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加更】

    两人在上回躲雨的地方再次坐下, 盖着布的竹篮放在钟洺腿上,掀开布后露出其中的一罐子热乎鱼汤,以及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

    “我二姑说提亲当天, 新夫郎定要吃一口下聘的鱼和米,不然不吉利。”

    这顿饭自然应当是新夫郎的娘家来做, 但苏乙情况特殊,只得他未来的婆家代劳了。

    钟洺揭下原本扣在罐子上的小碗, 给苏乙盛出一份鱼汤, 里面放着满满的鱼肉与豆腐。

    鱼汤煮成奶白色, 豆腐颤颤巍巍地摇晃着,光瞧一眼就令人食指大动。

    白米在小碗里压得实在,捧起碗时只觉手腕都被压得坠了一下子。

    关于钟洺所说的习俗, 苏乙也是知晓的。

    当初江贵来卢家提亲是提了一对大黄鱼,米也是白米, 不过不如钟洺拿得多, 只一斗而已。

    当晚刘兰草就把那黄鱼炖了汤,白米煮了粥,家里人热热闹闹吃了一顿,苏乙也“沾光”得了一块多刺的鱼尾肉, 两块鱼汤里的豆腐,至于米汤则一点没他的份。

    哪里像钟家舍得用白米做干饭,这一碗干饭都够煮四五碗粥水了。

    说来这还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吃白米饭,当下很没出息地酸了鼻子。

    钟洺见他撇过头去用袖子沾了沾眼, 便知道这哥儿又在憋金豆子。

    以前吃多了委屈, 一点点的好都能勾得小哥儿感动半天。

    他也不知该做点什么好,只好摸出条小弟出门前塞给他的帕子,递给苏乙, 又有些笨拙地摸了两下小哥儿的后背。

    薄薄的布料下是薄薄的一层肉,摸到哪里,哪里就是骨头。

    等苏乙平复了心情,鱼汤刚好也凉到了入口的温度。

    “你吃过了没?”

    苏乙觉得自己丢脸极了,他揉揉有些红了的眼,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没有区别。

    “我回家再吃,家里还有。”

    苏乙执着地摇摇头,“这么多我哪里吃得完,咱们一起吃。”

    钟洺这次没再拒绝。

    他拨了点米饭到自己碗里,陪着小哥儿一口一口地吃鱼肉和豆腐。

    虽然红鱼少见,白米饭就算是钟洺也不常吃,可这些对于他来说到底没有那么的珍贵。

    反观苏乙,每一口他都吃得认真极了,一口米饭要嚼好几下才舍得咽下去。

    吃着吃着,他突然对钟洺道:“这个米,怎么是甜的?”

    他有些奇怪道:“里面加了糖么?”

    钟洺浅笑道:“这个是今年的新米,这季节正是陆上种田的村户打稻米的时候,最是好吃的,空口都甜。若是陈放了几年的,就没了米香味。”

    他继续道:“这回新米买的多,两斗呢,都留在船上,等你过了门咱们家自己吃,可以吃好一阵子了,你要是喜欢吃干饭,咱们再做。”

    苏乙抿了下筷子尖。

    “莫说新米,白米都金贵得很,两斗省着吃一年都是好日子了,涵哥儿不是身子不好,都留着,多给他做米汤补补,哪里还能总吃干饭。”

    今后能不饿肚子他便心满意足,哪里敢肖想隔三差五吃白米饭,他又不是宫里的娘娘。

    钟洺听到苏乙这个嫂嫂还惦记着他小弟的身子骨,愈发觉得这夫郎没有寻错,过去他总担心以后娶进家门的姐儿或是哥儿待涵哥儿不好,如今彻底没了这个顾虑。

    “吃完了再买,这有什么。”

    钟洺纵然现在比以前会过日子多了,但也只是不在镇子上胡乱花销,吃酒请客。

    对待家里他从来不吝啬,米没了就买,钱没了就挣,更别提苏乙这小身子骨看着也没比小弟好多少。

    “你这么瘦,以后要多吃饭,我保准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说话间,他又给苏乙碗里多夹了一大块鱼肉。

    吃饱喝足,钟洺本想先把下午二姑和三叔商量出的事同小哥儿讲了,小哥儿却先抢在前头开口,说有东西要给他。

    “是什么?”

    钟洺一下子眼睛都亮了。

    “是我自己做的,不值什么钱。”

    苏乙拿出做好的褡裢,因为尺寸偏大,是折在一起的,展开前看不出什么。

    “也称不上好看,不过应当算是耐用,就是不确定你用不用得上。”

    和虾酱不一样,这是他第一次给钟洺送自己亲手做的东西,也不知对方会不会喜欢。

    比起钟洺给他的,他能给钟洺的东西实在都太不起眼,送出去之前,需说上一箩筐的话方能掩饰自己的不安。

    “你给我做了个褡裢?”

    钟洺接过叠在一起的布口袋,看清楚后惊喜道:“你不知道,我早就想要个褡裢,去乡里买现成的不舍得,在家劳我二姑做,又觉得是给她添麻烦。”

    在乡里行走的汉子好多都有褡裢,这东西比钱袋实用多了,里面能缝暗袋,贵重物不怕调出来,往肩膀上一挂做什么都方便。

    “你做的这个摸着就结实,是多缝了一层布?”

    他捏着布料和针脚,看起来爱不释手。

    “我在乡里见人摆摊卖这个,上前摸过那料子,不如你这个厚。”

    “我没有好布做这个,就拆了以前的一件旧衣裳,怕布磨薄了不耐用,就多缝了两层上去。”

    苏乙送对了东西,没了忐忑,脸上多了笑意。

    “我看你个子高,肩膀也比好些汉子要宽,所以做的尺寸也宽些,你试试看合不合适。”

    钟洺遂往肩膀上一搭,转了半圈道:“我觉得合适得很,你看着如何?”

    苏乙走上前,垫着脚替他一番,前后扯平,仔细看了看道:“尺寸还行,果然该往大的做,能放的东西多是一桩,另一桩是上面宽了,若是放了重东西,肩膀也不勒得慌。”

    他的手拂过前面的口袋,腼腆道:“以后要是有花样子,我再给绣点什么上去,现在太素净了。”

    “这样就很好,有了绣花我还怕给蹭脏了,这个颜色深,真脏了一时也看不出。”

    苏乙被他提醒,忖了忖道:“你说得对,常出门的话怕是容易脏,应该再做一个当换洗的。”

    不过他最近这阵子是没空做了,婚期隔不了多久就要到了,自己还要赶着时间裁两身新嫁衣。

    听到苏乙管自己要量身的衣服尺寸,钟洺把摘下来的褡裢叠起拿在手上,与小哥儿开口道:“提起这个,恰好还有一事要说与你,你那舅母今日在提亲事上吃了亏,说不准心里憋着坏,还有你那表弟,也不是省油的灯。”

    “我二姑他们今天倒是商量出个法子来,好让你到时候不从卢家船上出嫁,要我来问过你的意见,要是你乐意,赶明就搬家,我们暂且给你寻了个安稳住处。”

    苏乙没想到钟家周全至此,但他猜不到村澳里有谁家能没半点芥蒂的收留自己。

    钟洺听罢他问话,笑道:“也是近处的亲戚,不过不是钟家人,礼数上合得过去。你该知晓我二姑父姓唐,是白水澳的外来户,他亲娘姓孙,我们都叫她孙阿奶,我二姑和二姑父成亲后,她自己掏银子买了艘旧的住家船搬了出去,因身子硬朗,这些年她都是自己住。今天听我二姑和姑父提起,老太太正盼着你搬过去和她做个伴。”

    苏乙想着,能提前搬出刘兰草家当然最好不过。

    要只是等着出嫁就罢了,还是那句话,他不怕多忍些日子。

    要紧是他还要做嫁衣,留在那里,谁知道刘兰草他一家子会不会使坏,到时趁他不注意毁了料子,岂不辜负了钟洺的心意。

    他没想多久,果断点头道:“我搬,且你跟孙阿奶说,我不白住,按日子给赁钱。成亲这件事上,我只当自己没有娘家人了,也不需要娘家人。”

    到时他要干干净净地出嫁,不让那些个脏心烂肺的沾去半分喜。

    事情定下,后面的都好办。

    苏乙在卢家船上本也没有什么东西在,他带走了一只木盒,里面装了仅剩的几样,双亲留下的不值钱的旧物。

    此外尚有几件旧衣裳、自己编的虾网、做虾酱的工具和数坛做好的虾酱。

    刘兰草哄着卢风,不愿多给他一个眼神,仿佛笃定他嫁到钟家完全是跳火坑。

    下船时,只有卢雨跟了上来,这人大约是昨晚基本没睡,眼睛里布满血丝。

    他追上苏乙,问出在心里憋了一天一夜的话,咬牙切齿道:“苏乙,你是不是因为知晓我心许钟洺,才故意勾引他的?”

    他至今不愿相信,表哥告诉他的消息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想来一定是虾酱方子那件事之后,苏乙才拿着方子当好处勾引钟洺,让钟洺转了性,改了上门求娶的对象,不然这么个丑八怪,怎么能攀上钟家的高枝?

    苏乙回头看他,目光中升起讽意。

    卢雨总是这样自私自利,自以为是,和刘兰草俨然一个模子刻出来,总觉得全天下的好处合该是他们一家子的。

    过去他或许会自卑,现在再看卢雨,只觉得对方只是个登不上台面的丑角。

    “钟洺曾和我提起过你。”

    他言语如钉,毫不留情道:“他甚至不记得你叫什么名字。”

    ……

    苏乙彻底从卢家船上搬走,住进了孙阿奶的船。

    孙阿奶一日只象征性地收他五文赁钱,缸里的淡水随他取用,食材都是备好的,只用他帮着料,做完了还可以坐下一起吃。

    涵哥儿差不多每天都要跑来这艘船上和他玩,回回都带着小猫多多。

    钟洺则负责接送小弟,一天两次,期间见缝插针地和苏乙说上几句话,给他塞各种吃食和小玩意。

    但凡说多了孙阿奶就要在船舱里咳嗽,老生常谈地说什么成亲前新人不能总见面的话,让他俩没法子反驳,只得窘着脸分开。

    其余的时间,苏乙基本都一门心思地裁嫁衣,丝缕针线,皆是情意。

    忙碌之下,日子过得极快,似是一晃神的工夫,廿三就近在眼前了。

    第32章 消息

    钟洺这些日子里忙得脚打后脑勺, 此时才悟到为何二姑怪他猴急,三叔和三婶听说他把婚期定在下旬,也赶着要上来抽他的原因。

    不说时间紧事情多, 光是银钱这一块也算不上太凑手。

    给苏乙的三两彩礼他不想动,虽说小哥儿执意塞给了他, 他也一直好好放着未曾花过。

    好处是列请来吃喜酒的乡亲名单时,钟洺和苏乙商量罢, 大笔一挥把苏家、卢家的好几门亲戚全都给减了去, 要请来的人一下子少了三四桌。

    说实话, 按照村澳里的人情世故来算,喜酒不请谁家,基本便是结大仇的意思了, 像是以前钟家红白事也不会请赖家人一样。

    本来钟三叔还想劝劝钟洺,但钟洺道:“远亲我管不着, 这几家子都算是乙哥儿的近亲, 关系如我和三叔你这般的,这些年他们看乙哥儿挨了欺负从来没管过半点,这等人来吃我俩的喜酒,断然不可能。”

    他素来拿定主意几头牛也拉不回, 钟三叔遂也不劝,横竖这几家人平日没什么交情,能干出那等事的,真要问他, 他也看不上。

    过后好几天里钟洺都没闲着。

    先是请了船匠把家里的旧船修缮一番, 外面刷一层新漆,好歹看起来鲜亮些,这就用去了一整天。

    接着往乡里木匠铺子定了一口衣箱、一只浴桶、一只新马桶, 水上人船舱就那么大,能放下的家具有限,一般添这三样就足够,像是陆上人成亲还会买的妆台等物,他们都摆不下。

    不过钟洺还是多买了一面带木支架的小铜镜,他家两个小哥儿,小的那个也到了臭美的年纪,拿回去后应当不会没人用,加在一起,手里剩的六两多没了一半。

    多亏他但凡下趟海就不会空手而归,手里的银钱一直能续上。

    闵掌柜和辛掌柜成日盯着他的网兜里又得了什么好东西,除却这两个掌柜,圩集上还有别的主顾,在别人的摊子上挑挑拣拣,到了他面前,生怕钟洺不收钱。

    因忙着筹备婚事,他最近基本是隔一天下一次海,除了自家吃的和送去孙阿奶船上给老太太和苏乙的,其它的值钱货没少捞。

    闵掌柜成了他鲍鱼的回头客,接连订了好几次,每次少说能吃下十五斤。

    当中代替苏乙给辛掌柜送虾酱时,辛掌柜又问他要好龙虾,言说多多益善。

    龙虾窝经不起天天逮,找龙虾的路上倒让钟洺遇见一批软壳蟹。

    软壳蟹不是品种,而是专指某个阶段的螃蟹,在水上人嘴里,螃蟹有好多叫法。

    没□□过的螃蟹叫奄仔蟹,即将蜕壳但还未褪,上下一层硬壳一层软壳的叫重皮蟹,蜕去硬壳而新壳还未长成的就是软壳蟹,以及再过一个月,中秋前后能吃上的满黄蟹和满膏蟹。

    软壳蟹可遇不可求,算是这几种螃蟹里最值钱的。

    螃蟹蜕壳的时候会聚在一处,已经蜕完壳的围在外面一圈放哨,当中则全是浑身软趴趴的软壳蟹,可惜遇上钟洺,正好适合他“一窝端”。

    他拽着网兜潜到海底,这会儿的螃蟹毫无反抗之力,一双钳子夹人都不疼 他一手一个往网兜里扔,别看软壳蟹重量不如硬壳蟹,价钱确实硬壳子的好几倍。

    一口气抓了几十只,放掉了一些小的,总不能给螃蟹灭了门。

    钟洺满足地戳了戳网兜里的螃蟹壳,走之前还抓了一只想来吃螃蟹宴的八爪鱼。

    这批软壳蟹甚至没等到几个眼熟的掌柜来叫价,抢先让好久没见的黄府管事掏银子买了去。

    有他在前面拦着,纵然是后来有赶到的也不敢在出价,要在清浦乡立足,黄府可是万万不能得罪。

    “我记得你,上回那只大江珧也是你捞上来的。”

    黄府管事对这兜子软壳蟹满意地不得了,府内大房上个月搞来几筐“童子蟹”,四处送四处赏,说得多稀罕似的,他们家娘子受了气,惦记了好久如何把大房的风头给别回去。

    本想等到八月十五,买上几筐子上好的满膏满黄蟹,要每个不低于五两的,好凑在一处办个螃蟹宴,现今这软壳蟹不比满膏满黄的更难得?

    不枉他最近天天在圩集上转,沾了一身的鱼腥味,这桩差事办得好,眼看又能得一笔赏。

    软壳蟹差不多一只三两左右沉,总共有五十多只,加在一起十五斤上下,钟洺要价五钱一斤,卖了七两五钱银。

    “这八爪还是活的,您拿回去炙一道菜下个酒最好不过。”

    钟洺把八爪鱼给了这管事当添头,对方让小厮接了,揣着袖子眯起眼。

    “上回没问你叫什么,是哪个村澳的?”

    “小的钟洺,白水澳人士。”

    管事点点头,默了片刻突然问钟洺。

    “你既然可以闭气潜海,可在海里见过海参?”

    “这当然是见过的。”钟洺答得很快。

    “书中所记,海底有一种海参叫做梅花参,最大有小儿臂粗,色偏红,你可曾见过?”

    钟洺还真没听说过什么梅花参,他实在道:“您说笑了,要是真见过,我怕是早发财了。”

    管事看起来颇为此事发愁,眉毛拧成个疙瘩,钟洺怀疑他也不确定这梅花参到底是书里乱写的,还是真的有。

    他本想主动请缨,说一句若想雇人去寻梅花参,不妨雇了我。

    转念一想,上赶着不是买卖,要是黄府人有心想请人,他自诩是最好的选择。

    银子很快到手,给的是铰下来的碎银和一串子零散铜板,钟洺把它们放进褡裢。

    他今天打算去肉铺找屠子定猪肉和活鸡,最近天热,猪肉放不住,肉价倒是没怎么涨,要的多还能讲讲价。

    网兜收起,刚走出去没多远,却遇上了有日子没见的詹九。

    这回那几个小喽啰没跟在对方身边,钟洺停下步子随他招呼,猜测这人不会平白无故地冒出来,大约是上次托他办的事有了后话。

    事实证明,还真是没猜错。

    “恩公,大街上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往茶铺里稍坐,我请您吃盏子茶水。”

    钟洺没拒绝,要是詹九真打听到了像样的消息,的确不适合在人来人往的街上乱嚷嚷。

    他随对方进了茶铺,挑了个桌子坐下,詹九点了一壶茶水,并一个干果碟子。

    吃茶不是紧要的,因而茶还没上来,詹九便开口道:“先前恩公说这圩集市金要涨,我这心里头本还犯嘀咕,不知真假,哪成想拐弯找了人往乡里衙门打听,你猜怎么着?还真是要涨!不知恩公先前是从哪里的消息,比好些乡里人还要灵通!”

    钟洺随手拿了个花生剥着吃,没应詹九的奉承。

    “你也别卖关子,所以是要涨多少,何时涨?”

    詹九立刻答道:“说是现下五文,要涨到八文,下个月初一就开始。”

    说罢又补充道:“还有一个说法,不知做不做准,说是到时候不仅要涨市金,还要多从水上人身上刮一笔鱼税下来。”

    他“呸”一声道:“这帮衙门腿子,黑得很。”

    无论是价钱还是日子,都和自己记忆里的差不离,钟洺把花生仁丢进嘴里,咽下去后道:“既如此,这摊子是不能不赁了,赁摊子的事你可打听了?”

    说到这里,詹九有些犯难道:“这事倒也能办,只是一要找人,二要花钱。”

    钟洺手指一错,又捏碎一个花生壳。

    “要不是这么麻烦,我也托不到你这里,钱我也不缺,只要别狮子大开口,人也要靠谱的,别最后钱花了事没办,那样我可不依。”

    詹九连连摆手,“那怎会,小的无论如何也不会教人坑了恩公去,真要是遇到那等犯浑的,小的先把人教训了,再把钱给您补上!”

    钟洺有点招架不住他这劲头。

    “你先想主意把这事办妥了再说,现下需多少银钱打点,有没有大致的数?”

    他道:“我也不瞒你,再过几日我要娶亲摆酒,钱都花这事上去了,你若是要的多,我还要凑一阵子。”

    钟洺想好了,这赁摊子是花一时的银子,省长久的钱,不然到时候,不说那点市金,光是鱼税就够他喝一壶。

    他这边带上岸的就没有差劲东西,那帮小吏不得绿着眼睛上来找茬索好处。

    詹九一听钟洺要娶亲,立刻坐不住了,给两边茶盏里各添了茶后,喜气盈盈道:“就冲这个,恩公,这事您不用掏银子,包在小的身上,就当是小的给您随礼了。”

    钟洺打量詹九,本想说你莫在这大包大揽,若是花得多我心里过不去,你怕是也掏不起,刚想开口,他心思一转,忽而明了。

    “你小子是不是已经得了门路?”

    他这么一问,詹九讨好地笑了笑,搓手道:“这还要多亏了恩公提点,小的提早知了这消息,回家一琢磨,倒是可以暂当个营生做。恩公那摊子,小的定然想法子办下来。”

    钟洺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怎么说?”

    詹九告诉钟洺,这水上人想要赁摊子,花钱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要找有乡里户籍的做保人。

    “小的好歹牵了条线,正是衙门户房里的一个吏员,负责办这些个铺面摊子买卖租赁文书的。他乐意收点嚼用把这事办了,说是保人,实际也是怕上官到时候查到了寻晦气,好歹找个乡里人挂名,他们到时解释起来也有说头。”

    “所以你想做当中这个牵线的人。”

    钟洺一句点破,詹九挠挠后脑勺道:“瞒不过恩公,小的想着,让我干别的我也不会,唯一拿得出手的不过是认得几个人,长了张还算利索的嘴,牙行的牙人干的不也是这档子事?说出去好歹是个营生了。平日里别的生意咱轻易插不进手,这回多亏了恩公有所预料,我可算抢在了别人前头。”

    他保证道:“说来恩公又帮了小的一回,所以您那份银钱,我必是不能收的。”

    钟洺听懂了,詹九这等在街上混的,本来就都有些小聪明在,现在从这件事做起,以后慢慢添些人脉,八成就真的顺势走上正道了。

    要说这是他给詹九的机遇,他也不惭愧,虽说是占了重活一次的便宜吧。

    “你能寻到门路,可见你确实有本事,你放心,要是你能把我那摊子成功赁下,打个样出来,我自会帮你去村澳里宣扬。”

    确凿的消息一出,想赁摊子的肯定不止钟洺一家,詹九收了好处,再分给户房里那位一些,水上人得了不用交鱼税的便宜,皆大欢喜。

    顺便他还提醒詹九道:“我不知你能拿出几个摊子来赁,但开始不能往多了说,若有十个,五个,若有五个,只说三个。”

    詹九一点就通,冲钟洺竖起大拇指。

    “恩公实在是高。”

    他没想到钟洺不知擅水性,还懂生意经。

    而钟洺其实也不多懂做生意,他只是上辈子见识得多些,更懂人心。

    这弯弯绕绕需找门路的事,你若上来就说我有好些个名额,既惹人怀疑,取信更难,还容易树大招风,不如先放出几个来试水,徐徐图之。

    和詹九把这事商定,钟洺赶着去肉铺。

    詹九见干果碟都没吃几口,叫来小二要了张油纸,把碟子里的东西打了个包让他拿回去。

    钟洺没客气,直接收了,之后去肉铺定了猪肉、活鸡和几斤猪板油,好到时熬些荤油出来炒素菜。

    一听肉铺也有门路进鸡蛋,钟洺直接要了一百个。

    到了酒肆,高粱酒也是论坛子买,一桌便是一坛二斤的。

    全都安排好,七月廿一时钟洺带着钟虎和钟守财帮忙,撑着船最后来乡里一趟,取走了木匠铺子打好的家具。

    七月廿三一早,钟家上下全数开始忙活起来,饰木船,备喜宴,只等吉时到来,正式迎亲。

    第33章 【加更】

    这日是个好天气, 海水清朗平静,如一块剔透的蓝玉。

    水上人与陆上人一样在黄昏迎亲,入夜摆酒, 吉时一到,钟洺换上婚服——一件崭新合身的细布衣裳, 只把当中的腰带换成了红布,而后站上船头。

    这艘他住了十几年的木船今日全然变了副模样, 挤挤挨挨的鲜花几乎占满了每一个角落, 四盏崭新的风灯垂着彩线流苏随海风轻荡, 偌大的红色喜字贴满各处。

    水上人舟居于水,迎亲亦要行船,钟家以钟虎为首, 没成亲的小子们都在花船上帮着接亲,此刻包括摇橹的在内, 尽数响亮地唱着迎亲的咸水调。

    岸边好些看热闹的孩子追着船跑, 欢笑不断,头顶鸥鸟盘旋,时而落于船篷,时而振翅起飞, 仿佛也都要来凑热闹。

    船头破浪前行,不多时,钟洺终于见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苏乙一早就在孙阿奶船上,被几个钟家请来的妇人与夫郎围着打扮一新。

    净面, 开脸, 换上喜服,脚踏新鞋,披散在肩后的长发被分作上下两半, 上面一半由红色布条制成的发带束起。

    额前几缕过短的细软碎发随之滑落,紧接着盖头降下,他只能低头看到自己的脚尖。

    歌声越来越近,苏乙将两只手紧握在身前,想象着盖头外是什么情形。

    随后伴随着一阵欢呼,船头骤沉,他猜测是钟洺上了船。

    “我背你过去。”

    两条船中间搭起木板,钟洺握了一下苏乙的手,轻声说道。

    随即在他面前转过身,慢慢蹲下。

    他的小夫郎没有娘家人,不然哥儿该由娘家兄弟背着过船,现今既然没有,他这个新郎便自己来。

    背后一暖,两只纤细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肩膀,钟洺在喧闹的起哄声中一把托起苏乙,身上的重量远比想象中还要轻许多,他压下细密的心疼,稳稳当当地走过木板,把人送进了花船的船舱。

    舱内收拾一新,现今干净敞亮,当中摆起神龛,上供海娘娘像,两侧矮了许多的则是供桌,搁放的是钟洺与苏乙双亲的牌位。

    在荣娘子的高声唱礼下,新人跪在席子上一一拜过,先敬天地,次敬高堂,末了夫夫对拜,寓意相敬如宾,携手白头。

    起身后钟洺即当着众人的面,缓缓掀开了眼前的红盖头。

    小哥儿双颊染绯,面如桃李,就此抬眸,两人四目相对,皆是按捺不住地扬起唇角。

    至此,礼成。

    ……

    夜幕降临,风灯点亮。

    请来帮森*晚*整*忙待客的木船在海上排成一列,宾客依次而至。

    钟洺与自己的二姑和三叔在头船的船头招待宾客,接过随礼,再将来人引到船上去。

    由于这回看不惯的几家压根没请,乐意来的都是客客气气的人家,至少表面挑不出错,哪怕新夫郎是苏乙,也没人乱说话,送上的礼也都规矩。

    有的是红绳串的铜子,有的是一包糖或是一包盐,一碗米,几个鸡蛋,诸如此类。

    而一门之隔的舱内就要安静许多。

    苏乙有些拘谨地坐在船板上,看钟涵用一个布缝的小球逗多多。

    今天多多的脖子上也绑了一根红布条,看起来喜庆极了,苏乙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它的耳朵。

    钟涵时不时被多多逗笑,苏乙看着他俩,目光柔和。

    过了半晌,他再次打量自己身处的地方。

    钟洺家的这艘船应当是他爹娘留下来的,已经用了少说十年,哪怕外面修缮翻新了,内里也处处可以看见岁月的痕迹,不过越是如此,苏乙越是觉得安心。

    他时常想如果从前自家的船还在,放到如今也应当是这副样子了,可惜那艘船后来归了族里,自己再没资格登上去。

    除此之外,舱内还有两口并排放着的衣箱,一口新,一口旧,两口上面都盖着红纸,角落里立着卷起的藤席。

    舱内的窗户前挂了一串贝壳风铃,旁边的墙上则是好几串海星和一块洗干净的旧渔网,上面悬了几枚大小不一的鱼钩。

    再往下看,就是各色锅碗瓢盆,日用杂物,堆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今后这艘船就是他的家。

    不是舅舅家,孙阿奶家,而是钟洺与苏乙的家。

    “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了船尾处的门,湿乎乎的海风卷走一丝舱内的热意。

    钟洺端着三碗米粉进来,搁在了大小两个小哥儿面前的桌上。

    “已经做好一阵子,晾凉了,这就能吃。”

    他招呼小弟过来坐下,顺便把手里的筷子分一双给苏乙。

    “咱俩一会儿要去挨桌敬酒,折腾完不知几时了,得先垫垫肚子。”

    多多闻到饭菜香味,喵喵叫着上来讨食,钟涵从碗里夹出一个蚬子干喂它。

    一切都太过自然,仿佛自己不是今天才刚过门,而是他们一家三人已经像这样过日子许久了。

    苏乙埋头吃着米粉,那股萦绕在身周的局促渐渐散去,整个人不自觉地放松了许多。

    “慢点吃,不赶时间,当心吃快了胃疼。”

    钟洺注意到苏乙吃得腮帮微微鼓起,且速度也很快后蹙起眉头,知道这多半是以前在刘兰草家留的毛病。

    原先总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赶紧吃完还有一堆话要干,怎能不养成越吃越快的习惯。

    他从自己碗里夹了一个剥好的大虾给苏乙,“你喝几口汤往下顺顺。”

    苏乙依言把嘴里的米粉嚼碎咽下去,又灌了两口汤,米粉顺滑,汤底鲜美,还带着微微的酸头,很是开胃。

    “这是我三婶的拿手菜,里面放了一种山上采的酸果子,常用来做生腌的。”

    苏乙听罢钟洺的介绍,悄悄舔了舔嘴唇,满足道:“好吃的。”

    钟洺笑了笑说道:“改日你当面跟我三婶说,她保准开心。”

    钟涵那碗米粉没吃多少,钟洺只得接过来三五口替他解决,待到三只碗都清了空,外面钟春霞敲门道:“敬酒的时辰快到了,你们吃得如何了?”

    “吃完了,这就来。”

    钟洺应一声,倒了两盏茶和苏乙漱了口,又打水洗手,钟春霞进来端走了空碗,半晌后回来替他俩衣裳和头发。

    “好了,都是周全的。”

    她上下看了几遍自己的大侄子和侄夫郎,只觉般配得很。

    钟春霞面露欣慰,转而嘱咐钟洺,“夜里路黑,你一会儿拉紧乙哥儿的手,免得走在桥上摔了。”

    又同苏乙道:“若是不能吃酒也不怕,你那份兑了好些水,且到时候只管抿一口意思意思就罢了,那些人再起哄也不,自有阿洺去挡。”

    苏乙以前哪里吃过酒,今晚是他头一次尝兑了水的高粱酒,饶是里面不剩多少酒液,也被酒气一下子熏热了眼。

    再看钟洺那边盏子里的酒水,明显酒气更浓,新郎喝酒可扭捏不得,每一盏都喝得一滴不剩,看得苏乙心惊肉跳,担心钟洺会吃醉。

    他见过醉了的人,难照料都是其次,主要是觉得对方本身也是极不舒服的样子,时常一晚上吐个不停。

    不过眼看着一桌接着一桌敬过去,有时一桌吃一盏,有时吃两盏,钟洺始终很是清醒。

    下了最后一艘船,天色早就黑得彻底。

    事先备好的一坛酒全都空了,苏乙这边兑了水的一壶却还有个底子。

    钟洺伸手来牵他,却被小哥儿反过来扶住。

    “你醉了没,难不难受?”

    对于钟洺而言,这点酒也就比那日在刘家船上喝的多了两碗,全然是醉不了的量。

    然而小哥儿这么一问,他忽然就变了主意,抬手捏了捏眉心道:“好像是有点头晕。”

    苏乙一下子紧张起来,连带扶钟洺的那只手都加了力气。

    “那你慢着走,往我这边靠些。”

    钟洺登时像是被抽走了好几根骨头,任由小哥儿扶着,分出一点重量去刻意挨近小哥儿的肩膀。

    “你也不怕我把你撞到水里去。”

    月色之下,钟洺噙着一抹笑,这般问道。

    “我又不是不会游水,掉下去就掉下去了,倒是你,喝醉了的人可不能下水,万一呛到了怎么办。”

    苏乙轻声念叨着,小心翼翼地拽着钟洺往前走,哪里知道其实钟洺正垂眸看着自己,以至于他但凡走歪了一点,就会被不动声色地带回木桥正中。

    十几艘连着的船钟传出嘈杂人声,他们从尾走到头,再见到自家船时,钟洺只觉得自己虽然没醉,但半边身子都要因为装醉而麻了。

    苏乙半点没看出钟洺心里的小九九,他浑然不觉,进了船舱后便开始打水,找布巾,给钟洺擦手擦脸,又倒了一碗水,端过来让他喝。

    在小哥儿又一次经过面前,不知打算去忙什么时,钟洺按捺不住,用了些力气将人扯入怀中。

    苏乙因而猝不及防地撞到钟洺身上,只觉得汉子的肩膀和胸膛都硬邦邦的,同时又很热烫。

    两人身上的酒气混在一处,苏乙被迫因这个姿势仰面看向钟洺的眼睛,那一双深茶色的眸子被烛光衬亮,正朝着自己一点点贴近。

    这一刻苏乙怀疑自己也醉了,不然他为什么也觉得脑袋发晕,整个人都被钟洺像揉年糕一样揉进了怀里。

    迷迷糊糊之间他还想到了一个问题。

    “小仔怎么不在船上?”

    钟洺:……

    他默了一瞬,无奈道:“不用担心小仔,他和二姑一家在一起呢,今晚也不回来睡。”

    虽说一大家子挤一艘船的水上人也不在少数,不过大喜之夜,总要给新人留点清净。

    苏乙本来就转不动的脑子,在听到这句话后彻底停摆。

    他整个人都被钟洺宽大的身形笼罩住,反应过来时已经躺在了席子上,后脑勺垫着两床叠在一起的新被子。

    独属于男子的气息越来越浓,苏乙察觉到自己的嘴唇正被轻柔地碾来碾去,而他甚至搞不清这是在做什么。

    没人告诉过他成亲当晚还要做什么,或许是今天给他梳头的夫郎提过一嘴的,可以生娃娃的事?

    但心里有一道声音对苏乙说着:听钟洺的就好。

    他是钟洺的夫郎,钟洺一定不会伤害他。

    第34章 夜深

    苏乙从不知一夜可以这么漫长。

    自己先是被钟洺压在席子上亲了好半晌, 然后听得外面脚步声渐起,这是席面吃到尾声,已有人陆续离开归家。

    一想到船舱之外人来人往, 而舱内他正和钟洺如此亲密,小哥儿转过头, 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进被子中。

    这之后,舱内暗下, 是钟洺起身去熄了灯。

    苏乙摸了摸酥麻的唇瓣, 愣了一会儿, 以为这是要准备睡觉的意思,原来刚刚做的事就能生娃娃么?

    小哥儿狐疑地想了想,正打算自席子上坐起, 怎料钟洺去而复返,再度朝他俯身而来。

    “唔……”

    这一次汉子的力气明显更大, 苏乙有些茫然地想, 他很快发觉自己的腰带被解开,衣衫散落,肩头裸露在外。

    好像有什么东西抵着他的腿,苏乙不明所以地朝那边伸出手, 才碰了一下就倏地缩回。

    拜从前见过钟洺刚从海里出来时的样子所赐,他猛然明白了那是何物。

    脸颊到脖颈,一路烫如火烧。

    小哥儿因惊讶而微微张开嘴,呼出来的气息带着淡淡的酒意与胭脂的花香, 下一瞬他察觉到唇畔的一抹湿润, 更深更久的吻过后,有些无措的手掌触及到钟洺的胸膛,这次再没有了布料相隔。

    苏乙有些急促地喘着气, 在黑暗中仍能准确地瞧见钟洺的眼睛,里面似是沉了星子,灼灼明亮。

    ……

    原来面对心许之人的时候,人可以冲动至此。

    钟洺两辈子没经历过风月事,可面对苏乙他完全无师自通。

    但伴随着手掌的移动,他发现小哥儿在轻轻打着颤,令人不由担心,身下的人能不能经得住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他借着月光拨开两丝垂落在苏乙眼睫上的发,低头亲了一下那枚眼皮上的细小红痣,暂忍下翻腾的心绪。

    “阿乙,你知不知道咱们今晚要做什么?”

    苏乙明显迟疑了,接着轻轻摇头。

    “我只知道成亲晚上要洞房。”

    小哥儿认真道:“我不会,不过……我都听你的。”

    钟洺深吸一口气。

    他喉结滚动,发泄似的侧过头去,用牙关含住小哥儿的耳垂磨了几下。

    苏乙整个人因此躺得笔直,他说不清此刻的感觉,心口仿佛也和嘴唇、耳垂一样阵阵发麻。

    如同避光喜暗的小鱼,他遵从本能,想要躲进钟洺圈出的一方阴影当中。

    钟洺终于松了口,在他耳边低声道:“咱们试一试,如果你不舒服,我就停下。”

    听起来有些惹人害怕,苏乙想不到和钟洺做什么事会令自己不舒服。

    “我不怕的。”

    他笨拙地仰起脸,想了想,学着钟洺的样子,在对方的下巴上柔柔亲了一下。

    今夜的一切本该顺成章,奈何事情还真如钟洺所想,并没有那么顺利,小哥儿太瘦弱了,他都担心自己手上力气大一些,会压坏那细弱的骨头。

    苏乙根本不是觉得不舒服就会说出来的性子,哪怕钟洺的指尖拂过他的眼角,分明沾到了烫手的泪花,他也仍然一声不吭,任由钟洺动作。

    这么下去,撇开受伤的可能,钟洺也不想苏乙日后对此事生出惧怕。

    他慢慢停下了动作,用手指替小哥儿擦过眼泪。

    苏乙吸了吸鼻子,“结束了么?”

    钟洺躺下身,把他揽入怀中,同小哥儿解释。

    “其实这还不算开始……”

    苏乙听傻了,刚刚他觉得好疼,以为熬过就算是洞房了,没想到居然还不算开始。

    眼前人震惊的模样没逃过钟洺的眼睛,后者更加不舍得今晚继续,他想不如慢慢来,等着去乡里买本画册子什么的,让小夫郎开了窍再说。

    他也该学点花样,不能总在这埋头蛮干,半点趣味都无。

    但是箭在弦上,今晚如果什么都不做,自己怕是就要跳进海里洗个海水澡了。

    钟洺往前凑了凑,把下巴搁在夫郎的肩膀上,语气破天荒的有些黏糊。

    “阿乙,你帮帮我好不好?”

    ……

    深夜。

    弦月当空挂,像个被啃了一半的白米饼。

    周遭已完全安静下来,静到苏乙能听到自己杂乱的呼吸。

    钟洺不在身边,他有些徒劳地用一条布单遮住身体,还没从方才与钟洺所做的事里回过神来。

    没过多久,钟洺从舱外回来。

    他同样打着赤膊,下面只穿一条短裤,手里端着一盆水,旁边还搭着一块干净的布巾。

    “起来擦擦身。”

    苏乙红着脸,裹着布单不敢扯下,钟洺善解人意道:“那我转过去,你擦好再叫我。”

    说罢他果然背过了身,还往前挪了挪。

    短暂的寂静过后,身后一阵窸窣,继而响起阵阵水声。

    等苏乙洗完,钟洺出去把水泼掉。

    他回味着不久前的种种,嘴角快咧到耳根子上。

    成亲真好,有夫郎真好,怪不得是个汉子都不愿打光棍,他上辈子过的都是什么苦日子?

    转念一想,上辈子他就是没被充军发配,或许也不会求娶苏乙。

    那时候的自己太过急功近利,眼里哪里有小哥儿的影子,幸而重来一世,遗憾都得了补全,亦未曾错过命中注定的人。

    躺回席子上时钟洺脑袋里像是在放炮仗,半点睡意都无。

    他翻过身和苏乙面对面,在布单下握住了对方的手。

    有些粗糙的手指圈住哥儿的手掌,解开缠裹的布条后,露出来的第六根小指格外柔软,钟洺忍不住把拇指的指肚按在上面揉搓几下。

    苏乙的心尚在胸口里突突跳。

    今日之前他从不知手还能做那等事,不仅是他的手,还有钟洺的手。

    更没想到第一次给钟洺看自己难看的指头,会是在这种时候……

    他阖上眼,整个人快被羞意淹没。

    “以后不要缠布条了,缠久了旁边的指头也要跟着长歪。”

    钟洺摸着苏乙的小指,小声在被窝里同他道:“一点不难看,你也不要觉得会吓到谁,我不怕,小仔也不怕。”

    “真的?”

    “当然是真的。”钟洺把苏乙的手往上牵了牵,放在自己的胸前,“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你生下来就有的,是你爹爹和你小爹留给你的东西。”

    苏乙怔住了,片刻后,他缓缓点头。

    “那我以后便不缠了。”

    钟洺温柔地抚了两下他的背,两人眼下都不舍得睡,靠在一起说了一阵子私房话。

    说着说着,睡意上涌,遂在随浪轻浮的木船之上,渐沉入梦乡中。

    新婚后的第一日,苏乙撑开有些酸涩的眼皮,盯着船顶看了好一阵,恍觉这是钟洺家的船。

    是了,昨天他和钟洺成了亲,两人在席子上忙了好一阵,又说了许久的话才睡着。

    他翻过身,对着眼前空荡荡的席子发了会儿呆,突然反应过来钟洺该是早就起床了,是他自己起晚了!

    苏乙一下子坐起,身上盖的布单早就因为热而踢到一旁,他转了一圈才找到自己的衣服,迅速穿上后又一把抓起凌乱的头发。

    正在这时,舱门外有人叩了两下门。

    苏乙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确定除了头发有点乱后别的还好,方鼓起勇气上前,把舱门打开一条缝,哪成想门缝外赫然是钟洺的脸。

    面对一时语塞的苏乙,钟洺从门缝里挤进来,语气轻松。

    “我想着你也差不多醒了,收拾收拾,咱们去二姑家船上吃饭。”

    苏乙心有余悸,“吓我一跳,我以为是二姑她们来唤我。”

    他左看右看都没找到梳头发的东西,问钟洺道:“家里可有梳子,我用一下。”

    又紧张地自言自语道:“今早起得这么迟,长辈们定要觉得我没礼数了。”

    “谁家新人成亲第二日不起迟一会儿的,要是你早早起了,旁人该疑我了。”

    经过昨晚的事,即使还没彻底搞明白,苏乙也不再是那个完全懵懂的哥儿,他听出钟洺话里深意,不由红着耳朵抿唇道:“大白日的,你怎还说这些话。”

    “这是在咱家船上,又不是外面,且我只同你说。”

    钟洺看着小哥儿披散着长发,赤着脚在舱里躬身打转,他把人叫到身边,拿出铜镜放在衣箱上立住,又拿出一大一小两个刻着花纹的木匣子。

    这两样银饰他都藏了半个多月了,就等这一日好让小哥儿全数装扮上。

    “我出去给你打洗漱的水,你且看看,喜不喜欢这里面的物件。”

    苏乙想跟出去说自己打水就是,却也知自己这会儿衣衫不整的,不好在人前露面,便只得乖乖坐下。

    他伸出手指碰了碰钟洺留下的匣子,其实看形状,加上钟洺留下的话,他隐约能猜到里面是什么。

    都说成亲后如果相公欢喜新娶的枕边人,便会为其添一样银饰,苏乙屏住呼吸,拿过匣子,指尖依次拨开上面的小铜扣。

    只见一大一小两只匣子里,小的当中是一对佩在耳朵上的银珠,大的里面则是一根银簪。

    苏乙捧起银簪仔细看,但见簪头做成了锦鲤的图样,就连水纹都格外逼真。

    他素来喜欢海中的游鱼,因觉得它们自由自在,锦鲤更是鱼中祥瑞,不过这想法他从未同钟洺说过。

    他宝贝似的摸了摸银簪,把它放回木匣,接着拿起一对银珠,抬眼看向铜镜中的自己,微微侧过脸颊。

    耳眼是很小的时候穿的,本都彻底堵死,好在去了孙阿奶船上后,孙阿奶作为过来人,特地烧了绣花针给他重新穿开,又寻了茶叶梗教他成日戴着,故而他没费多少力气就戴上了银珠。

    结束后,他抬起手,像是不敢相信似的又摸了两下。

    钟洺进来时,恰好看见这样一幅景象:小哥儿端坐在铜镜之前,耳垂艳若茱萸,两点银珠稳稳缀于其上,如花中精巧的细蕊。

    他的心再次多蹦了几拍。

    第35章 家人(修,字数+1k)

    此刻的唐家船上热闹极了。

    桌上是满当当的早食, 晨起新捕的棍子鱼做成鱼饭,米粥一人一碗,佐粥的有虾酱和酱螃蟹, 加上一盆子生腌虾,一盆子煮青口, 一盘凉拌海带丝,还有好些个海胆蒸蛋, 是直接把蛋液倒进海胆壳子里蒸出来的, 吃的时候一人一个, 直接用勺子舀就成。

    除了做蒸蛋用的鸡蛋,昨天买的猪肉也还有剩,天热放不住, 只能做成腊肉,为免肉坏了糟蹋, 昨天晚上钟春霞就和小弟钟春竹两个人连夜腌了, 放进坛子里。

    不得不说,喜宴上这一顿大荤可是把村澳里的人喂饱了,各个走时嘴上都带油光,纷纷说把月前江家的那顿都不如这顿好。

    桌桌有猪肉、鸡肉和鸡蛋, 两盘子素菜都是用猪油炒的,往多了说这相当于半桌都是荤菜,过年都不兴这么吃。

    吃人嘴短,这顿饭过后, 估计村澳里说钟洺和苏乙好话的人也会多起来。

    再说回来, 热闹不仅在桌上菜多,更在桌边人多。

    钟洺和苏乙领着涵哥儿坐一侧,钟春霞一家子坐一侧, 额外还有钟洺五姑伯的一家四口人。

    为此一张桌子根本不够,把钟洺家和钟老五家船上的搬过来,拼在一起才算是正好。

    钟家老五便是老钟家的幺哥儿钟春竹,相公是鱼山澳的齐家汉子齐勇。

    鱼山澳离白水澳走船要一个时辰,算来是挺远,好在有船,这都不是难事,哪怕拖家带口出门也方便,顺风而行的时候,甚至用不上一个时辰。

    是以这次钟春竹为了吃亲侄子的喜酒,特地提前一日赶了回来,除了相公齐勇,还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年长的是个哥儿,叫浩哥儿的,今年七岁,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皮得很,小儿子才两岁,只会嘬指头。

    钟春竹从小和钟春霞亲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姐弟俩有说不完的话,昨晚钟春霞更是直接把唐大强赶去了齐家船上,让两个老爷们一起睡的。

    和亲姐姐头挨着头念叨了一晚,可让钟春竹知晓了不少事。

    因他上次回来还是四月里,为的是爹娘的忌日,那阵子他二姐还跟他长吁短叹,说阿洺这孩子难管教,不知要打光棍到猴年马月,然后三个月一过,却连喜酒都摆上了。

    他在鱼山澳接了人顺路带的口信是又惊又喜,以为自己听错了,想也知道当中的故事定然多得很,他不央着二姐,二姐也细细同他讲了,直教人听得津津有味。

    关于苏乙,哪怕嫁出多年,钟春竹也没忘了这人,一听名字便知是那个六指的可怜小哥儿。

    钟家都是厚道人,对于什么灾星的说法素来不帮腔,也不往心里去,钟春竹只搞不懂为何钟洺能和苏乙凑成一对。

    他这侄子过去成日往乡里跑,真应了家里人的话,那叫一个眼睛长在头顶上,浑是个压根看不上村澳里人的,一门心思想改籍,想进城,若苏乙是个白水澳一枝花也就罢了,偏偏是这么个不起眼的。

    到了眼下,他听罢二姐讲的,方知缘分二字的玄妙,也为侄子乐意正经踏实的过日子高兴。

    回娘家这两日他没少在暗中看,包括昨天的喜宴,小两口来敬酒时眼神你来我往,和个棉线团似的缠在一起,怎么看都是真的心许彼此。

    再说苏乙,模样称不上多出挑,可看着就让人舒服,一双圆眼睛有灵气,眼神干净,不是那等小家子气的,或是刻薄相的。

    只是太瘦了,孕痣也黯,不养好身子怕是不利生养,他自己也是哥儿,知晓哥儿的难处,比起姐儿他们本就不易有孕,谁家娶夫郎不盼着早生贵子开枝散叶。

    他把这事记下,想着临走前得找个机会,分别提醒钟洺和乙哥儿一二。

    吃罢早食,钟洺和苏乙暂且闲不下。

    苏乙新过门,没有公婆但有长辈,他俩人需得去钟家三叔家站一站,昨天三叔和三婶可没少出力,另还拿了礼,打算去谢孙阿奶。

    她老人家收留了苏乙半个月,加起来没要够一钱银子,成亲当日还当了半个娘家人送嫁,这份恩情值得记下。

    至于四叔一家,钟洺是不打算去的,昨天喜宴,他四婶伯郭氏果然称病没来,只四叔带着钟石头来随了礼,吃了酒。

    既然人家是这般态度,他们何必上赶着去招呼,原本纵然是亲戚,总也有亲有疏,出海时也只需要和四叔与钟石头打交道,和郭氏远了就远了,碍不着什么。

    真要是传出去,他一个当婶伯的和侄夫郎作对,人家没过门就企图穿小鞋,丢人的是他自己。

    到了三叔家,钟三叔和梁氏都高兴得不行,自是一番招待。

    梁氏还专门给苏乙冲了一碗糖水,接着唤来钟虎,让他将钟豹和钟苗都找来,挨个叫了人。

    “现下是嫂嫂了,以后可不能叫错。”

    钟虎现在看见钟洺与哥儿走在一处,还有些回不过神,怎都是一家兄弟,差距这般大。

    他暗中喜欢姐儿喜欢许久,最后眼瞅着姐儿嫁了旁人,他大堂哥不久前还和自己打光棍,羡慕守财哥有媳妇送饭,结果这才多久便好梦成真。

    三叔家孩子多,昨天见是见了,就是匆忙,今日才算是正式认了认人。

    结束后一家子围坐,钟三叔这人爱摆个长辈架子,最喜啰嗦,以前钟洺不着调时没少听他说教,后来听多了,见了他便绕路走,把钟老三气得直蹦。

    现今见钟洺学好了,还成了家,对着苏乙,他那老毛病又犯了,把着一盏子粗茶水,说得唾沫星子横飞,实则细想想,无非就是些踏实做事、勤快持家、攒钱立业的老生常谈。

    说着说着,钟洺已经神游天外,钟虎对着船板上的一个木疤发愣,钟豹和钟苗哈欠连天。

    苏乙不是钟洺,以前哪有长辈正儿八经和他说这些,放在别人那是听得耳朵起茧,在他这新鲜得不行,听到关键处还会点头附和应答。

    钟三叔仿佛遇见了知音,到了后来,好脾气的梁氏都坐不住也受不了了,给他使了好几个眼色,结果这人和没看见似的。

    梁氏无奈,只得换了法子,给钟洺使眼色,让他寻个由头赶紧溜。

    钟洺巴不得如此,他和梁氏交换了个眼神,又被迫听了几句,找准时机,主动开口道:“三叔,坐了好半天,着实打扰你和婶子了,我俩也该走,因还得往孙阿奶船上去一回,去晚了怕是要赶上午食饭点,多少不合适。”

    钟三叔连声道:“那里是该去的,你俩这事做的妥帖。”

    他看看时辰,也不留人了,“既如此就早些去,改日得了空再来坐。”

    出了船,钟洺松口气,同苏乙笑道:“我三叔一开腔,家里的猫都烦得跑,没成想你坐得住。”

    苏乙真没想那么多,他挠了挠脸颊道:“三叔说话还挺有意思的,我听着听着就听进去了。”

    钟洺把手里给孙阿奶的东西换了个手提,转到苏乙的左边,牵住他手往前走。

    “那是你头一回听的缘故,等再过几年你就发现,他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套词。”

    苏乙的手臂因为钟洺的牵动而前后轻晃,“我还没听厌,就多听些。”

    他顿了顿道:“其实我听的时候在想,原来家里有长辈是这种感觉。”

    以前舅舅还在时也爱东拉西扯,但却不相同,因在那处他总归是个处境尴尬的外人,卢家人如何说说笑笑,都与他不相干。

    不像二姑、三叔他们,真把他当做家里人看待,望过来的目光和蔼、慈爱,没有冷淡与嫌恶。

    钟洺多少想得到小哥儿这会儿的心情,“现今你我成了亲,夫夫一体,我的姑伯叔婶,弟弟妹妹,也都是你的家人,你喜欢谁,就与谁多亲近,不喜欢谁,少说几句话也无妨。”

    说到这里,他顺嘴把郭氏的事讲了。

    “你在村澳里估计也听过我那四婶伯的名声,称不上多坏,却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现下他说你在先,我不会因他是长辈就忍让,过后你见了他,打个招呼就罢了,多余的不必会,他要是背着我同你说什么不中听的,你只管来告诉我。”

    又分别同他讲家里其他人都是怎样的性子,以及族里还有谁家和自家走得近,以后估计也会打交道,像是钟守财一家子,六叔公一家子云云。

    两人昨日新婚,今日就并肩而行,有说有笑,苏乙还打扮地鲜亮,穿的是为成亲新做的细布衣裳,发上饰簪,双耳佩银,看得人眼热极了。

    对此有的人是单纯艳羡,感叹怎么自己没有这运道,有的人是纯粹冒酸水,仍在说那些个苏乙配不上钟洺的话,也有直接说钟洺打肿脸充胖子的。

    仔细分辨就会发现,后者好些都是没被请去吃喜宴的苏家人或卢家人,还有受了刘兰草牵扯,哪怕去了也没挨上好脸色的刘家人。

    百样米养百样人,百样人有百样心,正是如此。

    卢家船上。

    卢雨恹恹地躺在船舱里,任由卢风在旁边一个劲乱爬,把各种杂物丢了一地。

    他早知会如此,遂在小弟腰上拴了根绳子,攥在手里,就这么什么也不管,单纯对着船顶发呆。

    过了一阵子,刘兰草气冲冲地从外面回来,步伐匆匆,险些踩到小儿子,还没来得及发火,往里走两步,又踢到一个空罐子。

    她转而见卢雨和没了魂似的横在那里,脸没洗头没梳,说话时愈发比少了几分耐性,按捺着怒气。

    “我让你看顾你小弟,你就是这么看的?”

    卢雨翻了个身,没精打采道:“反正他也没尿裤子,也没少块肉。”

    刘兰草瞪他一眼,两下飞快解了卢风身上的绳,牵着他走去船舱另一头,见离家前让卢雨干的活计,同样半点没干。

    好得很,她大清早出去赶海搵食,为了能换上两碗米,结果一路走一路受气。

    自苏乙离家后背后对她指指点点的人就不少,如今真嫁了钟家,热热闹闹的喜事办罢,好些人吃了猪油炒的菜,也被猪油蒙了心。

    退一步说,不相干的人看她热闹就罢了,然则居然还有娘家亲戚对她阴阳怪气,隔着几步路指桑骂槐,生怕她听不见似的,话里话外无非是说去钟家吃喜酒,给了随礼还挨了白眼,皆是因刘兰草不积德,败坏了刘家一族的名声,这不无取闹又是什么?

    她想到这里,把刚拿起来的抹布重新丢回远处,沾满了水的湿抹布在船板上发出清脆的响。

    “一天从早到晚,没一个省心的!小的不懂事,大的走了魂,所有活都我干,是成心累死你们老娘?”

    真是不当家不吃柴米贵,刘兰草头疼地想,苏乙这一走,不只是家里少了个人的事,苏家的米粮直接断了不说,每个月也没了卖森*晚*整*虾酱得来的添补,那可是大几钱银子!

    彩礼自己没赚到半粒米,镯子还让人耍心眼讨了去,这些日子每想到这事,她简直气得倒仰。

    卢风才多大,哪里听得懂这个,卢雨知道这是他娘在骂自己,抿紧了嘴,面露不快。

    “以前不也是这些活……”

    刘兰草听清他犟嘴,声音一下子拔高了。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家里有你大姐,还有苏乙那小白眼狼,分给你的活计自然是少的,现今没了人,你再不干,是指望谁干?都不干,行啊,咱们娘仨干脆勒着脖子喝西北风!”

    她嘴快骂完,左右看一眼,见隔着两条船,王家那婆娘的耳朵不知是什么做的,居然还往这瞅,一脸看热闹的架势,她当即对着王家船的方向,朝海里啐一口,“看什么看,碎嘴子烂舌头的贱人,我呸!”

    说罢她再也忍不下,进了舱一甩门,指着卢雨道:“赶紧给我起来!为了个穷汉子在这里哭哭啼啼,你哪里像我刘兰草肚子里掉下来的种?”

    她恨声道:“钟家那小子有什么好,鼓肚充胖子的玩意,兜里没几两银,非得又是好布好米的置嫁妆,在澳里转一圈又带回去,从咱家手里捞了镯子,转头就给苏乙打了根簪子,戴着满处晃荡。我倒要看看,他能装到何时,财这东西,越露越漏,早晚让他漏没了去!”

    卢雨飞快爬起来,目露不甘道:“钟洺还给苏乙打了银簪子?这才成亲第二日!”

    他大姐嫁表哥,到现在都还没得银簪子,只讲家里的钱都买了新船,等生了孩子再说。

    显然刘兰草也想到了悦姐儿的事,目光一沉。

    “他哪里来的钱打银簪子,定是那银镯子熔的。再者说,那就是个买不起新船的破落户,一根簪子才几两银?船可是养家吃饭的!”

    她缓缓语气,对亲哥儿接着道:“我是你娘,还能害你不成,早前不让惦记钟洺你还不乐意,现今看见了?破锅配破盖,你且让他和小白眼狼互相祸害去,回头娘给你寻门好亲,保证不输你姐姐,到时你穿新衣坐新船,敲锣打鼓地出嫁,给咱家好生长长脸!”

    第36章 沙鳗

    一场喜宴, 好酒好肉,足够让村澳里的人热闹几日,至多两三天便又回到了寻常的节奏里。

    七月尾巴上已然出了伏, 白水澳的海蜇旺汛结束了,秋蛰不是不能捕, 只是口感不如伏蛰,价钱更低些, 全看各家选择。

    有些人家照旧成日出海捕蛰, 也有的人家不再于此事上多花精力, 像是钟家族里便不再组织一起出海,谁家要是还想去,可自寻罟朋。

    既如此, 钟洺是头一个表明不再去的,不是他贪懒偷闲, 实在是有更挣银钱的事等着他去干。

    婚后没两日, 又到了给食肆送虾酱的时候。

    苏乙提前准备好了两坛子虾酱,一坛送去给辛掌柜,另一坛带去圩集上卖。

    钟洺自要陪他,和夫郎一道摆摊, 想想就有意思多了。

    他为此当天一大早便下了海,转一圈却没看见什么好东西,小鱼小虾两三只,让总见识大货的他懒怠出手。

    在石头上撬了些将军帽, 这东西算是鲍鱼的亲戚, 比鲍鱼更小,壳子也没有纹路,单看半边有点像大号的蛤蜊。

    除非连续下来好几趟, 不然单靠这个是攒不出多少斤两的,钟洺不打算卖,准备留着自家做了吃。

    把网兜口子紧了紧,他原地转了个方向,自沙子里抠出了几只花蟹,其中一只离得远跑得快,顺着海水流向一会儿就没了影。

    铁耙在海底一通翻找,又得了白贝与海螺各三两个,顺带发现了几个颜色漂亮的宝螺。

    宝螺外壳光滑柔润,花色纹路各不相同,这种螺没人吃,一般都是赶海时小孩子捡了去把玩,如果遇见个头大又花色好看的,有些行商会收去做成摆件卖。

    钟洺以前遇上了会留下给钟涵,现在有了夫郎,他不确定对方喜不喜欢,多凑了几个大大小小的才罢休。

    除去找宝螺的过程,今天的海底实在没什么意思,钟洺瞅着珊瑚礁里游来游去的彩色小鱼,盘算着以后可以撑船往远处走走再下海。

    以前不这么干是因为船上不能没人把舵,有了苏乙,他完全可以带着夫郎出海,小弟也可以跟着,不必因无人照看,每次都把他送去二姑船上。

    钟洺美滋滋地想了一通,正打算不耽误时间,先上岸再说,就看见一根筷子似的长条鱼,直直地从沙子里往外窜出头,鱼身上皆是斑斑点点的花纹。

    他眼前一亮,认出是沙鳗。

    沙鳗向来是群居,一旦出现一条,周围肯定有更多,只是太过胆小,可能刚才弄出的动静把其它的吓回了沙子里。

    鱼这东西是会随着海流四处游的,可能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都说不准,这片海他来过多次,今天是第一次看见成群的沙鳗。

    若是能多逮上一些,无论是鲜鱼还是干鱼,价钱都不错,没法一网一网往上捞的鱼获,势必比成群结队的那些个要值钱不少。

    钟洺小心地在海底绕了个圈,往上游了两下子后再低头看去。

    起先视野中依旧只有最早看见的那条沙鳗,等了几息后,四周的沙砾轻轻晃动,藏在其中的沙鳗如同雨后竹林里的笋子,一条一条往上冒。

    他大致记住这些鱼冒出来的位置,先浮去海面上换了口气,接着重新回来,找准时机后开始下潜。

    随着他的接近,沙鳗因为受惊而依次缩回脑袋,钟洺不心急,慢悠悠地在旁边等待。

    鳗鱼的脑子才多大,它们在沙子里潜藏了一段时间后觉得没了危险,又开始接二连三地探头探脑。

    而钟洺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一条、两条、三条……

    哪条探出脑袋,他就会飞快伸出手捏住,用力甩进网兜,鱼尾巴拍起砂砾,眼前的海水犯起浑浊,钟洺用这个法子连捉了七八条,胳膊都酸了,到后来见没了动静,伸手去沙子里摸了摸,摸到东西后往上一拽,手里多了条软趴趴的死鳗鱼。

    钟洺突然想起三叔曾说过,沙子里的筷子鱼胆小,不像是有些品种的鳗鱼凶狠异常,还会张口咬人,远海更有一种狗头鳗,危险程度不亚于鲨鱼。

    沙鳗则不同,常常在跟着渔网上来的半路就已经吓死了,所以圩集上很难见到活的。

    钟洺以前以为是渔网收起的速度太快,加上猝然离水,沙鳗才会受惊,没想到在海里看到同伴被捉也会活活吓死。

    他冒出个想法,拿出铁耙对着眼前的沙地一顿猛拍,预想中的沙鳗受惊离沙游走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只有沙地在一下下地鼓动。

    他顺着鼓动的方向用铁耙拦截,基本几下子过后就能抓到一条死鳗鱼。

    ……还能这样?

    之后钟洺几乎没干别的事,一直在想办法把沙子里的鳗鱼吓死再翻出来“收尸”。

    他干得太起劲,一口气快到头了方意识到,赶忙拉着沉了许多的网兜朝水面游去,用力呼吸几次缓了过来。

    泡在水里的四肢有些发冷,哪怕明知现在沙子里肯定还有鳗鱼在,钟洺犹豫了一下也没再下潜。

    反正网兜里的收获已足够他今日小赚一笔,留下的鳗鱼也不会浪费,很快就会被以鳗鱼的大鱼或是海龟发现吃掉。

    苏乙在船板上翻晒蛤蜊干。

    他嫁过来这几天,发现钟洺完全没有晒干货的习惯,以前家里吃的都是二姑、三叔他们给的。

    在他看来这哪里是过日子的样子,人在船上过,船在海上漂,晒的干货既是自家口粮,亦是一笔进项。

    他知钟洺过去多半是嫌麻烦,干货这东西晒起来繁琐,不是抠出来往竹簸上一丢就行的,而且不出数,二斤鲜货晒不出一斤干货,从年头攒到年尾才能攒出几口袋,卖给行商赚个嚼用。

    钟洺是有本事的汉子,不该把时间消磨在这事上,现今自己来了,干起来就是,他不怕辛苦,反而怕没活干没事做。

    一个早上收拾出来面前的一竹簸,刚刚铺平整,钟洺便回来了。

    “怎的脸色这么白,你这是下了几趟海?快擦擦头发,我给你盛碗姜汤去。

    他起身迎上去,一看钟洺的嘴唇不复先前那样有血色,肯定是在海里泡了许久,遂拿来早就准备好的大布巾递过去,又转身去看灶上已经熄火的姜汤。

    出伏之后水冷伤身,钟洺因着憋气厉害,在海底的时间比寻常人久得多,苏乙不懂别的,只知人常受冻肯定不是好事,姜汤驱寒气,多喝没坏处。

    钟洺以前都是一个人下海,一个人回来,头发胡乱一擦,分拣一下捞上来的东西便去码头,哪像现在,还有现成的姜汤送到嘴边。

    说实话他不爱喝这个,辣丝丝的,一口下去好像五脏六腑都被烧着了,可既是夫郎特地做的,给多少他都喝得下。

    “咕嘟”几口,一碗姜汤见了底,钟洺皱起眉毛,辣得直吐舌头,“嘶”声不断。

    “有没有水,我灌两口,这姜汤怎么比我以前喝得还辣?”

    “这是老姜熬的,可不是辣,越辣寒气散得越快,是好事。”

    苏乙给他端来一碗水,钟洺只觉得全数喝下去也没平复喉咙里的辣意,他咳了两嗓,片刻后,还真觉得后背、脚心都一齐发热了。

    “你别说,还挺管用。”

    布巾在头上揉搓着,把发丝搓得乱糟糟,他半点不在意,过了一会儿,从大张的布巾里露出半张脸来,对苏乙笑道:“今天我下去了两趟,逮着了好东西,你快去瞧瞧。”

    钟洺说的好东西当然就是成桶的沙鳗,像面条似的盘在其中,看着像是一团水蛇。

    钟涵拿了根树枝子轻轻往上戳,一会儿咧一下嘴,看起来又害怕又好奇。

    “嫂嫂,它们怎么不动?”

    “都死了,这种鳗鱼胆子小,离水容易吓死。”苏乙同他解释道。

    他晃了晃桶,发现里面还真不少,多多用后腿站起来,扒在桶边看,时不时伸出爪子打鳗鱼一下。

    “从哪里捕了这么多鳗鱼,平常撒网也轻易捉不到这么多。”

    头顶一暗,苏乙仰头看去,果然是钟洺正站在他身后弯腰,汉子肩宽又高大,一下子把日头都遮去大半,水珠顺着下颌的线条滚落,啪地一下砸在他的鼻子上。

    伴随着一声轻笑,钟洺伸出手替小哥儿一把抹掉,然后盘腿在旁边坐下,给他俩讲在海底遇见鳗鱼,又吓死好多的事。

    “这回我也是长见识了,下次再遇见鳗鱼窝,我还这么干。”

    苏乙和钟涵听得一愣一愣,他们都见过鳗鱼,除了撒网捞上来的,有时候赶海时滩涂的泥巴里也有,潮水把鳗鱼送上来,它们便凭借本能向下打洞,但从不知道鳗鱼在海中时是怎样生活。

    “海底是有意思,比出海撒网有趣味。”

    苏乙听罢,向往道:“我现在明白,为何你以前不乐意出海捕鱼。”

    相比钟洺在海里的所见所闻,海面上的生活要无聊太多。

    “那是以前,现在我要养家了。”

    钟洺看向苏乙,“不过你能这般懂我的心思,我很高兴。”

    “咳,小仔还在……”

    在苏乙听来,钟洺说这等话已经很出格了,穷人家日日为生计奔波,有几个把肉麻话挂在嘴边上。

    “嫂嫂,你叫我?”

    戳腻了沙鳗的钟涵,转而去翻旁边另一个桶里有什么,听见自己的名字,他茫然抬头。

    “没叫你,你继续玩。”

    苏乙有些慌乱地回话,然后又听到钟洺在旁边小声地笑。

    逗完夫郎,也该预备着往乡里走,钟涵吵着要一起,钟洺便松口让他跟着,多去乡里长长见识没坏处。

    这回要带去卖的东西不多也不沉,没用扁担,钟洺单拿了一个背篓,放入两坛子虾酱帮苏乙背着,沙鳗直接连桶提在手里。

    将军帽和几个螺贝留下吃,花蟹放在网兜里由苏乙拎着走。

    多多见他们都要出去,也下船跟了一程,到半路遇见了钟三叔家的大花和二花,三只猫凑在一起打成一片,钟涵出声让它别再跟着,多多像是听懂了,很快与大花二花你追我赶地跑远了。

    清浦乡的码头一向人多,守在口子上收市金的小吏还在,钟洺面不改色地交了五文钱。

    小吏看看他,又看一眼苏乙,冲后者抬了抬下巴,“你的呢?”

    他认得苏乙,这小哥儿常来圩集卖虾酱,生意还不错。

    “我俩是一家的,这是我夫郎。”

    钟洺当然没走,他同小吏解释。

    小吏一哽,不信道:“这才几日,上回他来还照旧交了铜子。”

    “官爷明鉴,我俩正是两日前摆酒成的亲,随便一个白水澳的人都知晓。”

    话音落下,队伍里真有认识的人附和。

    “正是嘞,官爷,他俩现今是一家子!”

    小吏仍不肯作罢,上下打量苏乙几眼,冷不丁道:“你叫他一声我听听。”

    这话说得多少有些无礼,钟洺拧起眉毛,作势预备开口,手上忽而一凉,低头看去,是苏乙捏了一下他的手,轻轻摇头。

    小吏再小,在水上人眼里也称得上一句“官爷”,这要求也不算出格,他不想钟洺因为自己与对方起冲突。

    “官爷,这确是我相公不假。”

    他清了清嗓,清晰地说道。

    “那这小娃娃?”

    “是我小叔子,我相公的小弟。”

    小吏撇撇嘴,总算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低头看着手里的册子,举起手用力朝后摆。

    “赶紧走,下一个!”

    过了这关,钟洺分出一只手护着苏乙后背往前走,苏乙则一手提螃蟹,一手牵钟涵。

    期间途径两个已交了市金,正在忙活摆摊的汉子,其中一个道:“你听见风声没,听说乡里的市金当真要涨了。”

    苏乙侧过头去,默默竖起耳朵。

    第37章 管钱

    说话的两个汉子带来一网鲳鱼, 一大桶虾蛄,哗啦啦倒进盆里,鲳鱼色泽银亮, 虾蛄还是活的,在桶里不断弹跳。

    这块人多, 走得也慢,苏乙攥着小涵哥儿的手假装看鱼获, 听他们继续说道:“哪里来的风声, 真的假的?”

    开头那汉子道:“我阿伯前两日去货栈卖干货, 听那头的伙计正聊呢,货栈消息最是灵通,怕是不假。”

    一个虾蛄蹦出桶外, 问话的汉子捡起来丢回原处,不忿道:“五文钱也不少了, 竟还要涨?”

    他说到这里, 瞅一眼远处摆摊卖菜的村户人,努嘴道;“你说那些人涨不涨?别是单冲咱们来的。”

    “谁知道,真要涨了咱们只能捏着鼻子认咯,还能如何。”

    汉子说罢, 摊子前已来了问价的客。

    两人止了话头,赶忙招呼叫卖起来。

    苏乙听得面露愁容。

    “咱们快走两步,有个树底下的位子人多还不晒得慌,去晚了怕是要被占了。”

    钟洺注意到苏乙走神, 他提醒一句, 轻轻推着夫郎的后背往前带了一下。

    三人紧赶慢赶到了钟洺说的老地方,庆幸的是还没人来,空出的地方虽不大, 但也够用。

    亏得他们现在是一家子人,若是两家子,一个汉子和哥儿挨着摆摊,中间总要隔出一段距离,那样此处就显得拥挤了。

    “大哥,这块石头还在。”

    钟涵认得他坐了几回的大石头,走过去弯腰想搬起来,但试了试根本搬不动。

    钟洺笑道:“你先坐在那,一会儿我给你搬。”

    钟涵闻言,伸手摸了摸石头表面,而后从衣服里掏出一块小帕子,放在上面铺平了后才坐上去。

    “半大小仔,还挺讲究。”

    钟洺笑他一句,转身和苏乙一同张罗摊子上的东西。

    鳗鱼、蟹子和虾酱一字摆开,苏乙惦记着先前汉子说的话,往钟洺身边凑了凑,小声道:“刚刚路上有两个汉子说起的,市金涨价的事,你可听见了?”

    钟洺还真没留意,他那阵子还在因苏乙当着好些人面叫了声“相公”,心里舒坦得不行,旁人的闲谈哪里入得了他的耳。

    好在市金涨价的事他本就知晓。

    “这事我也闻得过风声,正想着趁这时候,在乡里赁个摊子好做生意。市金能涨一回,就能涨第二回,前后算下来,倒不如赁个摊子直接按月交赁金省事。”

    “赁摊子?”

    苏乙睁圆眼睛,“不是说水上人赁不得……”

    “我自有门路,托了人办此事,估计这几日也该有回信了。”

    周遭人多,钟洺没细说,他把杆秤拿出来放在一旁,“若能办下来,咱们日后就有固定的位子摆摊,还能自己竖个棚子遮阳。”

    试问哪个在乡里做营生的,没羡慕过那些有自己摊位的商贩,位置是固定的,放在那里不会跑,想何时来便何时来,用不上争抢,且如钟洺所说,还能不受日晒。

    甚至于这些好处都是其次,关键在于你常在一个地方摆摊,主顾们不必费心每次都满地寻你,赶上那没耐心的,打眼一看没瞧见你,常常就直接换别家买了,哪怕鱼获不如你的新鲜,虾酱味道不如你的好也不打紧。

    有了摊子则不同,更易做回头客的生意。

    此前他可从没想过,自家也能在乡里有个摊子,要知道好些村户人都没有,有摊子的基本都是正经的城中户。

    钟洺见夫郎眼睛亮晶晶的,知他也意识到有个摊子的好,这还没牵扯到鱼税,待收鱼税的消息一出,怕是乡里的摊子要供不应求。

    水上人那么多,也不只他一个人有门路,好在此番抢得了先机。

    “那我先去四海食肆送虾酱。”

    苏乙顿时不为市金涨价而担忧了,转而开始操心起别的,摊子的赁金肯定不少,钟洺托人办事打点门路,定也掏了一笔银子。

    相比相公卖的鱼获,他靠虾酱赚的银钱还是太少,可要问他有没有什么别的法子,他一时也想不出。

    之前起意做虾酱,是因虾酱是船上常见的吃食,而且做虾网简单,捕虾子不用出海,也不用花大力气,他一个哥儿完全做得来。

    乡里当然有不少别的吃食卖,与海产有关的有那卖生腌的、卖酱蟹的、卖蛎黄煎的,前两种他倒也能学着做,就是味道不一定能胜过其他人,就像他的虾酱在圩集里有些名气,这两样也都有滋味好的摊子卖着。

    蛎黄煎要用鸡蛋,水上人养不得鸡,鸡蛋全靠买,这门生意想都不用想。

    苏乙在心里叹口气,知晓这是自己见识太少的缘故。

    钟洺不知苏乙心中在想什么,见苏乙要走,从褡裢里摸出一串钱给他道:“你拿着,沿路看看家里有什么要添置的,直接买回来就是。”

    因办了亲事,家里粮食不用发愁、油盐酱醋也都有,不过在钟洺看来,哥儿过日子比他细心多了,有些以前他用不上的,家里自然没有,苏乙要是想用,就要额外再买。

    “我身上有钱。”

    他把钟洺给的钱串子推回去,想了想道:“别的倒是没什么,只是之前做针线一直借的二姑家的,我想着买两根针,几样常使的线,再挑些碎布头备着用。”

    苏乙自觉不能自己做主,先问过钟洺的意思。

    “这些我不懂,你想买什么就买,这些钱你也拿着。”钟洺把钱串子塞进苏乙手里,“二姑他们总说我花钱大手大脚,我想着以后家里的钱就全放你那里,你管着花销,我手上有个摆摊找零的铜子就够了。”

    “这怎么行,哪有汉子手里没钱的。”

    苏乙不肯收,这件事之前在家里时钟洺也提过,他当时就摇了头。

    能嫁给钟洺当夫郎,他已觉得足够幸运了,有吃有穿有地方住便够他欢喜,哪里还能拿起架子当家。

    没成想钟洺就没丢下过念头,趁这个当口又提起来。

    “你再推脱,一会儿那烦人的小吏看见,说不准要疑我你我生分,又要来问咱们是不是装的一家子。”

    这招对苏乙好用得很,小哥儿立刻停了动作,还心有余悸地往码头方向看一眼,钟洺瞅准机会,把钱串子丢进小哥儿的掌心。

    小哥儿若不愿当家管着钱,他也不会逼着对方去做,只是不愿苏乙手里短了花销,还要犹豫纠结着找时机开口索要,为此他不得不“强势”一些,想着日子长了,小哥儿应当就习惯了。

    苏乙不得不收下,暂把铜钱搁进自己的钱袋里。

    “那……就当先放我这,你要是用就同我说。”

    他问钟洺,“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我也一起买回来。”

    钟洺摇头,他什么也不缺,倒是看到小弟后又道:“家里的橘子干吃完了,不妨再买点,也给莺姐儿和雀哥儿捎带一包。”

    苏乙记下,抱着虾酱坛子离开。

    到了四海食肆,辛掌柜和他养的八哥鸟都不在,苏乙省了客套,把虾酱交给伙计,换回上次送虾酱时用的坛子,眼见伙计翻出一本册子,在他名字后划了一笔才放心离开。

    别的字他都不认识,但认得自己名字的形状,是钟洺教给他的。

    这还多亏了名字简单,像是钟洺和钟涵两兄弟的名字,他见钟洺用树枝子在沙滩上写了好几次,仍然会迷糊。

    话说回来,成亲前他都不知钟洺识字,这在水上人里可是百里挑一,实在是厉害极了。

    想到自己相公,苏乙神色轻松,路过和钟洺吃过一次的馄饨摊时想到,等满一个月他同辛掌柜结了账,就拿银钱请相公和小仔一人吃一碗。

    “哥儿,要点什么,过来瞧瞧,我这摊子上东西全得很,针头线脑样样有,还有各色花样子、碎布头。”

    苏乙正想买些针线,听见叫卖声难免被引了过去,蹲下身子看一圈,要了一根缝衣针,一根更细的绣花针,深色、白色的棉线各一团,这些加起来是十文钱,接着问绣线的价钱。

    绣线是丝线,比棉线贵不少,一团比棉线少,还要五文钱。苏乙有些不舍得,挑来挑去,挑出最常用的四个色,劝自己这次买了后能用上很久,算不得浪费。

    碎布头是线捆的,一包十块布头,最大的也不过巴掌大,一包要五文钱,这价格还算公道。

    因不能解开选,苏乙拿起几包看了看,挑了个颜色看起来多些的,想着可以给小仔拼在一起缝个沙包,他上次提过一嘴,说是想要。

    东西买全,花出去三十五文,不过心里踏实极了,全数装好放进随手挎的竹篮。

    又转去蜜果摊,买了两包橘子干,又是十文。

    他在心里暗道,亏得拿了钟洺给的铜子,不然还真是不够,以前不当家,不知零儿八碎的东买一样,西买一样,单看都不贵,凑在一起便数目可观。

    想要多赚些的想法愈发强烈,苏乙琢磨得入神,反应慢了些,快走回码头附近时眼前一花,被个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汉子撞了肩膀。

    汉子失了平衡,原地摔了一跤,他则朝后趔趄,后腰直接顶上了身后的木板车,疼得他“嘶”了一声。

    板车结实,放的东西又多,倒是没有倒,走在板车旁的姐儿看清楚苏乙是被人撞的,还关切地问他有没有事,同时狠瞪了那汉子一眼。

    “我没事。”

    苏乙谢了姐儿,伸手揉着腰,怨自己倒霉,不料那撞了他的汉子爬起来后,反过来骂他:“不长眼的玩意,耽误了老子的事,你拿什么赔!”

    周围的人估计都被他的不要脸给震住了,竟是没人说话,包括苏乙在内,他愣了一下才皱眉道:“是你撞了我,怎的还恶人先告状?”

    汉子往地上吐一口唾沫,露出一嘴黄牙,端的恶心,他明显是个不讲的,这会儿一肚子气只想找个人撒出去,眼前这个看起来瘦小好欺负的哥儿便是个好选择。

    苏乙虽不怕事,没那么怯懦,可面对这么个汉子到底难以招架,就在他想着该怎么脱身时,却见一张熟面孔路过,那人先是看见挑事的汉子,又顺着看见苏乙,登时两眼一瞪,挽着袖子便冲上来。

    “不要脸的烂鱼仔,这也是你能动的人?”

    詹九带着两个跟班,仗着人多,三个打一个,三下五除二把汉子揍成个乌眼青,又给钳着胳膊拎起来,他自己拍拍衣裳,对着苏乙客气道:“不知嫂夫郎可还记得小的?”

    算来也还是苏乙第二次见詹九,同样都是叫“嫂夫郎”,上回是玩笑,这回却成了真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记得你,是詹郎君吧,多谢你帮忙。”

    “哎呦,您快别折煞我,我一个街上混的那还叫得上郎君了,您叫我詹九就成。”

    他指了指身后的汉子道:“这小子是个偷鸡摸狗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知恩公在不在乡里,要是在,我正好送了他去见恩公,看恩公打算怎么处置。”

    他想要是钟洺知道这倒霉小子得罪了苏乙,怕不只是揍一顿这么简单。

    得知钟洺就在码头圩集上摆摊,詹九二话不说就要跟着去,说是正巧有事要寻钟洺。

    具体什么事,苏乙未曾多打听,他预备带路,走前想到刚刚的姐儿,又冲对方道了声谢。

    姐儿这会儿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八成是觉得他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苏乙和人家萍水相逢,也不好多解释,只得浅笑了笑,任由人误解了去。

    半晌后,一众人回到摊子前,钟洺远远看见苏乙身后跟着詹九,还有个骂骂咧咧的汉子,立刻站起来,先牵过小哥儿的手将人拉到身后,才问詹九道:“这是怎么回事?”

    第38章 教训

    詹九一听, 当即自己见到的说了一遍,至于事情的缘由他确实不知,钟洺遂转身问苏乙。

    苏乙便将自己如何在街上好好走着, 被这汉子狠撞了一下,对方却还反咬一口的前因后果讲了。

    当中提及他撞了板车的事, 钟洺这才明白为何从方才站在这里起,苏乙就时不时抬手揉一下后腰, 定是撞疼了。

    亏得苏乙不是那等病弱或是有孕的哥儿, 要是那般, 真能让此人撞出个好歹,且听起来,要不是詹九及时出现, 事情还会更糟糕。

    钟洺一阵懊悔,再看向那汉子时目光暗得怕人。

    眼见这汉子眼上一块乌青, 衣裳也乱了, 他知是詹九已经教训过,这等人最是欺软怕硬的,当时若不出手,他非得更张狂不可。

    所以詹九带人出手是情势所致, 和他作为苏乙相公,教训欺负自己夫郎的恶徒乃是两码事。

    他示意詹九让开,直接单手一把拎起那汉子的衣领,问道:“你用哪边身子撞的我夫郎?”

    汉子已被钟洺的气势给震住, 那手劲简直如铁钳一样, 令他挣脱不得,他语无伦次,半天也不肯说。

    苏乙意识到什么, 他忙把手里的东西都放下,走去一旁将钟涵揽到怀里,捂住了他的眼睛。

    几步开外,钟洺高大的身形将汉子全都遮住,面无表情道:“你若是说,我只卸你半边胳膊,你若是不说,就两边都卸,你自己选。”

    汉子吓破了胆,“嗷”一嗓子道:“左边,是左边!”

    钟洺二话不说,“咔嚓”两下卸了他膀子上的关节,那骨头错位的声音惹人牙酸,旁边的詹九和他两个跟班听见,眉毛鼻子都皱到一起,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膀子,心道这真是个狠人。

    伴随着钟洺手上一松,汉子倒在地上叫痛不止,码头这边卖鱼获的人多,地上总有水,泥泞得很,里面还掺着菜叶子、鱼鳞之类的东西,平常人往这边来买东西,都得穿木屐,小心翼翼踩着石头走。

    而这汉子哪顾得上这些,在地上扑腾一顿,浑身沾满脏污,活像一块臭肉。

    肩膀脱臼,就是找郎中接上,也要大半个月方能活动自如,钟洺看詹九一眼道:“搭把手,把这人丢得远些,别误了我们和乡亲们的生意。”

    不等詹九发话,他身后两个跟班就蹦起来去抓人了,那架势,生怕晚了一会儿自己也要被钟洺拆两根骨头。

    等跟班把疼得脸红脖子粗的汉子拖走,周围总算是清净下来,苏乙松开了捂着小涵哥森*晚*整*儿眼睛的手。

    钟涵疑惑道:“嫂嫂,刚刚怎么了?”

    他什么都没看见,但是却听见了不少奇怪的声音。

    苏乙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小脸,“是大哥在教训坏人。”

    他没想到钟洺会这样帮自己出气,要是换了别家的汉子,当街这么干他定是要被吓到的,可当这个人是自己相公时就全然不同。

    活在此世十几年,苏乙从未像当下这般有底气。

    “那为什么嫂嫂不让我看?”钟涵还没想通。

    苏乙哄他道:“等你再长大些就能看了。”

    他安慰完小仔,前面的钟洺也已转身回来,苏乙起身时后腰隐隐作痛,让他身形一顿。

    “还疼么?伤了腰可不是小事,一会儿我带你去医馆看看。”

    苏乙摇头,“估计至多就是青了一块,哪里用得上去医馆,去一趟贵得很。”

    钟涵伸出小手,“嫂嫂受伤了么?小仔给你揉揉!”

    苏乙笑道:“好,谢谢小仔。”

    说罢他微微仰头,同钟洺道:“詹九说寻你有事,你们是不是还有正事要商量,小仔有我照顾,你要是忙的话就随他去,这边不用担心。”

    “没什么大事,我就和他在这里说上几句就罢。”

    苏乙刚离他视线就险遭了欺负,他哪里肯再单独走。

    他向前走一步,低声问:“腰真的没事?”

    苏乙含笑道:“我又不是瓷瓶子,就那么撞一下还能碎了么?”

    钟洺垂下眸子,眨了眨眼道:“刚刚……没吓着你吧?”

    他语气难得有些心虚。

    “这话你该问小仔。”苏乙替钟洺拍了两下衣服上的褶子,轻声道:“快去谈事吧,詹九都等急了,还有,今天这事合该谢他,但我不知怎么做才合适,要么咱们请他去家里船上吃顿饭?就是不知他肯不肯去,都说乡里人不爱往咱们水上人的村澳里走的。”

    “是该谢他,这事交给我。他要是去,咱们就好生招待,若是没空去,我在乡里请他。”

    詹九等了半晌,总算等到钟洺搭自己,他迎上前道:“恩公。”

    钟洺带着他去了树下,头顶树冠中知了叫个不停,震耳朵的同时却也能遮掩一下他们将要说的话。

    詹九这时候找自己,想也知道是为了什么,钟洺却不着急,先问那挨了教训的汉子是谁。

    詹九道:“那人姓郭,原本在乡里一青楼当打杂的,后来听说是惹了楼里面一个当红的粉头,教妈妈给赶了出来,那之后就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这人你替我盯着些,别让他再惹出什么事端。”

    詹九一口答应,“恩公放心,那人的胆子就芝麻大,这遭被卸了膀子,能消停好些日子,指定不敢再触您一家子霉头。”

    “那样就是最好,以后我们是要在乡里长久营生的,没那么多闲工夫对付这些个无赖。”

    他问詹九,“阿乙说你寻我有事,可是赁摊子的事有了眉目?”

    詹九喜道:“正是!户房的那位官爷托人告知小的,在南街靠近码头这边的位子划了几个道,现下统共分出了六个摊子,只等恩公您跟小的去看一眼,您要哪个,小的就替您占下。”

    钟洺听出话里的意思,“以前南街是不是没有这六个摊子的位子?”

    詹九点头,“原先没有,说是卖鱼获的容易搞得街上脏污,鱼腥味也大,怕临街的铺子不乐意,现下划出的这六个位子,后面的铺面都是些卖杂货的,像是什么蓑衣木屐、竹具木器,不比那等卖布的、卖吃食的,毛病少多了。”

    “这六个若是不够用,往后还能有更多?”

    詹九迟疑一瞬道:“这还真说不准,小的想着六个连成一片也不少了,要是更多,乡官老爷能乐意?”

    钟洺暗自摇头道:“你也知道六个不少,当乡官老爷真是瞎子聋子不成?”

    水上人在这些个当官的眼里,从来都是任他们索拿的钱袋子,过去凡是荒年收不上粮税,就往水上人头上摊派,因着他们本也不靠种粮食谋生,荒年与否并无影响。

    要是连水上人都缴不上,他们也有法子,逼你家里转当盐户或是珠户,交盐和珠抵税。

    真到那一步,往上交的盐有定数,采珠更是艰辛,三五年下来,只会被拖得越来越穷。

    这回涨市金、增鱼税,再卖赁摊子的名额,钟洺也是上回和詹九见过面后才想明白其中关窍。

    一个乡里衙门户房的小吏,哪有这么大本事,此事能如此顺利,估计还是乡官老爷本人发了话。

    詹九经钟洺一说,也回过味来,连声道:“怪不得!照恩公这么说,小的更可以放开手脚了,横竖上面有人。”

    钟洺的确是这个意思,“只是你在这件事上也不可贪图太多,免得招致祸患。”

    詹九笑道:“这点道小的还是懂,不就是人家吃肉咱们喝汤么,有肉汤喝我也知足!”

    见赁摊子的事已大定,钟洺和詹九约着今日晚些时候去选位子。

    “还有今日这事,多亏了你出面,你嫂夫郎也说要单独谢你,想着邀你去家里吃顿渔家饭,他亲自下厨,就是不知你方不方便。”

    詹九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哎呦,这,这怎么敢当。”

    请人去家里吃饭是比下馆子还有诚意的事,毕竟关系不到,哪里肯让你登门。

    “你只说去不去,若是不去,我就在乡里寻个食肆请你,这顿饭总是要吃的,这份谢你也当得起。”

    “去,当然去!”詹九一口答应。

    过一会儿他那两个跟班回转,不知把姓郭的丢去了哪里,詹九的意思是要去看看,待三人走后,钟洺总算回到自家摊子前。

    这一会儿工夫,已有四五个熟客来找苏乙买了虾酱,最后一个老夫郎还没来得及走,见钟洺过来,他打量一眼道:“这就是你相公?长得怪高嘞。”

    他饶有兴致地问钟洺,“你家祖上是不是北地来的?我听说你们水上人,好些是以前逃难来南边的。”

    钟洺笑道:“祖上不知,不过我爹我娘确实长得都不矮。”

    又说几句闲话,老夫郎才提着一篮子菜,端着虾酱离开。

    钟涵正坐在一旁吃橘子干,见钟洺过来,他也给钟洺分一个,钟洺吃到嘴里,边嚼边道:“一会儿咱们卖完东西,先去南街选摊子,另外詹九应了去家里船上吃饭的事,我想着要么就今晚请了他。”

    苏乙没想到摊子的事这么快就成了,反应过来钟洺所说的“门路”正是詹九。

    “今晚也好,咱们过了午就回去准备起来。”

    水上人请客,别的不说,首先东西要新鲜,最好这边才出水,那边就紧跟着下锅,不然都没脸端上席面。

    钟洺看了看桶里的沙鳗,“可惜这个放不到晚上了,詹九没这口福。”

    苏乙悄声道:“刚刚倒是有人问价,只是都没买。”

    钟洺道:“莫担心,你且看,这一桶留不了两刻钟。”

    果如他所料,圩集上的食肆伙计很快发现了钟洺所在,一窝蜂围上来,其中四海食肆的伙计之前见苏乙去过,就知钟洺多半也在,赶着就来了,本想包圆,无奈另一人比他更早,却不是八方食肆的人,两边争了半晌相持不下,最后只好沿用老办法,一人一半。

    其实一半也不少了,沙鳗虽有个俗名叫筷子鱼,是说它在海里立着时和筷子一样直,而非是指和筷子一样细。

    当中粗肥的,身子差不多和小孩子拇指与食指圈出来的圆那么宽,一条就有两斤重,其它小一些的也有一斤半上下,将其剁成块红烧,或者做成沙鳗鲞,吃的时候再启了坛子上锅蒸,都是常见的吃法。

    此番钟洺捕了二十多条,四十多斤的重量,按照一百六十文一斤的价钱卖出,得了七两多银。

    花蟹也让一个乡里的妇人一兜买走,一百五十文。

    等到苏乙的一坛子虾酱卖空,两人收拾了东西,携着钟涵一起,往和詹九约好的南街去。

    第39章 摊位

    “恩公, 您看,就这几个地方,您挑个合眼缘的, 我叫几个小子给搭起棚子来,下月初一起就能用。”

    詹九一早就候在路边上, 见了钟洺,忙不迭地介绍起来, 钟洺顺着他说的低头看, 但见地上用白粉笔划着线, 又用麻绳捆了石头,围成圈固定住,将地界圈起不让人进。

    铺面有大小, 二钱银子能赁个普通大小的铺面,要想地方大一些就要往上加钱, 最多能加到四钱银。

    不过租大地方的, 多是做吃食生意的,像是他们光顾过的馄饨摊子,总得有地方搁置桌椅板凳,为此不得不多掏赁钱, 在好地段赁摊子,不亚于在差地段赁铺面,全看你做的生意能不能赚回来。

    钟洺和苏乙商量,他本打算要个二钱大小就足矣, 实地看了又觉得小。

    他和苏乙是一家子不假, 做的却是两样生意,一样是生鲜,一样是吃食, 且他本也有入了冬下海不易,转做一季吃食生意的打算,这两边不好挤在一处。

    “别的不说,至少得能并排放下两条长桌。”

    詹九帮着丈量,最后择定一月租三钱银子的摊位,正好也挨着一棵大树,左边临着别的摊子,右边无人。

    钟洺满意得很,问詹九,“赁钱怎么交,有什么说法?”

    “这街市上的摊子都归衙门市司管,圩集上收市金的也是市司里头的小吏,这会儿您跟着小的去交,保人就写小的名字,都安排好了。”

    钟洺刚卖了沙鳗,身上不缺银钱,早交了银钱早安心。

    市司不在衙门里办公,另辟了个小院,就在南街另一头,到了地方,苏乙和钟涵在外面等候,钟洺跟着詹九进去,见他寻了熟人打了个招呼,暗中塞了一把铜子,接着便是交钱,给文书。

    钟洺接过文书看了看,那办事的小吏觉得他装相。

    “看什么看,难不成你识字?能看出个花来不成。”

    钟洺把文书放下,按了手印道:“小人粗认得几个字。”

    小吏见状,给他拿了支毛笔,蘸了蘸墨,“你若识字,只画押可就不成了,还得签字才好。”

    他故意为难钟洺,钟洺不觉意外,陆上人看不起水上人是常事,城里人看村户人是泥腿子,看他们是比泥腿子还低一等的。

    钟洺泰然接过笔,“先前不知这规矩,多谢官爷提醒。”

    他提笔写下自己的名姓,自谈不上什么好看,可也一笔一划写得端正。

    小吏“咦”了一声,“倒是小看你了,还真会读会写。”

    说罢屈指一弹纸,往上盖了个印。

    “行了,拿去吧。”

    他是听上官吩咐办事,加上也收了两角酒钱,除了嘴上逞快,旁的未多为难。

    出了市司,詹九低声骂一句,“这些小吏实在是恼人,手里芝麻大点的权,威风抖得比谁都厉害。既得了吩咐、收了钱,办事还如此不利索。”

    “你我也不是头一天知晓他们这般嘴脸了,何苦往心里去。”

    钟洺言罢,快步跨过门槛走回苏乙身前,笑着给他看文书。

    “咱们现下有摊子了,瞧瞧,刚盖的官印。”

    外人面前,苏乙不好意思多看,他也的确看不明白,拿在手里摸了摸就还给钟洺,让他收好。

    钟洺却道:“你比我细心,这东西你收着。”

    苏乙便小心将文书叠好,贴身放起,隔一阵就要摸一摸,确定还在才放心。

    片刻后,钟洺把詹九叫去一旁说话,邀他晚上去村澳里做客。

    “你那两个小弟兄也是出了力的,只家里船上地方窄,坐不下这么多人。”

    他掏出一把钱给詹九,“这些你代我转交,让他俩自去找个地方打几两酒吃。”

    詹九当即转身去给了,两个小子跑来谢过钟洺,之后便各走各的,说定晚间船上再聚。

    “不是说不来医馆,怎么还是来了。”

    苏乙刚刚被钟洺领着往这边走,闻到药味便觉不对,再看钟涵早已苦了一张脸,明显认出是要去哪里。

    他在医馆不远处站定,万分不想过去,浑身都写满抗拒,钟洺不由分说地把他牵向医馆,“来都来了,不单是为了你的腰伤,这里的老郎中医术不差,让他给你把个脉。”

    苏乙坚持道:“我没病没灾的,把脉作甚。”

    在他眼里医馆绝对进不得,一进去银子就水一样流走了。

    钟涵这回站在他这边,“嫂嫂没生病,不喝药。”

    钟洺轻敲小弟一个脑瓜崩,警告他道:“你知道什么,再多说我就让黎郎中给你扎针。”

    钟涵撅起嘴巴,往苏乙身后躲,“我也没生病,不扎针!”

    苏乙挡在两人之间,帮兄弟俩判官司。

    “你别吓小仔,以后吓得他更不敢来医馆。”

    钟洺一手拽一个道:“那你这个当嫂嫂的总得给他做个榜样。”

    苏乙听了这话,踟蹰半晌,见钟洺毫无放弃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快到时又跟钟洺讲,“说好了,要是腰伤没事,咱们不花冤枉钱。”

    钟洺分出一只手把小哥儿往医馆里推。

    “你放心,黎郎中医德和医术一样高明,断不会坑你花冤枉钱。”

    进了医馆,见了黎郎中,这老先生只当是钟涵又病了,没想到落座面前的是个没见过的夫郎。

    他笑眯眯道:“这是家有喜事?”

    钟洺大咧咧道:“确是刚成亲没两日,劳驾老先生给我夫郎诊个脉,再看看他的腰,今日在街上走遇见个不长眼的小子,撞了他一下,不知有没有伤到筋骨。”

    黎郎中道了声恭喜,转而看苏乙,见是个瘦瘦小小的哥儿,看着面色发黄,气色不甚佳,揣测这就是钟洺把人带来诊脉的缘由。

    他示意苏乙把手腕搁在脉枕上,手指搭上去问:“夫郎年岁几何?”

    “虚岁双九。”

    黎郎中摸着脉象,微一蹙眉。

    若是不问这一句,他还当苏乙十五六上下,一副没长开的样子,别的哥儿在这个岁数多早已成亲生子,但就脉象而言,绝非先天不足,而是后天有亏。

    苏乙本来觉得自己没病没灾,诊脉就诊脉吧,只这一项应当花不了几个钱,哪知这老郎中自打手指搭上自己的脉,便一副凝重神色,令他不禁跟着坐直身子,紧张起来。

    黎郎中适时提醒他,“夫郎莫慌张,换另一只手来。”

    苏乙犹豫了一下,方默默把左手搁上脉枕。

    黎郎中一眼望见多出来的小指,没当什么稀奇事,苏乙见郎中没有多问乃至多看一眼,稍稍松了松紧绷的肩背。

    “夫郎这身子亏得有些厉害。”

    半晌后,黎郎中下了诊断。

    钟洺闻言,上前一步道:“老先生,这话怎么讲?”

    苏乙鼓起勇气,在黎郎中开口前抢白道:“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舒坦的地方。”

    黎郎中看他一眼道:“这身子亏损与头疼脑热不同,别的不论,就说这炎炎夏日,你这手脚怕都是寒凉发冷的,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苏乙抿了抿唇,“我们水上人,哥儿体寒也是……也是常有的。”

    他实在太怕在医馆花钱了,自己卖虾酱换的仨瓜俩枣不够一副药,钟洺挣的银子也是泡在海水里换来的,上下几趟冷得嘴唇都发白,哪个是容易事。

    黎郎中都被他惹笑了,捋了捋胡须道:“的确,生在海边的人多体内湿气重,你们水上人家无论男女哥儿都常下水,的确易招致寒气入体,赶上那身子骨结实的,一点湿寒不算什么,可你就不同,若不及时调……”

    他看一眼钟洺,直白道:“恐是会对孕事有碍。”

    苏乙没想到这一层,登时坐立难安,他素来知晓自己瘦弱,孕痣黯淡,毕竟这些年没吃过几顿正经饭,但要是真的因此怀不上孩子,钟家就是不赶他,他也没脸继续给钟洺当夫郎了,哪个人家会乐意娶一个不下蛋的鸡。

    “那我……”

    他想问该如何是好,不过想来无非是抓药吃药,刹那间深觉自己是个麻烦。

    “老先生,我夫郎只是身子骨有些亏损,没有别的病症,是不是?”

    钟洺揉了揉小哥儿的肩头,问郎中道。

    “的确,吃些温补的药材,回家每日睡前泡泡脚,不是养不回来。”

    得了这句话,钟洺就放心了。

    他特地带苏乙来诊脉,是为着之前五姑伯的叮嘱,钟春竹是生养过的哥儿,知晓哥儿有哪些不易处。

    当初这些话钟春竹只私底下同钟洺说了,没有让苏乙听见,为的是别让小哥儿以为是自己有错。

    “那都是小事。”

    钟洺垂眸,看向苏乙玩笑道:“你可不能和小仔似的因为怕药苦,不喜喝药。”

    面对钟洺轻描淡写的说法,苏乙欲言又止,偏巧这时钟洺又打断他,“麻烦老先生再请个哥儿药童,为我夫郎看看腰伤。”

    很快一小药童领走了苏乙,小哥儿一步三回头,直到拐了弯看不见了才罢休。

    钟洺趁机请黎郎中开了药,“一会儿要是我夫郎问起药钱,还望先生往少了说,不然他怕是以后再不敢进这个门了。”

    “你们小两口倒是有意思。”

    黎郎中应下道:“调养身子这事,欲速则不达,你既有心带他来看诊,知晓了境况,那么往后在子嗣一事上莫要太着急,该来的总会来。”

    钟洺知晓黎郎中话中深意,“老先生放心,我家就是我当家,没有哪个长辈会对阿乙指手画脚。”

    何况他顾忌着小哥儿的身子,到现在还没彻底圆房,好在用别的法子,两人也能得了趣味。

    给小哥儿抓药调,也不是为了盼他早日有孕,他早早没了爹娘,着实是怕了,只想小弟也好,夫郎也好,一家子能长长久久,没病没灾。

    拿到药后苏乙还未出来,钟家兄弟俩把老郎中面前的位置留给新来的病患,换了个地方坐着等。

    没过多久,苏乙随着小药童回了医馆前堂。

    “师父,这位夫郎后腰有些淤青,其余没有大碍。”

    黎郎中闻言道:“既未伤筋动骨,膏药也不必贴,家里要是有药油,抹一抹就好了。”

    药油钟洺家里有,他以前常有个跌打磕碰的,药油就没断过。

    夫夫俩就此谢过老郎中离开,苏乙看了钟洺手里提的药包,拽他衣角问:“花了多少银钱?”

    钟洺庆幸他没直接在里面问药童,遂说了个数,苏乙紧锁眉头,“这么贵。”

    他得卖多少斤虾酱才能赚回来。

    苏乙揣着这份心事,接着一路上话都少了,还是钟洺和他商量起晚上做什么菜招待詹九时,他才分出心思说了几句。

    钟洺听苏乙的话,买了几样菜和豆腐,打了酒水,随后道:“我去杀只鸡,再做个鲍鱼炖鸡,桌上有这么道大菜足够了。”

    这道菜还是他听八方食肆的厨子提过一嘴,早想着要做,这回借着请客的由头做多些,也给苏乙和钟涵补一补。

    “你那腰伤,回去我给你拿红花油揉一揉,过后你歇着,晚食我来做。”

    第40章 来客(修,字数+1k)

    船舱内, 苏乙解开上衣,露出后腰好让钟洺给自己揉药油。

    海边天热,哥儿在外衣里大都只有一件类似肚兜的小衣, 前面一片布护住胸口和肚子,后面单纯系了两根绳固定, 这件不脱也不碍事。

    但大白天的,即使面对自己相公, 苏乙也是第一次脱的只剩此一件, 总觉得不太习惯。

    钟涵回来路上就被唐莺和唐雀喊去挖蛤蜊, 船上这会儿就他们夫夫二人,苏乙摸了摸胳膊,缓缓朝席子上趴下。

    要说小哥儿宽衣时钟洺尚有几分心猿意马, 等看到背后的淤青时,什么遐思都烟消云散了。

    “怎么撞得这么厉害, 好大一块青, 都肿起来了!”

    他自己皮糙肉厚,寻常磕碰根本留不下什么痕迹,此前竟想不到苏乙的伤势如此令人心惊。

    “我对那混账下手还是轻了。”

    钟洺心下生忿,不由说道。

    苏乙在席子上转过头, 小声劝道:“他毕竟没真的跟我动手,你下手太重,回头他要是去报了官,咱们有也成了没。”

    “而且那医馆药童也讲了, 说是我瘦了些, 皮肉薄,看着才吓人。”

    钟洺重重吐出一口气,原本都做好架势要倒药油了, 这下都不敢下手。

    “我知道分寸,现下我也是有家室的人,断不会冲动行事。”

    苏乙重新趴回去,脊背几近光裸,他意识到这点,把头埋进胳膊里,瓮声瓮气道:“你上手就好,揉开了就不疼了,其实现在也没多疼,真的没事。”

    话虽如此,可揉的时候确实是疼的。

    钟洺控制着力道,既不能太轻,那样没效果,也不能太重,折腾一顿,两个人都出了一身热汗。

    “别急着穿衣裳,晾一晾再说。”

    钟洺拿过一把蕉叶扇子,轻轻扇着风,微风将两人垂在鬓边与额前的发丝撩起,苏乙感到惬意,像猫儿似的微微眯起眼睛,朝钟洺这边倾来,钟洺将肩膀沉下,借给他靠。

    家里的猫也确实在呼呼大睡,倒在席子角落上肚皮朝天。

    钟洺往它所在的地方也扇了两下风,多多动了动鼻子,浑然不觉。

    两人看在眼里,忍不住笑起来。

    “是不是困了,早上起得太早,一会儿吃完午食歇个晌。”钟洺垂眸看靠在肩头的哥儿,在这个角度能看到他小巧挺翘的鼻尖。

    其实苏乙长得当真不差,他听二姑说,以前哥儿的小爹在村澳里是有名的模样清丽,爹也是浓眉大眼的汉子,他俩生出来的哥儿,怎也长不丑的,只是积年累月的憔悴疲态,总能遮掩住一个人的光彩。

    话音落下,哥儿却一下子睁开眼,揉两下道:“我不困,今天哪能睡午觉,一觉醒来都不知何时了,别再耽误了事。”

    他打算下午干的事情可有不少,要晒干货,要做新的虾酱,小仔有条裤子前日在石头上刮坏了,今天买了针线刚好给他补补。

    还有给钟洺做的新褡裢,昨天晚上把布裁好了,该抽空缝起来。

    药油的清苦气在鼻间萦绕,苏乙用力嗅了嗅,清醒了几分。

    他坐起来套上外衣后,钟洺也起身去推开了关合的船舱门,湿润的海风涌起,身上的汗好似永远都干不了。

    “今天太阳好,咱们晒些水下午洗头冲澡。”

    天热就这一个好处,放太阳底下搁半天,水摸着都暖手。

    苏乙听了他的话,去水缸前看一眼,“这水怕是不够用到明早的。”

    “不怕,等卖水艇子来,让他再挑上一缸。”

    两人舀出水来装满木盆,浴桶里也倒了一些,不好倒太多,那样晒不透。

    期间钟洺注意着苏乙,不让他弯腰,连带接手了晒干货的活计,将刚刚回来后唐大强拎来的十几条名叫烂船丁的小鱼,剖了肚子去了内脏晒起来,等着做成鱼鲞自家下饭吃。

    午食前钟涵回来了,蛤蜊挖了满满一小桶。

    “放那里吐吐沙,晚上炒一盆上桌添个菜。”

    钟洺说话时正在做午食,他将晨起带回来的将军帽加白贝烧成汤,海螺砸碎取出螺肉切片,用葱姜炒了一道,热油一激,海螺片蜷缩弯曲,色泽白中微微带黄,盛入盘中看着便有食欲,比白水煮的讨人喜多了。

    船上用的陶锅炒菜到底不算顺手,钟洺起意下次去铁匠铺定做一个小号的铁锅,小一些的应当几两银子就够。

    一口铁锅买回来能用很多年,花多少钱也不亏,转而跟苏乙说了这事,苏乙也说好。

    在苏乙看来钟洺决定的事一定有道,断不会说什么要省钱过日子的话。

    一餐饭上桌,香味弥漫,坐好后一齐动了筷。

    “味道如何?”

    钟洺给两个哥儿各夹一筷子鱼肚子上的肉,多多凑近闻了闻,竖着尾巴又走了。

    海边的猫天天吃鲜货,人吃的这些调味过的它们不稀罕。

    苏乙尝了一片海螺肉,口感和以前吃的截然不同,过了一道油,连葱都烹出香味,他吃得意犹未尽,恨不得嚼上几十下才咽下去。

    炒菜麻烦,用的油还多,村澳里基本只有席面上才会端炒菜,又因做的少,大多数水上人都不精于此道,除了水煮、盐焗、腌鲞、做酱,能把炖菜做明白就不错了,这里面,会操持饭食的汉子就更少。

    “很好吃。”苏乙咽下一口认真道。

    他说罢,钟涵也跟着夸,“大哥做的饭比二姑做的好吃。”

    钟洺捏他鼻尖,“小祖宗,这话可不兴说,当心一会儿二姑过来拧咱俩耳朵。”

    钟涵抱着碗摇头晃脑,“二姑不会拧我的耳朵,只会拧大哥的耳朵。”

    苏乙被他逗乐,一下子咬到筷子尖,看着兄弟俩笑得微微抖肩膀,笑完便觉得如今的日子真好,安安稳稳的一顿饭,吃得饱也吃得好,吃慢一点也没人催。

    他以前梦里都不敢奢求这样的生活。

    钟洺和小弟打趣完,抬头见苏乙笑意深深,他目光跟着软下来。

    “多吃些,汤和米糕锅里都还有。”

    “多吃些”是现在钟洺最常说的三个字,以前只对着小弟说,现在还要对着夫郎说,可见多想把这两人养胖。

    一顿饭吃得盆干碗净,依着以前的习惯,钟涵本该溜溜食就去睡午觉,今天他却不肯,非要陪苏乙一起做虾酱。

    做虾酱的第一步就是将小虾子放在石臼里不断捣碎,是个枯燥重复的事情,对于钟洺来说则是新鲜的。

    小孩子开始上手前那里知道“累”字怎么写,只觉得好玩,钟洺却想得更多些。

    虾酱方子是苏乙的,钟涵毕竟是自己的弟弟,哪怕年纪还小,有些事也要算清楚。

    “小仔,别去烦你嫂嫂,一会儿大哥带你去钓鱼。”

    “不想去,外面好热,我想和嫂嫂一起在船上。”

    自从苏乙来了家里,钟涵就没有以前那么黏钟洺了,他说是不睡,吃饱饭后照旧犯困,这会儿正赖在拿针线补裤子的苏乙身旁不肯走,软绵绵的瘫成一团,像一块小年糕。

    苏乙摸一把他的发顶,“小仔想留下,让他留下就是了,我正好缺个小帮手。”

    “我怕他帮不上忙,反倒给你添乱。”

    有些事不说开,日子久了怕是就成了疙瘩,钟洺想了想,把小弟赶去船头跟猫玩,他坐在苏乙身边,看小夫郎穿针引线。

    这些年寄人篱下,苏乙练出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钟洺刚一靠近,他便停了手上的活,一副耐心等对方开口的模样。

    钟洺诧异道:“你这是猜到我有话说?”

    苏乙捋着没用完的棉线,弯了弯眸子道:“既这么说,那定是确实有了,和小仔有关么?”

    “你是钻我脑子里听过不成,猜得这么准。”

    钟洺笑了下,也不嫌热,和苏乙胳膊贴着胳膊,斟酌半晌道:“小仔虽年纪小,也是记事的时候了,让他帮你做虾酱,我担心哪日他和别的孩子玩耍时嘴快坏事。小孩子无心,家里大人却有心。”

    苏乙怔了下,随即对上钟洺的目光,电光火石间他读懂了钟洺的意思。

    “这个方子对你很重要。”

    钟洺见小哥儿露出恍然神色,索性把话全都说开,“你想把它告诉谁,要由你来决定。”

    苏乙一下下摩挲着手里的布料,半晌后他道:“在我心里,咱们一家人,包括你,包括小仔,包括……包括以后咱们的孩子。”

    “这是咱们的小家,在这个家里,我没什么需要瞒着的,不过是酱方子罢了,小仔懂事得很,嘱咐他两句,他会有分寸的。”

    钟洺听着苏乙说的话,望向面前的人。

    小哥儿微微垂首,细而修长的颈子牵出一道弧度,舱外一捧日光打进来,将发梢镀上一层亮,连耳朵上的小绒毛都看得清楚。

    他忍不住又靠近些,在上面轻轻衔一下,唇瓣碰到冰凉的小银珠,周围的软肉却又红又烫。

    正事说到一半,船舱尚且两侧大敞,钟洺这冷不丁的亲热吓得苏乙手一抖,针都掉下去,幸好因为没缝完,尚有线连着,不然又要低头找。

    偏偏钟洺还要打趣他。

    “都是成亲的人了,怎的还这么害羞。”

    “还不是你突然……”

    苏乙说到一半,被追着多多跑进来的钟涵打断。

    “嫂嫂,你的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太热了?”

    “对,你嫂嫂太热了,你去拿扇子来给嫂嫂扇扇。”

    钟涵闻言开始到处找扇子,暂时没往这边看,苏乙沉了沉肩膀,抬手快速摸下耳朵。

    刚刚那森*晚*整*件事两人达成了一致,姑且不必再提,他生怕钟洺又做什么,要是被小仔看见自己怕是要羞死,便有意换话题道:“下午你要去钓鱼?是不是还要下海撬鲍鱼?你趁水暖早些去,别太晚了。”

    “都听你的。”

    钟洺看一眼小弟,见他还背对着自己与苏乙,飞快在小哥儿脸颊上啄一口,“我这就收拾收拾下海去,正好回来洗个澡。”

    ……

    海岸边,一道高挑结实的身影纵身入海,钟洺目标明确,先撬上几捧鲍鱼炖鸡,这回不拘什么石底鲍、石面鲍,凡是见到了他就撬。

    此外海底沙子里也永远不缺八爪鱼和墨斗鱼,他今天在乡里买了些黄酒,本是为了和詹九一道喝的,现在一想倒是可以分出来些做个黄酒炖墨鱼。

    黄酒一煮就散了酒意,孩子也能吃,是渔家公认的滋补菜。

    找墨鱼时看见蛏子,顺手捡了不少,在海底捡蛏比在沙滩上容易,只要出手快,它们来不及钻那么深。

    白水澳这片海的蛏子一向很肥,能担得起“蛏王”的叫法,钟洺手里这七八个,探出来的一节肉比他拇指肚还大,两只连着壳子加在一起,估计就有小半斤沉。

    蛏子可以盐焗可以爆炒,也可以直接上锅蒸,这种大蛏王吃起来很是过瘾,就一只能下一盏酒。

    这些之外,加上小弟带回蛤蜊,一会儿去礁石上起杆钓条鲈鱼,配一个裙带菜汤,拌道海蜇皮就差不多了。

    之所以钓鲈鱼,一是立秋后正是吃鲈鱼的时候,肉质细白如豆腐,醇厚肥美,二是海鲈鱼个头大,二三斤的都叫小鱼,拿来待客分量足。

    心底列出菜单,有了章程,钟洺点了点收获,如愿上了岸。

    傍晚红霞四散,詹九乘着一艘艇子停靠在白水澳码头岸边,渡他的船家不是别人,正是倪五妹。

    她早在路上就知这汉子是要去寻钟洺一家子,手里提了不少礼,有酒有肉还有点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去上门提亲。

    村澳里少有人能和乡里人保持来往,毕竟有几个陆上人看得起水上人?遑论有人特地携着礼登门拜访。

    詹九这个落过水还差点淹死的旱鸭子,下船的两步路都走得小心翼翼,倪五妹看他迈着那比三岁娃娃还不如的螃蟹步,忍着笑给他指路。

    “你就沿着岸边一路往南走,洺小子家因刚办了喜事不久,还挂着红色帘子,显眼得很,你要是实在找不到就再打听一句,横竖家家都认识。”

    说话间詹九总算踩实码头登了岸,他付了船钱,拎着东西朝南行。

    有一说一,他虽自幼生在清浦乡,始终知道附近海湾与河口有好些住在船上的水上人,却还是头一次真的来到水上人聚居的村澳。

    但见海湾内木船错落,炊烟袅袅,怎么看怎么新鲜。

    他走走停停,依着倪五妹说的,挨家挨户看人帘子,却不知自己这行径,搭配上他的生面孔和与水上人截然不同的装扮,看起来有多奇怪。

    钟春霞远远见一力壮的汉子形容有些鬼祟,心里起疑。

    她家里养着花似的姐儿和哥儿,向来对村澳里出现的陌生汉子很是警醒,当即便上前把人叫住问道:“前面的后生,你是打哪来的,到我们澳里做什么?”

    面前的妇人面色不善,语气咄咄逼人,詹九念及对方多少是钟洺的乡亲,才耐着性子道:“阿婶,我是乡里来的,要去钟家寻钟洺。”

    他不说这个还好,说完钟春霞更加警醒,担心这是过去领着自己大侄子不学好的乡里混混,如今大包小兜特地上门,别是要让钟洺去办什么棘手的事。

    “他家船在哪里,我自是知道,不过你怎么认识钟洺,我听说他以前在乡里没什么正经营生,现下他成亲走了正道,已不和那边的人多来往了。”

    詹九一听,品出些意思,觉得这妇人的语气倒有些像钟洺的长辈。

    因他常在家挨长辈唠叨,对这类语气好生熟悉,为免给钟洺添麻烦,遂表态道:“阿婶您瞧我,我可不是那等不三不四的人,近来正和阿洺哥谈一桩乡里的生意,也确是白日里在乡里见过阿洺哥和嫂夫郎,约好了晚间登门一道吃酒。”

    钟春霞见他连乙哥儿都知晓,说话也客气,不太像那等混不吝的,忖了忖道:“这倒是巧,阿洺正是我侄儿,我们两家船挨着,你跟着我走就是。”

    “怪不得我看阿婶面善,原和阿洺哥是一家人。”

    背着钟洺,他一口一个“哥”叫得怪亲切,一路尽跟钟春霞说钟洺的好话,听得钟春霞收了八分对他的戒备,留下的两分在到了侄子船前,见人迎出来,两边确实认识后,也彻底消散。

    钟洺领着詹九进了船舱,钟春霞给苏乙使了个颜色,教小哥儿来自家船尾上说话。

    “那汉子是什么人,我半路上遇见,他说和阿洺有生意谈,别怪我啰嗦,我只怕咱们拼不过人家陆上人的心眼子,回头吃了亏。”

    “二姑放心,那人叫詹九,确是地道的清浦乡本地人,他……”苏乙想了想,用了个从钟洺那里学到的词,“他在乡里做牙人营生,有人托他办事,他便两边居间说合,当中赚点花用,且他不会坑骗咱家的。”

    苏乙把詹九与钟洺的渊源讲一番,听得钟春霞神色几变,末了道:“这混小子,怎么从没听他提起过这事?”

    “想是没当回事,詹九也说,当初相公救了他上来连个名姓都没留,之所以知晓是相公救了他,还是他过后自己费心打听的。”

    钟春霞默然半晌,眉宇黯然道:“既如此,原来是我们错怪了这孩子,只当他去乡里吃酒闲耍不学好,怕他走了歪路,如今看,他心性从来都是正的。”

    如今回想起来,最早钟洺言辞凿凿要脱贱籍去做城里人,何尝不是一等一的志向,只是对于水上人家的孩子而言,这条路太难。

    一顿晚食数道菜,鲍鱼炖鸡、清蒸鲈鱼、葱油蛏肉、酒炖墨鱼、酱炒蛤蜊、凉拌海蜇、裙带菜蛋汤,再加上詹九带来的两只烧鸡鸡腿,拆了肉装盘,浑似过年一般丰盛。

    菜实在太多,事先分出好些给了二姑家,余下的将将吃完。

    詹九走时一张脸都让酒气熏红,拉着钟洺的手恨不得和他当场拜把子,奈何这等事钟洺绝不会答应。

    “不管怎么样,从今往后,在我心里,你就是我亲哥!”

    钟洺:……

    醉成这副模样,他也不敢放詹九自己回乡里,早知这厮酒量这么差,他连黄酒都要少买。

    夏日天长,但一顿饭吃了一个时辰,天色也已发暗。

    四面都是海,一旦出事就是大事,便借了唐家船送人一趟。

    詹九没说虚话,经此一顿饭,对钟洺那是愈加掏心掏肺,办事尽心,街上属于钟家的摊子,上面的竹棚很快搭起,挂上了市司木牌。

    未几,至八月初一。

    大清早的码头挤成一锅粥,市司小吏举着告示高高张贴,考虑到识字的人没几个,连番换人扯着嗓子,在旁车轱辘似的念了好几遍。

    待聚集此处的人们金属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