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首发晋江小说阅读

    汉子们私下吃酒时, 说些这样的话题也是常见。

    尤其是打光棍的后生小子们,每日一睁眼,除了干活攒银钱, 就是惦记着讨媳妇夫郎,出海打鱼着实累得很, 不琢磨些美事还有什么意思。

    比起钟虎,刘顺风和钟守财没醉到神志不清的程度, 一听这话, 当即来了劲, 跟着起哄。

    钟洺吃一口酒,又夹两筷子菜,选了个海螺, 慢吞吞地转出里面的肉,撕去苦胆后嚼了, 全数咽下去后方道:“确实有。”

    周围几人都被他的磨蹭给急坏了, 听得这话,钟守财一下子坐直,“当真?以前怎没听你提过?”

    他捶钟洺一下子,咧嘴乐道:“你小子瞒得怪严实。”

    钟洺还是头一回与人讨论这等话题, 过去他向来是觉得成亲没什么意思的那类人,拖家带口,平日里做事花钱皆不能随心所欲,回到船上大孩子吵小娃娃哭的, 有什么意思。

    “是近来才有的。”

    甚至就在刚刚他才猛地想通关窍。

    身形随着钟守财的动作晃悠一下, 钟洺摆手道:“好了好了,问也问了,再多的我可不说了。”

    说出来平白教人议论, 这等事他做不出。

    话是如此,其他人焉能轻易地放过他,酒席后半程,除了已经醉到桌子底下去的钟虎,三人全数围着钟洺一个人灌酒。

    然而任凭怎么打听,钟洺都把嘴巴闭得紧,问了好半晌,也只问出对方是个小哥儿。

    月挂中天,席面终于是散了。

    刘顺风直接睡在自家船上,刘顺水送走来客,收拾了番残羹冷炙,看看天色,估摸着嫂夫郎已带着孩子在婆家睡了,他便也趁势留下凑合一晚。

    钟守财和钟洺则一边一个,把成了烂泥的钟虎架起来,送回他三叔船上。

    这么折腾一顿,作别钟守财后,钟洺捏了捏眉心,只觉自己也有些酒意上头。

    重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喝这么多,九越本地酒坊出产的便宜高粱酒,比不得前世在北地军营里喝的烧刀子,可这具身体还是年少时的模样,未及后来更上一层楼的酒量。

    他家船离刘家船最远,少不得再走几程。

    这个时辰,为着转日早起劳作,家家都熄灯歇息了,海湾里渔船安然排列,静谧无声。

    清冷月色笼着广博的海面,似撒了层耀眼的碎银箔,浪花阵阵拍岸,脚下沙滩上,细听可闻窸窣声响,挖沙的小螃蟹,蹦跶的弹涂鱼……

    钟洺撑着有些困乏的眼睛,本该急着回船睡大觉的他不知不觉间放慢了步子,很是贪恋眼前的这份平静。

    一路溜达,眼看快到时常下海的崖壁处。

    他脚下一顿,最终还是继续向前走,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吹吹风,醒醒酒。

    半道上视线扫过一个小小的黑影时,钟洺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

    但很快他便意识到前面确实有个人,正蹲在崖壁下的一角落里,闷头挖着什么。

    那小小的一团身影,如今不消多想也认得出是苏乙。

    他刻意踢开了一枚被螃蟹吃空的螺壳,弄出点动静,小哥儿一惊,因而转过头来。

    此情此景,倒让钟洺想到江家喜宴那夜。

    回想起来,几次见到苏乙,对方都没有闲着的时候。

    第一次是在洗菜,第二次是在挑筐,其后要么是砍柴,要么是挖沙虫,整日和个小陀螺似的转个不停。

    “大半夜不睡觉,在这里挖沙子作甚?”

    钟洺几步走过去,见小哥儿起了身,匆忙拍打了几下手上的沙子。

    离得近了,小哥儿闻到什么,仰脸道:“你吃了酒?”

    钟洺这才想起,又往后退了一步,想来没有哥儿喜欢闻汉子身上的酒气。

    “晚上刘家兄弟喊我去吃酒,这时辰刚散。”

    苏乙小声“嗯”了下,蹙眉提醒道:“吃了酒怎还来水边上走,风吹多了当心明日害头疼。”

    上回还是自己提醒苏乙生了病该避着水边,今天轮流转,他此刻听着这话,心里甜丝丝。

    “未曾吃醉,我酒量还是拿得出手的,正是怕回去直接睡了明日不舒坦,这才四处瞎转转。”

    他看地上放了铲子,后面有个沙坑,总觉得苏乙不会这个时辰还在挖沙虫。

    心有疑惑,却没多问,自己没打招呼就上前,已经不怎么礼貌。

    苏乙察觉到他的视线,轻咳一声,“你等我一下。”

    说罢就转身继续蹲下,往那坑里掏什么,惹得钟洺愈发不解,但还是耐心等着。

    当他做好准备,哪怕苏乙往自己手心里丢个海蟑螂,也绝对泰然处之时,掌中一凉,低头看去,却是一小串子铜钱。

    “这是卖沙虫得的钱,说好分你的。既遇上了,正好予了你。”

    苏乙说完,抠了抠手指,有些紧张地低下头。

    上回有钟涵在还好,没了小仔,单独面对钟洺时他便有些忐忑。

    汉子太高,自己如同裹在对方的影子里,呼吸都忍不住放缓,偏生心跳鼓噪得紧。

    海风拂来,吹散了两人的发。

    沙虫一斤能卖个一钱银子,苏乙给他的这一串少说也有这么多了。

    他忽而想到什么,再度看一眼苏乙背后的沙坑,揣测道:“你……该不会把钱都藏在了这里?”

    难免担心道:“可别被有心人掘了去。”

    苏乙浅浅笑了笑,“不怕,我不单藏了这一个地方,且隔些日子就换一换。”

    钟洺为这份小心翼翼轻轻叹口气。

    “你不该告诉我,方才你大可随便扯个慌,何必真的掏钱出来,又不急于这一时。”

    小哥儿傻乎乎的,得了旁人一点好,就捧出翻了番的诚心来回应,假如换个有歹心的人,该如何是好。

    “我不想骗你。”苏乙脱口而出,旋即顿了一刻,肯定道:“我信你,若我信错了人,那我也认了。”

    他孑然一身,无财无貌,本也没什么可教人图谋与失去的。

    于钟洺而言,手里的铜子仿佛有千钧重,坠得他手腕沉沉,心却上扬。

    “那我就收下了。”

    信手将钱串抛了一下,稳稳落回原处。

    “说来我寻你也有事,今天去乡里食肆给人送海货,碰上四海食肆的辛掌柜,道你买的虾酱滋味好,灶上用完了,惦记着再买一坛。正巧我在,便打发我与你传话,改日去乡里时记得给他们铺子送去二斤。”

    人在家中坐,生意天上来。

    苏乙不敢相信道:“竟有食肆掌柜记得我卖的酱?”

    听这意思,还是用在食肆的菜色里,卖给那些个城里的贵人吃。

    “何止是记得,他伙计都在圩集寻你好几日了,大约是阴差阳错地没遇上。”

    他观苏乙的茫然模样,八成也不认识什么四海食肆掌柜的,遂主动道:“他还在我这里订了些龙虾,你要是不识得路,下回你我一道去。”

    顺便提点道:“这桩生意,你暂且别说给你那舅母知晓。”

    那日看辛掌柜的意思,该是对苏乙做的虾酱很是满意,一间食肆购置食材,定是长期生意。

    他预备到时和辛掌柜打个商量,让苏乙为他们长期供虾酱,签个契书,一个月结一次账,到时苏乙就当把这笔钱存在柜上,少了东藏西藏的风险,生意过了明路,便是刘兰草想抢夺,纵然能舍下脸皮,也没那本事。

    人家铺子哪里会随便把钱给个不认识的妇人,别说你是舅母,是亲娘也不成。

    不过日子还早,他不打算现下告知小哥儿,免得惹人空欢喜。

    苏乙暂时不解钟洺深意,却已是一口答应下来。

    钟洺忍不住笑道:“傻小哥儿,我给你拐去乡里卖了,你怕是还帮我数钱。”

    苏乙有些难为情道:“我这等哥儿哪有人买,你要拐我,怕是赔本生意,不及你多卖两只虾。”

    整个白水澳,也独钟洺乐意和自己多说几句话,还肯带着小弟与他玩乐。

    拇指划过另一只手掌侧的凸起,布条缠裹下的畸形手指无力又丑陋,任谁见到都会嫌恶。

    他默默把手往黑暗中藏了藏。

    钟洺没留神苏乙的小动作,因虾酱需时日发酵出香,而苏乙新制的一批虾酱三天后才可启坛,因而两人说定三日后的下午一起去清浦乡,为避免被刘兰草一家看见,到了乡里再行汇合。

    三日后。

    “阿洺,又遇见龙虾窝了不成?你近来这运道是越发好了。”

    自从上回钟洺从冯宝那处讨回了丢的龙虾,他下海潜捕的本事算是越传越远,彻底藏不住。

    过去白水澳的人虽也知道钟洺水性好,可因他不务正业,遂没觉得有什么比别人强的。

    现下看他今天十几斤鲍鱼,明日一筐大蟹,后天一网兜子龙虾,才恍觉人比人气死人。

    近来村澳里甚至刮起一股子练闭气的风来,不单海边,就连在船上都有一些个小子把脸浸在脸盆里,旁边蹲着另一人掐时辰。

    可惜有些本事就是娘胎里带的,大多数水上人的水性仅止于能在浅海下水摸蟹逮螺,走不远也潜不深,难以轻松寻到品相上乘的鱼获。

    钟洺见状,干脆不再避着人,以后成了亲,有了孩子,自己潜捕也好,出海也罢,势必都要更加卖力,其他人爱议论就议论去,横竖自己脾气横,拳头硬,少有人敢招惹到眼前来。

    只要不说酸话,他也不会上赶着和人呛嘴,有些人情世故,亦需周全。

    “我又没有能出远海的渔船,只能靠这本事吃饭了。”

    迎面而来的妇人是钟守财的亲娘郑氏,他该叫一句堂婶的。

    钟洺抖开网兜,拿两个还在滴答水的海胆出来递过去。

    “阿婶,这东西不稀罕,您别嫌弃,拿着回去吃。”

    郑氏一看,那两个海胆可比素日在海滩上捡的大多了,去圩集卖十文一个都有人抢着要,她乐得合不拢嘴,口中却推拒道:“哪好意思要你东西。”

    “您跟我客气什么,守财哥待我与亲兄弟也没什么两样。”

    郑氏爱听这话。

    自己过去有一阵子,还劝守财少和钟洺来往,以免被他拐带走了偏路,而今想来,真是脸热。

    “那我就厚着脸皮收下了,回头来家里吃饭,记得带着涵哥儿,我有日子没见他,还怪想的。”

    钟涵生得俊,又从小没了爹娘,族里的这些长辈都怜他,多有偏爱,年节时去船上坐,比起别的娃娃,他都多得一颗糖、一个果,比钟洺讨人喜欢多了。

    遇见郑氏的地方是码头上,此处这个时辰等艇子的人不少。

    白水澳和白沙澳离得近,两个村澳共用一个横水渡码头。

    上艇子时,和钟洺同船的人里有一对年轻男女,看姐儿的打扮仍是姑娘家,未成亲,不过和汉子举止亲昵,言谈熟稔,多半也是定了亲的关系。

    走出一小段海上水路,钟洺听闻汉子管姐儿叫阿香,又提起吴家云云,他方知这就是钟虎惦念,为此喝了不少闷酒的吴家香姐儿。

    不过看这模样,这门亲事并非盲婚哑嫁,先前八成果然是他那虎里虎气的堂弟一厢情愿了。

    说什么姐儿对你笑,你出手帮忙,人家难不成还能对你哭。

    钟洺摇摇头,盼着虎子吃一堑长一智,下回长点心。

    行至清浦乡,艇子停靠,钟洺付了银钱下船。

    一并下船的还有吴香和那白沙澳的汉子,剩下两人跟着船继续往前行,那边还有几个错落的渔村。

    来时村澳里的码头热闹,眼前乡里的码头更胜一筹。

    不知为何,今日收市金的小吏直接堵在了上岸处,拦着过往的水上人,交了市金才能通过。

    有人抱怨,被小吏没好气地顶回去。

    “你当我等乐意这么麻烦,还不是你们当中有那偷奸耍滑的,常常使心眼逃了市金去?你们这些个贱民,衙门许你们上岸经营已是开恩,一个个的却还不知足。”

    “贱民”二字说得排队交钱的水上人神色一僵,青一阵白一阵,活像被人当空甩了一巴掌。

    奈何小吏虽然在衙门里不算什么人物,在平民百姓眼里已经足可称一句“官爷”,皆都是敢怒不敢言。

    钟洺听在耳中,神色暗了暗。

    遥想过去年少轻狂时,他正是被陆上人对水上人一次次的鄙夷与蔑称激怒,发誓要脱掉贱籍,活成个堂堂正正的陆上人。

    后来他为此付出代价,吃了教训,虚度一世,重来后再次遇到相同的场景,内心的血性却仍在沸腾。

    对上岸的渴望是烙在水上人骨子里的,那些个表面不念此事的,也不过是认了命。

    钟洺不会认命。

    不过这辈子他要眼光放长远,换条路子走。

    “喂,前面的,你的市金呢?没交齐就想溜?”

    钟洺向前没走几步就被人叫住,他回头看一眼。

    小吏比他矮数分,令人不得不低着头,场面怪滑稽。

    他提了提手中木桶。

    “我不摆摊,这些是给食肆送的货。”

    小吏怀疑地打量他,同时暗恨这傻大个怎能长如此高,吃什么长大的,遂态度更不佳。

    “哪家食肆,掌柜姓甚名谁?”

    “四海食肆,辛掌柜,他三日前在我这里买了龙虾,还给了一百文定钱森*晚*整*,官爷若不信,尽可去问。”

    见他说得头头是道,该是做不得假,四海食肆又是乡里老字号,小吏磨了磨牙,有些不甘心地给他放行。

    钟洺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恰逢身后的小吏又朝后面的人吼道:“不过五文钱罢了,你们这些人得钱多容易,下海捞一把就有,五文钱也不舍得掏?回头市金涨了价各个就老实了!”

    小吏恶声恶气,却不知自己一句无心的话提醒了刚刚过去的汉子。

    钟洺一下子记起,涨市金这事先前当真发生过,就在不久之后。

    原本五文的市金一夕之间涨作八文,只对水上人收取,其余摆摊的乡里人、村户人,照旧是五文。

    别看只是多了三文钱,一个月下来,可就是足足二钱多银子。

    而眼下在乡里街旁赁个摊位,只要不挑拣地段,一个月的赁钱也不过二百文,且不许贱籍租赁,加钱也不成。

    最重要的是,伴随市金上涨,乡里还开始对上岸贩鱼获的水上人加收鱼税,鱼获按斤称重,每斤加收一两文不止,赶上一眼就看得出的值钱货,譬如龙虾、海参、石斑等,还会漫天要价,狮子大开口,全看当日小吏的心情。

    不想交,也可以,赁个摊位即可,本朝商税原本就只针对于有铺面的坐贾征收,零散摆摊的小贩不在其内。

    这就导致问题又绕回最初,水上人是贱籍,赁不得摊位。

    种种条框,明摆着就是冲着多刮他们一层皮来的。

    硬壳子的海产压秤,有些一斤压根没有几个,水上人多了支出,卖价只能也跟着涨,惹得乡里人同样不忿,整个九越县怨声载道。

    这正是钟洺下狱前夕发生的事,那会儿他得了消息后,还特地回白水澳告知二姑、三叔几家子族人,建议他们提前找找门路,在城里合赁一个摊子,不然以后靠贩鱼得的利只会越来越少,到头来只肥了官差的荷包。

    可当时他“名声在外”,族人岂会信他。

    得知他因要找门路,打点上下难免还要花钱财时,还说他是不是在乡里沾了赌瘾,亦或养了粉头,赚的抵不上花的,回澳里打起亲戚的主意,开始招摇撞骗了。

    钟洺觉得失望,撒手不管,没多久他蒙冤坐牢,想必当日打定主意不信他的人还庆幸得很。

    ……

    现今旧事重演,既这一回他打算脚踏实地经营日子,不管别人,首先自己赁下个摊子才最紧要。

    于是将此事暂记下,盘算一番。

    钟洺很快离开了喧嚷的码头圩集,拐了几个弯后,在与苏乙说好的一家铁匠铺子附近找到了人。

    小哥儿把扁担放在地上,整个人贴着墙根站着,灰衣几乎和乡里常见的蚝壳房的外壁融为一体。

    不仔细看,险些错过。

    钟洺上前,语气是自己难以察觉的温和。

    “等多久了?”

    “没多久,我也刚来。”

    苏乙其实已经早就来了乡里,已在圩集上零卖了些虾酱,而后赶早两刻钟到了此处。

    他怕钟洺比自己更早,自己等对方,总比反过来要好得多。

    钟洺轻轻颔首。

    他之所以和苏乙约在这里见面,是因为这附近少有水上人来往,且他还在铁匠铺子定做了铁器。

    “你略等我一会儿,我去对面铺子取样东西。”

    他叮嘱一句,小哥儿自是答应。

    进到铁匠铺子,他提了一嘴要取的物件,拿出上回伙计予他的纸条,伙计接过,对着上面鬼画符一样的记号,送来他几日前来此定做的几根细长铁签和配套的箭头。

    箭头分三种,一种三枚,总共九枚一套。

    一种做了小倒钩,不容易跑鱼,一种做了两侧大倒钩,专用于捕大鱼,还有一种是三叉头,利于飞射鱼群,增加射中的可能。

    铁签两根,打磨的还算精细,头部磨尖,也可以单独用。

    “上回你已给了二成的定钱,再给八钱银子就清账了。”

    盐铁官营,价钱不说多昂,也不是轻易买得起的。

    像是水上人赶海常用的铁耙、铁铲,一家人一般也就只有一套,一口铁锅更是没个七八两银子买不回家。

    这回的几样看起来没多少份量,箭头比拇指肚大不了多少,亦花出去足足一两。

    “谢了。”

    钟洺把得来的东西检查无误,用一块麻布卷好,丢进网兜里。

    铁匠铺对面。

    苏乙想到一会儿要去和食肆掌柜做生意,难免还是有些紧张。

    虽然已经看过好几次,但还是没忍住,打算再打开坛子看一眼虾酱有没有问题。

    坛盖一启,虾酱的味道被风带向四方,吃不惯的人会觉得腥味重,喜欢的人却只会觉得香。

    尤其是九越县这边习惯食虾酱,家家户户都常备着,有的是自己做,有的是嫌麻烦,直接出来买现成的。

    几个流里流气的汉子在街上闲耍,鼻子动了动,闻到虾酱的味道,登时有点馋了。

    再看卖酱的哥儿生得瘦小孱弱,怕是两句话就能吓破胆,巴巴地将虾酱奉上,他们商量几句,便为了抢一口白食,勾肩搭背地向前走去。

    怎料就在还差几步就到时,正遇着一个高大魁梧的人影,直直朝着灰扑扑的小哥儿走去。

    不仅看着就打不过,侧脸还分外眼熟。

    为首的汉子登时换成一副笑脸,狗腿子似的迎上前,热切唤道:“恩公!”

    钟洺刚欲带着苏乙往四海食肆去,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动静熟悉,回首看去,立刻沉下脸。

    他眉目轮廓本就偏冷硬,十几年的军营生涯令人改了心境,对着惹自己不快的人看去时,目光当中的威慑感十足,吐出的语句更是半点不讲情面。

    “别乱套近乎。”

    苏乙悄悄左看右看,不敢说话。

    詹九被这股子视线冻得一哆嗦,好在他没别的优点,就一条,脸皮厚,仍然笑容不减。

    “恩公,话这么说可就生分了,我早前好几次想请您吃酒,您都不赏脸……”

    到了跟前,一双眼珠子在钟洺与苏乙当中骨碌一转,像是悟到了什么,冲苏乙拱拱手道:“方才离得远没看清,原是我冒犯了,这位哥儿想必该是嫂夫郎吧?”

    由于面前人身上不正经的气质太过明显,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子,苏乙本还有些害怕。

    又因不想被钟洺发现自己这般没用,兀自强撑着没表现出来,哪知汉子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我……不是……”

    他慌乱摆手,一张脸红成煮熟的虾子,自己还编着辫子呢,这汉子怎张口就乱说!

    若是钟洺因此着恼……

    他羞愤相加,话都说不利索。

    钟洺哪里看得惯苏乙挨欺负,脸色愈冷,警告道:“詹九!”

    他自己都尚未表明心意,就被这厮一指头捅破窗户纸,把苏乙吓跑了可怎么收场。

    他使个眼色示意詹九,“还不快道歉。”

    詹九挠挠脸,看不出这俩人什么路数。

    哥儿脸红是脸红,那不就是脸皮子薄么,别人被他一闹,还得谢谢他。

    虽不解钟洺为何会看上这么个勉强称得上清秀的哥儿,可过去和钟洺打过交道的,谁不知这个水上人的汉子最是不近美色。

    花楼当前,美人的香帕都怼到他鼻尖了,仍能不动声色地推了去,以至于他们私底下都猜这兄弟怕不是常下水,落下了什么隐疾?

    现在看来毛病是没有的,只是美不美人的,并不多么重要。

    没见着远未到成亲那一步,已把人护到这份上了。

    詹九最是能屈能伸,转瞬换了张面孔,打了两下自个儿的嘴巴子道:“哥儿,我吃多了酒昏了头,胡言乱扯一通,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和我个粗人一般计较。”

    苏乙何曾见过这阵势,以前在乡里遇见这种人他都是屏气凝神躲着走的,要是不小心被他们沾惹上,花钱消灾都是小事。

    如今对方却能因钟洺两句话,躬身朝自己道歉。

    他默默吸了两口气,浅浅道了句“没关系”。

    詹九默默抬头抹把汗。

    钟洺却不打算这么轻易放过他。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詹九往一边巷子里等自己,同苏乙道:“我同他说件事,去去就回。”

    苏乙拧了眉头,有些担忧地道了句,“那你小心些。”

    已走出几步的詹九闻声苦起一张脸,心说这是哪里来的哥儿,被钟洺这张脸骗傻了不成。

    就钟洺人高马大的模样,和他对上,哪里有他小心的份?别人小心尚且来不及!

    他打发了自己的小跟班,跟钟洺同进了巷子内,小心道:“恩公,今日算我眼拙最笨,您看要么这串银钱您拿去,给哥儿压压惊……”

    他作势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钱串,被钟洺以眼神瞪回去。

    “你说的蠢话都是小事,你敢说你们一伙人,方才朝这边走,原本是打算做什么?”

    钟洺太了解这帮人的德性,就是一伙子闲汉,要说多么罪大恶极,却也称不上。

    但也常挑着道上落单的姐儿哥儿、老弱妇孺下手,遇上姿容好的,便行那轻挑调戏之事,占点口角便宜,或是吃人几口白食,掠了东西走还不肯付账。

    自己过去在乡里行走,是不和这等人打交道的,他只是想往上钻营,不是真的胡混,否则岂不真成了流氓地痞,只是村澳里的人爱传闲话,传着传着就都歪了。

    但这詹九,有一回和另一伙地痞起了些口角,两方动了手,打到海边去,他教人推搡落进水里,偏生是个生在海边的旱鸭子,眼看就要淹死。

    钟洺路过,顺手一捞,捞上来才认出是詹九,只觉晦气得很。

    这等人你要说他该死,倒也不至于,可行事又着实不地道。

    他撇了詹九在岸边,自己当即离开,谁想后来詹九还是知道当日搭救自己的人乃是钟洺,就此缠上来,非要报恩,认他当大哥云云。

    钟洺不愿和他有什么牵扯,几次三番避了去,今天这是眼看着又来了。

    然则詹九要是学好也就罢了,现今无非还是欺软怕硬,假若今天自己没跟着苏乙来,苏乙少不得要因他们而吃亏。

    詹九被钟洺看破,不敢叫屈,甩手“啪啪”又是几巴掌,这回是真的打了脸,一面说尽了道歉的话。

    待他脸上打出几道叠在一起的红印子,钟洺总算叫停。

    “我叫你进来说话,是为两件事。”

    他这么一开口,詹九跟着站直了些,不说别的,他对钟洺是真的记恩,那日要不是钟洺出手,自己早成了水鬼。

    同时汉子多是慕强,他佩服钟洺的身手和水性,想认大哥的心也是诚的,只遗憾人家看不上自己。

    “你总说报恩,我自水里捞你纯属顺手,说实话,早知水里的是你,我怕是恨不得多淹你一时三刻。”

    钟洺说话时,面上没多少表情,詹就却知他说的是大实话。

    “不过眼下我确有一件事要托你帮着打听,你帮我办了这事,所谓的‘恩’就了了,以后你也不必觉得欠我什么。”

    詹九抖擞精神,忙表态,“恩公有什么要办的,尽管说与我,我虽是没什么大本事,在乡里却还是有些微末门路。”

    钟洺把圩集市金涨价的事说给他,又说自己想在乡里赁个摊子。

    “我想托你去打听打听,这市金是否真的要涨,什么日子才涨。”

    此事他虽然心里有数,但还是再确认一下更为稳妥。

    “还有赁摊子一事,你也晓得我是水上人,按赁不得摊子,但这等事不算多大,要是能找到人办,哪怕要些好处也使得。”

    詹九听出钟洺意思,一口答应。

    “包在小的身上。”

    钟洺颔首,转出两步,复回头道:“我承你叫了几回‘恩公’,姑且大言不惭地说,你这条命确是我捞回来的不假,那么也劝你一句,好歹是死过一回的人了,难不成没半点醒悟?岁数不小,这般胡混着不是长久之计,还是早日寻个营生为上。”

    说这番话时,多少掺了些他自己的心境在其中。

    至于詹九能不能听进去,便不归他管了。

    离了巷子,和詹九一伙人分了两边走。

    见得苏乙踮脚往这边看,瞅他出来了,松一口气似的,眉眼都舒展开,钟洺不由快走几步。

    “你们……”

    苏乙快速打量钟洺,见人全须全尾不像是动了手的模样,一颗心彻底安定。

    想多问,又担心唐突。

    钟洺主动道:“放心,我和他好生说话来着,没动手。”

    他领苏乙朝前走,路上和他讲了自己与詹九的渊源,苏乙听得一双杏核眼微微睁大,“怪不得他叫你恩公,原来你当真救过他的命。”

    “总不能见死不救。”

    钟洺道:“以后你来乡里见着他们这伙人,不必害怕,他必不敢再冒犯你的。”

    苏乙:……

    再度想起那汉子的胡言乱语,他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过看钟洺的语气,似乎不甚在意,当是没有生气。

    小哥儿脸皮薄,钟洺看得出,便没有再说,扯开话题讲四海食肆,提及虾酱生意。

    他把自己的打算告知苏乙,问苏乙这样妥不妥当。

    “我想着你做虾酱避不开刘兰草,食肆一要就是一坛子,不是能藏着掖着的斤两,可这笔银钱进了她的兜,实在太便宜了她。若是辛掌柜能答应,回头她问起,你大可实话实说,让她干瞪眼去。”

    苏乙见识有限,哪里想过还能这样做,要是成事,他当然欢喜。

    “这是最好不过的,把钱存在食肆柜上,哪怕暂时到不了我手上,我也高兴,总好过被我舅母拿去,再没有要回的时候。”

    他羞愧道:“又劳得你替我费心神,我不知该如何谢你。”

    钟洺有什么说什么。

    “你只是没和食肆打过交道,其实这么做的多了去,给食肆送菜的、送肉的、乃至送米的送油的,都是这么行事,总不至于换成虾酱就不行了。”

    清浦乡没多大,两人讲不了两句,食肆牌匾近在眼前。

    辛掌柜得知钟洺来送龙虾,拎着自己的鸟笼就来了。

    笼子里养了只会学舌的八哥,见了生人就喊“恭喜发财”,苏乙第一次见这种会说人话的鸟,惊吓之外又多是好奇,偷摸看了好几眼。

    八哥也顶着两对黑豆眼瞧他,忽而张嘴道:“万事如意!万事如意!”

    苏乙被他逗笑,眉眼弯了弯。

    另一边,钟洺先同辛掌柜算账。

    带来的龙虾统共十四只,小一些的六只,值个六百文,一百五十文的有七只,二百文的仅一只,加在一起是一两八钱余五十文,比上回卖给闵掌柜的那批略少一些,但也没办法,这是龙虾个头决定的。

    辛掌柜虽觉得还是输了闵掌柜一头,却也知晓没法在这事上吹毛求疵,尤其钟洺还多给他几个海胆和一只蟹子当搭头。

    算明白账后,他支使伙计去柜台上取钱。

    忙完这一茬,总算轮到苏乙的虾酱生意。

    苏乙是在乡里做惯生意的,并不打怯,见人来,行了个礼问好。

    辛掌柜令他启开坛子口,使竹筒打了勺虾酱出来,观色,闻味,浅尝,末了点头道:“的确还是那个味,你这酱算是正宗,就这个紫红的色,多少人都做不出。”

    虾酱以细腻无渣,色泛紫红为上,食之不可过咸,不可压住虾子本身的鲜味。

    有好些人不会做虾酱,做出来的浑似打死卖盐的,那样就是下下品,自己在家吃吃就罢了,端出来必然是没人买账。

    “虾酱是什么价,买了有日子,却是忘了。”

    辛掌柜逗着八哥,问苏乙道。

    “散卖是三文钱一两,这一坛子是二斤,您要的多,给您算五文钱二两,总共五十文。”

    不知多少细小虾米方能出一斤虾酱,因而这东西一般是按两卖的,买卖时一般都从自家端一个碗过来,打几勺就是几两。

    苏乙做生意实诚,不会刻意抖下手腕子瞥出去一些虾酱,搞得斤两不足,是以他的摊子前多是些回头客。

    五十文钱,就是龙虾钱的一个零头,伙计拿来后在旁边数钱串子,钟洺趁势道:“辛掌柜,您既对这虾酱满意,想必食肆里也是要常用的,一回回把人叫过来零买多麻烦,不若定个日子,让哥儿定期给您送来,到时银钱一并支取就是。”

    对于辛掌柜而言,当然是这样更省事。

    他侧身问苏乙,“若是如此,账面上的钱就是月结,你可愿意?”

    主要是从进门起,他就注意到这小哥儿一身旧衣,该是家境拮据的,这种人做生意,都是急着用钱,恨不得这头有了入账,转手就换成了米粮。

    那等月结的方式,多是与乡里其他铺子,或是多少成点气候的肉铺、菜农做生意时用的。

    苏乙情况与别人不同,只把食肆当个存钱罐子用。

    他肯定道:“一切以掌柜您方便为主,这般做也是盼着往后,您能长久照顾我们这小本生意。”

    因苏乙是钟洺带来的,辛掌柜直接把他俩归成一家人。

    不说苏乙,单论钟洺,他也是想笼络住的,为此捎带着买点虾酱不过件小事,遑论虾酱的滋味本来也极好,他稳赚不赔。

    伙计去问了后厨,道是上次的虾酱用了那么久,还是省着用的,接下来怕是用的更多。

    于是定下每七日送二斤,一个月结一次银钱。

    坛子额外押十文钱,单独先给。

    简单的契书亦当场签下,钟洺识字,确认无误,递给苏乙让他按了手印。

    见一枚小小的红色指印落在纸上,钟洺无端想起他那日说的玩笑话。

    要这是张卖身契……

    小哥儿还真就是被他给卖了都不知道。

    苏乙没瞧见钟洺眼底细碎的笑意,他兀自捧着自己那份契书,半晌回不过神来。

    这薄薄一张纸,意味着一个月四坛子稳稳卖得出去的虾酱,与足足二钱银子。

    都是他的,是舅母夺不走的。

    他当真不知道该如何谢钟洺了。

    第23章 馄饨

    从四海食肆出来, 苏乙想到揣在怀里的契书,就觉呼吸都顺畅。

    他见钟洺的视线时不时往街旁的馄饨摊上飘,算算时辰, 也不知钟洺吃没吃午食。

    水上人不是家家都会吃三顿饭,吃两顿的才是大多数, 少吃一顿省口粮。

    不过大多数汉子只吃两顿是撑不住的,像钟洺这样的个头, 肯定是饿了。

    他这么想着, 也就这么说出了口。

    “我请你吃馄饨吧。”

    钟洺眉尾微扬, 有些意外。

    实在是至今为止,苏乙面对外人,包括自己在内, 很少主动提出要去做什么。

    刚刚在食肆里面对辛掌柜时,已经是他见过的, 小哥儿最大方的模样了。

    见钟洺迟疑, 苏乙鼓起勇气,又跟一句。

    “我……我有点饿了,咱们一起去吃一碗如何?”

    他摩挲着竹扁担,轻咳一嗓。

    “今天的事我该谢谢你。”

    他不知自己在钟洺眼里, 活似鼓起的小河豚,只怕不答应他,下一秒就要撒了气。

    虽然河豚鼓胀是因为生气,苏乙则是因为害羞。

    “本想说不用这么客气, 但白吃的馄饨谁不要, 你当真要请我?可不能反悔。”

    钟洺刻意摆出轻松的语气,果然见苏乙也跟着松了口气,盈盈笑道:“你不嫌弃就好。”

    “这话说的, 和我是城里的贵人,成日里在食肆点二两酒配小菜似的,这馄饨往常过来,谁舍得吃。”

    两人并肩去了馄饨摊上,这个时辰已过了饭点,几张小桌都空着。

    他们搁下东西,就见馄饨摊的摊主扬声问道:“二位吃点什么?”

    说实话,这是苏乙第一次在乡里的馄饨摊吃饭,以往他只敢路过时偷偷看一眼。

    虽说手里也有一些个银钱,但哪里舍得花在这上头。

    “都有什么?”

    摊主答道:“三样馄饨,鸡毛菜素馅的八文一碗,虾仁和鱼肉馅的十文一碗,猪肉馅的十五文一碗,都是一碗十五个的,皮薄馅大。还有油饼,四文钱一个,若是买了馄饨再买油饼的,七文钱两个。”

    在海边上,鱼肉虾仁不值钱,猪肉最金贵,若是换成离海远的地方,街头馄饨摊压根不会有海产做馅的吃食,实在是根本买不起。

    苏乙问钟洺,“你想吃哪一种?”

    钟洺想说来碗便宜的素馅就够,苏乙却道:“不用念着替我省钱。”

    钟洺笑道:“成,我不拂你的好意。”

    遂转而选了虾仁馅的。

    苏乙本想自己要碗素的就罢,想了想还是换成了鱼肉。

    过去十几年没吃过的东西,尝一回以后就不惦记了。

    最后又道:“阿叔,劳驾再拿两个油饼。”

    “好嘞!”

    摊子上的馄饨都是现包现下,汤底说是大骨头炖的,透着股荤香。

    盖子一掀,雾气蒸腾,馄饨个头适中,进去滚几滚便里外皆熟,出来后碗底撒一撮干紫菜,一把小虾米,一丁点盐,热汤注入碗中,紫菜吸了水泡发开来,在碗中飘散如云彩,顶端缀三两葱花,多色相间,煞是美观。

    “两位慢些用,桌上有醋,乐意吃酸的可以自己加。”

    两个油饼隔着油纸,过了半晌,单独搁在一个藤编的小筐子里送到桌上。

    苏乙把油饼往钟洺跟前推了推。

    “这个给你。”

    钟洺扫一眼,“两个都是我的?”

    苏乙点了点下巴,“你吃一碗馄饨肯定不够。”

    钟洺笑道:“我饭量没那么大,况且出门前吃了东西垫肚子,要说饿也没多饿。”

    他把油饼推回去,“咱俩一人一个,你才应该多吃油水,不然太瘦,容易生病。”

    看来小哥儿笃定他方才一直看馄饨摊子,是饿了犯馋。

    实际上他是正好看见了吴香和白沙澳那汉子,刚巧也在这里用了吃食,随后结伴走了。

    两个人你分我一个,我喂你一口的,瞧得人他牙酸眼睛疼。

    怪不得光棍汉子都想早日成家,有人相伴,知冷知热,浓情蜜意的,果然不同。

    他眼下是吃上小哥儿请的馄饨了,日后要是能吃到小哥儿自己包的馄饨,才叫无憾。

    “这馄饨的滋味确实好,我今日沾你的光,总算尝了一回。”

    钟洺喝一口汤,咬一口馄饨,馄饨皮薄,能透出里面馅料的颜色,虾仁均是整只的,新鲜弹牙。

    苏乙是不信钟洺没吃过摊上馄饨的,知晓对方这么说是为了让自己听着好受,他浅笑了笑,也小心翼翼喝了口馄饨汤。

    以前几次听卢雨说起乡里吃食的味道,有馄饨、米粉、油饼、糖球、各色点心……仿佛香得没边,吃一口死了也甘愿。

    他知苏乙吃不着,故意围着他说,使他羡慕,苏乙年纪更小时还不太会掩饰,听得馋了,难免默默吞下口水,卢雨就会大声笑出来,说他是要饭的,没出息。

    后来苏乙就渐渐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任卢雨怎么说,他就像截木头,对方讨不到趣味,觉得没意思,便也就闭了嘴。

    现在不同了,他尝过了乡里买的糖,而今还吃到了馄饨和油饼。

    一桩桩一件件,皆与钟洺有关。

    汤水中的热气浮起,将苏乙的眼眶熏得有些泛红。

    他想过钟洺对自己格外好的缘由,兴许是看他可怜,怜他一样没了双亲。

    再多的他不是没想过,可只停在一掠而过的念头,光是多琢磨一瞬都觉得是冒犯。

    一顿饭两人吃得仔细,一口汤都没剩下。

    十五个馄饨当真不少,苏乙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自己破天荒鼓起来的小肚子,往下扯了扯衣裳,走去结账。

    “一碗鱼肉馅,一碗虾仁馅,两个油饼,总共是二十七文。”

    苏乙掏出打了个小补丁的钱袋,从里面往外掏铜子,掏了几回。

    他数数慢,也怕出错,先是凑够了二十个,给了摊主媳妇。

    钱袋肉眼可见轻瘪下去,他继续往外掏剩下七文的时候,一只手抢在前面,把七个铜子叮铃咣当地抛进馄饨摊的钱箱。

    “零头我给了,总不能真全让你请客,一顿饭半坛子虾酱都白卖了。”

    钟洺冲他道:“油饼算是我买的,说来我还吃了一个,着实不亏。”

    苏乙眉头蹙起,不赞成道:“说好是我请你。”

    他执拗地同摊主媳妇道:“小阿婶,刚刚那七文我给,麻烦你把刚刚付的还给这郎君。”

    钟洺仗着个头,在他背后使劲同人使眼色。

    摊主媳妇不知他们两个小年轻在闹什么,一时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

    见苏乙还在原地不肯走,钟洺没想到这小哥儿还挺犟,愣是把着哥儿的扁担杆,把人往前推去。

    “好了好了,咱们莫挡人生意,也就是这会儿吃饭的人不多,赶上早食或是晌午的时辰,阿叔阿婶早就提扫帚来赶了。”

    苏乙嘴唇抿紧,有些暗恼自己反应慢。

    “你这人……和说好的不一样。”

    钟洺莞尔,“我可没和你说好。”

    苏乙仰头看一眼钟洺,眼睛都让太阳给晒眯了。

    他低下头,揉揉眼嘀咕道:“我说不过你。”

    钟洺遂笑意更深。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逗这小哥儿这般有趣,和过去在家里逗小弟还不是一种有趣法。

    可他还是低估了小哥儿的执着,说要请客就要请到底,一点不心疼自己辛苦攒的银钱。

    走着走着,他遇见过去在乡里的熟人,少不得停下寒暄两句,就这么几息的工夫,小哥儿就不见了,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两串套了纸包的糖球。

    他把糖球塞到钟洺手上,“这个你拿回去,给小仔吃。”

    乡里的糖球个头不大,一串一般是五个,卖三文钱。

    钟洺往纸包里看了看,见是两串,明知故问:“两串都给小仔?”

    苏乙不好意思多看他,继续往前走,口中道:“你要愿意吃,吃就是了。”

    话音落下没多久,就听身后传来“咔嚓”几声。

    他回头看去,见钟洺居然已经把其中一串拎了出来,山楂上半截的竹签空了,只剩最后两个,被他三两口干掉。

    苏乙难以相信。

    “你怎吃这么快?是不是刚才没吃饱?”

    他有些后悔道:“我就说你该吃两个油饼的。”

    他没吃午食,都要吃一碗馄饨和一个油饼才能饱,钟洺看体格顶三个自己,那么点哪里够。

    钟洺语塞,晃了晃手里的竹签,冷不丁问苏乙道:“我叫什么?”

    苏乙神情懵懂,略有些茫然道:“……钟洺?”

    后者无奈笑道:“是了,我又不叫饭桶,哪里吃得下那么多。”

    两根糖球是分开装的,免得糖壳子融化,黏在一处,他把其中一个纸包拿到眼前,给了苏乙。

    “给,想着吃不完,天热拿回去容易化,岂不糟蹋,分你一半,我提前捋下来的,都是干净的。”

    糖球外面一层晶莹剔透的冰糖壳,甜得沁人,里面包的山楂则是酸的。

    苏乙不舍得和钟洺那般大口吃,他含半个糖球在嘴里,等糖壳子化了才吃山楂,这么一衬,山楂越发酸起来,他却不觉得吃不下。

    钟洺在旁时不时轻轻瞥一眼,看见小哥儿鼓起一边腮帮,怪是可爱。

    吃完两个,苏乙把最后一个仍还给钟洺。

    糖球和抛绣球一般,在两人手里打转,钟洺怕了他的客气,只得收下,当着他面吃完。

    随后两人为避熟人,在半路上暂且分开,前后脚去到码头,上了不同的艇子返程。

    钟洺去时拎着龙虾和海胆,回时手里多了一串糖球,还有一罐子虾酱。

    第24章 争执

    钟洺回到家中船上, 没等东西放下,钟涵举着个小钓竿跑过来。

    “大哥,看我钓的鱼!”

    多多也跟着蹭蹭跑过来, 它的腿拆了竹片子,乍看已经好了, 不过仔细辨别还是能发现有点瘸。

    细线垂到底,小小的鱼钩上挂了条不比巴掌大的扁鱼, 出海撒网子时看见这种小鱼, 多半人都会丢回海里。

    但钟洺没扰小弟的玩性, 夸赞道:“这么厉害,都钓着鱼了,怎不多凑几条, 晚间就用这鱼煲豆腐汤。”

    钟涵得意地扬起头。

    “不止这一条,我钓着两条了。”

    他护着鱼道:“这个不能煲豆腐汤, 是给多多吃的。大哥要吃豆腐汤, 我再去钓。”

    钟洺捧起他的脸揉一把,“乖仔,真给大哥省心。”

    说罢掏出拿了一路的糖球,“给, 看看是什么。”

    实则哪里用看,瞧那多出来的一截竹签子就知是什么吃食,钟涵欢呼一声,差点连钓竿和上面的鱼都扔了。

    “是糖球!大哥你真好!”

    钟洺把手里东西信手往船板一丢, 接过钟涵手里的钓竿, 让他拆了糖球吃,顺便道:“这不是我买的,是你苏乙哥哥买的, 他念着你,在乡里遇见,专门买了糖球要我带给小仔。还有这虾酱,也是苏乙哥哥给的。”

    钟涵喜滋滋地舔一口糖球,眼睛都被好吃的映亮了。

    “那我下次钓了鱼,也送去给苏乙哥哥。”

    钟家这边兄弟和乐,卢家船上则全然是另一副光景。

    苏乙才上船,系着围裙在船板上剖鱼肚子的刘兰草,一把丢了剪子斥问道:“去卖一坛子虾酱,看把你磨蹭的,上何处躲森*晚*整*懒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落海里教鱼叼去!”

    既苏乙回来了,剖鱼的事她也懒得再干,蹲船边撩水洗了把手,在围裙上抹两下起身,所当然道:“我且看看你做成了多大生意,银钱呢?还不快拿出来。”

    苏乙在圩集上零卖的虾酱,也有个一斤左右,再算上有人多打一二两讲价的,总共得了三十文上下。

    他掏出一串子三十几文的铜钱给刘兰草,刘兰草一边数着钱,一边往他挑回来的筐子里看。

    这一看可不得了。

    “好你个哥儿,挑去两坛子,回来时连整二斤的坛子都少了一个,却只有这么几个铜子?你如今还没出这个家,倒学会昧银钱了!”

    她嗓门大声音尖,一通嚷嚷完,引得左邻右船上的都出来看光景,毫不避讳地对着苏乙指指点点。

    苏乙语气平淡道:“多的一坛二斤卖给了乡里食肆,且是长期供的,他们与我说好,一个月结一次账。”

    刘兰草愣了一下,很快竖起眉毛不满道:“你是傻的不成,家里处处都要花钱,你还答应人家一个月结一次,也不怕人家到时候不给你结账,尽是白忙活!”

    说完她把钱串子一揣,作势解围裙道:“哪间食肆这么不要脸,我倒要去和他们论论!”

    苏乙反问:“舅母要去和人家论什么?这桩生意是我与食肆谈的,也寻人写了契书,按了手印,白纸黑字,食肆是断然跑不掉的,无非结账时,只我出面才管用。”

    刘兰草动作一顿,她是个脑瓜子灵光的,当即反应过来其中关窍,当即回头,看向苏乙时好似头一回认得他。

    “你什么意思,想分家了不成?”

    她声调愈高,“我养你多年,给你吃给你穿,不大的船上空出地方予你住,这些不要花银钱?你交给我的银钱,我本也是替你攒的嫁妆 ,早晚不都是你的?”

    苏乙看她这副嘴脸,有些好笑,谎话说多了,怕是自己都信了。

    他忍了多年,今日好似已忍到了头,有些话涌到嘴边,不吐不快。

    “我在家穿旧衣,吃剩饭,干眼见的几乎所有活计,竟不知舅母将那些银钱花去了何处。”

    “你!”

    刘兰草气得面皮发白,抬起胳膊就想给他一巴掌。

    邻船的几人见状赶紧上来拦,看热闹归看热闹,在船上动手可不是开玩笑的,一不小心就得落海里去。

    “兰草!你和他计较什么!别再气坏了身子!”

    “乙哥儿,还不同你舅母道歉!你舅母养你容易么!”

    刘兰草闻得此语,立刻不知真假地抹起泪来。

    “我当真是命苦得很!”

    还有人拿虾酱说事,帮着刘兰草斥苏乙道:“乙哥儿,那虾酱方子可是卢家的,你姓苏,又不姓卢,苏家不管你,当初若不是你舅舅舅母怜你孤苦,养你到如今,还把虾酱方子教给你,哪有你现今的日子!你倒好,反过来拿着虾酱和外人做生意,得了银钱还要自己独吞了去!”

    这斥苏乙的夫郎也是刘兰草的娘家亲戚,向来走得近,一个鼻孔出气。

    刘兰草配合着,又哀哀哭一声。

    苏乙仿佛成了众矢之的,换了别人恐怕该慌了神,偏他早就习惯了此等情形,言语如刀,从小被扎到大,反而早已轻易觉不出痛痒。

    “阿伯,您这句话从跟上就说错了,虾酱方子从来都是我自己的,不是什么卢家的。”

    一语既出,有那反应快的已是神色变了变,显然是想到了什么,再看向刘兰草时,神情多了一丝揶揄。

    刘兰草本被一帮子妇人夫郎拦下后,拽到一旁在船板上坐着,闻言厉声道:“苏乙,你怎生出这么一副厚脸皮,贪钱财就罢了,还要将方子据成自己的!你对得起你死去的舅舅么!”

    要说他们在这吵闹不休,聚在周遭看过来的早不止邻近几艘船。

    人一多,有和刘兰草关系好的,自然也就有素来和她不对付的。

    说来这也是刘兰草自己种下的因。

    自从苏乙琢磨出虾酱方子,在乡里卖出点名堂后,她什么都不需做,只管躺着收钱。

    一个月下来,少说二十斤虾酱是卖得出去,这么一算就是六钱银子,其中能给苏乙留下个十文八文就不错。

    有了这个生钱的门道,她没少在人前显摆,好些人奉承她日子过得好,有孩子他爹留下的生钱方子,有能使唤着干活的外甥哥儿,养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姐儿哥儿,一个大胖小子,是个前苦后甜的好命数。

    刘兰草得意了,对着那些素来不喜的人,言语多有夹酸带刺的时候,现今轮到她吃瘪,对方可不得冲到最前面。

    但见一对妯娌手挽着手站在人堆前,当中的夫郎故意问道:“弟妹,你方才听清楚了没?那乙哥儿说虾酱方子是他自己的嘞,我怎记得这方子分明是卢家的方子?”

    另一妇人巧笑道:“嫂嫂,我先前就同你说这事有蹊跷,你还不信,若是卢家的方子,那就是卢全留下的,他人都没了几年去了?缘何他没了以后,卢家才使这虾酱挣钱,以前怎么从没听说过?有好方子不拿出来,在家留着下蛋不成?”

    一连好几个问号,包括和他一唱一和的夫郎在内,不少人都露出恍然之色。

    更有人道:“甚么卢家方子,我就是卢家姑娘,可从未听过。”

    有人小声问:“那难不成是刘家的?”

    开头说话的妇人一哂,“卢家嫂子厉害得很呢,要是她刘家的方子,如何能交给苏乙,为何不让她那嫁出去的姐儿卖酱挣钱,且她家里不还有个哥儿?”

    可见人就是这般,虽说不见得多待见苏乙,但并不耽误看刘兰草的笑话。

    刘兰草红了眼,甩开扶着她的两人胳膊,扯着嗓子对岸上妯娌大骂“贱人”。

    苏乙反倒成了杵在一边没人会的。

    这事简直就是个无头官司,没多久冒出个婆子,和起稀泥,说白了还是让苏乙服软。

    “乙哥儿,不管这方子是谁家的,你舅母养你多年,你孝敬她是应该的,况且吃穿用度,不都是家里头花钱?便是亲生孩子成了亲,若是还和长辈住在一处,也要往公中交用度,这可不是委屈了你。”

    开弓没有回头箭。

    苏乙深知今天算是和刘兰草撕破了脸皮,他索性再度直言道:“阿婆也不必佯装不知,这些年我在舅家吃穿都是捡人剩的,一条鱼吃罢恨不得只给我留条鱼刺,此外家中大大小小的活计我亦没少干,若说往公中交用度,阿婆敢不敢问问我舅母,她已从我这收去多少‘用度’?这些‘用度’买的米粮,我又吃着了几粒。”

    那婆子一噎,瞥一眼刘兰草,半晌不知该怎么接话。

    苏乙身上的衣服补丁叠了好几处,袖子和裤腿都短了,绑辫子的头绳纯是一节褪色的破布条。

    反观刘兰草,还有她家的卢雨、卢风,身上衣裳不说多簇新,起码没旧到苏乙的程度,当然,苏乙毕竟不是卢家孩子,当家的偏心也是常有,可刘兰草腕子上的银镯还亮晃晃在那挂着。

    想来就是不久前卢悦出嫁时,刘兰草给自己添置的。

    一只镯子少说二三两银子,刘兰草成日说自己寡妇一个,养家糊口多不容易,全靠卖虾酱补贴用度。

    现今揭出来虾酱是苏乙的方子,这不就是明摆着刮苏乙的皮,养他们自家的人?

    苏乙显然也想到这一桩,看着刘兰草凉凉道:“舅母的新镯子,想必也是替我攒的嫁妆了。”

    引得岸上一些个人为此偷笑,笑刘兰草的厚脸皮子。

    刘兰草险些咬碎一口牙。

    她认为苏乙今天预谋已久,要给自己难堪,哪里想得到实则是她搜刮无度,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苏乙昧了银钱,苏乙才一把掀了遮羞布。

    苏乙太了解刘兰草,若是不驳了她去,指不定赶明整个白水澳都以为自己偷了卢家的铜子。

    到时他可就不只是灾星、白眼狼,还要多个贼的名声。

    闹到最后,领着卢风去爷奶家闲耍的卢雨也回来了。

    他得知前因后果,当场把小弟塞给刘兰草,捋着袖子就要去扯苏乙头发。

    苏乙一把挡住他的胳膊,反把他推去地上。

    别看他瘦,到底是干活多,力气反而比卢雨要大。

    卢雨摔了个屁股墩,委屈得两眼发红。

    “你个丧门星,你给我滚,滚出我们家!”

    因卢雨的这句话,刘兰草原本怨毒的眼神忽而清醒了不少。

    她猛然意识到苏乙不能离了这个家,若是离了,苏家那帮人岂不就有了由头,再不必给米给粮?

    当年她和孩子他爹养这个外甥哥儿,是收了好处的,无非是苏家不想要这个孩子,又因着实长大了,总不能一把淹死,才想出这么个主意。

    她让卢全索了一笔银钱,加上每个月的几升粝米。

    苏家族里日子不错,不差这一点米,自家则实打实地将这份好处享了多年。

    况且只要苏乙在这个家一日,他卖酱得的钱不管多少,总要交到自己手里一部分,孝字当头,养恩更比生恩大,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过去是她小看了这个哥儿,以为他是个任打任骂不还手的,怪不得人家都说,兔子急了还咬人。

    卢雨的话丢出来,刘兰草却不接茬,苏乙打量这对母子,难掩淡淡讥讽。

    是了,只要他一日不出嫁,就要和刘兰草互相捏着鼻子忍耐。

    片刻后他收了视线,头也不回地穿过人群离开。

    第25章 二更合一

    卢家的闹剧赶在晚食前已传遍白水澳, 钟家一家子人里,唯有郭氏这个好事的,下午听说后硬是抛下手里的活计挤到人堆里, 从头看到尾。

    傍晚,钟春霞拎了些唐大强下午撒网得的新鲜海菜, 还有几条鱼去给三弟和四弟两家子分,不然自家吃不完也是浪费, 一样一两条的, 犯不着晒成干鱼。

    到了老三船上, 见郭氏也在,还有几个不太熟的小媳妇和年轻夫郎,都凑在郭氏身边听他讲新鲜, 见钟春霞来了,俱都笑着打招呼。

    郭氏本以为钟春霞对这等事没什么兴趣, 想着寒暄两句家常, 放下东西也就走了。

    钟春霞本来确实是这么打算的,可一听是刘兰草家的事,与苏乙有关,立时上了心。

    为怕郭氏看出端倪再去四处宣扬, 她随意扯了个由头,说是要管梁氏借几块布头。

    梁氏起身去给她找,两人去了旁边坐,但一艘船就这么大, 郭氏说什么照样听得分明。

    等到搞明白来龙去脉, 钟春霞心中有了计较。

    该说不说的,这种时候还要多亏了家里有郭氏这么一号人,任是什么事, 就算没见着的,也能打听着,不然只怕是惦记地晚上睡觉都睡不踏实。

    “就这两块正合用,回头我使另外两个色的布头和你换。”

    日子普通的人家,裁衣多留下边角布头,这可是好东西,打个补丁,裁个鞋面,给家里姐儿哥儿的扎朵头花都用得上。

    不过有时候攒的布头颜色对不上,就得去别家淘换。

    钟春霞拿着布头离了三弟家的船,当晚就把这一档子事同钟洺讲了。

    晚食桌上,她大侄子分来一碗虾酱,说是旁人给的,一吃就尝得出滋味上乘,再加上卢家因虾酱起的事端,钟春霞哪里还猜不出个中因由。

    故而她不仅讲,还要细细地讲。

    最终一席话说得她口干舌燥,喝一口水润罢嗓子,钟春霞紧接着意有所指道:“说来乙哥儿也是个能干的小哥儿,纯是让刘兰草给磋磨地耽误了,现下大家伙知晓他手里掌着能生钱的虾酱方子,模样也不赖,保不齐就有人撇开什么六指的忌讳,上门去说合。”

    这其实是很现实的事,苏乙无依无靠,日后他进了谁家门,方子岂不就是谁家的。

    钟洺本来正着细渔网,找寻有没有破口的地方好补一补,在听钟春霞讲卢家事时,本来没破的地方也生生让他用梭子扯出一个来,越补越完蛋。

    好在全听完后,他反倒不担心了。

    苏乙没在刘兰草手下吃了亏,反倒借此把虾酱方子的归属抖落出来,这样一来,刘兰草以后惦记他的银钱,心里还要多掂量三分。

    且刘兰草到底看重苏家给的好处,势必也不敢真把苏乙赶出去。

    但想让小哥儿过上好日子,首要是让他彻底离了那个家才好。

    白日里哥儿的一颦一笑映在眼前,他心里和被八爪鱼用爪子挠了似的,却不知苏乙待他有没有那份心意。

    送走絮絮叨叨,已经开始盘算彩礼该备多少的二姑,钟洺烧了水和小弟轮着进船舱擦身洗漱,脏衣服脱下来丢进筐里,换上干净的小衣睡觉。

    他替小弟拆了辫子,“明天多半天不会太好,大哥不出海捕蛰了,咱们在家洗洗头发。”

    钟涵乖乖应是。

    多多现今在船上有自己的新猫窝,是钟洺在海底下寻到个大贝壳,愣是捡了上来。

    钟涵爱不释手,特地放了自己穿小的衣服进去铺一层,多多对钟涵的味道很熟悉,衣服进去后它也乖乖进去睡。

    夜里贝壳窝就在钟涵身边不远处搁着,他渐渐养成习惯,手要搭在猫毛里才睡得着。

    和猫一起哄睡了小弟,钟洺轻手轻脚地敲开一块船板,从下面的夹层里搬出家中钱罐,去了靠近舱门的地方,撩开半边帘子,借着外面映入的月光数钱。

    算来,距他发觉自己重活一遭,已过去月余,一个月里攒的家底,倒比他上辈子浑浑噩噩十几年的还多。

    撇去最早卖了江珧,加零散海货得的六两几乎没动,后来又卖了两回龙虾、一回鲍鱼,进账有五两过半,期间断断续续散卖的鱼虾,合在一起也有一两半上下。

    不过一头挣,一头花。

    给小弟看病抓药那回,不仅开了药还买了米,用去一两多,在铁匠铺子定做铁箭头等,亦是一两。

    两厢一减,手里尚余十一两左右。

    他娶亲暂置不起新船,只先出聘礼和摆酒的钱。

    一般哥儿的聘金是二两银子,额外再添一匹裁嫁衣的布料、一斗米、一对鲜鱼,这一套是最基本的,若是男方看重亲家,只可往上加,不可往下减。

    酒席的话,丰俭由人,便宜的不买鸡肉、猪肉,纯用海货治席,一桌也就花点调料钱,油都用不上几滴,这样的席面寒酸掉价,来客吃完回去少不得要骂,连随礼都赚不回。

    但要是做好酒好菜,几碗大肉,没个二三钱是下不来的,毕竟猪肉二十几文一斤,母鸡七十几文一只。

    村澳里人又多,家家都是亲戚,断不能请了这个不请那个,这一块暂按五两银子算,少不得还要添补。

    若他还想给苏乙打一支银簪子当头面,够是够了,花完却也剩不下什么,总不能就风光成亲那一日,过后害夫郎和他一道喝西北风。

    到最后,钟洺默默把钱串子都塞回罐子里。

    怪不得都说成亲是大开销,有那根本娶不起媳妇夫郎的汉子,只得入赘,可见何止是置不起新船,而是连聘礼都出不起。

    他原本觉得自己兜里还算富裕,十两出头的银子,他和小弟只要不胡吃海喝,足够过满一年。

    而今要预备着娶亲,反倒是捉襟见肘。

    看来成亲之前,他需想法子再得几笔像样的入账才成。

    怀着心事入睡,一觉不算多安稳,醒来时眼眶子底下隐约垂着两抹青。

    天色果如昨日众人所料,阴沉云厚,日光一黯,海水便泛乌色,不及晴天透亮。

    钟洺用苏乙给的虾酱蒸了个蛋当早食,鸡蛋羹里混了虾酱,颜色变得不算太好看,吃起来却是咸香满口。

    因虾酱本身就有咸味,直接可以拿来配粥下饭。

    兄弟俩吃得头也不抬,连蒸蛋碗里的汤都喝了个干净。

    吃罢,钟涵打了个饱嗝,钟洺去烧热水兑进木盆,给小弟洗了个头发。

    完事后他把布巾给小弟,让他自己多擦几下好干得快些,自己则还是打算找地方下海一趟转转。

    把小弟托给二姑照顾,今天天气不好,渔船都不出海,唐大强闲在家里编晒干货的竹簸。

    这东西编多少好似都不够用,晴天时家家户户船顶、船板还有岸边石头上摊开的竹簸亦是海边一景。

    见他要下海,唐大强手上动作不停,嘴上道:“风大浪急的,海水也浑,你非赶着这会儿下什么海。”

    钟洺哪里闲得住,“我又不走远,越是这种天气,在船上我越觉得憋得慌,海里才有意思。”

    唐大强冲走过来的钟春霞笑道:“听听你大侄子说的什么话,倒真像是鱼托生的了。”

    钟春霞笑眯了眼。

    自从觉得钟洺和乙哥儿的婚事八九不离十,她看钟洺顺眼得不行。

    知他要下海去,遂道:“多带条布巾去,擦干了再穿衣裳回来,别再着了凉。”

    钟洺收拾了几样东西提着走了,他那做了半截的鱼枪还放在船里,不知何时有机缘遇见鲟鱼,让他抽一根鱼筋用。

    不过既取来了铁匠铺打的铁签,他就安上箭头先带了一根,虽说暂时没法射出去用,握在手里叉个鱼想必还是顺手。

    “阿洺,下海去啊?”

    “去随便游两圈。”

    “早去早回,看着像是要下雨。”

    自逼的里正把冯宝送官,走在村澳里和他打招呼的人愈发多了。

    以前基本只有钟家走得近的族人,或是刘顺水那样相熟的汉子会搭话,那些个妇人、夫郎大抵遇见他常绕着走,说他面相凶,指不定在乡里打死过人。

    现在他真带了手上沾人命的记忆,虽说是战场上蛮子的命,这些人反而又渐觉得他是个好后生,踏实肯干。

    “晓得了,谢谢阿伯。”

    钟洺应一句,这才朝前走。

    仍是去老地方下海,海风带来一阵潮热,吹得钟洺浑身上下黏黏糊糊,恨不得赶紧脱干净了跳进海里,洗个痛快。

    到了礁石滩,他多看了一眼上次偶遇苏乙的地方,也不知那日之后小哥儿有没有把钱罐子换一处藏。

    脱掉衣服,把木桶搁下,腰间只系网兜,他改了方式,游出好一段距离方肩胛耸起,屈身入海。

    海水拂面而过,钟洺睁着眼睛四处环视。

    有些人学不会在水里睁眼,若是有这个毛病,水性再好也没法潜海。

    钟洺则是打小学游水的时候便无师自通,就是有时候在水里呆久了,上来后眼睛发涩。

    他发觉下潜的地方已不是过去常来的,不觉慌张,反而满意得很。

    铁耙在手里转了个圈,先俯身继续向下,直到双脚踩上海底沙地,然后改做匍匐的姿势,双手扒着沙地往前飘着走。

    与此同时,岸边。

    风浪天里海鸟也不在海上乱飞,多在海边礁石上聚集,三五成群。

    一只大个的海鸟对石头上的木桶很是感兴趣,它一个俯冲降下,用爪子去勾露出一小块的衣裳。

    海鸟爪子尖利,一下便将衣裳牢牢勾住,它反倒因此惊惶,扑扇着翅膀向后退去,发出刺耳的叫声。

    “去!去!”

    苏乙来这边撬蛎黄,一眼注意到那衣裳很是眼熟,想及钟洺常来此处,保准正是他放在岸上的,便不多犹豫,三两步冲上去想把海鸟赶走。

    鸟继续飞高,衣服却还在鸟爪上挂着,显然不是它不想走,而是走不成。

    木桶倾倒,整件衣服都飞到了半空。

    苏乙一下子慌了,原地蹦高上手去拽,嘴里怨怪道:“你这贼鸟,玩什么不好,过来勾人衣裳,赶紧松了开!”

    他生得个子小,跳了几下可算摸到了衣服边,亏得钟洺健壮,衣服好大一件,拖得海鸟一时飞不远。

    然而他慌乱间忘了海鸟可不是人,哪里知晓要“松手”,但听“呲”地一声,衣服兜头落在他怀里。

    头顶爪子重获自由的海鸟振翅远飞,徒留苏乙在原地,对着手里破洞的衣服傻了眼。

    钟洺在海底不知岸上事,正兴致冲冲地从一个贝壳里往外拽八爪鱼。

    八爪鱼喜用贝壳当窝,更以贝肉为食,所以实际上它们是把人家吃干抹净,还占了人家的房子,从这点看,着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除了这点,八爪鱼还擅隐藏,在贝壳里时,它们会带着贝壳一起钻沙,没有壳子时更是厉害,能扒在哪里,就变成哪里的颜色,遇上眼神不好的,只怕在海底转上一天都发现不了一只。

    钟洺把和贝壳依依不舍的八爪提溜出来,看着脑袋不大,腿却很长。

    捉这东西时只要注意别伤了它,轻易不会喷墨,将其放入细网的网兜中,继续往前找下一个。

    这片海底的八爪鱼着实不少,在沙地里找的时候,还能顺便扒拉出几个海螺和江珧。

    其中一种海螺花纹螺旋,尾巴的地方像个弯钩,如同鸟嘴,俗称雀嘴螺,这种螺适合爆炒,尾巴上的黄尤其香。

    光想着钟洺就已经犯了馋,这种下海一趟只能捡几个,凑不多的东西基本不会卖,大多是拿回家煮了自家吃。

    把大小几个雀嘴螺,以及一头尖尖的江瑶贝扔进另一个网兜,眼前一道黑影窜过,钟洺伸手去抓,教那鱼跑脱。

    他早在刚刚一瞬看清是条虾虎鱼,这种鱼要么在珊瑚丛中,要么在海草堆里,有时赶海也能逮得住,它们会像螺一样吸在石头上,鱼身细长,不多大,但刺软肉嫩,适合过油煎。

    钟洺想到自己带了铁箭头,正好想试试,便从背后掏出来,握在手里伺机而动。

    海草随水摆动,里面藏着不少活物,钟洺故意用手搅乱海草,把里面好些个小鱼小虾和小螃蟹吓得夺路而逃,他趁此机会用铁箭头接连钉住两条虾虎鱼,在上面和糖球似的穿成串。

    就是用今日带来的箭头对付这种小鱼,对鱼的品相损失颇大,好在也是想拿回去自己吃的,不讲究。

    随后他如法炮制,又捉了四条虾虎鱼。

    中间钟洺去水面上换了口气,二次下潜时有了好运气,一条和沙地几乎融为一体的锅盖鱼,静静趴在不远处。

    要不是路过时刚好瞅见一串鱼身喷水孔带起的小水泡,连钟洺都要给它骗了去。

    看到锅盖鱼他心头一喜,心知今天下水这趟的进项是稳了。

    比起面前的鱼,什么海螺八爪都算不上重要,钟洺把海螺贝壳等放进八爪鱼的兜里,爱吃就吃吧,权当进锅前最后一顿。

    空出的大网兜被他拎起,另外一只手紧握铁箭头,直奔锅盖鱼而去。

    这种鱼其实反应不多快,游起来像个飘在海里的馄饨皮,要命的是它尾巴上的一根刺是带毒的,若是不小心被刺到,保准叫你皮穿肉烂。

    老话讲“一魟二虎三沙毛”,说的是海里最毒的几样东西,锅盖鱼就是打头的那个“魟”。

    不过钟洺以前捉过两回这种鱼,懂得怎么和它较量,他绕开尾刺能甩到的范围,看准时机,先把网兜用力抛出,罩住鱼头。

    趁大鱼挣扎之际,两手齐上,脚踩住鱼身,铁耙勾住鱼肉,另一手使铁箭头贯穿尾刺,将其深深钉入沙地。

    然后他就近找了个结实的贝壳,对着尾刺猛砸几下,切断后远远踢开。

    齐活!

    钟洺把锅盖鱼网结实,回头去找另一个网兜,里面果然已经有聪明的八爪鱼开始吃断头饭,因此钟洺去水面前又捡了几个螺,弥补了被八爪鱼吃了的损失。

    下海两趟,加起来一炷香的时间都过去了,即使是钟洺也被海水泡得有些发冷。

    出水后见天色更阴沉了些,他可不想下雨时还在海里扑腾,因而加快了速度。

    两只网兜拽在手里,破开一道道水流。

    钟洺在海中身形修长流畅,海底有些傻乎乎的小鱼以为钟洺是不认识的大鱼,跟在他身后搭顺风车,眼看游的方向不太对,才又匆匆下了车。

    没花费太多时间便至岸边,钟洺扶着礁石上来,习惯性地甩了甩脑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好容易睁开被水糊了的两只眼,面前已多了一条叠好的布巾。

    钟洺顺着布巾看上去,却是苏乙拿着它。

    他倏而笑开,接过布巾的同时问道:“你也在这?”

    却说苏乙自发现和海鸟争抢,害得钟洺衣服破洞,在原地忐忑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想法子寻了针线,往岸边坐下给他加紧缝补。

    期间边缝补边往海里看,既盼钟洺晚些上来,免得要穿破洞的衣裳,两人大眼瞪小眼怪尴尬,又担心钟洺是不是在海底遇了什么险,三心二意的,针尖还把手指头给扎了一下子。

    幸而口子不大,以他的针线工夫没多会儿就给补明白了,刚把衣裳叠好放回原处,就见不远处的水里冒出个脑袋,不是钟洺又是谁。

    放衣裳的时候看见了布巾,他没多想,顺手拿了就给人送过去。

    别看现在是夏日里,出水后不赶紧擦干净,风一吹也有着凉的可能,无论是风寒发热,还是风热嗓子疼,都有人好受的。

    抬首望见钟洺的笑脸,他不由也跟着抬起唇角。

    “来这边挖些蛎黄。”

    如今和刘兰草闹翻,船上的吃食他是不敢吃,谁知卢雨会不会偷偷往里吐口水。

    他打算以后的吃食都自己备了食材去船上做,也好堵住舅母那张嘴。

    答完话,他瞥见钟洺布满水珠的上半身,短裤湿透了贴在身上,一块布能遮住什么。

    苏乙红着脸退开,撇过头道:“你快好生擦擦。”

    钟洺也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窘了一瞬,赶紧胡乱一擦,用布巾暂且在腰上围了。

    哪怕水上人成天里都是湿漉漉的,讲不了那么多规矩,这副打扮还离小哥儿如此近,都称得上耍流氓了。

    他把网兜丢在一旁,赤足踩着石头去找自己衣裳,苏乙趁这时赶紧把自己闯的祸说了。

    “……破的口子在肩上,我缝的不怎么好看,你凑合穿。”

    钟洺惊讶于还有这档子意外,他翻到苏乙说的位置,仔细看才看出多了一排细密针脚。

    “哪里凑合,这分明是极好。”

    他同小哥儿道:“此事哪里怪得上你,该怪那贼鸟才是。况且要不是你正好看见,把衣服抢回来,我怕是就得去海里捞衣裳。”

    把经苏乙缝补过的衣裳套上身,仿佛旧的都变成新的。

    还没来得及高兴,一大片乌云罩顶,雨点子毫无征兆,噼里啪啦往下落。

    海边的七月雨多是急雨,只要不起飓风,下得再大也就是一阵子。

    往回跑肯定来不及,两人都不是傻的,不用商量,便齐齐朝能挡雨的崖壁赶去。

    跑出去前钟洺还没忘把裤子穿上。

    “轰隆——”

    天际惊雷滚过,钟洺发觉小哥儿肩膀瑟缩了一下,往后靠了靠。

    他仰头看了眼,崖壁顶端探出的部分足够挡雨,只是风也大,难免刮了一些进来。

    于是转过身,背对着崖壁外,就此把小哥儿拢在自己的身形下,多少能替他挡一挡。

    几步宽的地方挤了两个人,苏乙起先还觉得风吹时有些冷,没过多久,便好似察觉到了汉子身上扑出的热意。

    他一只手背在身后默默抠石头,这样的钟洺带来一股子压迫感,不过不是令人害怕想跑的那种。

    小哥儿当下恨不得连呼吸都放轻,以他的身高,不抬头看不见钟洺的脸,只能看见汉子的胸膛、脖子和肩膀,一概风雨都挡在其后,令人无比心安。

    雨还在下。

    网兜里的八爪鱼又在吃螺,还试图穿过网兜小小的网眼往外挤,钟洺没去看,也顾不上。

    不知过了几息,他定定神,开口道:“我听说你昨日和刘兰草闹了一场,现下你住在哪里,他们家人昨晚上有没有再难为你?”

    苏乙摇摇头。

    “仍住她家船上,你放心,她一时不敢赶我走,至于难为,平日里又哪里少难为了。”

    不过因着刚吵一架,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刘兰草反而有所收敛。

    钟洺顿了顿,“你可想过,有朝一日彻底离了那个家?”

    苏乙苦笑一声。

    “怎会没想过,我白天想,夜里想,不知多少回梦里,梦见我爹和小爹还活着,他们一道把我接回家去,三口人极和乐地吃了一顿饭。”

    梦里他还是小时候的样子,挤在两个爹爹当中睡觉。

    可惜一醒来,陪着他的哪还有什么爹爹和森*晚*整*小爹,只有凉丝丝的,散着一股子霉味的木枕头。

    他甚至要咬着自己的虎口,不敢泄出一丝哭腔。

    这些事情他从未与外人道过,钟洺是多年来的第一个。

    但眼泪过去流了太多,已全数流尽了,就连两个爹爹的模样,他都快隐约记不清。

    梦里亦是两张模糊的脸,送予他想而不可得的温情。

    心事如同泄闸的水,过去他只敢对着石头说,对着小猫说。

    “我怨我没托生成汉子,生了副哥儿身,想离了那个家,除非一死,或是嫁人。”

    潜意识钟,他甚至把“死”字搁在了嫁人前说出口,足见他不是第一回这么想。

    钟洺被这个字刺得眼皮一跳,“没遮没拦的,讲那个字做什么。快朝海娘娘告个罪,让她老人家别当了真。”

    苏乙被钟洺催着,双手合十对着海娘娘的方向拜了拜,收手后他心道,海娘娘不一定会当真,但钟洺却好似真的会。

    生来十几年,这还是头一个会对他的生死安危上心的人。

    而钟洺正心如乱鼓。

    他垂眸觑见小哥儿被风吹乱的发顶,很想伸出手在上面轻轻揉两下。

    既已认清了自己的心意,或许如同二姑所说,他不该再等。

    “想离了那个家,也不是没法子,你自己不都说了?”

    他喉结微动道:“此处就你我二人,不妨你看看,我怎么样?”

    第26章 终身

    天边雷雨不歇。

    雨势最大时密如白幕, 连海边都看不清。

    这阵子总算小了些,但仍然声势不小,衬得他们所在的崖壁如同一处孤岛, 天地之间,仿若只剩下彼此二人。

    对于钟洺而言,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后面再说旁的, 好似便自然而然, 简单许多。

    “你也知我到了岁数, 一直未说亲事,家里长辈成天见的催促,本也打算寻媒人说合相看, 不过我却觉得能自己遇上合心意的人更好。”

    钟洺只觉前世上战场前都没这么紧张过,心头何止是甚么小鹿乱撞, 简直是野牛乱撞。

    “我一个糙汉子, 只会说些大白话,你莫嫌我。”

    他顿了顿,一鼓作气道:“所以,乙哥儿你乐不乐意嫁我当夫郎?”

    前言后语叠在一起, 苏乙疑心自己听错了。

    他仿佛又回到了在乡里被詹九打趣的那时候,张嘴支吾半晌,愣是一句像样的句子都说不出口。

    怎会呢。

    钟洺这样好的汉子,怎会瞧得上他这样的小哥儿。

    “可我配不上你的。”

    他嗓音发涩, 抠在石头上的指间微微刺痛, 大约是碰到了缝衣服时让针尖戳破的伤口,但他恍若未觉。

    “我长得不好看,家里没了人, 手也生得奇怪……”

    他简直数不出自己有哪怕一丁点的好。

    两家结亲,往往是希望互有倚仗,哥儿姐儿要挑婆家,汉子也要挑岳家。

    钟洺虽亡了双亲,钟家却是白水澳大姓,他有一整个宗族为后盾,反观自己,已是被苏家厌弃,说不定还会因此拖累钟洺。

    “别这么说自己。”

    钟洺打断了他的话,之前设想的事,如今终于付诸行动。

    他的掌心轻轻覆上小哥儿的发顶,安抚似的拍了两下。

    “在我眼里,你哪里都好,你生得好看,勤快能干,会制虾酱,会做针线,你本身日子过得就够辛苦,却还会分出心力喂小野猫,可见心地良善。至于家里有没有人,要我说,你们家那等亲戚不要也罢,不如说该盼着他们离得远远的,今后日子是你我过的,和他们有什么相干?”

    他话锋一转说自己道:“且你不知我在村澳里的名声有多不佳?好些人眼里,我也不是甚么好人家的汉子,成亲时置办不起新船,家里头还有个不省心的小弟,也就是我还有些下海的本事,挣得到三两银钱养家糊口,不然用我二姑的的话讲,倒贴给寡妇当赘婿人家都要嫌我老。”

    话说到这份上,就连苏乙听到末尾一句,都忍不住染了点笑模样,他觉得不好意思,努力紧绷着唇角,抬眸看钟洺时,发现对方也在冲自己笑。

    两人便这么傻兮兮地对望了好半天,亏得下大雨,没有人会往这边走,不然看到这情形,怕是会疑心他们魔怔了,被水里精怪上了身。

    钟洺欣赏了好半天哥儿笑意点点的杏眼,厚着脸皮催问道:“你还没答我的话。”

    最初的震惊如潮水后退,触手可及的喜悦近在咫尺,苏乙轻咬腮肉,给自己壮了壮胆后方道:“我乐意。”

    钟洺喜极,竟是一把将苏乙抱着举起,若不是崖壁下空间有限,往外走两步怕是会淋雨,他还想原地转上几圈!

    苏乙惊呼一声,出于本能地攀住钟洺的肩头,回过神来时他的视线已比钟洺还高了。

    再看在自己眼中高大如神祇的汉子,正咧嘴笑得厉害,哪还有半点村澳里人常说的凶悍影子。

    “你快放我下来。”

    他何时和汉子靠这么近过,之前热意汹涌的胸膛如今和自己紧贴,只隔了一层薄薄的布料。

    钟洺听他小声的请求,心软成一滩水,恍若上岸后没下锅煮成型的海蜇。

    “我太高兴了。”

    钟洺把人放回地上,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情。

    他等了两辈子,总算可以有人暖被窝,兴奋地像个实打实的十七岁后生。

    “你答应了我可不能反悔,待我回去寻我二姑说明,买了聘礼,请了媒人,去你家提亲。”

    苏乙听到“提亲”二字,才恍然有了些许实感。

    就在刚刚,他竟已和钟洺私定了终身。

    抬手贴了贴脸颊,企图让那里降些热度,钟洺眼尖,瞅见苏乙指头上的一点红。

    “怎么还有血?你受伤了?”

    他嚯地紧张起来,把小哥儿的手捉过来看。

    苏乙拿他没办法,以钟洺的手劲,他简直抽都抽不回来。

    “没事,就是被扎了一下。”

    “被什么扎了,别是被虫子咬了吧?”

    钟洺嘀嘀咕咕地查看苏乙背后的石壁,海边有各种水虫子,当中有一些可是有毒的。

    “这么大雨,哪来的虫子。”

    不如说这会儿岸上的活物,除了躲在沙里的贝壳螃蟹,可能也就只有他和钟洺了。

    “就是做针线的时候走神了,碍不着什么。”

    料想解释罢,钟洺也该松手,孰料汉子竟捉着他的腕子抬起来,使唇在指尖上轻轻抿了一下。

    钟洺的唇带着柔软的热度,小哥儿的指尖则是冰凉的,如蜻蜓点水般的接触过后,两个不谙情事的全数红了耳朵。

    这动作全凭一腔冲动,事后钟洺都觉得脸热,怪自己怎能如此急色。

    待苏乙的手重新垂下来,钟洺见对方没有反对的意思,悄无声息地改握手腕为握手掌,渐渐地,十指交缠在了一处。

    雨暂且停不了,两人都是已经抱过的关系了,钟洺让小哥儿往自己身边靠靠。

    他们在崖壁下找了个陷进去的石头窝,那个地方正好嵌进两人的身子,就此肩并肩坐下。

    苏乙给钟洺讲以前自己崖壁的哪里掏过海鸟蛋,钟洺则讲他今天在海底如何捉到了锅盖鱼。

    “这一条怕是有三十斤,拿去卖给食肆,五两银子打不住。”

    他昨晚还发愁摆了酒席就没钱给苏乙添首饰,今天海娘娘就给他送来了发财的大鱼。

    等两人定了亲,他定要去海娘娘庙一趟,多多地捐一笔香火钱。

    苏乙听得心惊肉跳。

    “这东西毒得很,你怎敢徒手捉的,莫说五两银子,就是五十两,也犯不着拿命去赌。”

    钟洺见小哥儿脸色都发白了,知他是真的担心自己,有些愧疚道:“只这一次,下回我绝不托大。”

    又跟哥儿讲他打算抽鱼筋做鱼枪,“有了那东西,我隔着半丈远就能将它钉死。”

    转而为了安慰小哥儿,刻意捡些在海底看见过的有意思的事讲。

    苏乙听得入神,也被钟洺引得话变多了些,不知不觉时,风雨歇停。

    刚许了情意的两人纵然再不舍分开,也不能一直耗在这里。

    钟洺把苏乙一路送到卢家船附近,看人好端端上去了,刘兰草和卢雨母子俩亦没作什么妖,这才离开。

    雨下了多久,钟春霞和唐大强就记挂了钟洺多久,当看到人从海滩另一头回来,手里还拖着像是装了大货的网兜,齐齐松了口气。

    待人走近,先闻到一股子刺鼻的气味。

    围在一起玩翻花绳的唐家姐弟俩和钟涵,率先皱起鼻子。

    “臭臭!”

    多多也跟着打了个大喷嚏,打完后开始坐在一旁奋力舔爪洗脸。

    钟春霞也抬手扇了扇风,蹙眉道:“这味道怪得很……”

    不过闻着怎么还有些熟悉。

    旁边船上的徐家夫郎,抱着小女儿自舱里探出头,“好不容易雨停了,是风把什么东西吹上来了?”

    他跟已经站去船板上眺望的自家男人念叨,“会不会是大鱼搁浅烂肚子了?”

    有时候雨后浪头会把海里的死东西卷上岸,那等大鱼腐烂后被太阳晒炸了肚,满海滩都是这股散不去的味道。

    但其一今日这雨下得不算太久,其二没有退大潮水。

    还是徐家汉子第一个激动道:“这不是死鲨鱼的味道么!是不是有死鲨鱼被带上岸了?”

    鲨鱼的肉不好吃,浑身上下只有鱼翅值钱,但毕竟少见,乡里有食肆的厨子有办法烹饪,遇见鲨鱼肉,会出几十文一斤的价钱收。

    钟洺远远听见这句话,朗声回应道:“徐叔,死鲨鱼没有,死锅盖鱼倒是有一条!”

    锅盖鱼丢在钟家船板上,宽大如脸盆。

    皮韧肉厚,厚度有汉子横起来的一掌那么高,尾刺截断处并不齐整,有些坑坑洼洼。

    鱼眼睛长在脑袋顶上,看着有些骇人,钟涵不敢靠近,远远躲在唐家船上看。

    徐家汉子过来看热闹,围着鱼转了两圈感慨,先是大江珧,再是这只锅盖鱼,下海两趟,一家人半年的吃穿用度都赚出来了,这岂止是海娘娘赏饭吃,这是追着他钟家小子喂饭吃。

    钟洺和唐大强合力把锅盖鱼丢进蓄了半缸子的船舱,这股味道实在熏人,要在淡水里泡两个时辰才能散味,不然带去乡里卖,走一路熏一路。

    “要不是实在嫌做这东西麻烦,我就切下一块咱们自家尝尝。”

    撇去难闻的气味,锅盖鱼的肉看起来和肥猪肉似的,怎么想都不会难吃。

    虽然他没做过,但挺想试试。

    钟春霞连连摆手。

    “不缺这一口,咱们也不忙活。”

    人在海边,想吃鱼还怕没有么,一问到这鱼现在的味道,她半点不馋。

    “你要想吃,回头成了亲,让你夫郎给你烧,我们指不定还能沾上这个光。”

    说罢她疑惑钟洺怎么不接茬,拧了身子看去,见好大一个人蹲在那里,边用皂角洗手边乐。

    女人家的直觉告诉她,这小子绝对“有鬼”。

    “除了锅盖鱼,你难道还在海底捡了金子?”

    她走过去瞥一眼,“你快在水盆里照照自己,笑得嘴巴快咧到耳根子。”

    钟洺还真对着盆里看一眼,继而甩甩手上的水。

    “虽然没捡着金子,但也和捡了差不离。”

    回来路上他已想好,把锅盖鱼一卖,得了银子,他就直接在乡里置办媒人礼。

    如此好麻烦他二姑去寻白水澳的媒人荣娘子,择个吉日,直接上门提亲!

    第27章 二更合一

    雨停了一顿饭的工夫, 紧接着又下起来,不大不小,淅淅沥沥, 端的是恼人。

    这种天气码头不会有艇子渡人,钟洺见雨虽不停, 风却不大,和早上那阵子的狂风急雨不一样, 便借了二姑家的船, 撑着去乡里卖鱼。

    要是别的鱼获留一晚也无妨, 锅盖鱼泡一夜卖相会大大减损,届时损失的不止几钱银子,没人和钱过不去。

    他披上蓑衣戴上藤笠挡雨, 船驶开后,明明天泛着铅灰色, 半点不亮丽, 他却心情好得哼起小调。

    “一把竹篙般般同噢——哥今下海去撑船噢——”

    “积够彩礼就转厝噢——讨人过门入洞房咯——”

    水上人天生一把好嗓子,唱的小调俗称“咸水歌”,都是大字不识的渔夫渔女代代传唱,用词直白得不行。

    有些更糙的歌词, 莫说姐儿哥儿,薄皮汉子都能给唱红脸。

    钟洺也忘了自己是跟谁学了这首调调,今天情绪到了,没怎么回忆就顺嘴溜出来。

    词还怪应景的。

    他与船自水面横行而过, 海湾里船上的人隔着雨雾, 只看清一片深色的影子。

    “哪个人这个贼天还要去乡里,怕不是脑壳坏咯。”

    有人见着了暗自咕哝一句,把一盆脏水倒进海里, 缩回身子后把舱门闭紧,继续搂着媳妇歇午觉。

    木船靠岸,甩了锚停稳。

    钟洺给了码头竹棚下管船的汉子几文钱,劳他帮忙看顾。

    这钱不是必须要给,但不给难保没人去你船上使坏,久而久之大家伙心照不宣。

    “下着雨还跑来,有大货要卖?”

    别看汉子一天到晚坐在这里,能干这差事的人家境不简单,普通人哪能捞到这么清闲又油水丰厚的去处。

    这不外头下着雨,此人摆着一盅酒,一碟子花生小鱼干,正悠哉吃着打发时间,还有兴致和钟洺搭话。

    锅盖鱼这么大一个,没什么避着人的必要,也避不开。

    钟洺正嫌自己在圩集上名气不够大,以后他要在乡里摆摊子,知晓他本事的人越多越好,于是侧了侧身,把身后的网兜亮给对方看。

    “走了大运,得了条这玩意,哪能留船上过了夜,这不紧赶慢赶冒雨进城,看看谁家掌柜老爷的能看上眼。”

    “呦嚯!这么大的可不常见!”

    汉子酒也不喝了,立身站起,还招呼钟洺往近处站。

    锅盖鱼在淡水里泡过,比起刚出水时颜色干净了不少,鱼身上细看并不平滑,有好些它在海里时留下的疤痕,纵横交错。

    汉子隔着网摸了摸,又看尾刺。

    “你把尾刺斩下丢了?”

    钟洺点头,“那东西太毒,丢了省心。”

    汉子咂咂嘴,语气甚是遗憾道:“你这就可惜了,我这处有门路,有人专收这个,有大用嘞,出的价不低。”

    收毒刺的是一个外地来的客商,汉子得了机会与其吃酒,耳闻这么一桩生意,当即便心动,想寻些门路收购。

    他在码头上遇了几个水上人打听,有人惜命,立时便拒了,有人听罢两眼放光,说是会替他寻,可见财帛动人心。

    汉子语焉不详,钟洺多少起了疑心,自己从没听过锅盖鱼的尾刺能入药,收这个去的指不定想做腌臜勾当,制什么害人的东西。

    汉子见钟洺不搭腔,把其在心里归为惜命怕死的那一拨里,换个话头道:“不说那些,这东西香得呢,以前吃过一回,入口和吃红烧肉似的。”

    他跟钟洺打听,“你起意卖给谁,有人家同你订下了,还是卖给乡里食肆?”

    钟洺是打算问问闵掌柜和辛掌柜要不要买的,大鱼过不了夜,雨天食肆食客想必也多不了,要么他们两人争出个高下,要么就一人一半,别挑。

    得知是卖给食肆,汉子放心了。

    “你若卖了,回来时同我说一声卖给了哪家,他们买去今晚上势必要上这道菜,我带家里人去饱个口福。”

    后事恰如钟洺所料,雨天中乡里开门的铺子都透着股没精打采,他提着大鱼先从八方食肆过,被伙计叫住,兴高采烈地喊了闵掌柜出来。

    巧的是辛掌柜因铺子里没什么生意,正在八方食肆斜对过的茶铺里吃茶听曲,看见了以后曲也不听了,掏出赏钱给了琵琶女,顶着雨不请自来。

    “老闵,这么大条鱼你想独占?不可能!”

    他进来后见闵掌柜已经在丈量锅盖鱼大小,急得跳脚,扯着钟洺道:“他出多少钱,我一斤给你加五文,卖给我!”

    闵掌柜捋着小胡子冷笑,“一斤加五文,打饭叫花子呢?”

    辛掌柜不甘示弱,反唇相讥,“我再抠门也比你大方,真不知是谁成日揣个秤砣满处走,也不嫌沉的坠袖子。”

    钟洺淡然看两人打口角官司,期间已用八方食肆的秤称出了锅盖鱼的斤两,毛估估不到三十斤,大概有个二十九斤出头,现今锅盖鱼的市价是二钱半银子一斤,距离多少,还要看卖家和买主商议的结果。

    最终闵掌柜松了口,称愿意和辛掌柜两家平分,不然继续扯下去,食肆的晚食都赶不上趟。

    两人毕竟是生意人,达成一致后当即结成一帮,转过头来和钟洺讲价。

    “这时节两钱半也太贵了些,我俩可都是你老主顾了,这价钱你往下让一让,日后还有长久生意要做。”

    钟洺急着去买媒人礼,二钱半一斤本就是顶格的价,他没因这条鱼受什么累,提早便预留了让价的空间,买卖之事,哪有不议价的。

    三人你压十文我涨五文,嘴皮子都磨薄了,定下二百三十文的价钱。

    数额有点大,交给伙计识拨弄算盘得出结果,“共是六两余六百七十文。”

    钟洺闻言果断道:“七十文零头不要了,我给两位凑个六六大顺,只收六两六钱。”

    这样也好对半算,一家出三两三钱。

    闵、辛二人没有异议,当场把锅盖鱼拖到八方食肆后院,就地剖鱼。

    水上人都是解鱼拆鱼的好手,一把后厨借来的片子刀,由鱼头偏后处斜进,几乎是沿着鱼骨分出完整的半片鱼肉,接着翻个面,将同样的手法又来一遍。

    剩下的鱼头比起鱼身子要小许多,下面的鱼嘴半张开,上方还有两个孔,像极了一张似笑非笑的人脸。

    因为这张“脸”,还有人管锅盖鱼叫“鬼鱼”,海边类似的传闻多了去,真要端上桌,哪还有人管鬼不鬼,好吃就行。

    他把鱼头放上砧板,换了把斩骨刀,把鱼头斩做等分的两半。

    大鱼的鱼头肉多,肉质胶滑粘嘴,钟洺把鱼头丢向两边的两个盆里,下决心日后再抓了锅盖鱼,定要留下自家吃一顿。

    分开的肉再次过秤,难免有个几两偏差,闵掌柜的那一半多些,他愣是拿个小刀切下一块鱼肉添去辛掌柜那侧,意思是不占便宜。

    结账时钟洺先收了八方食肆的银钱,又替辛掌柜拖着鱼,随他回到四海食肆。

    “三两三钱,点明白再走,离了这里再说少了我可不认。”

    外面天不好,辛掌柜的八哥鸟看起来也无精打采,不说恭喜发财了,改说“没意思”,三个字翻来覆去,烦得辛掌柜用瓜子丢他。

    钟洺听着想笑,数明白钱后问了一嘴食肆里的虾酱卖得怎么样。

    辛掌柜挑挑眉毛,“我那天就想问你,你对那小哥儿的事这般上心,你们俩是一家子的?可是既不一个姓,长得也不像。”

    “上回来时还不是。”

    他意有所指,辛掌柜听懂了,“日后你们小两口怕是要从我们兜里陶去不少银钱。”

    卖一条鱼就是六两银,到时候哪里还看得上虾酱的一个月二钱。

    钟洺谦虚,“小打小闹罢了,哪比得上您是发大财的,您吃肉,我们才能跟着喝汤。”

    话糙不糙,这话说得让人受用,辛掌柜心悦道:“虾酱不错,记得按着说定的日子送来就是。”

    有契书在前,一问一答不过是一种寒暄,双方都得了想听的答案,钟洺揣好银子告退。

    出门后,要去的地方还有好几个。

    预备置办的媒人礼,说白了就是媒人的辛苦钱,一般就是一串铜子,用红纸封,给多少端看男方家愿意出多少,必须是双数,不是单数。

    这之外,男方家要是诚意足够,往往再添一块肉、一包糖,意思是让媒人嘴上抹油带蜜,多言自家好话。

    媒人都是拿钱办事,没有定规,你给多少钱,人家出多少力。

    若是事成,定亲后需再给一份谢媒礼,此乃后话。

    白水澳的荣娘子在说媒这档子事上名声不错,钟洺不是那等吝啬的,起意包个一百八十八文的红封,肉和糖也不能少。

    他固然不在乎媒人跟刘兰草怎么讲,这件事本就轮不到刘兰草做主,礼数足够,是为了彰显他对苏乙的看重,免得从媒人这一步起,便让人轻贱了小哥儿。

    由于心有成算,办起事来也快。

    他先往纸坊去,买了几张裁好的红宣纸,常见的宣纸是一张三尺,钟洺说自家要办喜事,纸坊伙计让他买上五张。

    “包红封、裹聘礼,剪喜字都用得上,成亲那天,就连桌子上摆的果子碟都得添上红,您听我的,买少了您还得来一趟。”

    钟洺一想,好似是这个道。

    “那便要上五张。”

    一张纸就是五文钱,这还不算纸坊里的好纸。

    要么说寻常人家想供个读书人都要勒紧裤腰带,皆因纸墨即是一笔不小开销,但搁在水上人身上,这笔钱则是想花也花不出。

    外面还在飘雨点子,钟洺把红纸放进随船带来的背篓,四面都围油布,上面也盖一块,好护着里面东西不被打湿。

    离了纸坊,又去肉铺、杂货铺。

    夏天的肉放不住,钟洺没要鲜肉,挑了一条腊肉,花了五十文,糖是一包一斤的,要价二十文。

    九越有不少地方专以种蔗为业,家家户户煮蔗酿糖,所以当地的糖价尚可,买一包吃一阵子,家里来客时还能冲个糖水喝。

    有这三样,莫说是白水澳的媒人,就是来乡里请个媒婆也够用。

    几样东西在背篓里安放,没多少重量,连带钟洺的步子也轻飘飘,任谁看了都能发现他喜气盈在眉梢,其中就包括在街上和钟洺打了个照面的刘顺水。

    “阿洺!”

    他把头顶上的斗笠往上掀了掀,确信没认错后扬声喊人。

    钟洺没想到会在清浦乡遇见刘顺水,问了方知刘顺水比他来得更早一些,

    为了送两筐子干海带。

    至于送给谁,为什么非得雨天送,钟洺不多打听,水上人一年里最大的进项就是卖各种干晒海货,有些是卖给乡里铺子,有些是卖给去各个村澳行走收购的走商。

    在这件事上各家有各家的门路,问多了倒像是抢生意。

    反过来刘顺水得知问钟洺卖了条锅盖鱼,大呼小叫了好半天。

    “你今年真是行财运!”

    钟洺笑而不语,他何止是行财运。

    既遇见了两人便就此结伴走,正好回去时刘顺水也要搭钟洺家的船。

    来时他赶上雨停的饭点,在码头坐了趟顺路船,回去时却是遇不见了。

    钟洺本打算就此回家,走了一截路,抬首望见银铺的店招子。

    他起了意,步子放慢,问刘顺水道:“你急不急着回,我还有些东西想买。”

    刘顺水一个搭船的怎会有异议,自是答应。

    “我不急,依着你来。”

    钟洺点点头,直接就近上了银铺门前的台阶,背篓外面有些滴答水,被卸下来放在门口屋檐下。

    刘顺水不识字,认不得牌匾,跟着一头扎进去,险些以为进错了地方。

    卖值钱东西的地方,连伙计穿的料子都比别处好,铺子里闻着还有股说不上来的香味。

    刘顺水连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都分不清了,扯扯袖子,压低声音问钟洺,“你要买银首饰?”

    问完他想到什么,惊讶万分。

    “我说你小子是不是有情况,就上回咱们吃酒你说的那个?”

    “回头跟你说。”

    钟洺在他后背拍了两下。

    刘顺水在原地定了一刻,不知在想什么,回过神后方跟上去。

    这种地方换成他自己是不敢来的,如今有钟洺跟着壮胆,他也长长见识,改日有了银钱,也来挑一样送予心仪的葛家哥儿去。

    不说刘顺水,两辈子加起来,钟洺也是第一次进银铺,只觉眼花缭乱。

    他直截了当同伙计道:“我要一对哥儿戴在耳朵上的小银珠子,再挑一支簪子。”

    那伙计本来懒洋洋的,雨下半天,从开门起没半个人影进铺,好歹盼来一个还是个穷酸的水上人。

    是以等钟洺说完了,他才一骨碌打起精神,开门迎客的最喜这种主顾,进来后一二三四说得分明,这单子生意不出大错,保准能做成!

    “有,都有,素银珠子有大小好几种,簪子更是多,我们铺子的老师傅刚制出一批新样子来。”

    他说话间往外搬了一个木盘子,上面打着细长格,垫着深色细布,一格一根簪。

    又取一个小木碟,里面搁了几对和倪五妹耳朵上差不离的银子米珠。

    钟洺低头去看,刘顺水也凑过来端详。

    “怎么一根耳针上两粒珠?”

    钟洺问罢,见那伙计笑道:“不做这行的汉子多有不知的,您想若是后面没个珠子堵着耳眼,一甩头银珠子可不就掉下来了。”

    “原是为了这个。”

    钟洺了然,比划了一下那几样珠子大小,太小的他看不上,择了个中等尺寸的。

    苏乙生得瘦,耳垂薄而小,最大的那对他戴上怕是不太合适。

    继续挑簪子,样式如伙计所说,确实是多,一排十几样,有的雕竹叶,有的刻桃花,有的做成扇子,有的取形如意。

    刘顺水抬胳膊碰他一下,“你不妨买那只蝴蝶的,保住小哥儿喜欢。”

    钟洺视线仍落在簪子上,笑道:“说得和你知晓我要送谁似的。”

    刘顺水心道,我哪能不知,不就是送我那表弟,蝴蝶正是他表弟最喜的纹样。

    早在上回几人吃酒时刘顺水就疑心,钟洺看上的哥儿是卢雨,日子也能对得上。

    不然为何卢雨送水前钟洺一口咬定自己没有心上人,在那之后就有了。

    他表弟模样不差身段也好,不怪钟洺动心,而表弟又对钟洺也有意,这岂不是再般配不过了。

    现今钟洺这么能挣,表弟央一央磨一磨,想必姑母也会答应。

    刘顺水越想越乐呵,仿佛已经喝到了两人的谢媒酒。

    钟洺没留意刘顺水的神情,他让伙计拿起蝴蝶簪子看了看,又让他放了回去。

    刘顺水有些着急,“怎么,你还看不上这个?”

    他就差把“我这是在帮你”一行字写在脑门上。

    “太花哨了。”

    钟洺没多说,只是打心底里觉得蝴蝶和苏乙不那么般配,复垂眸将一排簪子从头到尾仔细看一遍,选定一支锦鲤图样的。

    “我看这个倒是更别致。”

    伙计给他捧出来,夸赞道:“郎君好眼光,这支正是我们铺子里的新式样,你看这鱼尾巴随型而刻,恰与簪身相连,最见银匠手艺,还有这里,连水纹都做出来了,多像一条鱼儿当真在水中游。”

    钟洺问他价钱,伙计笑道:“要不说您眼光好,这支倒是还比蝴蝶的多一钱银子,作价二两二钱。”

    刘顺水听得简直腿脚一软,脱口而出道:“这么贵?”

    这东西真用银子去打,怕是一两沉的碎银都用不上。

    伙计不他,又不是他买,瞎嚷嚷个什么劲,反观另一位高大俊朗的汉子,听了价格面色平淡,毫不惊讶,一看就是个掏得起、舍得花的主顾。

    “这个加上银珠子,我都要了。”

    钟洺没让他失望,听了价就开始掏银子,附带叮嘱伙计道:“我是要送人的,给我包得好看些。”

    簪子二两二钱,银珠子二钱,一共二两四钱,钟洺被伙计游说,末了多掏一钱买了两个刻了花纹的木盒子,一个放耳饰,一个放银簪。

    刘顺水看钟洺花处一家人一个月的嚼用,眼睛都不多多眨一下,感慨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他要是掏这么多钱买东西哄小哥儿,没等送出去,怕是会先被他爹娘合力打断腿。

    木盒外又裹布包防磕碰,钟洺小心将包袱放进背篓,刘顺水一眼瞧见里面还有肉、糖和红纸。

    回船的路上,他迫不及待问道:“看你这架势,已经预备去找媒人上门说亲了?”

    且有意试探道:“说的是哪家,到这份上了,连我也不告诉?”

    钟洺摇头,“到时你就知道了。”

    刘顺水一听,更觉钟洺话里有话,保准是要去他姑母家提亲没跑了。

    于是接下来一程路上待钟洺更加热情,搞得后者颇有些莫名其妙。

    鉴于钟洺闷声办大事,晚间饭后他把二姑夫妻俩请到自家船上,将三样媒人礼全数摆出来时,钟春霞尚可,唐大强一张嘴打开,好半天没合上。

    “你们姑侄俩瞒我什么了,怎么森*晚*整*洺小子就讨着夫郎了,何时的事,我竟一点不知!”

    钟春霞看清楚东西后笑得见牙不见眼,把钟洺和苏乙同孩子他爹讲了,“事涉人家哥儿的私事,没定下前和你说什么,现下你知道了也不晚。”

    唐大强没想到钟洺看上去的是苏家乙哥儿,他咂摸半天咂摸出个中意思来,“扒蛰的头一天你不就和人家哥儿说话来着,是不是那会儿就看上了?”

    “不是那时候,但也在那之后没多久。”

    钟春霞推唐大强一把,埋怨道:“你个当姑父的,打听这么多干什么。”

    唐大强嘿嘿一乐,“我这不是替大侄子高兴。”

    他和媳妇一样,都觉苏乙这哥儿好,寡言文静,模样秀气,勤快能干,哪里有半点错处。

    三人一起商量一番提亲之事,临走前钟春霞道:“明天要是不下雨,我就领着你去请媒人。”

    这件事上不说钟洺着急,她也着急,盼了多少年了,不赶紧快刀斩乱麻地定下,心里就不踏实。

    次日天公作美,云散天晴。

    钟洺昨晚洗了头洗了澡,翻出去年刚做的新衣裳,晨起拾掇完毕后提上东西,跟着二姑去荣娘子船上。

    第28章 提亲

    荣娘子的“荣”是母姓, 因她娘当初是招赘成亲,到了她这里,仍是招赘, 育有一儿一女,同样姓荣。

    女人当家的船上收拾得齐整利索, 船头船尾都摆了鲜花数盆,彰显着媒人的身份, 侍弄地很是精致。

    钟春霞和她尚算熟识, 两人见了面颇为亲切, 寒暄几个来回后,荣娘子道:“这么些年,我可算盼到你带着洺小子上我家的船。”

    钟洺生了副好颜色, 加之娘胎里带的好水性,该是家家争抢的香饽饽, 奈何双亲早丧, 人不着调,还得拉扯个幼弟,纵然有族里帮扶,在好些人眼里仍不是好选择。

    关于他的传闻过去村澳里有不少, 有说他打死过人的,有说他在乡里养粉头的,逞凶斗狠,沾花惹草, 没半点好词, 一味把人往泥里糟践。

    如今听闻人学了好,值钱的鱼获隔三差五地捞,各个心思又活络起来, 最近几日里就有两家找她打听过,钟家可请了她说媒,提了什么条件。

    你看,有些事就是不经念叨,说着说着,这不就来了。

    “这小子过去什么德性咱们都清楚,哪个好人家的能瞧上他?人家敢嫁,我都不敢让他娶。”

    钟春霞故作嫌弃地说钟洺一句,随即道:“不过现今岁数到了,总算是懂了事,知晓要上进,开始惦记娶亲生子。”

    荣娘子跟着附和,只当钟家姑侄是来请自己替钟洺寻门好亲。

    “年轻小子都是这般,不乏有那开窍晚的,咱们这些做长辈的说再多,磨破嘴皮子也不及他们自己想开。岁数上不打紧,二十以前那都不叫晚。”

    她转向钟洺,笑意盈盈。

    “阿洺,你喜欢姐儿还是哥儿,先同婶婶我说说,除却咱们白水澳,白沙澳的人家我也是熟的,”

    “谢过婶婶,不过不瞒娘子说,此番上门非是请婶婶为我说媒。”

    荣娘子听了这话,哪里还有不懂的,不就是早就有了看对眼的人,只差上门提亲一道礼数罢了。

    陆上人成亲前讲究个三媒六聘,先提亲再问名、合八字,八字若是合得上,再上门一次下聘礼,俗称“纳征”,之后定下婚期,只待大喜之日。

    他们水上人的礼数相对而言要简单得多,一般提亲时就带着聘礼上门,若是彩礼和嫁妆都谈得顺利,婚期当场就能定。

    对于荣娘来说,这般她不仅少费许多嘴皮子,媒人礼和之后的谢媒礼更是几乎白拿的。

    她当即拢了拢鬓发,在矮桌后坐直身子,笑言道:“我说你迟迟未说亲事,原是有好缘分在后头等着,只是不知是不是咱们澳里的,又是谁家的姐儿或哥儿?”

    钟洺没卖关子,“正是咱们澳里的,苏家乙哥儿。”

    此话一出,荣娘子脸上肉眼可见地划过一道错愕。

    她显然意识到如此不妥,很快变换神情,抬起两边唇角,只是这回的笑容里带了点迟疑。

    白水澳姓苏的哥儿不算少,适龄未嫁的没几个,叫苏乙的更是只有那一个。

    “阿洺,这提亲可是大事情,婶婶我多问一嘴,免得搞错了人。”

    她巧笑道:“你说的乙哥儿,可是甲乙丙丁那个乙?”

    钟洺毫不迟疑地点头。

    “正是,婶婶没想错人。”

    这下荣娘子眼底的错愕彻底演变为惊愕。

    试问谁能想得到,那个瘦兮兮、苦巴巴,成日里闷不做声干活的灾星小哥儿,有朝一日居然也能嫁出去,要嫁的还是钟家阿洺!

    面对这么个提亲对象,好些原先说惯了的词又被她咽回去,她暗中瞥钟春霞一眼,见这个与钟洺最亲近的姑母依旧是一副安然模样,显然也早已认了这门亲。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克亲的哥儿钟洺也敢娶,钟家也敢要。

    钟春霞适时给钟洺使了个眼色,后者提过一路拿来的包袱,先将里面的红封双手递给荣娘子。

    同时钟春霞含蓄笑道:“乙哥儿这孩子我们一家子都喜欢得很,阿洺这个性子,正该有个文静妥帖的夫郎管束。”

    荣娘子掂量着红封重量,加上钟春霞的说辞,脑筋一转,心想自己管那么多作甚。

    当即熟练地把红封揣进袖口,又见得那一条腊肉和一包糖,好处近在眼前,媒人礼如此周到,事成之后的谢礼只会更丰厚。

    她现下脸盘上挂的笑容纯是发自心底,从今日起,钟洺和苏乙在她这便是教那月老红线打了结,除非海娘娘显灵,谁也别想拆了去。

    相比成亲挑日子,上门提亲没那么多说法,荣娘子搬出黄历翻了翻,说了四个日子,都是月内的。

    “上旬的初六、十二,下旬的廿三,廿五皆可。”

    钟春霞算了算道:“今天是初四,初六不就是后日?”

    一旁的钟洺果断道:“那就后日,后日提亲,下旬过门。”

    至于廿三还是廿五,到时再商量,不过总之是越早越好。

    就连钟春霞也没料到他如此“猴急”,一记隐晦的眼刀丢过来,钟洺硬着头皮不为所动。

    早成亲一日,苏乙就能早一天离了那个家,若不是有礼数拴着,他恨不得现在就直接上门抢亲去,管它三七二十一。

    “除此之外倒还有一事,到时需要劳烦婶婶帮忙周全。”

    刘兰草不是口口声声说,这些年她从苏乙手里刮去的银钱是为了给小哥儿存嫁妆,既如此,现下也到了该让她往外吐的时候。

    七月初六。

    寅时末苏乙起了身,往船板上去打水洗了脸。

    凉水激去残留的睡意,他烧起陶灶煮了一罐水,又在上面落了个笼屉热米糕。

    自上回撕破脸后,虽然还要面对刘兰草一家,但他的心境却变得比以前自在许多。

    自己不欠卢家一条命,更不欠卢家一粒米,当一个人意识到过去十几年所谓的“愧疚”,都是外人强加到头上的枷锁,并将其甩掉之后,反而再没什么能让他害怕。

    更何况他已不是一个人了。

    天色微明时,垫饱肚子的苏乙提着一个装满水的水罐、挎上装针线的竹筐,背篓里塞上虾网等物什,大包小包地下了船。

    他近些日子都是如此,除了睡觉、吃饭,几乎不在卢家船上停留,免得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相看两生厌。

    寻了处僻静的礁石上坐定,他借着晨光从竹筐里拿出一个快做完的褡裢,继续做起来。

    褡裢是一种布口袋,一般前后两个兜,刚好能挂在肩头,容量比腰间的荷包大,而且不占手。

    上回给钟洺补衣裳时,苏乙注意到钟洺肩膀上磨得有些厉害,应当是扁担所致。

    而且对方每次去乡里卖鱼获进项多,铜板一堆,寻常荷包装不下,揣怀里鼓鼓囊囊不好看,放在筐里又怕贼惦记,还是褡裢更合用些。

    他为此拆了一件自己的衣裳做褡裢,布料有些旧了,遂合了两层做底,现在只差往上缝口袋。

    按说哥儿送汉子的东西多多少少都会绣些花样,一来是好看,也可借花样传递心意,二来是显示自己手巧。

    可惜绣花需先有花样子,以前苏乙给卢家人做针线时都是用的刘兰草攒的花样,现在他没法去要,也没有徒手画花样的本事,只能尽力把褡裢做得结实,好让钟洺能用得久些,弥补不那么好看的缺憾。

    想到钟洺,苏乙出了会儿神。

    自雨天过后,这两三日两人未曾见过,钟洺好像很忙,或许就是在忙提亲的事?

    想及此处,他拈着针埋下头,觉得心跳都乱了。

    关于对方具体哪日上门提亲他也并不知晓,他独来独往,连个能打听消息的人都没有,当然小哥儿自己去打听这等消息好像也不太妥当。

    他红着脸继续缝针,加两个裁好的口袋并不难,只是为了让走线整齐,针脚好看,他刻意放慢了速度。

    忙活完后天已大亮,褡裢完成,他翻来覆去地检查一看,自觉没什么错处,满意地叠整齐放回竹筐,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和肩膀。

    看日头已经过了辰时,如果钟洺今天不忙别的,要去崖壁附近下海的话,这会儿应该已经快来了。

    苏乙含着隐秘的期待,盼着他今天能来,这样自己就能送出褡裢,下回钟洺去乡里时,指不定就能用上了。

    “哎呦,乙哥儿你怎在这里,快回你舅家船上去,一大伙子人可等你好半天哩!”

    一道声音突兀地响起,苏乙扭到一半的脖子骤然拧回来,害他听见“咔嚓”一声。

    他有些紧张地看去,见来人是王家嫂子。

    她家船离卢家船不远,不过和刘兰草没什么交情,上回他和刘兰草吵架,这人倒是有出面看热闹。

    不过话中说的有人在船上等自己,又是为何?

    王家嫂子看他还傻愣着,当即跺了跺脚,几步上前扯他腕子道:“提亲的人都敲锣打鼓上船了,你还在这发呆呢,真是好生能沉住气!快些跟我回去,今日可是你的好日子!”

    苏乙在她的催促下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一堆东西,王家嫂子过去和他见了面也未见得会打两声招呼,今天却是热情地不行,主动替他提着水罐。

    “你也不容易,为了躲你舅母那张冷脸,大清早地避到这处来。”

    苏乙除了去乡里卖虾酱,被迫与人说些卖货的漂亮话,其它时间都不怎么擅交际,尤其是对着村澳里的人。

    他都觉得这些人多是皮笑肉不笑,哪怕面上客气,背地里还不知怎么编排自己,久而久之,他宁愿沉默。

    回去的路上,王家嫂子说个不停,在她的滔滔不绝之下,苏乙总算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要去干什么。

    才过了三日光景,钟洺不仅真的不曾食言,且竟然已备好了聘礼,请了村澳里的媒人,上卢家船上提亲了!

    苏乙深吸一口气,两条腿差不多成了木头做的,任由王家嫂子拽着才会往前摆动。

    这条路去时不长,归时更短,还没等苏乙平复心情,熟悉的住家船已在眼前。

    因着太过匆忙,他甚至顾不得查看自己的衣裳头发是否妥帖,懵懵懂懂时已进了船舱。

    在印象中,卢家船上还从未这么热闹过,苏乙本能地打量一圈,先是在一堆人头里一眼看见钟洺,见对方对自己温和一笑,心下初定,下一刻,另一道如有实质的怨毒视线径自刺来。

    苏乙察觉到什么,不闪不避地直直回望。

    但见打扮地花枝招展,身穿鲜亮新衣,甚至在辫子上簪了朵花的卢雨,正脸色青白地狠狠盯着自己。

    一张脸因为咬牙切齿的缘故,显出三分狰狞。

    在他身边,刘兰草更是半点都笑不出来,唇角不见弧度,崩成一条直线。

    卢风靠在她怀里,傻傻地嘬着手指,口水都连成线淌下来了,刘兰草都没给他擦一把。

    全场只有钟洺和他二姑钟春霞泰然自若,当中的媒人荣娘子,更好似全然看不见刘兰草母子俩见鬼的脸色,快步起身迎向苏乙,满面春风道:“我的好哥儿,快快进来,婶婶今朝是来给你报喜嘞!”

    话音落下,不等苏乙回话,她自己便乐呵呵地说下去。

    “钟家洺小子和你年岁相仿,八字相合,正是那佳偶天成,良缘天定!如今钟家出银钱三两、细布两匹、白米二斗、红鱼一对聘你过门,婶婶问你,你可愿意呐?”

    第29章 彩礼

    水上人结亲, 常见的彩礼是二两,若是条件好,往上拔高些的当然也有。就拿当年里正嫁女来说, 因其女容貌出挑,嫁的人是平山岛的里正之子, 可谓门当户对,光彩礼就有八两八钱之数, 还有一艘簇新的大船来接亲, 风光极了。

    普通门户哪里有本事和里正家相比, 愿意拿出三两的已是少有,这和男方家砸锅卖铁置办新船给小两口是两码事,新船到底是男方家的财产, 彩礼却要给亲家。

    因此当媒人说出“三两”之数时,苏乙第一反应甚至是, 钟洺疯了不成?

    他没记错的话, 刘兰草嫁长女,彩礼也仅收了二两银,这还是姨表的亲上加亲。

    遑论在这之上,还有两匹细布、两斗白米和红鱼, 哪里是娶他用得上的阵仗。

    细布、白米价昂,对水上人而言是奢侈物,红鱼下聘虽是水上人的传统之一,但因稀少难捉, 这些年往往被用其他大鱼代替, 愿意给出红鱼的,说明对想聘过门的对象十分满意,为此才愿意多花心力去捕鱼。

    在这件事上, 钟洺可谓给足了他体面。

    苏乙不由想,钟洺是什么时候下海捕的鱼,为了寻齐一对红鱼他又下了几次海,分明他是人不是鱼,总是泡在海水里也会冻坏的。

    “乙哥儿,这是高兴得跑神了?”

    荣娘子拈着帕子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我……”

    苏乙摇摇头,唇角不可抑制地向上浅浅扬起,眼眶内闪烁着几点晶莹。

    荣娘子面色微动,她一把拉过苏乙的手,在上面轻轻拍了两下,好似是鼓励。

    苏乙忍下想落泪的冲动,他知晓自己只是有些不适应眼前的情形。

    只因活到如今他要走上的路,从未都不是他自己能做主的。

    这是第一次。

    “我愿意。”

    能嫁给钟洺,是自己三生有幸。

    几步开外盘腿坐着的钟洺无声地松了口气,分明互通了心意,但在得到苏乙的回答前总还是紧张。

    至于荣娘子则俨然乐成了一朵花,“好得很好得很,先给你们道喜了!”

    她顺势拉着苏乙在桌旁落座,位置恰与刘兰草母子相对。

    事已至此,刘兰草便是再想给荣娘子这个媒人面子,免得日后有碍卢雨的亲事,也着实忍不住了。

    说媒这事,从来没有直接跟小辈说的,不然怎还会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说法。

    纵然是家中没了爹娘,还有阿爷阿奶、外公外婆,若是都没了,还有叔伯姑母、舅伯姨母,总得有个长辈坐镇。

    就如钟洺虽无双亲,照旧请来了亲二姑。

    而在刘兰草看来,自己尚睁着眼喘着气,这帮人却挤在自家船上,直接问苏乙应不应这门亲,苏乙答应下来就一副大事了结,欢天喜地的模样,当她这个做舅母的死了不成?

    更别提雨哥儿从刚才起就脸色不对,知子莫若母,她一眼就断定这哥儿分明是对钟洺还有意!

    遥想今早一起床,她就见小哥儿格外高兴似的,对着水盆当镜子,打扮了好些时候,以为他是想去乡里逛圩集。

    后来听说荣娘子领着钟洺姑侄俩上门,她心里一个咯噔,疑心钟洺这个混小子是不是趁自己不注意,把她家哥儿拐了去,不然为何偏是钟家上门提亲这日,雨哥儿懒觉都不睡了,赶早起来描眉画眼?

    结果等人上了船,钟洺两只眼珠子愣是半分没往雨哥儿身上落,媒人一张口他们方得知,今日钟家上门求娶的居然是苏乙那个丧门星!

    “荣娘子,你作为媒人,在咱们澳里的口碑素来是好的,人人都要说一句经你做的媒,小两口无不是和和美美,只是今日这做派,我倒是看不懂了。”

    刘兰草面无表情道:“从没听说过谁家哥儿能自己给自己的婚事做主,要家家如此,岂不遍地是野鸳鸯?”

    “兰草,话不是这么说的。”

    荣娘子当媒人这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刘兰草这些年待苏乙如何,她也不是瞎子聋子,见过也听过。

    只是过去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现今她收了钟家的媒人礼,当然要向着钟家行事。

    “乙哥儿今年都十七了,要是早两年赶着十五许人家出了嫁,现在孩子都有了,又不是不懂事的年轻哥儿,怎还做不了自己的主?”

    她笑吟吟地看向刘兰草,却是话里有话。

    自从抢苏乙虾酱方子的事情传开,村澳里不少人闲话刘兰草,说她故意把苏乙在家里留成老哥儿,是为了多使唤人家干活挣银钱。

    即使刘兰草的确是这么想的,她也无论如何不会承认。

    眼下她牙关咬紧,姓荣的这几句话,和当众打她脸有什么区别?

    正待发作,荣娘子的下一句又紧接着跟上,直接让刘兰草的脸色转做铁青。

    “不过的确还有一事,要过问你这个当舅母的。”

    荣娘子摆出一副亲切模样道:“人人都说兰草你是个良善人,待外甥哥儿如同己出,最是亲厚的,明明妇人家的拉扯四个孩子不容易,却还知替外甥哥儿存着这些年挣的银钱,免得他出去乱花用,为的便是待他出嫁时当嫁妆,风风光光地送他出嫁。”

    她看向钟春霞,故作感慨。

    “春霞,来前你还说,怕嫁妆一事谈不拢,我就同你说不会的,兰草是什么人我还不知?先前她大女儿悦姐儿出嫁,也是我带着他娘家小子上门提的亲嘞!兰草,你说是不是?”

    白水澳就这么一个媒婆子,提亲之事不找她还能找谁?

    刘兰草皮笑肉不笑地撇了撇嘴,掩在桌下的手却已攥紧。

    怪不得,原是在这里等着她,要打她手里银钱的主意!

    让姓荣的开这个口,无非是料定她无论如何不能驳了媒人的脸面。

    荣娘子一副一门心思替两家说合的态度,真真是苦口婆心。

    “兰草,再不舍得你外甥,你也不能把乙哥儿留在船上一辈子不是?钟家是个好人家,洺小子也是个好后生,不如就趁今日,你把给乙哥儿攒的嫁妆拿出来,两家谈妥,定下婚期,多好的一桩喜事!”

    高帽一顶顶往脑门上摞,刘兰草便是装着笑也笑不出了。

    怪不得做媒婆,真真是一张巧嘴!

    她敢断定,今日她但凡捏着银子不往外拿,此后这媒婆子嘴里不会再有她家雨哥儿的半句好话。

    她总不能为了苏乙,把亲生哥儿的下半辈子搭进去。

    “咣当”一声,手上的银镯褪下,丢在桌上,刘兰草干巴巴道:“他又不是下金蛋的母鸡,这些年哪来的许多银钱,真细算起来,指不定还是我养他倒贴得更多。”

    她嘴硬道:“多的没有,只这银镯子,算是我给他送嫁的添妆。

    水上人中,只嫁了人的姐儿哥儿才可佩银饰。

    往往是从娘家出嫁时,娘家人会给一件代代相传的,做孩子压箱底的嫁妆。

    到了夫家,要是兜里有闲钱,又得相公欢心,男方也往往会赠一件银子做的头面。

    所以村澳里日子过得好的媳妇或是夫郎,无不是髻上有簪,腕上有镯,耳上有饰,如此走路时腰板都是挺直的。

    譬如钟春霞也是有的,只她不舍得往外戴,都搁在匣子里放着,只等唐莺和唐雀出嫁时给了他们傍身。

    刘兰草拿出银镯来,为的是既能显得自己待苏乙并不刻薄,又能省下更大头的银钱。

    这只银镯也是花三两银子打的,花的不是自己赚的不心疼,还没在手上戴热乎,本想着以后留给雨哥儿,如今只能含恨便宜了苏乙这个混账。

    她心疼地直抽抽,安慰自己反正钟家拿来的彩礼也是三两银,加上白米和料子,自己终究是赚了。

    虽说聘礼中的料子从来都是给新人裁嫁衣用的,但钟家大方,一匹那么好些料,她留个几尺还不简单。

    “乙哥儿,还不快谢谢你舅母。”

    荣娘子眼疾手快地把银镯子用自己的帕子垫了,挪到苏乙面前,冲他使了个眼色。

    苏乙多少猜到荣娘子逼着刘兰草拿出银镯,是得了钟洺的授意,他也不傻,自知道提亲、成亲之类的喜日子,能不生事端就不生,就像大年初一不兴起口角一样,只怕开头不好,后头都不顺当。

    “多谢舅母。”

    他平淡开口,不客气地拿过那只镯子,深知这镯子本就是自己的辛苦钱换的。

    自己不识字,卖虾酱时未曾记账,真要细论,和刘兰草之间只会是一笔烂账,更有“孝”字当头压下,闹去里正面前也轻易占不到,想要回给出去的全部银钱想必难于登天。

    能得了银镯,让刘兰草吃了瘪,他心中已是畅快。

    两家人面上不合,心更不合,到荣娘子张罗着议婚期时,刘兰草掸着衣裳,摆一副冷脸挖苦道:“乙哥儿什么时候和钟洺相好上的,我们家里人都不知晓,既这么盼着嫁汉子,不如趁早过门算了。”

    到现在她都想不通钟洺怎么会看上苏乙这个面黄肌瘦的丑哥儿,难保不是这小子另有什么算盘,苏乙以后日子过得如何,她且等着看。

    一般娘家人都盼着多留孩子一段时间,她反其道而行之,赶苏乙就像赶垃圾,焉知正中钟家下怀。

    “早些也好,我们老钟家也盼着钟洺趁早成亲,他可是这一辈的老大,他不成亲,排后面的兄弟也要等着。”

    钟春霞好整以暇地接茬,“荣娘子,我记得你说这个月下旬的廿三是个好日子,不如就定这天。再早了只怕新夫郎裁嫁衣还来不及,未免太仓促。”

    荣娘子问刘兰草,“兰草,你觉得如何?”

    刘兰草轻嗤道:“苏乙都能给自己的婚事做主了,想必婚期也能做主,你们问他就是。”

    她故意给苏乙难堪,把他说成个恨嫁不值钱的模样,而苏乙哪里会在意她话里带的刺,这些年从她这里听到的尖酸话难道还少了。

    对于婚期,他没有半点意见,应下来后方意识到,距离七月廿三也就还有半个月。

    半个月后,他竟就要嫁给钟洺做夫郎了。

    第30章 相约

    刘兰草失了新镯子, 心都在往下滴答血珠子,满心惦记着苏乙的彩礼,好补上这块亏空。

    哪里想到钟家人压根不留半分情面, 来时挑着彩礼来,走时赫然还要挑着彩礼走!

    荣娘子这个媒人还一副所当然地语气, 帮腔解释道:“我还当兰草你是个明事的,怎还能在这事上起误会?也罢, 怪我先前没说清。乙哥儿姓苏, 是苏家的哥儿, 这成亲下聘,本该下给苏家,就算苏家不管乙哥儿多年, 于情于,这东西也不能留给你家不是。”

    刘兰草此刻笃定荣娘子拿了钟家的好处, 她气极道:“你们什么意思?钟家是土匪头子不成, 不出一粒米就想娶走别家的小哥儿?”

    她冲到船舱门处指着外头大声道:“我倒要去村澳里问一圈,看看有没有这个道!此事传出去,还有没有人敢和钟家结亲!”

    进门后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钟洺,头回开了口。

    “道很简单, 聘礼合该给姓苏的人,苏家里既找不出个像样的人,那这份聘礼就给乙哥儿自己,既是聘礼, 又是嫁妆。”

    刘兰草恨恨啐一口道:“任你说得天花乱坠, 不过就是不舍得出这份聘礼罢了!”

    她气得浑身发抖,以己度人,怎么也不会相信钟家会这么大方。

    再看向苏乙时, 刘兰草语气中满是讥诮。

    “我的好外甥,你且亮出眼睛好好看,你要嫁的是什么人家。而今彩礼都不舍得掏,纯是拿来走过场装样子,怕是过门之后,把你吃得骨头都不剩嘞,到时候,你可别回我面前哭门子!”

    “我便是去我爹爹小爹的坟头面前哭坟,也不会来你面前哭门子,舅母只管把心放回肚里。”

    两个爹爹没了十几年,今朝提起,他也不怕有什么避讳。

    钟洺待他的心,天知地知彼此知,何必说给刘兰草听,什么事经了她的嘴,都要沾上糟污。

    “算你有种,我倒要看看,到时候你的嘴皮子会不会和今日一样硬。”

    刘兰草一甩袖子,连最后送客的礼数也不装了,只想让眼前几人赶紧滚出自家船。

    钟洺提着带来的聘礼上了船板,与苏乙错身而过时同他无声说了一句话。

    苏乙辨出他说的是:酉时,老地方。

    回去路上,好些人看见钟春霞抱着两匹布,钟洺挑着两担米,扁担上还挂着鱼,怎么去的卢家,就是怎么回的,但碍于钟洺在不好上前打听,只在心里犯嘀咕。

    几个时辰后,消息从荣娘子和王家嫂子两头传出去,说明了两件事:

    其一,钟家拿三两银子聘了苏乙当夫郎,再过半个月大家伙就能吃上这顿喜酒;其二,因苏乙没了双亲,苏家又早早不管小哥儿,刘兰草只是个舅母,钟家遂决定把聘礼直接交给苏乙,省的落到别人手上去,哥儿自己半点沾不上光。

    白水澳以前可从未有如此行事的,有人信,有人不信,尤其是不信的比信的更多。

    毕竟钟洺和苏乙这两个人放在一起实在太不搭调,人人都觉钟家也不能免俗,定是图谋苏乙手里的虾酱方子,加上钟洺本来就是个连艘新船都买不起的穷汉子,现今这么看,娶了苏乙他甚至不花分文,可算是占了大便宜。

    “你说这洺小子也是胆大,怎么敢娶那个灾星过门?长得也不多好看,就算夜里下得去嘴……啧,也不怕哪日没了命,他可是常下海的人。”

    “说不好,指不定钟家找人掐算过,你想想钟洺的运道是不是也玄乎?钟洺的爷奶就早死,到了他爹娘也早死,说不准是一个天煞孤星,一个六指灾星,你就说,配是不配?”

    “欸,你要这么一说那还真是……”

    流言四散,就连钟老三和钟老四都带着媳妇和夫郎上了唐家船,埋怨钟春霞为何不提前知会。

    “我们一个当三叔的,一个当四叔的,居然是下了聘才知道的,传出去不被人当笑话听!”

    钟老三纯是气这个,他觉得钟洺的婚事该是老钟家的大事,怎能不一家人坐在一起通了气后再定下。

    钟春霞没急着答话,就听郭氏一脸不满道:“姑姐这事办得多少不周全,若是娶的是个好人家的哥儿就罢了,怎么偏偏是那个灾……”

    “你继续说,再大些声,把你大侄子招来最好。”

    钟春霞直接打断他没说完的话,怼一句后看向老三和老四。

    “你们现下可知道我不乐意提前说了?”

    钟老三一个汉子,能对老四夫郎说什么,当下颇为不耐地转过头去,徒留老四丢了脸。

    郭氏铁了心,梗着脖子道:“我是他四婶伯,他还敢打我不成?反了天了!他这桩婚事要是搅了咱家的运道,以后他岂不就是罪人!”

    “你倒是说说乙哥儿过门要如何搅咱家的运道,我们老钟家这一辈的长子,怎么就成了你嘴里的罪人?”

    钟春霞厉声问他。

    她嗓门一高,就是钟老三和钟老四都不能耍横,钟春霞排行老二,大哥不在了她就是长姐,忤逆谁也不能忤逆她。

    郭氏动动嘴唇,斜眼看自家男人,见他一副三棍子打不出屁的样子,失望极了。

    “苏乙克亲的名声村澳里无人不知,总之你们不怕,我怕,行不行?”

    “行,你怕克亲的,那怎么当初还敢嫁给老四。”

    钟春霞就等他这句话,半点不含糊道:“我们姐弟四人也森*晚*整*是早早死了爹娘,你倒说说,是谁克死的,是我还是老三,还是你男人,还是远嫁的老五?”

    郭氏不服气,还欲开口,钟老四额角青筋直跳,直接一拍桌子道:“你快闭了那张嘴!”

    “好你个钟老四,你就合着你们钟家人欺负我一个!”

    他是个性子倔的,当即就红着眼睛,提起衣裳往外走,撂下狠话道:“我今天就抱着安哥儿回娘家!”

    “你回,你回去以后就别回来!一个月就得闹两次回娘家,我怕你不成!”老四也朝着他背影吼。

    吼得郭氏步子先是一顿,随后走得更快了。

    梁氏只觉心累,“就老四你多张嘴,夫郎跑了还说气话!”

    她想去追着劝一劝,却被钟老三拽住。

    “你别去掺和,谁家的事谁家管。”

    说罢他问钟春霞,“二姐,阿洺和苏家乙哥儿究竟是怎么一档子事,是有人说合了他俩?”

    “没人说合,是两人自己互相瞧上的,没提前告诉你们两个当叔的,原因也在这。”

    钟洺同她讲是因为她这个当姑的算是半个娘,但这等小辈的情情爱爱,犯不着再跟叔伯们去宣扬。

    钟春霞转向钟老四,直言道:“老四,你夫郎要是看不惯苏乙这个侄夫郎,那他大喜那天就别上船吃酒,且这件事传到阿洺耳朵里,八成以后连这个四婶伯也不愿认。真到那一步,以后阿洺有出息了,你们家可别叫悔。”

    钟老四被说急了,“二姐,你这是什么意思,要为了个没过门的哥儿和亲弟翻脸不成?”

    “你听听你说的这话,像不像个样,你也知道人家哥儿根本没进咱们钟家门,你们两口子倒是已经责怪上了。”

    她懒得再说,郭氏就这么个性儿,还能改了不成,和她四弟纯属破锅配破盖,两瓣脑子拼一起凑不出个明白人。

    “你自己回去想想清楚。”

    打发走了一脸委屈巴巴的钟老四,钟春霞让刻意回避的唐大强回来,坐在一处和钟老三夫妻道:“不过你们今日不来,我也要去找你们商量,阿洺娶亲是咱家大事,刘兰草就是个拎不清的搅屎棍子,无论怎么看,都不能让乙哥儿在卢家船上出嫁。咱们当长辈的,得帮孩子们一把。”

    还有刘兰草亲生的那个小哥儿,看钟洺的眼神就不对劲,这母子两个凑在一起,若是想在成亲那日惹出些麻烦可太容易。

    真要让他俩闹成了,如同吃粥吃到苍蝇,能恶心人一辈子。

    ……

    酉时,崖壁下,两人约定的老地方。

    苏乙早早带着做好的褡裢等在石滩上,几只海鸟在远处梳毛,时不时转动着脑袋,嘀嘀咕咕叫两声。

    海浪哗啦哗啦地响个不听,他打发时间似的抠着石头上的藤壶,掰下来后砸碎,顺手喂路过的螃蟹。

    看见石头缝里有扑腾的小鱼,他把它们捡起,抡圆胳膊远远抛回海里。

    钟洺赶到时,苏乙刚朝着海里丢了找到的第三条鱼。

    “玩什么呢,打水漂?”

    海边其实不适合打水漂,潮水轻而易举就能把石头卷走,除非石头够重,力气够大。

    钟洺因此饶有兴趣地走近问他,苏乙有些后悔刚刚丢鱼的举动,这会儿他手上黏黏糊糊的,还有一股鱼腥味,他迅速拿出帕子擦了擦。

    “我见着几条搁浅的鱼,太小了也吃不得。”

    他解释了两句,脸有点红,有点担心钟洺会觉得自己呆蠢。

    “这有什么,咱们水上人都会这么干,我也常捡了鱼往海里扔,要是小鱼都长不大,出海撒网岂不早晚没得捕。”

    钟洺语气轻松道:“不过扔的时候要防备着海鸟,它们机灵得很,有时候半路截胡就给吃进肚了。”

    他说完这番话,假装自然而然地牵过苏乙的手,放在自己宽大的掌心里。

    苏乙的手是干活的手,并不多么柔软细嫩,可小哥儿就是小哥儿,骨架子就比汉子小,指头纤长而瘦,握在手里就像是捧了一朵合拢的花。

    为了准备提亲的东西,尤其是那两条红鱼,这两日他都没来寻苏乙,上午在卢家船上更是没个说话机会,如今总算见了人。

    “这个时辰出来,你肯定没吃晚食。”

    钟洺轻轻捏了捏小哥儿的手指,“我给你带了东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