像今晚一样跟着你,宫中步步惊险,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他握住她布满烟灰的柔荑,同她道:“能不能告诉我,你今晚为什么出现在掖幽庭,那个疯女人是怎么回事,白天,你向她要那条帕子,是什么用意?”
原来,就连白天她向疯女人要帕子这件事,时彧都知晓,他今晚出现在掖幽庭的确不是巧合。
这太危险,沈栖鸢一瞬冷了眸色,对时彧道:“你不要再跟着我了,就算不被人发现我们的关系,你如此擅离职守也是重罪。”
她不正面回答,又岔开了话题。
时彧轻笑了一声,“嗯。那我们是什么关系?”
他越来越觉得,沈栖鸢真是很可爱的一个女人。
嘴上说着不要,心里却一直担心着他,担心得要命。
“……”
说不过时彧的沈栖鸢,起身掸了掸衣上的烟尘。
这时候,掖幽庭的火势已经被压下来了。
火势熄灭后,只留一抹余灰散落天际。
乌糟糟的人群湮灭了声息,掖幽庭陷入了死寂。
望着那畔黑沉沉的天幕,沈栖鸢想到了被活活烧死在屋内的疯女人,心往谷底坠去。
假传圣旨,诬陷忠良,草菅人命,这世间竟没有王法。
时彧也看出这火起得蹊跷,相信已经惊动了陛下,明日一早就会有内府的人前来调查。
但看沈栖鸢的模样,她似乎知道些什么。
时彧从地上撑起身,“你知道谁放的火?”
沈栖鸢咬住了唇,尖锐的牙齿直将嘴唇咬得刺痛不已,她知道。
她现在,当然知道。
可说出去,除了时彧,没有人会信。
她也不能告诉时彧。
“没有。”沈栖鸢违心地道,“也许是意外。”
她看了眼天边悬的一轮明月,已经逐渐移过了阙楼,时辰不早了,她回眸对时彧道:“我要赶回聆音阁了,她们都不知道我是偷偷出来的。”
顿了顿,她又补上一句:“少将军,我能不能请你帮忙?”
时彧的眉弯微微往上拱出一撇弧度,早已猜出了她的要求:“要我替你守秘?”
沈栖鸢怀着沉恸之心,将脸蛋轻点了下。
时彧一脸“我早就料中了”的神情:“我们早就心有灵犀了。你放心。”
沈栖鸢这次没有反驳,她想走。
谁知才转身,便被时彧拽进了怀中,他用力拥着怀抱之下瑟瑟颤栗的女子,安抚道:“我没办法时刻在你身边。今夜你是不是吓坏了?”
沈栖鸢是被吓着了,不因为自己的险些横死,而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无罪无过,竟可以被肆意践踏,被折磨致死在自己面前。
沈栖鸢控制不住在发抖,她的身子像浸泡在一眼寒潭里,越挣扎,那股刺骨的凉意扎得更深。
时彧抚摸着她发颤的双臂,自身后亲吻着她的脸颊,细细碎碎。
“都过去了,栖鸢不怕了,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在你身后。”
这一刻,他终于可以保护住她。
像当年父亲那样,给予她安全感。
他希望,她没有忧愁、惧怖,没有任何事能撇弯她秀丽的眉峰,可沈栖鸢的身上,怀着他所不知的秘密,她隐瞒了他许多。
时彧不会强行逼迫她说出内心的秘密,因为她的隐瞒,源自于对他的不信任。
若有朝一日,他能获得她的信任,她会对他敞开心扉的。
这是他时彧的过错,不是沈栖鸢的问题。
第39章
掖幽庭大火,摧毁了数间宫室,死伤四人,引起轩然大波,陛下立刻调了内府的干事去查。
调查结果显示在火起之夜,掖幽庭并无异常。
于是内府将火情归咎于住在东三阁的疯女人深夜发疯,不慎用火烛点燃了幔帐,引发大火,草草结案。
这案子结得也服了众,反正死的是那几个疯女人,如此也好,还了掖幽庭清静。
陛下接受了结果,并着内府督造修缮宫室,复原楼阙,安抚人心。
只有沈栖鸢知道这一切,并非偶然,掖幽庭的大火是有人刻意为之。
死的疯女人,是被人灭口的。
东宫的嫌疑最大。那晚,盛了桐油的木桶,是从屋顶上被砸下来的,接连砸了三四个,这才引发了火情。
桐油燃烧过后一定会留下气味,她难以相信内府的人会糊涂到这个地方,连这么大的破绽都没有看出来,就草率了事。
如果不是敷衍搪塞,那就是与东宫暗相勾结。
“随氏,”太后在上首单手撑额,正在听琴,唤了她一声,沈栖鸢连忙收拢思绪,望向凤首椅上的太后,对方垂下深目,“近来你似有些心不在焉。”
沈栖鸢掖着双手从帘幔后走出,柔顺伏地。
太后问:“是遇到瓶颈了?”
沈栖鸢缓缓点头。
太后想到了什么,叹道:“时彧的母亲,青田县主,她的琴技倒是高超,比你的还要好,如果她尚在人世的话,哀家就把你引荐给她,收作关门弟子,也是不错。”
青田县主以琴而闻名于世,有广陵遗风,沈栖鸢自叹弗如。
殿外有宫人踮着脚虾腰进来,报道:“太后娘娘,太子殿下来了,正在殿外。”
太后一听是孙儿来了,眼神散出光亮,“让他进来。”
已有多日不曾见过长孙,太后记挂孙儿,难为太子能拨冗而来。
沈栖鸢跪伏于地,听到“太子”二字,心尖微耸。
少顷后,一道软黄系腰长袍出现在沈栖鸢视线下方,那衣袍上刺绣蟒纹,随步履摇曳间,玄蟒的兽脊宛如会呼吸般,时起时伏,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沈栖鸢将脸埋得更低了些。
太子就在她身旁,向太后下拜行礼。
太后道了“免礼”,让人拿毡毯给太子入座。
谢煜瞥过一眼身旁雪衣鸦发、如烟似雾的女郎,目露惊艳之色。
他东宫有三十几人,个个夭桃秾李,秀色可餐,但谢煜还没见过,像这个女子一般美得清丽出尘、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
倒是别具一格,另有风味。
他好奇,向太后多问了一嘴:“祖母,这位就是父皇寿宴当晚,为父皇抚琴贺寿的琴师随氏?”
太后向沈栖鸢道:“还不向太子见礼?怎么今日呆头呆脑的,莫不是琴技修炼得不到火候,人也变憨傻了不成?”
沈栖鸢如今,恨不能抽出袖间的金簪,一簪刺中谢煜的咽喉,将他毙命在此处。
闻太后训斥后,她伏在地面,极力调整呼吸,得以勉强装出坦然之态,缓缓向下行礼:“民女随氏,恭请殿下玉体康安。”
太子根本不在意面前的女子说了什么,只是觉得那声音曼妙动听,比她的琴音还动人,勾得太子心痒痒的,思绪澎湃。
只是那当下,有太后祖母在场,太子没有表露分毫,只是笑着揭过了。
待回东宫,太子一路疾驰,脑中垂涎着琴师的美色,腹内难忍燥火,直奔高良娣的屋中。
高良娣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人便已经被太子压在了榻上,身娇体软的她无法抵抗太子的攻势,须臾便被攻占,溢出一丝娇呼。
她的声调柔软似水,与随氏有些相似之处,是谢煜今夜来她房中最大的缘故。
只是长得就差了太多,琴师随氏只需露出一双冷雾横波的乌眸,便足以让这些庸脂俗粉黯然失色,太子虽发泄着欲望,却不想看着高良娣的脸倒胃口,干脆从枕头旁扯了一块干净的素帕,一把扔在高良娣的脸上。
“蒙上。”
高良娣自知,她在东宫的女人当中,只有一把声音算得上好听,这张脸生得实在平平无奇,甚至让殿下感到丑恶与恶心。
每每敦伦,她都需背身向他,就是为了防止让殿下看到她的脸。
高良娣屈辱地蒙上了绢帕,因为疼痛和羞耻,她的严重泛滥出了水光,那一抹泪痕一出,霎时与随氏的脆弱破碎之感相映合,谢煜兴致高昂,这一夜连叫了五次水。
太子妃叶想容,独坐深宫重帷的幔帐间,左等太子不到,右等太子不着,心里枯成了灰。
谢煜固然荒唐,但往日也是守礼之人,依照祖制,每月望日、晦日,太子只可与正妃敦伦,绵延后嗣。
她是肚子不争气,嫁给他多年,也没生下一儿半女,但谢煜这几年以来,一直也遵照祖制在这两日来她的房中。
今日是望日,却不见他的踪影。
叶想容气恼是哪个狐狸精勾走了太子,问身旁的女官崔姑姑:“太子去了何处?”
崔姑姑回话道:“好像是,去了高良娣那儿。”
叶想容气得扯起嗓子一跃而起:“怎么可能?”
她嗓音尖锐:“太子不是一向最厌恶高良娣那个丑女么?那个贱人,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生得怎生貌若无盐,竟然妄想分我的这一杯羹?”
按说,崔姑姑也觉着奇怪。
高氏的确如太子妃所言,生得貌若无盐,只有一把堪比黄莺出谷的好嗓子,当初在后院吊嗓子一展歌喉,被太子路过后临幸,之后便有了名分,她平日里也不争不抢,侍奉太子妃也算尽心,怎么如此不知分寸,在今天望日之际,将太子留在了自己的房里。
没能理出个头绪,崔姑姑一个没看住,太子妃已经往高良娣的房中去了。
此时太子已离去,房中留下了一片欢好后留下的沉麝气息,腥得紧,也不知这一共要了多少次。
叶想容的脸色愈发不愉,素手扒开帘幔,露出床帏内瑟瑟发抖的高氏。
高氏未着一片衣衫,身上遍布淤青、红痕,一双软眸含着惊恐之色,像是受了无穷的虐待般。
可那些遍体鳞伤,不过是胜利的炫耀,是高氏贱人夺夫的宣言。
气得叶想容抽出了鞭子,破口大骂:“贱人!尔敢!”
说完,那一记长鞭便重重责打在高氏身上。
叶想容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这一鞭下去,高氏尖锐地惨叫着,到处拉扯被子抵挡太子妃的攻势,叶想容岂能容她,朝左右婆子道:“把她按住!今日我不把她打死在床上,她还勾引太子!”
太子妃出身高贵,乃望族贵女,与五姓七望的贵女平起平坐,她当太子妃之后,更加跋扈,这院子里所有的女人,谁还没有被打过?
两个嬷嬷对此早已熟能生巧,当下便一人捆住高氏的手,一人薅住高氏的头发,让太子妃娘娘上手。
叶想容抓着鞭子,直把高氏打得高声惨叫,响彻东宫。
谢煜正觉着今夜尽兴之后,有些虚乏之感,让内侍给自己顿了一锅牛鞭汤,酣畅淋漓地吃了一碗后,刚平复血气,便听到远处的院子隐隐传来高氏的惨叫声。
皱起了眉宇,太子放下汤碗,问道:“怎么回事?谁在欺负高氏?”
今夜,她也算用她的嗓音,拟了随氏的音色,让他逞了兴致,这时雨露之情还没消散,谢煜对高氏还存了几分怜惜。
内侍回道:“回殿下话,您可是忘了?今日是望日。您没有去太子妃娘娘的房里。”
经由内侍官提醒,谢煜终于想起来还有望日必须与太子妃敦伦的规矩,倒是他,因为琴师随氏冲动了,误了太子妃。
太子叹息了一声,刚刚因为高氏而起身,此时慢慢地坐了回去,拂了下长指,道:“让太子妃出出气吧,是孤不是,明日向她赔罪就好。你去吧。”
内侍将砂碗里未用完的牛鞭汤端走了,屋舍内,仅留了太子一人。
谢煜单手撑腮,远远地听着那一阵惨叫声,却自动地蔽过了那种干扰。
此刻在他的脑中牢牢占据着的,又成了琴师随氏。
虽得高氏,暂纾欲望,但随氏的风姿终究无人可及。
不知是否吃了那一碗牛鞭汤的缘故,谢煜感到自己的身上又有了火气,有了想要驰骋的渴望。
他闭上了眼,脑中幻想着随氏的面貌嗓音,将手伸向了裈裤。
一阵极快的释放后,谢煜终于无力地趴在了案上。
他在心中暗暗地道:不得随氏,孤誓不为人。
*
沈栖鸢知道,谢煜看着的眼神不对劲。
她在乐营待过两年,见过许多男人露出那种眼神,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谢煜对她上了心,他想要她。
并非沈栖鸢自负于美貌,而是太子谢煜声名在外,御女无数,是出了名的好色之徒。
沈栖鸢独行穿过御苑枫林。
此时,万千枫叶都在秋光中徜徉静美,无数似火的红叶,在北风催动之下,发出空林簌簌的声响。
沈栖鸢埋头往前走,直至一只手突然探出,握住她的柔荑。
沈栖鸢一回眸,只见太子那双充满了兴味与垂涎之色的眼出现在面前。
他将她拽到枫树上,缓缓欺了过来。
“娘子知晓,孤一定会来这儿?”
沈栖鸢知晓。
她还知晓,此地位处深宫,是时彧无法涉足的地方,他不可能跟来。
能来的只有谢煜。
这个淫徒恶鬼,当他的脸向沈栖鸢欺近之时,沈栖鸢不知道有多恶心,将脸颊偏向了一旁。
谢煜停了下来,他发现自己是真的对随氏有倾慕之意,而非一时兴趣,如果太容易得到,反而就没趣味了。
这个蝴蝶捉花的老手,不急着上前撕咬自己的猎物,反而兴致浓郁地问她:“随氏,你在等孤?”
沈栖鸢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看着近在咫尺的太子,那张丑恶的脸庞,她已经摸到了袖中的金簪。
如果可以,她一定不计后果代价,掏出金簪,将他刺死在这儿。
然而,这有用么?
杀一个谢煜容易,可父亲的冤屈,沈家的污水,将永远无法洗清。
这不是沈栖鸢想要的。
她屏住呼吸,耐心地看向太子,眉眼温和。
“是的。”
太子显然有些激动,他低下头,声音多了一丝急促:“真的么?看来,昨日在太后宫中与卿初识,那种一见心动的感觉,并非孤一人所有,你也心念着孤?”
一见心动。
多么讽刺的一个词。
沈栖鸢有些不好意思看他:“殿下……”
那声音,语调,柔软空灵,恰似春后梨花雨淋洒枝头。
勾得谢煜宛如一条咬住了直钩的翘嘴,衔着鱼饵便一骨碌往上浮起来。
“随氏,既然你有情我有意,你情我愿,何不脱离蓬莱殿,入我宫中?”
沈栖鸢有些茫然,“可是殿下早已有佳丽无数,妾身蒲柳之姿,如何能赴东宫?何况,妾身听说,太子妃凶狠善妒,她不容我,该如何是好?”
太子冷冷拧了眉头:“你莫怕那个悍妇,她就是再凶悍,也不敢在孤头上动土。”
沈栖鸢喃喃道:“敢问殿下,可许妾身什么名分?”
谢煜沉思了。
叶想容出身于望族叶家,树大根深,而且是他目前最大的助力。
要休弃叶氏,无异于自断一臂,何况随氏出身贫寒,也曾嫁做人妇,自是配不上他的正妻之位,思来想去,太子决心已定。
“承徽,你意下如何?”
沈栖鸢侧过了身,眼眸冷淡了,像是瞬间下了头。
谢煜就怕她这样,于是又调和道:“良媛……”
一看沈栖鸢脸色不佳,他立刻转折:“良娣。随氏,不是孤有心待你不好,以你的出身,目下恐怕是无法做孤的妻的。”
沈栖鸢揪住了一枚红叶,素手宛如一捧瑞雪,与那红叶交相辉映,更衬出玉质般的纤盈白皙。
她也不回眸看谢煜,实在为此感到恶心,却还要继续周旋下去,“殿下,妾身出身寒微,比不得您与太子妃这样金尊玉贵的人物,太子妃善妒跋扈,非妾身所能抵抗,殿下将来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在妾身身旁,保护妾身。妾身不想做了高良娣第二。如果只是这样,妾身就不妄想了。告辞。”
她说完,一点余地都不给谢煜留,转身便要走出枫林。
谢煜试图去拽她,只摸到一幅衣袖,如水流般从指缝间滑走。
谢煜焦心如焚,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无计可施。
随氏虽然美好,却实在不识好歹。
谢煜攒了一肚子郁闷,回到东宫后,连政事也无心处理了,心忖着,难道天底下就只有她这一个好女子么。
真说起来,随氏美貌,未必是天下第一。
宽慰了自己片刻,太子妃叶想容过来了,她的脸色看起来比他还愤懑,一屁股坐到他旁侧,也不说话,像是等着自己来哄。
谢煜咬牙忖度,自己再怎么说也是堂堂储君,难道还要低下身段来哄这泼妇不成?
叶想容见他假模假式地拿起了奏折,气得将他的笔一把夺了过来,在谢煜发怒之前,她红着眼眶大声道:“昨儿是望日,殿下不照规矩去我房中,反倒要高氏那贱人,你今日这般无视我,可是怪罪我打坏你那高氏娇滴滴的皮囊!”
愈发没规矩了,竟敢对太子大呼小叫。
她越是如此撒泼捣乱,不识大体,谢煜越怀念枫叶林中一袭白衣、温婉可人的随氏。
随氏就是想要高一点的名分,也不是大过,比起叶氏这种真刀实枪的悍妇,随氏不过假清高而已,不知道要高出多少筹,一个名分,是她该得的。
否则,自己后半辈子守着叶想容这种女人,不知要堵多少回心!
谢煜打定了主意,如果只是施舍一个侧妃的名分,就能让随氏死心塌地地跟着自己,为自己分忧解难、纾解欲念,还能处处弹琴解语,妙趣横生,岂不是美事一桩。枫林里他就该应许她。
是的,他还不如娶了随氏做太子侧妃。
左右那随氏也是太后祖母身旁的人,他去向祖母要了她,易如反掌。
此时谢煜再看叶想容,横挑鼻子竖挑眼,怎么看怎么不顺,见叶氏似乎又要撒泼打滚,谢煜干脆一把将人掀了出去,直将叶想容摔在了地上。
叶想容气得嘴歪,差点抽了鞭子,可知道这是太子,是自己的夫婿,她也只好忍住,口中哭丧道:“谢煜,你今日这样对我,你迟早要后悔的!我这就回娘家!”
谢煜最烦她这套,每次都拿娘家来要挟自己,他实在不想忍了,长身而起,怒道:“你够了。昨日容你撒泼得够了,你若善待高氏,有容人之量,孤也能善待你,为了没去你房中向你赔罪,可你动辄将人打得半身不遂,还让孤怎么包庇你!你说回娘家,你回去就是了,这点事拿去给你父母说,也只你叶想容不怕丢丑。”
“你!”
叶想容说也说不过,打也打不过,气得嘴歪眼斜。
她摸上自己的软鞭一径逃离了此处,说什么也要回娘家。
谢煜没有拦,内侍和太子宾客本来还想劝一劝,谢煜一臂挥出,挡了回去:“谁也不许拦太子妃,让她走!”
整个东宫瞬息噤若寒蝉。
*
时彧巡宫而归。
裴玟正在房中解带好眠,听闻动静,他一屁股坐起:“时彧回来了?”
平时自己回来,也不见姓裴的如此激动。
时彧感到一阵莫名。
裴玟突然翻身下榻,将时彧一臂挽到身旁,对他拍了拍胸脯:“兄弟,跟你个事儿,随氏水性杨花,你忘了她吧。”
时彧一怔,瞬间挂了脸:“你说什么?”
裴玟真的重复:“我说那个随氏水性……”
“嘭”地一声,裴玟话还没有说完,脑门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时彧一拳。
时彧拎起那沙包大的拳头,给他猝不及防来这么一下,裴玟被砸得眼冒金星。
但他可是一番好意,为了兄弟的未来,他不得不向他通风报信。
“你可别说出去,杨小三儿在后宫可有个相好,她亲眼看见了,随氏和太子进了枫叶林。太子!那位可是东宫之主,什么德性你还不知道,他们在枫林苑待了很久。兄弟,我同情你,才没瞒你杨小三有个相好,随氏八成是想攀高枝儿,蹬了你!”
“胡说八道。”
时彧寒着深目,长剑铿锵一声出了鞘,吓得裴玟掉头就跑。
“裴玟,你再胡言乱语,辱及她声誉,我一剑杀了你。”
“……”
裴玟跳上床,委屈地拿大被套住了头。
怎么个事,好心好意帮他,结果脑袋上多了个大包。
时彧你就这么糊涂下去吧,哪天绿帽顶脑门上了就老实了!爷我再不管了!
第40章
太子妃一闹之下,真回了娘家。
太子固然头痛,得到妻兄的信,满口质问,他又觉得厌烦。
叶家的人,不会以为自己堂堂太子,失了妻族的支持,便独木难支吧。他们越来越会拿叶氏来要挟自己了。
简直是莫大笑话。
不过是合作,各自都有对方的把柄,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而已,难道还能为了区区的叶想容而割席。
叶家越是给他压力,谢煜越是愤怒。
到了后来,他甚至冲动地琢磨着,趁此机会休了叶氏,改娶随氏也不是不行,父皇娶平氏那个寡妇在前,上梁都不正,如今他不过是效法君父而已。
自从在蓬莱殿上见了一眼,谢煜已经连着两日梦到随氏了,梦里与之翻云覆雨,醒来时好不迷惘。
可惜随氏的替代品高良娣,已经被叶想容那悍妇打坏了皮囊,再难侍寝。
没了可暂排忧思的消遣,谢煜的火气与日俱增,对叶想容的迁怒也愈发旺盛。
叶氏就算再回来,以后望日晦日,也休想再让他踏入她寝房半步。
三年无子,他早该用七出之条休了那泼妇,另立贤良。
他想,莫不如再与随氏交涉谈判,他先拿出太子侧妃的位份,试探她的口风。
太子打定主意之后,立刻派人去盯随氏的消息,得知随氏去了枫园之后,太子胸口揣了一股火。
这把火已经连着烧了几日没平,已成熊熊之势。
他立刻就要赶到枫园与他的随氏相会。
漫园的红枫,一簇簇,一团团,似奔腾张扬的火焰,被秋风磨洗出鲜妍炽热的颜色,灼着人的双眼。
夕日红霞,秋景瑰艳,尽寒霜色流丹。
太子瞧见一道雪白的背影,在那团瑰丽的红云之间穿梭行走,似烟霭般脱尘无暇,竟将周遭衬托得如虚迷幻境,不似人间真实。
是他的随氏。
太子难耐心头激动,悄悄地撵上几步跟了上去。
到了近前,他忍不住自背后柔情万方地唤他:“滟滟。”
沈栖鸢脚步一停。尽管早知道太子贼心不死地跟来了,但还没想到他能无耻好色到这地步。
听到太子如此称呼自己,她的身上便似起了千万颗鸡皮疙瘩,恶心欲呕。
太子绕道到了她的身前,不顾沈栖鸢反对,牵起了她的双手:“你前日说,不满意于良娣的身份,孤回去之后,想了许久。”
他的眼神亲昵而温存:“滟滟,滟娘,孤是喜爱你的,自蓬莱殿一见钟情,孤就喜爱你了,在太后祖母身旁,你至多只是个琴师,跟了孤,孤可予你太子侧妃之位,你看如何?”
沈栖鸢的瞳色淡淡的,仿佛没听见他的话,偏眸定神望着身畔那片火红的枫叶。
随氏假清高,一心想要太子妃的位份,但她也需掂量自己的人品与出身。
谢煜如今是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不过真要糊涂到娶了她,岂不是给谢翊递了把柄?
谢煜思忖再三,他缓声道:“其实,孤忍那叶氏也许久了。你想必也知道,叶氏仗有出身,泼辣剽悍,敢不把我这太子放在眼里。即便你不说,将来孤也是要将她打入冷宫的。”
沈栖鸢的眼波终于曼妙地滚动了一下,这一下,似明珠生晕,秋水生漪,把太子看得眼也不眨,似被夺走了魂魄。
但见她丹唇轻启,纤眉外展,美得难描难画。
“那殿下,”她声如碎玉,“打算何时休弃太子妃?您也应当知晓,若太子妃坐镇东宫,妾身入您后宫第一日,只怕便要被拆得骨头都不剩。”
谢煜辩解:“她已经回娘家了。”
沈栖鸢抽回了自己的手指,疑惑地望着太子:“只是回了娘家,不是不回来,只要太子妃一回来,仍旧会发落妾身。难道殿下如此诚恳,也只是为了求与妾身一时之欢,而非长久之情?”
她对他露出失望的神色。
谢煜心口骤然发紧,暗忖:莫非随氏这女人,并非假清高,而是真的爱我至深,想与我长久?她如此深情,但看来确实不能小觑,不能就这么辜负她一片心。
“滟娘,你莫伤怀,”太子自身后揽住她,温声道,“你既如此真心待孤,孤也不会亏待了你。这样,你就暂居蓬莱殿,等孤一些时日。”
“殿下让妾身等多久?”
沈栖鸢困惑地问他。
太子下定了某种决心:“不久。”
沈栖鸢垂下了眸光。
太子不知她信了不曾,慌张又递出一个承诺:“至多半年。”
半年啊。
她岂不是,还要在这深宫之中苟延残喘地活半年。
她一刻也不想多待,如果能替阿耶洗清罪名,毋宁深宫一死。
但太子身为储君,树大根深,他背后的妻族叶氏,也是百年名门望族,朝中不少要员均出自叶氏或其门下。
谢煜有这样一个强大的臂助,想要扳倒他,难上青天。幸好谢煜与叶想容离心离德,同床异梦,沈栖鸢以为,这是一个值得冒险的切入点。同时,她也可借此机会与谢煜周旋,接近于他,打听当年那两名绣娘的死因,期望获得他伪造圣谕、残害忠良的证据。
太子说了许多安抚的话,沈栖鸢才渐渐平静,他能感觉到,随氏已经对他软化了心房。
谢煜的心情颇为激动。
她在祖母这里住着,他要与之私会也不难,早在那半年之期到来前,他便会尝到她的滋味了,那到时候,解了燃眉之渴,一切还留有余地,可冷静之后细细思量,不急着做决定。
随氏瞧着虽然外秀,但根骨尤为可知,他总得先尝一口,才能知道为了她不惜休妻划不划算。倘若只是根金玉其外的木头,食之无味,以后扔进后宫里,偶尔想起来尝一尝,也就同高良娣那些没什么两样了。
事实上谢煜很有经验,越是容易得到的女子,越是滋味平平,随滟滟如此痴心系他,大概率也是如此。
就这样,一个怀着一石二鸟之计,一个存着矢口反悔之心,两人各自有了计较。
太子先出枫林。
直至太子的身影消失在红叶漫漫的尽头,沈栖鸢蹲了下来,她用自己的臂膀抱住了自己。
好脏。
杀父仇人就在眼前,她却还要苦心孤诣地与之斡旋,当谢煜抱住自己时,她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如同陷入了沼泽,再难爬起来,没有回头路了。
她恨不得抽出金簪,当场结果了他的性命。
现在她只能顾影自怜,拼命地搓着自己被谢煜碰过的每一寸,她的手,她的胳膊,她要把谢煜身上的气味都擦干净。
尽管是隔了一层衣料的触碰,都让她感到万分罪恶与不适。
耳中突然落入一串熟悉的脚步声,从上至下,由远及近。
沈栖鸢茫然地抬起视线,一截海水江崖的镶银长靴,一片玄青色的云纹衣角,不期冲入眼中。
沈栖鸢的心跳倏地一停,她用力地望,那片似霞斑斓的红叶中,长身孑立着一人。
他的身影似崖壁青松,亭亭傲岸。
再往上看,那双漆黑而长的深眸里,蕴着一丝隐怒。
她不知道他在那里多久了,听了多少,看了多少去了。
沈栖鸢突然感到一股凌迟般的痛感,就像自己的四肢被屠刀凶残地刮着,肉被片片削下来,疼得她闭起了双眼,不敢再看时彧。
直到他走过来,在她面前停住,那截皂靴裸露于人前,沈栖鸢终于睁眼高仰视线,撞见他飘扬的袍衫之下,露出一双结实而笔直的长腿。
双腿膝盖上,戴着的那具眼熟的护膝。
那具护膝,只是一副半成品,根本没有保护膝弯的作用。
是她雨夜离开广平伯府时,匆忙之间留下的。
她没有想到,时彧早已戴在了膝上。
这么久了她都没发现。
她再无脸面敢面对他,匆忙转移了目光,想要逃离,时彧一把抓住了她可怜的腕骨,将沈栖鸢从地面拽了起来。
沈栖鸢眼神慌乱,哀求似的唤了一声“时彧”,想要让他放过自己。
可时彧抓着不松,她也无计可施,没了辙时,时彧冰冷的视线审视而来:“你和太子几时相好的?”
沈栖鸢怎知他劈头盖脸地就是一句质问,吓得她心里悚然:“没有……”
与“太子相好”这几个字,是一把尖锐的刺,直插到她心里最耻辱、最脆弱的那一部分,沈栖鸢一瞬觉得自己脏透了。
就连当初在荷塘,和她自以为小辈的时彧,有了那样的淫乱,她都不曾有过这种感觉。
几乎逼得她窒息。
沈栖鸢哀求着道:“时彧,你别,我求你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别审判我……”
她的声音沙哑,清澈的瞳仁漫过明亮的水光,一瞬惹红了眼眶,楚楚动人。
想到方才她和太子语气委婉地说话调情之时,时彧心口的嫉妒之火直欲将他湮灭。
太子唤她“滟滟”。
她也应许。
时彧当时恨不得跳下来将太子打成猪头。
可他还是不相信,沈栖鸢会眼瞎心盲到能看上谢煜那废物的地步。
时彧早就觉得,沈栖鸢瞒了他许多事,果然。
之前他不逼问,是觉得那些秘密倘若不伤及她自身,他可以允许它存在,可现在,她隐瞒着那些事一步步下着险棋,现在已经要反噬给她了,时彧便无法坐视不理。
他硬着心肠,逼迫自己冷静,不可为她少许楚楚泪水所染,瓦解掉此刻好不容易抱有的意志。
“不是我在审判你,是你内心在瞧不起自己。沈栖鸢,你就那么想当太子妃,当皇后?即便太子承诺你太子侧妃,你都不满足于此?所以当初你离开伯府,固执地求柏氏送你入宫,入宫之后又坚定地选择太后,一切一切,都是为了今日,为了引诱太子?”
“不……”
泪水在沈栖鸢的辩驳中夺眶而出,越涌越多,如喷涌的泉水,顷刻间便沾湿了她的面纱。
面纱上泪痕斑斑,好不哀婉可怜。
沈栖鸢被抓着手腕,逃不脱,面对时彧的逼视和追问,沈栖鸢恨不得一死了之。
也好过,被心爱之人,这般刮骨般地讥嘲。
沈栖鸢垂下了眼,任由泪水肆溢。
她的身子已经哭到撞气发抖,面色闷得鲜红异常,这让时彧感到一丝恐慌,他忙松了沈栖鸢的腕,将她的面纱取下来。
“栖鸢。”
他小声唤着她的名。
尽可能温柔。
“呼吸。”
沈栖鸢试图深深呼吸。
时彧实在见不得她哭得这般惨,看见她听话地深深抽气后,唇角弯了一下。
他抱她入怀,掌心按住沈栖鸢的背。
沈栖鸢微微睁大了眼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少年已经逐渐成为了她的依靠,她其实早已在不自觉地相信他、依赖他。
原来这个少年生得这么高大,可以将她整个拥紧入怀,让她能在这根枝头如此安宁地栖息。
时彧说话间,胸膛的震动,让沈栖鸢也跟着心尖发颤。
“罢了。”
他向她叹气。
“你真的以为,太子会履行承诺,休妻另娶,纳你为妃?沈栖鸢,别傻了。”
沈栖鸢一动不动,仔细想,时彧说得不错,太子的确有可能只是一时意气上涌,说的气话。
但她显然还是低估了太子的无耻。
“你信不信,只要你回去之后,用不出三日,谢煜就会夜探香闺。”
沈栖鸢一霎愣住了,时彧松开她,瞥见她错愕的目光,心口微微拈酸。
她一向不信任他,对太子,居然还有几分莫名的信任。
时彧冷哼一声,道:“你以为他魅力弗边,东宫三十几个后妃,都是真心仰慕他的?”
沈栖鸢倒没有那么以为,谢煜容颜称不上俊美,比时彧差得很远,行事又荒诞,是个十足的色胚。不过,也许是太子仗有身份,那些女子也是为了他的储君身份而自愿攀附呢?
她不说话,更像是默认了。
难道在沈栖鸢心里,只要是个年纪老点的男人,都比他这种十八岁的男人有魅力?
时彧又气又酸,忍不住道:“沈栖鸢,你对我就要杀要打,对别的谁都好。”
沈栖鸢已经不再哭了,她用面纱缓缓擦掉泪珠,不怎么有底气地反驳:“没有。”
沈栖鸢的心里像揣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柔旖的春风拂过心上茸茸芳草,心跳间带了滚烫的温度。
她怎么会对他那么坏。什么要打要杀,从来没有。
时彧将她发丝间坠落的一片红叶掸去,再一次低头,问她:“那你就回答我一个问题。如果谢煜真的回去休妻了,向你求娶,你愿意么?”
沈栖鸢没有任何犹豫:“自是不愿。”
时彧的食指蜷起,停在沈栖鸢的眼睑下。
柔软的肌肤比豆腐还要光滑亮泽,上面蒙着一丝未干的水渍,时彧薄唇微敛,想到太子方才和她在园中亲密的画面,浮躁起来,指尖没了什么耐心。
将她眼底的泪痕一点点撇开,动作算不上轻柔。
可就是简单的肌肤触碰,却比太子说得一万句温柔低语还有撩动她心。
沈栖鸢不傻,尽管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还是渐渐地察觉到,她对时彧,可能是有了一些心动。
这感觉美好得让她忍不住想要依恋,忍不住心跳如麻,只要看一眼时彧,就连耳朵尖都是烫的。
刚才,当他从枫林中跳出来,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的那一刻。
想到他把自己与太子相处的一幕幕尽收眼底,沈栖鸢恨不得掩面而逃,她根本不敢面对他,就像不忠的妻子背着夫君做了红杏出墙的事,她不知道,她的潜意识里还认定着时彧。
从伯府,他将她从白绫里救下那一夜开始,在沈栖鸢的心里,她已是时彧的人了。
当时彧抽离指尖之际,沈栖鸢莫名地想要留住它。
留住时彧的温度。
只是……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这个资格。
刚擦拭掉的泪痕,转眼又有新鲜的明泉涌出,覆盖了原先的水迹。
时彧怒其不争地多看了她两眼,对这个固执而叛逆的心上人多了几分无奈。
谁让他偏就喜欢这个温柔叛逆的沈栖鸢呢?
为了她,他可以做万人之敌。
时彧将手掌垂落在身旁,背身向沈栖鸢:“不愿就好。叶家与太子的关系,不是表面上简单的联姻关系,叶家世代雄踞西关,出了几任节度使,他们与太子有私下的往来。姻亲只是叶家与太子巩固关系的一种手段,单凭这些小把戏,断不了太子的臂膀。所以太子安心任由太子妃叶氏胡闹,他也高枕无忧。”
不是错觉,沈栖鸢看到身前时彧的背影仿佛更高大了许多。
顿了一下,他接着说:“我不知道你和太子有什么过节,如果与太子作对是你要的,那么我帮你。沈栖鸢,不要做让自己陷入危险的事——”
原来,他明白。
沈栖鸢想告诉他。
不会了,以后她不再做这种有可能让自己涉险的事。
她告诉他,一切都告诉他。
胸口的热流激荡,沈栖鸢想上前,从身后抱住那个少年。
他话却未完。
“我会疯掉。”
沈栖鸢的脚步蓦然停滞不前。
再多看一眼她和别的男人亲密,时彧都会疯掉。
但愿沈栖鸢知晓,他是一个男人,但凡有一点骄傲与自尊,都绝不容许自己的女人出于任何目的,去做这种必输的傻事,以身诱别的男人入局。
即便是为了致那人于死地。
沈栖鸢想说,可你自己呢,只是为了我,你要一次一次地以身犯险,值得么?
没有得到他的答案,那少年已拨开身前横生的胜火枫叶,向远处离去。
秋风袭来,园中萧瑟,千树作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