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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春耕。

    十年后——

    永宁八年,立春时节。

    城外乡郭旌旗飘。

    连绵的山峦青翠,田野起伏,一望无垠。

    昨儿刚落过雨,还未天晴,湿润的空气中散着晨雾,愈发显得那刚冒头的青草尖儿生机勃勃。

    “春耕秋狩,合乎时节矣。”

    昌隆帝站在田埂上道,面目欣慰,余光掠过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时,面上不乏骄傲。

    这是他的太子啊,有他当年的风采!

    赵徵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小厮,阔步朝昌隆帝行来,行动间,春风四起,袍摆被掀起一角,露出绑着足袜的劲瘦小腿。

    春日耕种,自太祖年间便定下的规矩,是为后世儿孙能不忘民之艰,为免养成不食肉糜、骄奢淫逸的习性。

    赵徵今日穿了件深色粗布衣,头发亦是用粗布绳绑着,打眼一瞧,只以为是这乡间哪家的俊朗儿孙。

    昌隆帝瞧着,欣慰又钦羡,待得他走进,抬手在儿子肩上拍了两下,笑道:“瞧你父皇我如今胖的弓马都提不得,想那年十八时,也如你这般俊朗精神。”

    他说着,侧首瞧向皇后,“你我成亲时,我还俊着呢。”

    平嘉皇后嗔他一眼,“老黄历了,太子如今都十七了。”

    平嘉皇后今日也着荆钗布裙,面不施粉黛,唇不染口脂,十年过去,眉眼间留下了细纹,只一身气度从容,瞧着便觉温婉贵气。

    说话间,后面一众臣子家眷也从车马上下来,褪去了锦缎华服,着荆钗布衣。

    “那是徐家二小姐吧。”昌隆帝瞧着一个娇俏小姑娘,忽的开口道。

    平嘉皇后顺着他的目光瞧去,颔首道:“徐家二房的,去岁回来,除夕宫宴还来请安,几月不见,小姑娘瞧着稳重了些。”

    话音还未落,忽的见那着粉的小姑娘,骨碌碌的眼睛左右瞧瞧,不知自哪儿翻出个点心来,塞进了嘴巴里,眼眸困倦似的闭着嚼呀嚼,眉眼弯起,再是满意不过啦。

    平嘉皇后:……

    昌隆帝倒是笑了,“还是小姑娘。”

    说罢,他促狭的看着面容沉静的儿子,忽的道:“说起来,我前几日还问起太傅,也不知徐大小姐何日回京,算算年岁,明年都要及笄了,与太子的亲事也该议了。”

    赵徵神色未动,好似被打趣的不是他。

    下人将农具送来,赵徵拿了把锄头,与父皇母后拱手行礼罢,大步流星的下了田埂去。

    “幼时便瞧着太子老成,如今更甚,这般无趣,待得日后成婚,怕不是要遭人嫌弃的……”昌隆帝嘀咕一句。

    平嘉皇后侧首看一眼他,大抵是这些年外有武将戍边,内有重臣治政,边疆安稳,内政安定,此人心宽体胖,倒有几分如那供奉的弥勒佛,成日乐呵呵的。

    太子是到了该议亲的年岁,可那位徐大小姐跟着徐九涣混迹乡野,如今已有十年,谁知道长成了是何模样?

    世家大族教养的规矩仪态,她是半分没学到,这也罢了,再说气度……寻常人家都知娶妻娶贤,更何况是一国之母,若是那姑娘气性不如人意,这桩亲事……平嘉皇后想,便是得罪太傅,她也断断不能让太子娶的。

    昌隆帝不知她想了这么些,自近侍手中拿了农具,笑呵呵的挽着袖子便下了田地。

    男子挥汗耕地,女子炊食煮羹汤。

    徐华敏靠着阿娘打瞌睡,嘴上嘀咕:“表姐她们都没来呢,明年也别带我啦……”

    宋喜都想抬手捂她嘴巴,低声道:“仔细给人听见。”

    这是皇家耕种,寻常人便是想来都没资格。

    如今徐士钦乃是正四品,行走御前,宋喜身为内眷,自是不敢懒怠,唯恐拖累他。

    “唉,弟弟聪明呀,早早便跟着五叔跑去卫所啦,”徐华敏闭着眼睛嘀嘀咕咕,“我是笨蛋……”

    宋喜听得好笑,舀了碗甜汤端给她,道:“去给你祖父送去。”

    徐太傅如今年过半百,穿着粗布衣裳站在田垄里,春风吹起那把美髯,瞧着精神抖擞,胜过许多文臣去。

    徐士钦便站在他不远处锄地。

    徐华敏懒洋洋的靠着阿娘,闻言打了个哈欠,伸手接过道:“官家都没喝呢,祖父哪里会喝?还是我喝吧~”

    宋喜:……

    她侧首瞧去,果不其然,平嘉皇后连火都还没生着。

    宋喜默了默,问闺女:“……我若去替皇后生火,可显得殷勤谄媚?”

    都是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官小姐,有几个会生火的?

    还是昨儿刚落过雨,这柴火朝潮的,非但点不着,还惹得浓烟呛人的紧,眼下瞧着个个儿狼狈的很。

    徐华敏吸溜了口热乎乎的甜汤,也小声说:“您若是替皇后娘娘生了火,不帮那些夫人,要被人家在背后嘀嘀咕咕说小话的。”

    宋喜顿时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没看见,没看见……

    徐华敏捂着嘴巴偷笑。

    她阿娘好可爱哦~

    临近晌午,旁边村落炊烟袅袅,不多时,便有妇人携童,或是姑娘们结伴来给春耕农作的家人送饭。

    平日里衣冠锦绣的大人们,此时累得腰杆儿都挺不直,嗅着那粗茶淡饭,竟觉饥肠辘辘。

    昌隆帝扶着锄头,去了旁边的田地,与那七十老翁问:“老伯,吃晌午饭了?”

    老翁被他问得一愣,将粗陶碗里的野菜团子递来一个,客气问:“自家做的野菜团子,你要不尝尝?”

    昌隆帝挨着地头坐下,“那便多谢了。”

    四散在田里的众人:……

    昌隆帝咬了口那野菜团,‘嗯’了声,道:“春里野菜嫩,这野菜团做的也好,里面放猪油了吧?”

    一到春日,漫山遍野的野菜,乡下的孩子们会结伴挎着篮子去挖野菜,蒸窝窝头、野菜团子都是好吃的!

    昌隆帝这两年春耕,在那田地的后山上也是见过漫山遍野跑的孩童。

    老翁正要开口,旁边虎头虎脑的小曾孙眼睛一亮,重重点头,骄傲道:“我阿娘还放了猪油渣呢,伯伯吃出来没?香得很!”

    老翁笑着摸了摸曾孙的脑袋,道:“这几年风调雨顺,田里粮食收成好,日子也好过不少,春耕熬人,油水多些,身子才不会累垮。”

    “是,农活且累人,”昌隆帝道,“我家的在那头棚子煮饭,过会儿也给老伯送些,尝尝她手艺。”

    老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了地里站着的诸人,道:“你们家子息丰盛,好福气。”

    昌隆帝将野菜团子几口吃完,望了眼这漫野,笑着点头,“是。”

    “老伯四世同堂,也是好福气,这小曾孙瞧着机灵的紧。”

    …

    日头渐盛,晒得人打蔫儿。

    昌隆帝倒是蹭了人家老翁一个野菜团子吃,他们旁人可都饿着肚子呢。

    瞧见那田里少年独有的清瘦身影往田埂走,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的将农具撒了手,都朝那土路上的遮雨棚去。

    赵徵上了田埂,将脚上踩得泥在石头上刮了刮,又蹲身用竹筒里的水净手。

    忽的,身后响起一道姑娘家清脆的声儿。

    “你是哪家的儿郎?我怎的没见过你?”

    赵徵眼皮微抬,扫了眼歪着脑袋打量他的姑娘,抿着唇没说话。

    “你长得真俊,”姑娘还穿着冬日棉袄,笑嘻嘻的蹲在他跟前,爽朗道:“我家住在村头,养着一圈猪的就是,你瞧我长得可好?”

    赵徵依旧没说话。

    “我是我们村最好看的姑娘,你可定亲了?若是还没,来我家提亲吧!我不嫌弃你是哑巴,我方才便瞧见了,你能干活儿,嘿嘿~长得好俊,我……”

    “阿徵哥哥。”

    忽的,一道娇柔的声音在二人身后响起。

    原本还在喋喋不休的姑娘,听着这如同雷劈的一声儿,顿时搓着手臂抬了眼,便见一穿着细布蓝裙的姑娘站在旁边,手里端着碗青菜面,要紧的是!这姑娘眼!眸!含!情!真真儿是镇子上那戏文里唱的郎情妾意!

    姑娘撇撇嘴巴站起身,扫了眼她手里的素面条,嘀咕一句‘定然不好吃’,气哼哼的走了。

    苏扶楹面色未动,好似没听见这句小声的嘀咕,柔声道:“阿徵哥哥,你劳累了一上午,吃碗面歇歇吧。”

    赵徵将空了的竹筒塞好,站起了身,却是没接她手里的面碗,“你自己吃吧。”

    说罢,从她身侧的田垄走了。

    此处田地过去,便是一片起伏丛林。

    赵徵没让小厮跟着,翻过那繁枝山林,想去小解。他脚下步子略急,零落成泥的腐烂枝叶被冬雪覆盖,还未尽数消融,此时被踩得咯吱响。

    忽的!

    “咚!”

    “爹爹!野猪掉进了我的陷阱里啦!”

    一道清亮又欢喜的声音传来,伴随着咯吱咯吱的奔跑声。

    赵徵跌坐在坑里,深吸口气,勉强憋住。

    不等他动,上方忽的响起了‘呀’的一声惊讶轻声。

    赵徵抬眼,便见那扎着翘辫的姑娘倏地扭头,兴奋朝着远方喊——

    “爹爹!我猎到了个俏郎君!”

    紧接着,传来男人急吼吼的声音:

    “别动——”

    “路边的男人不能捡!!!”

    陷阱上方握着弓箭的姑娘‘哦’了声,似是惋惜他不是野猪。

    赵徵无语至极的眼皮狠狠一跳:……

    要憋不住了!

    他抬眼,瞥见她腰间挂着的绳子,语气冷硬道:“……你将绳子给我。”

    话出口,就见那姑娘不假思索的摇脑袋,理直气壮道:“我怕你将我的皮鞭当作定情信物赖上我!”

    她说完,便见那坑里的山娃脸色青紫,然后一字一顿的咬牙切齿:“……徐、华、缨!”

    那双漆黑透亮的眸子咻的睁圆,唇瓣因惊讶微张,“你算命咋的不掐算手指?”

    赵徵:……

    第23章 他比野猪尊贵。

    淅淅沥沥解决过的赵徵,脸色恢复寻常,步伐沉稳,不疾不徐。

    而被太子殿下抓回来的父女俩,一个赛一个的脸色臭,嘀嘀咕咕。

    “……你招惹他做甚?”无妄之灾。

    “我哪里认得呀。”可怜兮兮。

    “你俩小时候还同桌用过饭呢。”

    “我哪里认得呀?!”

    穿过一道田垄,却好似招摇过市。

    只见那雨棚下,捧着碗用饭的众人,皆神色诧异的瞧着他们仨。

    徐鉴实一口清汤面险些喷出来,瞠目结舌。

    徐士钦摸摸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瞧——

    哦,没眼花。

    是徐九涣那厮。

    “诶?阿姐回来啦!”华敏忽的惊讶的喊了声,立马放下碗筷欢喜的跑去。

    她还没抱到阿姐呢,却是被徐九涣拦了下,这人逗小孩儿似的,居高临下的挑着眉挑刺儿,“怎的没瞧见我?”

    徐华敏嘻嘻笑了两声,张开双臂抱住了阿姐,才咧嘴喊人:“大伯!”

    这一动静,众人回神,目光皆瞧向了徐鉴实。

    徐鉴实原本正襟危坐,见着太子过来,起身颔首见礼。

    赵徵拱手行一晚辈礼,道:“学生方才碰着了师叔与徐大小姐,是以将他们带了过来。”

    华缨哼声:“是去如厕碰到的。”

    赵徵咬牙侧首瞧她一眼,耳根红了。

    华缨叉着小腰凶。

    瞧她做甚?

    她不高兴,他也别想装体面!

    “华缨,”徐鉴实唤了声,道:“去与官家和娘娘请安。”

    “嗯。”华缨应了声,自众目睽睽前走到了官家与皇后歇息的棚子,福身请安,全了礼数。

    平嘉皇后看见她行在太子前面,一双细眉微蹙,此时见她规矩端庄,眉头一时竟是不知该紧还是松。

    昌隆帝看着面前还未及笄的华缨,却是笑呵呵道:“我方才还与皇后说起你呢,不成想这会儿就见着人了,倒像是大姑娘了,出落得亭亭玉立。”

    他说着,目光朝走来的太子看了眼,又笑问:“怎与太子碰见了,倒是有缘。”

    华缨瞥了眼那提早结束她逍遥日子的罪魁祸首,腰杆儿挺直道:“太子殿下去后面的小树林……”

    “回去!”赵徵咬牙打断她的话。

    华缨心里哼了声,瞧,孽缘呐。

    她朝昌隆帝和平嘉皇后福了福身,“臣女告退。”

    说罢,扬长而去。

    这含糊不清的半句话,引得人浮想联翩。

    众人悄摸的收回目光,互相对视一眼,又轻轻摇首。

    华缨回来,便被妹妹塞了碗清汤面。

    “阿姐吃这碗,我再去要一碗来!”说着,华敏像只小蝴蝶似的跑走了。

    “祖父,二叔婶娘。”华缨依次喊了人,才夹起一筷子面放进嘴里。

    虽是清汤面,但比寺院里的素面要好吃许多,大抵是因这汤是用鸡汤吊的吧。

    吃了两口,华缨抬眼,眼珠子骨碌碌的瞧过跟前几人,笑嘻嘻道:“都吃呀,瞧我又不能饱腹。”

    宋喜将一碟子小菜放到她面前的矮案上,“家里带来的,佐面条吃。”

    “婶娘真好~”华缨黏糊糊的撒娇道。

    徐九涣咕咚咕咚将面汤也喝完,用帕子抹了抹嘴说:“真偏心呢,我坐这儿好一会儿了,怎的不见谁给我端来一碟子小菜呢。”

    徐士钦没好气的瞪他一眼,低声道:“爹不揍你便是你的福气了,回来竟是不回家,还给太子殿下逮到了,丢脸!”

    徐九涣抬脚便给他一脚。

    气得徐士钦搬着凳子坐远些!

    华缨将嘴巴里的面条咽下,苦兮兮道:“回家呢,这不,祖父要过五十大寿了,我和爹爹记着呢,便想着捉只麋鹿,贺祖父寿辰,谁知遇见太子了,还不如是猎到头野猪呢……”

    闻言,徐鉴实眉心一跳,赶忙道:“泱泱……”

    “知道啦,”华缨喝口热乎乎的面汤,“他比野猪尊贵。”

    徐鉴实:……

    这是夸赞的话?

    用过饭,男人们便又下田去了。

    饱食一顿的徐九涣也没得偷懒儿,被徐士钦抓着去锄地。

    华缨被午后暖洋洋的日光晒着,翘着脚打盹儿。

    旁边华敏挨着她坐,下颌抵着她手臂,半阖着眼睛跟她嘀嘀咕咕说小话。

    宋喜从马车里拿出来一件水红色的披风,给这姐俩儿盖好,免得着凉。

    不等旁边几位夫人坐过来,宋喜已带着丫鬟走了过去。

    不过半个下午,徐家大爷与大小姐为徐太傅捉麋鹿贺寿的孝事便传扬了出去,管她捉没捉到,有这孝心就是好的。

    徐家父女俩被太子殿下从树林里带出来,自也无需猜测什么了。

    归家时,天色已暗,春明街上灯火通明。

    华缨一路掀着帘子瞧,等看见那宽阔气派的府邸时,便听旁边华敏说了句‘到了’。

    府邸一如旧时记忆中,她与爹爹去流浪时,也不过四岁,如今回来,都十四岁了呢。

    幼时与她一般高的石狮子,此时刚及她腿,华缨嘿嘿笑着,摸摸狮子脑袋,脚步轻巧的进了府。

    那时华缨初听祖父说,要将她送去晋陵,只当是祖父不愿养她了,委实难过了好会儿呢,后来爹爹回来哄她,说是不去晋陵,带她撒欢儿去!

    泱泱好努力的憋着这小秘密,谁都没说。

    等得离家时,没走多远,爹爹便追来了,带着她溜啦!

    爹爹说,他不想赶早去点卯。

    泱泱说,她不想被丢去晋陵。

    嘿嘿~他们父女也是心有灵犀呢!

    春耕累了一日,用过晚饭,却是谁都坐着没动,面面相觑,厅堂安静的很。

    华敏又盛了碗鱼汤,边慢悠悠的喝,边一双眼睛在几人面上扫过,忍不住说:“阿姐,大伯,祖父和爹娘他们是想听你们在外的见闻。”

    徐鉴实对着长子,说不出这般‘伏低做小’的话来,徐士钦对着徐九涣更是嘴硬,而宋喜脸面薄……

    徐九涣又哪里不知?

    故意惹他们臊红脸罢了。

    听见侄女儿这话,臊白老爹兄弟道:“是不?”

    徐士钦脸色微红,气得恨不得让老爹对这不孝子行家法才好!

    华缨吃着鱼脑袋,抬了抬眼说:“爹爹带我去看了丹江漂流,如游记中所述,‘时浮云已尽,丽日乘空,山岚重叠竞秀,怒流送舟,两岸浓桃艳李,泛光欲舞’[1],若非亲眼所见,恐难相信有如此壮丽之景。”

    徐鉴实:“那些书卷可都读了?”

    华缨乖觉道:“功课没落下呢,我都有批注,等晚些拿给祖父看。”

    徐鉴实满意颔首。

    “丹江壮丽,桂林山水秀美,如浪痕腾涌,花尊攒簇,令人目眩,”华缨吃了口鱼头,“我跟爹爹此次在桂州住了两年,那里吃的炸虫子也很好吃……”

    “哇!”华敏惊叹,“脆脆的吗?”

    华缨点头,“赶明儿咱们去捉虫子,我给你炸着吃!”

    “好!”好心动哦~

    徐士钦一脸恶寒的看向徐九涣,气道:“爹给你送银子了,你就带着泱泱吃这东西?!”

    徐九涣窝在椅子里,闻言斜他一眼,哼着调子说:“你都想不到多好吃。”

    宋喜面露难色:“……这不能好吃吧?”

    烛台昏昏黄黄,桌上的碗盏被丫鬟们撤下,端了点心茶碗来。

    几人从堂屋去了暖阁瘫着,或低语或恼声的叙话到了后半夜,才意犹未尽的散去。

    初时两年,这父女俩‘流浪’,间或的往家中送封书信报平安。

    晋陵老家后来也去了,将阿敏和华宋姐弟俩也拐跑啦!自此,徐九涣花上了弟弟的俸禄。

    再往后,书卷成箱的送去晋陵,被这父女俩接走,再返回添了华缨批注过的,那箱笼里便有银子了。

    这十年间,徐鉴实对那父女俩睁只眼闭只眼,也未苛求约束他们回来。

    如那不孝子请辞的辞表中所写:国土辽阔,我想去看看。

    徐鉴实高官厚禄受过,荣华富贵享过,若说遗憾,一桩便是不能游历名川,亲自教授孙女,可他瞧不见的,他的华缨、华敏见过,华宋年幼,尚不能明白那山川之深厚,可经年累月,总有明白的那一日。

    华缨的书信少诉思念,多是以笔墨描绘所见所闻,山川之险峻,天地之广袤,她读了万卷书,亦行了万里路。

    徐鉴实打发了小厮,提袖研墨,将那壮阔心神的盛景,一笔一划的记于纸上。

    他终将会老去,可后世孙会记得。

    华缨睡了个懒觉,醒来时,已天光大亮。

    外间绿稚听得动静,端着热水进来,瞧见她家小姐抱着被子醒神,便不觉忍笑。

    华缨穿着烟粉里衣,伸了个懒腰,撒娇问:“什么时辰了?怎的没喊我起床。”

    绿稚拧了热帕子伺候她擦脸,柔声道:“今日无事,各院儿都起得晚,主子都还赖床没起呢。”

    华缨点点头,“爹爹懒呐~”

    梳洗罢,用过早饭,华缨巡府似的在府中晃悠,行至偏院,便想着去给阿娘敬香磕头。

    院中树木抽了绿芽,幽静冷寂,日光洒洒落了半院,翠竹纹门敞着,华缨瞧见里面一角,顿时脚步微滞。

    是她赖床的懒爹爹。

    徐九涣一条腿曲起坐在蒲团上,手中抱着个牌位,正用帕子仔细擦拭,喃喃低语什么。

    日光穿过门窗,安静的落在他肩上,半侧脸明亮,那些难过也变得无处可藏。

    华缨忽的眼睛潮热,她侧身眨了眨眼,依着门前石阶坐下了。

    第24章 逃学。

    镇国公府。

    春光明净,花团锦簇。

    八九个姑娘坐于案后,素手摆弄桌案上的花枝,或低首窃窃私语两句,打量着嬷嬷过来,遂乖巧坐好。

    “七小姐这花束,纷杂了些。”嬷嬷点评一句。

    “五颜六色,五彩缤纷,嬷嬷不喜欢吗?”十一二的小姑娘眨着大眼睛问。

    嬷嬷笑笑未语,抬步往前,温和道:“五小姐这束够素雅,但也委实素净,毫无吸睛之处,插花内法心源,五小姐文静性子,也窥得见几分,可为人,若有长处,也不必太过遮掩隐藏。”

    “多谢嬷嬷示训,小五受教了。”五小姐起身福礼。

    “四小姐这束有趣,以桃枝插了束狗尾巴草。”

    “噗嗤!”

    几个姑娘皆忍笑,探着脑袋去瞧。

    “嬷嬷瞧得出来?”苏四小姐也不恼,哼声道:“我二哥高门贵女不娶,偏要闹着娶个小家子气的,可不就是瞧中了那桃李艳色,与这束狗尾巴草的桃枝一般。”

    嬷嬷轻轻摇首,并未应和这话。

    “二小姐这束浓艳太过,倒是显得眼花缭乱。”

    “大小姐这束插得好,一君一臣,配色相当,这支浅白的衬得淡雅,那支绛红的又添色,瞧着不会觉得死气沉沉。”

    “多谢嬷嬷。”苏扶楹福身道谢。

    苏二小姐轻哼了声,将桌案上的花束拂到了地上,不满道:“嬷嬷偏心大姐姐,自是觉得她做甚都要,焚香煮茶是拔得头筹,如今连插花也是。”

    “二小姐是觉得,自个儿这束花比大小姐插的好?”嬷嬷回头,闻声询问。

    “嬷嬷教导,配色讲究雅致,或淡,或浓,亦或是相补,二姐姐这束像是花园里的一丛杂花,不讲究配色。”苏四小姐半边身子歪斜着,探着脑袋瞧她桌上花束,直言道。

    “你又插得什么东西!”苏二恼道。

    苏四:“狗尾巴桃枝啊,等散课我便拿去送给二哥!祝他新婚吉乐!”

    满堂哄笑声。

    苏七摆弄着自己的七彩缤纷,道:“二哥得揍你。”

    “我何时怕过他?”苏四仰着下巴骄傲脸。

    嬷嬷走后,几个姐妹慢吞吞的收拾书箱。

    “大姐姐,听说徐家大小姐回来了?”苏三吃着麻饼好奇问。

    苏扶楹将剩余的花枝修建整齐,又插了一瓶,轻点头。

    “还当徐家不在意与太子殿下的那门亲事呢,眼瞧着太子殿下将说亲论婚事,这就急急回来了……”苏二撇嘴道。

    “二姐姐酸什么,便是没有徐大小姐,太子殿下选妃也轮不上你。”苏四嗤道。

    苏扶楹闻言皱眉,打断这闲话闹声:“别吵了,都是及笄的姑娘家了,亲事二字可是能挂在嘴上的?再口无遮拦,便罚你们去跪祠堂。”

    说罢,她起身往外走。

    丫鬟一手拎着书箱,一手捧着花瓶跟上。

    身后嘀嘀咕咕——

    “就你嘴快……”

    “怪我做甚?大姐姐本就因太子殿下与徐家大小姐的亲事醋呢。”

    “说得冠冕堂皇,可心里还不是想着嫁太子殿下?可惜了,纵然皇后娘娘是她亲姑母,她也争不来那正妃之位,多不过是个侧妃罢了。”

    “你少说两句……”

    “我就不信你不想说。”

    …

    福宁宫。

    平嘉皇后靠在软榻上,宫女替她揉额角。

    片刻,嬷嬷端着碗甜汤进来,将小宫女打发了出去,低声道:“娘娘何必为难,徐家老夫人去的早,如今管事的是徐二爷的夫人,她年纪轻,娘娘使唤两个教养嬷嬷去徐家,教两位小姐规矩,这是恩赏,徐家哪敢有怨言?”

    平嘉皇后阖着眼,片刻后,淡声道:“再等等吧。”

    徐家从前不喜这桩亲事,先帝去时,听闻徐鉴实曾请先帝退了这门亲,可那时,先帝将徐鉴实为托付昌隆帝的重臣,如何能应?可也给了徐鉴实一道旨意。

    平嘉皇后轻轻呼出口气,那圣旨虽是没人见过,可消息不胫而走,如今皆知徐鉴实手中捏着一道旨意,只是不知是与太子亲事有关,还是……昌隆帝的帝位。

    徐华缨长在乡野,徐鉴实若是当真想着江山社稷,便不该让如此女子入主中宫,成为一国之母。

    再等等吧,且耐心些……

    “扶楹规矩学得如何?”平嘉皇后问。

    “回禀娘娘,嬷嬷说,大小姐天资聪颖,蕙质兰心,府上几位小姐,数大小姐学得好。”

    “她是个聪明的,也性情坚韧,”平嘉皇后说,“若是哪日住进这殿中,我自不担心什么,可惜,这么些年,她与太子倒还不如幼时亲近了。”

    嬷嬷笑着宽慰道:“太子早慧,六七岁时便知男女大防,不说咱们大小姐,旁的贵女也不见太子与谁亲近些。”

    “有时我倒是想,他不要那么早慧。”

    “太子是储君,日后定是要荣登大宝,不近女色,娘娘该欣慰才是。”嬷嬷低声道。

    平嘉皇后神色微怔,片刻,颔首道:“是我想左了。”

    阿徵不肖昌隆帝也好。

    昌隆帝即位之初,还如先帝般,五日一朝,未得多久,竟是改回了怠政祖制,七日一朝。祖先如此,徐鉴实几位大臣欲进言,倒是无从劝说。

    “明日也没早朝。”徐鉴实道。

    华敏都要哭了。

    哪有五更天便让人起来背书的?!

    祖父还要盯着她背!

    简直不让懒人活命啊!

    华缨在旁翘着脚吃果脯,美滋滋的瞧热闹。

    “诶呀~姐姐读书时,你还在被窝里香喷喷的睡觉呢,如今也该尝尝读书的苦啦~”

    华敏瘪着嘴假哭,“阿姐那时也五更起床读书吗?”

    “那不能,”华缨想都不想的摇头,“我聪明,无须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寒窗苦读!”

    华敏:“……呜呜呜,我好惨呐……”

    华缨点脑袋:“嗯呐~”

    徐鉴实呷口茶,险些被这厚脸皮的气人孙女惹得喷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的泱泱跟着那不孝子十载,脸皮之厚,大有青出于蓝的架势!

    “明日起,泱泱你来监督阿敏读书。”徐鉴实板着脸说,打断了小孙女嘤嘤假哭。

    话出口,两颗脑袋都咻的一下抬起。

    华缨不可置信,华敏则是咧嘴笑。

    “祖父~”

    “撒娇无用,”徐鉴实立马道,“瞧瞧你批注的那书籍,字迹潦草,想来是心思不定,如今回来了,便你教阿敏读书吧,我也听听,你可有荒废懒怠。”

    华缨:!

    塌天啦!

    华缨吸吸鼻子,委屈控诉:“祖父不疼我了……”

    一道郎朗少年音自门外传来——

    “阿姐尽是浑说,祖父最疼你啦!”

    祖孙三人扭头,便见一穿着湛蓝色劲袍的半大少年掀帘进来,咧着嘴笑眯了眼。

    “祖父!阿姐,二姐姐!”

    徐鉴实赶忙将他拦在身前,难掩嫌弃道:“骑马回来的?这一身灰尘,别沾染我衣裳上。”

    华敏靠着阿姐,捂着嘴巴偷笑。

    华缨两年没见过这个弟弟了,目光上下打量一圈儿,纳闷道:“你都九岁了,怎的不长个儿?”

    轰隆隆——

    少年欢喜的笑顿时僵在了脸上,如蔫儿打的茄子似的拖着步子就要往外走。

    “诶呀呀,怎还恼了,”华缨让华敏将他揪住,拍拍身侧软榻,“祖父嫌你我不嫌,过来我瞧瞧。”

    徐华宋哼了声,半推半就的坐下了。

    华缨捏捏他脸,笑话道:“长敦实了。”

    华敏噗嗤笑了声,倒在软榻上乐不可支。

    “哼!尽是欺负人!”九岁的小少年被臊红脸,恼得要走。

    徐鉴实瞧了会儿他们姐弟闹,放下茶碗,道:“既是从卫所回来了,明日起,你也跟着你长姐读书,万不可懈怠功课。”

    对待孙子,他不觉语气严厉了些,刚还闹着的小孩儿,乖乖拱手应是。

    徐华宋如两个姐姐,早早便启蒙了,这些年,都是祖父风雨不辍的教授他诗书文章,祖父给他读过大姐姐送回来的书卷,那些批注,总是能让人恍然大悟。祖父说,大姐姐是女儿身,否则,以她才情学识,若是科考,未必不能金榜题名。

    祖父说这话时,神色间带着笑,与爹爹说起大姐姐时的遗憾神色截然不同。

    徐华宋从前不知,如今年岁渐长,也悟得几分。如祖父授课时说,读圣人书,意在明是非,辩黑白,断忠奸。祖父教授诗书,也讲得道理,便是不科考,不求金榜题名,人生在世几十载,但愿眼明心亮的过,而非愚昧无知的草草一世。

    所以,祖父并不以为大姐姐是女儿身便觉得遗憾。

    可他是家里男丁,日后定是要撑扶门楣,不堕祖先声名。

    在卫所偷得两日懒儿,回来自当要发愤图强!

    华缨瞧着他脸上神色变幻,变得神采奕奕,不觉好笑,扔了颗蜜饯儿给他吃,“脑子里又在排什么戏,是小登科了,还是当太傅了?”

    徐华宋被戳中心思,脸悄悄的红了,看一眼端坐的太傅大人,不觉正襟危坐,神色认真道:“我会跟着阿姐好好读书的。”

    翌日一早,五更将近。

    天色黑漆漆的,只零星几颗星子亮着,各院儿安安静静。

    忽的,春居堂被叩响了门。

    不多时,一道轻而急的脚步声响起,停在了厢房门前。

    “小姐,起床读书了……”小丫鬟低声唤。

    床榻上睡得四仰八叉的姑娘,“呼呼呼……”

    “小姐,少爷派人来催了……”

    “小姐,起床读书了……”

    “小姐,五更天了……”

    正会周公的华缨:……

    悄咪咪的翻个身,脑袋缩进锦被里,听不见啦。

    睡了半个时辰的回笼觉,华缨还是被从床上挖了起来,小丫鬟伺候她穿衣梳洗时,眼睛都困得挣不开。

    “小姐,珠花戴哪朵?”小丫鬟轻声问。

    珠花是什么东西?

    迷迷糊糊的,华缨思索了片刻,脑袋又陷入了混沌去。

    收拾妥当,到前院儿书房时,外面天色都泛起了鱼肚白。

    华缨借着袖摆打了个悠长的哈欠,便与那位‘勤学早’对上了目光。

    而旁边案桌上,华敏正趴着打盹儿。

    对视片刻,华缨张了张唇,“要不……你今儿且先逃回学?”

    徐华宋:……

    第25章 花妖。

    立春之后,汴京落了两日的雨。

    放晴那日,徐府门前爆竹震天响。

    徐鉴实耳边尽是噼里啪啦的动静,他闭了闭眼,瞪向长子道:“那爆竹放两响就是,这般铺张浪费做甚?”

    徐九涣用手中香火点燃了那爆竹引线,立马跳远些,扯着嗓子喊——

    “你说啥?”

    徐鉴实:……

    与聋子耳语有何异?

    爆竹响了足有一刻钟,黄昏日暮,天色欲晚。

    春明街上马车络绎不绝,不消片刻,徐府宾客满至。

    徐九涣与徐士钦皆在门前迎客,兄弟二人,兄不像兄,不甚规矩,瞧着那不顺眼的,半分眼色懒得给,弟也不像弟,严肃持重,循规蹈矩。

    堂院里,今日寿星换了官袍,穿了件墨蓝夹棉新袍子,迎着众同僚亲朋好友的恭贺声,矜持的拱手回礼。

    这是家中长辈头一个寿宴,宋喜提前半月有余便筹备了,还请了南城的戏班子来唱戏,委实热闹。

    前院儿丫鬟们有序的忙进忙出,在各桌间布膳斟酒,觥筹交错。

    院中上了灯,映照得一片辉煌。

    姑娘们秀气,坐在暖阁里用饭,说着时下时兴的发髻,衣裳,又说哪家的小姐定了亲,未来郎婿如何。

    “我阿娘还说呢,若是还没人来与我提亲,便带我去那杏榜下捉婿去。”姚四小姐姚宝璐托着腮说。

    桌上众姐妹都被她逗笑了。

    “你今岁才及笄,二婶急什么?”姚家二小姐姚宝湘说。

    “唉,”姚宝璐叹了声气,“咱们几个,不说泱泱早就与太子定了亲事,大姐姐及笄前,便有夫人旁敲侧击的询问亲事了,二姐姐你是要嫁回外家的,自不必愁什么,我都要及笄了呀,还没人询问亲事如何,我阿娘愁的嘴角都长了燎泡,长大一点儿都不好。”

    “真的不好?”华缨抿了口冷酒,朝她打趣的眨了眨眼。

    姚宝璐顿时面上羞芙蓉,恼得挠她痒,“好呀你,学坏了!”

    吃饱喝足,几人挪去榻上歪着,华缨握着小表姐给她带来的话本子瞧得眉眼不抬,大开眼界呐!

    小表姐姚宝芳被她别有洞天的神色臊的脸红,强装镇定道:“这都是汴京寻常闲书罢了,你别这副神色,好似……多不正经似的。”

    华缨抬眼,桃花眸眼尾促狭的挑起,咧着唇角笑,清清嗓子,与那书上念道:“摇其夫语猥亵事,夫呓语,初不甚应,妇摇之不止,则二人语渐间杂,床又从中戛戛……[1]”

    “哎呀,你怎能读出来……”姚宝芳唰的脸红透,身子歪过来便要夺她手中的话本子。

    姚大小姐姚宝蕙听见,险些被一口冷酒呛到,霎时面上飞霞色,道:“小五你竟是敢将这话本子拿来,若给太傅瞧见,得罚你抄写家规了!”

    “哎呀,你们也没少瞧啊,这还是四姐姐给我的呢。”姚宝芳抢不到那话本子,累得又吃口甜酒。

    姚宝璐脑袋一扭,“那是二姐姐给我的!”

    几人目光皆落去,姚宝湘耸了耸肩,“我的我的,都是我的!些没良心的,平日别一口一句好姐姐的哄着我要看呐。”

    笑闹一通,屋里静了下来。

    几个姑娘心口怦怦,仰躺在榻上,眼睛亮晶晶的。

    华敏翘着脚丫,从小荷包里掏出个果脯塞进嘴巴里,嚼呀嚼。

    “你们说,成亲洞房……当真如那话本子写的舒服吗?”姚宝湘脸颊圆润丰腴,一双杏眸亮晶晶的问。

    “不能吧,总归不是自己的东西,怪异的紧。”姚宝璐小声嘀咕。

    “诶呀,虎丫头,这话也是能说出口的?”姚大小姐姚宝蕙嗔一句。

    旁边姚宝湘噗嗤笑了声,丰腴的身子靠在华缨身上,笑着揶揄道:“你将阿姐都说羞了,她今年秋里就要与王家的二郎成亲了,怕不是……诶呀,怎还不让说话了呢?”

    姚宝蕙被几个妹妹打趣,耳根连着脖颈红成一片,闹得身上都生了汗,气道:“你们赶明儿别想吃我屋里的茶!”

    姚宝湘笑说:“姐夫能吃着就行了,是不是?”

    “你!”姚宝蕙恼得挠她痒,“瞧我不撕烂你满口浑说的嘴!”

    华缨翻了页话本,幽幽道:“姐夫吃的哪里是茶,是表姐的口水才是。”

    房中一静——

    “好你泱泱,说的什么混账话!”

    继而声浪愈响,闹得几人皆变成了大红脸儿。

    要上更时,几人方才意犹未尽的散了去。

    姚家表姐说:“等过几日三月三上巳节,哥哥要带咱们去踏春放纸鸢,到时咱们一同去!”

    华缨、华敏:“好!”

    女客这边散的早,姐妹俩目送姚家的马车远去,折回府中时,还能听见前院的觥筹交错声。

    进到二道院,便见徐华宋与姚家几位表兄,好似用完了饭正要走。

    华缨上回见他们,还是孩童呢,如今个个儿长得英姿俊朗,倒是让人不觉止住了步子。

    “诶?”那边姚家三郎瞧见她们姐妹,立马招手唤了声——

    “阿敏,泱泱!”

    姚家大郎姚明琢眉峰微蹙,“时辰不早,你喊她们做甚?”

    姚明牧如今十五,平日里便不甚规矩,哪顾得什么男女大防?

    “都多久未见泱泱啦,我就不信大哥你不想见见?”

    说话间,姚明牧阔步朝姐妹俩走了过去。

    老二姚明山吃了些酒,衣襟敞开了些,手肘推搡了下大哥,轻嗤道:“都是一家子兄弟姐妹,就你规矩多。”

    姚家小辈中兄弟几人,老大姚明琢是嫡子长孙,日后是要袭爵继承家业的,自幼便被寄予厚望,习武读书,如今年十八,已过了院考,只等科考下场了。

    老二姚明山瞧见那书卷便打瞌睡,成日跟着五叔在卫所混,身板结实魁梧,也是兄弟几个中最粗的。

    老三姚明牧,许是在官学中泡了几年的书墨香,瞧着有些文质彬彬的贵公子风范。

    剩下几个,年岁比泱泱还小些。

    瞧见华缨止住了步子,姚明牧咧嘴笑道:“泱泱怕我?”

    这话听着还有些欢愉。

    华缨拎起手中灯笼,仔细打量他,片刻,弯唇笑说:“三表哥别来无恙呀。”

    “诶~”姚明牧扭头喊,“大哥二哥快来啊!泱泱认得我!”

    华敏挽着阿姐的手臂,捂嘴偷笑道:“我瞧见三表哥的尾巴啦~”

    姚明山晃着步子过来,看着面前长开了的明媚少女,笑说:“听五叔说,你如今骑射皆是顶顶好的,哪日比比?”

    “成啊,”华缨骄傲扬起脑袋,“我可是将五叔比下去的,得了他一副宝贝臂缚,二表哥想想,要将什么宝贝拿来做彩头!”

    “好志气!”姚明山在她肩膀拍了下,“我倒是听说,徐大伯给你寻了匹良驹,可莫要输给我才好啊。”

    “那是汗血宝马,千金难得,”华敏呲牙道,“二表兄好大的脸,仔细大伯听见揍你!”

    “我若是挨揍,你也跑不了。”姚明山屈指在她脑袋上弹了下,吊儿郎当、光明正大的威胁人。

    华敏哼了声,丝毫不信。

    不远处,黯淡的夜色下,一主一仆静立片刻。

    那表兄妹叙旧的话,不断的涌入耳朵里。

    “回去吧。”赵徵说。

    小厮微楞,“殿下不过去吗?武定伯府家的几位公子也在,不算失了礼数……”

    “不了,明日还要读书,回宫吧。”

    赵徵说着,率先抬脚朝那片晦暗不明的垂花门走了。

    “殿下与徐大小姐是未婚夫妻,又多年未见,说两句话熟悉熟悉也是好的嘛……”小厮亦步亦趋的跟上,嘀嘀咕咕。

    行在前面的人没回头,充耳未闻。

    树影婆娑,华敏余光瞥见那晃动的人影,疑惑出声,“那是谁,走错了吗?”

    姚明琢顺着她的视线瞧去,道:“是太子殿下,多半是要出府,老三,你去替殿下引路。”

    姚明牧脑袋摇得如华敏幼时玩儿的拨浪鼓,“我才不去呢,人家身份尊贵,我才不去讨人嫌呢。”

    不等姚明琢朝他看来,姚明山便先开口道:“我也不成,我不会说话,更讨人厌。”

    华敏噗嗤笑了声,“二表兄好有自知之明哦。”

    姚明山啧声,佯装凶神恶煞,“又想吃脑瓜崩儿了?”

    几人说话间,便见那两道茕茕孑立的身影穿过了垂花门,瞧着方向,是往园子去了。

    “我去吧。”华缨拎着灯笼说,“华宋,你与阿敏一道回院子吧,三位表兄慢走,上巳节放纸鸢可别忘了带我们玩儿!”

    说罢,她大步流星的朝着那人影消失的方向去了。

    “欸……”姚明琢刚要出声。

    “你拦什么?泱泱在自己家还能吃亏不成?”姚明山瞧着那道利落背影,又说:“几年没见,泱泱还是胆大,还记得那会儿她骑我的矮脚马,那时几岁来着……小小年纪便能瞧得出英姿飒爽了……你这般兴致勃勃、与有荣焉的做甚,你那会儿还在吃奶呢……别动,敢踢我,明儿便抓你学骑马去,丢不丢人,教你几回都学不会……”

    声音愈来愈远,华缨脚步飒飒,穿过垂花门,左右瞧了瞧,顺着一道儿去了。

    没走多远,便遇着了折回来的太子殿下,四目相对,好不尴尬。

    华缨提起灯笼,登徒子似的瞧着人家,将他脸上的窘迫与狼狈仔细打量,一双桃花眼微挑,张嘴便是一句——

    “这是哪个花妖,竟敢扮作太子殿下!”

    赵徵:……

    第26章 上巳节。

    徐鉴实过了寿,也不忘子孙课业,晨昏总要来书房瞧瞧,或检查功课,或教考学识。

    莫说是徐华宋与徐华敏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便是授课的华缨都要紧张兮兮,生怕祖父连她一起教训,姐弟三人排排站,早起五更,晚睡三更的读书!

    晌午,日头偏中,书房几个闻鸡读书的总算是能歇上一个时辰了。

    华缨拖着被课业摧残的身子,脚步虚浮的回来,便见爹爹坐在檐下悠闲的吃独食!

    “听说昨儿太子走时,脸色贼差?”徐九涣啃着根糖葫芦问闺女。

    华缨过来,一胯骨轴给亲爹怼开,自个儿霸占了那杌子,点了点头,便要拿他手里的糖葫芦吃。

    徐九涣手嗖的躲开,嫌弃道:“都是大闺女了,一点儿都不避嫌。”

    华缨幽怨的小眼神瞅他。

    怎能吃独食?

    片刻,徐九涣骂骂咧咧的起身,回屋拿了串新的糖葫芦递给她,打听道:“你惹得?”

    华缨咔嚓咬着糖渣,将整颗糖葫芦果子咬进嘴里,腮帮子鼓起,不服气道:“怎就是我?”

    “……下人说,是你把人送出去的。”

    “那他合该答谢我,”华缨嚼着糖葫芦,含糊不清,却又理直气壮道:“我到这会儿都没收到答谢礼,瞧这人没诚心,逗他两句肿么啦?”

    想起昨夜赵徵一言难尽的脸色,华缨便不禁的乐。

    “怎就不见你逗门口的二黄?”徐九涣微眯着眼问。

    华缨几乎是脱口而出道:“那狗长得不好看!”

    二黄是他们住在扬州时,巷子里人家养得一条土狗,华缨觉得,是因那身黄色的毛发,才起了‘二黄’这样的俗名儿。

    话音未落,父女俩目光相对。

    华缨咽下嘴里的酸果子,幽幽道:“我要告诉祖父。”

    徐九涣哼了声,将最后一颗吃掉,握着竹签子作势要扎她,恶狠狠威胁:“还告状不?”

    华缨嘿嘿笑了,与他低声嘀咕说悄悄话,“太子真的是,要脸面,却总是丢脸,哈哈哈哈哈……瞧着他一本正经,强装镇定的模样,我就想逗他玩儿,看他被气得跳脚才好……”

    华缨说着,戳戳爹爹,好奇打听道:“爹爹,我阿娘是不长得很好看?”

    徐九涣气儿不顺的睨她,“比你好看。”

    闻言,华缨像模像样的叹了声气,“可惜了,我长得像你。”

    徐九涣:……

    骂谁呢?

    “爹爹,我觉着,我看脸的习性便是学了你。”华缨模样正经,煞有介事道。

    徐九涣抬手就敲她脑袋,“少讹人!吃饭!”

    华缨欢欢喜喜的起身跟上。

    春居堂只这父女俩用饭,桌上竟是也有六菜一汤,不过分量不算多。

    以徐九涣的话说,厨子每月拿着例钱,怎能只做两道菜的敷衍人?自是要人尽其用才是。

    “想吃春笋了。”华缨吃了筷子荠菜,想念道。

    “给你太师傅去封信,让他去挖。”徐九涣头也不抬的说。

    华缨闻言,却是忍不住咯咯笑,“不好吧,太师傅都年迈了,还要背着竹筐去山上挖笋,好不孝顺。”

    徐九涣抬眼睨她。

    华缨唇角翘起,吃过饭,便跑去写信了。

    嗯……要紧的不是吃笋,是她想念太师傅啦!

    福宁宫。

    赵徵散学后,便来给平嘉皇后请安,留下陪她一同用晚膳。

    偌大的宫殿,烛火通明。

    平嘉皇后将布菜的宫女打发了出去,亲自盛了碗汤递给儿子。

    “尝尝这道春笋三鲜汤,今年新贡的笋。”平嘉皇后看着与昌隆帝眉眼七分像的太子说。

    赵徵微颔首,接过汤碗喝了口。

    宫中御厨的手艺自是不俗,笋很鲜,在这春日里吃口味正好。

    母子俩安静的用过膳。

    平嘉皇后被宫人伺候着以茶漱口,目光落在对面的太子身上,片刻,道:“听你父皇说,前几日太傅还夸赞你文章做的好?”

    赵徵放下茶碗,道:“太傅谬赞。”

    平嘉皇后稍抬手,示意宫人退去,殿门关上,她方才轻声道:“过两日便是上巳节了,阿絮前儿还央求我,说是想要跟扶楹去踏春,你一同去吧。”

    赵徵垂眉道:“儿臣要读书,只怕不得空。”

    “踏春一日也懈怠不了什么,此事就定了,护好你妹妹和扶楹。”

    赵徵起身,拱手应是。

    “儿臣告退。”

    殿门开了又阖上。

    嬷嬷低声道:“殿下瞧着不大高兴。”

    平嘉皇后自案前起身,抬手将发髻上的花钿摘去,淡淡道:“他若是对扶楹上些心,我又何必逼他?”

    与赵徵沉着的脸不同,赵商絮听得母后允了,很是欢喜,撒欢儿的便要回自己宫殿去挑衣裳。

    云锦缎的裙摆在门前打了个旋儿,她忽的又回头,朝哥哥促狭的眨眨眼,“哥哥可邀徐大小姐一同踏春了?”

    赵徵握着卷书坐在烛火前,头也不抬的吩咐人:“关门。”

    “哥哥真无趣……”赵商絮嘀咕一句,带着贴身宫女走了。

    宫人默默的将门阖上了。

    三月初三,春光明媚。

    用过早饭,华缨、华敏俩姐妹便坐不住了,兴奋的跑去梳妆打扮。

    徐鉴实唇角温笑,也不拘着她们,吩咐人从账上给姐妹俩拿些银子去用。

    徐九涣呼噜呼噜,用茶水淑过口便要走,屁股刚离了椅子,却是被老爹喊住了。

    “你闲着无事,今日你替泱泱给华宋授学。”徐鉴实道。

    徐九涣瞅瞅侄子,又看看老爹,脑袋一仰便直接拒绝了,“那不成,我忙着呢。”

    “你忙什么?”徐鉴实眉头皱起,不善的瞪他。

    “我也要去踏春啊!”徐九涣理直气壮道。

    “咳咳咳……”徐士钦一口茶喷了,闭着眼睛难受得直咳。

    徐九涣才不管这目瞪口呆的几个,施施然的抬脚出门去。

    晨光里,那道身影出了院子,堂屋几人才缓缓回神。

    徐士钦一张脸咳得通红,神色皱巴巴的问:“大哥这是想娶妻了?”

    徐鉴实:……

    默了片刻,他侧首道:“他是凑热闹。”

    徐士钦:啊?

    汴京城外有片桃林,每逢春三月,桃色艳艳,又因桃林旁的那汪碧水清池,前人赋诗,得了个碧桃溪的名儿。

    上巳节,男女踏春游玩,最是爱来此处,景色宜人,姑娘家娇俏的面庞比那桃色更艳,汴京城中百姓笑谈,此处的良缘,比那寺中的姻缘签还盛。

    是以,不管是坊间将要及笄的姑娘,还是达官显贵家的小姐,皆很是看中上巳节,这日定是要华服宝钗,盛装打扮。

    “阿敏!”

    “来啦来啦!”

    姐妹俩欢欢喜喜的挽着手臂,跑着上了门前停着的马车。

    徐九涣也换了身新衣,青松色的锦缎云纹袍,衬得人愈发清隽俊朗,目若含春。

    他接过绿稚拎着的食盒,打发人道:“你身子重,不必跟着伺候了,回家养着去吧。”

    绿稚在先前打算要跟着小姐晋陵时,被徐九涣打发了回来,归还了身契,不过,她没离府,依旧伺候在春居堂,前些年,她年纪到了,与家里隔壁院子的哥哥成了亲,如今老二都快要生了。

    闻言,绿稚也没拧着,只道:“里面有小姐爱吃的麻薯糕和樱桃煎,底下那层装着赵记的卤煮蹄髈,别饿着……”

    “知道了,真操心。”徐九涣说罢,大步流星的迈过门槛,拎着沉甸甸的食盒上了马车。

    “哟,今儿打扮得这么好看呢。”徐九涣扫了眼马车里的两个小姑娘,说道。

    华缨今儿穿了条嫣红春桃的罗裙,手臂间搭着条绫罗,额间还描了花钿,粉若桃李,很是惹眼。

    她抿了抿嘴巴上的唇脂,拿过矮案上的菱纹铜镜照了照,道:“绿稚姐姐的手真巧,我可真好看呐~”

    华敏捧着绢帕包着的蜜饯儿,塞了颗进嘴里,闻言点脑袋,“是呢!”

    华敏今日穿了件粉色罗裙,小发包上缀着两朵珠花,瞧着娇俏可人。姐妹俩坐在一处,跟景儿似的。

    徐九涣哼着调子骂了声‘臭美’。

    出了春明街,马车摇摇晃晃,行的极慢。

    徐九涣难得规矩,没掀开帘子去瞧热闹,却是从不知哪儿摸出一副牌来,道:“来,玩儿会儿。”

    话说着,伸手从华敏帕子上捏了几颗蜜饯儿,脑袋稍仰,扔进了嘴里咀嚼。

    小姑娘的零嘴,他也不觉臊的慌,姿态熟稔且理直气壮。

    华敏也不护食,靠在阿姐身上,笑嘻嘻的笑话道:“大伯吃得好似牛嚼牡丹~”

    徐九涣啧了声,吓唬人,“敢骂我,仔细回了府,我告你爹去。”

    徐士钦大抵是将老爹视为楷模,那古板性子如出一辙,宋喜当得慈母,徐士钦便是严父,寻常若有错处,定是要责罚。

    说起,徐华敏与徐华宋姐弟俩早早回府,便是徐士钦生怕他们学了徐九涣这般不着四六的性子。

    华敏可以在大伯面前口无遮拦,不讲尊长,在爹爹面前可不行,会被罚抄写家规的!

    不过,她才不信大伯这话呢,尽是骗小孩儿!

    小半个时辰,马车总算是到了定胜门前,前面车马排起了长龙,一动不动。

    片刻,车夫小跑着回来禀报:“瞧见了!武定伯府家的马车和几位公子都在前面排着呢!”

    武定伯府位于城东,离定胜门要近上许多,昨儿他们传了信儿,约定在城门前见,也省得折腾耽搁时辰。

    “还有的好等。”徐九涣悠声叹道,手中动作熟稔的摆牌。

    华缨掀起车帘,脑袋探出去望了眼首不见尾的长队,叹了声气,将食盒里的卤猪蹄膀拿了出来,“绿稚姐姐真好,我昨儿才说想吃赵记的卤煮呢。”

    赵记的卤煮是汴京城中出了名儿的好,每日一早便有诸多人排队去买,卤蹄髈更是一绝,鸭掌也好吃的!

    车夫也被分了一块儿蹄髈,用油纸捏着吃得津津有味,周遭旁家的车夫嗅着这香味儿,投来的目光满是艳羡。

    三人在马车里,将一大盘子卤货吃完时,他们的马车总算是到了前面,车夫接过公验,正准备拿给城防司小吏查看。

    忽的,一道马踏声逼近,骏马嘶鸣,惊得徐家的马惊慌踏了两步,马车晃动,矮案上吃剩的油纸蹭到了华缨衣裙上。

    “前面是谁家马车,太子殿下銮驾在此,还不速速让行!”

    嚣张又狂妄。

    华缨垂首看着自己沾了几滴油腥、散发着卤煮香味的新裙子:呼……不气不气……

    徐九涣:“诶呀,啧。”

    华缨抓起吃剩的蹄髈骨头:“王八蛋!!!”

    第27章 大胆。

    苏遮催马上前,正欲去掀那灰扑扑的马车布帘子,催促里面的人速速让行。

    忽的!

    那灰布帘子被人自内抢先掀起,他未及反应,只见什么东西自车窗飞出,啪的一声砸在了他脸上,仿若被扇了一巴掌——

    苏遮懵了一瞬,脸侧的痛意清晰的传来,他才回神,登时目眦欲裂的瞪着那帘子,抬手便要去掀!

    “教训没吃够,你只管来。”

    一道清泠声传了出来,透着冷意。

    是个女人……

    呵。

    苏遮心里嗤笑了声,“小爷今儿就要瞧瞧,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用那恶心骨头砸我!看我不折断你的手!”他说着,抬手便将那灰布帘子刺啦一声撕了去!

    头也不回去给城防司官吏查了公验的车夫,一扭头便见得这一幕,顿时呲牙咧嘴,有些不忍直视的偏头。

    果不其然!

    下一瞬——

    “啪!”

    掌掴声清脆。

    车夫:呼……

    老实了吧。

    透过大喇喇敞着的车棂,清楚的瞧见里面坐着的人。

    只见那穿石榴裙的姑娘面目冷凝的看着车窗前,坐在马背上的公子,旁边着粉衣的娇俏姑娘,正将矮案上的碎骨头收拾在一处,递给了那满脸愠色的姑娘,还贴心道:“砸他!”

    哦,旁边一侧还有个翘着脚,悠哉看戏的郎君……

    路上三五成群结伴去踏春游玩的姑娘见此情景,默默停下了排队查看公验的步子,还有更甚者,催马上前,明目张胆来瞧热闹。

    “这是哪家小姐?”

    “不知道,京中贵女我也见过不少,没见过这个美人儿。”

    “性子真泼,这般冷着脸的模样更惹人……”

    几个着锦袍的公子意欲不明的说笑,忽的,便见其中有谁催马悄悄的走开了。

    “欸,你做甚?”

    那人回头,朝着马车光秃秃的车棂望了眼,压低声音道:“赶紧走!”

    “为何?”

    “那美人儿无片缕遮面,正是大饱眼福的好时候啊。”

    “徐家的小姐你也敢肖想!你有几个脑袋?”那人又低声一句,先催马悄摸摸的溜了。

    余下几人面面相觑,片刻,灰溜溜的驾着马走开了。

    不过,瞧热闹的也不在少数,他们一走,那小空地儿立马围上了人来,倒也不打眼。

    苏遮挨了脆生生的一记巴掌,瞪着眼睛满脸不可置信,到底是娇惯着长大的公子,面颊泛红,巴掌印清晰,“你、你、你岂敢!!!”

    “你是个结巴?”华敏托着脸,睁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好奇问。

    眼瞧着城门前拥堵一片,小吏为难死了,一边儿是徐家的,一边儿是镇国公家的,他们是哪个都惹不起,哪敢上前劝?

    苏遮怒而一脚踹在了马车上,怒火中烧道:“小爷弄死你!”

    马车重重一晃,将驾车的马惊得狂躁,看热闹的众人见状纷纷惊叫着后退躲闪!

    还未碰着谁,只见面前一片桃色闪过,那盛装梳妆的姑娘飞掠而下,握着缰绳生生将马逼停!

    徐家的车夫冷汗生了一后背,赶忙上前接过大小姐手中的缰绳。

    华缨却是拿了他手里的马鞭,几步朝苏遮走去,厉声道:“让开!”

    人群登时让开一条道,瞧着畅通无阻!

    苏遮几乎是立即意识到她要做什么,只是还没来得及跑,忽的,他胯下的马疯了似的冲了出去!

    “啊啊啊——”

    “救命!”

    凄厉的尖叫声响彻。

    狂奔十余丈远。

    一道墨色身影自华贵的马车上跳下来,徒手便要去握那缰绳!

    几乎是同时,苏遮被人自后一脚踹下了马背,姑娘家石榴裙摆飞扬,未挽起的长发在空中张牙舞爪。

    也是那一瞬,艳丽的嫣红占据了赵徵全部目光,华缨驾着马自他身侧擦过,以不要命的急速冲了出去。

    “阿徵哥哥!”

    苏扶楹看见这一幕,心口几乎是停了一瞬,冷汗遍布全身。

    明耀的日光下,几乎所有的目光皆跟谁那道身影而去。

    他们也看着那姑娘勒马,不多时,驾着马折返回来。

    地上的苏遮还在抱着腿哼哼,两个车夫正要将他抬上马车去。

    华缨催马走到他跟前,目光自高处垂落,神色冷漠又骄傲,冷嗤道:“就这点儿本事,也敢拿出来丢人现眼。”

    苏遮满脸通红,想说什么,余光瞥见那道长身玉立的身影,又生生憋住了。

    周遭有人悄悄咽了口唾沫。

    华缨利落翻身下马,没给旁边几人眼神,径直走到了赵徵面前,语气嘲讽道:“太子殿下出行,当真是声势浩大,我等百姓岂敢挡了殿下之路,下回让人避让,记得派个有脑子的来。”

    她说着,握着马鞭的手朝前一伸,既无恭敬,也无谨慎,轻飘飘的又道:“请吧。”

    周围瞬间静得如同坟头——

    不知是谁先膝盖一软跪下了,接二连三,站着的寥寥。

    “参见太子殿下!”异口同声。

    “起来吧,”赵徵眉间淡色,“今日出行,惊扰了诸位,是我之过。”

    说罢,他看着面前面色愠怒的人,道:“不是我的命令。”

    华缨没说话,一副‘你瞧我信不信’的神色。

    赵徵默了默,沉声道:“城门已拥堵许久,依次出城吧。”

    华缨敷衍的福身一礼,扭头就走。

    没走几步,就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捧着支金贵珠花跑来,仰着脑袋道:“姐姐的~”

    华缨看了眼,确是她今日戴的。

    她伸手接过,随手簪在了小姑娘扎着漂亮发绳的小揪上,道:“送你了,上巳节吉乐。”

    说罢,她大步流星的往前走,没管周遭的目光,也不理会身后的注视。

    小吏暗自抹了把脑门上的汗,好在这姑奶奶没冲撞着百姓,他不必吊牌子了!算是保住了这差事!

    他不着痕迹的退至旁侧,余光忽的瞥见那稳当坐在马车里看戏的人,眼皮狠狠一跳。

    ……是蹄髈啃得太腻,啃红果解腻吗!

    小吏腹诽一句,忽的,一颗红果朝他扔来!

    他心口一惊,几乎是下意识的,伸手接住了那沉甸甸的红果,还未反应,便对上了一双目光。

    “吃吧,又脆又甜。”徐九涣姿态闲适,悠悠道。

    小吏:……

    马车一侧窗没有了帘子遮挡,视野霍然开阔。

    出了城,在前面一里地之外的宽敞岔路口,华缨才见到等在那儿的姚家表姐和表兄们。

    姚家姐妹四人同乘一辆马车,华缨和华敏也没去挤,打过招呼后,一前一后的往碧桃溪去,前后是姚家兄弟替他们隔开同游人。

    “徐大伯今日怎的也出门了,莫不是也想娶媳妇儿了?诶呀——”

    姚明牧和二哥小声嘀咕,话音未落,脑袋忽的被什么东西砸了下,顿低呼了声,扭头神色讪讪。

    “编排我什么呢?”徐九涣翘着脚,撩起眼皮斜睨他一眼。

    姚明牧讪讪扭头,讨好道:“我与二哥说,大伯今日打扮得比我们大哥都风流倜傥,待会儿姑娘们都要瞧大伯了……”

    华敏捂着嘴偷笑,与阿姐低语:“瞧三表哥迎风倒……”

    徐九涣倒是对这赞美之词很是受用,被这马屁拍得心情愉悦,他轻哼了声,不知自哪儿掏出把折扇来,哗——的打开,对着自个儿轻扇了两下,神情矜贵又骄傲道:“用你大哥那木头,与我碰什么瓷儿呢”

    姚明牧汗颜。

    他大哥也没那么差劲叭!

    怎也称的上是丰神俊朗!

    姚明牧悄悄的看一眼徐九涣,心想:这汴京世家子弟中,也没谁能与他争辉呀,放过他大哥吧!

    姚明山贼兮兮的驾马往旁边躲了躲,省得被徐九涣瞧见将他一起骂。

    马车行了小半个时辰,一行人便到了碧桃溪。

    草长莺飞春三月,日光和煦又明媚,鼻息间好似能嗅到清淡的桃花香。

    “怎来得迟了,有事耽搁了?”姚宝湘好奇问。

    她们昨儿便约好几时出城,马车在城外等了足有一刻多钟,才见华缨、华敏来。

    “大哥都准备折回去接应了,怕你们在路上出什么事。”姚宝芳说着,忽的吸了吸鼻子,看向小表妹,“藏什么好吃的了,给我分一口。”

    华敏冤枉,指了指阿姐的裙子,“喏,卤蹄髈的油汤。”

    姚宝芳:……

    华缨寥寥几句,将方才城门前的事与几人说了,扯着裙摆叹声道:“可惜我的新裙子了……”

    “我刚得了一匹料子,瞧着与你这裙子颜色很近,赶明儿让人给你送去,再裁一身衣裙,”姚宝蕙宽慰她,“今日踏春,欢喜才是要紧的,别因这事坏了心情。”

    姚宝湘从华敏的小兜里摸了根肉干啃,轻嗤了声,与姐妹说小话:“镇国公府宠妾灭妻,将个庶子捧上了天去,这都是汴京城中的笑话儿了,也无外乎那苏遮张狂,镇国公膝下只有苏遮一个儿子,管他嫡庶,等百年之后,怕是要将这家业传给苏遮,还有……”

    她说着一顿,杏眸滴溜溜的瞧了瞧周遭。

    几颗脑袋咻的凑近了些,竖着耳朵——

    “还有皇后娘娘想将自己侄女儿嫁给太子,”姚宝蕙接着二妹没说完的话道,“泱泱那时已经跟着徐大伯游历去了,苏扶楹被娘娘接去宫中住了几年,到十岁时才回镇国公府,便是如今,镇国公府还有皇后娘娘派去的两位嬷嬷,专门教习规矩。”

    “此事只是没揭到明面上,但京中贵胄谁不是心知肚明?一来是太子如今在学宫读书,还未参政,二来,”姚宝湘说着,眼睛在华缨脸上打了个转,促狭道:“二来是你这些年都没回来,这亲事自也不好提起,毕竟,没有太子妃还未入主东宫,便先娶侧妃的道理。到日后事成,依着镇国公与苏扶楹的血脉至亲,这位既是国舅,又是国丈的,在汴京得横着走,那苏遮更是不必说。”

    华敏听得肉干都不嚼了,捏着小拳头忿忿道:“阿姐方才怎不趁乱抽他两鞭子,让他纳娶侧妃!”

    华缨:……

    大胆。

    第28章 对峙公堂。

    福宁宫。

    和煦的日光洒在殿阁中,鎏金薰炉里香烟袅袅,铺着蜀绣织花缂丝锦缎的美人榻上摆着十几匹颜色鲜艳的缎子。

    “这几匹雅致的给扶楹送去,正好给她裁春衣,”平嘉皇后素手指着那几匹晴蓝月色的缎子道,“这盈粉的几匹送去公主殿中。”

    嬷嬷福身应是,轻声道:“咱们大小姐孝顺,得了娘娘的赏,明儿定是会递牌子进宫来与娘娘谢恩的。”

    她说着,话音稍顿,又是一笑,声音压低了些,“娘娘不好与太子问的话,明儿正好可以与大小姐问上两句。”

    “我只盼她争气些,让太子将她放在心上,二人情投意合,日后我也才好替她做主。”

    “娘娘说的是,大小姐懂事,心里都记着娘娘的恩呢,咱们国公爷也是。”

    说起镇国公,平嘉皇后脸上的神色便淡了淡,“我也不必他感念什么,顺顺当当的别惹祸事牵累我便够了,百年之后,家里的爵位传给大哥家的二郎,届时宫中再有扶楹的尊贵在,家族依旧显赫。”

    嬷嬷神色一变。

    平嘉皇后没察觉到,伸手接过宫女奉来的茶,浅尝了口,问:“今年的碧螺春还没送来吗?”

    宫女连忙垂首答道:“官家还未遣人来送,奴婢这就去问问。”

    正说着,忽的见另一大宫女疾步匆匆的进来禀:

    “娘娘,出事了!”

    平嘉皇后手中的茶碗没端稳,险些砸了。

    嬷嬷瞧见,赶忙接过,皱眉催促道:“出了何事,你赶紧说!”

    “启禀娘娘,刚宫人悄悄来说,太子与公主回宫了!太子殿下一回来就往鸿庆宫去了!”

    平嘉皇后神色微怔,“他去圣祖宗庙做什么?”

    宫女敬畏的慌张看她一眼,最唇嗫喏,欲言又止。

    嬷嬷瞧见,厉声斥道:“谁堵你的嘴了不成,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做甚!”

    “娘娘要不唤公主来问问?”宫女低声说。

    赵商絮回宫还没喝上一盏茶,便被人急急传唤来了母妃宫里。

    听得问话,她叹了声气,难掩失望道:“是舅舅家的苏遮,今日上巳节出城踏春的百姓多,苏遮懒得等,便悄悄跑去前面,打着哥哥的名义让人避让,谁知那正好是徐家的马车,便起了争执,苏遮摔下了马,城门前的百姓都知道是哥哥了,不过哥哥没有先出城,让大家依次出城的,但苏遮好像摔断了腿,哥哥就让马车调头回来了,我也跟着哥哥回宫了。”

    “怎么偏巧是徐家?”平嘉皇后蹙眉不悦道。

    赵商絮垂着脑袋没说话。

    好像……徐家小姐才是遭了无妄之灾吧。

    “怎么又是徐家!”镇国公也问!

    苏遮委屈极了,“我也不知道那是徐家的马车啊,破破旧旧的,咱家下人出府采买都不会用那样破烂儿的东西……”

    “你还说!”苏余兴怒目瞪他,“此前一桩不长记性?”

    床榻边帕子掩面啜泣的妇人稍顿,抬眸眼波流转的嗔怨的瞧向苏余兴,“儿子都摔折了腿,你还骂他……”

    苏余兴一双眉毛皱的恨不能夹死蚊子,听见这句,语气好转了些,“去让厨房给他炖些滋补的来,缺什么只管去与夫人要。”

    杨氏跟着他这么些年,田产铺子手里都捏了些,也不贪这点滋补的吃食,她伸手握住苏余兴的,半边身子倚着他,忧心忡忡道:“老爷,若是徐家来人责怪可如何是好?”

    “他敢!”苏余兴顿时怒火中烧,“我儿摔断了一条腿,我还没寻他麻烦呢!真当老子是泥捏的不成!”

    杨氏敛眸,心口狠狠松了口气。

    苏余兴说不长记性,怎会不长?那样疼的板子,她不想再挨一回了!

    “若是娘娘……”杨氏又试探轻声。

    “哼,”苏余兴不屑轻嗤了声,“从前官家还是陵王,自是要拉拢徐鉴实那个老匹夫,咱们是自家人,娘娘才会让咱们委屈些,可今非昔比,徐家愈是如日中天,在官家眼里便如同那眼中钉,谁知哪日,这树就——咔嚓,倒了。我是国舅爷,等扶楹入宫成了太子侧妃,太子即位那日,我儿也是国舅!”

    母子俩顿时眼冒金光,悄悄咽了咽口水。

    苏余兴被杨氏满脸钦佩的瞧着,忽觉自个儿身形威猛,可比肩项羽,放言道:“你等着,我这就去徐家给咱们儿子讨个说法!”

    说罢,自觉身高五尺的苏余兴阔步往外走。

    还破天荒的没坐马车,被下人搀扶上马,挺胸昂首的骑着马去了。

    春明街上,徐家大门紧闭。

    苏余兴下了马,将那门敲得震天响,惹得左邻右舍的门房都探着脑袋来瞧。

    徐家闾者将门打开,看清来人,还未出声,就听眼前贵重之人扬声粗气的叫嚷:

    “去喊徐鉴实出来,他孙女将我儿踹断了腿,今日我倒是要听听,堂堂太傅,是如何管教子孙的,竟是教出这么个东西来!”

    “……我家老爷在宫里。”

    “徐九涣呢,徐士钦呢,你们府上连个管事的活人也没?”

    徐家管家本在前院督促匠人修一处房檐,听得这动静匆匆跑来,还未走近,便听见这么一句,顿时落了脸。

    “我家大爷出门了,二爷也在官署,镇国公若是急,我这就差人去官署请老爷回来。”

    他这般不卑不亢,活像是一盆凉水将苏余兴浇了个通透。

    ……这是徐府。

    徐鉴实那老匹夫还是太傅,徐家还没倒,那徐老二还在御前行走……

    “不必了,我自去找。”

    说罢,苏余兴一甩袍摆,牵着马走了。

    傍晚黄昏,钟鸣鼎食之家,炊烟袅袅。

    忽的——

    一阵啪啪的急促拍门声响起!

    下人们慌张的脚步声惊了内宅的主人。

    “噗!”

    苏余兴一口猪脚汤喷了出来,“你说啥?”

    “刑部派人来抓公子了!”

    苏余兴恍恍惚惚的走到前堂,便见几房的人皆闻声过来了,堂中站着一身官袍的大理寺员外郎。

    不等苏余兴开口,大理寺员外郎便率先道:“有人状告贵府公子当街行凶,本官受大人差遣,前来将苏家苏遮带回衙门受审,还望国公莫要阻拦。”

    不过是个六品小官罢了,换作平日里,苏余兴连一个眼神都不会施舍,此时他压着戾气,给了个笑脸儿,好声好气的问:“状告者是谁?”

    员外郎:“无可奉告,国公莫要耽搁时辰,阻拦我等办差。”

    苏余兴:……

    给你脸了?

    他脸上的笑倏然落下,挺胸昂首,眉目含怒道:“我儿被那徐家的丫头踹下马,摔断了一条腿,谁要状告,便让他来我府上!我倒是要问问,到底是谁当街行凶!”

    话音未落,忽的门前一阵骚动。

    苏家几个挤在门前的,猝不及防的被扒拉了下,就听得一句理所应当的‘劳驾让个道’。

    几人回头,还未瞧清,却是见堂中苏余兴的神色顿变。

    “徐九涣!!!”苏余兴怒极,拍案而起,“你竟敢来!”

    “国公爷不是想要个说法儿?我来了啊。”徐九涣还穿着踏春的那身锦袍,手中晃着柄折扇,语气轻飘道。

    两刻钟前,他与闺女、小侄女儿踏春回来,便听管家说,镇国公登过门了。

    他就是用脚想都知缘由,脚尖打个旋儿,便施施然的来了镇国公府,顺道还去报了个官。

    徐九涣瞧着苏余兴,轻嗤了声。

    当真是给他脸了,还敢上门,兴师问谁的罪呢。

    “是你闺女将我儿踹下了马,摔断了条腿!”

    “技不如人,活该如此。”

    “你放肆!”

    “国公爷可知阻拦刑部拿人,依律如何定罪?”

    苏遮是被人用架子抬到刑部公堂的,娇生惯养的小公子,何曾受过这般屈辱?

    反观旁边的徐九涣,风流倜傥,衣冠楚楚。

    苏遮气得脸红脖子粗,将今日城门前的事,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

    “大人,草民亦有话说。”徐九涣礼貌举手。

    刑部大人眼皮狠狠一抽,沉声道:“准。”

    “苏公子所言,有几处颠倒黑白。其一,是他驾马到我家马车前,惊了我家马在前,无礼催促我们避让太子殿下的銮驾在后,可据太子殿下所言,并非是殿下的命令,苏公子这是有意私自传太子之命,损毁太子清誉。其二,苏公子撕扯我家马车的车棂帘子,冒犯女眷,这是罪证。”

    徐九涣说着,掏出一方折得整整齐齐的破旧帘布递给衙役,“小女出言警告他未果,这才无奈之下给了他一巴掌,想要将这登徒子呵斥走,谁知,反倒是被威胁一句‘折断手脚’,大人明鉴,小女被吓得惶惶不可终日,我这慈父之心啊,哪里能让闺女平白受这般屈辱,只能冒着得罪国公爷、国舅爷的风险,将贵公子告上衙门……”

    说到兴起,徐九涣抬袖拭了拭没憋出的泪。

    “是徐华缨将我踹得摔断了腿!!!”苏遮呲牙怒道。

    “是,害人终害己,苏公子再而三的故意惊扰我家的马,终使自己的马受了惊,小女不才,略懂马术,说时迟那时快——”

    “只见苏公子骑着自己的疯马狂奔十丈有余!小女虽是生气,却也不想苏公子冲撞到无辜的百姓,这才匆忙施、以、援、手,也不曾想苏公子这样脆,姑娘家力道就那一妞妞,”徐九涣说着,两根手指捏了指甲缝宽的距离,“就给他踹得断了腿……不过,大人放心,一码归一码,我也不吝啬一副猪脚,定会赔给苏公子的。”

    第29章 我想回岭南了。

    刑部侍郎头疼的紧,他如今年过四十,当真是禁不住被人掰开脑袋叭叭儿了啊!

    眼瞧着堂下那厮口若悬河,将自个儿说得凄惨,他眼皮狠狠一跳,默默的挪开眼。

    同朝为官几十载,谁家子孙出息,又是谁家子孙德行散漫,他如何不知?

    片刻,门外进来一小吏,刑部侍郎如遇恩赦,连忙示意他上前来。

    小吏快步过来,与他耳语:“徐太傅说,此子他管不着,大人秉公办案即可。”

    刑部侍郎:……

    夜晚的府邸,四处掌灯,庭院静谧。

    丫鬟们将晚膳摆好,便垂首退下了。

    徐鉴实接过次子递来的巾子,将手擦干净,道:“用饭吧。”

    徐士钦亦步亦趋的追在他屁股后面,忍不住问:“爹当真不去瞧瞧吗?”

    刑部侍郎都派人来求救了!

    宋喜没说话,睁着眼睛安静的看着,也在等个回答。

    却是听徐鉴实淡然道——

    “随他闹去。”

    旁边案桌上,姐弟仨凑着脑袋吃祖父带回来的冰酿圆子。

    “祖父这话说得不对,爹爹不是闹,”华缨闻言抬首,模样认真道:“爹爹说,他去告诉镇国公谁是大爷。”

    徐士钦:……

    徐鉴实被孙女回嘴,也不恼,招手道:“那东西凉,少吃,过来用饭。”

    “……不等等大哥吗?”宋喜呐呐问。

    华缨小跑过来,睁着清澈黑亮的眸子,说着大实话:“婶娘安心,爹爹今儿是不回来用晚膳的,他若是吵赢了,定是要去会仙楼点一道东坡肉,再要一坛子金陵春给自个儿庆贺,若是吵输了,也是要吃东坡肉,品金陵春的,不过那是发人内省。”

    宋喜嘴唇动了动,虚虚的看了眼公爹,就见其冷哼了声,大抵是因那糟蹋银子的纨绔子不在跟前,倒是未多训斥什么。

    宋喜今日在踏春的三人出门后,便带着儿子回了趟娘家。

    武定伯府上月有桩喜事,姚老五媳妇儿生了个千金,小姑娘长得粉嫩嫩的,很是可爱,她便趁着今儿家里都不在,索性回去看看小外甥女。擦着天黑时才回来,便见泱泱和阿敏都回来了,却是没见徐九涣。她问了一嘴,才知那事。

    公爹没有责怪,夫君也没,可是宋喜心里却是有些惭愧,她今日若是在家……

    忽的,筷著轻碰着碗沿,拉回了她的思绪。

    瓷白的碗盏里,糖醋小排色泽漂亮极了,她抬眼,就见泱泱收回筷子,目光对上,小姑娘催促一句。

    “婶娘快吃啊。”

    宋喜弯唇笑笑,夹起那块糖醋小排送进嘴里。

    晚膳用过,也没见着徐九涣回来。

    徐鉴实嘴上说着随他去,却是让人斟了茶,教考起了孙子的功课。

    华缨和妹妹对视一眼,二人悄悄挪着脚想跑,身形刚晃了晃,便被徐鉴实眼也不抬的喊住了。

    “你俩且等等,还没轮到你们。”

    华缨、华敏:……

    比起徐华宋的老实,华缨就放肆多了,赖赖唧唧的道:“祖父前日才考过我们,今日又考,书都没多读两页呢,能有甚得益处。”

    徐华宋睁着眼睛,悄悄咽了咽口水。

    阿姐真大胆!

    没有进取说得理直气壮!

    “就是嘛,祖父若是想等大伯回来,我和阿姐陪祖父打牌也好呀,哪有人时时刻刻都要读书的,枯燥呢。”华敏将桌上的果子往荷包里塞着说。

    徐鉴实瞧着小孙女,虎着脸没好气道:“还贪玩,你阿姐十一岁时,书卷都读了十几箱,见解也是你们姐弟俩难以企及的,竟是还不想着用功些。”

    华敏捂着小荷包蹭过来,祖孙俩亲亲热热的挨着坐,她理直气壮道:“阿姐聪明,我和弟弟自是不如,祖父不早就知道啦?这世间有聪慧如阿姐,便有像我一样的笨蛋啊,祖父焉能强求?”

    她说着,小脑袋靠着祖父的肩膀,撒娇道:“祖父厉害呢,阿姐说祖父撑起门楣很累,别这么累呀,给爹爹也撑撑,日后再给华宋,我就当个笨蛋好啦~阿姐和大伯也快活的过呐~可不是皆大欢喜?”

    徐士钦心口险些呕出口血!

    当真是孝顺闺女!

    徐鉴实气笑了,侧首睨着她道:“你安排的好妥当。”

    “都是祖父教得好~”

    徐鉴实:……

    宋喜张着唇怔怔。

    完啦,她闺女要当笨蛋啦!

    说话的空档,华缨取来了棋盘,摆在了软榻上的矮案。

    若当真如阿敏所说,要祖父陪着她们打牌,那才是为难人,怕是小华宋还得磕磕巴巴的背上小半个时辰的书。

    徐士钦在,华缨便没在对面的位置坐,道:“二叔陪祖父下一盘吧,我们瞧热闹。”

    父子俩平日都忙,上次对弈,还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徐士钦也没推让,脱了靴盘腿端坐,腰背挺拔,恍惚间好似瞧见了幼时被父亲亲授棋艺之时。

    堂屋安静,窗边父子俩对坐,将所有神思尽数归于棋盘之上。

    徐华宋让人取来了书卷,臊眉耷眼的蹲在墙角低声背书去了。

    祖父说的对!

    他比不上阿姐聪慧,定是要下苦功夫的!

    宋喜与华缨、华敏坐在稍远处说话,碧桃溪的景色,捉鱼逮兔子的玩乐,还有烤肉的香。

    “……这会儿颜色且淡呢,等下月去,那些桃花都绽放,定是美极了,阿娘与爹爹一起去嘛,游玩儿很好呢!”华敏咔嚓咔嚓的咬着栗子说。

    “你爹多忙啊,哪有空闲去。”宋喜绣着帕子低声道。

    “人总是有事忙的,且看是哪桩要紧罢了,二叔没空,也只是婶娘没说想去看桃花。”华缨坐在绣凳上,手指摩挲着那绣帕上的桃花说。

    想起什么,她抬起俏生生的眉眼,促狭道:“二叔文厚,不知与那兔子谁跑得快。”

    华敏噗嗤一声笑了,手里捏的栗子骨碌碌的滚啦。

    宋喜也想了想那画面,努力的抿着唇角憋住笑,瞧一眼正襟危坐的夫君,低声嗔道:“别调理你二叔。”

    华缨轻哼了声,抬着下巴说:“婶娘护的紧呢。”

    华敏漏风小棉袄,凑着脑袋与阿姐说悄悄话:“我爹爹定是没兔子跑得快,也不知能不能捉条鱼,不然踏春还得饿肚子,连累阿娘一起……”

    门帘轻动,她眼睛骤然一亮,欢喜喊:“诶!大伯回来啦!”

    一声动静,屋里几双眼睛都不禁朝门口看去,便见一道风流颀长的身影迈入进来,桃花眼扫过几张面孔,继而眉梢轻抬,道:“哟,都等我呢?”

    徐鉴实被他这臭不要脸的话堵了下,翻了记白眼转回了头。

    徐九涣晃着步子进来,将手上拎着的小食拿给闺女、侄女儿,被华敏抓着手臂好奇问:

    “大伯东坡肉吃得可还畅快?”

    “畅快啊。”徐九涣颔首。

    那厢徐士钦忍不住了,出声问:“刑部大人如何判的?”

    “太子殿下都自请去跪宗祠了,那屁崽子还想着全身而退?做什么春秋大梦,”徐九涣走过来说,视线落在楚河汉界对弈的棋盘上,“那熊孩子被打了二十大板,抬了回去,这回咱们与苏家结的的梁子更深了呢。”

    他说着,毫不客气的推动徐士钦的棋子——

    “啧,”徐鉴实抬眼瞪他,“观棋不语!”

    “你总不能欺负他输吧?那有何趣?”徐九涣厚颜道,胯骨一怼,给亲弟弟怼得没坐稳,倒去了旁边,他施施然的抢了位置。

    徐士钦:!

    比起徐士钦的端详,徐九涣落子很快,姿态散漫,只听得沉闷的噼里啪啦的声儿。

    “给我倒碗茶来。”他理直气壮的使唤人。

    徐士钦还未动,就见华缨嗖嗖的端着碗凉茶蹭了过来,好不殷勤。

    徐九涣接过,仰头一饮而尽,手下速度并未放慢,将茶碗递给闺女,抬手就推她脑袋,吝啬道:“站远些,别想偷师。”

    徐士钦刚想说他大言不惭,一记白眼一翻,却是见那棋盘之上,方才的倾颓之势一扫而光,你来我往,犹如刀光剑影。

    逐渐的,徐鉴实行走之势慢了下来。

    徐九涣难得当回孝子,也不催促,说起了华缨的亲事。

    “今日这事连累太子,虽说那侍郎大人没去禀告官家,但难免被人家记上泱泱一笔,”他说着,问老爹,“这回,泱泱这亲事该不成了吧?”

    徐鉴实稍分心,看向孙女,“泱泱如何想?”

    华缨微楞,“想啥呀?”

    “这亲事,你且说说,心里如何想的。”徐鉴实温和道。

    华缨仔细想了片刻,摇摇头,“我不想要成亲,太子也好,还是哪家儿郎也罢,男子只会影响我游历的脚步。”

    徐鉴实:!

    徐九涣盯着棋盘,趁着老头儿手一抖,将挪了位,立马毫不客气的挥师过江,吃了他的将!

    徐鉴实沉默良久,道:“……你明日便开始相看,给我成亲!!!”

    一局残棋,老头儿负气走了。

    徐九涣伸了个懒腰,身上的骨头都咔咔响,迈着步子往外去,华缨连忙跟上,殷勤道:“爹爹,你方才如何解困的,教教我,教教我呀,我是亲闺女~”

    剩下的夫妻俩对视一眼,宋喜迟疑问:“那我……明日与京中有适龄的姑娘的人家,问问?”

    徐士钦眼皮狠狠一跳,若是徐九涣那厮娶个十七八的姑娘,他如何能喊得出嫂子?

    他深吸口气,道:“……且等等吧。”

    扭头又忍不住瞧那残局。

    方才他坐在旁边,都没看明白徐九涣是如何转变颓势的……

    念想一出,神思一顿。

    徐士钦:……

    竟是都不必防着他偷学?!

    他骂谁蠢材呢!

    “明日、明日我要吃核桃炖鸡。”徐士钦边往外走边说。

    “啊?”宋喜小声嘀咕,“那多耗时辰啊,还废柴火……”

    夜里的镇国公府,廊下灯火明亮。

    随着一阵鬼哭狼嚎的哭嚷,前后呼拥着进来七八人。

    苏扶楹等在廊下,站到了皱眉焦急的苏余兴跟前,“爹爹,我有话说。”

    下人们识趣避让,抬着苏遮先回院子了。

    “有什么话,就在此处说吧。”苏余兴语气不佳,似因被她拦了脚步而不快。

    “今日之事,爹爹打算如何处置?”苏扶楹直接问。

    苏余兴却是因这话怒目而视,“你弟弟挨了二十板子还不够?还想要什么处置!”

    “爹爹以为,那二十板子便是处置了?”苏扶楹看着面前的男人,眉眼冷疏,毫无半分父女之情,“那是徐家大爷替华缨讨的,不是爹爹给百姓的。等到此事在汴京闹得沸沸扬扬,也不会是苏遮一人的事,他败坏的是镇国公府的名声,更甚者,会连累姑母。”

    “我怎生了你这个冷心肠的东西,那是你亲弟弟!”苏余兴满脸晦气道,“便是闹开又如何,我们是贵胄,我是国舅,那些泥腿子见着我的马车都该磕头!如今不过是让他们避让,又有何错?!”

    ……

    从廊下出来,丫鬟心疼道:“小姐明知老爷听不进去话,满心都是杨姨娘那母子俩,又何必来挨骂?”

    “他听进去与否,我都得说,”苏扶楹垂着眉眼,接过丫鬟递来的披风穿好,“我是镇国公府的大小姐,这身份不是自个儿的,是家族给的,倘若哪日……”她话音稍顿,仰首看向清泠泠悬于天幕的月,“哪日没有了,我便什么都不是,男子尚可科考,博个功名,将来也能出人头地,受人尊崇,我除了这个出身名门,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能做。”

    “小姐怎的这般想,您是国公府嫡出的大小姐,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女,娘娘又疼您,这已经比许多贵女都尊贵了。”丫鬟细声安慰。

    苏扶楹不置可否,又望了片刻月亮,道:“回去吧。”

    翌日早朝,天色漆黑。

    徐鉴实今早来得迟些,穿过人群,立于群臣之首,将身上倒春寒的披风解了递给殿前的小太监,整理衣冠,只待进殿。

    “听闻昨儿你家长子将镇国公告去了刑部衙门?”有人立即凑过来八卦问。

    汴京城中哪里有秘密?

    丁点风吹草动都得人尽皆知。

    昨日刑部的人亲自登了镇国公府的门,这可比镇国公去徐家拍门惹人注目的紧。

    这不,今儿一早,镇国公府左邻右舍的说上一嘴,便传成了镇国公被刑部抓了。

    “一点小事,劳烦挂念。”徐鉴实淡声道。

    他不说,有的是人说。

    身后几道粗亮嗓门儿,是与苏余兴厮混的酒肉朋友——

    “竖子无礼,老子也不是个东西!”

    “谁说不是?那丫头蛮横,将人踹断了腿,那当老子的,还倒打一耙的将人告去衙门,要我说,就该将那丫头也断一腿才好!”

    “说什么清贵,我呸!”

    徐士钦自后面走上前,面容端肃道:“几位将军若是对刑部大人断案有微词,等会儿早朝,尽可与官家禀明。指桑骂槐,含沙射影,乃小人行径。”

    “你!”

    “仲兴,”徐鉴实没回头,沉声道:“站回去。”

    徐士钦朝老爹作揖,身姿凛凛的站回了自己的位置。

    这一争执,倒是使得殿前安静了下来。

    直至进殿——

    “大清早的,殿外喧哗什么?”昌隆帝皱着眉不悦道。

    底下一众文武官员,皆低着脑袋不吭声。

    镇国公气不顺,瞪了眼徐士钦,又看了眼昨日断案的刑部侍郎,出列昂首禀道:“启禀官家,方才是在说,徐太傅家孙女,踹断了我儿的腿之事。”

    底下众人目光交汇,竟是生出些精神抖擞来。

    昌隆帝听罢,片刻,瞧向了首臣,道:“徐太傅的孙女,可谓彪悍。”

    于闺阁女子,这话不似夸赞。

    金殿中瞬间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辅佐过两位帝王的人,此时掀袍跪地,顿首:“臣惶恐。”

    “太子是储君,便是要臣民避让又如何?徐大小姐竟是将鞭子挥到了太子跟前,眼中可还有天威?”昌隆帝肃色道,“太子仁慈,视民如子,不忍兴师动众,因昨日之事,且自请跪去宗庙,太傅,你将太子教得太过心慈手软了。”

    这番话好似一记重锤,落在了那顿首之人身上。

    殿中文武众人,便是连呼吸都放轻了甚多。

    昌隆帝平易近人,这几年尤甚,莫说这般当众斥责,便是与谁语气重些都无。

    两朝老臣,此时心境复杂,目光或规矩垂首,或落在那殿中唯一跪着的人身上,有同情,有不忍,也有些……兔死狐悲。

    徐太傅被责令闭门思过,徐华缨被令跪三日宗祠,徐士钦被从工部调去了礼部,正四品降陟为从四品。

    有人嗅到了些风雨欲来的倾势,关闭门窗,缩起脑袋,有人却是摩拳擦掌,恨不得放两串爆竹庆贺。

    散了早朝,徐鉴实摘下官帽,步行回了府。

    华缨没跪过祠堂,祖父不会这般罚她,爹爹更不会,她跪在蒲团上,呆呆的看着供桌上阿娘的牌位。

    她生来便顺遂,除却阿娘走得早,她都没记住阿娘是何模样呢。

    可爹爹疼爱她,祖父亦是,婶娘二婶一家也待她极好,就连姚家表姐和表兄都对她与阿敏无甚不同,多有照顾。

    她不在汴京长大,跟着爹爹游山玩水,不受拘束,祖父虽是要她读书,却也从未断了银钱,不尝疾苦。可今日因她之故,祖父被斥责,闭门思过,二叔被降陟,在朝中艰难……

    一滴清泪自眼角滑落,华缨咽了咽喉咙,忍下了泛起的酸涩。

    是她错了,她忘了权势威严。

    说什么‘以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都是狗屁!

    那些权贵就是要百姓敬畏,装什么仁爱!

    都是骗子!

    堂中跪着的少女低眉耷眼,没察觉院中轻巧如猫的脚步声。

    小太监扒着门扉,低唤:“徐大小姐……”

    被喊的人回首,眸底猩红,目光如炬。

    甫一对上,小太监张着唇愣怔了下,片刻,悄悄的咽了咽口水,小声说:“徐大小姐,官家说,不用跪着……”

    “我没见过官家,也自与官家说不上话,你若有事,便去寻我爹爹和祖父说。”华缨冷淡说罢,转回了身。

    小太监欲言又止,缩着胆子又猫悄儿的走了。

    不多时,院中响起了一道脚步声,似因诧异,语调轻扬:

    “哟,当真跪着啦?”

    被打趣的人没动,便是连头都没回。

    徐九涣心里咯噔一声,快步入内,弯身凑去瞧,便见闺女哭得鼻子都红了,登时愣住了。

    华缨看见他,呜咽一声,再也忍不住,一脑袋扎进他怀里,哭得抽噎,“爹爹……呜呜呜……我想回岭南了……”

    第30章 荔枝。

    华缨没这样哭过,阿娘去世时,她还是个襁褓奶娃娃,稍大些,知晓人家都有阿娘,她的阿娘不在了,也只偶尔在被窝里抹抹眼泪罢了。

    哭得发颤,委实少见。

    徐九涣环着她,听得这哭腔呜咽的一句,大掌拍拍她的背,问:“想岭南的荔枝了?”

    人家哭得正伤心,他偏是打岔。

    不消片刻,只觉胸口衣襟湿透,他轻叹了声,“当真是委屈了,哭成这模样,给你娘看见,夜里怕不是要来梦里揍我了。”

    嘴上不着调的浑说,手却是一下一下的轻拍哄慰。

    祠堂静悄悄,近晌午的日光明媚,洒落在庭院,只能听见姑娘抑制不住的哭声。

    良久,哭声渐止,一声声的抽噎搅人心口。

    徐九涣惯得厉害,垂着眼瞧她用自己的衣裳擦脸,大手在她脑袋上轻拍了两下,“你祖父又不怪你。”

    只这一句,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有决堤之势。

    华缨抬手蹭去眼眶里的泪,闷声道:“可是我怪。”

    眼泪啪啪又滴了几滴,她垂首看着裙摆上洇湿的痕迹,抽噎一声,难掩哭腔道:“若是我不争那一时意气,忍忍就好了……”

    “你祖父听得这话,怕是才要哭了,”徐九涣拖来一蒲团,大喇喇的盘腿坐下,又拍拍她肩膀,“坐啊,人来世间一遭,不是为着打落牙齿和血吞的,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步风平浪静,退的是君子之风,忍得是雅士德行,若对恶霸忍让,只会让对方横行无忌,得寸进尺。”

    “你长至如今,你祖父没教你忍让,我更是没有,哭什么呢,”徐九涣轻叹了声,将袖子递给她,“别擤鼻涕啊,擦擦泪就得了,我这衣裳很贵的。”

    华缨用他的袖子捂着脸,脑袋如雏鸟寻窝似的,又靠了过去,抵着爹爹的腿。

    “大姑娘了呢,怎能还想小时候往人怀里钻,”徐九涣嫌弃似的嘀咕一句,宽摆衣袖遮着她的脸,手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她肩膀,犹如幼时敷衍哄她睡觉时,“你今日只瞧见,你祖父因你昨日行事被罚闭门思过,你二叔被贬,可朝堂之事,尔虞我诈,哪里是因你这点小事便能动了局势的?礼法、律例、皇权,唯有皇权凌驾于诸多之上,今日官家能揪着这小事而降责,只能说他早就动了心思。”

    徐九涣目光淡淡,落在虚空的某处。

    “只是,不是咱们家,是镇国公府。”

    膝上的脑袋蹭的抬了起来,哭得红肿的眼睛满是迷蒙,呆呆的望着他。

    “瞧我做甚?”徐九涣顺手给她摁回去,“那小太监方才见着了?”

    华缨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睛。

    早朝散了没多久,官家赏赐的补品流水似的进了镇国公府。

    这无疑是昭告天下的恩宠。

    苏家众人在前院谢恩,与昨日惶惶不同,今日个个儿满面红光,与有荣焉。

    镇国公夫人诚惶诚恐的让丫鬟给了前来的天使赏银,将人送出府去。对着妯娌们阴阳怪气的道喜,她面上温笑,心里却是发苦。

    一个庶子都得了这么些赏赐,怕是哪日苏余兴要将苏遮立为世子,官家也只有赏的。

    众人散了,还不待吩咐,杨氏院儿里的嬷嬷便过来了,敷衍的朝她和苏扶楹福了福身,当着二人的面儿,堂而皇之的使唤小丫鬟将满屋的珍品都端走了。

    苏扶楹懒怠计较,她再是不受宠,也是公府小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哪就那般眼皮子浅,瞧上他们院儿的这点子东西了?

    “阿楹,我昨夜又梦见你爹将我休弃了……”明氏怯弱说着,眼神觑着闺女的脸色,好似生怕将她说烦了。

    苏扶楹也当真是烦的紧,不耐的回了句:“阿娘若是日日杞人忧天的活着,哪日倒也可盼得成了真。”

    说罢,苏扶楹没管她骤然白了的脸色,带着丫鬟出了堂屋。

    春日里花娇,开得姹紫嫣红的,瞧得人心口都敞亮些。

    苏扶楹坐在亭子里,虚虚望着远处,却是只觉心口堵得慌。

    今日种种,与她所料截然不同。

    官家训斥了太傅,使其闭门思过,便是徐家二爷都受了连累,这责罚,落在旁人身上无足轻重,可那是太傅,教养皇子,是力有未逮,这是大辱,犹如千斤重的木棍砸在身上。

    而此时,官家大肆恩赏镇国公府,瞧着好似在替苏遮出头……

    他哪里配?

    自圣祖时,便崇尚儒学,讲究爱民如子,仁爱百姓,循礼法,依规矩,华缨那日便是不礼让太子銮驾,也无甚可究。

    可昌隆帝非但究了,还将徐家罚了,若不是因镇国公府,那可是想要变了这仁政,收拢权势?

    苏余兴虽是个酒肉纨绔,可手中也有些兵马权的……

    “小姐,三夫人要带几位小姐去做客,差人来问,小姐可要同去?”小丫鬟步入亭子问。

    苏扶楹神思回笼,轻摇首道:“替我多谢三婶,我身子不适,今日且先不去了。”

    “是。”

    待人走后,苏扶楹带着丫鬟回了院子。

    “替我梳妆吧。”

    “小姐不是不去做客?”丫鬟不解道。

    “怕姑母派人来传。”苏扶楹垂眉在妆匣中捡了支玉簪,青葱似的指尖微顿,换了支海棠红的步摇,“用这个吧。”

    福宁宫,昨日便闭了宫门。

    皇后被幽禁的消息,半分都未传出。

    昨日,平嘉皇后与赵商絮问过途中之事后,便匆匆要去鸿庆宫将太子劝出,谁知还未出得福宁宫,昌隆帝身边的大太监便过来了,只说是官家旨意,皇后惹了病,未免传散,暂且关闭福宁宫,各宫嫔妃这段时间不必来请安。

    赵商絮见得那阵仗,夜里起了高热,醒来时,只有哥哥在。

    昌隆帝好女色,子嗣颇丰,与平嘉皇后嫡出的,只有赵徵和赵商絮兄妹。

    殿中守夜的宫女是新入宫的,皇后闭宫,官家在妃嫔处,不敢惊动,她一时慌神,跑去请了太子殿下来。

    少年身形单薄,气度却是沉稳。

    见着她醒来,唤了宫人将煎好的药端来,服侍公主喝下。

    烧还未退,赵商絮脸颊烫红,唇干得起皮,活似一火炉,浑身乏力,被人扶着半靠着坐起,吃了碗汤药,嘴里含了蜜饯儿去苦。

    赵徵抬手,探了探她额头,“时辰还早,再睡会儿吧。”

    赵商絮睡不着,看着宫人退下后将殿门关上,殿中静悄悄的,只燃着几盏宫纱灯。

    她低声说:“哥哥,父皇将母后关起来了,还说母后染了病……”

    她生在皇家,见过太多的无情。

    父子,夫妻,兄弟,于寻常百姓家是至亲、是手足,而在皇家不是。

    父皇今日能说母后染了病,明日便能悄无声息的让人走了,轻飘的一句‘染病暴毙’,便可遮掩过去,赵商絮当真是怕,发烫的眼底满是惶惶不安。

    赵徵默了片刻,替她将被角掖好,道:“不会有事,父皇是不想母后掺和镇国公府的事。”

    “舅舅家?”赵商絮神色愣怔一瞬,侧首握住哥哥的手,急切问:“哥哥,舅舅家要出事?”

    赵徵没否认,将她的手放回被子里,声音很低:“交了兵权,自会无事,你安心睡觉。”

    赵商絮呐呐的张了张唇。

    她虽是公主,但也听过些野史。

    手握兵权,谁会甘心交出?

    “哥哥,”良久,赵商絮很轻的说,“哥哥,你会这样待自己的皇后吗?”

    赵徵微怔,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皇子皇孙成亲,是娶妻,也是娶妃,多是想与那个位置争一争的,妻子娘家势力必定强重才好。

    赵徵幼时与徐华缨被赐了婚,如今他是太子,太傅既是先生,也是他日后岳丈,而父皇正值壮年,又会让他娶徐华缨吗?

    赵徵其实无谓娶与不娶,成亲罢了,联姻而已。

    可徐华缨那样热烈的性子,又如何甘心困于后宫?

    所以,这桩亲事,必不会成。

    既是不成,他又何须多想。

    待他荣登大宝之时,太傅年迈,若他愿意,他可让他荣养。

    “哥哥,你别变得我都不认识,好不好?”

    “睡吧。”

    殿中更漏轻响了声。

    兄妹俩皆没再出声。

    隔日,昌隆帝赏赐的补品又送到了镇国公府。

    那日上巳节城门之事,犹如火上添油般,在汴京城中传扬开来,街谈巷议。

    补品一连送了五日,镇国公府犹如五日曝晒。

    苏余兴从第一日昂首挺胸,到此时嘴角长了燎泡,他再是蠢,也咂摸出了点味儿。

    第六日,镇国公府的大门被不知是谁砸了烂菜叶子。

    第七日,镇国公下值回来时,马车被人扔了臭鸡蛋。

    第八日,补品别再送了啊!!!

    可昌隆帝要赏,谁敢推拒?

    镇国公府变成了众矢之的,好似春日天干物燥,骤然烧起的一把火,恨不得将镇国公府燃烧殆尽。刑部忙死了,尽是状告苏家的状纸,那苏家小公子素常横行无忌,霸道非为,百姓的口水都要说干了,师爷记述状纸,握着笔都要冒火星子了。从苏遮那年上元节当街纵马,险些踩死了人,到他拿了摊子上的红果不付账,民生怨道。连带着苏家几房的大事小情,都有上诉。

    人守规矩,敬权贵,可若是那样嚣张跋扈的都要端着敬着,他们又不是属王八的能憋着!

    更何况!徐太傅家的马车都要避让着太子,避让镇国公府,如若不然就要受罚!那他们这些蝼蚁似的百姓呢?

    他们是泥腿子,生来没享过富贵,但人活一口气,如今只瞧是避让权贵的车辇,但明日贵人让他们卖个笑,又当如何?

    官家又想要贤名,又想重权贵,活该他们贱命一条,被随意踩踏!

    刑部的大门关不上。

    又一个朝日,新进刑部侍郎索性将那一摞状纸呈上御前,爱咋咋地。

    苏余兴站在前面,瞳孔倏地一怔。

    竟然敢……

    “国舅爷。”一道不怒自威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苏余兴顿时浑身一凛,连忙跪伏,“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