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昏迷【倒v开始】 蔺南星在病榻边,感……
蔺广这下是真的有些气恼了, 黑了个脸道:“那你的人,那个叫逢会的小子,我可不会让他好过。”
蔺南星充耳不闻, 垂着脑袋,双手依然拱着,一副非卿不娶, 宁为玉碎, 不为瓦全的模样。
蔺广气地冷哼一声,茶杯重重磕在桌上, 茶汤都洒出了些许。
这时门扉被“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人缓缓从外头步入。
正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 苗善河。
苗公公身量不高, 素麻之下穿着蟒纹外袍,虽然其貌不扬,气质却十分和善。
他架了个拂尘盈盈笑着, 打招呼道:“蔺老公, 训话呢?”
苗善河的权势不及蔺广大,却也算是蔺广这秉笔太监的上峰。
蔺广站了起来,拱手道:“苗老公,咱家这不和儿子随便聊几句么。”
苗善河回了礼, 也坐了下来,闲话道:“你这儿子够出息了,换做是我必然是捧在手心里头的,哪舍得让他露出这副委屈模样。”
“南星,给苗老公看茶。”蔺广招呼一声,又坐下与苗善河客气地笑道:“哪里哪里,你家苗承跟着吴王去了封地, 也是差不了哪去……”
他停顿片刻,亲亲热热地道:“啧,但咱家和苗老公说句心里话啊,你别嫌咱家说话难听,当年你便该寻个法子把苗承留在京中的,你只收了一子一女,如今苗承人一走,你家里就个闺女陪着,就是想训话都寻不着人啊!”
这话说得真真是有些阴阳怪气了。
苗善河从蔺南星手里接了茶,也不与蔺广口角,只淡淡说道:“既然是先帝亲口下的旨意,叫承儿跟去吴地,咱家必然不会为了一己私心违逆先帝的,况且承儿打小就跟着吴王,他也是愿意去的。”
蔺广向来看苗善河那一副清高的模样不爽,他轻拍了两下手,赞叹着道:“苗公高义,难怪单枪匹马还能做上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他冷笑一声,“今日那秦世贞又和他的帝师儿子上书,请圣上撤除司礼监,不知苗公准备如何应对?”
苗善河悠悠然地摆弄了下拂尘,平心静气地回道:“若圣上真的有意废除司礼监,咱家就是做个通报的小黄门也成,前朝的阉宦可不就只做这些?”
蔺广又听了一耳朵清高话,嘴角抽搐,怄得额头青筋直跳。
两人又你来我往地刺了几句。
苗善河依然是那脸不红、气不喘的模样,他摆着拂尘,憨态可掬地喝完茶水,道:“时辰不早,本是来这喝口热茶,不想嘴皮子是越说越干,想必今日咱家不该待在这里。”
苗善河从椅子上一跃而下,拍了拍蔺广的肩背:“蔺公告辞,你也多喝些热茶罢,没了那物竟还有这般大的火气。”
他说完,又去另一头又抚了抚蔺南星的手臂,便蹬着灵活的短胳膊短腿,飘飘然走了出去,直把蔺广气得疯狂灌茶。
蔺广道:“那矮冬瓜,一天到晚地装清高,和秦世贞一个模样,他怎的不去做首辅呢,做什么掌印太监?还有那苗承,曾经跟着太子又如何,如今还不只能做个乡下的总管太监,呵忒!”
蔺南星无动于衷,抚着自己的衣袖,木头人一般听蔺广斥骂苗善河。
蔺广吵架没吵赢人,义子还傻不愣登,不晓得帮他骂几句对家。
他顿时更气,也没心思再教导养子了,厌烦地一挥手,赶走这出息了的好大儿去伺候皇帝。
蔺南星躬身告退,关上屋门,带着寒星般的眸光走出司礼监。
他终于告别了不得不虚与委蛇的仇人,心中的恨意便翻涌了出来。
从一把熊熊大火,蜿蜒成冰下的汪洋,汹涌隐秘地沸腾着,不止不歇。
蔺南星望着朗月飞雪,深深地叹息一声,又他的从袖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来。
——是苗善河刚才塞过来的。
蔺南星将那半指长的小袋子打开,一颗晶莹剔透的叮叮糖躺在其中,在月色下泛着淡淡光泽。
苗老公曾经在尚膳监任职过,和御厨学过些手艺,也喜欢做些吃食。
他人如其名,是个罕见的慈祥公公,虽身居高位,却时常照拂年轻的宦官。
蔺南星看着这一块小糖,不由想道:若当年我是被苗老公收做义子,如今是否会大不相同?
却也多想无益,他将糖块含在嘴里,紫苏叶清爽的气味和甜味溢满口鼻。
这宫中,想要吃上一口纯粹的甜,实在太难。
蔺南星含着淡淡的香甜味,提着绛纱宫灯往纯昭宫走去。
他脑海中不停的回想着冷宫里的所见所闻,想着蔺广的往日把柄,然后不断地盘着日后的计划……
他必须要除掉蔺广,无论是为了再不被蔺广掣肘,还是为了替他的主子报仇。
十日前,大虞的天翻了一翻。
如今,大内也是时候涤故更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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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啷”一声,室外雷声大作。
这雪落了数日,今天更是打起雷来,空中乌云满目,遮天蔽日,正午都如黄昏一般夜色沉沉。
蔺南星衣着朴素地打开主屋大门,风雪入屋,一瞬被暖热的温度化作雨水,唰唰打落在地。
两个府医和一些下人正在屋里聚着,数人或站或坐,或是焦虑地来回踱步。
众人见蔺南星从屋外进来,连忙行礼道:“老爷。”
蔺南星淡淡应声,合上门扉,快步走向府医:“祜公子现下病况如何?”
两个府医对视一眼,鬓发花白的牛大夫道:“祜公子应是受了凉,加之心绪起伏,昨日晚间起便高烧不退,厥逆欲绝,我等医治过后,公子的烧热已经暂退,只是目前……还昏沉不醒。”
蔺南星缓缓合目,复又睁开,凤眸之中暗色沉沉,肃杀之气丝丝缕缕溢出。
牛大夫被这气息煞得汗毛竖起,抖抖嗖嗖的道:“但,但性命是无忧的……公子他……这个,积疴许久,数有寒毒,脉相浮滑而动数,许是……暂时难醒,后几日烧热还会反复……”他飞快地补充道,“性命必然无虞!”
蔺南星眉间折痕未消,卡出一道深壑。
他沉沉地出了口气,尽量平和着语调说道:“咱家知道了,你们近日便守在此地,尽心医治。”他对四周地下人道,“给闵大夫、牛大夫收拾床榻,将被褥铺厚实些,你们俩个,伺候好两位大夫,莫要怠慢。”
被点名的下人连声应“是”,立即忙进忙出地收拾起床榻来。
两个府医肩上的无形压力也顿时一消,这才干敢抬起眼来。
只见身姿奇伟的蔺老爷已拉开里间屋门,轻手轻脚地跨步进入了,半个眼神也没多留给外间的人群-
里间的温度更高。
屋内架了四五个炭炉,地上也烧着火龙,炙烤得此处仿佛炎炎夏日般灼热。
小多鱼拿了个帕子在给沐九如擦汗,圆滚滚的眼睛里头满是泪水,簌簌地往外掉。
他抹了把眼泪和汗水,回首正见蔺南星入了屋,连忙“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请罪道:“蔺公,奴婢照顾不周,让沐公子受冷患病了……呜呜呜,请蔺公责罚……”
说着便重重叩了两个响头,低泣不止。
蔺南星越过跪地的多鱼,走到床边,深深望向床上的主子。
——沐九如的身子依然是薄纸般的一张,细细瘦瘦地卧在床上;每每病了便容色更艳,面颊唇瓣如涂了丹寇似得鲜红,精怪一般昳丽,仿佛这人生来便该是多灾多病一般。
却哪有人生来便该如此的,若少爷这惑人美貌是拿命途多舛换来的,倒不如沐九如从来只个相貌平平的男子,能无病无灾地度过一生。
蔺南星疼惜地探了探床之上人的体温,又摸了摸沐九如领子里的温度,见哪处都是清清爽爽的,不曾冷着,也没有过热,面色才缓和了一些。
他对多鱼道:“起来吧。”
多鱼一直在细细地哭,眼泪都在地上积了一滩,闻言也不敢起身,惶恐地跪趴着,依旧道:“督公,请责罚奴婢……”
蔺南星撇他一眼,走到一边去取了一杯热水,又坐回了床上,用帕子沾了一些水液,浸润沐九如的嘴唇。
他淡淡地道:“起来,你如今是少爷的奴婢,该打该骂,都交由少爷定夺,咱家不会逾矩。”
多鱼愣了一愣:“可是……奴婢照顾不周。”
蔺南星垂下视线,看着跪在地上缩成一团的多鱼,道:“起来,是咱家让少爷着了凉,与你无关。”
他轻出一口气,又瞥了一眼多鱼:“少爷他向来心善,你往后别用宫里的这套来拿捏少爷,使些哭求自罚地伎俩向他请罪。少爷若是因此心中郁结,愧疚伤怀,这处……便不留你了。”
多鱼浑身一抖,立时想起了他之前掌掴自己的那回。
沐九如见他自罚,确是对他关切万分。
多鱼从未遇见过对下人这般好的主子,他想到自己曾经用那副作态刻意勾沐九如的疼惜与愧疚,脸色便是一白,心中后悔不已。
前头挤出的眼泪如今也是掉不下来了,多鱼真心实意地反省着,喏喏地道:“是,蔺公,小的明白。”
蔺南星不再关注多鱼,摆摆手道:“你照顾得还不错,出去吧。”
多鱼如蒙大赦,再扣了个响头,道:“是是……沐公子吉人天相,奴婢一定会日夜为沐公子祈福,让诸天神佛保佑沐公子逢凶化吉,无病无忧。”
蔺南星地面色柔软了一些,他再次挥了挥手,多鱼利索地起身,打开房门出屋了。
屋子外面雷雪交加,轰轰雷鸣响了一瞬,又随着门扉闭合的声音弱了下去。
蔺南星拨了拨室内熏炉的碳火,褪去身上的夹棉外袍,又回到沐九如的身边,替他的主子擦汗喂水;或是拧了温凉的帕子,一遍遍地换着,替沐九如慢慢降温。
照顾间,他偶尔也会掀开被子,略微散去被中的湿气,又给沐九如重新掖好。
他见将主子已没太多再能被他打点的地方了,便出门和府医、多鱼交接了沐九如的吃饭用药时间。
商讨完毕,他又独自回到沐九如的床边。
蔺南星听着沐九如微弱又急促的呼吸声,眼皮子和身子一点点地沉了下来。
——这已是他第四天,未能睡上一个整觉的日子了。
他在景裕身边守夜虽也能睡,却只是坐在床下小憩。
白日里他又要在京城各处来回地跑,就是个铁打的人,如今也会感到疲累。
更何况他回到了沐九如的身边。
他家少爷自幼连年病痛,隔三差五地昏睡不醒已是常态,且他们还在昨日清晨赏了雪、吹了风……
多鱼初次遇上,不可避免便乱了手脚。
蔺南星对此情况却是略微有过一些预计,因此他虽然心痛担忧,却并不觉得过于慌乱。
六年之前,还在沐宅之时,他家少爷哪怕是再凶险、再药石罔医的日子都熬了过来。
如今的条件已比当年好上太多。
不仅屋里碳火充足、有厨房提供药膳,还有府医终日待命医治。
蔺南星相信他家少爷终将无虞,甚至他还在病榻边,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宁。
——毕竟守着昏睡的沐九如,照顾沐九如,等待沐九如醒来的时光……
也是他曾经年复一年的小厮生涯里,苦闷中夹杂着温情的静好岁月。
蔺南星眼底泛着乌青,专注凝望着沐九如。
他把双手叉起,心诚专一,语调温柔地祈福着。
“万福,少爷。”
“万福,阿祜。”
雷光闪烁,强光正映照在沐九如的脸上,将病弱郎君的肤色照得艳丽浓郁。
重重的阴影却是将郎君艳红的嘴角,拉起了一线微翘的弧度。
蔺南星疲惫而温情地淡淡一笑,轻轻替主子拉上床幔。
他看向不远处的矮榻,又觉得哪处实在是有些遥远,便伸脚丈量了一下拔步床的踏步。
窄道细细的一条,有些小厮也会睡在这里;只是他早已过了做小厮的年岁,个头甚至还高过绝大多数的男子。
他略做估计,便坐在了踏步上。
此处的宽度略微不足,蔺南星便挤着床板和围栏强行把自己给塞了进去,身体半侧,也算勉强能睡得下。
且因为他的脑袋贴住了床栏,还能听见主子深深浅浅的气息声。
蔺南星无端生出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像是被填充了数之不尽的勇气,又或是寻得了一生的归处。
几乎是下一瞬,他便陷入了黑暗之中。
一枕槐安,流绪微梦。
五光十色里,他穿着大红官袍,腰挂御马监的大印,越过长长的宫墙,飞过高高的云端……
来到清凉宫的门前。
第23章 罪奴 什么是贵人,什么是罪人,什么是……
蔺南星叩上宫门, “咚咚”几声。
顶天立地的大红门扉启开一线,露出沐九如的脸来。
俏郎君面如冠玉,唇红齿白, 衣着整洁鲜亮,笑眼盈盈地道:“南星?你可算来了!”
南星一如入宫前那般,抬头仰望着主子, 得意洋洋地道:“少爷, 南星如今成了御马监掌印太监,可以好生照拂少爷, 保少爷在清凉宫吃饱穿暖,少爷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南星。”
沐九如微微俯视着他, 秋水剪瞳里映着南星稚嫩的容颜, 他轻点面前小宦官的鼻尖,笑道:“南星好生厉害,只是四年过去, 为何个子一点没长?”
南星抿唇一笑, 孺慕地看向少爷:“这样不好吗?南星可以一直做少爷的小厮。”
沐九如粲然一笑,侧身让开,说道:“当然很好,少爷的南星总是这般可爱, 让人疼惜,小南星,进来坐会儿?”
“好。”
南星咧嘴笑得见牙不见眼,兴高采烈地步入清凉宫。
宫门之内水木清华,葱蔚洇润。
沐九如长身玉立,如松如竹。
消散在皑皑白雾之中。
南星伸手一握,正拉住沐九如的衣袖, 张嘴说道:“少爷……宫轿已到了沐宅门口,我们……我们逃了吧?”
小屋还是太平七年的模样,又与平日不同。
处处张灯结彩,喜烛绯帐,透着非凡的热闹与极致的凄凉。
沐九如施朱傅粉,眼尾飞红,容色如九天仙人,倾国倾城;茂密的乌发绾于脑后,珠钗满缀,梳着妇人发髻,衣着华贵繁复。
沐九如垂了垂眸,摇头道:“我若一走了之,愧对沐家对我二十几年的生恩养恩。”
南星不停地落着泪,紧紧拽着沐九如的袖子,呜咽道:“少爷,你分明不想受这屈辱做人侍君,沐宅里谁替你想过,你也不要替他们着想了,谁管他们的死活。”
沐九如眸色黯淡,眼眶红了一圈:“南星……”
南星抿着唇,忍不住哭道:“少爷,南星舍不得你,南星跟不了你进宫,没了少爷南星便是孤苦伶仃一人,再也没了依靠,少爷,我们逃了吧,天涯海角哪里南星都跟着你……”
沐九如眼神晃动,缓缓合目,又睁开,反手握住南星的手掌,坚定地道:“走,我们这就离了沐宅,天地为家。”
南星睁大双目,破涕为笑,几乎要手舞足蹈:“走吧!少爷!我这有钱!”
他拽着华裳云鬓的沐九如,跨出熟悉又陌生的小屋,回首将沐九如拉出。
沐九如笑颜如花,眸色淬亮,云锦翘头履跨出门槛。
一瞬散如萤火,飘如飞絮。
阳春三月,满天杨絮,杏花如雨。
二十三岁的沐九如因为常年足不出户、避世而居显得面容与气质尤为稚嫩活泼,如同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一般神采飞扬。
病情大好的小郎君簪花带冠,笑声不断,沿着河堤一路向前跑着,莹白的脸庞上浮起一层运动过后带来的嫣红。
他跑到一处岸边,喘着大气向船家道:“船家可接客游湖?我那话多的师兄要追上来了,快带我去湖心!”
艄公悠悠道:“公子小心些上船,这就能走。”
沐九如眉飞色舞,撩了衣袍就准备往船上跳。
他身后的小厮南星拉住了主子的衣袖,劝道:“少爷,宋公子又追上来啦,上船的话指不定得和宋公子一起游湖了,我们还是跑吧!”
沐九如回头一看,果然那啰里啰嗦的宋维谦正提着竹篮,向此处赶来。
“那我们快跑!”沐少爷哈哈笑了几声,又一马当先地跑走了。
鲜衣怒马的小郎君顺着人潮往前奔去,小厮南星就紧紧跟在他的少爷后头。
南星望着前方比他高上许多的少爷,看着沐九如越过人山人海,走向碧水蓝天。
南星笑道:“少爷,等等我!”
他追逐着沐九如的步伐,周围的行人逐渐面容模糊,消失不见。
南星只能望见沐九如的身影,也只想看见沐九如的身影。
脚下不知磕碰到了什么,他踉跄一下,摔倒在地上。
激起一片腥臭的泥水。
“打他!”
“还以为自己是贵人呢!这不做那不做的!”
他从泥潭里爬起,又被一脚踢了回去,手上磕破了皮,渗出血来,膝盖也破了。
他忍不住哭道:“我不会,我没做过……”
十一二岁的宫人走上前来,拍拍他稚嫩的脸庞,道:“这可怜见的模样,咱家五岁时可就帮着家里人施肥捉虫了,有什么难的?咱家看你就还以为自己是富贵命!”
他锦衣玉食地活了六年,只是被这样打几下脸也觉得刺痛难当,啜泣着道:“这太臭太脏了,爹娘说这东西污秽不能碰的……”
宫人尖利地“呵”了一声,趾高气昂地道:“你如今已没了爹娘,也没了姓名身份,说来说去还是觉得自己金贵。”宫人扬了扬手,唤人过来,“给他洗洗这干净身子,好叫他知道做奴婢的命贱,比什么都污秽。”
他被人架着,没过一会,一桶脏臭黏腻的东西迎头倒下。
他不再哭泣,闭着眼睛,闭嘴嘴巴,甚至希望自己再也不需要呼吸。
宫人走了过来,拿了个木棍戳他,道:“这一个月都别洗澡了,好好想清楚你如今是什么东西。”
他静静地躺在更加脏臭的泥地里,一动不动。
他小小的脑袋,想不明白这一切是因为什么。
为什么他的爹娘消失不见了。
他又为什么要一个人被扔在这里,做这些又脏又累的事情。
什么是贵人,什么是罪人,什么是奴婢?
为什么只因为他曾经是个贵人,就会招来许多人的欺辱,使唤和打骂?
为什么无人来教他怎么成为一个官奴,做这些粗鄙的活计?
为什么他会成为一个罪奴,成为一个肮脏、低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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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元年。
新帝登基,颁布新政,将大量官奴被送到官方牙行出售给官宦人家,补贴国库。
官宦子弟只需出示文书,便可在官牙行里买到一个身份清白的奴婢。
八岁的他已在皇庄做了两年农奴,小小的童子骨瘦如柴,只有脸上挂了些肉,豆芽菜一般的头重脚轻。
他稚嫩的脸上满是洗不净的尘土,褴褛的衣衫下全是细细密密的伤疤。
年龄接近的官奴们被关在一道。
小小的一个囚笼里,十来个人,手挤着手,脚挤着脚。
他自小长得比别人快些,和些十来岁的男孩们关在一处。
如今正值炎炎夏日,牙行里的奴婢们久未盥洗,汗臭味与其他各种各样的怪味混杂在一起,腌满了整个空间。
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味道,不论是在皇庄,还是在此地。
旁边有人踢了他一脚,嫌恶地道:“喂,别碰我,你又脏又臭。”
他瞥了那人一眼,往栏杆边上挤了挤。
又有一人用力踹了他一下:“滚远点,别挨着老子,你身上都被粪腌入味了,别弄脏了我!”
他挺着脊背,又将自己缩得更小一些。
两年前刚做官奴那会儿,他因着有些少爷病,常常要被拉去欺辱,可近年来也没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但因为他之前做过贵人,便总是被人排挤,出言反驳也是不行的,会被这群人压着打。
他抱着膝盖,呆愣着目光继续坐着。
其实他觉得现在这样也不错,虽然吃饭抢不过人,但也能捡到些渣渣,还不用劳作挨打。
他在这里呆了几日,笼门开了又关,笼内日渐空旷。
有人被买去做了娈童,也有人被带走继续做农奴,运气好的便是入了官老爷的宅子里做个跑腿……
牙行的管家又来了,点了几个人出来,这次也把他点上了。
他不知道要去往哪里,被卖去做什么活计。
但奴婢命贱,他见过许多人在皇庄的泥地里一睡不起,然后被宫人随意地拖走,就连死后也不知要在何方安息。
他想不到以后,也无所谓以后。
遇到好的主子是奴婢命好,遇到严苛的主子便是奴婢天生命贱,合该被欺压打骂。
管家带着年少的官奴们越过窃窃私语的一个个牢笼,说道:“有位少爷要买小厮。”
十多岁的少年郎几乎全员轰动了起来,他们不敢大声喧哗,却把欣喜若狂挂在了脸上。
——他们这些官奴虽然身份记载得明明白白,但都是些俘虏、官奴之子、或是罪奴……总之全是上不得台面的低贱之人。
用这样的小厮,不仅掉份,还会有点危险。
贴身伺候贵人,是他们想也不敢想的好活计。
若是当上了贵人的小厮,要是贵人将来成了一家之主,他们便有可能成为家中的管事。
届时手上油水足了,甚至能给自己赎身脱离奴籍!
一时人心浮动。
其中一个官奴问道:“贵人要买这么多小厮?”
管家瞥了多嘴的那人一眼:“就要一人,那少爷要求不多,只说他身子不好,要个忠心些的,勤恳的奴婢。”
这要求确实不多,连长相和能力都不挑。
官奴们摩拳擦掌,各个跃跃欲试,又戒备地看着周围的其他竞争对手;纷纷思考着等下要如何在贵人面前推销自己,才能在这几人中脱颖而出。
走在最后的他沉默不语,随着队伍一直前行,进到了雅间里。
说是雅间也不过是相对干净一些的屋子。
官奴们来来去去,在地上留下清洗不净的污渍和气味;哪怕墙上挂着两幅墨宝,博古架上放着三两件珍玩,也掩盖不住此处是个买卖物件之地的真相。
只是那贵人……
贵人坐在一张竹制的轮椅之上,头戴纱幔帷帽,看不清相貌,只露出一截精致的下巴,就已让人觉得尊贵不凡。
且现在是夏日,即便不穿衣服都会让人觉得身上黏腻不堪,汗水止不住地往下掉落。
贵人却穿着厚实,粉衣白裤,层层叠叠,像是感觉不到热似得,神仙一般玉骨冰肌,根本不像是个凡人。
他静静地屏住呼吸,同时听见边上响起不少干巴巴的吞咽声。
那头贵人拢着掌心,将手伸进了帷帽里,轻轻咳嗽几声,便让身后的长随推动轮椅前行。
青翠座椅越过他的边侧,淡淡花香悠然而过,像是春意依然还在那人的身上留驻绽放。
——这便是贵人,通体生香,姿态优雅,即便在夏日也不会流汗,即便不良于行也不显一丝狼狈。
轮椅在他们中间停下,贵人扫了一眼站立的官奴们,道:“都抬起头来。”
贵人的声音不响,甚至有些虚弱无力,却像清泉鸣涧一般温雅动听。
他应声抬起头,遥遥望了贵人一眼,也不知贵人在纱幔后有没有看向自己。
他谨记着不可直视贵人的条例,又飞快地垂下头看向地面。
贵人匆匆扫过众人,从离他最远的那边起逐一问过,探询他们年岁几何,会做什么,有何要求等等……
他听见有的官奴吹嘘自己曾经做过小厮,也有人卖命地推销自己,保证什么都能学会。
他却是什么都不会……从前便是农活也做得没有别人好。
可贵人语调温柔,仙子一般贵不可及,让他不禁生出了想要追随的念头。
——哪怕被贵人使唤,哪怕日夜不歇地伺候,哪怕被拿去顶罪挡刀……
也比现在的日子好上千倍万倍。
这条贱命朝生暮死,如果能成为贵人的座下仙童,哪怕只有一刻,一瞬……
他也好像被涤荡去了昔日的污秽。
第24章 逢君 跟我回去吧,有我一顿饭,就不会……
贵人问完了他边上人的话, 终于问到了他。
那嗓音低低哑哑,柔软非常。
“最矮的小子,你今年几岁?”
他低着头, 仔细咽干净嘴里唾沫,字正腔圆地道:“八岁。”
“哦?”贵人发出个意味不明的声音,“那个头不小了, 都会些什么?”
他紧张得手里出了一把汗, 抿着嘴想了好一会,才慢慢地把他会说的、能说的、最漂亮的话说了出来:“贵人……让我做什么都行, 端茶送水,温枕扇席, 或者杀人放火, 挡枪挡刀,我绝对不会违逆……”
“说话条理清晰,词藻也挺丰富, 真不错。”贵人轻笑着夸了一句, 又问:“那你做小厮,可有什么避讳和要求?”
这位贵人极为和善,这问题也问了前头的几个官奴。
照理来说,奴婢的一切都是主子的, 哪怕发了月例都能被主子全都没收。
向来都是主子单方面给奴婢赏赐,挑拣奴婢的,从没有奴婢也能提要求的事。
其他官奴都摇着手,说自己没有要求和避讳。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贵人,脚底撵着地板,小声道:“……吃饱饭。”
官奴们响起了吸气声,就连管事都眼神不善地望了过来;想来若是贵人选不中他, 之后管事少不了要对他一顿打骂,以教训他不懂规矩,不知礼数。
贵人倒是没有恼怒,只是又念叨了一遍:“吃饱饭么?”见没人反驳,便又笑着问他:“只要吃饱饭就行了?”
他一愣,心头突然砰砰直跳,眼睛看了看管事,又看向贵人,最后用力抓住了四处破洞的裤腿,破釜沉舟地道:“如果我成了贵人的小厮,贵人……可不可以别让其他人欺辱我……”
管事的脸上乌云密布,贵人也沉默了下来,不言不语。
他胸口一紧,后悔万分,想要收回那些自抬身价的要求,以免贵人以为他有什么少爷病、娇贵无用,而厌弃了他。
他的嘴刚刚张开,贵人的声音又响起了,沉稳轻柔却字句有力。
贵人道:“这是自然,你若做了我的小厮,我自当庇护你,也不会叫其他人欺辱你。”
他小小的心脏跳得更响,耳边全是不知从何而来的汩汩轰鸣之声。
他连自己开了口,说了话都不知道,那声音好像是从天边发出来的,又好像是拼尽全力抓住了什么之后,发出的嘶叫。
他的声音细细的,却极为坚定:“贵人……贵人若是将来厌烦我,便把我杖毙、打杀了……我会忠于贵人,只做贵人的小厮。”
其他官奴纷纷望了过来,张目结舌,心里想着:这家伙平日不声不响,连饭也抢不过人,却为了争夺贵人的宠信,连这般不要命的话都敢说出来!
贵人噗噗笑了几声,显然是被他逗乐了:“你这小不点,好生有趣。倒也不必这般忠诚,听着叫人有些害怕了……”他耸着肩又笑了几声,声音更柔,“再抬起脸来,让我仔细看看。”
他缓缓将脸抬起,心跳不停,面颊滚烫。
他不知贵人有没有看向自己,也不敢去窥探贵人的目光。
“吱呀”一声,贵人从轮椅上站了起来,走到他的身前,那股好闻的花香盈满了他的鼻尖,将脏污的他整个包裹起来。
他瑟缩地弓起背,害怕自己一身尘土和污浊熏到贵人,却突然感到头上被轻轻一抚。
贵人伸出白玉一般的掌心,摸在他的头上,温柔地说道:“跟我回去吧,有我一顿饭,就不会饿着你一顿。”
他下意识地挺直背脊拱了拱贵人的手心,又连忙缩起脖子不敢再逾矩。
他高兴得几乎要发疯,眼睛和鼻尖都酸酸胀胀,红了一片。
分明他已经有好久没哭过了,可贵人只是摸了摸他的头,他就忍不住想要哭泣。
他不想在将来的主子面前丢脸,紧紧咬着牙关,故作沉稳地点了点头。
贵人发出一声悦耳的轻笑,重新坐到了轮椅上。
管事带走了其他的官奴,给他带了碗米饭,眼神不虞地盯着他,似乎在劝告他以后莫要再行事无礼。
他接过米饭,垂着目光不敢对视。
刚才和贵人提要求,早已用完了他身上所有的胆子;现在想来,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敢说出那些话的。
管事见他无言,又瞪了一眼,就不再管他,走到贵人边上,将新卖出的官奴契书交给贵人。
他捧着碗,用手扒着米饭,嘴里不停地咀嚼吞咽,一双凤眸紧紧地追着贵人看。
他生怕贵人知道他曾经也是个少爷,觉得他做不好事情,要另选他人做小厮,紧张得就连米饭是什么滋味,也没能尝出多少。
贵人看了那纸张许久,似乎还发出一声轻浅的叹息,便将他的身契收进了袖子里。
他这才放心地继续吃起米饭。
这下米香味也尝出来了,肚子踏实了,心头也踏实了。
他高高兴兴地想:做贵人的小厮可真好,还没开始干活,便吃上了一顿饱饭!
贵人道:“等你吃完了,便推我回去。”
他一噎,差点被米饭哽住。
他望向那和他一般高的轮椅,以及坐着都比他高了一头的贵人,再一看周围,之前推贵人过来的长随已经不见踪迹……
贵人发现了新小厮的举动,又是好一通笑:“我这儿呢,以后就你我主仆二人,你少爷是个身子不好的,你若连这椅子都推不动的话,怕是当不了我的小厮。”
他瞪大了眼睛,急急扒了两口饭,应道:“我推你回去!”
-
牙行之外,烈日炎炎,街上良民往来,在阳光下熙攘欢笑。
他看着这一切,像是在回忆深处还有一些痕迹,又好像对此全然无知。
陌生得仿佛梦境一般,又恍若人们所说的前世。
他身边满是各种各样的味道,包子的香气,饮子的香气,糖葫芦的香气,往来贵人们身上的香囊……
还有他的主子,身上的清雅淡香。
他连忙回神,伸出双手用力推着轮椅,在贵人的指引下,一路将贵人推向沐宅。
他力气算是同龄人里比大的,可要推上一个青年郎君却也十分吃力,难免要走走停停,过一两条街就休息上一会。
幸而他的主子是个宽和的人,如同还在牙行里时一般温柔,不会催促打骂他,还同他闲话家常。
歇在路边上时,有不少小姐少爷向主子掷果投花。
果子贵人没收,鲜花却来者不拒,一片片地堆在膝头,如此一路走,一路便是怀抱芳菲,鲜花着锦。
想来贵人身上好闻的香味便是这么来的。
他推了主子将近一个时辰,路上主仆两人闲聊来去,他便知晓了贵人的名讳和身份。
贵人名为沐九如,今年刚满十六,是户部侍郎的庶长子。
名门世家向来嫡庶有别,长幼有序,出了庶长子算是丑闻,但沐九如家却是事出有因。
沐夫人因为久婚不孕,沐老爷才请求了妻子和岳家的首肯,让小妾生了一子。
如此便有了沐九如这个庶出的长子。
只是沐九如出生之后不过两年,沐夫人便有了亲子。
嫡子出生,体弱多病的庶长子便成了一个尴尬的存在,对家里的任何人来说,都如芒在背。
不过恰好因为沐九如体弱多病,又不至于显得他在家中的存在太过尴尬;沐夫人沐老爷只消把他扔在小院里头,不死不活地养着,也算是粉饰太平。
刚结对的主仆两人,便慢吞吞地说着家长里短,沐宅的人口和规矩。
等他们回到宅邸大门口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天地黄昏。
沐九如让新来的小厮替他扫去身上芳菲。
他便温驯地伸出短手,轻拂向贵人的膝头,花落满地,绕着轮椅围了一圈;竹椅前行,花圈中徒留一片空空荡荡。
沐九如引着小厮往里推去——直到沐宅最里头的角落。
沐少爷居住的小院杳无人烟,凄清冷寂。
廊下有一个仆役在洒扫清洁,见了来人唤了声“大少爷”又去别处干活了,看来也不是这院里专属的仆役。
矮小的他见了此情此景,心想:原来少爷说的“只有主仆二人”所言非虚,少爷真的只有我一个小厮。
他心头有些奇怪的感觉,总觉得“少爷”不该是这般的……
当是前呼后拥,小厮、丫环、奶娘不计其数……院落宽敞,内设奢华,香烟袅袅,十步一阁……
他摇了摇脑袋,从五光十色、浮光掠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麻利地卸下小屋门槛,将沐九如推进屋里。
竹椅稳稳地停在了屋子中央,他累得气喘吁吁,支着膝盖不住地吸气。
他只有八岁,推了个十六岁的少年郎一个多时辰,即便是在皇庄里,他也不曾做过这般重的活计。
可他做到了,成功把贵人推了回来,完成了贵人给他下达的第一个任务。
他身体疲乏,心头忍不住地兴奋雀跃。
沐九如进屋以后就将帷帽脱了下来,放在一边的桌上,伸出手在袖袋里摸索着什么。
他抬头好奇地张望,突然便是惊鸿一瞥,朗月入怀。
他短短的八年生命里,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郎君。
即便是小姐、姑娘也不曾见过这么姝丽……像是观音娘娘一般的人物……
高贵,绝尘,纤弱又明艳……
沐九如挑眉一笑,伸出个洁白的拳头到他面前,顶了顶他的面颊,道:“回神。”
沐少爷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也不介意别人看他看呆,反而很是得意:“张嘴。”
他呆愣愣地张嘴,被塞了一样东西进嘴里,极香极甜——是糖。
沐九如展开手指,戳了一戳他鼓起的面颊:“将我一路推回,辛苦了,吃点糖歇一歇,晚饭还得你去大厨房取。”
他抿着那一大块糖,眼睛瞪得圆圆溜溜,不敢嗦也不敢拌,生怕这甜味走得太快。
这是主子给他的糖。
是他得的第一个赏赐,也是他两年来吃的第一口甜。
沐九如看他可爱的模样,盈盈一笑,摸出火折子掀开灯罩点灯。
他连忙伸手去接替,含糊不清地道:“窝来……”
沐九如的手上让了让,亲自将烛芯点亮。
幽黄光晕照得贵人眉目如画,沐少爷撩了眼新买的仆役,笑吟吟地道:“专心吃你的,吃完了就去给少爷拿饭。”
外头天色鸦黑,确实早已过了饭点。
小豆丁想到自己的主子身体不好,生怕把贵人给饿坏了,连忙问了沐九如拿饭的事情,一溜烟跑去了大厨房。
沐宅的大厨房正在收拾,他报上大少爷的名号,便有人把早就备好的食盒给他,他提了便往回跑。
到屋里时,沐九如已经离了轮椅,坐到了桌边,手上拿了片树叶子,打着小呵欠百无聊赖的模样。
他连忙将饭食从盒子里取出,摆放在桌上。
桌面边沿早已有了一双碗筷,但他还是把大厨房准备的碗筷也放了出来。
如此,桌上便有了三菜一汤和一碗白粥,一个空碗,两双筷子,两枚小勺。
他站在一边,乖巧地随侍。
他身上脏污,所以并不觉得沐九如会需要他布菜,但端茶送水的活计,他还是可以帮上忙的。
沐九如把手中的叶片扣到一边,推了推先前备好的碗筷,叮叮当当地把东西都堆到他面前。
“一道吃吧。”
他的心脏砰砰直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明明他嘴里的糖都没有吃完,且一个时辰前刚吃了顿米饭,竟还有得吃晚饭!
这实在是太让他惊喜了,以至于他都在想,这一切是不是他的南柯一梦。
他或许早已死在了牙行里,或者更早些时,已死在了脏污的泥地里,或者再早些时,和爹娘一起死在了刑场里……
这里应当是极乐世界……
才有仙人抚顶,才无打骂临身,才无饥寒交迫。
第25章 南星 我是少爷的南星。
沐九如见他凤眸圆睁, 像个惊惶警惕的猫儿,忍不住笑了起来。
音色轻灵,宛转悠扬,
沐少爷抬手倒了大半碗粥过去,大方地道:“我食量不大,这些都是你的。”
白花花的米汤落进属于他的碗里, 他眸光摇晃, 映着眼前的大片洁白。
他用力咽了咽口水,馋得不行, 却也不想失了规矩,第一日就毛毛躁躁惹了主子厌弃, 便只是乖乖地站在桌边, 不敢轻举妄动。
沐九如见小厮有些拘谨,也不多强求,捏着筷子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沐九如喝了半碗粥, 菜没吃几口, 便眉头微皱,撂了筷子:“我吃完了,你吃吧。”
小豆丁探究地看了会儿主子的神色,确定沐九如绝不再吃一口, 立刻抿起了一个腼腆的笑容,拿着碗咕噜噜地灌起粥来。
一碗粥很快见底,他小心翼翼地摸上筷子,拿了起来,又看了眼沐九如,见沐九如没有制止,便挑了块肉塞进嘴里, 鼓着腮帮子咀嚼。
——吃得虽然着急,一行一止却还算赏心悦目,不显得粗俗。
沐九如轻轻叹息,又勾唇一笑:“说好的有我一顿,就有你一顿,没骗你吧?”他支着颐,笑眯眯地道,“吃了我的饭,该叫我一声少爷了吧?”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未叫过沐九如一声少爷,连忙咽下嘴里的肉片,仔仔细细把口腔抿干净了,脆生生地道:“少爷。”
“唉。”沐九如展颜一笑,眼眸明月般弯起,笑容昳丽。
他也跟着抿唇轻笑。
“小孩子就该多笑笑。”沐九如哼笑一声,拿起饭前随手放下的树叶,对着他转了一转,“看,这是天南星。”
他认真地看向这片平平无奇的草叶,不知他家少爷要说什么。
他们吃饭的外间支着许多竹架子,编筐里放得全是他认不出的药草,散发着淡淡药香。
这片叶子大概就是沐少爷从竹架子上拿出来的。
听宫里的公公们说,贵人言辞间都是话里有话,需要好生琢磨的。
他立马支起耳朵,紧张地望着叶片,也望向沐九如形状姣好的唇瓣。
那嫣红的唇瓣缓缓开合,轻声道:“你家少爷身体不好,每日都得喝药。”贵人指尖轻拈,转着不大不小的叶片,葱白玉绿交相辉映,“药方改来改去,唯独这味南星却总是少不了。”
小豆丁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继续等待贵人的下文。
沐九如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忍俊不禁,抬手将叶片簪在小娃娃的头上,笑道:“你便叫南星吧。”
那抹绿色消失在他的视线里,轻轻簪在他的头上,叶梗擦过他的头皮,留下鲜明的触感。
他没等到七绕八弯的话语,却等到了自己的名字。
南星。
南星……
他咀嚼着这两个字,突然就觉得自己像是开了花。
他生了根,发了芽,成了一棵绿意盎然的天南星。
他此生都会伴随沐九如,此生都不会离开沐九如。
南星轻轻地道:“我是少爷的……南星。”
-
南星跟着沐九如已有三日。
如今他日日吃饱穿暖,还能天天打水沐浴,真是神仙一般的好日子。
就连主子都好像天上仙人,观音菩萨那样,大慈大悲,温柔良善,从不会苛责于他。
南星因着从未伺候过人,这几日做错了许多事。
他不小心打碎过杯子,给沐九如端药时还弄洒了汤药,甚至有一次弄翻了轮椅,让主子摔了一跤……
现在想起,南星还是羞愤欲死,为自己的无用愧疚不已。
所幸伺候了沐九如三日,南星已渐渐掌握了照料贵人的窍门,总不像起初那般急急燥燥,磕磕绊绊了。
如今夏日炎炎,正是一年到头最热的时候。
天色亮得极早,蝉鸣吵得人头昏脑涨,便是清晨也热得叫人浑身难受,他穿着短打依然汗流洽衣。
南星从水缸里挑了盆水,拿到沐九如的屋外擦洗身体。
他家少爷睡得多,醒得少,一般这样早的时间,沐九如是不会醒来的。
即便少爷不醒,南星也有许多活要去做,他掇拾完了自己,便拿了扫帚、拂尘、抹布,将屋子里外收拾整洁。
如此一两个时辰过去,他将屋子洒扫完时,他家少爷也差不多刚好醒来。
午间的日头变得更盛,南星身上不停地滴下汗水。
他总算做完了清扫,将一应用具收拾到仓库里,又给自己擦了擦身子,这才清清爽爽地走到主子床前。
南星撩起床幔,往里看了一眼。
沐九如依然睡得正香,他不欲打扰,轻手轻脚地放下纱幔,却突然觉得不太对劲——
他仔细一瞧,他家少爷面颊紧绷,身上细细地发着抖,唇色面色红到妖异,呼吸比起平日更为粗重。
他连忙伸手探了探沐九如的额头,热得仿佛能把他烫着,竟是正在烧热!
这是极重的毛病!
皇庄里就有好些官奴,烧着烧着就再没醒过来了。
南星连忙推了推沐九如,焦急地唤道:“少爷,少爷!”
沐九如打了个更大的寒颤,眼帘紧阖,半点也没清醒的迹象。
南星更着急了,用力地推了推,呼喊道:“少爷!少爷,你醒醒!”
沐九如依然昏睡,身上抖个不停,连呼吸声都弱了下去。
南星的心跳也仿佛随着主子的呼吸减弱下去,几乎要一起停止。
他悲痛地想:少爷……少爷也要和那些人一样,去往真正的极乐世界了吗?那里就有这么好吗?可少爷若是去了极乐世界,我却要去哪里,又要被卖给何人?
南星想起沐九如之前和他说过的府医,管事,还有沐老爷……
他猛地抬起头来,一股脑地往外冲去。
他没头没脑地跑着,见了个人,也不晓得那是谁,便跪下磕头,哀求道:“少爷,大少爷昏迷了,大少爷病了!求你带我去寻府医给少爷治病!”
那人一阵惊呼,不敢受礼:“快起来,别跪我,我也是个下人,我带你去寻管家就是了……”
南星跟着那人走,后头还跟了好些看戏的下人,人言嘈杂,喧闹无比。
南星的脑子里乱作一团,想要催促那人快些带路,又怕惹恼了那人,没人带他去找管家医治少爷。
两人见了管家,那管家脸色一变,又带着南星去找沐老爷。
于是南星又跟着管家出了屋子,去沐老爷的院头里。
两人的后头依旧远远坠了好些人,他们到了沐老爷的院子,沐老爷听完管家的汇报之后,眉头一皱,这才挥手让人去寻来府医。
南星局促地站在管家身边,焦急地等着府医。
好一会,府医来了,沐夫人也来了,一大群人晃晃悠悠地去了沐九如的小院。
这来来回回一圈,半个时辰都过去了。
南星想到沐九如还在床上打着冷颤,昏睡不醒;这些人却兴师动众,不疾不徐……
早知他该给少爷加床被子,关好窗户才出来叫人的……
等得这般久,他家少爷……会不会早已撒手人寰了……
南星害怕得不敢多想,眼中含泪,浑浑噩噩地跟着人群走进沐九如的屋里。
床上的沐少爷还在昏睡。
府医上前搭了脉,沐老爷和沐夫人走到床边,轻声唤道:“九如?九如可还听得见?”
沐九如自然半点动静也没,只是一个劲地打着冷战,气息一声急一声缓,也不知是在出气还是进气。
府医搭着脉,道:“大少爷这是受凉发热,四肢逆冷,阴胜阳脉逆而不通……当是近日贪凉受寒,引发的急症,老夫这便给少爷温灸开方,并无大碍。”
沐老爷沉沉地“嗯”了一声,道:“炎天暑月如何会让人着了凉?”他瞥了眼南星,“过来,说说是何缘故。”
南星见府医已给沐九如施针,心头稍宽,连忙“噗通”一声跪下,回禀沐老爷:“许,许是……少爷昨日晚上吃了西瓜……或是,或是下午在院里睡了一觉……或是……”
沐老爷的面色更是难看,府医忽然道:“老爷,大少爷身上有些淤青,像是摔打出来的。”
沐老爷脸色骤变,呵斥道:“你这刁奴,竟敢欺上犯主!”
南星身上大汗淋漓,连忙磕头解释:“是南星不慎绊到了少爷,小人万万不敢欺辱贵人!”
沐老爷一甩衣袖,怒气冲天:“我若不教训你,日后你怕是要骑到你家少爷的头上!来人,压出去杖二十!”
二十杖,几乎就是要把南星给杖毙了!
南星做官奴时见过不少人被打死,他如何不知道这二十杖会要了他的性命。
被人架起时,他不住地挣扎,嘴里胡乱地喊着冤枉,苦苦哀求。
周围的贵人们无动于衷。
南星眼里渐渐失了光彩,只是直直地盯着沐九如看,希望他家少爷能突然醒来,为他开解,将他救下……
——可沐老爷是少爷的爹爹,少爷会为了一个奴婢而违逆父亲吗?
且这本就是他的错,他照顾沐九如不周,让沐九如吹了风,吃了寒食,还摔伤了……
他本该罚,但这二十杖下去,他直接没了命,再也没有改正的机会,再也不能照顾沐九如,跟在沐九如身边了。
这便是奴婢命贱吗,做错了事情便随意打杀了,事后也只消再花钱买一个下人就好。
他只是一个东西,沐九如没了他还会有其他下人。
哪怕他是沐九如的南星……
可沐九如还可以有、还会有其他的南星,北星,或是甘草,黄连……
他被拖到院子里,粗鲁地压到了板凳之上。
往日人迹罕至的小院,突然就人声鼎沸了;下人、贵人们通通涌了进来,围观他受罚挨打,窃窃私语声铺天盖地。
沐老爷道:“总得给九如一个交代,让他知道沐家还是关心他的,不会任意让下人欺辱他。”
沐夫人道:“九如这孩子也是太倔,之前给他指了下人他不收,非得自己去买,官奴都是些亡命之徒,可不就看碟下菜,背地里怠慢了他。”
还有一些下人在小声交谈。
“大少爷院里前一阵刚打杀了几个下人,怎滴如今又要打杀?这二十杖成人吃了都有些难挨,何况一个小子?”
“之前大少爷院里的下人贪了大少爷月例,还瞒病不抱,大少爷的身体都给病掏空了。听说因着这事大少爷和老爷有了嫌隙,如今这般处理,应当是怕父子离了心,折一个下人,叫大少爷知道老爷还是关爱他的。”
“唉……想来也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厮能怎么欺辱大少爷,也不能像前头几个那样把少爷关住,大少爷如果真的受了委屈,为何不亲自报给管事……”
“嘘嘘,别说了别说了……仔细夫人收拾咱们。”
南星听不懂这些对话中暗藏的曲折。
他只是举头望着刺目的天日,心中惶惶不安,又好像只有一片空濛,一片灰烬。
他低下头,将脑袋埋在凳面上。
边上行刑的府丁摸索着刑杖,发出“哆哆”声响,他便安安静静地等着棍棒落在他的身上。
等死一般。
四周人声鼎沸,仿佛也在为了他的死亡而欢呼雀跃,喧闹不休。
他所在之处却是极静,像是没有呼吸,没有病痛,没有任何一人,只有寂若死灰。
恍惚间,他听见了急促的呼吸声,一声轻,一声重,一声急一声缓。
他抬头,逆着炫目光华,逆着鬼魅重影,见到仙人飘然而至。
沐九如道:“住手!”
南星的眼中华光迸射,淬亮如火。
第26章 万福 他扶着他的少爷,他的郎君,回到……
沐九如抖着虚弱的身子, 穿着素白的单衣单裤,踉踉跄跄地走进人群之中。
下人们自发散开一条道路。
沐少爷踢拉着半穿的鞋子,艰难地喘着气, 走到南星身边。
“起来。”他支着自己的双腿,俯视被其他下人按压着的自家小厮:“南星,起来。”
压着南星的人有些愣怔, 原本静静等死的小厮突然用力挣扎起来, 力大无穷地挥开压制着他的府丁,一跃而起, 走到沐九如的身边。
南星牢牢地搀扶住自家少爷,唤道:“少爷。”
沐九如淡淡一笑, 眯着眼睛看向四周, 纤弱的身子摇摇晃晃。
沐老爷挤开人群,走了过来:“九如,你怎么出来了!你快回去躺好!这刁奴照看不利, 你前几日才刚刚大病初愈, 他竟又让你病得这般厉害,还欺辱于你让你摔伤,你莫要替他开解,杖责十来下, 大惩小戒总是需要的。”
沐九如皱着眉头,缓缓望向沐老爷,那人虽是他的父亲,这般看来,却好像又十分陌生。
他紧握住南星的小手,支着身子,挺直脊背回道:“父亲, 我的下人,理应我自己打骂。”
他抚了抚南星的发顶,轻声道:“南星,你先回去吧。”
南星看着瑟瑟发抖的沐九如,咬了咬牙,推开人群直直往小屋奔去。
身后隐约还能听见沐老爷的叫骂声:“你还把不把为父放在眼里?我帮你惩戒下人,你就这样忤逆我?还有这刁奴,他就扔下你在这儿了?你到底怎么选的小厮?”
南星捂住耳朵,更加快地冲了回去。
府医还在屋内,他也没有闲暇问好,从衣架上扯了一件外袍,抱在怀里就夺门而出。
衣物上的药味凄苦浓郁,盈了他的满怀。
南星满脑子都是:跑快点,再跑快点,别叫世界上最好的少爷冻得更病了……
他跑回去时,望见他家少爷坐在他刚才躺的板凳上,身姿云亭,不卑不亢地道:“南星帮我叫了府医,却要受到责罚。之前那些刁奴瞒病不报,倒在儿子院里待了整整两年。父亲,儿子受累受苦时您不闻不问,现在也莫要插手我小院里的事情。”
沐老爷脸色忽白忽红,像是被沐九如说得难堪,又像是愠怒不已。
南星飞快地跑着,他本就因为高强度的运动而心跳剧烈,如今那处更是心若擂鼓,不住地跳动着、涌动着,像是要跃出胸膛。
他冲入人群,冲到少爷的身边,展开手中衣袍,挂上沐九如的削肩,紧紧拢好:“少爷,快披上,仔细冻着。”
沐九如寒霜一般紧绷的面容,忽的柔了下来。
他双手搂紧了衣袍,也搂紧了自己,轻轻地对沐老爷说:“父亲,左右府医说了,儿子活不到及冠,父亲便由着儿子再任性几年吧。”
南星一愣,心想:及冠,及冠是多少岁?二十还是更多……
可少爷如今已经十六了,只能再活这么些日子了吗?
沐老爷闻及此言,心也软了下来,他抹了把脸,挥挥手道:“都是造了什么孽……九如,你们……下去吧。”
沐九如垂眸,眼睫轻颤,躬身行礼:“是,儿子告退。”
随后南星支着沐九如站了起来。
他扶着他的少爷,他的郎君,越过炎炎夏日,越过人影幢幢,相依相靠地往回走去。
一步两步,一脚两脚。
回到凄清的小院。
回到沐九如和南星的归处去-
南星扶着沐九如躺到床上,连忙跑去关好门扉、窗户,生怕透了一丝风进来,让他家少爷病得更重。
府医熟门熟路地继续诊治,前面沐九如被扎针到一半,自己拔了针就往屋外跑,如今身上好些针眼都泛起了乌青。
府医望着沐九如,胡须下的嘴唇动了动,还是什么都没说,沉默着给沐九如继续施针。
沐九如坐在床上,衣衫半褪,露出线条柔软的身躯。
府医扎下一针,他便眉头微蹙,有时也会轻轻地咬着唇瓣,看起来很不好受。
等收针时,沐九如发了一身的汗,全身上下妖异的飞红都消散了;南星拿着帕子给沐九如擦身,有些针眼还渗出一丝血来,看得南星小小的心脏一颤一颤,很是心疼。
府医轻叹一口气,嘱咐道:“大少爷,之后好好歇息,莫再忧思劳神。”
沐九如垂首听着,轻轻地道:“……先生,多谢。”
府医摆摆手,将银针清洁后插入针篮,拱手道:“小人告退。”
南星说道:“宋大夫,稍等。”他规规矩矩的行了一礼,“能否告诉小的,之后看顾少爷有哪些需要注意的地方?”
府医露出个温和的笑容,捋着胡须道:“你倒是个细心的小厮,来,我说与你听……”
南星连连道谢,仔仔细细听了一通。
他生怕自己记不住,还寻了炭笔和纸张记了下来;虽有好多字他写不来,但寻个类似的字替代上,自己能看懂也足够了。
等到府医走时,天色已经全黑。
南星走回床边,嘴里叨叨念念着注意事项。
可他一看到躺在床上、虚弱无力的沐少爷,就又什么话都说不出了,只会愣愣地站着,呆呆地望着孱弱扶病的沐九如。
沐九如双眼微眯,远远望向南星,他招了招手,柔声笑道:“少爷……没让别人欺辱你吧?”
南星乖顺地趴在沐九如面前,眼眶红了一圈,闷闷地道:“嗯。”
沐九如笑了两声,摸了把南星的脸蛋。
小南星近几日吃得好,便长了些肉,面颊摸起来软乎乎一片,手感很是不错。
沐九如轻轻扯了下指尖的柔软,笑眯眯地道:“说好的,我会庇护你,绝不让其他人越过我欺辱你。”他莹亮的墨瞳微微眯起,“往后我还要多劳南星殷勤照顾,你也……莫要背叛我。”
南星突然想起了,前面一片混乱的时候,那些下人说的话来。
贪了月例……瞒病不抱……身子给病掏空了……把少爷关住……
南星心痛得几乎难以呼吸,眼泪决堤而出,保证道:“我,南星,南星绝不会背叛少爷……南星永远是少爷的人……”
沐九如吓了一跳,惊讶地道:“怎么哭了?”他“嘶”了一声,为难地道,“刚带回来时可不知道你是个小哭猫呀,怎的前头被那些人架着要打棍子的时候,也没见你哭?”
南星心头难过得紧,仿佛这八年来还从没这么难受过,胸口又痛又绞,好像马上就要死了。
他把头埋在床边,呜咽道:“少爷,本就是我犯了错,是我没把少爷照顾好……让少爷受了凉,还把少爷摔着了……南星该挨罚的……少爷,少爷……呜呜呜……”
南星一言不合哭的更凶了,这下沐九如更加觉得棘手。
他连忙哄道:“别哭,别哭,你家少爷就是这么个破身体,就是吃好喝好,也是三天两头地生病,磕了碰了也没办法,你这么小的个子,要搬动少爷我这么大个块头本就很困难,怪不着咱们南星啊……”
他伸手托起南星的下巴,胡乱地抹去那些金豆豆,绞尽脑汁地宽慰哭成泪人的小厮:“况且吃风着凉这事,也是看运气的,有时吹个风,吃个冰也不会怎么样,有时就是闻个花香都能犯了气病,你总不能再不让我吹风了吧?”
南星咬咬牙,痛定思痛,倔强道:“往后再不让少爷吹风了,也不给闻花香,什么都不能让少爷病了。”
沐九如忍俊不禁,哈哈笑了声,却因实在太过虚弱,只能发出些柔柔的气音,但依然笑得前仰后合:“你这小厮还挺霸道,把少爷管得这么紧……噗噗,那还是去拜拜来的有用点,反正也活不过二十,要能无病无灾活上四年那得撞了什么大运啊……”
南星脑中“轰”得一声,放声痛哭起来,失怙失恃一般得委屈害怕,再也收不住泪水。
沐九如讪讪闭了嘴,尴尬地摸摸鼻子。
他常年住在小院里,实在没怎么接触过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哄娃娃才好。
怎么越劝还哭的越厉害了呢?
他给南星擦眼泪的手也收了回来,尴尬地握成拳头,闭着眼睛装死。
南星呜呜哭了一通,忽然发现他家少爷没了动静,又担心地睁开眼来。
沐九如人还清醒着,没有昏睡,但是被子也没盖,就身着单衣,四仰八叉地躺着。
南星给吓的眼泪也没了,立马伸长胳膊给沐九如掖被子。
把沐九如裹严实以后,他又看到主子的额头上冷汗涔涔,便勤快地扯了帕子给主子擦汗。
眼里还是两行清泪止不住地落,手上动作却不停,边哭着还要干活。
沐九如睁开眼,看见的便是个抽抽搭搭伺候自己的小家伙。
他心里又是柔软又觉得好笑非常,扯着南星放在他脸上的小手,把人拉到床边坐好,柔声安慰:“别怕,别怕,小南星,少爷会好好活着,会长长久久地活着。”
他眼珠子一转,故作神秘地问:“知道少爷为什么叫九如吗?”
南星被沐九如温温柔柔地哄了哄,心头的委屈又蔓了上来,眼泪滴滴答答掉得更多。
他用力摇了摇头,哭道:“南星没用,南星不知道。”
沐九如龇了龇牙,连忙从南星手上抢过帕子,往那小小的脸蛋上用力擦着,哄道:“这词也不算常见,哪是你没用?”
“我这名字取自天保九如,如日,如月,如山,如松,福寿绵长……上天会赐福给你家少爷的,所以……”他轻轻一笑,用力抹了抹南星的眼眶,温声道,”小南星叫我一声九如,少爷就会多一分福泽,便能活过二十了。”
九如,天保九如,多好的名字。
明明少爷有这么好的名字,却为什么要被丢在这个小院里,遭受下人的欺辱,常年缠绵病榻……?
南星的脸上一片痛,心里也一片痛,浑身上下都是痛的,瘪着嘴哭得更加厉害。
沐九如长叹一声,卖力地擦着南星的眼泪,哄道:“好南星,叫声九如这么难?怎么哭得更厉害了?”
南星低声哭泣:“……少爷,南星是罪奴,是奴婢,不能直呼贵人的名字。”
沐九如轻笑几声,拿开了帕子,见南星整张脸居然都红得不行,有两处地方还被他擦出了血点子。
他“嘶”了一声,又把布盖回去,眼神乱飞地道:“咳咳,这里就我们两个人,小南星可以私下偷偷地叫……”
南星泪湿重衫,眼泪把帕子都打透了,也沾湿了沐九如的指尖。
沐少爷长叹一声,直接扔掉了那块帕子,牢牢捧住南星的脸蛋,哄道:“好了好了,那就不叫,不叫了啊,少爷再教南星一个招福纳吉的小招式怎么样?”
南星睁着越来越红的小眼睛,眼眸水汪汪地问:“会让少爷长寿吗?”
沐九如点点头,信誓旦旦:“当然!南星照着做,少爷就能活到四十,五十,四百五百!”
南星毫不怀疑,只觉得沐九如就算活到四千,五千岁都还太短了。
他连忙点点头,向他家少爷请教:“求少爷教教南星!”
沐九如见这泪人儿不哭了,总算松了口气,悠悠教了起来:“这是前朝百姓的一种打招呼方式,比起普通作揖,他们更爱用叉手礼,便是这般……”
沐九如伸出手要摆动作,南星这才发现他家少爷居然又没又好好盖着被子!
机敏的小厮眼疾手地拉住主子双手,往被子里塞好,密不透风地掖实被角。
沐九如一噎,只好无奈地改为口述。
南星照着沐九如的话语做着,双手握拳,其中一个手露出个大拇指,他问道:“是这样吗,少爷?”
“对,真机伶。”沐九如夸他,“这有心诚专一的意思,他们见了面就叉手作揖,口道‘万福’……”
沐九如望着南星,慢慢地道:“想必前朝的人长寿,是因为有人为他们日日祈福吧……”
“万福……”南星喃喃着,将手插在胸前,道:“少爷……万福!”
沐九如勾起唇角,应道:“万福,小南星。”
第27章 叆叇 眼前这人,莫说是小厮,却连阉人……
晨曦微露, 天色蒙昧。
蔺南星沉沉地睡在他的小榻之上,长手长脚蜷缩成一团,睡相安稳, 甚至看起来有些乖巧。
迷迷糊糊之间,他结实的腰腹下像是被塞进了什么东西。
蔺南星伸手一摸,冰冰凉凉, 柔软细滑, 便睁开眼看了看——是一双洁白的脚掌,足尖嫣红, 经络淡青,指缝间有两颗朱砂小痣。
这双脚蔺南星十分熟悉。
他以为自己尚在梦中, 但哪怕是在梦里, 他这忠心为主的小厮也不能让自家少爷的脚着了凉。
高大郎君想也不想便把那双脚掌揽进怀里,贴着肉暖好,又望向晨光里泛着光晕的人影, 叉着手道:“少爷, 万福。”
“万福,南星。”蔺南星身后传来了轻柔的声音,似乎还有什么碰了碰他的额发。
蔺南星眼下泛着青黑,闻言勾起个淡淡的笑容, 心满意足地叉着手,沉入黑甜乡里。
大行皇帝昨日刚刚葬入皇陵,祭祀之礼盛大恢宏,也把他这个新帝伴伴、京营提督忙得几欲断魂。
他深更半夜才得空回到沐九如的身边,探看了沐九如的情况。
他见自家主子的病况还算稳定,只是依然昏睡不醒,他也开始昏昏欲睡, 半梦不醒得直打呵欠。
所幸蔺南星身上衣物因要参加葬礼而没有熏香,他便直接摘了冠带,在小榻上和衣而睡。
他望着主子的大床,蜷缩在专属于他的小榻上,无声地碎碎念着,替沐九如祈福安康,没几下就睡着了……
然后一睡就到现今,瞌睡深深,幻梦重重,实在是冬眠难醒。
蔺南星的鼻腔中,又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下一瞬,他骤然睁眼——
沐九如不知何时自个起了床,坐到了他小榻的另一端上。
隽秀的美丽郎君衣衫单薄,身上只裹着条从大床拖来的棉被,正探头探脑地望自家小厮,脸上挂着饶有兴味的笑容。
室外日光朦胧,透过窗纸洒落在沐九如的面庞上,映得他家少爷皎皎如玉。
蔺南星的意识还有些迷糊,却下意识地笑了开来:“少爷,你醒了?”
沐九如“嗯”了一声,笑道:“我就刚醒了一小会,你接着睡。”
蔺南星听见主子温柔的声音,眼睛差点就要再次合上,但胸口的脚丫透着凉凉寒气,让他担忧非常。
他用力抿了抿眼皮,强撑着利索地坐了起来,道:“少爷,我睡醒了,我替你更衣。”
沐九如都能听到南星嘴里的呵欠声。
但他知道南星一惯是个勤快的,万事以他为先,若是不能安置好他,南星就是勉强睡了,也不会睡得踏实。
沐少爷不再劝说,轻轻笑道:“那就劳烦南星了。”
蔺南星嘴角微弯,摇摇脑袋,将沐九如身上的被褥仔细掖好。
他从大床上拿出温度尚可的汤婆子,塞到被褥下、沐九如的脚边。
沐九如的脚掌轻轻颤抖着,舒展地靠上汤婆子,像是一条柔软的小蛇,安安稳稳地盘着。
蔺南星看了两眼,心中泛起些酥麻,立刻移开了目光,仔细给沐九如掖好被子。
他把主子裹得严严实实了,这才放心地出了门,差遣多鱼给沐九如备上新衣、热水还有盥洗用具。
他吩咐完诸多事宜,走到妆奁前,飞快地扒拉了几下微卷的长发,拿了个巾帕随意包起,又摸了片鸡舌香含在嘴里应急。
这才算勉勉强强,把自己收拾的得体了些。
主院下人们目不斜视地进入室内,躬身放下衣物和热水、牙刷牙药等物,又静静悄悄、低眉敛首地出了屋子。
下人们忙活的时候,蔺南星也没闲着,他将地上的三个熏炉拨得碳火旺盛,暖气蒸得他细汗如雨,屋内炎热得宛若夏日。
他满意地暗自颔首,等下人们都离去后,便带上沐九如的衣服到塌边,亲手给主子脱衣更衣。
他的动作十分利索,沐九如莹白透粉的肌肤只裸露了几瞬,就被他重新套上了整洁的里衣。
宽大修长的指节灵活地给衣带系上小结,整整齐齐,蝴蝶儿一样缀在沐九如的腰上。
沐少爷感受着温暖的手掌在他身上游走,南星伺候的动作轻柔规矩,直让姝丽郎君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沐九如懒洋洋地问道:“我这次昏睡了多久?”
蔺南星将半臂裹在沐九如的身上,两片衣襟叠好,道:“少爷睡了约半个月,刚好把冬天最冷的时候睡过去了。”
沐九如柔声轻笑,感慨道:“那也不错,之后便一日暖过一日了。”
“是,再过几日都要立春了。”蔺南星也淡淡笑着。
沐九如身上的清香随着两人的靠近弥散到蔺南星的鼻尖,蔺南星动了动鼻子,又道:“但还是希望少爷能健健康康,千福万福,再也无病无灾。”
沐九如这次昏睡了这么久,他也始料未及。
本以为少爷不过三五日就能醒来,结果沐九如刚退烧没两天又突然犯了哮喘,差点在梦里断了气,把多鱼吓得几乎要以死谢罪。
——也把他吓了一跳。
那次他得了沐九如病况危急的消息,连夜就从宫里赶了回来,事后还被景裕折腾了一通。
好在沐九如还是挨了过来,后面的日子里,蔺南星便压缩了睡眠的时间,哪怕只是回宅第里逗留上一盏茶,他也要亲自探看一下少爷的病况。
但这些事情,都没必要告诉少爷,免得让他家少爷忧思过多,积郁成疾。
蔺南星把淡青色的圆领袍替沐九如穿上,领口翻开,露出浅黄方矩纹。
他弯着腰,又一次郑重地道:“少爷万福。”他凑近了些,叉着手,诚心祈福,“阿祜……万福。”
沐九如闻着这人嘴里的淡淡芳香,悠悠笑开,手掌随意地搭在南星身上,回道:“万福,小南星。”
蔺南星脸上一红,低头收拾狐氅,把毛皮抖蓬松了,给沐九围上,问道:“少爷,你要束发吗?我替你束发。”
沐九如离宫后基本都在卧床休息,没怎么起床活动过,便也不曾束发。
缎子般的长发便一直垂于腰间,泼墨一样乌黑亮泽。
沐少爷今日大病方醒,精神很是不错,便点了点头笑道:“那就劳烦南星替我束发。”
蔺南星应了一声,给沐九如穿好夹绒长靴,引着主子坐到梳妆桌前。
妆奁上的铜镜银光噌亮,映出端坐着的沐九如,和身后站着的高大的郎君。
蔺南星的大手握着小小的梳篦,和握着个把件一般,仔细地打理着主子的发丝。
沐九如看不清南星的动作,也看不清镜中的自己,却能感觉到南星的手艺轻柔如故,梳篦在这人的手中如臂指使,半点也不会扯痛他,若是让他感到不适。
蔺南星耐心地给沐九如编发梳发,将沐九如的发髻盘得极高,又摸出白玉发冠,轻轻放在少爷的发顶,将发髻扣住。
沐九如眼神微动,问道:“发冠?”
蔺南星将玉簪从发冠之中穿过,牢牢地固定住发髻:“是,和田玉的发冠,温润通透,很称少爷。”
沐九如眨了眨眼,又用力地眯起眼睛,凑到铜镜前面瞧看。
——他已有六年未曾带冠。
大虞的男妻与夫君地位平等,可做男子冠带,但侍君若无主家的允许,多是穿着打扮和女子无异。
他的视线依然模糊不清,手上却能清晰地摸出白玉温润的质感;颤抖的指尖来回逡巡,感受着发冠上如琢如磨的细微起伏。
沐九如轻轻地道:“君子佩玉。”
做了帝王的妃子,便成了命妇,再与君子二字无缘。
“君子佩玉。”蔺南星垂眸看着自家少爷,心头叹息:“忘了少爷如今看不清楚……”
蔺南星从袖中摸出珍藏许久的青绿色器物,展开细长的双足,架到沐九如两耳之上。
——如松如竹的碧色细腿穿过沐九如莹白的耳弯和乌黑鬓发,在耳后露出一点葱葱翠绿,如同给温润的郎君带了耳珰一般清隽高雅。
沐九如的视线也随之乍然清晰。
他眼睛近处多了一圈框子,视线边缘有些微的扭曲,可铜镜里的两人却是瞧得清清楚楚。
沐九如望了一眼镜中的自己,视线向上,见着了头顶的玉冠,也看到了身后之人。
——南星。
——蔺南星。
沐九如缓缓地眨了眨眼睛,狐氅下的手指不自觉交握起来:“这是叆叇。”
“是叆叇,圣上赏的。”蔺南星认真地将沐九如脖子后的叆叇链捋顺,抬起眼眸望向镜中的主子。
沐九如戴着叆叇,像是覆了个精致的面饰,水晶片后的的眼睫鸦羽般低垂着,琼姿皎皎。
蔺南星眉眼温柔,轻声问道:“少爷,叆叇可还好使?如今看得清了吗?”
沐九如抬起眼来,望向镜中高大的郎君,轻轻叹息:“看得清。”他腰背绷直,复松懈下来,坚定地道:“我看得很清楚……南星,过来,让少爷好好看看你。”
他说着转过身来,蔺南星连忙配合地走了过去,道:“少爷,我来就行,是站远些还是近些?”
沐九如看着眼前的大高个,说道:“先近些吧,让少爷瞧瞧脸。”
“嗯。”蔺南星矮身蹲下,略微仰视着沐九如。
这几日雪融日出,光芒耀耀。
屋内也十分亮堂。
妆奁边上还燃着两盏灯火,将蔺南星的面容映照得格外清晰;淡淡光照投下的阴影,更显得这人轮廓深邃。
——高鼻深目,眉飞入鬓,眼眸灿若寒星,唇红齿白,哪怕眼下略有青黑,额角还有些新鲜的伤痕,也是鼎鼎好的相貌。
是威武不凡,俊逸无双的郎君。
却也和他记忆中,他想象中的南星……截然不同。
分明他家南星,是个猫儿般可爱的模样,脸庞圆圆,眼睛大大,一委屈便会红了眼眶,掉下金豆豆……
可眼前这人,莫说是小厮,却连……阉人都不似。
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郎。
第28章 同座 沐九如道:“闭眼,接下来都不许……
沐九如有些不适应, 却也不得不适应。
毕竟方才镜中一撇之时,沐九如发现,就连他自己都变化颇大:难看柴瘦了许多, 也不再似六年前那般容光焕发,神采熠熠了。
更何况是这六年正值生长期的南星。
他家小南星会有这么大的变化,他早该预料到的……
不仅仅是身高, 容貌, 气势,形态——是全然成了另一个人。
毕竟这世上哪有一成不变之事, 哪有一成不变之人。
沧海可为桑田,六年不见, 蔺南星自然也会脱胎换骨、日新月异。
沐九如自我开脱地想道:兴许是我每日清醒不了多少时间, 浑浑噩噩地吃了就睡,睡了就吃,听着南星的声儿也是柔柔得一把, 即便大致上知道他的块头大了许多, 也不曾真正地考虑过这些变化……
自然也未曾想过,南星会长成如今这般眉宇清扬,列松如翠的模样。
——实在是长得太快,也太突然了些。
蔺南星见自家主子眼神晃动, 来回地盯着他瞧。
他若有所感,紧张得又把自己缩小了一圈,双手抱着膝盖,成了好大一只鹌鹑,委屈巴巴地道:“少爷?”
沐九如忍不住一笑,心想:即便是俊朗了许多,成了个威武的郎君, 还去边关走过一回……也还是鼎鼎可爱的南星。
他轻声叹息,伸出手掌,触上蔺南星的额发,缓缓抚了一抚。
沐九如温声细语道:“我们南星长大了,如今是个威风凛凛的小郎君,少爷见了十分高兴。”
“少爷。”蔺南星脸上一红,弯起凤眸,咧嘴笑着,看起来有些憨傻。
沐九如笑道:“再站远些,我瞧瞧。”
蔺南星立马蹲着后退了一点,才站了起来,又后退几步:“站这儿行吗?少爷可瞧得清?”
沐九如抿嘴一笑,轻咳两声:“站直。”
蔺南星汗毛竖起。
明明他是偷偷地弓着背的,却被少爷给看穿了!
蔺小厮神志不清地想:我家少爷不愧是天人之姿,半点偷鸡摸狗的动作都瞒不过少爷的慧眼!
蔺南星立刻挺直了脊背,不敢再阳奉阴违,连暗自岔开的腿都并拢了,整个人青松一般地直直屹立着。
蔺南星的身材虽说高大,却并不是腰阔十围、肌肉虬结的彪形大汉。
相反,他猿臂蜂腰,体态修长,朗朗如日,甚至颇有少年侠气、鲜衣怒马的姿仪。
——若非是个阉人,想必出行也是掷果盈车,投花满怀的俏公子,不知能惹得多少姑娘郎君芳心暗许。
蔺督公昨日是和衣而睡的,故而此刻身上穿着的还是四品官员的黑色祭服。
乌色重衫庄严肃穆,更显得小郎君肤白唇红,眉目浓艳。
沐九如眼睛一亮,赞道:“是好身姿,便是穿着祭服都十分俊朗。”他摸上眉间叆叇,柔声道谢,“多谢南星替我讨赏。”
蔺南星连连摆手。
沐九如忽然轻轻咳了两声,把蔺南星召回来,低声问道:“这身祭服,是……那人下葬入陵了么?”
蔺南星蹲回主子身边,拍抚沐九如的背脊,替他顺气:“是,安帝昨日下的葬,那人的皇陵早就完工……”
他放轻了些声音,继续道:“且圣上与安帝也不是多么亲厚,便早早把人下葬了,不欲多等安帝回魂。”
蔺南星无知无畏地非议帝王,沐九如也不觉得紧张,他们主仆俩常年隐居在小院里,避世而住,彼此言谈之间百无禁忌。
沐九如凑了过去,语气不明地道:“那人,确实不要让他回魂的好,安帝……”他淡淡笑了一声,边咳边道,“谥号为安,倒是给他带了高帽。”
沐九如的气息喷洒在蔺南星脸上,声音轻轻浅浅,带着微咳和低喘,蔺南星又稍稍用力地拍了几下沐九如。
他想起少爷此前昏睡,多半也是因为“钟声”停了,心绪起伏才引发的大病。
他劝道:“少爷别再想那人了,万事都已经过去了……少爷此后只需无忧无虑地养好身子就行,好日子还很长呢。”
沐九如慢慢地道:“是……不想了,他死得彻彻底底,而我的日子还很长。”
他的眼里荡着明亮的光,伸手止住蔺南星拍抚他的手臂,道:“你唤府医来看我吧,等大夫看了舌象,我喝上两口水就不会再这般地咳了。”
“是,少爷。”蔺南星应了一声,又仔细给沐九如围好狐氅,塞了个熏炉进主子手里,这才放心地走去外间。
沐九如望着高大郎君离去的背影,低低地咳嗽着。
他垂眸,睫毛轻颤着望向自己被狐氅裹着的病弱躯体,毛绒斗篷下的手指缓缓摩挲着熏炉。
沐九如思绪万千。
蔺南星今年才二十及冠,本该是呼朋唤友,少年意气的年纪,却因为他而成了一个阉人,成了宫内的宦官,吃了许多苦,受了许多难……
沐九如有心想要报答蔺南星,也想报答蔺南星,却也没个法子。
他如今已是个身无长物之人,若非说还有什么能帮上南星的地方……
也只能是早些养好身子,早日离开京城。
——别成了蔺南星的累赘,让这般好的小郎君生活雪上加霜,过得如履薄冰。
-
蔺南星带着牛大夫、闵大夫进入屋内。
两位府医和沐九如见了礼,便轮流开始号脉。
望闻问切过后,府医们聚首一阵嘀咕,依然是牛大夫开了口:“祜公子的风寒好全了,这阵子照料得也是极好,我等换几味药,让公子继续喝着,要是祜公子有了力气,穿戴厚实些,也可去屋外透透气。”
如此听来,沐九如昏迷了十多天,身体反倒养结实了,比昏睡前还要好上一些。
沐九如收回手腕,自己摸了一摸:果然不是错觉,连手掌上都长了肉,没之前那般筋骨分明了。
倒也只有南星有这本事,让他昏睡半个月还长胖了……
毕竟这人从前也是这般悉心,这才让他从一个活不过二十岁的病秧子,坚持活到了现在。
蔺南星听了府医的诊断,也望向了沐九如的脸庞;皎白如玉的面颊本来还有些清瘦,如今却已丰腴了些许。
蔺南星看得心中得意,但身为蔺督公,在下人面前他还是要端着点的。
蔺老爷只是沉稳地“嗯”了一声。
两位府医开完药方便退了出去,留了份存底的方子给蔺南星。
蔺督公拿起纸张看了两眼,见“南星”依然还在方上,便嘴上挂起个憨笑,心情明朗地将方子收入袖袋之中。
蔺南星心情愉悦,动作利索轻盈地端起茶杯,伺候主子用茶。
沐九如把嘴靠上蔺南星拿着的杯子,被侍奉着慢慢喝下温热的茶汤,时不时还是会轻咳上几声。
蔺南星便小心地观察,耐心地把控着水流,以免主子呛到茶水。
多鱼敲了敲门,端上来两人的早饭,正瞧见主子甲给主子乙喂水。
小厮给主子喂茶本也是正常的情形……
哪里正常了!
督公那身形,哪家小厮这般魁梧!
分明就是红袖添香,京兆画眉之乐!
就是一万个人来看,一万个人都要道一声“好兄弟”……还是情兄弟那种!
多鱼不敢多看,不敢多想,放下饭食整理好碗筷,便逃也似的出了屋子。
左右他就是个多鱼,也确实有些多余。
沐九如专注地喝着水,蔺南星专注地喂着水,并没人关心到小小多鱼的进出。
等主仆二人用完了茶,便看见桌上已被田螺公公摆好了饭菜。
铺着红色锦布的桌面上放了两双碗筷、一只砂锅,和一笼蒸点,饭菜全都热腾腾地冒着白烟。
沐九如见了,突然变觉得腹中空空,是有些饥饿。
他道:“咱们快去盥漱了,然后一起用早饭吧。”
清洁用具放在屋门口,几步路就能走到;沐少爷说着就要起身,蔺南星却怕他家少爷累着,连忙把沐九如哄回椅子上,端来盥洗用品放好。
他撩起袖子,道:“少爷,你坐着,我伺候你盥漱。”
沐九如承情地点点头:“也好。”
蔺南星眉眼飞扬,为伺候主子而欢欣雀跃。
他伸出大手拿起象骨牙刷,沾了牙药递交到沐九如手上,后者接过牙刷柄,轻柔缓慢地在嘴里刷着。
沐九如的手上没什么力气,刷得极缓,蔺南星便候在一旁,耐心地等着。
沐少爷刷了好一会,终于觉得嘴里干净了,把牙刷拿到嘴外,蔺南星那头已经准备好了漱口的香茶,和用来吐污水的小盂。
主仆两人对这些生活琐事早有默契,沐九如接过香茶饮入口中,软乎乎地荡完了几次嘴,蔺南星又把温热的湿帕子递了上来。
两人会心一笑,被伺候着的觉得舒心,伺候人的也觉得舒坦。
沐九如擦洗过后,蔺南星便收拾了用具,又打开砂锅和蒸笼,替主子分好粥羹。
他整齐地摆好碗筷,这才放了心,自个儿缩到角落去,背过身子漱口净面。
沐九如望着蹲在门边的高大人影,心里酸软成一片,晃晃荡荡,像是能沁出一汪水来。
属于沐九如的碗筷已经摆开,筷勺都架在陶瓷箸枕上。
洁白的粥羹热腾腾地在碗里冒着烟火气,蒸笼里的山海兜小巧精致,宛若一尾尾舒展的鲤鱼。
沐九如看着桌上的一切,又看着另一个空置的小碗,他撩起衣袖,将空碗拿近,捏着砂锅内的大勺,打了一满勺的热粥。
另一头的蔺南星快速做完了盥漱,他刚把帕子从脸上拿下,就听到身后叮叮咚咚、呼呼啦啦得一阵响。
蔺南星回头一看——
他家少爷居然亲自拿了汤勺,正在打粥!
蔺小厮立马窜回桌边,急急道:“少爷,我来。”
沐少爷从来不在这些事上倔强,今日却破天荒地让了让手,不给蔺南星替他分忧。
白粥在一推一让间撒出来了一点,沐九如柳眉微蹙道:“我自己打。”
他控制着力道,把粥倒进空碗里,米汤滴滴答答,从锅里到碗里,落了一路。
沐九如看着一片狼藉的桌面,轻声叹气,捏着碗身推到蔺南星身前,道:“南星,坐下吃饭吧,我们一起吃。”
蔺南星刚拿了个帕子出来,准备给沐九如擦手,闻言头皮一麻。
蔺小厮的脸色忽白忽红,局促地道:“少爷?”
沐九如扯过帕子来想自己擦,蔺南星连忙凑上去帮沐九如把手指擦得干干净净。
沐九如等他擦完,拈了拈清爽的指尖,将桌上的瓷勺放到蔺南星的碗里,温柔地笑道:“辛苦南星近来一直照拂我了。”
蔺南星呆愣愣地站着,道:“都是南星应该做的。”
“南星,坐。”沐九如轻轻一笑。
“咚”得一声巨响。
南星一令一动地坐下了,只是人好像还是傻的,呆呆地没能回过神来。
这动静听得沐九如都有些庆幸蔺南星如今是个阉人……
沐九如龇了龇牙,不去想蔺南星的屁股到底会不会痛。
他捏起自己的勺子舀了点粥,却没往嘴里放,铁了心要两人一起用餐似得,又劝道:“你也快些吃吧。”
蔺南星向来都是等沐九如吃完饭,再开始扫尾的。
六年前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沐九如吃不下的饭食,他就全都倒进自己的肚子里。
——他从没有和主子同时吃饭过,也从没有奴婢和主子一起吃饭的道理。
尊卑贵贱如何能够混淆,他的口水要是沾上了饭食,就会污了少爷的餐点,污了少爷的贵体。
沐九如见蔺南星一动不动的,俊朗的脸色神色也不太自然,像是万分的局促不安。
他自是知晓南星是在担忧什么的。
只是如今已非昔比。
往日尚在小院,两人是明面上的主仆,他捏着南星的身契,受他孝敬爱重自是理所应当。
如今的两人,主不主,仆不仆。
蔺南星的这份爱戴,沐九如已经无法面不改色地受用下来了。
他轻叹一声,招了招手:“南星,你过来。”
蔺南星神不思蜀,得令之后立马离了那烫人的椅子,蹲到沐九如面前,乖乖巧巧地窝着,这才感到心头稍稍安定了下来。
——他就爱这般仰视着主子,也只爱这般仰慕着主子。
他抬头看着沐九如,只见他家少爷的唇瓣开合,轻柔的语调传了过来:“闭眼,接下来都不许乱动。”
蔺南星自然言听计从,乖顺地闭起眼睛,双手环在膝头。
他好奇沐九如要做什么,更相信沐九如不会害他,不会叫他难堪。
蔺南星的心头虽然不受控制得在怦怦直跳,可又觉得此处极为安宁。
沐九如的脚跟边,就像是一个温暖的小窝。
黑暗之中,沐九如那边发出一些琐碎的动静,没过一会,蔺南星感觉他家少爷把微凉的手指放到了他的下巴上。
他顺着力道仰起头,温热的东西便抵上了他的嘴唇,米香浸润了他的唇线。
沐九如道:“张嘴。”
第29章 同食 沐九如当着蔺南星的面,将那勺混……
蔺南星的胸腔砰砰跳动, 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
米粥缓缓淌入他的唇边,又蹭到唇角,滴落下来。
他大概知道沐九如在做什么, 又好像全然不知沐九如想做什么。
蔺南星呆呆地松开牙关,粥食便顺着瓷勺倒进了他的嘴里。
蔺南星听见沐九如的笑声在他上方响起,眉间也感受到了沐九如轻柔的气息。
他家少爷低声道:“傻南星, 还要少爷喂你……”
蔺南星并没有这样的想法, 牙齿不自觉地咬合了一下,发出微不可闻的“叮”声。
他委屈地垂着眉毛, 睫毛颤了一颤,但依然乖乖地闭着眼睛。
“松松牙。”沐九如轻笑一声, 抽出勺子, 轻笑道:“原来伺候人是这个感觉,还真是有些难做。”
沐九如放在蔺南星下巴上的手松了开来,移动到男人的唇边, 轻轻地揩了一下, 将刚才带出的米汤擦去。
蔺南星呼吸一滞,过了会又不自觉地舔了舔被沐九如碰到的地方。
那块皮肤有些细痒,像是还有什么黏在上面似得,让他又忍不住舔了一下。
沐九如点点他的鼻尖, 笑道:“睁眼吧。”
蔺南星缓缓睁眼,心中满是感念,含着主子亲手赏赐的粥汤,不舍得咽下。
他孺慕地望着沐九如,正见他家少爷捏着那个沾了他口水的勺子,放进碗里来回搅拌着,又从里面舀起一勺粥, 张开红唇,把勺子纳进了嘴里。
蔺南星的脑子里“轰”得一声,眼前忽黑忽白,嘴里的这口当下粥吐也不是,咽也不是,鸩酒、断头饭一般让他惊骇。
他晕乎乎地想:他把少爷的饭食弄脏了!他的舌头不能留了,牙齿也不能留了,嘴也不能要了,他这个人,这个人也……
沐九如回望向蔺南星,点点泫然欲泣的这人眉心,让窝成一团的高大郎君看向自己。
蔺南星听话地抬头,眼睛红了一片。
沐九如心下叹息,动作不停,从自己嘴里抽出了勺子,闭上双唇,喉结上下滚动,轻轻得“咕咚”一声。
他当着蔺南星的面,明明白白地将那勺混了这人口水的粥食咽了下去。
那一声,把蔺南星的魂也给咽没了。
沐九如垂下眼帘,手指轻轻摸上南星的额头,安抚这个要哭不哭的大个子。
他认认真真地说道:“我是你的少爷,你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们今后别讲那么多规矩了,都一起吃饭吧,好吗?”
蔺南星眼睛红通通的,鼻子也红了一圈,心跳一下一下,不受使唤。
他抱着膝盖神不思蜀,百感交集。
感动和委屈不停地翻涌来去,他想要张嘴反驳,又不愿拂了少爷的好意。
最终蔺南星深深地合上眼帘,应道:“好,少爷。”
高大阉人矮下了身子,重重一声响头,磕在了地上。
——“咚”。
像是有什么东西,也随着这平地惊雷的一声,被无形地打破了,流淌出内里浓烈、柔软的稠液。
沐九如被这动静弄得一愣。
他长叹一声,道:“你是惯会招人怜的。”
沐九如俯身扯起南星结实的胳膊,劝道,“快去吃吧,都给你盛好了。”
蔺南星不敢让少爷扶他,垂着眼眸坐了下来。
他手上捏着小勺,嘴里那口热粥终于慢吞吞地咽了下去,汤水温热顺滑,像是从他的喉口一路烧到了心口,燃遍全身。
他红着眼睛,又舀了勺沐九如亲手给他打的粥羹,稳稳地送进嘴里。
清汤寡水,只有一些米香,吃起来却又苦又甜,仿佛人生的百味都被惨杂在了其中。
沐九如心中怜爱更甚,他指尖点了点蒸笼,轻快地道:“山海兜你也夹了吃,或者我给你布菜?”
蔺南星哪敢再劳动他的少爷,立刻拿起了筷子,夹了个山海兜进自己的碗里。
他想起这筷子他还没用过,是干净的,便小声地问:“少爷……要吃一个吗?”
沐九如温柔地看着他,笑道:“那就麻烦南星给我拿一个来。”
蔺南星乖顺地夹了个透明的兜兜,放到沐九如碗里。
主仆两人临近坐着,蔺南星一侧手就能够到沐九如的碗,或是磕碰到沐九如的手臂。
蔺南星心若擂鼓,脖颈后面冒出细汗。
——太近了,太亲近了……
蔺南星的脑袋都快要埋进了粥碗里,声如蚊讷地道:“这都是,是南星应该做的。”
沐九如睨他一眼,嘴边挂起个柔柔的笑容,不言不语地用起饭来。
蔺南星这是第一次和主子同时用餐,也不敢没规没矩地论长说短。
饭桌上便安静了下来,只剩一些吞咽与碗筷碰撞的声响。
蔺南星从饭菜里移开目光,偷偷瞥了眼身侧的沐九如。
只见他家少爷如同小猫叼食一般,细致认真地吃着每一口餐点,从这个角度看去,眉目如画,唇齿润泽。
他心头怦怦直跳,筷子都要从手里滑出。
沐九如已细嚼慢咽地吃完了最后一口粥,“叮叮”地刮空碗底,瞥向身边之人。
他将空碗推出,笑道:“南星,再帮我打一碗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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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时分,国丧期却还未过。
京城人家不宜张灯结彩、喜迎春节,宫闱的气氛也依然庄严肃穆,哀戚沉静。
往来宫人们低眉敛目,行色匆匆;或埋头赶路,或各司其职地洒扫站岗,除了偶有窃窃交谈,大多数时候整个宫宇内寂寂无声。
林下漏光,疏疏残雪。
蔺南星一身白袍素衣,腰挂环佩鱼符,脚蹬乌皮靴,飒飒沓沓越过宫廊。
逢力随行在侧,几乎小跑着与蔺督公低声禀报公务。
此处是大路,站岗的宫人侍卫距离尚远,不怕他人把话听去,不过鼎鼎紧要的事他们也不会在此处商谈,因此对话就算让人听去一些也不打紧。
逢力脚踩风火轮一般地迈着腿,嘴上不停,将近日手下的官场调动、成果、得失尽数汇报。
蔺南星淡淡应了,偶尔评议几句。
前方一位披麻戴孝的太妃路过,两位官宦便停了话头,向太妃见礼。
太妃受宠若惊,连忙向蔺大伴还礼,又是含羞带怯地看了几眼颀长俊逸的阉人。
蔺大伴目不斜视,见礼之后径直带着下属前行,转瞬将太妃与她的宫女宫人们甩在后头。
逢力过了会往后回望,见两拨人距离已远,继续呈报。
“蔺广公公昨日联合司礼监的一些太监弹劾了逢会,说逢会誊写错漏,将安县写成了闭县,为假公济私,国款私用以兴建老家。”
宦官有钱有权后,花费钱财扶持家乡不是罕见之事。
就说蔺广,至今还在大肆花钱推进老家的发展。
曾经穷苦贫困的小镇,如今繁华堪比苏杭,与蔺广沾亲带故些的亲族都成了富强一方的地主。
那些得益的乡亲们为了感谢宫里的蔺祖宗,生祠建了一座又一座,香火连天,极大地弥补了阉人没有亲生子嗣的空虚遗憾。
其他的阉宦或多或少也有这样的行径——除非是像蔺南星这般,举目无亲、无乡可兴之人。
但逢会被弹劾此事,却纯属污蔑;他是蔺南星亲手摘选出来的人,人品秉性都经过蔺南星的亲自校考。
那人一身的才华,都甘于在御马监蛰伏两年,断然不会此时没立足脚跟就贪功冒进,急于惠及乡人。
蔺南星慢声问道:“逢会是想寻咱家的帮助?”
逢力恭敬地道:“司礼监的那些祖宗们权势滔天,老谋深算,逢会一人进了司礼监,无人帮衬,应对起老公们的刁难,怕也是暗礁险滩,心余力绌……”
蔺南星瞥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他若应对不了,便不用他了。”
逢力脑袋低垂,应道:“是。”
蔺南星道:“逢会若是需要支取钱财,让他拿去。你去寻李侍郎,方侍郎替他打点一下,莫要告诉逢会。”
逢力眼睛一亮,笑道:“是,小的替逢会谢过蔺公。”
蔺南星点了点头,脚步微顿。
景裕如今已搬到了皇帝专属的太极宫内。
蔺南星望着高高的宫门,以及门前的侍卫和宫人们,他不再前行,低声吩咐逢力:“你差人去蔺广的老家探查,他这些年投在乡里的钱款必然有人保管记账,叫人把那些暗账誊写出来,带回京城。”
逢力摩拳擦掌,也是极轻地回道:“蔺公放心,交给小的吧,小的即刻去找靠谱之人处理此事!”
蔺南星道:“下去吧。”
逢力躬身与蔺南星拜别,沿着四通八达的宫道走向御马监。
蔺南星略微整肃衣冠,迈步前行,迎着见礼声进了太极宫。
此处作为历代大虞皇帝的寝宫,一瓦一砾皆精雕细琢,千工万序。
入目的景致玉阶彤庭、珠箔银屏;花草树木皆尽名贵,灯火长明,炭熏不歇,奢靡至极。
往来宫人相貌姝丽,穿着鲜艳,就连洒扫宦官都是六品以上的奉御内臣。
蔺南星越过见礼的众人,走向御书房内。
如今正是巳时,日上中天,下午的议事还没开始。
景裕与帝师秦屹知二人坐于书案之后,书声琅琅,研精覃思。
秦屹知白衣胜雪,水佩风裳,远远望去便是温润如玉的昭昭君子。
他垂眉敛目,音色低缓,道:“……故小人宜务去,而君子宜务进。*陛下可有见略?”
景裕乖顺地坐在秦屹知身侧,望着手中的书册,答道:“这说的是要重用君子,赶走小人。朕当然知道,朕刚登基时就把之前欺负过朕的宫人们都打杀了,至于君子……君子不都养光韬晦、谋定后动么,朕要如何能分得清?”
少年天子神色认真,望着帝师目光灼灼。
景裕近日吃好喝好,个子向上窜了一截,加之开始学习齐射,身板也结实了许多。
小皇帝穿着明黄色的衣袍,周身天子威仪日渐深厚,稚嫩的眉眼也长开了,显露出介于男子与少年间的朝气,清俊灵动,顾盼神飞。
蔺南星进入殿内跪地请安,起身后径自寻了个位置伺候景裕。
那头秦屹知掠了一眼路过的大伴,背脊挺直,清清润润地教导道:“那些欺辱陛下的宫人趋炎附势、持强凌弱,是显而易见的无德之人;却还有许多小人,他们善于隐蔽意图,大奸似忠,大诈似信。”
景裕笑了笑,打断道:“朕知道了,先生又要说内臣的不是了。”
小皇帝招招手,把蔺南星唤来:“伴伴,你是宫人,你来说说宦官真有先生说的这般不堪吗?先生总说你们奸佞狡诈,既是如此,皇祖们为什么要重用宦官,安帝又为何要爱重蔺广?”
蔺南星躬身靠近,心里头将话转了一圈,那头秦屹知轻声地道:“陛下,宠之……”
“先生,我问伴伴呢。”景裕的声音不轻不响,不喜不怒。
他喝了口先前秦屹知给他沏的茶,帝师做这些伺候人的活计虽不擅长,但卖力讨好的模样,却让他万分受用。
景裕品了品回甘的茶汤,对蔺南星笑道:“伴伴,蔺广若真像先生说的那般小人怀惠而求诸人,安帝为什么要让蔺广做东厂提督,成为天子耳目?”
第30章 问答 景裕喜欢看到风清月明的师长卑躬……
宫殿宽敞, 无人言语时针落可闻,偶有烛火爆花“哔啵”一声,或是龙涎香“簌簌”燃烧的暗响。
蔺南星俯身, 将高大的身躯弯成三人中最矮的那个。
蔺大伴毕恭毕敬地答道:“回陛下,奴婢愚见,安帝不及陛下勤勉, 在位期间不思朝政, 朝歌暮弦;而蔺老公善洞圣心,思安帝所思, 为安帝求安,投安帝所好, 自然能得安帝所信, 愿意任其为天子耳目。”
景裕指尖轻点桌子,沉思道:“对,蔺广是安帝的奴婢……”
蔺南星不打扰皇帝思考, 静静地从身后小炉上取过水壶, 给景裕的空杯里倒上茶汤。
景裕想明白了,勾唇一笑,道:“但伴伴是朕的奴婢,东厂提督之位还是得伴伴来做朕才放心。”
蔺南星眼帘低垂, 表情肃静,背过身去将茶壶放下。
“陛下。”秦屹知温柔清润的声线款款响起,他语气低缓,娓娓劝道:“不患寡而患不匀,蔺大伴已位高权重,陛下若是偏听偏宠,任犬马壮势, 怕是往后民间只知蔺家,不知天子,恐生祸端。”
“嗯?还有这事?”景裕眨眨眼睛,抿了口蔺南星沏的茶,笑道,“朕可是听蔺多福说了,当今文人只知秦阁老,不知天子……”
他放下茶杯,支着颐望向秦屹知,眼眸透亮,满是勤学好问之色:“先生可否告知朕,内阁总想让朕废除司礼监,是因为害怕朕偏听偏宠,还是希望朕偏听偏宠呢?”
秦屹知的后颈渗出细汗,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景裕勤政好学,尊师重道,性子粘人,像是副极好控制的模样,却冷不丁得会语出惊人。
俊雅的帝师微微躬身,谦卑地道:“陛下福慧双修、闳识孤怀,微臣不敢左右圣意,陛下洞若观火,自是心有圣裁。”
景裕看着秦屹知的头顶,又抿了口水,缓缓饮下。
他眼里沁出深深的笑意,久久不言。
景裕喜欢这个视角,喜欢看到风清月明的师长卑躬屈膝,喜欢看到秦屹知紧张时后颈溢出的冷汗。
他也喜欢蔺南星和秦屹知都紧着他,看着他,臣服于他。
这才是真正的黄袍加身,九五之尊,再无人敢对他不知痛痒,不置一词。
景裕越发喜欢做这皇帝了,吃好喝好,被追着哄着骑射学习,还有数之不尽的宦官逗他玩乐。
过了会,景裕摆了摆手,笑道:“上午的学业便到此为止罢,朕也乏了。”
天子提议道:“先生,蔺多福说南夷进贡了一些奇花异草,都是这个时令没有的,先生便同朕赏会儿花,一道歇息歇息吧。”
秦屹知起身,轻出一口气,温润地应道:“是,陛下。”
景裕道:“蔺南星,去传人把花都搬来。”
蔺南星应声去殿外吩咐传话。
不多时百来个宦官便捧着花卉与花架,整齐地排着长队进入殿内。
今日值班的蔺多福指挥着众人摆放花盆,蔺南星回到景裕身边随侍在侧。
六七十款各个季节的植株错落有致地摆在花架上,暖花用的熏炉几步一只;宫灯高悬低放,烛火辉煌,将百花映照得窈窕艳丽。
不过一盏茶的时光,小小的赏花宴便布置完成了。
宫人们目不斜视地出了殿外,景裕招呼秦屹知一声,就离开书案,慢慢悠悠地下了台阶,赏起花来。
秦屹知作为士族子弟,自是爱花懂花,写花绘花,因此赏得极慢;景裕却是不懂这些,走马观花地随意看着,很快便带着蔺大伴把秦屹知落在了后头。
少年天子闲庭信步地走在群芳之中,他突然回头,向蔺南星走近一步,动了动鼻子,道:“伴伴,你今日身上似乎没什么香气?”
他皱着眉头想再靠近些,又望了眼秦屹知,后退开来,思忖着道:“难道是先生太香了,把你身上的味道盖住了?”
蔺南星从安帝入陵之后便再没刻意地熏香过,身上还剩的些微香味,也是衣服在香房里熏完后染上的。
再过二十几日,他便再没一件熏过香的衣服了。
之后若是回了蔺宅,他便能直接去见沐九如,不必再劳动沐浴,空耗时间。
有此改变,全得益于景裕受了帝师的“教诲”,不再似往日那般靠他极近,更不会一言不合便扑进他的怀里。
如今哪怕是晚上守夜,景裕也离得他极远。
更何况秦屹知现在已经搬进了宫里居住,景裕得了新人果然忘了旧人,时常跑去和秦屹知同住。
有秦屹知那争宠的能人在,蔺大伴就连守夜都离景裕好几尺远,秦侍郎那身清清冶冶的谄媚功夫,不做宦官都叫人觉得可惜。
总之也是好事,如今的蔺大伴已停止熏香了十几日,景裕才刚刚感觉出了端倪。
但看那模样,似乎也是不太在意的。
蔺南星不动声色地道:“奴婢是腌臜之人,不敢与秦侍郎这般的风流才子相提并论。”
“哦……”景裕随口应了,折返回去,走向秦屹知,问道:“先生薰的是哪种香,回头告诉蔺多福,朕让宫人调配一些给先生送去。”
秦屹知站在几株白色的兰花中间,仪态端庄地作揖:“多谢陛下厚爱,臣铭感五内。”
灯火似月,人面如春。
景裕望着长身玉立、芝兰玉树的先生,眸子里星月辉映。
他殷切地说道:“君子佩兰,幽幽其芳,先生,这些兰花你全都带回去吧,就放先生的寝殿内。”
秦屹知回望四周,兰花共有二十来盆,着实是龙恩浩荡,简在帝心了。
他眸光微动,婉婉有仪地再次作揖:“微臣多谢陛下。”
景裕扬眉而笑。
他招了招手,把蔺南星唤到跟前,道:“伴伴也选一盆花带走吧,南夷愿与大虞停战,签订盟约,年年向我朝进贡财物,伴伴居功甚伟。”
他垂眸看着蔺南星的眉眼,淡淡道:“挑一盆喜欢的拿去。”
蔺南星面露感怀,深深作揖,几乎要俯到地上:“奴婢谢陛下赏赐。”
景裕粲然一笑,挥了挥手:“伴伴去选花儿吧,再去找蔺多福把兰花都搬到先生的宫里。”-
林太监第。
酉时初至,丹霞余照,露澄晚清。
蔺南星身披霞光,手捧艳红牡丹,从东院侧屋走出,前往沐九如所在的主屋。
牡丹的花期在春末,花儿离了皇宫暖阁,哪怕一路快马带回,都冻得有些发蔫,花瓣全都软趴趴地耷拉着。
虞人爱花,沐九如也是人间的怜花客,尤爱花序极大,盎然盛放,艳丽非常的品种。
蔺南星在御书房里毫不犹豫地选定了这株牡丹——
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类,只是展幅极大,几乎有他两掌之合;在凛然的寒风中依旧花气袭人、红艳袅烟,似含无边春光。
蔺南星护着花儿,推开主屋门扉,内里的空气焱焱如夏。
他褪下外袍挂到一边,嘴边含笑,摆弄了几下手中芳菲,将萎靡的花瓣舒展开来。
蔺南星想象着主子对此爱不忍释的模样,脚步轻快地往里间走去。
屋门轻启。
蔺南星踏过门槛,忽然听见一些细细的呕声。
不远处地沐九如坐在床上,弯着腰不停地反胃呕吐。
脸色苍白如玉,唇颊却艳红似火,米白色的秽物潮涌般喷出,淅淅沥沥落入盂中。
多鱼面色焦急,手持水盂,吃力地扶着床上地贵人。
蔺南星心头一突,飞快合上门扉,花盆随处一放。
他奔到床边接替多鱼,大手撑住沐九如身体,水盂也拿到了自己手里,揽着主子削薄的脊背,轻轻拍抚。
沐九如吐得晕头转向,身子瘫软,几乎直不起腰来。
突然换了个人扶他,沐九如也无暇他顾,只来得及给蔺南星一个眼神,以做见礼,便又继续反胃起来。
紊乱的呼吸声与艰难的呕吐声久久回荡。
好一会,沐九如才开始吐出清水,又过了会,慢慢地止住了呕吐。
多鱼已去叫了府医,蔺南星皱着眉头看向手中的水盂,稍微晃荡了一下。
只见里面全是些白花花的清粥小菜,并上一些黄黄绿绿的糕点残渣;没什么油腻难克化的食物,但分量却是不少,几乎要把器皿填满。
蔺南星从水盂中收回目光,垂下脑袋看着怀里的沐九如,轻声问道:“少爷,好些了么?还要吐么?”
沐九如难受地喘着气,面颊因呕吐缺氧而一片绯红。
他偎在蔺南星的手臂上,柳眉紧蹙,虚弱地摇了摇头。
蔺南星放下水盂,从床头拿了茶杯来,递到沐九如面前,道:“少爷,要喝些水吗,或是就漱个口?”
沐九如的脸上细汗如雨,身体脱力地颤抖着,他深深呼吸了几口,这才有余力点头饮水。
蔺南星立刻把水杯递到沐九如嘴边,沐九如便就着南星的大手,慢慢地漱口饮水。
适逢府医入内,搭了沐九如的脉,观察了秽物;只说病患积弱已久,肠胃无力,留了些辅助消化的药物,让沐九如好生休息便出了屋子。
诊治途中,屋内已被多鱼收拾整洁,水盂被端走,热茶新沏,地上被擦洗一新。
沐九如的衣物和身体也被重新打点整洁,卧回了床头。
秀美的脸上没了黏腻的汗水,衣着清爽干净,只是孱弱的身体还有些微颤,但已不似蔺南星进屋时刚才那般狼狈了。
蔺公喂沐九如吃下药丸,递了水到主子嘴边,他手上伺候着,嘴里问道:“多鱼,少爷今日用了多少早饭?”
沐九如今次吐得天昏地暗,还被蔺公直接抓了包,多鱼自知难逃此劫。
他绷着个小脸,嘴角的酒窝都消失不见了,低头恭敬地回道:“公子今日早晨用了两碗白粥,三块糕点,前头还喝了碗羊乳,并一碗燕窝。”
蔺南星每听见一样东西,眉头便收紧一分。
其实沐九如近些日子的胃口总是不错,一餐能吃下两碗粥食,但今日这量也着实太多了些。
他把沐九如喝完的水杯交给多鱼,拿出绣帕,轻柔地给沐九如擦嘴,印去红唇上的水痕。
擦拭完毕,他收了手帕,冷冷地提点多鱼:“往后少爷的饭食你莫打太多,少量多次,少爷吃不下你便吃……”他略作停顿,“你便勤快些倒了,别让少爷吃得撑着肚子。”
多鱼张了张嘴,想替自己开解一二。
但转念一想,他如果揭了主子乙的老底给主子甲,主子甲讲不定还要觉得他是个吃里扒外的奴婢。
小多鱼脸色变换,最后捏着鼻子认了,委委屈屈地道:“是,蔺公。”
沐九如看着两人,搭了下蔺南星的手臂,轻轻说道:“不怪多鱼,这都是我自己想要吃的。”
蔺南星一怔,又想起了刚才看过的水盂。
几乎满满的一盆,便是从前在沐宅的时候,沐九如也从来没有这么能吃过。
少爷这是在冷宫里饿出心病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