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畜生。
朝上,昌隆帝发了好大一通火。
满朝文武皆敛眉低首,鸦雀无声。
站在前面的几位老臣,余光瞥见地上跪着的那道身影,忽的生了些恍惚。
不久前,这里跪着的还是徐鉴实。
散朝后,苏余兴还未抬袖擦擦额角渗出的汗,便见昌隆帝身边的大太监搭着拂尘走了过来。
“国公爷留步。”
尘光殿。
宫人布好早膳,便井然有序的退出了殿中。
苏余兴被大太监领了过来,待通秉罢。
他沉吸口气,抬脚迈入殿中。
江南织花厚地毯,踩上去半分动静也无,苏余兴只觉踩在了悬崖边上,每一步都走不稳当,惹得人心头恍惚,阵阵发虚。
距离那明黄锦靴两丈远时,苏余兴止住步子,跪地行礼道:“微臣见过陛下。”
“无旁人在,国舅何必与我客气,过来坐,一道用膳吧。”昌隆帝不复朝上的怒声,此时听着温和许多。
苏余兴懵然抬眼,便见昌隆帝正看着他,神色与寻常一般亲近。
“是。”他起身,落座于昌隆帝对面。
“今日朝上,让国舅受委屈了,我与皇后,少年夫妻,你是皇后的兄长,也是我的兄长,苏遮摔断腿,于我而言,犹如伤在太子身上……”
“犬子岂敢与太子殿下相提并论!”苏余兴慌忙道,一滴汗自额角滑落。
大抵是炉中熏香袅袅,苏余兴只觉头脑发昏,恨不能让人将门窗大敞,畅快些!
昌隆帝看着他,片刻道:“从前我便与皇后说,让苏遮来学宫读书,皇后想着,怕是恩宠太过,惹朝臣非议,这事便罢了,此遭他受苦,我与皇后也心疼,补品日日送,便是不想他落下病根,可你看看这个诉状,民间怨声载道,便是连我也……”
他说着,话音一顿,叹了声气轻摇首。
汗水蛰进了眼睛里,苏余兴使劲儿挣了睁眼,咽了咽喉咙,“臣、臣……”
“如今民愤起,想要平息民怨,怕是要让你受些委屈了,咱们一家子,我也只能先委屈你,将这天怒民怨的风波且先揭过去。”昌隆帝语气无奈,将饭桌上的鲈鱼羹舀了碗,放在了他面前,“御膳司的鲈鱼羹做得不错,尝尝。”
苏余兴心口狠狠一颤,目光自那碗鲈鱼羹挪开,跪首道:“臣自当赴汤蹈火,为陛下分忧。”
昌隆帝拿起手边的香帕擦着手,目光落在他脸上,语气似商议:“我思来想去,不若将爵位削一等,当是给百姓的交代了……”
“陛下!”苏余兴猛然抬首,面色顿时煞白,“陛下……”
昌隆帝长叹声气,思虑片刻,道:“也是,你与列祖列宗不好交代。”
“也罢,我且先将你的差事免了,过些时日平息了,再将西郊三营交给你。”
苏余兴心口拔凉。
西郊三营是成禧帝在时,为了收复燕云五州,招兵买马,但几次铩羽而归,将士心气早就被磨没了,这几年,那三营变成了京中勋贵子弟的安乐所,混个闲职,说起来也不会显得无所事事。
这样的兵马,如何与他手中的殿前兵马司的兵权相提并论?
犹如将苏遮与太子放在一处相较……
苏余兴咽了咽唾沫,正欲开口,稍一抬眼,便对上了昌隆帝沉沉的目光,瞬间脑中一空,如坐冰窟。
半晌,他长吸口气,以额触地,“臣遵旨。”
徐九涣是在唰唰唰的凌厉风声中醒来的,恍神间,只以为是回了凛冬呢。
他揉着惺忪的眼,将窗棂推开,便见院中泱泱在练功,一柄弯刀耍得虎虎生威。
小姑娘家家的,偏生喜欢这样凶的大刀,徐九涣懒洋洋的趴在窗棂前想。
华缨练完一套招式,收起刀,接过丫鬟递来的巾帕擦汗,就听身后一声口哨——
“闺女,明儿你去你祖父院子里叫早呗。”
徐九涣扯着嗓子喊,只差将扰人清梦四字贴脑门儿上了。
华缨脸颊红扑扑的,身上的单衣显得身姿利落挺拔,扭头脆声道:“不行!祖父都练五禽戏呢,爹爹,你也别懒啊。”
话音未落,就见那扇窗棂啪的一声阖上了。
别懒?
那必不可能。
徐九涣边朝床榻走,边心里嘀咕。
徐府如今闭门思过,除了徐士钦还要上值,旁人皆是不出门的。
一家人在前堂用过早饭,目送着他穿戴齐整去官署。
徐士钦被几双目光瞧着,嘴角颇为无语的抽搐了下,竟是生出些他是牛马的错觉来。
徐鉴实带着孙辈两个小的去书房读书,宋喜也将泱泱喊走了,教她管家看账册。
堂中被剩下的徐九涣,与进来撤菜盘子的丫鬟们大眼瞪小眼,片刻,也拍拍屁股走了。
他回院中,换了身旧衣裳,拿着弓箭毫不避讳的骑马出门了。
官家是让老头儿闭门思过,关他徐大爷何事?
城外有一处马球场,占地颇丰,很是阔气,乃是前朝一位公主的私产,圣祖龙袍加身后,这处马球场自也收入囊中,只是,圣祖穷啊,便定了规矩,这马球场只要教足了银子,谁都能用。
今日这马球场外,车马横行,不知是哪家办了马球赛。
徐九涣驾着马路过,朝里边儿瞥了两眼。
殊不知,在旁人眼中,他才是招摇过市的那个。
“徐家不是被闭门思过了?徐九涣怎的出来了?”
“这厮一贯不规矩,咱们只当没看见就是。”
“这人多眼杂,他当真是不怕被谁瞧见,告去官家跟前。”
“不说了,且进去吧。”
马球场往东,有一片密林,那是狩猎的好去处。
徐九涣在家里憋闷几日,早起瞧见闺女手里那把大刀,也手痒的紧。
日至隅中,红日当空。
曹门前锦绣车马排起了长龙,都是马球赛散了,等着进城的勋贵。
前车之鉴尤在,便是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公子,此刻纵然不耐,也乖乖排着队。
晌午日头大,晒得人发懵。无聊之时,就见一人撅着屁股费劲儿制着头野鹿,肩上还挎着两只嘎嘎叫的野鸡,横冲直撞的挤过前面的马车,往那城门根下去!
“那谁?排后边儿去!”有人见状立马喝声。
这大热天儿的,谁还不是在排队!
就见前面那人悠悠转过头来,耸了耸肩,“你与它说啊。”
他指了指手中难控的野鹿说。
就这么几息间,那野鹿又往前窜了一截儿。
周遭议论声起,皆是不满。
徐九涣站在阴凉地儿,抬手扇了扇风,指着被薅住脖子的野鹿,与神色不满的百姓说:“瞧见没,畜生才横冲直撞的抢道儿,让人滚呢。”
众人:……
徐九涣回来,正赶上用午饭。
他身上脏兮兮的衣裳也没换,净了手便坐了过来,惹得爱洁的徐鉴实瞪了他好几眼,自个儿挪着椅子离他远了些。
用完饭,徐鉴实憋不住的教训道:“府上谁都不出门,偏你跑出去鬼混。”
徐九涣吃饱喝足,姿态不端的靠在椅背上,“怎的骂我?晚上的炙鹿肉不给你吃。”
徐鉴实:……
也没等到晚上,黄昏时,徐九涣便磨刀霍霍,等徐士钦下值回来时,已放了鹿血,厨房的人正收拾鹿肉。
“……火堆架得大点儿,别小气,柴火不够就去二爷院子里取,他们人多,吃得肉多,合该多出些柴火……”
徐士钦无语的翻了记白眼,扫了眼那鹿肉,问:“你猎到的?”
徐九涣翘着腿坐在旁边,只出嘴不出力的,闻言斜他一眼,理直气壮,“你瞧我是能打过野鹿的?”
徐士钦:……
想起什么,他面无表情道:“不是说爹食不下咽,你孝心感天,这鹿自个儿跑到了你手里?何须用打?”
徐九涣眉眼一扬,高兴道:“这就传开了?果真是人多力量大……”
徐士钦白他一眼,没好气道:“你还嫌闹得不够?好端端的出什么风头。”
他那句畜生骂谁,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徐九涣冷嗤了声,张嘴就是一句——
“狗改不了吃屎,总拿旁人当傻子算计,骂他一句怎么了,畜生。”
徐士钦眼皮狠狠一跳,“闭嘴吧!”
夜色浓浓,篝火熔熔。
一家人围着篝火烤鹿肉。
快四月了,夜里的风不如初春时冷了,一张张脸被火光映照得红彤彤。
便是严肃如徐鉴实,此刻神色也是放松的,与几个小辈讲起,他初入仕时,跟着一位前人出使,谈互市的旧事。
“……西域的风光很好,夜里点着篝火,听着天南地北的趣事,那里的馕很香,葡萄酒醇厚,我那时只会读书,旁的一概不知,听着人家们讲,如同那掉进米缸里的老鼠,书卷之外,有许多我没见过的,是以,泱泱你跟着你爹游历时,我才没阻拦,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各处的风景不同,多看看是好的。”
宋喜抿了抿唇,眼睛亮晶晶的,片刻,她轻轻扯了扯丈夫的袖子,在徐士钦侧首附耳时,她低声说:“我想去碧桃溪赏桃花。”
架子上的鹿肉烤得散出肉香味,滋滋冒油,徐士钦割了块鹿肉递给她,“这旬休沐去。”
第32章 赵徵。
酒肉起兴,几人围着篝火边吃边行酒令。
宋喜在闺阁时,女儿家的女红、规矩学得极好,才情却是差些,是以,每每闺女赖着不想去读书时,她都心虚的紧。
此时,更是心口惴惴,生怕在几人面前丢丑。
徐士钦坐在她上家,回回偏袒着给她行些便宜,倒也有惊无险的轮过几回。
徐九涣瞧得倒牙,酸溜溜道:“你俩倒不如让人再起个篝火,独坐旁边玩儿去。”
徐士钦瞪他一眼,宋喜却是听着这话悄悄羞红了脸。
华敏委实抽不出空来揶揄爹娘,她抓耳挠腮的想不出,被祖父瞪了眼,小肩膀一耸,认了输。
“让你好好读书,不听话,不勤奋。”徐鉴实虎着脸教训道。
“我年岁浅,读的书还没祖父吃的盐多呢,自是比不过啦~”华敏理直气壮道,端起那盏梅子酒尝了口,酸酸甜甜的,好喝得咂舌。
有女眷孩子在,父子仨也没开坛子烈酒,陪着喝这梅子酒。
说是酒,实则只是饮子罢了,配着肉香,倒也滋味不俗。
一顿烤肉,吃得要上更了方才散去。
徐士钦与宋喜说:“你先回去,我送爹回院子。”
徐鉴实今夜瞧着心情甚好,闻言摆摆手道:“不用,你们自回去就是。”
“夜深了,小径幽静,我陪爹说说话。”徐士钦道。
徐鉴实不觉朝另一侧扫了眼,便听长子与丫鬟吩咐——
“这肉莫要浪费,大爷我辛苦扛回来的呢,守夜的都分着吃了去,明儿该是味不好了。”
徐鉴实:……
瞧不出来了,这是当真心疼自己那把子力气。
隔日一早,镇国公便自请卸去官职。
昌隆帝满面沉色,收了他的腰牌。
“权贵世家,捏在手里的权势才是真的,旁的荣华,过眼云烟罢了,哪日便也散了。”
“说起来,镇国公家的兵马权,还是老镇国公在世时拿到的,那会儿,孟家……”那夫人说着一顿,声音略低了些,“孟家掌着军马司,大权在握,当真是风头无两,只是后来孟家出事,孟家儿郎多死在了战场上,这军马司便被收了回来,如今,殿前司的兵权也收了回来,禁军可都是拿在了官家手里。”
“镇国公也是识趣,自请将这兵权卸了……”
“镇国公府不会吧?镇国公再怎么说,也是皇后一母同胞的兄弟。”
“那几位王爷还是官家的亲兄弟呢,先帝去后,他们还不是被一道圣旨遣回了封地?这些年你瞧可有再回来?”
……
“小姐,旁的小姐都在园子里,咱们要不要也去?”丫鬟轻声问。
今日是博望侯府魏家的席面。
魏家老祖宗是公主出身,早些年老祖宗还在时,魏家如日中天,比之镇国公府还要风光些,这才多少年,来吃席面的都是这些不入流的嚼舌根妇孺。
苏扶楹眼睫轻动,手握团扇,莲步轻移道:“过去吧。”
苏余兴丢了差事,如今变成了闲人,嫌丢人不出门,日日厮混在杨氏院子里。
她娘对镜垂泪,更是不愿出门应酬,苏扶楹也不劝,让人伺候梳妆,与五房的夫人一同来赴宴。
魏家的府邸很大,园子里花团锦簇,修筑得很是雅致,姑娘们站在一处赏花说笑,气氛热闹,瞧见她过来,笑闹声一顿,互相对视几眼,而后朝苏扶楹福了一礼,“苏大小姐。”
苏扶楹回了一礼,没做多留,带着丫鬟往前面去了。
今日来的,没她的手帕交,难免显得她孤零零的。
大抵是以为她面上窘迫而躲开,身后几声嘀咕便愈发不遮掩了。
“苏扶楹她爹都丢了差事,她还好意思出门吃席?”
“小声点,仔细给她听见了。”
“你们说,苏扶楹还能嫁给太子做侧妃吗?”
“想什么呢,人家姑母还是皇后呢,自是成的。”
声音细细碎碎,苏扶楹面色未变,倒是身侧丫鬟险些气红了眼睛。
“小姐……”
“气什么,这种闲话,日后还多着呢。”苏扶楹淡声道。
她便是在府中,因着苏余兴宠妾灭妻的行径,也没少听闲言碎语,幼时有嘴碎的婆子,还当着她的面说,“还当自己是大小姐呢,人家杨姨娘可是生了个公子,以后谁嫡谁庶日后还说不准呢。”
直至她借着苏遮与华缨那事,当着姑母与几房的面儿,与苏余兴要了不休妻的书契,又处置发卖了两个婆子,她在府中才算站住了些脚,日子好过了些。
曲径通幽,比起前面的姹紫嫣红的热闹,此处亭楼幽静。
苏扶楹入亭中坐下,手中团扇轻轻的扇风,忽的,察觉什么,她眼眸抬起,落在那雅致高楼。
春风掀起了轻纱竹蔓,只见一团明玉色的立于窗前,那人皮肤白皙,衣襟服帖,眉眼在日光下显得格外的清淡,左手握着卷书,正看着打扰他清净的不速之客。
苏扶楹稍恍了下神,旋即起身,朝他远远颔首致歉,便带着不知何事的丫鬟欲走。
“既无处可去,便坐着歇脚吧。”
一道低沉寡淡的声音道。
丫鬟被吓了一跳,惊慌的抬眼左右瞧,可那楼阁窗棂,处处垂着竹蔓,哪里有人?
“小姐……”
“坐着歇歇吧。”苏扶楹收回目光,淡声道。
四月初一,福宁宫的宫门开了。
赵徵与妹妹赵商絮过来请安。
偌大的宫殿,不知是因闭了近一月宫门的缘故,还是旁的什么,显得冷寂非常。
初升的日光落在殿中,母子三人分案而食。
平嘉皇后没束发,散着一头青丝,其间掺杂着些白发,面上无波,吃着碗里的鸡丝红枣粥。
赵商絮悄悄抬了三次眼,唇瓣嗫喏,都没敢说话,被这安静气氛慑得大气不敢出。
赵徵面色如常,将桌案上的份例用完,端起手边的茶盏漱口。
那厢平嘉皇后也放下了筷著,淡漠道:“太子留下。”
此言一出,另两人皆是一愣。
赵商絮讪讪的放下筷著,连漱口都忘了,僵硬起身,与母后福礼,垂着脑袋脚步匆匆的出了殿。
平嘉皇后的心腹嬷嬷,将殿门关上,刺眼的日光尽数挡在了门外。
赵商絮回头看了眼,眼圈倏然红了,看见自己宫里伺候的丫鬟疾步过来,慌忙垂首。
“公主……”
“走吧。”赵商絮垂首闷声说。
此刻,殿中静得好似能听见气息。
平嘉皇后直视着坐在下首的太子,开口道:“你父皇将镇国公府如何了?”
十七岁的郎君,端方沉稳,烟岚云岫,她在这张脸上,瞧不出他的心思。
平嘉皇后想了想,不知多久前,便是如此了。
他们做母子不够亲近,这个儿子自幼时起,便是这个性子,那时她欣慰,日后他定当能当好世子,郡王。
但今日看着这张与昌隆帝有几分像的脸,平嘉皇后只觉心口闷着的气愈聚愈多。
她以为自己与昌隆帝少年夫妻,纵然不算情深,也称得上是相敬如宾,可她从未曾想,昌隆帝竟是这般无情,下令封了她的宫殿,每日除了又小太监定时送来饭菜,整整二十七日,福宁宫便是一只麻雀都飞不出去。
“镇国公将兵权交给了父皇,如今领着三营的差事。”赵徵淡声道。
平嘉皇后瞳孔紧缩,片刻,噼里啪啦碗盏碎了满地。
刺耳的声音消止,愈发显得殿中静得可怕。
赵徵安静的看着她,几瞬后,道:“即便没有这桩事,殿前兵马司的兵权在镇国公手中也不会握太久。”
那夜,赵商絮问他,可会那般待自己的皇后。
赵徵有野心,他要文治武功,这就注定,他不会将权力交付给臣子。纵然今日镇国公府还握着半数的禁军,待他荣登大宝之时,也定然会收回。
“啪!”
“那是你舅舅!”
平嘉皇后手都在抖,怒不可遏道。
赵徵眼眸低垂,将砸在身上的茶碗捡起放回案桌,骨节分明的手指掸了掸衣袍上的茶渣,语气漠然:“所以,我不会动他们的富贵。”
从福宁宫出来,回东宫时,行至御园与学宫的岔路,赵徵遇见了拿着两卷书的徐鉴实。
早前几日,徐鉴实被昌隆帝传召,之后,便如常上值。
“太子殿下。”徐鉴实见礼道,目光好似没瞧见他身上的狼狈。
“太傅无需多礼。”赵徵看着往日恩师,“许久不见太傅了,身子可好?”
“多谢殿下挂怀,臣一切皆好。”徐鉴实淡声道。
往日师生,此时相顾咫尺,好似街上店家,瞧见一个眼熟的食客,热情出声问上两句,招呼打过,便各自离去,比过路的陌生人好些,他知道他是太子。
赵徵默了几瞬,道:“先前父皇在朝上训斥太傅之言,乃是权宜之策,还望太傅莫要介怀,太傅是我先生,我之所学,赖以太傅所授,师恩如山,莫不敢忘。”
“殿下言重了,”徐鉴实微微笑说,“臣蒙皇恩,所授太傅,自是倾囊教授,无需殿下感怀如斯。”
赵徵垂在身侧的手指轻颤了下。
“授课时辰将至,殿下若无吩咐,臣便告退了。”徐鉴实道。
“……太傅慢走。”
赵徵望着那道好似佝偻了些的背影,行上去往学宫的岔路,注目良久,方才收回目光。
太傅是回来了,可他已经不在学宫读书,好似印证了昌隆帝在朝上说的那句——不堪为帝师。
母后怨他,没有帮衬舅舅,苏余兴被父皇收走了兵权。
可他何尝不是,被父皇轻易与传道受业的先生离了心?
第33章 “见过太子殿下。”……
清明刚过,天儿便热了起来,夹袄换了春衣,就是傍晚清晨也不必用披风了。
阴雨过后,几日艳阳,府中的丫鬟们忙着将主子的厚衣裳浆洗干净,晾晒干了,过了熏香封存进箱子里,厚棉被也换了轻薄的,院子里一股皂荚的清香气,闻着使人心旷神怡。
“今年怪的很,才四月天便如五月似的热,往年这会儿,身上的夹袄还脱不得呢。”宋喜坐在檐下边做着针线活儿边说。
屋子里,华缨歪在旁边的软榻上,正百无聊赖的翻看着账册,闻言抬头探出窗问:“今年会很热吗?”
“会吧,”宋喜拿着几条丝线在手中绣帕上比对,“今年雨水也少,田中估计得旱。”
说着,想起什么,又道:“你祖母从前手里有个庄子,去前给了我,那庄子在郊外,是个避暑的好地儿,夏日里瓜果也新鲜丰富,等天儿热了,你们姐妹可以去小住些时日。”
宋喜的爹不出息,好在是有她舅舅和外祖母护着,她娘的嫁妆倒是好好的传到了她手里,纵然如此,徐老夫人在时,也总是心疼她没爹娘疼爱,便将那顶顶好的庄子给了她。
华缨欢喜点点头,忽而一顿,垂首翻了页手中账册,唇角落下道:“再说吧,我不定得空呢。”
她语气如常,檐下的宋喜却是察觉出些不对来。
自上回上巳节之后,泱泱便没出过门,初初时,因着公爹被勒令闭门思过,是以他们都小心谨慎,除了徐士钦上值外,旁人都不出门的,也不觉什么,可这些时日,也没见泱泱说想出门玩儿,就连被揪着功课的阿敏都跑去买了两回卤煮吃。
晚间,宋喜将这话与丈夫说,“你说,泱泱要一直不愿出门可怎么办?”
徐士钦泡着脚,心想,姑娘家出门少,性子静,这是好事,虽说泱泱不是那样文静的姑娘。
“你说啊。”宋喜嗔声催促,有些急的拧他手臂。
徐士钦握住她的手,道:“过阵儿不是你娘家有喜事,到时去做客。”
姚家几个姑娘,大小姐姚宝蕙定了亲,比之小一岁的三房堂妹姚宝湘,今年也要过礼了。三房是庶出,三爷身上也领着个闲职,宋喜的三嫂觉得,与其让人家来挑拣她闺女,倒是不如将闺女嫁回娘家,她娘家也是伯爵府,门第相当,她同嫂嫂处得不错,她嫂嫂便是看在她的面上,也定不会苛待她闺女,且世子爷也出息,在军中有差事。
婆母是亲姑母,夫君是表兄,她闺女嫁过去便是世子夫人,日子过得定是比嫁去旁人家舒坦,三夫人对这桩亲事再是满意不过了。
如今宝湘十六了,今年定亲,明年十七岁,秋日里成亲刚刚好。依着三夫人的意思是,趁着天儿热起来,且先将定亲礼过了,省得等热起来,人懒怠走动。
日子挑了个双福,定在了五月初六。
“那还有一个月呢。”宋喜扯扯他衣袖,不甚满意的说。
徐士钦握着她的手,叹声道:“夏日的衣裳也该裁了,不必让人将料子送上府来挑,你们母女几个去逛逛铺子,挑挑料子,再看看金银首饰楼有什么好看的钗环首饰,再不济,去观礼吃席,总得备礼吧?泱泱她们几个小姐妹相处得好,亲自去挑贺礼,也是心意,你这般说,泱泱定也不好让你代劳。”
宋喜的手不似旁的姑娘家纤细如青葱,她的手有点胖,圆乎乎的,有些不好意思给他瞧,徐士钦却是很喜欢,总是捏在手里把玩,有时她身子不便,他就用她的手纾解,总是惹得人臊的慌。
“你别捏了……”宋喜往外抽了抽手。
徐士钦喉结滚了滚,“主意给你出了,过会儿安置,给我弄弄?”
宋喜红着脸轻推他下,“倒洗脚水去。”
这夫妻俩操着当爹娘的心,那厢,亲爹正拿石子儿砸闺女的窗户,扰人不得安眠。
华缨听得间隔几瞬的啪嗒声,都要气死了,一骨碌从被窝里爬起来,没敢去开窗,生怕亲爹手上没准头,那小石子儿砸她脑门儿上。
她气势汹汹的过去打开门,梗着脖子喊:“徐!九!涣!我要去跟祖父告状了!”
“没大没小的喊谁呢?”
亲爹坐在檐下,啃着颗酸李子说,又道:“走啊,玩儿去。”
华缨当真是忍不住,朝着亲爹翻了个白眼,“您明儿能补眠,我还得打着瞌睡听婶娘讲管家的事呢,不去!”
说罢,便要关门。
一条缝儿还没关上,窗户又被砸了下,却是见徐九涣悠哉啃着李子,手中无一物。
华缨表情一愣,诧异道:“您都会隔空打牛了?”
徐九涣耸了耸肩,“想学?”
大抵是因太过聪慧,学什么都简单容易,华缨心性不定,什么都喜欢,却又喜欢不过多久,跑马除外。
华缨想了想,说:“你打我。”
徐九涣眼珠子朝那窗户上的机关瞟了眼:……
做不到。
“饿得睡不着,你给我煮碗面去。”徐九涣转移话题道。
这尽是为难人。
别说煮面,华缨那双手,长至十四都没提过烧火棍。
那些官家小姐,为着日后讨婆母、夫君欢心,日常学习,点心羹汤是要学的。
华缨则不然,徐九涣没说过这事,她只会吃糕点。
“你自己出门吃去,”华缨嘀咕一句,“动静小些,别吵着院儿里姐姐们歇息。”
说完,她过去窗前,一把薅下那木质的小东西,丢下一句‘我去睡了’,便将房门关上了。
机关被薅了,动静也消停了,院子里又变得安静。
第三回 了,徐九涣心里低叹,还是没诓得人出门去。
端午节,宫中有宫宴。
可比之礼部,工部近日忙得不可开交。
今年雨水少,河道要修缮,引水灌田,往年用不到的一些沟渠也要挖通,田里的庄稼都要干死了,事事都紧赶着,这便使得人手有些吃紧。
最要紧的是,官家竟是让太子殿下来了工部做事!本就工程紧张着,管事的几位大人,如今个个儿紧紧皮子,生怕被挑出什么毛病来,被太子告去官家跟前,是以,日日早早分了差事,各自忙得披星戴月。
赵徵也是。
这日,赵徵出门早,带着贴身宫人闻津,行至崇仁街时,前面一辆马车停在间铺子前,还未走近,便见一桃眼雪腮的姑娘自马车上下来,似有所觉,罗裙下脚步微顿,抬眼朝这边看来。
那一瞬,赵徵忽的生出些慌张,握着缰绳的手勒出青筋,克制着想要驾马躲开的冲动。
晨起的日光清和,她看来的目光也是。
视线相触不及一瞬,她漠然的挪开了,抬脚进了铺子。
“殿下,徐大小姐瞧着清减了不少。”
闻津在旁低声说。
赵徵没说话,目光稍抬,看了眼那铺子匾额,是间金银器楼。
“时辰尚早,殿下可要进去与徐大小姐说几句话?”闻津又问。
“差事要紧。”赵徵淡声道。
说罢,催马往前去。
铺子里,华缨站在柜台前,安静的看那陈列的钗环手钏,女掌柜在旁擦油儿,安静的打量她。
他们铺子,招待的都是达官显贵,掌柜的也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眼皮子上下一打量,虽是觉着这姑娘面生,但身上穿戴不俗,不定是哪家鲜少出门的官小姐,三两下将自个儿拾掇好,掌柜的迎上来,笑问:“小姐是想瞧瞧手钏,还是钗环璎珞?”
“不拘什么。”华缨说。
“那贵客瞧瞧这套赤金首饰?”女掌柜说着,自底下瞧不见的箱柜里拿出一套首饰来,金灿灿的,“这是咱们铺子昨儿刚打出的,也是您来的巧,这套首饰在汴京城中这是头一分儿,金钗手钏和戒指是一套的,您瞧瞧,这簪子上的蝴蝶栩栩如生,正适合贵客这般年纪的姑娘们用,精致又生动,自个儿戴也好,送人也体面……”
女掌柜的长了张巧嘴,三分好能说出七分来。
华缨拿起那蝴蝶金簪瞧,手轻晃了下,簪子上的蝶翼便如振翅,当真是如掌柜的说的栩栩如生,做工也够精巧,掐丝的蝶翅一丝瑕疵也无。
华缨又挑了一套珠花,桃花、芍药、芙蓉、莲花,正巧姚家四姐妹分着戴。
“这两套一同包起来,我送人做礼的,仔细些。”
“小姐放心,咱们铺子用的花纸,染着花香,花样也雅致,许多贵人都夸的,保准儿体体面面的。”女掌柜的喜得见牙不见眼。
一大早的,便来了这么位财神爷,谁能不乐?
华缨将瞬间瘪了的荷包拍拍好,拎着掌柜的包好的首饰出门,脚步随即一顿。
门前,赵徵在。
华缨想,昨儿麻雀在她檐下飞的时候,她该想到今日不宜出门的。
过几日是姚家二表姐的出阁礼,于情于理,华缨便是不去吃席观礼,也该送份礼去。婶娘说,明儿带她与阿敏出来逛铺子,挑些礼送去。华缨辗转反侧至深夜,才想今早早些出门来买。
时辰早,便也遇不到谁。
可是,她看见了赵徵。
华缨不知他在这儿站了多久,垂在身侧的手指捏着骨节,咔嚓轻响了声。
她不着痕迹的轻呼吸,迈步出了铺子,站在了日光下,福身道:“见过太子殿下。”
第34章 蜜枣粽子。
华缨今日穿了件月白团花纹的裙子,发间簪一支珍珠发钗,好似刚过完清明回来,莹莹如月。
她没朝他走近,二人之间隔着一辆马车的距离。
赵徵很难去说那瞬间的感觉,好像被不知何处来的期待淹没,又好像失重跌落。
他望着她,怔怔半晌,涩然开口道:“那日之事,是我牵累你,今日长街遇见,想来……还是与你赔礼,道个不是。”
华缨垂着眼,闻言,面上神色未变,好似苍古的井,掀不起涟漪来。
此时时辰尚早,寻常人家还未用朝食,便是连此处长街上,都未瞧见几家开了铺子的,只能听见远处食肆的吆喝声。
“不及殿下尊贵,又怎敢要殿下致歉?”华缨青鸦似的长睫抬起,目光落在赵徵脸上,“先前是我不知规矩,目无礼法,越了尊卑,殿下海涵。”
赵徵握着马鞭的手指不觉攥紧,他忽的想起了头回见着徐华缨时,三岁的小姑娘,与他理论,要他道歉,还诓着他进去红绡楼看舞姬。
而此时,她口中却是说着尊卑、礼法。
他跪祖庙,是因那日在百姓间名声有损,而昌隆帝责罚太傅、华缨,便是将他的‘仁慈、宽厚’的名声,不觉间换成了‘软弱无能’。
正值壮年的皇帝,不需要一个有贤名、有功绩的太子,如酣睡之榻侧,毒蛇视之。
太傅授他帝王之道,教他仁爱百姓,如今如何做得太子,却是要他自己度量。
许多话,赵徵不能说,长久以来,他也从未与旁人倾诉过什么,便是此时,亦如是。
他想,若是再有一次,徐华缨大抵是不会再拉他一同入席了,可这……也无甚要紧的,不是吗?
“殿下若无他事,臣女便先行一步,殿下万福。”
赵徵张了张唇,脱口而出的却是——
“你可用过了朝食……”
语气略急,二人皆是一愣。
赵徵张开的唇尚未阖上,耳根却是先红透了。
华缨眉心微拧,似是不解。
片刻,她道:“臣女已用过。”
说罢,华缨朝他微微福身,折身上了马车。
车夫小心的觑一眼凛凛立于旁侧的太子殿下,做贼似的,轻飘飘甩了一鞭子,小声:“驾……”
回了府,华缨拎着东西入内,与车夫交代一句:“今早之事,不必与旁人说。”
车夫愣了下,旋即连忙点头,“大小姐放心,小的连大爷都不说!”
华缨满意离去。
她回来时辰正好,热腾腾的肉包子刚出笼,站在院子里都能闻见香气。
东西放好,华缨便去了爹爹门前,敲门喊:“吃饭啦——”
片刻,她附耳听,果然!毫无动静!
想了想,华缨跑回房里,将那小巧的机关拿来,又往里面塞了几块碎石,将那东西挂在了他爹床榻的窗下。
啪、啪、啪……
日行一善的积功德。
华缨净了手,刚用帕子将手上水珠擦干,便听正房那边吱哇乱叫的恼声骂她扰人清梦。
华缨不甘示弱的回嘴,“日上三竿了,肉包子都凉了!”
假的,她心里默默补了句。
院中丫鬟们听着这父女俩喊话,个个儿捂嘴偷笑。
用过早膳,华缨便拎着早起买来的东西去了苍邬院。
二叔上值去了,华敏和华宋在书房做功课,华缨先来了婶娘屋子。
“这是给二表姐的,婶娘去吃席时,替我送去吧,这个盒子的四支珠花,给表姐们自个儿分着戴。”华缨没将那花纸拆开,她懒得重新包。
宋喜面上讶异藏不住,略一想,又嗔道:“不是说好咱们娘仨一会儿去逛铺子吗,怎的自个儿先将这礼买了?”
“今日醒的早,神清气爽,便索性趁着清早去了,过会儿晒得慌,我懒得动。”华缨如是说。
宋喜不置可否,又问:“你表姐的席面,你也不去吃了?”
华缨忙不迭的摇首,无赖道:“婶娘和阿敏替我恭贺表姐就是啦。”
宋喜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夫君说,人越是聪慧,思虑便越重,泱泱既是已有决断,想来也是深思熟虑的,她不好驳。
华缨交代完,长舒口气,去书房盯着那姐弟俩读书了。
门前的杏子由绿变黄时,家家门前插艾草,忙着包粽子了,院儿里都飘着粽子的清香。
落日熔金。
院儿里都是笑闹声。
“这个是蜜饯儿的,好甜啊!”
“红豆的也好吃。”
“闺女,给爹剥一个。”
徐鉴实回来,便听得这么一句使唤人的,顿时朝那四肢不勤的瞪去。
泱泱也当真是惯着这当爹的,剥了颗白胖胖的粽子给他端来,还贴心的沾了砂糖。
“祖父下值回来啦!”华缨看见他,手里的粽子一转,就那么递了去。
徐九涣:?
徐鉴实毫不客气的收了孙女的孝敬,也没顾得净手,拿起瓷碗里的银匙挖着吃,眉眼笑得沟壑纵深。
“别笑了,褶子都扯出了二里地。”
身后徐九涣幽幽道。
徐鉴实懒怠搭理他,又吃两口,还是没憋住,“你成日闲着,也不嫌难看?”
徐九涣捏着颗棋子,眉梢微挑。
老头儿不实在啊,吃着他的粽子,还挑他的理儿。
那厢,华敏吃着甜滋滋的蜜枣粽子,抬头笑嘻嘻道:“祖父,大伯才没闲着呢,上午逛了铺子,带回来只鹦鹉,毛色漂亮极了,大伯用过晌午饭便忙着教那鹦鹉说话呢,这会儿才得空坐坐。”
徐九涣啧了声,“过会儿就将你那一只炖了喝汤。”
华敏‘啊’了声,撒娇道:“别啊,错啦错啦~”
认错也为时已晚,徐九涣被老爹不善的目光瞪着,耸耸肩道:“那主家要将两只鹦鹉拔了毛,我日行一善,将它们买了回来。”
“……花了几钱?”徐鉴实问。
徐九涣弯腰穿靴,行至门前,才回首理直气壮道:“五两银子。”
徐鉴实:!
手里的银匙险些砸那纨绔子脸上!
晚间,用饭时,徐鉴实看向孙女,问:“明日端午宫宴,泱泱可要跟祖父一同赴宴去?”
几双目光顿时都落向了华缨。
宋喜咬着根青笋不敢咽,便是连呼吸都不觉轻了些。
徐九涣咔嚓咔嚓咬着脆骨,姿态懒散,闻言,桃花眼尾掀起,道:“那我呢?”
徐士钦也有赴宴资格,明日少不得带着妻儿去吃宫宴,只他在家里,多凄惨,多可怜?
华缨眼睫稍抬,乖巧道:“我跟爹爹在家里过节就是。”
“明日我也在家,”华敏咽下嘴巴里的火腿,又理直气壮的嘀咕:“我瞧他们不顺眼,不愿行礼。”
徐士钦木然一瞬,抬手揉了揉怦怦跳的眼皮。
“明日大相国寺有热闹,可让你大伯带着你们姐妹去瞧瞧。”徐鉴实道。
话音还未落,徐九涣忽的抖了抖袖子,兜起了两袖清风,厚颜道:“身无分文,有甚好逛的?”
说着,又兜兜闺女的精致小荷包,“瞧,穷光蛋。”
华缨:…………
你冒犯不?
徐家几人,每月都有月例,吃食衣裳,都是公账上出,华缨和华敏是姑娘家,除了衣裳鞋袜,钗环首饰也时常打新的,便是如此,宋喜和徐鉴实也时常给他们塞些零碎银子花用,当真是算不得穷光蛋。
只不过……华缨如今日日在府中,腰间的小荷包里,铜板换成了芍药花干罢了。
晚饭后,华缨沐浴出来,便见绿稚姐姐捧着个匣子进来,对上她疑惑的目光,绿稚忍笑道:“老爷吩咐人送来的,说是只给您用,别给主子败了。”
华缨:……
翌日。
东宫。
赵徵脱了汗湿的衣裳,擦了身,闻津拿着药膏进来,替其擦在左侧肩胛骨处的淤青,犹豫一瞬,闻津说:“殿下,皇后娘娘一早,便差人来,说请您去福宁宫用早膳。”
闻言,赵徵神色未变,语气淡漠的‘嗯’了声,他抬起手臂动了动,拿过木架上撑着的红罗裳绣藻的衮服换上,带着闻津往福宁宫去。
不怪闻津说起时,是那副口气,赵徵对平嘉皇后的心思也不是一无所知。
昨日苏扶楹便递了牌子进宫了,说是给平嘉皇后送端午粽子,傍晚时也没出宫,留宿在了赵商絮的宫殿。
这样的清晨,平嘉皇后差人来传他去用早膳,多不过是想趁着宫宴前女眷们进宫,过来福宁宫请安前,让他与苏扶楹见上一面。
自他们从陵王府搬进了皇宫,平嘉皇后许多次旁敲侧击的与他说,多提携外家,镇国公是他亲舅舅,定会全力推他登上皇位,大抵是他未应承什么,那几年,苏扶楹在宫中住着,早晚请安,少不得碰见,苏扶楹与商絮一般,哥哥喊着,赵徵便也将她当作妹妹看,她们筹谋的心思,他权当不知。
福宁宫,宫人们正洒扫。
殿内日光和煦明亮,平嘉皇后坐在榻上,满目柔和的看着矮案对面身着烟紫罗裙,正轻声说话的姑娘。
赵徵目光一挪,在稍远些的绣凳上看见了闷头剥荔枝的妹妹。
赵徵唇角不觉朝下压了压,抬步进了殿。
“儿臣请母后安。”
“太子来了,过来坐吧。”平嘉皇后道。
苏扶楹自软榻上起身,莲步轻移,盈盈一拜道:“太子哥哥。”
“哥哥。”赵商絮喊着,将手中的剥了壳的荔枝朝他递了递,“很甜的。”
赵徵伸手接过,却是没依平嘉皇后的话,过去软榻落座,他唤了宫人搬了个绣凳来,“摆在公主旁边吧。”
平嘉皇后细眉轻蹙了下,“许久没见你表妹了,坐近些,好说说话。”
赵徵眉眼稍垂,拢了拢衣袖,“母后待客就是,表妹与我,也无甚可说。”
第35章 兰草香包。
苏扶楹敛眉低首站在一侧,姑娘家上赶着,总归是难看的紧。
而赵徵,便是仗着她不会失了规矩纠缠,才敢说这句。
平嘉皇后神色不善,可她对这儿子,向来没法子,她抬眼,朝侄女使了个眼色,道:“今岁新贡的荔枝,你也去尝尝吧。”
偌大的福宁宫,总不至于只有这一碟子荔枝,可平嘉皇后没使唤人新上,苏扶楹便也抬脚行至那兄妹俩身侧。
赵商絮看看自己吃了半碟子的荔枝,有些心虚的起身,“表姐坐这儿吧。”
苏扶楹轻笑笑,摇首道:“公主坐吧。”
表姐妹谦让,那厢平嘉皇后招手,道:“阿絮过来,与母后说说话。”
赵商絮抿抿唇,看了眼哥哥,提起裙摆朝母后走了过去。
苏扶楹遂也在绣凳坐下了。
荔枝汁水丰盈,美人指如削葱,根根纤细白皙,汁水顺着指缝流到掌心,总是带着些颓靡之色。
余光里,那道身姿笔直的身影,目不斜视,未曾投落一丝目光来。
苏扶楹唇轻动,侧首道:“太子哥哥尝尝这荔枝。”
赵徵今日着衮服,青裳红裙,这样清丽的颜色,却也压不住他身上那股子不近人情来。
闻言,他浓睫微侧,漠然道:“你自己吃吧,我不喜食甜。”
瞎话张嘴就来,方才赵商絮递给他的那颗荔枝是喂了狗不成?
难为他编这蠢话来搪塞敷衍她。
苏扶楹面上端着温柔笑,兀自吃了指尖捻着的饱满荔枝,满口清甜。
赵徵不要她献殷勤,可她有所求,便少不得放下些脸面,殷勤备至。
“听闻太子哥哥近日领了差事,扶楹还未恭贺呢,正好今日端午,这只趋避邪祟的香囊,便当是我给太子哥哥的贺礼吧,还望莫要嫌弃。”
苏扶楹说着,自袖袋里掏出一只青玉色的香囊,双手递给他。
到底是姑娘家,抬袖间香气馥雅,姿态小意柔情,就那样目光温柔的望着他,等他来接。
平嘉皇后在旁,瞧得心里满意,姑娘家柔些,再是铁石心肠的男人都得心软。
香囊送了,睹物思人,少不得时常想起,再磨些时日……
“我有了。”赵徵淡声道。
骨节分明的手,似珍而重之的从袖袋里摸出所藏之物,慢条斯理的挂在了蹀躞上的白玉旁。
——是一只盈粉的香包,绣着姑娘家喜欢的海棠,下缀五彩丝线的流苏,很应端午寓景。
苏扶楹神色一顿,递出去的动作僵住了。
稍远些软榻上坐着的平嘉皇后,神色倏然一变,语气严厉训斥:“你是太子,什么狐媚子的东西也敢戴在身上,成何体统?”
赵徵抬眼,面容正色道:“这是华缨所赠。”
殿中,几张脸上神色皆怔。
“她祝我端午安康。”
尚不知送了人家一只香包的华缨,此时正赖赖唧唧的躺在床上,抠不起来。
“我今日乏累的紧,不想出门。”华缨抱着小被子,体面道。
“赵记的卤煮,陈家的樱桃煎,还有东桥的滴酥,你不想吃吗?”华敏坐在她床边,掰着手指头数,眼巴巴的看着她。
华缨想了想那滋味,道:“你回来会给我买的。”
华敏:……
她垂头丧气的出来,院中坐着逗鹦鹉的徐九涣毫不意外,厚颜道:“大侄女儿,借大伯些压岁钱用用。”
院子里安静了。
华缨闷着脑袋在床上赖了片刻,爬起来换了身轻便束袖口的衣裙,抱着大刀出屋练刀去了。
时辰尚早,刚用过朝食没多久。
日光和煦又安静,穿过枝繁叶茂,落在飒飒踏踏的姑娘身上。
院中伺候的小丫鬟们纷纷跑出来瞧,好不赞叹。
大刀扫过繁茂的枝叶,一簇开得正艳的石榴花朝檐下站着的几个丫鬟飞去!
“啊……”
“小姐……”
几声惊讶,慌手慌脚的接住了那枝石榴花。
最后一招式罢,华缨利落收刀,纤细的身姿柔韧,一双眸子似水洗过,晶莹黑透。
她呼出口浊气,笑盈盈道:“今日佳节,几位姐姐忙完便回家过节吧,端午安康。”
“多谢小姐。”
去大相国寺看热闹的徐九涣二人,是在晌午前回来的。
还未进院子,便听见了华敏清脆的喊声——
“阿姐!快来!”
华缨坐在堂屋轩窗下的软榻上自个儿对弈,闻声,脑袋探出去瞧,却是没见着人。
她侧身穿上鞋子,边往外走边整了整裙摆。
晌午日光刺眼,晒得人发晕。
华缨往外走了几步,正欲迈出堂院,就见外面她爹爹似是撵着什么,阿敏抱着满怀的吃食哈哈笑。
“这莫不是个蠢蛋?”徐九涣皱眉道。
华缨歪着脑袋仔细瞧了眼,那团白绒绒的……是幼犬?
她想了想檐下舔毛、威风凛凛的鹦鹉,只觉往后日子要鸡飞狗跳的热闹了。
几息间,二人走近。
华缨蹲下身,想要摸摸那玉雪团儿。
“阿姐!大伯给你买了只幼狮回来!”华敏欢喜道。
闻言,华缨手顿住——
这……是狮子?
“不咬人,”徐九涣从袖袋里掏出帕子擦汗说,“还是只喝奶的小东西。”
华缨‘哦’了声,手掌落在那团白软的毛上轻轻摸了摸,便对上了小白狮蓝宝石的眼睛。
很干净,像是雨后晴空。
“嗷呜……”小白狮歪了歪脑袋。
“它可是饿了?”华敏也蹲下瞧,好奇道。
徐九涣用帕子扇风,使唤人:“去买只下奶的羊回来,总不能饿死它。”
华敏乐呵呵道:“好呀,它喝奶,我吃羊肉串!”
华缨:……
徐九涣:“且说好,我嫌那羊腥膻,我不去买。”
“我……”华敏刚张嘴,便被大伯使了两个眼色,粉唇嗫喏下,机灵道:“我怕羊呢。”
两人一道看向了华缨。
府中的下人备好端午宴,华缨便谴了人回家过节去了。
这府上一时半刻的,还当真是找不出个得手使唤的下人来。
“刚出生的小畜,可食米汤。”华缨恍若不知,抬眼认真道。
徐九涣、华敏:……
端午饭只他们仨,便也少了许多规矩。
用过饭,华敏跑去跟华缨挤着软榻上,一同看闲书吃小食。
“若是日日能这般悠闲就好啦~”华敏晃着脚丫说。
华缨从话本子上抬眼,眼睛里又几分使坏,道:“祖父说,后日教考你们功课。”
华敏气得瞪她,委委屈屈的抬手捂住耳朵,“听不见……”
日光渐西斜。
正房里午歇醒来的人,难得舒展筋骨,使唤人研磨,“来,给你俩做幅画。”
父女仨日光悠闲,宴散回府的几人,面色却是不佳。
苍邬院。
宋喜脱了繁琐沉重的朝服,又坐去梳妆台前拆卸发钗发髻。
徐士钦也将身上的袍子脱了,拧了凉帕子擦了擦脸,侧首朝屏风内室问:“你可要帕子擦脸?”
“擦个屁!”
传出的声音恼道。
徐士钦眼皮一跳,“不可说粗俗之言。”
他说着,拿起凉帕子进来,便见妻子散着一头青丝,脸色委屈又恼怒的瞪他。
徐士钦脚步微顿,迈步过来,身后立着一道百花春景图的屏风,他将手里的凉帕子递给她,道:“一个香包罢了。”
“啪!”宋喜朝那只伸来的手拍了一巴掌,尚不解气,“你是不知其意,还是脑袋坏掉了?”
端午佩戴香包,有驱邪避灾之意,今日宴上众人,几乎人人佩戴着兰草香包。
太子殿下亦是。
绿裳红裙,不及那腰间香包惹眼。
粉莹莹,缀着五色绳的流苏,不消想都知道,那是姑娘家用的!
太子东宫中,尚未有女眷,而一向与太子走得亲近些的,唯有平嘉皇后的亲侄女,镇国公府的大小姐。
今日宋喜与众夫人去东宫请安,苏扶楹与商絮公主伴在平嘉皇后身侧,二女皆尊贵,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太子妃呢,连商絮公主都坐在她下首!
宋喜从前不是不知平嘉皇后的心思,可谁都没搬到明面上,可今日!赵徵竟是连那般亲密私物都明晃晃的佩戴在身上,私相授受都不知藏着掖着,他们一家子将泱泱当作了什么!
镇国公府宠妾灭妻,难不成如今他赵徵也要效仿,太子妃还未入主东宫,他就要将太子侧妃先娶进门!
宋喜恼得眼圈都红了。
平白挨了一爪子的徐士钦:“……你怎的还先哭上了?”
宋喜闹脾气似的踹他一脚,霍得起身往床榻走。
徐士钦跟上,“依爹的意思,泱泱与太子的这桩亲事不能成,你又何必恼?”
“亲事一日没退,在旁人眼中,泱泱就是太子妃一日,”宋喜踢了鞋子上床,“他们若是退了亲事倒也罢了,如今亲事不退,行径张扬,是在恶心谁?”
她说着,手臂抬起,指向窗外,“瞧着吧,外头那些个,还不定怎么笑话泱泱呢!”
“阿娘!瞧大伯给我哥阿姐画的像!”
蝴蝶似的华敏边喊边跑了进来,乐陶陶的。
绕过百花屏风,步子倏地止住,一家三口大眼瞪小眼。
半晌,华敏张了张唇,呆呆问:“……我又要有弟弟了?”
只穿着里衣坐在床上的夫妻俩,脸蓦然一红。
第36章 年糕。
五月初六,武定伯府的二小姐定亲。
郎婿是靖安伯府的世子爷,段家亦是从武,段晁身材孔武有力,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模样更是威风堂堂。
被打发去瞧自家未来二姑爷的小丫鬟,对着几个小姐,笨口拙舌的说不出那威风模样来,急得都要哭了。
“诶呦,别哭别哭,今儿是你家小姐的好日子,可不兴掉眼泪的。”姚宝蕙连忙道,又将她打发了出去。
姚宝璐双手托腮,一双杏眼圆溜溜的,低声道:“二姐夫定是要去跟夫人请安的,咱们快些去偏堂,躲在屏风后瞧瞧也成啊。”
她口中的夫人,是武定伯夫人,也是姚宝蕙的阿娘。
前些年,老夫人故去,这府中如今有客,少不得要去武定伯夫人跟前请安。
姚宝蕙眉心一跳,两簇弯眉微蹙,道:“仔细我阿娘知晓了,罚你抄规矩。”
他们这样的人家,姑娘家失仪,可不单是丢自个儿的脸面,便是家族都蒙羞。
若是不慎传扬出去,日后说起他们家的姑娘,少不得被人说笑一句没规矩。
姚宝湘今儿梳妆得格外亮眼,发包上的花钿,做工精美,上镶嵌着颗小红宝石,瞧着娇俏。身上穿着石榴红的外裳,抹胸亦是桃红,上绣一朵含苞待放的芍药。
姚宝湘歪在榻上,不以为意道:“我与表哥自幼便识得,有甚好偷瞧的?”
年岁小时,段晁还时常来武定伯府做客呢,他们姐妹几个都是见过的,哦,小阿敏没见过。
直至十岁往后,段晁才来得少了,多是给老夫人请个安,便跟哥哥们往练武场去了。姚宝湘去外家做客也少了许多,只有年节和摆宴时才去,但也只是跟表姐妹们见面。
如今是何模样……倒还真说不好,只求他别长残了,她也喜欢美男子。
“少装,”姚宝璐手肘碰碰她,又忍不住挠她痒,“我就不信你不想瞧瞧自己郎婿的英姿?”
姚宝湘被她闹得往炕稍缩,梗着脖子说:“我才不稀得瞧呢。”
就是想看,也断不能承认!
她不要脸面的啊?
“好了好了,别闹了,”姚宝蕙连忙来拦,“等下裙子皱了,再见男方家的女客便失礼了。”
今儿是定亲,男方家的女眷少不得要来看看未婚娘子,正如她们家也要看段晁。
旁边,老五姚宝芳和华敏凑着脑袋不知嘀咕什么,忽的,这边闹声一止,那厢‘啪’的一声——
几个姐妹被吓了一跳,满目呆愣的看着拍桌的小华敏:……
“王八蛋!”
华敏恼道。
不消想,便知这两个小的方才在嘀咕什么了。
几人对视一眼,姚宝蕙过来劝道:“阿敏,这事你回家莫要与泱泱说,仔细她听了难过。”
“可怎能瞒着我阿姐?”华敏皱着小眉头说,“等她日后从旁人嘴里听说,又知咱们都知道,却是独独瞒着她,那才会难过呢。”
越说,华敏越觉得有道理,语气十分笃定道:“阿姐只会因咱们亲近的人瞒着她难过,才不会因那王八蛋与旁人生情难过。”
果不其然,华缨听她说起时,作画的手都未有停顿,好似华敏只是说了毫不相干的一事,转而问起武定伯府的宴席是否热闹。
秋蟹冬雪,吃奶的小白狮长胖了一圈,一脑袋扎进了下人清扫的雪堆里,惹得院中丫鬟们捂嘴笑。
院中张灯结彩,又是一年到了头。
华敏趴在窗前瞧热闹,看见这一幕,扭头便与阿姐告状,“阿姐,年糕又犯蠢撞雪堆啦!”
华缨歪在榻上翻着话本子打瞌睡,充耳不闻。
屋里烧着地龙,将屋子烘得暖洋洋的,人盖着毛皮毯子窝在榻上,筋骨都懒了。
这半年,宋喜将许多事交给了华缨管,这春居堂多管事婆子和庄子下人来禀事,忙碌过一日,便多一日,年根儿下尤其的忙。
今儿年三十,仆妇婆子们各自忙,丫鬟们也井井有条的忙着手上的差事。
华缨窝在榻上,不多时便打起了瞌睡。
到傍晚时,檐下将上灯,华缨方才被华敏往嘴里塞了瓣酸甜冰凉的蜜橘,悠悠转醒。
她舒展着身子伸了个懒腰,嚼着汁水丰沛的橘子瓣咽了,也清醒了几分,“几时了?”
“都要用团圆宴了,”华敏来拉她,“咱们去前堂玩儿啊!”
今年徐鉴实和徐士钦都没进宫赴宴。
前几日徐鉴实有些染风寒,不重,吃过两贴药便好了,只趁着这风寒,与宫中告了假。
父亲卧床,为人子女怎好宴饮贪欢?是以,徐士钦也告了假。
门窗关起,挡了一室风雪。
堂屋燃着炭盆,窗前徐九涣悠哉的与老爹对弈,案桌前,徐华宋研墨,徐士钦提笔写了几张福字,待得晾干,被宋喜指挥着张贴在屋里。
华缨姐妹俩进来,笑盈盈的给祖父问安,姐弟仨凑去一块儿,听这几日府外放了风的华宋将从戏楼听来的戏。
徐九涣听见,道:“这有甚稀罕的?左右今夜守岁,一会儿用过团圆饭,去听戏就是。”
他说着,眼珠子在老爹身上一转,又扬言:“你们祖父请客!”
徐鉴实没好气的白他一眼,“前儿才发了份例,怎的,银子又败完了?”
“大过年的,怎能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徐九涣理直气壮。
徐鉴实险些没给他一棋子。
往前数几年,徐九涣父女俩在外,徐鉴实与徐士钦一家子也入宫赴宴,今岁难得都在家,一桌子团圆饭极尽丰盛,便是饭也用了五色饭,寓意五谷丰登。
“泱泱尝尝这鱼,年年有余。”徐鉴实道。
华敏埋头啃肘子,头也不抬道:“阿姐嫌剃鱼刺麻烦。”
华缨嚼着块东坡肉,唔……她喜欢啃鱼头,但总不能鱼还没吃,鱼头便没了,不像话。
嘴巴里的肉咽下,她刚想说话,碗里便被夹了块鱼肉——是没有刺的鱼腩,这块多是孝敬长辈吃,或是疼爱三两岁的孙辈,可祖父夹给了她。
旁边徐九涣自己夹了块鱼,仔细剃鱼刺,嘀咕道:“当真偏心……”
徐鉴实懒得搭理他拈酸吃醋,与孙女道:“快吃,等会儿凉了滋味就不好了。”
说罢,似是想洗清偏心的嫌疑,他又道:“长幼有序,明儿的鱼,你们姐弟俩吃鱼腩。”
华敏咬着肘子不禁乐,“我又不嫌挑刺,祖父何需端水?”
华宋腮帮子被肉丸子撑起,鹦鹉学舌,“我也是。”
徐鉴实欣慰,侧首看长子,示意他:看看小辈,再看看你。
徐九涣挑鱼刺,不看。
用过团圆饭,屋里几人说要听戏去。
徐鉴实让人拿了银子来。
“不用,我们有。”徐士钦臊的老脸都红了。
“拿着吧。”徐鉴实没让他推让,将银子塞给他,“照看好泱泱和阿敏,年节人多,仔细走散了。”
华敏往小兜里塞零嘴,闻言扭头,“祖父也去嘛。”
徐鉴实摆摆手,“祖父风寒刚好,便不凑这热闹了,你们好好玩儿,跟好你爹。”
华缨净了手,穿上披风,巴掌大的脸,一半掩在缀了狐狸毛的兜帽里,眨眨眼道:“咱们动静轻些,在这夜里也不打眼,没谁会注意察觉的。”
“就是,祖父去嘛,我还没跟祖父听过戏呢。”华敏撒娇道。
徐华宋没说话,穿着披风眼巴巴的站在旁边。
徐九涣暗戳戳给他一脚,将人踹到了老头儿跟前。
小孩儿趔趄一下,双手不觉的抱住了祖父手臂,俨然是一副撒娇的姿态,徐华宋的脸腾的红了。
徐九涣抱臂立在一旁,揶揄道:“瞧,你大孙子也想你去呢,你要是不去,在家独自守岁,他又焉敢享乐?”
说罢,又催促:“赶紧的,一会儿该是没厢房用了。”
徐鉴实少时读书用功,为官后更是克己复礼,戏楼这样的打发时辰的地儿,他从未去过,也只是在谁家吃席时,才会听一曲半折的戏,再有,便是他今岁寿辰,老二媳妇儿请了戏班子来家里。
徐鉴实目光在几个小辈脸上扫过,半晌,美髯轻动,“出门吧。”
几人顿时笑。
一家子静悄悄的出了门。
华缨整个人裹在披风里,只留一双眼睛瞧着路。
此时未上更,行人如织。
灯笼成片,亮如白昼,不远处鳌山前,更是人山人海,远远就听见孩童欢喜的闹声。
东风吹落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1]
徐家的马车行在其中,并不打眼。
一路到戏楼前,几人踩着脚凳下车入内。
徐九涣熟门熟路的抛给堂倌儿一锭碎银子,“要个厢房,端些果子茶点上来,要顶好的。”
“客官楼上请,”堂倌儿殷勤道,“诸位来得早,咱们东侧的厢房还空着呢,今儿是咱们戏楼的名角儿登场,各位若是有想听的戏折子,也可点戏……”
他说着讨好的笑,“就是得使些银子了。”
没等徐九涣开口,徐鉴实沉声道:“不必,贵台唱什么,咱们听什么就是。”
“听见了?去泡茶来吧。”徐九涣耸耸肩道。
堂倌儿手脚麻利的替他们阖上门去了。
戌时正,角儿粉墨登场。
徐家这间厢房好,无需掀帘都瞧得清底下戏台。
徐九涣将几碟果子放在女眷手边,也难得当个孝子,替老爹斟茶。
徐鉴实轻哼了声,端着茶碗慢品,目光悠然的落在戏台上。
他也这样的岁数了,享受些,未尝不可。
听过一出戏,已经三更,几人意犹未尽的商量着去大相国寺吃炙猪肉。
这回,徐鉴实便是连犹疑都未,率先掀帘上了马车。
徐九涣:“啧,还挺馋。”
徐士钦眉头一跳,怼他一手肘,“不可说爹。”
自消了宵禁,汴京城便时通宵达旦的热闹,大相国寺前头摆着小玩意儿卖,后头还有炙猪肉的美味佳肴,更是一个好逛的去处,往日便行人络绎,今儿过年,更是人山人海,放眼瞧去,皆是提着灯,穿新衣逛摊子的百姓。
也是。
今儿宫宴,那些个达官显贵多去赴宴了,按着时辰,这会儿方才出宫,自是没多少排场。
一家子悠闲的边逛边往里走。
华缨、华敏跟在祖父身边,华宋则是走在阿娘身侧。
宋喜偏了偏脸,轻声问:“怎的不过去?”
华宋摇摇脑袋,“我、我陪着阿娘。”
每回心虚,便会结巴一下,宋喜瞧他眼巴巴的看着那姐俩儿跟在公爹身边的孺慕,在看看儿子,低声道:“去吧,别怕。”
“……阿姐院儿里的年糕,大伯便是在这儿买的,”华敏叽叽咕咕的说,“白狮难寻,大伯本是想买只幼犬的,正好瞧见年糕,便买了,险些将我的压岁钱都花光。”
徐鉴实躬身看着笼子里的一只狸花猫,闻言,回头诧异问:“你大伯用的你的银子?”
华敏咬着糖葫芦,点点脑袋,“大伯说得了压岁钱便还我。”
徐鉴实:……
那厢,徐九涣咬着羊肉锅盔,从人群间挤过来,将手中油纸包着的烫手的锅盔分给几人,“来,都尝尝,香掉舌头。”
徐鉴实手里被塞了个羊肉香味扑鼻的锅盔,刚升起来的火儿顿时散了。
罢了,这混账也不是自个儿败了,泱泱瞧着也很喜欢那小白狮。
徐鉴实咬了口烫舌的锅盔,满口肉香,咽下后,他与小孙女说:“花用了多少,回去祖父给你,不必等你大伯还了。”
华缨瞧着地上馋肉的幼犬,闻言抬眼,满眼亮晶晶:“祖父今夜好似财神爷呢!”
徐鉴实笑骂:“口无遮拦。”
“泱泱怎的不过来?”他看向几步远处吃锅盔的长孙女问。
“牲畜对气味敏感,她怕身上沾了旁的气味,回去年糕嗅到生气。”徐九涣单手叉腰,语气轻飘。
华缨点点头,爹爹说的对。
忽的,左肩被人撞了下,好在她的羊肉锅盔没掉地上去。
华缨侧首,便见一穿着玄色氅衣的威猛高大的男子,搂着一刚及他肩膀的姑娘。
那姑娘穿红,披风兜帽遮着半张侧脸。男子金玉冠束发,坚毅如刀刻的侧脸在灯火中明灭瞧不真切。
华缨神色却是一怔,眼瞧着前面那二人行过几步,他们之间行人拥挤,她匆忙扬声与爹爹说:“你们且先去烧朱院,我片刻后过去!”
说罢,便挤着络绎行人,跟着那二人背影折身朝外面去。
第37章 新春吉乐。
寺外,稍远处的粗壮老树下,灯火阑珊,停着辆不起眼的宽敞马车。
车夫不在跟前,无人摆脚凳,姑娘抬首,半张侧脸明艳,画着汴京时兴的珍珠妆面。二人不知说了什么,华缨看着那男子垂眸,将人打横抱着上了马车。
不消片刻,那马车晃动几下,拴在树干上驾车的马打了个响鼻,在原地踏了几步。
紧接着,那玄衣男子掀帘探出头来,似是在喊马夫。
华缨站在明火处,一袭红色披风,兜帽戴着,巴掌大的莹白小脸上面无表情的看着那张坚毅的面孔。
这回,倒是瞧真切了。
宝蕙表姐出嫁时,与姚家几个表兄站在一处拦门的傧相。
几个表兄怎说的来着?
……
“明年便等着吃你和二妹妹的喜酒了。”
华缨那时听见这句,不由回头,将人打量了遍,面容俊毅,身材魁梧,果真是从军的。
几个表兄没看见她,说话不觉浑了些,似打趣,也是警告的说:
“欸,你也年有二十,可有相好的?趁早打发了去,否则别怪咱们兄弟揍你。”
“华缨姐姐?”
东侧忽的响起一道声,轻轻软软的。
华缨瞬间回神,闻声侧首,便看见了西角门处马背上朝她小心翼翼招手的赵商絮,身侧跟着同样骑马的赵徵。
大抵是刚从宫宴出来,赵商絮披风遮掩,也能窥见一角华服盛妆,似是紧张,眼巴巴的望着她。
赵商絮确实紧张,她亲眼见过华缨飞身上马,一脚将苏遮踹下的模样,那样狂奔而去,裙裾飞扬,如傍晚的云霞,漂亮极了。
她羡慕,也害怕,听说苏遮卧床躺了两月才好,若是换做她……
赵商絮悄悄的摸摸自己的腿,小小声:“哥哥,华缨姐姐好像不想看见咱们……”
“下马。”赵徵说。
兄妹俩将马交给寺前候着的小僧弥去拴,而后朝华缨走去。
间隔两丈远时,华缨忽的抬步,朝他们兄妹走了过来。
赵商絮鞋底似是糊了浆糊,迈不开腿,腿脚也暗自打哆嗦。
“给太子殿下,公主殿下请安。”
华缨福身垂眉道。
赵商絮咽了咽口水,张不开嘴。
“徐大小姐。”
赵徵作揖回了一礼。
赵商絮瞟见,连忙也朝华缨福了福身。
“徐大小姐在等人?”赵徵问。
“不劳殿下关心,若无他事,我便先行一步。”
华缨说罢,径直略过这兄妹二人,快步朝着那马车行驶的僻静处去。
今日上灯如云中星烁,到处都是喜庆的红艳。
人潮熙攘,那抹红色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哥哥……”赵商絮低声喊。
赵徵面色微恙,“你且先进去,我一会儿来接你。”
说罢,他让闻津留下保护妹妹,自己从那小僧弥手里牵过马,几下挤进了人群中。
赵商絮抿了抿唇,垂下了脑袋,难掩失望。
闻津垂在身侧的手指抠了抠,抓耳挠腮的没憋出一句哄慰小公主的话,干巴巴道:“殿下,咱们进去逛逛?”
赵商絮点点头,闷声道:“走吧。”
出了大相国寺所在的宋门大街,街面豁然开朗。
悠闲踏步的马被抽了鞭子,跑动起来。
后面几丈远外,华缨眉心微蹙,扫了眼林立的铺子,却是不见谁家铺子前拴着马,过了唐星桥,皆是坊市,四通八达,纵横交深,一旦跟丢,便难寻了。
忽的,身后一道低哑的声音传来。
“上马。”
华缨不肖回头,都知是哪个讨厌鬼在说话。
指甲掐进掌心,华缨回头,朝着身后牵着骏马的人福了福身,“多谢殿下。”
说罢,她自他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火红的披风如焰火,“驾!”
骏马刚行两步,身后倏地风声涌动——
华缨回头,便见赵徵飞身上来,手臂自她腰间擦过,身后好似贴着一记铜墙铁壁,他的手,就握在她抓着缰绳的手下方。
“你!”华缨几乎是在身后之人飞身上来的瞬间,手肘朝后一击,“下去!”
除了幼时被爹爹抱着跑马,华缨还从未与谁同乘一匹,这般紧贴过!
当真是男子脸皮厚,不害臊!
赵徵似早有防备,大掌握住了她的手肘,声音又闷又沉,提醒道:“要跟丢了。”
离了人潮,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变得清脆明晰。
马背上的二人,一个赛一个的腰背挺拔,被寒风吹得鼓动的披风横亘在他们之间,清馥的淡香只往人脸上扑,赵徵垂眸,只瞧的见那鸦青似的眼睫,未经停留,慌忙又挪开。
夜色里,那辆马车穿过热闹的坊市,竟是从曹门出了城。
华缨眉头蹙起,握着缰绳的手紧攥,不着痕迹的勒马停在了一间馄饨铺子前。
前头,城防司官吏在查公验,里头的人似递出一枚腰牌,只见那官吏拱手见了礼,将马车送出了城去。
华缨眉眼稍垂,余光瞥见地面投落的暗影,忽的抬腿,劲瘦的小腿径直踹在了后面马背上的人,紧接着,她腿飞快收回,边回头看向后面。
不如她所想,赵徵没被她一脚扫下马去。
也意料之外的,赵徵没还手,目光如墨的看着她。
华缨轻咬了下口中软肉,恍若方醒道:“对不住,我忘了殿下还在。”
说罢,她又规矩道:“殿下先请。”
赵徵没说话,身形利落的下了马,站在路边。
华缨紧随其后,狐狸毛披风哗啦响了声,如同铺就的云霞,一瞬即收,吝啬给人多瞧。
“多谢殿下借骏马,完璧归赵。”华缨将手中缰绳递去。
赵徵眸光微垂,落在了那只柔白掌心上。
姑娘家的手总归小些,便是瞧着,也好似柔弱无骨。
他伸手,握在了那缰绳几寸之地。
后面点着煤油灯煮馄饨的老婆婆,笑容和蔼问:“二位客官可要吃碗馄饨暖暖身?”
华缨收回手,转身朝那简陋桌椅走,“劳驾您,一碗馄饨。”
“好。”老婆婆笑着去了灶台旁,咕哝数着个儿的下馄饨。
不多时,一碗白烟萦绕、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上了桌。
华缨握着汤匙,舀了一颗吹吹,送进嘴里,味道不及她刚吃过的羊肉锅盔,但也尚可。耳边寒风呼啸,还有邻桌几人低声说话的声音。
良久。
“诶——你是哪家的儿郎呀,快快进来避避风雪。”
老婆婆慈爱招手唤。
华缨动作微顿,抬眼便见歇了一个傍晚的雪,不知何时又落了,外面风雪急,草履庐蔽,灶膛里火光跳跃,好似添暖。
身后脚步声逼近。
几息间,声音停在了她背后。
华缨没回头。
赵徵也没有过来,在她身后那方桌落座,“劳驾,一碗馄饨。”
华缨吃完,浑身都冒了汗,她付了钱,拢着披风往回走,自始至终都没给后桌那人一个眼神,好似未识得。
此处偏僻些,多是卖货郎在夜深时归家,偶有几声热闹。
没走多远,身后响起了另两道脚步声。
华缨没刻意走快,也没放慢等谁。
后面的人,也始终不远不近。
小半个时辰,折回了宋门大街,挤进了人潮。
赵徵不知何时跟了上来,行在她身侧,低声问:“我可否算将功折罪了?”
华缨目光微侧,瞥见他落了雪的肩,和冻红的耳朵,透亮的眼珠子映着街市灯火,道:“听不懂殿下说什么呢。”
赵徵:……
平心而论,华缨委实觉得,她没什么好怨怪赵徵的。
当日之事,说起来,赵徵也是受了苏遮连累。
祖父说,皇家之人,难免工于心计,昌隆帝此举,为着是自己的龙椅不受太子危及。
华缨不懂,既是立了太子,好生教导储君就是,待得来日昌隆帝宾天,后人可继。昌隆帝因何觉得,赵徵会危及他的皇位?
那晚,祖孙俩在书房促膝而谈,原是徐鉴实为劝她莫要将自个儿困住了。
话到此处,徐鉴实拿出了一卷深藏的诏书给她看。
祖父说,昌隆帝斥责他也好,闭门思过也罢,还是降陟二叔,都是因忧怖而生。
“祖父要你和阿敏读书,是为明理,不愚昧,不无知,纵是被算计,也要明缘由,通情理。今日瞧着,官家一石二鸟,好似风头占尽,可事实呢,他伤了父子情。情分伤了,想要补救,便难了。”
“祖父教授太子十数载,其心性如何,也知晓一二。如先帝言,太子生来,便是要当帝王的,其心坚韧,亦有抱负,咱们丢了几十年的燕云五州,来日未尝不可收回……祖父老了,辅佐不了他几时,只盼着来日君正臣直,海晏河清。”
华缨厌赵徵,也未是因受他连累之事。
时日良久,殃及池鱼的恼怒,早就散了去。
不过是她不愿与皇家牵扯罢了,满腹算计,烦人的紧,若是如那繁杂缠绕的麻绳倒还好,她一刀劈开就是了,可昌隆帝……她总不能给他开脑袋。
“咻——啪!”
忽的,黑夜里炸开了绚烂的焰火。
华缨惊得缩了缩脖子,一双逐渐长开的桃花眼瞪得圆溜溜的。
半晌,她轻轻的呼出口气,心里默念:
佛祖在上,童言无忌,莫要怪罪……
华缨这般说,赵徵也未追问解释什么。
他的目光在她受惊的神色停了一瞬,道:“新春吉乐,岁岁平安。”
两句吉语,藏进了焰火声中。
二人驻足,观了片刻焰火,殊途同归,皆往相国寺后面的烧朱院去。
新春吉乐。
华缨说。
第38章 压岁银子。
正月初一,徐家几人皆睡得日晒三竿才起。
爆竹红纸散在满地雪白里,为这素裹银妆添了几分喜色。
昨夜落了半夜的雪,这会儿子倒是停了,日光冒出头来,天光正好。
檐下丫鬟们窸窸窣窣的动静,听见屋里主子摇铃,鱼贯而入的端着银盆热水、牙具牙粉的进去伺候。
“小姐新岁吉乐。”
一颗睡得头发乱糟糟的脑袋从帐子中探出来,“新岁吉乐!”
华缨说着,不知自哪儿掏出几个红封来,小手往前一递,阔绰道:“拿去花!”
绿稚也没推辞,笑着接过,与几个丫鬟一道分了。
年下的赏银,早在腊月里发月俸时便一道发了,还有一身新衣裳,今儿这红封,是她们小姐独赏她们几个屋里伺候的。
几人心照不宣,喜盈盈的将红封揣好,伺候主子梳洗。
换上新岁的新衣裳,以徐鉴实为首,徐家几人去祠堂敬了初一的第一炷香,而后回到正堂用早饭。
长幼有序,先是徐九涣三人,与徐鉴实磕头请安。
这般年岁,还要拿老爹的红包,徐士钦脸臊的发红。眼风一侧,旁边的徐九涣倒是利索的很,揣进了自己袖袋里,瞧着很是满意了。
随后又是华缨姐弟仨,请安说着吉祥话儿,惹得徐鉴实唇角翘起,又掏出三个厚实的红封来。
两只袖袋沉甸甸,这才坐下用早膳。
一人一碗热气腾腾的馎饦,一张素饼,寓意团圆长寿。
用过早饭,宋喜先回苍邬院了。
照着规矩,府中管事、仆妇、丫鬟和小厮,都要去请安。
徐九涣看着那仨小的,袖子一撸,眉梢飞扬,“来啊,玩儿推牌九。”
姐弟仨对视一眼,跑去屋外檐下堆雪人儿了。
他们是小不是傻,袖袋里的红封还未焐热呢,休想诓走!
“欸——梭子也行啊!”
三人心似铁,跑得头也不回。
徐鉴实满意颔首,倒是不必担心他们败了家底。
难得空闲,他放下茶碗,起身去前院书房,准备趁着这好日天晴,将书房的书册收整一二,那都是他的宝贝,莫说是让下人代劳,就是这俩儿子,他都不稀得用。
徐九涣将袖子放下,幽幽叹道:“长大了果真是没幼时好骗了。”
徐士钦端着茶碗,忍不住冷嘲一句:“小孩儿的红封都骗。”
徐九涣起身,伸了个懒腰,过来给他一脚,轻哼道:“骗你的了,管得真宽。”
话出口,就见徐士钦眼睛倏地睁大了。
徐九涣抬眼望着房梁,往前想想,好像……
他扭头就走。
哎呀呀,多少年前的事了,竟还提起,不害臊。
徐士钦:“哼!”
家里悠闲一日,年初二,是出嫁的姑娘带着姑爷回娘家的日子。
宋喜今日起晚了些,丫鬟伺候梳头,拿着两只步摇簪子问,“夫人想戴哪只?”
宋喜看了眼,摇摇头说:“都太艳了,换那只青玉琉璃兰花簪吧。”
“还是年节呢,夫人打扮的这样素净……”梳头丫鬟迟疑道。
“无妨,就换那只吧。”宋喜照着铜镜打量自个儿,便见徐士钦自屏风外进来,身上穿戴齐整,俨然一副待命的架势。
见着男主人进来,丫鬟伺候梳妆完,便福身退了出去。
宋喜不满的嗔道:“你瞧什么呢,自个儿起得早,竟是不知喊我一声,手忙脚乱的,时辰都要晚了。”
虽说昨儿用晚膳时,公爹便说,明早在各自院里用早饭就是,不必折腾,耽搁时辰。可这也委实晚了些。
徐士钦看着她,“昨夜歇的晚,想你多睡两刻,便没吵你。”
说着,他目光上移,看向她的发髻,问:“怎的没用那新钗?”
宋喜瞪他一眼,起身往外走,“今儿是宝蕙带新姑爷回家的好日子,我打扮的那样艳做甚。”
桌案饭菜已摆好,一双儿女去陪公爹用早膳去了,这屋里便只有他们夫妻的两双碗筷。
很快吃完,茶水漱口,宋喜与徐士钦一道出门了。
九曲坊住着的都是达官显贵,这个时辰,几家门前已然有携妻带子来拜年的,见着徐士钦夫妻,福身问安,寒暄两句,又各自散去。
果然,他们到武定伯府时,日头已高,几个出嫁的姑娘都带着夫君孩子回来了,给伯夫人请安罢,女眷们留在暖阁与长辈说话,男子跟着武定伯去了练武场。
听得宋喜夫妻俩回来,武定伯一张脸苦兮兮,“你们比试,我去招待侄女婿。”
姚明牧斜襟挎在腰间,闻言不厚道的笑道:“爹这模样,像是咱们幼时被五叔逼着扎马步似的。”
姚明山双手环胸的倚在武器架前,哈哈大笑:“扎马步咱们都会,大伯胸无点墨,做文章才是难为。”
武定伯心里苦,但他不说。
去吃点墨嘛,为了他好的……
“岳父留步。”
身后忽的一道声音响起。
“小婿对小徐大人多敬仰,不知可否与岳父同去?”姚宝蕙的夫君拱手问。
练武场静了须臾,几张脸目瞪口呆。
武定伯喜不自胜,“成成成,咱爷俩儿一道去!”
姚明牧不解:“怎会有人觉得那笔杆子比咱们的木枪轻?”
姚明山听乐了,手肘怼了下姚明琢,幸灾乐祸道:“大哥,这也是个胸无点墨的,趁早让他去营中吧,给家里省些束脩银子,还能吃顿酒。”
姚明琢斜他一眼:“你去与我爹说。”
“那可不成,大伯还没动静呢,大娘都得用扫帚揍我。”
几兄弟正说笑话儿,远远就瞧见一道少年郎的身影跑来。
徐华宋没少来姚家,对这院子熟门熟路,不必下人带路,自个儿便寻了过来,衣袍带风,欢喜道:“表兄!”
“就你一个?几个妹妹呢?”姚明牧扬声问。
“阿姐和姐姐都去了蕙表姐那儿,她们说不想来练武场吃土!”徐华宋也大声回,与徐士钦五成相像的稚嫩脸上笑逐颜开。
“欸——泱泱也来啦?”姚明牧听见,眼睛咻的睁圆了,问道。
几句话间,徐华宋跑了过来,闻言点头。
“我去找泱泱玩儿!”姚明牧丢了手里的木枪,撒腿要跑,却是猝不及防的被薅住了后脖领拽了回来。
“这么大的人了,老往姑娘堆里凑什么?没个分寸。”姚明琢皱眉教训道。
幼时便罢了,如今他们都是要说亲的年纪,还往一处凑,给人瞧见,免不得要说闲话的,他们是男子无碍,但对姑娘家的名声却有损。
“又不是外人。”姚明牧不满嚷嚷,扑腾得像个雀儿。
徐华宋撑着演武台跳上来,“阿姐寻二表姐有事说,才不跟咱们玩儿呢。”
华缨确实有事与姚宝湘说,才趁着今日婶娘回娘家,腆颜跟着一道来了。
委实是姚家的宴席摆的太晚,要到年初十,她等不及。
屋里,几个姑娘挤在软榻上,丫鬟们将几位小姐喜爱的茶果点心端来,又取了几卷闲书,才退出去,顺手关上了门。
姚宝蕙自去岁秋里出嫁,回娘家次数寥寥,她夫家是书香门第,规矩比他们伯爵府还要多,她处在檐下,难免要谨小慎微。
这还是她成婚后,她们姐妹几个头回聚的这样齐整。
姚宝湘今岁十七了,秋里也要成婚了,带头打趣大姐姐,话里不免问几句闺房之事。
姚宝蕙羞得脸颊泛红,只道:“等你成亲就知道了。”
三小姐姚宝璐剥着栗子,头也不抬的道:“靖安世子那样健壮,怕是贪的紧,二姐姐趁着出阁前多吃些,养壮实些。”
“姚宝璐!看我不撕你的嘴!”
纵然如姚宝湘这样性子泼的姑娘,也被这浑话惹得脸烫心跳,跳起来便要揍她。
“且先等等,”华缨将两位表姐分开,语气郑重道:“我有话与湘表姐说。”
姚宝湘好奇,“这事有关我的?”
华缨点点头,手里握着颗小金桔,斟酌一瞬,开口道:“除夕那夜,我在大相国寺见着了靖安伯世子,身侧有个姑娘,瞧着举止,关系不似寻常。”
姚宝蕙张了张唇,轻声问:“可是看错了?”
另几人脸上神色也有些懵。
华缨轻摇首,“虽是天色晚,但我瞧得真切,一路跟了去,见那辆马车从曹门出了城,那处冷清些,我怕打草惊蛇,便没再跟。”
房中的热闹劲儿散了,几人默默的看向了姚宝湘。
姚宝湘丰腴的脸颊气得鼓起,一巴掌拍在矮案上,穿鞋就要去算账。
姚宝蕙梳着妇人髻,发髻上的步摇晃了晃,赶忙拦住她,“别气别气,咱们先商量商量!”
“就是,年里生气是要赶走好福气的,我祖父被爹爹气着,都攒着等出了正月收拾他呢,”华缨也赶紧去拉住她一只胳膊,这牛劲儿险些抓不住,“湘表姐要是这样冲动,我就不跟你说了……”
“你敢!”姚宝湘气得手指戳她脑袋,“阿敏从前有句话说的对,你要是敢不告诉我这事,待我日后知晓,少不得难过,我就得用阿爹的木枪揍你了!”
华敏往嘴巴里塞了个蜜饯儿,含糊不清道:“阿姐骗你的,才不会瞒着呢。”
不然今日也不会与她一起过来啦!
姚宝芳说大实话:“二姐姐,你也打不过泱泱啊。”
姚宝湘:!
将人拉得坐下,姚宝蕙道:“这事早知道要比晚知道的好,过会儿趁着人少,你与三婶通个气儿,后日靖安伯府不是宴请嘛,正好趁着这回,让三婶问问,且看看段家旁人可知晓此事。”
若是段家人都知道,唯独瞒着她们家,那便要上门讨个说法了。
但若那女子只是段晁养在外面的外室,在宝湘出嫁前,让段家的将那外室打发了就是。
姚宝湘双手托腮,仰着脑袋,“外祖母他们知晓与否,又与我是何干系?”
她说着,憋了憋,不痛快道:“他都脏啦!”
几人:……
第39章 不讲武德!
闺阁中的姑娘,除了每日学些女红,炖汤羹,便是读书也只是读内训、女戒等女四书,姚家的几个姐妹,也是被这般教着规矩,没法子,世家讲究静女其姝,愈是娴静,名声愈好,登门求亲者众。
姚宝湘却是不耐文静,女四书是什么鬼东西,哪里有游记、话本子有趣?
从前先生在堂上讲妇德,她在底下偷看用浆糊套着女戒的皮,实则读的是女子仵作验尸的话本,被老头儿发现,气得吹胡子瞪眼,连告而去!
姚宝湘被阿娘罚了戒尺,罚了跪祠堂,仍不悔改,她肉多,不怕疼呢!
于情爱一事,她自也诸多畅想。
她姚宝湘来日要嫁的夫婿,无关那双手是握笔还是扛刀,但定要是顶天立地的好儿郎。
与段晁定亲,也是她点了头的。
段晁身形高大勇猛,虎背猿腰,与二哥比试时,厚重的大刀劈下来,他脚下纹丝未动,大伯亦夸赞,他武艺不俗,靖安伯后继有人,他再瞧家里几个儿郎,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处处不满意。
几个哥哥、弟弟吐苦水,那时姚宝湘与姐妹站在一处乐滋滋的瞧热闹。
再有,段晁待她,如待靖安伯府的姊妹,多有体贴关心。
姚宝湘想,有夫如此,也没得挑剔什么了,待她成亲,定会好好与表兄做好夫妻的!
可如今!
段晁这个王八蛋,与旁的女子做了夫妻!
他心尖儿上的人不是她,身子也给了旁人,她与之做个鬼的夫妻啊?!
对着几个姐妹,姚宝湘托着脸颊坦言道:“我可不打算日后与满院子的姨娘争风吃醋,娶我之人,必要洁身自好,院中只有我一个妻子,我亦会全心全意的待他,可若他要三妻四妾,那就有多远滚多远,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男人却是满地爬的,我何愁出嫁?”
姚·资深继承姚宝湘话本子·宝璐,连连点脑袋,附和道:“就是就是!”
姚宝蕙眼皮一跳,道:“别捣乱。”
“你与段晁还未成亲,等三婶回娘家时,与段家外祖母和婶娘将此事说了,段家若是要体面,自会让段晁将那女子打发了去,等你们秋里成亲,她也碍不着你的眼。”
华缨乌亮的眼珠子眨了眨,道:“庄子上的管事若是欺上瞒下,大姐姐可还会再重用他?”
这话转得陡然,姚宝蕙一脸茫然的答:“不会。”
华缨点脑袋,“且不说段晁可愿意将那女子打发了,又是否会因此冷待湘表姐,就是他今日应了,愿意将人打发走,可咱们就信了?再有,纵然这个女子被打发走,来日湘表姐与他成亲了,可否能全心全意的相信他,外面没有养着外室?疑心一旦生根,便没那般容易拔了去。”
“可、可成亲不是生意,如何能与打理庄子相提并论……”姚宝蕙茫然的呐呐道。
“若成亲不是生意,又怎会挑门第高低?挑个喜欢的过日子岂不正好?”华缨也睁着桃花眼懵懵道。
屋里静了,几双眼睛大眼瞪小眼。
忽的,姚宝湘噗嗤一声笑了,丰腴的身子靠在华缨身上,打趣道:“咱们泱泱还没开窍呢,不知如意郎君四字中,‘如意’两个字作何解。”
华缨倏地红了脸,却不是因这话,而是脊背触得的丰满柔软,她结巴的轻推姚宝湘,“沉、沉呢……”
敢说她沉!
姚宝湘勒着她抱着,就是不给她躲,与大姐姐说:“不过,我倒是认同泱泱说的,今儿既是有这么一桩,来日成了婚,我与段晁但凡有些不如意的,我怕是都得疑心他外面有人,还得将他今日养外室的事拿出来说嘴,如鲠在喉。”
华缨满脸的生无可恋。
衣裳这样厚,她都能仔细感觉到,软软的……
她与湘表姐不过差两岁,她就没有。
得喝羊奶,喝牛乳!
年糕来家里喝了半年羊奶就长大了,都能撞雪堆了呢。
“……是吧,泱泱?”
“啊?”华缨茫然抬眼。
“湘表姐说,就是嫁不出去成了老姑娘,也好过与别人用一个夫君。”华敏将剥好的小金桔给了她,说道。
华缨刚想点头,手心里塞进来个凉凉的桔子,她忽的脑袋一木,口干舌燥的呐呐道:“那湘表姐岂不是暴殄天物……”
姚宝蕙唰的脸通红,默默地别开了头,又忍不住看一眼二妹妹。
姚宝湘本是没反应过来这话何意的,愣是被姚宝蕙那一眼,看得嗖的明白过来,顿时脸颊连着脖颈通红一片,将人压在了榻上挠痒,羞恼道:“看你还浑说……”
华缨委屈。
怎是胡说呢……
午间用宴,姚宝蕙出嫁了的姑娘,被喊去了大人桌。
她们几个还未出阁的,都留在暖阁用的。
饭后略坐了没多久,宋喜便打发了丫鬟来喊华缨和华敏,准备回府了。
姚宝湘吃了酒,脸颊红扑扑的,不舍的抱着华缨,嘀咕道:“泱泱,你也觉得我该退亲的是吧……”
华缨想了想,道:“爹爹说,世间之人,万般活法,权看心性。”
华缨姐妹俩回家了。
姚宝湘在暖阁酣睡到申时末才醒来。
暖阁中静悄悄的,也让人无端生出些空荡荡的寂寥。
姚宝湘忽的想,若是成婚后,她时常要这般醒来只她一人,而夫君宿在别处,这婚不成也罢。
天色渐暗,檐下上了灯。
姚宝湘起身收拾妥当,便回了自家院子。
母亲段氏正坐在多宝阁中看家装单子,见她进来,招手唤道:“来,看看这两个庄子,你喜欢哪个?”
姚宝湘蹭过来,脑袋枕在阿娘肩膀上,“要去庄子上小住?”
“年下里哪有那功夫,”姚三夫人道,“这个小些的,风景好,离汴京也不远,后面依山傍水,夏日里避暑好,这个倒是大些,但也远些,一来一回的便得两三日,但果蔬种的好,收成也比这个小的每年要多几十两银子,你先挑,剩下的这个给你哥哥。”
“哦,我要这个小的,”姚宝湘说,她听出来阿娘的意思了,这是要给她做嫁妆,无甚犹豫,她直接道:“阿娘,我不嫁表哥了。”
话出口,姚三夫人侧首看她一眼,蹙眉道:“别胡说,亲都定下了,哪有不成婚的道理。”
姚宝湘将段晁养外室的事闷声说了。
“当真?”姚三夫人面色诧异,就这么侧了半身,姚宝湘险些出溜了。
“自是真的,事关表哥名节,我怎会吣口胡说。”姚宝湘梗着脖子不高兴道。
姚三夫人眼皮狠狠一跳,男子有啥名节,“先前你舅母还与我抱怨说,你表哥一旬半月的不回家,都是宿在营中,她连个影子都摸不着。”
姚宝湘撇撇嘴,幽幽道:“是眠花宿柳吧……”
“姑娘家家的,说的什么混账话!”姚三夫人斥道。
姚宝湘不服气,“表哥都做得,我怎就说不得了?”
姚三夫人被她吵得头疼,抬手揉揉额角,也没了理嫁妆的心思,哄劝道:“你先别声张,后日我回去与你舅母问问。”
“我与阿娘说这事,非是要舅舅舅母和外祖母给我什么交代,”姚宝湘跳下榻,过去倒了碗凉茶喝,满眼清亮,“是我要退了这门亲。”
“胡说八道!”姚三夫人被她左一句不嫁,又一句退亲,说得有些恼,“成亲是你过家家不成?轻言反悔!”
“我知阿娘替我筹谋,要我嫁回舅舅家,一来体面,门当户对,二来,舅舅舅母向来待我好,旁人家的婆母磋磨儿媳,少不得站规矩,整日伺候跟前,但舅母和外祖母疼我,不会如此待我,表哥……”姚宝湘说着一顿,满脸晦气,“他待我也还好,可是,阿娘,我是你生的,你自也知晓我性子,若是有舒坦日子,我怎会不愿的过?”
“别嚷嚷。”姚三夫人头疼道,“若你说的这事属实,你舅舅舅母自会将那女子打发了去,你权当不知就是。”
男人嘛,有几个不贪那事的?
她闺女和侄子相差几岁,她又私心将闺女多留了两年,侄子身边就是跟着个嘘寒问暖的,也是人之常情。
世家大族里,男子到了岁数,家里人都会给他们身边添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也是她早早与娘家将这亲事定了,嫂嫂才没给侄子房里添人,按理说,这是想着宝湘的,今儿这外室之事,哥嫂大抵是不知情的。
“你也别钻牛角尖,过日子,哪能事事顺遂?睁只眼闭只眼的,日子才好过些。”姚三夫人劝道。
姚宝湘难掩失望,她问泱泱那句话时,便知阿娘会劝她忍下。
平心而论,阿娘觉得这是门好亲事,盖因那是血脉牵连的亲人,也因段晁年不过二十,身上已有军功,如今不过是悄悄养了个外室,打发了就成,何必大动干戈闹着退亲?
“阿娘错了,我非是介怀表哥在庄子上养着谁,而是表哥非我良人。他是先生夸赞的武才,也是家中孝敬长辈的孝子,是爱护弟弟妹妹的兄长,表兄妹一场,我懒得去揣度其中有几分是他真面目,但将女子如灵雀般圈养在庄子上,心有所属也好,逗弄着鸟雀消遣也罢,若是前者,他无担当,若是后者,其心可诛。”
姚宝湘说着站起,看着软榻上眉眼间已有细纹的母亲,顿了片刻,还是坚持本心道:“本来嘛,此事与我无甚干系,但阿娘既是要我硬着头皮忍下这桩亲事,想要与家里亲上加亲,那我便也不得不管了。”
“你要做甚,别胡来!”姚三夫人急忙道。
“阿娘大可放心,我不会坏了家里的名声,宝璐和宝芳还未定亲,我总要替她们想着些的。”
姚三夫人眼皮猛跳几下,没等她出门,便慌忙唤了仆妇进来,厉声吩咐道:“将小姐关回房里去!这几日谁都不许给她开门!”
姚宝湘:!
被四五个仆妇摁回房里时,姚宝湘眼睛险些绿了!
不讲武德!
第40章 湘表姐。
正月里多宴席,连徐鉴实都赴了两家宴,偏华缨自武定伯府回来,没再出过门,说是要修身养性。
徐九涣听得耳朵疼,隔日,拿着弓箭站在闺女门前喊——
“打猎去嘞!”
华缨坐在屋里喝牛乳,头都没回的说:“正月打猎不吉利,造杀孽。”
徐九涣:……
“小孩子家家还挺信佛……”
嘀嘀咕咕的将弓箭放了回去。
华缨倒也不是真的修身养性,去岁忙着学管家,她都许久不曾懒怠着了,发髻不必梳,厚重的冬衣也不必穿,抱着一卷有趣的杂记歪在榻上,盖着狐狸毛皮,手边摆着热茶点心,日子快活呀,哪里是出门应酬比得?
就这么养到了正月初十,官员都上值了,她矮案上的书卷摞了两卷,屋中茶果从樱桃煎换成了冷酒,姑娘一头青丝,懒洋洋的铺在迎枕,雪白的狐狸毛皮中伸出只手,拿了那冷酒吃了口,眉眼餍足的弯起。
忽的,绿稚在檐下禀:
“小姐,武定伯府的二小姐喊您出去呢,人就在府外。”
“欸?”
华缨讶然抬眼。
少顷,华缨穿着件茱萸红拢花织锦的披风小跑出来,就见姚宝湘一身烟紫色劲装坐在骏马上,青丝如男子束发,被寒风吹得招摇,朝她招手喊——
“泱泱!”
自曹门出城,贩货郎的叫卖声远去。
荒野无人,华缨勒马慢了慢,稍等姚宝湘追上来,好奇问:“今日不是你家摆宴,怎的还能出来跑马?”
姚宝湘眼睛亮晶晶的,垂涎的看着她骑着的汗血宝马,“徐大伯自哪儿给你寻的这宝马,当真是个宝贝啊!”
“也是凑巧,那人赌擂台,将这匹宝马输给了爹爹。”华缨摸着马鬓毛咧嘴笑,得意又可爱。
“难怪二哥日日念叨你这宝马呢,方才我尽全力都追不上,累人的紧,”姚宝湘脸颊红扑扑的,又道:“可别提了,初二那日,我说要退亲,就被阿娘关起来了,今儿趁着家里人多忙乱,才悄悄穿了姚明牧的衣袍溜出来的。”
“我外祖母家摆宴那日,阿娘去与舅母问了,家里几人皆不知段晁那事,听说舅母当即喊了段晁去,当着阿娘的面问他,段晁倒也承认了。”姚宝湘说着轻哼了声,又长叹声气,“阿娘说,舅母会让段晁将那女子打发了,就连舅母都特来家里,与我宽慰了几句,说是定不会让那女子碍我的眼。”
两匹马啪嗒啪嗒的溜达似的往前。
姚宝湘吐苦水道:“可是她们越是要保这门亲事,我就越是难受,就想发脾气,阿娘反过来将我骂了个狗血淋头,说我的心眼儿跟针尖儿似的,一点不如意偏揪着不放。还说,哪有男子不纳妾的,让我肚量宽些,左右那些个姨娘也越不过我这个正室去,可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啊,他既是不能全心全意的待我,凭何我就要掏心掏肺的对他?”
“我不过是想要一个一心人罢了,怎就是我错了?”姚宝湘瘪了嘴,一双眸子雾气氤氲的看着华缨。
华缨听罢,默了片刻,问:“表姐是决心要退亲?”
“自然的!”姚宝湘一丝停顿也无,满脸真挚,“我今日寻你出来,也不为跑马,是想去东营找段晁,与他说退亲之事的!”
姚宝湘说着捏紧小拳头,“他若不应,你替我将他屈打成招!”
华缨汗颜:……
东营驻地在曹门外往东几十里外,与西郊三营不同,东营皆是战场上厮杀下来的儿郎,便是百户千户,都是身负军功的铁血男儿,每年京中军饷,可是能与那鼻孔朝天的禁军对半分的。
二人过来,便被卫兵拦在营外,剑指心口,满脸凶煞,“何人擅闯军营?”
姚宝湘拉着华缨默默的朝那枯草凄凄的地儿退了两步,眼睛不觉睁圆,撑着气势道:“武定侯府二小姐,姚宝湘,我找段晁。”
两个卫兵对视一眼,“稍等,待我禀报段骑都尉。”
说罢,一人快步往内去了,另一人双目紧盯着她们二人。
华缨静站着,目光却是紧瞧着那锋利兵刃。
这是见过血的……
稍片刻,便见一道魁梧身影阔步朝她们行来,端肃的面容不怒自威。
华缨稍抬眼,余光却是瞥见姚宝湘不着痕迹的朝她身后躲了躲:?
“胡闹!”段晁走近,劈头盖脸的就是一句训斥,“谁给你的胆子跑军营来玩儿?”
华缨:。
这话总不能是骂她吧。
大抵是丢了脸面,姚宝湘站在华缨身后侧,梗着脖子凶道:“段晁!咱俩退亲!”
话出口,便见面前的男人脸色骤变,阴云密布。
华缨和姚宝湘被带了进去。
日近晌午,日光洒洒,隔着老远都能听见操练场士气如虹。
三人一路缄默,华缨目光新奇的打量着营中陈设,直至看见成片的营房时才收回视线,忽的,她侧首,这才发觉,姚宝湘耷拉着脑袋好似有些难过。
华缨瞥一眼前头那道高大身影,用气音喊:“湘、表、姐……”
耷拉着的脑袋没抬起,轻轻摇了摇示意她没事。
华缨心想:瞧着不像。
卫兵住大通铺,军官们倒是有独立的院子,前面设书房,后面有卧房和湢室。
约莫走了一刻钟,段晁推开了一间院子的门,忽的回首。
二女脚步倏地一顿,两双眼睛齐刷刷的盯着他看。
段晁似是被她们的反应噎了下,“……进来。”
“好似谁怕一样!”姚宝湘昂首挺胸,气势十足,牵着华缨的手往前走,将那碍事的挤开,先行进了院子,没走两步,忽的又停下了。
华缨侧首看她:嗯?
姚宝湘咬了咬唇,她还不想见那女子呢。
“这边。”段晁沉声道。
前院冷清,书房门前挂着灰扑扑的棉帘子挡寒,这院子朝向不好,近午时也不见几缕日光,阴凉幽静。
“院子简陋,徐大小姐随便看看,我与她且说几句话。”段晁说。
华缨还未出声,倒是姚宝湘先不依了,紧紧握着她的手,梗着脖子与段晁吵,“你当真无礼!凭什么将泱泱拦在门外?”
段晁一路脸色便不好,此时说话也压着火儿,看着面前跋扈的娇小姐,难掩燥意道:“既是不愿避人,那就在此处说。”
华缨想跑。
“我……”
“你不用走。”姚宝湘坚定护短道。
华缨:……
不!让她走叭!
“为何要退亲?”段晁站在门前,眉眼间郁色难藏,问得直接。
姚宝湘被他那双招子盯着,也不甘示弱的仰着头回视,嘲讽道:“装什么大尾巴狼!”
段晁:“好好说话。”
姚宝湘:“说你大爷!”
华缨模样认真的看着二人争执,颇为同仇敌忾的没好脸盯着段晁,另只手从兜里摸出青枣塞进嘴巴里,声音清脆咔嚓。
段晁眼皮狠狠一跳,目光挪向那光明正大听墙角的姑娘,紧接着——
“你凶泱泱做甚?”姚宝湘梗着脖子嚷。
段晁:……
华缨咬着颗青枣,温吞的眨了眨眼。
湘表姐偏宠她呢。
她也没法子呐~
姚宝湘吐纳两息,转首看向段晁,神色认真道:“今日我来,便是要与你说退亲一事,错处在你,骂名便也该你担,明日、明日我会将定亲之礼尽数还回你家,也请你早些禀明舅舅舅母……欸!你拉我作甚?段晁!!!王八蛋!!!你给姑奶奶松开——”
“砰!”
书房门重重关上。
华缨瞧得目瞪口呆,也颇为手足无措。
她……是救不救啊?
华缨紧盯着那扇门,犹豫一瞬,轻手轻脚的上了石阶,蹲在了门前,侧耳倾听。
“湘表姐,他若揍你,你摔东西我就进去!”
屋里,被紧攥着手腕压在书桌上的姚宝湘,刚抓起一方砚台要砸,闻言,动作倏地顿住。
段晁目光扫过,也没戳破,将人抵在桌前,眼底阴云翻涌,再次问:“为何退亲?你有看上的郎君了?”
不知怎的,姚宝湘听着这句,心口狠狠一颤,竟是生出几分——她若是认了,眼前这人怕是要将那郎君砍了的错觉。
神思恍了一瞬,姚宝湘双眸倏地睁圆,气得胸口一鼓一鼓的,踹他一脚,仍不解气,恼道:“你还要脸不要,自个儿养着外室,竟是妄想倒打一把!!!”
段晁默了默,忽的想起几日前被母亲喊去时的问话。
姚宝湘被抓着手,上半身紧贴着书案,动弹不得,越说越气,双脚扑腾着又踹他几下,呲牙凶道:“我告诉你!别想将错处推诿给我!虽是我要退亲没错,但此事盖因你不洁身自好而起!”
段晁也不躲,垂眸道:“你是介怀桑娆?”
这名字一出口,书案上的张牙舞爪的娇小姐顿时面色一空,瞬间安静了,好似所有的爪牙收起,那身软骨袒露,脆弱得不堪一击。
段晁喉结滑动了下,目光紧纂着她脸上难掩失落、难过的神色,像是不知餍足的兽类,贪婪无尽,片刻,他方才缓声道:“她不是我的外室。”
门前青枣声咔嚓咔嚓。
闻言,姚宝湘抬眼,一颗泪珠子从眼尾滑落鬓角,神色茫然。
段晁目光落去,看着那抹湿痕,片刻,屈指蹭了蹭,道:“没骗你。”
眼角被那粗粝手指蹭得生痒,姚宝湘咬着唇,却是没忍住红了眼眶。
她知晓段晁养外室时都没哭。
好丢脸。
“你都喊她闺名!”姚宝湘忍着哭腔又踹他一脚。
段晁眼皮狠跳一下,似觉无言以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颇为无语道:“她姓氏为桑。”
姚宝湘:“……哦。”
“咔嚓咔嚓……”
姚宝湘忽的想起,段晁从前身边跟着的近卫就是姓桑,那人长了双笑眼,跟着段晁来姚家来玩儿时,总是喊她湘二小姐。只是,几年前那近卫随段晁上了战场没回来。
“桑榆是为救我而死,他家里只桑娆这个妹妹了,我自当替他照看。”段晁道。
姚宝湘点点头,“段晁,你娶她吧。”
话出口,上方的那张脸神色一变,咬牙警告:“姚宝湘!”
“我说真的,”姚宝湘脸上没什么表情,“你除夕夜陪她逛大相国寺,与她同乘马车,搂她抱她,待谁都不如待她亲近,便是今日你与我说,桑娆不是你的外室,我信了你,可来日之事谁说得准?”
“那夜人潮拥挤,亲近是因怕挤着她腹中孩子,她……”
姚宝湘登时怔住,回过神来,抬手就是一巴掌,双眼通红的骂:“脏男人!!!”
将人推至一旁,她撑着书案直起身便走。
刚走两步,整个人忽的被翦着双手压到了墙上,耳边段晁几乎是恼得低吼:
“不是我的!”
这动静突然,姚宝湘猝不及防,手中的砚台砸到了地上,砰的一声闷响。
紧接着,又是砰的一声——
明亮的日光大片的涌入,两扇门被踹得大敞,一扇磕到了墙上,另一扇重重砸在了段晁后背。
环视一圈没看见人的华缨:?
“表姐?”
姚宝湘:。
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