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
荆无命失去了一条手臂, 却也获得了一个解脱的机会。
解脱与否，要看他是否能抵受得住那种……剥离的痛苦。
总而言之……这件事现在还难说得很。
他在小酒馆中养病，时间一晃又过去半个月, 荆无命的行走坐卧, 已然恢复得差不多, 武人的身躯好似都是钢浇铁铸一般, 恢复能力极强，也怪不得这人这么造作自己……吊着一条完全腐朽的手臂，还能东跑西逛、到处乱蹿。
乔茜老成地摇了摇头, 道：“仗着自己年轻就这么造作……老了之后可怎么办啊……”
荆无命：“…………”
荆无命心里莫名其妙地想：我还能活到老？
他陡然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上官金虹，他的养父……从来没关心过他老后会怎么生活……是因为他默认自己会死掉么……？
其实事实或许比他想的还要更残忍一点。
金钱帮是上官家的基业, 上官金虹百年之后, 这偌大的家业, 自然要留给上官飞。
……上官飞不可能制得住荆无命。
甚至于，荆无命在金钱帮中当了那么久的二把手，到时候他在帮中的威信说不定比上官飞还要高。
这家伙就是一头狼……被当做狗去养的狼，没有人压制只会凶猛的反噬。
所以, 上官金虹其实在很早之前就已决定，自己快死的时候，要把荆无命也一块儿带走, 决不能给他的好大儿留下这么大的隐患。
而随着上官飞的失踪、荆无命的断臂，这计划自然已没有了意义。
荆无命不知晓，直到现在，他还什么都不知晓。
他只是有点手痒……
身子骨好了，精神自然也好，这阴暗青年的精神好了，自然就有点蠢蠢欲动, 想要开始自己的伟大报复计划……金钱帮在保定也有分舵，他只想先拿这些人开刀……
但是乔茜并不知道他的右手也可以使剑，他也暂时没打算把这个秘密说出来。
荆无命：“…………”
荆无命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不是在思考。
乔茜：“…………”
乔茜只好假装什么也没发现的样子。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说金钱帮。
保定是座大城，金钱帮在保定有分舵，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保定分舵的负责人，乃是兵器谱排名第八，人送外号"横扫千军"的金刚铁拐诸葛刚。
可惜这兵器谱的排名并不能免去他的麻烦。
一个月之前，乔茜回到保定，正巧碰上上官飞耀武扬威，于是便出手杀了他，随即又回了秦岭，只在保定城内留下一个空荡荡、陈旧旧的废宅，这废宅在这里也已杵了一年多了，有眼红“快活王宝藏”的江湖客时常来探查，但次次都是无功而返。
从表象上来看，快活王后人、“小姑奶奶”乔茜已离开很久了，不见回来的迹象。
金钱帮当然搜过废宅，没发现半点异样。
他们也不是荆无命，没有和乔茜打过照面，故而也不知道快活王后人已经出现，只认为上官飞失踪案的凶手另有其人，有极大的概率，是在那些寻宝的江湖客中。
乔茜悄悄咪咪地回来，酒馆又地处偏僻小巷中，来来往往的江湖客先前已不知道搜了多少次这里，金钱帮又全力在追捕这些江湖客，这些日子，竟无人上门来打扰，更无人发现她就在保定城中。
……这么一说，还是心思最一根筋的荆无命能够直达目标。
总而言之，保定城近来风声鹤唳，已不知死了多少江湖客。
这一次，等待着他们的，可不是那夺命的金钱，而是真正的酷刑——帮中的少帮主失踪了，诸葛刚的压力也山大，急急忙忙要找出少帮主下落，自然没空玩什么“金钱落地，人头不保”的把戏，抓到就先上一番十八般酷刑，把他们口里所有的话都逼出来。
若是有人能撑过这十八般酷刑还不说，那他应该就是无辜的，不过……大部分人都撑不到最后就死了疯了，诸葛刚也没有办法还他们清白。
如此来上一轮，金钱帮保定分舵内当然血迹斑斑、冤魂阵阵，然而上官飞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再找不到，上官金虹不会放过他的。
武者的手都很稳定，诸葛刚年过六十，手上的皮都已皱起来了，他的铁拐重达五十六斤，这么多年来，抡动铁拐时，从来不见他的手腕有半分颤动。
可是，现在，他的手却在发抖。
因为他已想到了上官金虹的手段。
他今日可以以酷刑折磨江湖散客，明日，上官金虹就很有可能对他也用同样的法子。
他必须想其他的法子……
可是，找不到上官飞，还有什么法子能够保住他的性命呢？
诸葛刚苦苦思考着。
——是《怜花宝鉴》。
上官金虹对这秘籍无疑重视极了，他之所以把他的儿子也派出来，正是为了这本据说包罗万象的绝世秘籍。
可是……这秘籍难道真的在保定？快活王后人来时惊天动地，去时云淡风轻，难道真的会遗落了这秘籍？
这时，诸葛刚的一个手下，名字唤作唐独的，脑袋上忽然被智慧的闪电所击中了，向诸葛刚提出了一个可能——这秘籍会不会在兴云庄？
兴云庄？
快活王后人对龙啸云可没有任何好脸色，怎么会把秘籍赠与那个笑话！
唐独却说，请分舵主仔细想想，快活王后人出现前后，兴云庄里发生了什么事。
兴云庄里发生了什么事？
诸葛刚仔细地回忆着。
那个时候，江湖中正在闹梅花盗，兴云庄内齐聚了各路的英雄好汉，正为捉拿梅花盗而奔走，也就在这时，李寻欢回来了。
然后，李寻欢就被指控为梅花盗了。
这件事之后的走向却十分吊诡，先是梅花盗继续作案，采花居然采到了龙啸云身上，洗清了李寻欢的嫌疑……随后，那快活王后人竟当众杀死了天下第一美人，声称她才是真正的梅花盗，而这天下第一美人呢……身上也并不清白，银票那是有十几万两，作为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很难想象她是如何累积这么大量的财富……
总而言之，这件事诸葛刚也并不太清楚。
可如今唐独一说，他忽然惊觉——那快活王后人出现前后，似乎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洗脱了李寻欢！
而王怜花、沈浪当年，与李园的关系也不错！
那“小姑奶奶”乔茜是快活王的后人，那“千面公子”王怜花却更是快活王的后人，他们之间是否有联系？乔茜是否是王怜花派来为李寻欢解围的？那传说中的《怜花宝鉴》既然不在废宅之中，是否其实藏在兴云庄里？
兴云庄毕竟曾是李园，而林诗音虽然是龙啸云的夫人，但她却毕竟也是李寻欢的表妹。
既然有这个可能性，诸葛刚又怎么会不抓住？
翌日清早，诸葛刚与他的几个属下，备齐了八色礼物，前往兴云庄，要拜访林诗音。
自两年前的事情发生之后，兴云庄门庭冷落，林诗音无心管理，遣散了大半的仆人。
宅院需要很多人力，才能维持干净整洁，兴云庄的仆人们被遣散之后，整个园子，也就差不多已荒废了，如今园中萧瑟，夏日旺盛的草木之气，也仿佛未能延伸到此处。
林诗音就住在一栋小楼之中。
小楼大门紧闭，连一丝声音也没有。
整个园子里，只剩下个看门的老头，金钱帮诸人说着是来拜访的，可他们个个带着兵刃，神色语气都倨傲无比，这老头若是说不许进，那么估计下一秒，落地的恐怕就是他的脑袋了。
一个穿着红衣裳的小孩子匆匆而出，在大厅里接待了他们。
这大厅里的檀木椅、长条几，都已被变卖了大半。
这红衣裳的小孩子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但脊背却佝偻着、嘴唇与皮肤都苍白得不成样子，更有一双阴沉沉的眼睛，显得心思很深沉的样子。
这小孩子，自然就是龙小云。
一年半以前，龙小云在王家铺子里耀武扬威，被陆小凤废了武功，筋骨奇弱无比，一年之中，起码有大半年都在生病，也难怪他看上去心思阴沉了。
他一瞧见了金钱帮的诸人，立刻就露出了微笑，迎了上来、连连拱手，道：“诸葛先生来访，小侄有失远迎，还望先生见谅。”
——他嘴上到是很会说漂亮的话。
出事以前，这龙小云可是江湖上的著名熊孩子，动不动就是“我的爹爹妈妈要是知道了，绝不会放过你的”，哪里会说半句好话？
看来，武功被废，的确让他长大了。
诸葛刚却不将这小孩子放在眼里，只是例行客套道：“咱们这是来拜访林夫人的，不知夫人可能出来一见？”
龙小云迟疑道：“这……家母久不见人，小侄陪同诸位叔叔，也是一样的。”
唐独呵斥道：“我们要见得是你娘，你这小孩子，在这里废什么话？还不快叫她出来！”
这些人本来也就是来欺负人的，怎么会对龙小云有好脸色？
龙小云的脊背佝偻得更深了，这令他看上去好像一只虾米。
令他长大的，当然不只是被废武功这一件事，还有接下来的一切。
他的父亲从此没有了地位，江湖上的人又都知道，他与小李探花已然决裂……父亲失踪、母亲柔弱，家中的恶仆又变卖了绝大多数的家产，然后一哄而散。
他们还算有一点良心，最起码没把他连带着母亲一齐卖给了人牙子。
当然……他们之中也不是没有人起过这个坏心思，只是被一飞刀给飞死了。
——李寻欢在附近。
——在他的父亲失踪之后，李寻欢竟又越俎代庖，在兴云庄附近阴魂不散，什么保护他和母亲……他是不是、是不是和母亲有私情！
不错，龙小云的心中，简直连一丁点的感激都无。
他的心中只有无尽的怨毒、无尽的猜忌，这份猜忌，竟然令他笑嘻嘻地在他的目前面前试探，问她是不是打算改嫁。
这个时候，他母亲正在给他纳鞋底。
针刺穿了她的指尖，殷红的血珠沁出，龙小云立刻大哭起来，跪在母亲面前磕头，说他知道错了，再也不会这样淘气了。
龙小云正是这样一个孩子，他与龙啸云，倒真是一脉相承的忘恩负义。
但此时此刻，他的慌乱却不似假的。
他为什么慌乱？
李寻欢不是护在他们母子附近么？
这几个小杂碎，给李寻欢提鞋都不配，哪里值得龙小云害怕？
难道李寻欢已不再庇护他们母子？
难道李寻欢已出事了？
诸葛刚冷冷道：“小兔崽子，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兴云庄算个屁，他们金钱帮想杀谁不是杀？
龙小云非常、非常勉强地笑了一下，脑子里正疯狂思索着他们的来意，以对症下药。
而正在这时，晨雾之中，却突然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
这黑影颀长，无声无息的出现，他的脸上有三道刀疤，其中一道格外深长，从发际一直延伸到嘴角，那双诡秘的、酷烈的死灰色眼睛，正冷冷、冷冷地盯着诸葛刚。
——是荆无命。
他实在手痒、实在想狠狠报复金钱帮，所以他来了。
而诸葛刚却瞧见了那只空荡荡的袖子。
——他的左袖之中什么都没有，手臂已完全被截去了。
诸葛刚松了一口气……哈哈，人就怕自己吓自己，现在的荆无命，有什么好怕的？
第292章
***
风起萧萧, 树叶簌簌。
荆无命就立在那里。
风吹过他，令他额前的碎发轻轻拂动，也令他空荡荡的左袖轻轻拂动。
这是个剑客, 一个使左手剑的剑客, 如今, 他失去了自己赖以生存的那只手, 可那把剑，还是别在他的腰间！
而那双野兽般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诸葛刚！
几乎在一刹那之间, 诸葛刚就被一种憋闷的感觉所笼罩了，他浑身上下都蹿起了细细密密的战栗, 每一根寒毛都已竖起……甚至想要呕吐！
他本能地在感到害怕！
荆无命即使失去了左臂, 但他那种摄人的魔力却依然还在！
一旁的唐独甚至下意识地就将他的那“螳螂刀”挡在了身前！
荆无命一动不动。
他还是冷冷地盯着诸葛刚, 瞳孔缓缓收缩，那双死灰色的眼睛里好似什么都没有，又好似只有一种神经质般的杀意。
诸葛刚心道：我怕他什么？
此人连胳膊都没了，怕他作甚？
诸葛刚开口：“荆无命, 是你啊。”
荆无命阴沉地盯着他，嘴唇连动都没动一下。
诸葛刚皮笑肉不笑道：“咱们也算有同门之情，你要找老夫借钱治伤, 老夫自也不会见死不救，不过，现下老夫正忙着帮内事务，荆公子若有事，咱们只能之后再聊，公子，请吧。”
荆无命道：“你们在做什么事？”
诸葛刚：“…………”
诸葛刚与荆无命自然是不对付的, 诸葛刚的年纪大、江湖阅历深，在整个金钱帮中，除却上官金虹之外，他在兵器谱上的排名最高……然而却只能屈居于荆无命之下。
再加上荆无命个性古怪，想杀人就杀人，在金钱帮内部，也只如一个修罗恶鬼般，叫人害怕。
如今，荆无命失去左臂，被帮主一脚踢出了金钱帮，正是个痛打落水狗的好时机。诸葛刚是个很有江湖经验的人，知道如何刺伤别人，方才一通夹枪带棒，对荆无命好一阵羞辱嘲讽，但谁知道，荆无命居然没听懂……没…听…懂……
当然了，也不一定是没听懂，还有可能是根本没听……
他甚至还像原来那样，只提问不回答，自顾自地问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诸葛刚的脸立刻就沉下去了。
诸葛刚冷冰冰、硬邦邦地道：“与你何干？”
荆无命苍白的脖颈上，青筋突然凸起。
唐独冷笑道：“难道你以为你还是曾经那个荆无命？”
诸葛刚没说话。
唐独是诸葛刚的下属，身为下属，为上司分忧乃是分内之事，诸葛刚自持身份，那么那些难听的话，自然要由唐独说出口。
只见他目光上下扫过荆无命，瞧见青年的断臂时，实在忍不住自己那幸灾乐祸的情绪，道：“难道你一言不合，竟然想杀人？可惜你的胳膊已没了……若是你真的想试试，不若像条狗一样，用嘴来咬我吧！”
说完之后，他就像是再也忍受不住一样，哈哈大笑。
荆无命默然。
他的右手竟已握住了剑柄。
指骨修长、骨节凸起、皮肤苍白、虎口发紧。
诸葛刚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荆无命握紧剑的那一瞬间，他竟完全没有感觉到阻凝。
一个人当然有惯用手，就如同人写字一般，惯常用右手写字的人，即使用左手，也不可能做到极致，反之亦然。
所以，人用惯用手与非惯用手，仅仅在于握剑的那一刻，都能看出差别。
可现在……
诸葛刚心下隐隐约约产生了一种极可怕的感觉……
还没等他想清楚这感觉，荆无命已阴沉沉地开口：“你的脸是绿的。”
他说的当然是唐独。
唐独在江湖之中，乃是以一柄剧毒的螳螂刀出名，他自己也是个修行毒功的，一头乱发雪白雪白，面色却发绿，真是要多丑有多丑，能给人看得一眼做噩梦，可止小儿夜啼。
但荆无命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他又不是第一次见唐独，为什么要发出这样的感叹呢？
只听荆无命阴沉沉地道：“你的血是不是绿色的？”
唐独：“…………”
唐独几乎立刻被激怒，厉声道：“你的血总是红的！”
一柄幽幽绿色的螳螂刀，已一刀划出，破空之风中，已带上了烈毒的腥气！
而荆无命的手还握在剑柄上！
他的左手已废，右手之前却从未持过剑，他那握剑的姿势如此可笑——难道他还当他是以前的那个快剑么！
唐独一刀劈出，直冲荆无命的面门——他这刀见血封喉，只要沾着一点，那就是必死无疑，他出招又厉又狠，就是冲着杀死荆无命去的！
他本来就是金钱帮的一条狗而已，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帮主用他不过就是在用一把刀，刀既然已折了，直接杀了又如何！
难道帮主还会不忍么？！
荆无命却依然一动不动。
他垂着头，盯着自己的右手看，好似根本没有感觉到这猎猎的破空之声、也没有闻见这可怕的腥气毒风——
他只是在盯着自己的右手看。
唐独的脸上已露出了狰狞而快意的笑容，这是庸才在对付落难天才的时候，所涌起的最肮脏的快意！
你是天才又怎么样，还不是像条狗一样，要被我一脚踢死！
白光突然一现！
这是凝成一线的白光，这是薄而锐利的白光，这光快得令人绝望，唐独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的咽喉就已被刺穿，鲜血如箭一般飚刺出来，这阴沉青年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就这么被血喷淋了一身！
一串殷红的血珠，自他的面上缓缓滑落，好似一颗颗圆润的红玛瑙，为这青年苍白的脸上增添了一点奇异的颜色。
鲜血粘稠，完全沾湿了他的衣裳，令他的衣裳就这么沉重而炙热的紧贴着他，随着他的呼吸而呼吸、颤抖而颤抖。
那湿黏黏的触感，是血、是金钱帮中人的血……
荆无命右臂上的布料，突然就被他撑得满满的，他的每一根经络、每一块肌肉，都好似已完全被激活，正在……兴奋得发抖！
他的瞳孔都因为兴奋而收缩了！
他没有停下，这一个多月来的戾气还没有完全被纾解，他已完全沉浸在这种发泄的快感之中，甚至没心思用言语去玩弄一番敌人……鲜血与惨叫声接二连三的响起，整个兴云庄都好似已经变成了修罗地狱——
诸葛刚惊怒道：“你——”
转瞬之间，金钱帮中人就死得只剩下诸葛刚一个人了。
荆无命阴沉沉地道：“现在你明白了么？”
诸葛刚的金刚铁拐已护在了身前，厉声道：“明白什么？！”
荆无命道：“我的右手，比左手更快！”
白光又是一现。
诸葛刚甚至连格挡都来不及，就面目一寒，倒了下去。
……兵器谱排名第八的金刚铁拐，在这断臂青年的面前，居然也连一招都撑不过。
最后，还有……
荆无命缓缓抬头，盯住了唯一活着的一人。
——龙小云。
龙小云已骇得跌在了地上！
血、血、满目的血！
方才还对着他耀武扬威的几人，此刻已完全死得不能再死，那股死亡的味道就在厅中蔓延……而那死神一般的人物就立在那里，他那双魔眼中迸射出嗜血的光，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
曾几何时，龙小云也杀人。
他杀人当然就和游戏一样，他七岁时就杀了自己人生中杀的第一个人……不是因为那人犯了什么错，仅仅只是因为他有点好奇杀人的滋味而已。
那时候，他觉得血珠很可爱。
殷红圆润，如同玛瑙。
但现在，他却已完全不这么想！
因为他已发现，在这江湖之上，能轻易杀死他的……能杀死他们一家人的人实在是太多！
失去了武功……失去了权势，甚至连几个恶仆都能欺负他们！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原来有些人只有意识到自己不会永远拿着刀俎时，才会发现杀人的可怖之处。
龙小云跌在地上，浑身瑟瑟发抖——他当然是个巧舌如簧的人，但荆无命根本不听人说话！他根本就是一头野兽，獠牙上还沾着血！！
这头野兽已慢慢靠近了龙小云。
鲜血正一滴滴顺着他的下颌骨往下滴落，落在他苍白的脖颈上划出血线，最后消失在衣襟的深处。
龙小云目眦欲裂，恨不得立刻喊叫娘……一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孩子，在碰到他人生中最恐怖的事情时，最本能的反应当然就是喊娘！
但是，林诗音在兴云庄的另一个角落，她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况且，即使她知道了，难道能救下他么？
荆无命一步步走近了龙小云。
龙小云的心砰砰狂跳着……几乎涕泗横流！
荆无命完全无视了龙小云，直接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他有一个原则，那就是不杀孩子。
这或许是因为，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在流浪时遇见了很多凄惨的事。
亦或许是因为，他认为绝对的弱者，没有被他杀死的资格，杀死他们，也不会令他感受到一丝一毫的快感。
他没有再回来。
龙小云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这时，荆无命已进了兴云庄的仆从院，这院落已很久都没人住了，院中正好有一口井，荆无命慢慢地走过来，慢慢地用一只手脱衣裳。
他的肌肉还犹在兴奋的抽动，好似就连指腹划过皮肤的感觉，也会让他升起一阵战栗。
他被激活了。
这青年人或许的确是一头野兽，竟然能在鲜血与惨叫中被激活，他的眼睛不由自主的眯起，胸口轻轻地起伏着，连呼吸也有点急促了。
他打了一桶水，单手拎起来浇在身上，洗去了鲜血，也浇湿了他左肩还未痊愈的伤口。
不过，荆无命并不注意这一点小事，他现在显然快乐得很。
过了一会儿，他从快乐中回过了神来，忽然迟疑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什么。
他闪身进了屋子，去屋子里随意拿了件黑布衣裳，又慢慢地穿在身上，此刻，他身上的鲜血已被洗净，稍微整理一下，倒是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荆无命淡定地跃出兴云庄，朝小酒馆的方向走去……路过路边买鸡爪子的店时，他福至心灵，忽然买了一包，拎着往回走。
到了小酒馆的门口，他也不走正门，而是一跃而入，窸窸窣窣、鬼鬼祟祟地……与乔茜撞个正着！
荆无命：“…………”
乔小茜：“…………”
乔茜道：“你出门了？”
荆无命面无表情地提起了手中的那包鸡爪。
乔茜：“…………”
乔茜看着荆无命，他的发丝上还残留着濡湿……身上连衣裳都换了一件，仔细去嗅闻的话，还能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血味……甚至侧脸还有一滴血没擦干净！
乔茜假装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道：“所以，你想吃鸡爪，所以就出门去买了一包鸡爪？”
荆无命镇定自若地点了点头。
第293章
***
荆无命真的是个很神奇的人……
此时此刻, 他面无表情、镇定自若……也可能是因为面无表情所以显得镇定自若吧，提着一包卤鸡爪就觉得自己已穿好了衣裳，全然不知他露在外头的尾巴已经被全世界的人给看到了……
额……
这或许还是因为他的成长环境吧。
荆无命被上官金虹领回了家, 上官金虹显然不是个会养孩子的人——且看他自己的亲生儿子上官飞就晓得了, 况且他养荆无命完全就是为了养一柄剑而已, 没有教会他任何与人交流的规则道理。
荆无命于是凭借一手快剑, 在金钱帮内横行无忌，其他人见了他，自然也只有顺着他说话的份儿, 不可能戳穿他的蹩脚谎言……
意外的是个说一不二的大少爷呢……
乔茜忍不住笑了起来，假装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 快活地接过了那包卤鸡爪, 道：“正好想吃卤鸡爪！谢谢你, 小荆！”
荆无命缓缓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在赞同什么。
他绕过了乔茜，打算这样子走掉。
乔茜状似无意地问道：“你见着李寻欢了吗？”
荆无命什么也没想，张口道：“没有。”
乔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负着双手，踱步走了。
荆无命：“…………”
荆无命：“………………”
……她为什么要问李寻欢？
荆无命又不动了。
阿飞从他的身边路过，无意中扫了他一眼。
荆无命看起来像是陷入了某种玄之又玄、妙之又妙的思考之中。
阿飞：“…………”
阿飞：“………………”
少年那凝结了霜花的眉宇就皱了起来, 冰雪般的英俊面庞上，破天荒地出现了一种近乎于嫌弃的表情。
——为什么他会和这个家伙这么像啊？
……他明明比这家伙正常多了。
事实上，这大半个月来，他们两个甚至连眼神都欠奉，瞧见对方就觉得讨厌。
或许，人本身就会讨厌同自己太像的人。
而且，他们虽然讨厌对方, 但是却意外地非常注意对方。
荆无命处于那种玄妙的思考之中时，也敏锐地感知到了阿飞的眼神，他倏地抬头，那双死灰色的瞳孔已然收缩，冷冷地盯住了阿飞。
二人的目光几乎在空气中撞出了冰冷的火星。
乔茜忽然从自己的房间里探出头来，默默地掏出了拍立得，对准了二人，咔嚓一声，留下新鲜的图鉴，又悄咪咪地把头缩回去欣赏。
嗯……阿飞的确英俊逼人、目光炯炯有杀气，但是荆无命身高腿长，棱角分明，亦可算得上是一款氛围感帅哥……不过这氛围感属于阴森氛围感就是了。
这张照片拍得极好，简直都能拿去当电视剧的剧照了。
乔茜开开心心地把它收进自己的图鉴相册里。
一点红若有所思地瞧着她。
乔茜歪头看着她的红大爷，忽然又抬起拍立得，对着他也拍了一张，还在相纸上亲了一口，小鸡啄米！
一点红：“…………”
杀手古怪地挑了一下眉，没说话。
***
却说荆无命去往兴云庄杀人，事件之中却有古怪。
古怪之处就在于地点——兴云庄。
按照乔茜这个高贵剧透党的记忆，在龙啸云失踪后的两年之间，李寻欢都在兴云庄的左右，保护着林诗音与龙小云这对母子，金钱帮的人上门去找林诗音的麻烦，本来该被李寻欢一飞刀给直接飞死，哪里还能轮得到荆无命撒野？
可荆无命不仅撒野了，还撒得格外嚣张。
……他倒是以为自己藏得还不错，可是兴云庄距离酒馆又不远，龙小云要处理尸首，哪里能避得开乔茜的耳目？二月霜心细如发，都不用乔茜吩咐，直接就将兴云庄监控起来了。
二月霜……全酒馆唯一靠谱的人。
荆无命……大开杀戒啊。
很难想象如果李寻欢在附近，会对这行为不闻不问。
难道他……出事了？
乔茜陷入了沉思之中，又吩咐二月霜盯紧龙小云。
二月霜当然早就这么做了，但他没有多话，只是微微一颔首，简洁地道：“是。”
当晚无月，四野黢黑。
一个穿红衣的小少年慢慢地自兴云庄的后门蹿出来，这动作既不快、也不敏捷，这小孩子的脊背有些佝偻，若是仔细去看的话，就能发现他的脸色与唇色都苍白得不像话，好似身上带着什么常年无法治愈的慢性病一样。
这红衣的小孩子，当然就是龙小云。
大半夜的，龙小云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孩子，不好好在自己的屋子里睡觉，跑出来是要干嘛呢？
——当然是有目的的。
他匆匆地走在路上，拐过了十七八个小巷，路过了十二三条街道，七扭八拐，好不复杂……这或许正是为了摆脱有可能的尾随者，然而他的武功已被废掉，五感十分的不敏锐，根本就察觉不了他身后正跟着人。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到了地方。
这是一座宅院。
龙小云又像是一只老鼠一样，从侧面的角门里钻了进去。
宅院静悄悄的，这似乎是一个老宅，打理得倒是干净，但没有什么人气儿，看起来是那种主人家不在，只留了几个门房的那种老宅。
龙小云静悄悄地往宅院深处走，又是一通七扭八拐之后，他进了个角落的酒窖。
酒窖里有人！
不只一个人！
龙小云那张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个格外天真的笑容，恭声道：“爹，李叔叔。”
酒窖里的人竟然是龙啸云与李寻欢！
他们两个人竟然会待在一起？！龙啸云陷害李寻欢不成，自己反而尽失颜面，他这样心胸狭窄的小人，怎会与李寻欢冰释前嫌？！
却听龙啸云道：“小云，发生什么事了？”
李寻欢却没说话。
他不仅没说话，就连呼吸声都显得憔悴虚弱。
一灯如豆。
灯火之下，龙啸云依然身着锦衣、相貌堂堂，他就坐在木桌旁边。
李寻欢却不在他的身边，他在地上。
他蜷窝在地上的两个大酒桶中间，脸色苍白、嘴唇干涩，头发凌乱……他已经不知有多少天滴水未进了，连眼窝都已凹陷，那双总是满怀春风笑意的眼睛里，也只剩下了疲惫、虚弱与苦难。
——他被龙啸云父子所暗算了。
李寻欢这一年多来的时间都在兴云庄附近，也不知为林诗音和龙小云挡下了多少苦难，可龙啸云会感激他么？当然不会！
他只会愤恨——我离开了，你果然想趁虚而入，接收我的妻子、我的孩子！李寻欢，士可杀不可辱！我跟你没完！
——对于龙啸云这样的人来说，这样想简直太正常了。
——而对于李寻欢这样的人来说，被龙啸云父子暗害，也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龙啸云失踪的这一年多，干了不少大事，其中一件，就是找来了个江湖怪客，名叫胡不归，人送外号胡疯子。
胡不归早年间曾欠下龙啸云一个大人情，这人情不得不还，龙啸云这次叫他来，就是让他来抓李寻欢的。
胡不归武功奇高无比，有“沾衣十八跌”的擒拿功夫，李寻欢一近了他的身，就立即被他拿住了。
然后，他就被关到了这里来，至今已有六七天了。
这六七天内，龙啸云竟是连一口饭都不给他吃、一口水都不给他喝。
饥饿与干渴，也是一种极为可怕的酷刑。
龙啸云竟恨他至此。
李寻欢能说什么呢？对此，李寻欢只能苦笑。
此刻，他也实在没有力气，参与龙氏父子的这场对话了。
只见龙小云的脸上忽然现出了一点惊慌之色，道：“金钱帮……找上兴云庄了！”
龙啸云几乎立即骇得要从桌上跌下去，嘶声道：“难道他们已发现了……”
发现什么呢？李寻欢不动声色地听着，但是这父子二人却立刻噤声，不说出后面的话。
龙小云皱眉摇头，道：“不像，只是他们质疑要见母亲。”
龙啸云与李寻欢突然在同一刻抬头，盯住了龙小云。
龙啸云道：“那你母亲怎样？！”
龙小云道：“他们没见上，来了个……意料之外的人，把金钱帮的人都给杀尽了。”
龙啸云道：“谁？”
龙小云道：“荆无命！”
龙啸云皱眉道：“他的胳膊不是废了，被上官金虹赶出金钱帮了么？”
龙小云叹气道：“他的右手剑……竟也那么出神入化。爹，我已买了棺材，将金钱帮这些人好好地送回了分舵，可是……人是死在咱们兴云庄的，即使是荆无命动的手，难道我们能脱得了干系？上官帮主……能不跟我们计较么？”
说到上官金虹的名字，父子二人的声音都有些发冷。
他们在害怕。
上官金虹在兵器谱排名第二，李寻欢在兵器谱排名第三，其中差距小之又小，但他们面对李寻欢时，可肆意加害，可面对上官金虹时，仅仅只是听了这个人的名字，他们就只觉得浑身发寒，想要匍匐在地。
这或许就是人善被人欺？
龙啸云长叹了一口气，忽然道：“寻欢，你怎么看？”
他竟然还有脸叫“寻欢”，有脸让李寻欢来拿主意。
李寻欢只好苦笑。
他竟也张了张口，道：“上官金虹为人刚愎，不容许有人挑战他的权威。”
他的声音嘶哑、虚弱，喘气声好似个破落风箱。
龙啸云却好似完全没听见他憔悴的语气一样，只是喃喃道：“不错……不错……人是死在兴云庄里的，兴云庄的生死，不过上官金虹一念之差而已，他若决定要动手呢……”
龙小云立刻建议道：“爹，让李叔叔帮帮我们吧！”
李寻欢的目光又缓缓地挪到了龙小云的面上。
他其实长得很好，一年多以前，李寻欢第一次瞧见龙小云时，只见这孩子唇红齿白，生得如观音座下的金玉童子一般。
然而，这却是个被惯坏了的孩子。
而被废了武功之后，这一年多来，他的身上更是发生了很多悲惨的事情，这令他看清了江湖弱肉强食的本质，更加痛恨令自己、令兴云庄失去权势的人。
一是乔茜，二是李寻欢。
他现在说帮帮……
龙啸云长叹了一口气，道：“寻欢……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兴云庄被金钱帮给祸害了。”
龙小云还急切地道：“李叔叔，你不要错怪我爹，这件事是我提出来的，要怪，也只能怪小侄了。”
李寻欢不说话，面对这对父子，他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龙啸云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下定了决心，道：“小云，你就去找上官帮主吧……就说，我龙啸云愿意向上官帮主送上一份大礼，只愿能同上官帮主结为异姓兄弟！”
——这份大礼，自然就是李寻欢的性命。
第294章
***
天下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还是两个！
无论是谁见了这对父子此刻的嘴脸, 恐怕都恶心到连一句话都说不出，他们简直好似已打破了做人的底线。
龙啸云心里打着这样的主意，他把李寻欢折磨成这个样子, 竟还能假惺惺地说那样的话, 亲亲热热地喊着“寻欢”。
这简直令人作呕。
李寻欢其实并不算是个特别优柔寡断的人, 他在面对别人的时候, 那叫一个牙尖嘴利，也根本不是什么菩萨，谁若想要害他, 他根本不介意给对方咽喉上来一飞刀。
可偏偏面对龙啸云这一家三口的时候，一切的豪情都化作了剪不断理还乱, 龙啸云一而再、再而三的暗害于他, 他却从来都没有狠心下过手……或许, 龙啸云就是清楚他不会狠心杀他，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其实，在梅花盗事件结束后，李寻欢也已认清了龙啸云。他在兴云庄附近守护, 是为了守护林诗音，然而这却使得龙啸云更加愤怒、更加想要杀死李寻欢！
那么，他为什么没有在抓住李寻欢之后, 就立刻杀死他呢？
——因为李寻欢需要死得有价值。
为了他与上官金虹的结拜而死，无疑是个非常有价值的死法。
龙小云离开了。
他虽然是个极恶毒的小孩子，但也的确是个胆色过人的小孩子，竟然敢就这样去独闯金钱帮的总部，去和上官金虹谈条件。
龙啸云却还坐在桌边，瞧着龙小云离开的背影，感叹似的说：“这孩子长大了, 不是么？”
李寻欢不说话。
龙啸云又感叹道：“一晃，你我结拜，也已过去十多年了……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李寻欢仍不说话。
龙啸云的嘴角忽然噙起了一点笑意，道：“一年前，我的颜面尽失。”
李寻欢的眼睛缓缓抬起，凝注在了龙啸云的脸上。
龙啸云说的是什么事，李寻欢自然知道，这件事给了龙啸云巨大的打击，完全摧毁了他的地位与名声，令他沦为了武林人的笑柄。
而现在，他的嘴角处居然有一点似有似无的笑意。
龙啸云也不管李寻欢回应不回应，自顾自地道：“现如今，金钱帮威势最盛，只要能令上官帮主广发英雄帖，在诸位武林同道的面前与我姓龙的结为异姓兄弟，过往的一切……也就可以洗刷了。寻欢，你说是不是？”
李寻欢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他不愿多说，他已无话可说。
龙啸云却好似已沉浸在了那种美好的幻想之中，他站了起来，掸了一掸袖子，大步走了出去，细心锁好了酒窖的门。
李寻欢一动不动。
他好似已憔悴到快要死了，连动一动的力气都已失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酒窖的门忽然又被推开，发出轻轻地“吱呀”一声。
李寻欢的目光立即射了过去！
——他的五感竟还是很敏锐，他的精神竟也还是很清明，没有错过这一丝细微的声音。
门外忽然探进来一对耳朵。
……不，不是耳朵，是一对双螺髻，尖尖的立在这个人的头顶，看上去就像是一对狐狸……或者小狗的耳朵，猫咪耳朵是不长这样的，猫咪双耳之间的距离要更开一些。
紧接着，李寻欢就瞧见了一双大大圆圆的眼睛。
大而明亮、圆而活泼，她忽然整个人都钻进来，露出一身粉蓝色的衣裙来，裙子好似牵牛花的花瓣儿，一进来，就只令这阴森森的地窖之中，也多了几分夏日的亮色。
她的身后，站着个黑色劲装的绿眸剑手，双手抱臂，并不说话。
这人李寻欢也曾见过一次，在与五大门派决斗的那天。
李寻欢笑了笑，向她打招呼道：“乔姑娘。”
乔茜诧异地道：“龙啸云没给你喝水？”
——他的声音简直哑到像吞了一把沙子。
李寻欢苦笑了一声，道：“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乔茜能出现在这里，当然说明她已经知道了，龙小云从兴云庄里出来时，乔茜就一路尾随着跟过来了，刚才他们在屋子里说得话，她甚至都听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乔茜上下打量了一番李寻欢，道：“他要拿你的命，去换与上官金虹结拜的机会。”
李寻欢默然。
过了半晌，他才道：“与上官金虹那种人结拜，是与虎谋皮，不会有好结果的。”
乔茜忍不住笑了起来，道：“这话你方才为什么没对你那好大哥说呢？”
李寻欢苦笑道：“原来我在乔姑娘心中，竟然是这种人。”
乔茜道：“哪种人？”
李寻欢叹道：“以德报怨的人。”
乔茜道：“你不是？”
李寻欢缓缓摇了摇头，淡淡道：“以德报怨，境界太高，我只是个俗人。”
龙啸云都预备着拿他的性命当做筹码了，他还要提醒他注意安全……他大概是疯了才会这么做。
乔茜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似乎是没想到李寻欢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在她心中，李寻欢就好似那苦情戏的女主角，与龙啸云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她立刻问：“那么，我要是现在救你出去，你会杀龙啸云么？”
李寻欢没有说话。
半晌，他才叹了一口气，道：“不会。”
乔茜立刻就露出了那种“我就说嘛”的表情，还冲一点红挤了挤眼睛，神气得很。
一点红：“…………”
中原一点红反正没法子理解李寻欢这样的人。
他做人做事都直接得很，他既然已经与乔茜有了感情，就绝不接受有任何人抢走她！李寻欢当年的困境，他根本连一丁点都共情不了！
他更不理解的是，像李寻欢这样飞刀出神入化、飞谁谁死的高手，居然能三番两次的被人折磨成这样，还在默默忍受。
一点红觉得他没苦硬吃。
他双手抱剑，靠在墙上，闭目养神，并不预备掺和他们之间的对话。
乔茜突然对李寻欢道：“你有对不起龙啸云么？你觉得亏欠他么？”
李寻欢又没有说话。
半晌，他沙哑地道：“或许。”
乔茜真诚地道：“你连老婆和房子都让给他了，这居然是对不起……如果有人肯这么对不起我就好了！”
李寻欢的手指忽然极轻微地痉挛了一下，似乎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碰到这个话题时，他总是沉默的。
乔茜却不沉默，她不仅不沉默，表达欲还旺盛得很。
只见她瞧着李寻欢这幅样子，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把你的家业、你的表妹全留给了他，在这个世界上，你明明最对不起的是林诗音，最对得起是龙啸云，可是你却天天与龙啸云表演兄弟情深，却对林诗音不假辞色、连见一面都不肯……是不是因为你知道，你对不起的，其实是她？”
李寻欢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撕心裂肺！
不错，人其实具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这趋利避害的本能，有时会体现地非常微妙、隐蔽。
被伤害的了人总在等待道歉，但伤害了他人的人，却总是在逃避着自己亏欠的一切。
或许，李寻欢逃避林诗音，正是因为他的亏欠。
或许，李寻欢与龙啸云能够面对面地说很多话，正是因为他并不亏欠，他甚至是恩人、大恩人，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
李寻欢也是人，也有人类都具有的劣根性。
但乔茜却并不想评判他，她又不是闲得没事，尾随龙小云这么久就为了进来说两句废话么？不可能的。
她想要得到李寻欢的一个承诺。
李寻欢的咳嗽声渐弱。
乔茜道：“老古人说得果然不错，大恩如大仇。李探花，你不杀他，是因为你认十多年前的情谊是真的，龙啸云害你也害不死，你要原谅他，是你自己的事情。”
李寻欢没有说话，他在等乔茜的下文。
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果然，乔茜杏眼一瞪，立刻道：“可是，倘若他要害别人呢！他这恶意倘若对准别人，李探花，难道你还要护着这对恶毒的父子，让他们去肆无忌惮的害人么！”
她不等李寻欢反应，就立即道：“一年前，我为了救你，才炮制出了采花龙啸云的事……这父子二人知道是我，他们最恨的也是我……你该知道，近来江湖上流言纷纷，都说我有什么《怜花宝鉴》，就连上官金虹都把主意打在我身上，李探花，你猜这件事是谁做的？”
猜？需要猜么？龙啸云出走一年多，龙小云又是个鬼精鬼精的小孩子，他们难道只是去找胡不归？
况且，乔茜横空出世以来，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为他洗脱冤屈。
与她仇恨最深的人，的确就是龙氏父子，这一点，谁也没法子否认。
乔茜只道：“李探花，我只问你一句，龙啸云要害我，我自然要找他算账，我算账若是算得过了火，你要怎么办？”
李寻欢默然。
半晌，他才道：“我只能代表我自己不杀他，不能代表别人。”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他对龙啸云的确已仁至义尽，再没有什么要护着他们父子二人的理由了。
乔茜笑了，道：“你总算清醒些了！不过……”
不过？
乔茜眨了眨眼，笑道：“不过，我还要对付上官金虹，能把他引出来才是最好的……现下还不能救你出去哦探花郎，我这里有些干粮，你先吃了垫垫肚子，你的穴道我也帮你解开几个，咱们先蛰伏，将计就计、伺机而动……”
她叽里咕噜地这样说着，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来塞进李寻欢手心，又咻咻几下，解了他的穴道，这就打算溜走了。
李寻欢突然道：“乔姑娘。”
乔茜：“嗯？”
乔茜回头看他。
李寻欢瞧着她与那绿眸剑手，忽然笑了一笑，温声道：“乔姑娘，恭喜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乔茜愣了愣。
啊，是在说她和红大爷么……？
咦，他们进来之后连一点亲密举动都没有，小李探花的眼睛居然这么尖，一下子就看透了。
她歪了歪头，说：“哦……多谢！”
然后就拉上一点红的手跑了。
——虽然小李探花这样子很真诚地祝福了他们，但是，乔茜的想法是没有改变的。
她之所以要来与李寻欢嘴炮一番，乃是因为……她的目的是《怜花宝鉴》。
反正，龙氏父子造谣她有《怜花宝鉴》，那么她若是不拿到，岂不是吃亏得很？
而李寻欢待在地窖里，久久地沉默着。
半晌，他慢慢打开了乔茜塞给她的干粮包——他还没打算死，当然要为自己补充一些能量。
干粮包里装的是……饼干。
李寻欢：“…………”
李寻欢忽然觉得这饼干的形状有点熟悉……
他拿起一片，放进嘴里，用牙一咬——
没咬动。
李寻欢：“…………”
果然……又是这种硬得能当护心盾的饼干。
第295章
***
李寻欢是否着相了呢？
这世上或许总有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事, 需要花费十年、二十年的时间才能逐渐解开，“一刀两断”，说起来容易, 做起来却很难。
乔茜离开那个宅院之后, 就一直不说话。
一直等到回到小酒馆内、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 她还是一副“别说话, 我在思考”的样子。
一点红：“…………”
杀手照例脱了衣裳，露出了精壮结实的半身，又抬脚踏入了浴室去擦身洗澡, 等他拾掇干净出来的时候，乔茜居然还是一副沉思的模样。
乔茜：思考.jpg
一点红：“…………”
杀手挑了挑眉, 走过去, 伸手把乔茜抱进了怀里。
他是很喜欢把乔茜这样子抱进怀里的, 乔茜小小一只，可以完全被他收入怀中，连一根脚趾头都不露出来，而他身上的味道当然也会完全将她浸没, 从里到外。
实际上，他非常喜欢在那种时刻……闻到她身上那种水乳交融的味道，还很喜欢去尝一尝她的眼泪。
乔茜乖乎乎的, 就这么缩进男朋友的炙热怀抱，鼻尖动了动，用力嗅了嗅，眼神渐渐清明，从那种思考的状态中走出来。
“红大爷，你说……”
她这样若有所思地说着。
一点红道：“嗯？”
乔茜接着道：“假如你是李寻欢，你会把我让出去么？”
一点红：“…………”
一点红：“…………”
……这算什么问题。
杀手的眉头皱起来, 垂眸去瞧她，却见乔茜也正仰着头看着他，眼睛还亮晶晶的……显然很是期待他的回答。
一点红：“………………”
一点红叹了口气，道：“不会。”
乔茜一听这话，反而来劲了，兴奋地道：“那！那！楚哥要是为我害了相思病，病得形销骨立的，你会怎么做啊！”
一点红：“…………”
你在兴奋个什么劲儿啊？
而且楚留香会害相思病？会病得形销骨立？一点红一听这两个词，又顺便和楚留香那张总是莫名其妙神秘微笑的脸联系了一下……浑身顿时泛起了一阵强烈的恶心感。
他面无表情地说：“那让他去死吧。”
一点红：冷酷.jpg
乔茜哈哈大笑起来，在一点红怀里笑得像一条抖动猫猫虫，如果她的尾巴和耳朵此刻露出来的话，一定连毛毛都在抖……杀手的唇角勾起了一丝笑，伸手抚摸着她的背，不轻不重地揉捏着。
乔茜很快软了下来，变成了一滩水一样的猫饼，什么反抗都做不了啦，只能任由他随便摆弄啦。
空气中顿时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不远处的另外一间房内，楚留香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又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难道有人在想他？
楚留香伸手摸了摸鼻子，有些莫名其妙。
……算了，只要不是乔乔这个活宝贝在想他就行。
楚留香如此宽心地想到，大大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躺在床上。
窗外忽然传来了一阵礼貌的“笃笃笃”声，浪子眼皮一撩，就对上了一双极为智慧的眼睛。
鸠魔智：(⊙T⊙)
楚留香笑道：“小伙子，你不好好地待在你的窝里，跑我这里来做什么？”
鸠魔智：智慧.jpg
不过，珍珠斑鸠的窝那可是出了名的潦草，鸠魔智因为窝太潦草，还被乔茜抓着翅膀耳提面命过，但是不改……怎么也不改！
而且它有很多别的窝可以住呀~~~
此刻，鸠魔智笃笃笃敲击窗户，在外头扑闪着大翅膀，胸脯鼓鼓，如果楚留香不放它进去的话，它看起来就打算在大晚上叫起来了……
哎呀，可真闹人。
楚留香的心里莫名其妙地浮现出了一句古人说的话——物似主人型。
和乔乔还真像。
他的唇角浮起了一丝愉悦的微笑，伸手打开了窗，又重新躺回床上。
斑鸠扑闪了进来，蹲在了他的胸膛上，乖乖巧巧地把脖子一缩，睡觉了。
鸠魔智：依偎.jpg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起来，也闭上了眼睛。
***
昨夜去见李寻欢，见完之后顺便用刁钻的问题为难了一下男朋友，结果这一为难不要紧，弄得两人兽性大发，折腾了半晚上才睡下，第二天早晨乔茜醒来时，只觉得浑身跟泡在热温泉里一样，暖洋洋、软乎乎。
而且还贴在红大爷的胸膛上。
其实男人的胸膛放松的时候是软的哦……
乔茜：o(*////▽////*)q
乔茜懒洋洋地开口：“红大爷……今天没有早起么……”
杀手一只手揽着她，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拍，缓缓睁开眼睛，道：“陪你。”
乔茜歪了歪头，整个人又往他怀里拱了一拱，两个人贴贴蹭蹭，谁也不愿起来，一直到中午，才磨磨蹭蹭地换好衣裳，手拉着手一块儿出来吃饭。
到了下午，乔茜又开始忙忙碌碌了起来，拉上荆无命，一块儿蹲在院子的角落里——那里有一个面包窑。
面包窑，还是一年多以前做的。
那时候，她才刚穿越来没多久，酒馆里的常驻人口还没这么多，但是要说热闹呢，也是很热闹的，毕竟有她和陆小凤在。
面包窑就是她挥舞着小皮鞭，指挥着苦力陆小凤一块砖一块砖垒起来的！
这样的面包窑，烤面包、烤披萨都很好。
在穿越初期，乔茜就是用这个窑烤面包吃，不过像这样的窑温度不好控制，也没有风炉功能，没有烤箱方便好用，自购入了烤箱之后，这窑就算闲置了。
昨天下午，乔茜突发奇想，把陆小凤从房间里拉出来，一块把窑打扫干净，又缠着陆小凤做他的秘方护心盾饼干。
陆小凤：“…………”
陆小凤很警惕：“你想干什么？”
乔茜无辜地眨了眨眼，道：“不干什么呀。”
陆小凤更警惕了：“你该不会想骗我烤饼干，然后又逼我全吃掉吧！”
乔茜：“哪有！”
乔茜补充：“是想给花满楼吃！”
陆小凤松了一口气，道：“给花满楼吃啊，那没事了……来，看我饼干护心盾重出江湖！”
正巧路过的花满楼：“…………”
花满楼的额角蹦出一个十字路口。
过了一会儿，花满楼淡然自若、微微笑着飘走了，乔茜和陆小凤一起蹲在原地、揉着脑袋……
陆小凤感叹道：“花满楼，怎么还急眼了呢！哎，这样不好、不好……”
乔茜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正巧路过的楚留香：“…………”
楚留香摸摸鼻子，觉得他们两个被揍真是活该……
总而言之，饼干护心盾还是制作了出来，乔茜一片片收好、包在小布包里，也不知道要送给哪个倒霉蛋吃。
结果今天她又要做！
还带着荆无命一起做，抱出了盆和面粉，道：“小荆，来，开始！”
荆无命：“…………”
荆无命垂头，看看盆、看看面粉、看看水、再看看乔茜。
荆无命：“？”
阴沉青年的脑袋上蹦出一个阴沉的问号。
乔茜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这两天，整天给你做饭喂水的，可把我累死了！小荆小荆，帮帮我嘛好不好？”
荆无命：“………………”
……话都说成这样了，还能拒绝么？
况且，荆无命现在本来就处于一种迷迷蒙蒙、空空荡荡的状态之中。
上官金虹养了他十几年，放弃他却只在一瞬间——因为他是无情的上官金虹。
可荆无命并不是无情之人，所以他痛苦、仇恨、空虚，唯独做不到放下。他要是能这么快就放下，也不会在前十多年里被控制成这个样子了。
但人都是趋利避害的，荆无命也是一样。
他闲下来没事干的时候，脑子里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被抛弃的那一天……他整个人也随之会被痛苦的情绪给淹没。
所以，他自发地学会了转移注意力。
杀死诸葛刚之流，一是为了发泄、二也是为了转移注意力。
他甚至还会一动不动地盯着乔茜，也不知道是在注意些什么，令一点红极为不满，就连阿飞也不太高兴。
今日，乔茜拉他出来和面玩儿……他其实也无可无不可的。
荆无命没有任何一点大男子主义，上官金虹既然要磨灭他的自尊与思维，当然不会给他灌输什么高低贵贱之分的思想，所以他对于活计的分配根本没概念，不会觉得铺床叠被是女人的事、杀人放火是男人的事。
乔茜叫他和面，他就和面。
面，黏在了荆无命的手上。
荆无命甩了两下手。
……下不来。
荆无命默默扭头，盯着乔茜。
乔茜舀了一大勺面粉，加入盆中。
荆无命继续揉。
这下揉很硬了。
至于酵母……嗯，荆无命这样没有常识的人，怎么会知道要加老面？揉好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乔茜当然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了，她做得就是这个。
……她甚至还用边角料做了几个三角形的，这样烤出来的饼干不仅能吃，还能防身。
弄好了，送去烤。
她还跟荆无命分享着制作饼干的心得体会：“要烤两个时辰！正面一个时辰，反面再来一个时辰……这样才能得到完美的硬度……啊不，是完美的口感！”
荆无命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也不知道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
两个时辰后，两个人一起守在面包窑旁边，新鲜的饼干出炉了，闻起来满是面香，乔茜挑了一块圆的给荆无命尝尝。
荆无命毫不犹豫地咬下去了。
……没咬动。
乔茜在旁边偷笑。
荆无命：“…………？”
乔茜道：“这个不是给你吃的啦……小荆，晚上帮我去送个饭好不好？这饼干是给他吃的。”
他？
他是谁？
荆无命用他那不擅长思考的脑袋想了一下，却也很快得出了结论。
——不错，这一定是乔茜的仇敌！
第296章
***
什么样的仇？什么样的怨？能令乔茜守在面包窑跟前两个时辰, 只为做出一盘硬得和护心盾一样的饼干？
荆无命短促地道：“为什么不杀了他？”
乔茜一呆：“啊？”
乔茜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荆无命的脑回路。
荆无命却闭上嘴，不多说话了。
乔茜于是快快乐乐、开开心心地推着荆无命的背，把他推出了门, 口中叽里咕噜地道：“那人所在的位置也不远, 直走两条街后左拐, 看到第三个路口再右拐, 直走一里后顺时针拐进第二个小巷里，走到头跳墙，连跳三进院子, 那酒窖里就是要送饭的人啦……对啦，一定要避开耳目, 那里头有人看守呢……不许杀人！”
一口气说完这话, 乔茜还很有成就感……毕竟她方向感其实不是很好。
不过这也不是她记住的……昨天去过之后, 今天早上让她再回想，就想不太起来了，还好有万能的红大爷，顺手就给她画了地图。
乔茜：O-O
乔茜：OVO
我的男朋友, 真厉害！
她又踮起脚尖，亲了红大爷一口后跑走了。
那么，她又为什么要让荆无命去送这一包不怀好意的饼干护心盾呢？
这其中自然有她的道理。
夜已深了。
荆无命接受了乔茜的请托, 去为李寻欢送饼干。
他乃是天下罕有的剑术天才，轻功自然也不弱，记性自然也不差，乔茜只说了一遍，他就已清楚地记住了方位，提起小包裹，身形一展, 就消失在了夜空之中。
一个时辰之后，他回来了。
酒馆大部分的灯，已熄灭了，所有的窗户都将竹帘放下，遮掩住了这里过于明亮的灯火。
——这次回来保定，他们大部分时候都这样做。
只有酒馆前厅的一盏灯还开着，这盏灯就放在茶几上，圆圆的，看上去像是一捧小小的月亮。
乔茜就坐在沙发上，坐在这一捧月光之中。
她的身形很娇小，如此一缩着身子的时候，沙发的靠背就足够将她完全挡住了。不过荆无命还是发现了她，因为她今天梳得恰好又是双螺髻，好像两只狐狸耳朵，从沙发里探出一点尖尖来。
荆无命推门进来，立刻就瞧见了这两点尖尖，目光倏地就凝注在了上头。
紧接着，一双圆杏眼从沙发里探出来，冲他眨眨眼睛。
荆无命的心里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涌上来……从前，他也经常晚上出去杀人，可是没有人专门留灯等他。
乔茜笑道：“饿不饿，渴不渴，要不要吃零食呀！”
荆无命摇了摇头。
乔茜便歪了歪头，道：“你送到他手上了么？”
荆无命道：“嗯。”
乔茜坏笑道：“他是不是一直苦笑，一句话没说？”
荆无命又道：“嗯。”
乔茜继续道：“你没有杀人，对吧？”
荆无命还道：“嗯。”
乔茜眨眨眼睛，面颊上露出了两个酒窝。
荆无命忽然开口，冷冷道：“是李寻欢。”
乔茜道：“咦，你认得他？”
荆无命当然认得他！
上官金虹是个“谋定而后动”的人，他做事非常谨慎，没有百分百必胜的把握，就不会贸然出手。
金钱帮的崛起也正是如此。
金钱帮是在一年之前异军突起的，上官金虹却起码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入了江湖，早在十年前，百晓生品评天下武功时，就已经将他派在了兵器谱第二名的位置上。
十多年的蛰伏，正是为了一鸣惊人。
这十多年之间，上官金虹为了筹备金钱帮做了许多事，这其中就包括训练荆无命、也包括搜集信息——搜集这江湖上每一个值得他去对付的对手的信息！
李寻欢当然就在其中！李寻欢甚至是上官金虹的眼中钉、肉中刺！荆无命早已将兵器谱上的人挨个记住……天机老人、李寻欢、郭嵩阳、吕凤先、西门柔……
——这些人全都是他要杀的人。
仇恨，早已被种植入了荆无命的心，以至于他翻进那地窖、瞧见李寻欢的第一眼时，杀气就像是四处挥舞的触手一样迅速挤满了屋子！
这是上官金虹给他植入的仇恨，即使他恨养父至深，但养父长达十余年的控制与折磨，还是令他的身上像是被烙下烙印一样，留下了永远都消除不掉的痕迹！
荆无命浑身僵硬，右手几乎在一瞬间握住了剑柄！
李寻欢那双憔悴却温和的眼睛，那时正在瞧着他。
荆无命的身体在发僵。
半晌，他那突然被激活、充血的肌肉才慢慢地放松了下去，收缩的瞳孔慢慢地散大，阴沉沉地盯着李寻欢，随手一扔，饼干落在地上，发出了一声金石相击的脆响。
——饼干落地居然能发出脆响。
李寻欢：“…………”
李寻欢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此人是谁派来的。
他有点无奈、又有点想笑……最后只是叹了口气，道：“多谢你，多谢乔姑娘。”
荆无命没有理会他。
这时，酒窖外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有人道：“寻欢。”
——是龙啸云。
由于乔茜嘱咐过荆无命不能杀人，因此荆无命只是身形一展，躲进了大酒瓮之后，高手一般都是内外功兼修，气息一闭，连大罗金仙都难发现，更遑论是龙啸云这种庸才。
荆无命就这么听这两人说了半天的话……当然，主要还是龙啸云在说，李寻欢好似已疲惫至极，全程没怎么搭理他。
所以，荆无命这一去一回，才花费了一个时辰之久。
此刻，提到李寻欢，他的身体好似又一次不受控制地被激活了，就连脖颈都僵硬起来，杀气无声地溢出，乔茜却坐在原地，就这么安安静静、仰着头看他。
她笑了一下，轻轻道：“你傻站着做什么呀？为什么不过来坐着呢？”
荆无命的喉头忽然极轻地滚动了一下。
他面无表情地坐下了。
其实，以前他很少坐着。
……这当然也是因为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是个一丝不苟的人，他对自己非常苛刻。他一般都在总部的书房之中处理事务，那书房之中，却甚至连张椅子都没有，因为他认为，一个人只要坐下来，就会精神松懈，而一个人若是精神松懈，他就会犯错误。（1）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一点微小的错误，就可以令数件事失败。（1）
所以荆无命当然也不习惯坐下来。
……他是来到乔茜这里之后，才逐渐明白放松的滋味。
这其中或许有他故意的成分在——上官金虹既然已抛弃了他，那么他为什么还要遵守上官金虹为他烙下的习惯？！
所以，乔茜让他坐，他就坐下。
所以，他瞧见李寻欢之后，才会那么快就把杀气给收敛了。
乔茜道：“你见到龙啸云了么？”
荆无命的眼睛眯了眯，冷冷道：“他该死。”
他躲在酒瓮后时，当然不可避免地听见了龙啸云与李寻欢说的话……或许是因为他对李寻欢这种长久的敌对情绪作祟，荆无命并没有什么都不听，他认真地听了几句……然后他就把大脑放空了。
像龙啸云这样的人，根本就入不了他的眼。
李寻欢的穴道已经被解开，他完全可以一巴掌拍死龙啸云，可他偏偏不肯，竟就坐在那里听龙啸云放屁……
乔茜叹道：“他该死，李探花却下不了手。”
荆无命冷冷道：“李寻欢，优柔寡断，不过尔尔。”
乔茜却道：“其实……这是人之常情。”
荆无命的眉头似乎皱了一皱……这是他第二次听见“人之常情”这个词，上一次他也不明白。
他的瞳孔好似又慢慢地扩散了，扩散成一团空洞的迷雾，口中喃喃道：“人之常情……”
乔茜状似无意地道：“你不能理解李寻欢不杀龙啸云，那么你自己呢？如果你有机会杀上官金虹，你杀不杀？”
荆无命的瞳孔忽然收缩！
他的身体也忽然紧绷！乔茜的话好似一根钢针，忽然极用力地刺进了他的心脏，令他的心脏忽然重重地收缩，好似有鲜血被泵出！
他的眼睛也变得像两滴血。
他……回答不出。
他可以么？他恨么？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会杀死上官金虹么？
在杀死他之前，他想要欣赏他后悔的表情……
如果他知道他会右手剑……如果他快要被别人杀死，只能求助于他的右手剑，那个时候，他的养父会像对待上官飞一样的……对待他么？
只要想到这一点，荆无命就兴奋到无以复加，恨不得完全沉溺于这想象之中！
可是，他心底的另一个地方却空空荡荡的。
在空空荡荡什么呢？
乔茜这时候仍然在叹息，似乎有些伤感，道：“李寻欢不杀龙啸云，是因为他仍然心存幻想。”
荆无命的石头眼珠茫然地颤动了一下，道：“……幻想？”
乔茜瞧着荆无命，慢慢地道：“因为他还在幻想，龙啸云还在对他有一丝真正的兄弟情谊。”
荆无命右手小臂的青筋忽然凸起、跳动、收缩。
……他在幻想。
……他在幻想，上官金虹对他还有一丝真正的父子情谊！
他忽然就明白了什么……他明白的事情令他如遭雷击——
他杀不了上官金虹，因为他和李寻欢一样，是个心存幻想的人。
这发现令他甚至有一种说不出的恶心，他的身体忽然绷紧，激烈的情绪在冲刷着他的每一根筋肉、每一条神经，令他左肩的伤口痛得无以复加，令他大脑好似在被撕扯着——
他的一半在痛苦，突然剥离了伴随了自己半生的情感，令他的心空洞、令他的人迷茫，令他简直要被这种空虚的痛苦所击倒！所打趴！
而他的另一半却狰狞地在咆哮，这是他那被打磨到几乎不存在的自尊心在作祟——
这时，乔茜的声音又缓缓响起。
她的声音又轻又细，是他很熟悉的，她是救了他的人，也是接纳了他这条丧家之犬的人。
她只说：“不要向痛苦屈服。”
——你能克服失去手臂的痛苦，就一定也能克服失去养父的痛苦。
第297章
***
李寻欢就好像一面镜子, 照出龙氏父子的极致无耻，也照出了人性之中最脆弱、最没有尊严的一面。
乔茜是一定要杀上官金虹的。
上官金虹若是不死，老王掌柜一行人难道要永远背井离乡、在陌生的眉镇生活么？
这话或许说给别人听, 会让人觉得非常匪夷所思。
就只是因为这个么？就为了几个普普通通的人的安稳生活……就要去与当今江湖上权势最大、武功最高的人作对、决一死战？
这听起来简直是荒谬。
但是酒馆里的大家都不觉得荒谬。
大家都很自然、很平常的接受了, 好似这世间的道理本就是如此, 这世间本来就是如此行事的一般。
所以, 他们才与其他人不一样。
所以，他们才是侠客，具有侠者的精神, 具有侠者的胆气。
乔茜也是一样的。
将近两年的时间已过去了，她从最开始那个心慌到要靠疯狂干家务来平静的普通女孩, 变成了现在这样的人, 她经历过很多场大战、捣毁过很多阴谋, 也拯救过很多本来必死无疑的人，锤炼两年之后，现在的乔茜，应当也是一位“侠者”了吧。
那么, 荆无命呢？
荆无命不是侠者，他只是灰烬所铸造的利刃，极其锋利、极其割手, 极其令人胆寒，但却是握在别人手中的。
但千万莫要忘了一个词，叫做死灰复燃。
他还没有烧尽、烧透。
一个人只要还余有自尊心与原则，那么他就还有希望。
荆无命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好似已成了一尊石头做的雕塑，乔茜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没反应。
乔茜：歪头.jpg
乔茜直接推着他的背把他推回自己的屋子里了, 荆无命如行尸走肉般地走着……差点还被门槛给绊了一下，不过像他这样武功的人，就算是因为太失神而绊在门槛上，也能立即稳住身形。
乔茜道：“你瞧你，走路都不当心些！”
荆无命极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乔茜又道：“病号大少爷，你明天想吃什么呢？”
荆无命又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没说话。
乔茜：“…………”
乔茜的脸上露出了不开心的表情。
荆无命张了张口，嘶哑地道：“米布丁。”
……很奇怪，他居然把这东西的味道给记住了。
这或许是因为，这是他醒来之后尝到的第一个味道。
乔茜的脸上立刻就笑开了，道：“是吧是吧，我就说米布丁很好吃……那好哦，明天我亲自下厨！你早点睡吧！”
说着，她就“砰”的一声，从外面关上了荆无命的门，然后负起双手，准备把前头的灯关了，回屋细细睡了。
红大爷还在等她呢~~
乔茜：捧脸.jpg
一个阴暗的声音幽幽地道：“你对他可真好啊……”
乔茜吓得差点跳起来！
一转身，一只阴阴暗暗的陆小凤就躲在角落里，嘴里还在发出幽幽的控诉之语：“你都不给我做米布丁吃……”
乔茜无情地道：“你把胳膊剁了，我肯定天天伺候你。”
陆小凤：“…………”
乔小茜：“…………”
陆小凤忽然一捂胳膊：“哎哟我的胳膊啊……这都没知觉了，昨天做饼干做伤了！”
乔茜立刻关心地凑上来：“真的么真的么……我看看我看看……”
她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力一拧！！
陆小凤：“嗷！！！”
陆小凤疼得连胡子都抖起来了，气急败坏地大骂：“哇你挑个好地方拧行不行？！挑我胳膊里的软肉……毒妇啊！毒妇！”
乔茜施施然缩回手，冲他开朗一笑，道：“看，治好了吧！”
陆小凤：“…………”
陆小凤冷笑，嘴里嘟嘟囔囔地就走了，乔茜依稀可以听见，他在说的是什么“女大不中留啊”。
乔茜：“…………”
乔茜：翻白眼.jpg
不过，第二天一早，陆小凤起来的时候，还是吃到了乔茜亲手做的米布丁。
米布丁，冰凉凉甜丝丝，放在玻璃小盅里，晃一晃，表面还微微颤着动一动，米粒的颗粒感与清香味，无疑是这道甜品最大的吃头，就算吃一大碗，也不会腻掉。
陆小凤大吃一口，感叹道：“这才像话嘛……死丫头……”
乔茜“唰”的一声扭过头来，目光严厉地盯住了陆小凤：“你说什么？”
陆小凤亲亲热热地跳起来，亲亲热热地说：“我说你最好啦，狸花大王。”
乔茜这才满意地眯起了眼睛。
而陆小凤又很有干劲地捋起了袖子，爽朗地道：“今天要不要给花满楼吃饼干，我再做一盆来！哈哈，昨天你和小荆弄的，还差点火候哩！”
刚巧路过的花满楼：“…………”
花满楼的额角，又蹦出一个十字路口。
***
小酒馆里没那么多蝇营狗苟，众人的生活都很松弛、愉悦，荆无命住在这里，算是体验了一回正常人是如何生活的。
一个人一旦体会了正常的生活，那么他必然不想回到不正常的生活里了。
可是，有另外一些人，却永远不会满足于正常的生活。
或者说……他们就是以权势为完全目标的人，一旦失去了权势，那对他们来说，简直比死还要难受。
所以，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无论是不是与虎谋皮……他们都要去争取权势与名利。
龙啸云无疑就是这样的人。
龙小云在这两年如坠地狱的生活之中，也无疑变成了这样的人。
所以他就出发了，前往金钱帮的总舵求见上官金虹。
他是个不会武功的孩子，这原本应该是一场九死一生的旅途，但龙啸云之所以把这任务交给了他，却正是因为绝大多数江湖人都不屑杀死一个小孩子。
所以，他成功见到了上官金虹，成功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用李寻欢的命，来换取龙啸云与上官金虹的结拜大会。
上官金虹淡淡道：“你认为有人敢来参加我上官金虹结拜的大会？”
龙小云恭恭敬敬地道：“只要江湖上的诸位朋友，都知道这件事就行了。”
上官金虹淡淡扫了龙小云一眼，忽然道：“上一个和你父亲结拜的，是李寻欢，他现在是什么下场？”
这无疑是个杀气很重的问题。
龙啸云算什么东西？也配同他上官金虹相提并论？他的卑鄙无耻天下皆知，上一个和他结拜的人被他害得有多惨，难道这龙氏父子以为，他上官金虹也和李寻欢一样，是个傻子？
龙小云一旦回答不好这问题，就会立即死在这里！
荆无命不杀孩子，可上官金虹却没有这准则！
只要是人，就都可以杀！
龙小云却很镇定自若，他依然低着头，做出一副十分恭顺的模样，想也不想，就回答道：“李寻欢是李寻欢，上官帮主却是上官帮主。”
上官金虹道：“哦？”
龙小云道：“李寻欢之所以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是因为他太重情。然而上官帮主志向远大、心思坚定，我们父子不过只想在帮主的庇护下苟延残喘、勉强度日罢了，我父亲哪里敢真的与帮主以兄弟相称？”
上官金虹眯了眯眼。
龙小云的这段话，意思其实非常简单，无非就是说人善被人欺罢了……他承认他们父子就是小人，小人敢欺负好人，却不敢欺负恶人。
道理就是如此简单。
上官金虹抬起眼，用他那冷淡、又充满威压的眼神，在龙小云身上扫了好几遍，只令龙小云的脊背都冷汗直流、身上的寒毛都全竖起来了。
上官金虹答应了这个要求。
因为龙小云的确拿捏住了他的心思。
李寻欢，他的心头大患。
如今，他失去了荆无命，已无完全的把握除去李寻欢，李寻欢这个人当然只能死在一个“情”字上，他能被龙啸云父子二人抓住，简直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能以结拜龙啸云为代价，除去李寻欢，这划不划算呢？
这简直太划算了！
其实很多人对枭雄都有一种误解……那就是他们的尊严容不得践踏。
其实不是的，尊严这种东西，在无事发生时，当然每个人都想要保持。但是，在面对巨大利益时，枭雄往往可以不假思索、立刻就把尊严给扔到地上去，假装自己根本就没有脸皮这东西。
换言之，脸皮其实是可有可无的，关键在于利益有多大。
况且，他真的没法子在这个时候杀死龙小云……因为他实在不确定李寻欢的脑子里到底有多少水，假如他杀死了龙小云，李寻欢会不会为了这孩子来找他复仇？
……这真是非常说不准的事情。
所以，龙小云此次前来，虽然危险重重，但他手上的筹码可真的不少。
他唯一只隐瞒了荆无命的事，他不想让上官金虹知道，自己抛弃掉的那二把手，其实右手剑更厉害……荆无命的存在是个很重的砝码，暴露这件事，说不定会让上官金虹反而把心思转向如何去收回荆无命上。
龙小云的这计划几乎是在荆无命杀人之后的一瞬间形成的，所以，那天下午，他收敛诸葛刚等人的尸首时，就用匕首把他们的伤口绞烂，看不出快剑的痕迹来，又换上新衣，钉死在棺材里，算是遮掩一二。
随即，他在第二天就赶路前往金钱帮总部，与上官金虹谈判，打的就是一个时间差。
此招虽险，胜算却大。
现在，他们父子二人的确是胜了。
胜利当然只是一时的，与上官金虹这样的人结拜，无异于与虎谋皮，他们父子之后要怎么样走，还很艰难，但是最起码……这第一步已成功了。
龙小云离开金钱帮时，脸上带着一丝微笑。
这是胜利的微笑。
而上官金虹为了杀死李寻欢，也的确不介意丢一次人，他很快批了条陈，消息也很快顺着金钱帮的各个分舵所流传出去。
——七月十五，金钱帮帮主上官金虹，与兴云庄庄主龙啸云，结拜成为异姓兄弟，请天下英雄赴约见证！
一时之间，天下哗然！
而更怪的事却还在后头。
就在这结拜大会的消息传出后不久，那失踪已久的快活王后人、“小姑奶奶”乔茜忽然出现，留下了另一条消息——
她要将自己手中的快活王秘宝——引得天下争抢的绝世武功秘籍，亲自献给金钱帮帮主上官金虹。
而这献宝大会的时间——正是七月十五！
第298章
***
乔茜！乔茜！怎么又是她！为什么又是她！
隐蔽的宅院里, 龙啸云的面庞扭曲着、牙关紧紧咬着、就连脸色都好像已变成了绿的。
就在方才，他得到了乔茜那“献宝大会”的消息。
七月十五，快活王后人、“小姑奶奶”乔茜愿向金钱帮帮主上官金虹表示臣服, 特献上“快活王密宝”, 以示诚意。
而地点嘛……不远不近, 正好借兴云庄的地界一用！
什么？你说兴云庄是龙四爷的地盘？那龙四爷和上官帮主不是都要结拜成为异姓兄弟了么？给兄弟借个场地总不成问题吧, 而且当年这场地还是你前兄弟送的呢！
乔茜：无辜.jpg
乔茜：爽朗.jpg
乔茜：借我用用怎么了.jpg
龙啸云：“…………”
龙啸云：“………………”
龙啸云的面庞几乎是在瞬间就扭曲了起来！
他的拳头立刻紧紧攥住了那张写着消息的字条，字条上的褶皱深深、不停发抖，而这锦衣华服的中年人的脑袋简直都胀得通红, 两个鼻孔都不由自主地张大，发出了牛一样粗重的喘息声, 眼睛几乎在瞬间布满了血丝！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龙啸云简直立刻陷入了无能的狂怒之中！
乔茜、乔茜……找你的时候你不在, 现下没有你的事, 你却出来又捣乱！
——不错，龙啸云的确找过乔茜。
他与乔茜之间的仇恨不共戴天，一年半以前失踪，他的确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找胡不归擒拿李寻欢、第二件就是炮制快活王宝藏的传闻，利用江湖上的高手，来寻找她的下落, 这就叫借刀杀人。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乔茜这一走，竟消失得干干净净，整个江湖，全然找不见她一点儿踪影。
于是这件事就被他先搁置了下来，正巧抓着了李寻欢……那就先谋求与上官金虹的结拜吧。
谁知, 这个时候，乔茜却突然又出现了！还横插一脚，好像就是为了破坏他的结拜大会而来！
龙啸云怎能不气？龙啸云怎会不气？他简直气得要发疯、气得恨不得咆哮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经历这样的事？为什么这些碍眼的人全都要和他作对？！
龙啸云忽然扭头就走，大步往酒窖的方向去了！
酒窖之中关着的，自然就是李寻欢。
阴暗的酒窖、黯淡的灯火，还有靠坐在地上，那憔悴、沉默的人。
大门“砰”的一声被踢开，龙啸云气喘如牛，死死地瞪着李寻欢，厉声道：“她是来救你的……是不是！”
李寻欢缓缓抬眸，一双淡绿的眼睛缓缓凝注在了龙啸云的面上，却没有说话。
他早就对龙啸云无话可说了。
龙啸云的双目之中布满血丝，忽然狰狞地笑了，咬牙切齿道：“寻欢啊寻欢，十年前你就倚红偎翠、夜夜笙歌，果然是浪子啊……够讨女人喜欢的，如今人到中年，还能骗得那二十岁的小姑娘春心萌动，非要救你出去不可。寻欢啊寻欢，你这份本事，为兄也实在佩服得很。”
李寻欢皱了皱眉，实在没理解他在发什么疯。
龙啸云阴沉沉地道：“哦……你还不知道，你那乔姑娘为了救你，要把她手里的快活王秘宝送给上官帮主，时间就定在我结拜大会的同一天。”
李寻欢没有说话。
他又闭上了眼睛，不愿再看这个完全失去理智的人。
龙啸云的胸膛剧烈的起伏了两下，阴冷地道：“只可惜，无论她做什么都没有用了，寻欢，你我兄弟，就此别过吧。”
李寻欢霍然睁开双目。
不知什么时候，酒窖外已站了一个人。
一个黄衫人。
杏黄色的衣衫，袖口与领口处以金线绲边。
这当然不是上官金虹……这是金钱帮第八分舵的舵主，江湖人称“风雨双流星”的向松。
向松的手上缠着一条金链子，金链子的两端，各垂着一个南瓜大小的铜锤——这便是他的流星锤了。
此刻，流星锤就垂在他身前晃。
向松道：“李探花，别来无恙啊。”
向松的声音尖锐、难听、令人作呕。
他也是在兵器谱上有名的人，曾经在十年前就与李寻欢见过面。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你是来杀我的。”
向松道：“帮主的命令，就是铁令！李探花，要怪，就怪你看错了人，交错了兄弟吧！”
这话是在点龙啸云。
可龙啸云的脸上，却没有露出半分的羞愧之情，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挪开，就这么瞧着李寻欢。
李寻欢能说什么呢？李寻欢只能承认他说得对。
向松的流星锤开始甩动，在空气中发出了猎猎的声响。
金光一闪，流星锤已朝李寻欢的面门飞来！
流星锤是一种极为沉重的兵器，控制这种兵器并不太容易，向松在兵器谱上榜上有名，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好锤，这南瓜大的铜锤，好似带着千斤的重量，一旦砸到人的脸上，鼻梁立刻会被砸断、面部随之凹陷，鲜血飞溅之时，恐怕连脑浆都能喷出来点！
而此刻，这流星锤已朝李寻欢飞去！
龙啸云的心脏在砰砰砰的狂跳——他的手心攥紧，舌底不由自主积起了唾液，他仿佛已兴奋到了极点，他已不知在心里想过多少次、多少次……！
风声已至李寻欢面门之前！
李寻欢已无力躲避！
他会死在这里么？他会可笑的死在这里么？“飞刀有情”，所以飞刀就要死在这有毒的兄弟情之上么？！
铜锤已至！
李寻欢却面不改色，连眼睛都未曾眨动！
铜锤忽然停在了李寻欢的面前。
下一秒，只听“当啷”一声，铜锤掉在了地上。
而向松已经捂住了自己的脖子！
他的脖颈之间，正插着一段三寸七分长的……额，饼干？
不错！正是饼干！正是由陆小凤发明、乔茜荆无命出品的护心盾饼干！
龙啸云当然不是个傻子，不可能给李寻欢留下一柄飞刀，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李寻欢的暗器再例无虚发，没有了飞刀，也只是一头任人宰割的猪羊罢了。
乔茜正是想到了这一点，才煞费苦心，花了四个小时的时间，制作了这样一盘尖锐磨牙、难以下咽的护心盾饼干……啊不，现在应该叫飞刀饼干了。
总而言之，乔茜深谋远虑，拯救了李寻欢的性命，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可惜，向松不会这么觉得。
向松已仰面跌倒，他脸上的每一根肌肉都已经扭曲、颤抖，豆大的冷汗自他头上渗出，他瞪着李寻欢，嘴巴张得很大，似乎想要质问他——质问他——但他只能发出一种“咯咯”的声音。
李寻欢叹了一口气，自地上慢慢地站了起来。
而这时，龙啸云已骇得跌到了！
李寻欢一步步朝他走来时，他简直魂飞魄散、屁滚尿流！
但李寻欢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从他身边走过了。
龙啸云跌在地上，很久、很久都没有动。
过了很久，龙小云忽然扑了进来，惊惧地道：“爹！爹！李寻欢跑了，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龙啸云汗出如浆，嘴唇不停地发抖，口中喃喃道：“不要紧……不要紧，上官帮主既然已发出了英雄帖，请天下英雄见证结拜，那么他就决不能杀我……决不能杀我……！否则，他会被江湖人耻笑的……！”
不错，道理正是这样的道理。
义之一字，乃是江湖中最重要的准则，背叛兄弟，乃是江湖人人唾弃的行为，上官金虹贵为一帮之主，他不能……或许说，不能这么快地就与龙啸云翻脸。
可是，李寻欢没杀死，反而令金钱帮又损失了一个分舵主，七月十五那天，上官金虹真的会来他这一头的结拜大会么？
只要龙啸云脑子没进水，他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但他却一定要想出法子来结拜……在众人面前，与上官金虹兄弟相称。
要怎么做才好呢？
***
七月十五，正午，阳光烈。
兴云庄久违的热闹了起来。
门口的白条石阶已换了新的，朱漆的大门，黄铜的兽首门环也闪着鲜亮的光，门上那“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的楹联也格外气派，四个衣衫干净整洁的小厮就那么往门口一站，迎来送往，好不热闹。
门口还站着个锦衣华服、相貌堂堂的国字脸中年人，他满面带着笑容，与往来的宾客寒暄着，时不时便听见他那爽朗的大笑声。
这个中年人当然就是龙啸云。
龙啸云已一年半没出现过了，这一回来，却是红光满面、迎来送往、风光极了。
来瞧热闹的江湖客们实际上都有些疑惑……这里，大概是快活王后人的“献宝大会”，而不是龙啸云的“结拜大会”吧？
……人家乔姑奶奶献宝、上官帮主收宝，你龙啸云在这里又唱又跳的干嘛呢？
龙啸云哈哈一笑，只道：“鄙人义兄上官帮主，今日于我兴云庄内接受那快活王后人的献宝，身为小弟，龙某与荣有焉，来来来，大家请进，龙某今日定要尽一尽地主之谊了。”
第299章
***
只要脸皮够厚, 还真是什么都能蹭啊……
众江湖客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皆从对方的眼里瞧见了对龙啸云脸皮的叹服……
小姑奶奶乔茜把时间定在七月十五，摆明了就是想让上官金虹二选一、摆明了就是来下龙啸云的面子的。可龙啸云倒好, 直接当自己的面子不存在, 反正兴云庄是他的庄子……这还顺便给了他一个“尽地主之谊”的好借口。
失踪一年半, 丢下老婆孩子不管……兴云庄出了事还是李寻欢在管, 如今倒真是好意思，站着这里“尽地主之谊”。
不过，龙啸云此番这样做, 却并不是为了在江湖上出风头。
——他现在所处的位置十分尴尬，恐怕所有人都在背后嘲笑他, 哪里还有什么风头可出呢？
但是他又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怕死。
龙啸云父子二人, 以李寻欢的性命为交易, 换来了与上官金虹结拜的机会，然而上官金虹派人来收取他的报酬时，他的报酬不仅不乖乖赴死，反而用一柄饼干镖飞死了金钱帮第八分舵的舵主向松。
这难道不是龙啸云的错误？
上官金虹难道不会找他的麻烦？
金钱帮找谁的麻烦, 谁就会变成一具动也不会动的尸体。
龙啸云当然不是傻子，他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那时那刻，他的胃部剧烈的收缩, 体内翻江倒海，恐惧到快要呕吐！那时那刻，他也终于品尝到了与虎谋皮的可怕之处。
可是，那能怎么办呢？路是他自己选的。
当龙啸云从那种剧烈的恐惧中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找寻欢！
找寻欢，现下只有李寻欢能救他……他是兵器谱第三，他是上官金虹的心腹大患, 只有他才有能力与上官金虹对阵！
然而，李寻欢是否还会救他呢？
答案是否定的。
彼时，李寻欢已拜访了乔茜的酒馆，向她当面致谢，当乔茜又一次问及龙啸云时，他只是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李寻欢也不是个面团，兄弟情义也有被消耗光的一天。
至于林诗音要怎么办……其实，林诗音并不是柔弱到必须依附于一个丈夫才能活下去的人。
反过来说，其实正是因为有了龙啸云这样毫无廉耻、卑鄙阴险的丈夫，才令她多少年来，都没有颜面出门，镇日待在小楼之中，闭起门来过日子。
龙啸云要是死了，可能反而更好。
龙啸云就这样被放弃了。
他其实也知道，自己这一次，必不可能通过李寻欢来解围了，所以他只能自己想自救的办法。
这就是他想出的自救之法。
上官金虹已向全天下的人宣布了结拜的事，那么，无论这结拜大会举不举行，他龙啸云，都已是上官金虹的义弟！金钱帮的事，当然就是他的事。
他今日舍下一张老脸来此，就是想让江湖上的朋友们都看看，他龙啸云，乃是上官金虹的兄弟！
上官金虹今日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他么？如果他还想要自己的名声的话，那就不会！
而过了今日，事情已夯实了，上官金虹必然不会动用金钱帮的力量来杀他！
龙啸云就是这样自救的。
其实，这样的自救之法，与垂死挣扎有何区别？和把生的希望寄托在上官金虹的脸面上有什么区别？
没有区别，现在的龙啸云，就是活过一日算一日，惶惶不可终日，如丧家之犬一般，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打死在路上。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一年半以前，他何必要去诬陷李寻欢是梅花盗？
一个月以前，他又何必要拿李寻欢的性命，去讨好上官金虹？
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是他自找的罢了！
宴席，已摆了起来，兴云庄内张灯结彩，人头攒动。
龙啸云与龙小云父子二人穿梭在人流之中，满面春风、招待宾客，今日的宾客之中，竟然也没有太刺头的，对着龙啸云，也都能假惺惺地叫上一声“龙四爷”，只让龙啸云感觉回到了过去。
林诗音仍未出现，她从不在人前现身。
正午已到。
十余个黄衫人忽然出现。
他们穿着杏黄色的衣衫，腰边系着各色的兵刃，腿上均打着倒赶千层浪的绑腿，身形魁梧、鹰视狼顾，只往院子里一站，那股肃杀之气就已笼罩整个兴云庄。
金钱帮！
是金钱帮！
热闹的院子里一下子冷了下去，说话的声音忽然在一瞬间全都消失了。
众人一齐朝门口望去。
一个金黄衣衫的人就站在那里。
他的衣袍很长，下摆完全盖住了脚面。
这个人的样貌并算不得英俊、也说不上丑陋。
可是，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绝不会忘记他！
因为一种沉压压的威严，已笼罩了整个兴云庄——上官金虹，他当然就是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当然要出现，因为乔茜的献宝大会，其实也算准了他的心思——如果他不来这献宝大会的话，就只能和龙啸云一块儿开结拜大会去了。
——近来，上官金虹的心思好像总是在被拿捏。
这或许说明他对这江湖的掌控，并没有他以为的那样深。
乔茜看似在为他解围，但实际上呢？
他也并不觉得这献宝大会，会这样简单。
无论如何，他不会留下这两人的性命。
龙啸云、乔茜——他们都是上官金虹必除的人。
此时此刻，上官金虹就站在兴云庄的门口。
龙啸云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了光彩，他立即迎上了前来，亲热地道：“大哥，早恭候多时了，快请进来吧。”
上官金虹面无表情地瞧了他一眼。
龙啸云立刻感觉自己的额头渗出了冷汗。
上官金虹道：“阁下贵庚？”
龙啸云怔了一怔，讷讷道：“虚长五十一。”
上官金虹淡淡道：“你比我大。”
龙啸云立刻赔笑道：“能者为师，大哥可千万不要折煞小弟。”（1）
上官金虹冷冷道：“那么你就站在一边去。”
说着，他就大步踏入了屋中。
龙啸云当面被下了个没脸，却丝毫不敢露出不满之色，亦步亦趋地跟在上官金虹身后，等进了堂屋，上官金虹要上座之时，他又连走了几个小碎步，提前一步到了那位子后面，拉开椅子，请上官金虹入座。
上官金虹瞧都没瞧他一眼，落座之后，更是一句寒暄之语都没有，根本不请他坐下。
龙啸云在排座次的时候，主座自然排的是上官金虹。
主座左手边的位置，自然就是留给他自己的。
可如今，他却不敢坐下。
因为上官金虹刚才让他“站在一边去”。
他不敢坐，他只好垂着手，立在上官金虹的身后，真的好似个奴仆小厮。龙小云见状，哪里敢坐？也只好垂着手立在上官金虹的另一侧……这下，父子二人，都好似是被上官金虹踩在脚底下的哈巴狗儿一样，真是要多谄媚有多谄媚、要多屈辱有多屈辱。
席中的宾客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的，却也把这场面全看得一清二楚。
众人心中都想：活该，李寻欢那你当兄弟，你把人家卖了一次又一次，上官金虹拿你当条狗，你倒是舔人家的鞋底子舔得不亦乐乎！
但是，没人敢笑。
上官金虹的威压实在太强，令众人都不敢放肆。
而正在此时，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忽然自屋顶上响起，又脆又愉快。
上官金虹缓缓抬头。
十条幽灵般的黑色影子，傲然立于屋脊之上，冷漠的、残忍的盯着院中的一切，他们的剑就在手边，一旦主人下令，就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一切活着的人！
发出笑声的，则是个嫩黄衣衫的年轻女郎，头梳双螺髻、腰系藤萝紫，一阵风轻轻吹来，令她的身上发出了丁零当啷的清脆响声，众人一瞧，才发觉那发出响声的，正是她头上的一枚垂吊这的金小粽子首饰。
一条黑色的影子正拱卫着这女郎。
他彪悍如豹、目光似狼，浑身上下都充满了骇人的劲力，他那双惨碧色的瞳孔冷冷地瞪住了龙啸云，只一眼，就令龙啸云的双腿软如面条！
这头梳双螺髻的女郎，自然就是乔茜。
乔茜笑意盈盈地道：“龙四爷，别来无恙呀，一年多不见，想不到你竟给上官帮主当小厮了！”
龙啸云的脸色几乎是在瞬间胀得发红！发紫！
可惜，他今天根本就不是主角，连被奚落，也只是顺带着奚落一下而已。
乔茜的目光又落在了上官金虹的身上，道：“上官帮主？”
上官金虹道：“快活王后人。”
乔茜没有否认……这个人设在这个世界真是深入人心，完全没有否认的必要了。
她叹了口气，道：“我不在的这一年多，江湖上的说法倒是很多，说我这里有宝藏，来往寻宝的人……实在让我不堪其扰。”
上官金虹不说话。
乔茜又道：“我只是个闲散之人，不愿搅入江湖的纷争之中，这快活王宝藏对我来说，是累赘不是助力，既然如此，不若今日，就将秘籍献于上官帮主，这岂非是两全其美之事？”
上官金虹仍不说话。
此时，龙小云却忽然蹦出来了，朝乔茜深深作了一揖，道：“快活王后人愿献上《怜花宝鉴》，于武林之和平上有大功劳，小云先替江湖诸人谢过乔姑娘！”
乔茜却道：“谁说我要献的是《怜花宝鉴》？”
龙小云眼珠子一转，笑道：“乔姑娘难道是在说笑？快活王后人的秘宝，不是《怜花宝鉴》能是什么呢？况且，我上官大伯今日来此，正是为了宝鉴，乔姑娘不献上宝鉴，难道要拿些废纸来抵？”
《怜花宝鉴》在不在乔茜身上，全天下就没有比龙小云更清楚的人，他这样说，不过就是要激起乔茜与上官金虹的矛盾，好让他们打起来，最好两败俱伤。
这就叫架桥拨火。
金钱帮与小酒馆之间，的确会有一场决斗，这是谁也没法子改变的。
可是，随了龙啸云父子的意，却也是不可能的。
两只老虎要打架前，是要一起先干掉一旁看戏的猴子的。
乔茜歪歪头，似乎很疑惑的样子，道：“难道《怜花宝鉴》是什么天下第一的秘籍，全世界就没有比它更好的？”
龙小云一怔，道：“那就请乔姑娘献上来看看吧！”
乔茜微微一笑，忽然一挥手。
一件袈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的手上，她这一挥，袈裟便化作一道金红色的闪电，直朝上官金虹飞去。
于此同时，陆小凤和花满楼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蹦出来了，二人手上均提着个大花篮，一步一行，从花篮里往出撒……纸页？
是纸页！是秘籍的第一页——试看版！
于是，每个人都看见了《辟邪剑谱》四个大字。
于是，每个人也都看见了剑谱最上面的两行字——
欲练此功，必先自宫！
陆小凤还在哪里一边撒币……啊不，一边撒页，一边热情地说：“来啊，都来瞧瞧看看，看看我们这秘籍，是不是比《怜花宝鉴》还厉害！”
第300章
***
《辟邪剑谱》！
……这是什么东西？
在场诸人, 莫说见过了，简直就连听都没听说过！
但乔茜是否只是随手拿了几页废纸来糊弄上官金虹呢？却也不是。
漫天的纸页飞扬着。
但凡是武者，就没几个人能忍受的了“绝世武功秘籍”的诱惑, 人们纷纷伸手抓住纸页, 低头去瞧上头的字眼。
这纸页之上, 印的乃是《辟邪剑谱》总谱的内容, 所谓总谱，也即是整部武学的纲领心经，集合整本秘籍的精华之所在, 在场诸人细细去度，只觉得其中的内容玄之又玄、妙之又妙, 蕴含着极正确、极精巧的道理, 有人已忍耐不住, 竟当场试行其中记载的内力调息之法，然后经脉逆流，“哇”的一声吐出血来。
这是肯定的——因为“欲练此功，必先自宫”。
乔茜依然立在屋脊之上, 叹了口气，道：“现在，诸位知道这秘籍的厉害了吧, 这快活王的秘宝的确存在，可是于我却没什么用处的。”
……于她没有用处，难道于上官金虹就有用处么？
袈裟，已被握在了上官金虹的手上。
这袈裟，正是自福建向阳巷、林家祖宅之中找出的那件，在那个世界中，林远图正是练了这套功夫, 才打遍南北一十三省，创下了福威镖局的赫赫威名。
而这《辟邪剑谱》，也的确是那个世界的顶级武学，日月神教的教主东方不败，其所学的《葵花宝典》，与《辟邪剑谱》同出一脉。
上官金虹岂能看不出其中的含金量？
上官金虹岂能看不出这“欲练此功，必先自宫”八个字全然不是胡说，而是必须？
——《辟邪剑谱》的内功心法蕴含着一种阴狠刁钻的劲力，的确只适合太监去练，因为太监身为男人，却失去了男性的特征，心性难免会变得阴狠古怪，最适合练这种心法，正常人练了，武功非但没有进步，反而会如刚才那人一样，经脉逆行，若一意孤行的去练，走火入魔也只是时间问题。
乔茜道：“上官帮主，你总该承认，我这秘籍，的确是天下罕见、精深无比。”
上官金虹淡淡道：“不错。”
乔茜又道：“可是，这秘籍并不适合帮主。”
龙小云忽然冲了出来，厉声道：“那么你为什么要把这秘籍献给我上官老伯？！乔茜，你大张旗鼓的要办什么献宝大会，难道就是为了当众对我大伯不利！”
龙小云不过十三岁的年纪，还未曾进入变声期，如此一叫嚷起来，真是又尖又利，好像钢锥插入人脑！
他这样冲出来时，表情看上去虽然很愤怒，但双眼中却闪动着兴奋的光芒！
因为他认为上官金虹必然无法忍耐这侮辱！今日，金钱帮帮主与快活王后人之间，必有一战！
两败俱伤！两败俱伤！！
龙小云的心里简直都在兴奋尖叫！
一次性除掉两个心腹大患，天底下竟还有这样好的事情么？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句话说得果然没有错！
他简直是用自己浑身的力气去挑拨！他这样说话，就是为了百分百激怒上官金虹，令上官金虹必须出手，与乔茜决一死战！
这计谋是否很好呢？
其实，天底下的计谋，很多时候就是那么几样，真要说透了，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架桥拨火、挑拨离间这样的计谋，古往今来，实在已不知道被用过多少次了，这计谋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只是看用的人怎么用。
龙小云用得又怎么样呢？
——不怎么样。
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孩子最大的特征，就是喜欢故作成熟的装大人，他们以为自己装的很像了，但殊不知，大人看见他们，只会觉得很滑稽、很好笑。
他的意图实在是太明显了，明显到令人发笑。
乔茜果然忍不住笑了。
上官金虹却没有笑。
他的眼神冷淡地扫过了龙小云。
于是，龙小云立刻感觉到一种恐怖的杀气在瞬间拍上了他，这感觉令他脊背立即泛起了一层冷汗，两条腿忽然“哒吧”一下，直接跪在了地上。
上官金虹仍然冷淡地瞧着龙小云。
龙小云立即骇得面色惨白。
于是，他就开始在地上爬。
……不错，真的是在地上爬。
他膝行着朝上官金虹爬去，一张苍白的脸上，早已涕泗横流，爬到上官金虹脚下时，他连抱着他的腿都不敢，只“砰砰砰”的磕了几个响头，哀叫着求饶道：“大伯！大伯！小侄口无遮拦，请大伯饶恕！”
而龙啸云呢？
他竟已骇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自己的儿子，跪在别人的脚底下涕泗横流、摇尾乞怜，他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好像是个木头人一样。
这样的男人，实在是个孬种！
众江湖客们的眼中，那种鄙夷与嘲讽，已如刀子一样朝龙啸云割来。
上官金虹仍坐在主座之上，八风不动，喜怒难辨。
他连看都没看龙小云一眼，这个人……不，这条狗对他来说，根本连一个眼神都不值得。
乔茜忽然叹了一口气。
上官金虹的目光又缓缓落在了她身上，那种吓呆了龙小云的杀气，此刻当然也笼罩在了乔茜的身上。
乔茜面色不变，仍然能说能笑、鲜活如初……不过她不笑，她只是一本正经地道：“其实，我也不想献上这本《辟邪剑谱》的，可是江湖上的传言却越来越离谱，说我有《怜花宝鉴》、说得了我手上的秘籍，便可一统天下……甚至让上官帮主都有了兴趣，我对帮主可是尊敬得很，也不愿拿出别的破烂玩意来糊弄帮主。”
她的声音顿了一顿，紧接着又道：“要我来说，这件事其实既不是上官帮主的错，也不是我的错，而是炮制传言之人的错……他炮制这样的传闻，正是为了行借刀杀人的计谋，利用上官帮主来杀我呢……你说是不是啊，龙四爷？”
龙啸云如遭雷击！
全场诸人的焦点，已全部集中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煞白、嘴唇和下巴不住发抖！耳膜处传来强烈的“咚咚咚”声响……这是他的心脏在跳动的声音！
他已惊骇到了极点！
不、不不不……冷静，冷静一些……！他这件事做得很隐蔽，他确信不会有任何人查到他，就连金钱帮也不可能！乔茜绝对没有切实的证据可以证明这是他做的——上官金虹不会信的、不会信的——！
然而，上官金虹那低沉威严的声音，已然在这堂屋中响起——
“是你做的？”
龙啸云的双眼立刻布满了血丝！
“大哥！大哥！这妖女在血口喷人，你千万不要被她所蒙蔽！我龙啸云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绝不敢对大哥起了算计的心思！”
一连串的话语从他发白的嘴唇里吐出，等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嘴角甚至都已积起了唾液。
这是极度紧张的标志。
上官金虹的声音却显得很平静。
——残酷的平静。
上官金虹道：“你吃了熊心豹子胆？”
龙啸云忽然怔住，因为他听不懂上官金虹在说什么。
上官金虹接着道：“今天早上，你起得很早，吃得很少，只吃了一碗鱼片粥、并一笼‘福缘居’的小笼包子，是也不是？”
——他居然知道的这么细致。
金钱帮居然将他监视到了这种地步。
龙啸云的大脑像是突然被蒙蔽了一样，他还是没有反应过来上官金虹在说什么……
他的嘴唇翕动着，道：“是……是……”
上官金虹的双眼中迸射出了一种极严厉的光芒，他瞪着龙啸云，冷冷道：“那你为什么要说，你吃了熊心豹子胆？”
龙啸云反射性地道：“大哥，我知道错了……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上官金虹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笑意。
——残酷的笑意。
他淡淡地说：“在我面前说谎，是什么下场，你知道么？”
龙啸云好似已完全骇得呆住了。
上官金虹沉声道：“拉他下去，剖了肚子，看看里头究竟有没有熊心豹子胆！有，我赔你家眷黄金万两，没有，你白死！”
上官金虹的命令就是铁令！
四个黄衫大汉已手脚极快的走了过来，两个沙包大的拳头一左一右，用力揍在了龙啸云的腹部！
龙啸云当即被打得跌倒在地！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
另外两个人已拖住了他的两条胳膊，像是拖着待宰的牲口一样，将他拖走！
龙啸云忽然反应过来了，他疯狂地挣扎着，口中高呼：“大哥！大哥！我是冤枉的，我没有做！我真的没有——啊！”
又是两个沉重的拳头击中了他，这一次，有一拳正好打在他的嘴巴上。
他的牙瞬间断了满口，嘴里满是鲜血，哇哇地往出吐，连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龙啸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上官金虹根本连问都不过问，就直接要杀了他。
但其实，这是一件非常容易去理解的事情。
上官金虹不是真心要同龙啸云结拜的，与他这样的人结拜，只会拉低他的身份与地位。
可是，江湖上的人都已知晓了结拜大会的事情，这时再反悔已不可能。
乔茜恰好送上了一个筏子。
——如果龙啸云从一开始就在利用他、算计他，那么这兄弟还有什么留着的必要么？
所以，乔茜所说的话，无论是真是假，在被上官金虹听到的那一刻，就必然是真的。
——这就是与虎谋皮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