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牡丹 哪怕将来星河斗转,南星也会在十……
蔺南星眼神震颤, 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揉碎成了一团。
他柔声说道:“少爷……往后少吃一些,好吗?莫要吃得这么多了,会伤到身体。我今日起便让厨房日夜备着餐食, 少爷随时想吃都能吃上,往后再也不会让少爷挨饿了。”
沐九如愣了半晌,才想通了其中关窍, 他望着傻南星一本正经心疼他的模样, 心里面又是好笑又是煨热。
沐九如目光柔柔,轻笑道:“不用如此, 南星,不是你想的这样, 我从不担心在你这里会被饿着。”他嘴角微弯, “我知道有南星在,我不会饿着,也不会冷着……我知道的。”
沐九如缩在温暖的被窝里, 语调悠悠:“我也不会和我的身子过不去, 我只是想要多吃一些,就能快点好起来。”
蔺南星听到他这么一说,才将将松了口气,温声劝道:“少爷不用这般紧巴巴的, 病去如抽丝,本就是很慢的事情,要好好地将养着,不急于一时。”
他略作停顿,心疼地道:“少爷如果吃得太多太急,胃里过于满涨是极不舒服的,吐出来也要伤了元气, 反倒成了折磨身子。”
沐九如眼帘微垂,指尖轻轻蹭着被褥,小声说道:“……我早些时候与府医探讨过,是可以吃这些分量的,只对身子有好处,能恢复得快上许多。”
他声音极轻,像是有些懊恼:“今日吐了……大抵是……累到了。”
蔺南星动了动耳朵,听得分明,却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他家少爷在沐宅之时,向来对身体、寿数之事看得极开;虽也积极调养,谨遵医嘱,却从不曾有过如此激进的行为。
既然沐九如不是饿得怕了,落下了心病,那少爷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地吃好些东西,甚至还能把自己给吃吐了?
蔺南星带着探究之心,仔细观察着沐九如的状态。
他见沐九如的身体颤动的状态和平日略有差异,皱了皱眉,轻轻道:“少爷,我瞧瞧你的腿。”
沐九如抿着嘴唇,没有阻拦。
蔺南星便把手伸进了被窝里,柔柔地按上沐九如的小腿。
手下的肌肉一片僵硬,几乎是在抽搐,他摸上大腿,也是如此。
蔺南星问道:“少爷,你之前在屋里做了什么,怎的身体这般紧张?”
漂亮的眸子在叆叇后飘忽不定,四处游移。
沐九如难得避让了下目光,支支吾吾道:“我就是……散了会儿步。”
多鱼眉头一皱,小嘴瘪着,张了张,又瘪起来,形象生动地表演着欲言又止。
蔺南星瞥了眼多鱼,默不作声地收回目光,轻手轻脚地给沐九如按摩身体,放松肌肉。
——看多鱼这番作态,沐九如怕是走了不少的时间,绝不是“一会”这么简单。
沐九如是个悠然自得的性子,往年在沐宅的时候,就甚少有什么强迫的行为;累了就睡,饱了就撂筷子,绝不多走一步,多吃一口。
沐少爷美其名曰:活着本就不太舒服,何必再自讨苦吃;若是拼了命地折腾才能活下去,倒不如舒舒坦坦地做个闲人,到了时间便撒手人寰。
可这些日子沐九如的做派却截然不同,不仅超出限度地进食,还勉强自己做这些运动。
——他的少爷急迫地想要康复。
蔺南星心口一紧,慌张的情绪冒了出来,他连忙劝道:“少爷,不要这么折腾身子了,少爷哪怕……万一中的万一,身体一直是这般,南星也养得了少爷。”
沐九如看着蔺南星俊朗的面容上,满是焦急和委屈之色,心里头又软成了柔柔的一滩。
沐九如应道:“我知道了,今次是我着急了,全怪我的不是,吓到了你和多鱼。”
他诚恳地反省道:“今后我慢些来,在不伤着身体的情况下多吃些,多运动些就是了,总得快点好起来,免得夜长梦多,拖累于你。”
蔺南星一下下按着沐九如的腿肚,望着沐九如因酸痛拧起的眉心。
他沉默着捏了会儿,吞吞吐吐地道::“少爷……要不……你别急着去南边了,也不要搬去外边住了,好不好……”
沐九如问:“是生了什么变故吗?”
蔺南星垂下眼眸,望着近在咫尺的的主子,道:“没有变故,但……”
他把心一横,闭眼说出了心里话。
“南星,舍不得少爷。”
这是他六年前没能说,也没敢说的话。
沐九如入宫时,南星不曾告诉沐九如,他舍不得少爷。
他不想让主子为了他心中牵挂,进退两难,进了宫都要为他忧心忡忡,不得安生。
可如今他有权有势,虽然脚跟还未扎稳,却已期盼起了沐九如能长长久久地留下,永永远远地做他的主子。
挽留之言虽是道出了口,但这些不顾及主子安危、自私自利的话语,说来却是心虚。
蔺南星不敢看着沐九如,目光落在床铺上,喃喃地道:“我现下在内廷已有了些权势,圣上也信重我……哪怕有人发现了少爷的身份,我也可以处理了,不叫事情扩散。”
他补充道:“即便被发现了,我和圣上是伴伴的情谊,我还有墨敕鱼符可以周旋,我……”
他越说越轻,最后直接没了声。
心跳却是极响,在他耳边轰鸣不断,像是一声声堂鼓,奏响审判他的前兆。
沐九如轻叹一声,长长嗳嗳,他从被子里探出温热的手掌,勾上蔺南星的指尖。
沐九如轻轻笑着,哄道:“我知道蔺督公如今很是厉害的,位极人臣,简在帝心,若是普通臣子,大抵已是九锡宠臣了吧。”
他拍着蔺南星的手背,安抚道:“但宦官……说到底是天家的仆从,你犯些其他事情,只要圣上念着与你的情谊,便不会太过计较。可私藏太妃,便是欺君罔上,打了天家的脸面,圣上若是知道此事,对你再多的圣宠也要毁于旦夕……”
沐九如语气柔缓,不愿让蔺南星觉得他在说教,殷殷叮嘱道:“墨敕鱼符他能给你,便也能收回,我留在京城,对你而言风险还是太大了。”
蔺南星明亮的眼眸一瞬黯淡,他近乎自言自语地道:“天家,没有少爷重要,南星的命也没有少爷重要,少爷活的舒坦比什么都重要。”
沐九如的心头煨热,甚至有火热热地发着烫。
他握住蔺南星的手,深深地望着高大的小郎君,情深义重地道:“我也希望你能活得舒舒坦坦,安安稳稳,往后宫涯顺遂,再无隐患。”
沐九如目光灼灼,像是燃着一团不会熄灭的篝火。
他一词一句,款款地说给自己与蔺南星听。
“许是十年之后,我容颜已改,便会上京与你相聚;又或是过不了几年,你便有了机会去南边任职……总之日子还长着,世事也多有转机,你莫要着急。”
沐九如展颜一笑,露出一排贝齿,美目盼兮,皎皎如月。
蔺南星的手背上温热一片,他怔怔地望着沐九如,再说不出一句挽留的话语。
他只觉得这般清风鸣玉,朗月入怀的好郎君,确实不该被囿于冷霜凄雨的京城里。
沐九如就该去南边,去山边,去水边。
哪怕将来星河斗转,沧海桑田,南星也会在十年、二十年之后,奔走向沐九如,再次见到他的少爷。
沐九如看着那对寒星般闪烁的凤眸,笑道:“傻南星。”
他摸了把蔺南星的额发,手下暖融融的一片,蔺南星抬头深深凝望着他,像是要把主子的模样永远印刻在脑海里。
屋内静了一会。
沐九如又慢慢地道:“如今天气渐暖,我们也莫要磨蹭了……明日我便搬去南院如何?总不好一直住在你的屋里。”
蔺南星一愣,嘴唇微动,怅然若失地耷拉下眉眼,闷闷应道:“是,少爷,晚些我就叫人去收拾。”
沐九如看得好笑,戳了戳他的脸庞,道:“哭丧着脸作甚,这般喜怒哀乐都挂在面上,如何得的圣心?全是靠撒娇来惹的天子怜爱吗?”
蔺南星耳尖微红,呐呐道:“少爷……”
他这般的身量,若是去和景裕撒娇,怕是立刻就失了圣心……
也就少爷,还觉得他惹人怜爱。
蔺南星虽是心里嘀嘀咕咕地腹诽着,嘴角却不自觉地弯起小小的弧度来。
沐九如见他脸色回了点春,笑道:“我瞧你今日带了花回来,拿给我瞧瞧?”
蔺南星这才想起早被忘在一边的牡丹,他应声去拿,还顺带发现多鱼也不见了身影。
他抱着花,心中满意地哼哼:算那多鱼识趣,知道我在屋里的时候,便主动让出少爷身边的位置,不与我这个头等小厮争宠抢活。
蔺公被主子调戏了一句,又恢复了精神气,昂首阔步地捧着牡丹花坐回床边。
他高高举着花盆让沐九如观赏,不动声色地道:“这是南夷进贡来的牡丹,今日圣上赏的,我猜少爷会喜欢它,便带回来了。”
沐九如笑望了他一眼,用眼神揶揄这人暗戳戳的谄媚。
蔺南星耳朵又是红了红,沐九如不再臊他,专注地看向花盆里的植株。
蔺南星把花托得不高不低,正是最适合他家少爷观赏的位置,沐九如只需微微垂眸,便能看见两三朵极大的花序挤挤挨挨着,几乎占满了他的视线。
他从未见过如此极尽奢靡的花朵,即便花期将尽,已见颓色,依然富贵雍容,艳丽动人。
沐九如黑亮的眼眸里缀上了一片绯红,如玉面颊被花色映衬,嫣红如丹霞染就,海棠醉日,惊鸿艳影。
他叹道:“确实好看,除了宫里,怕是再找不出这般国色天香的牡丹了。”沐九如怜爱地抚了抚发蔫的花瓣,“可惜被寒霜冷风给打坏了,它许是过不了多久便要凋零。”
蔺南星对花的爱好也就一般,却不忍沐九如为花伤情,提议道:“若是制成了花干,这花便能一直留着了。”
沐九如笑笑,面上带了些怀念:“倒也可以,让我再看上两眼,便摘了做花干,将它留住吧。”
蔺南星点点头,应了下来,沐九如便认认真真地瞧起花来。
他凑近了灼灼艳艳的骨朵,闻香、品形、赏色。
从蔺南星的角度,正好看见牡丹绽在在沐九如的耳边,簪星曳月,云霞满鬓。
他心绪微动,摘了朵稍小的侧花,挑去木刺。
蔺南星将手中的殷红献到沐九如跟前,道:“少爷,这朵要不别风干了,南星替少爷簪上,让少爷提前感受一下春意?”
红花就落在沐九如的眼底,桃花眼眸里辉光晃动,沐九如看了几眼,慢慢说道:“我今日也未束发,如何簪花?”
蔺南星伸手比照,将花朵遥遥对上沐九如的耳旁,道:“那就簪在鬓边?”
沐九如款款笑开。
他取过花来,明眸顾盼地招了招手,道:“南星,你再过来点。”
蔺南星不明就里,听话地动动屁股,抱着花盆,靠近沐九如几分。
沐九如道:“别动。”
蔺南星背脊一僵,立时想起上次,他被沐九如按着喝粥的时候来。
蔺小厮对自家少爷的了解自然是十分透彻的,那头的沐少爷也不负蔺小厮的了解,素手轻扬,就把花儿往蔺南星的头上簪去。
长袖垂落,露出沐九如的莹白手臂,葱白指尖缓缓摸索,抚上蔺南星的发髻。
沐九如轻轻下压,那望不到顶的脑袋便顺从地放低下来。
秀美的郎君捏紧牡丹的枝丫,仔仔细细往发丝里面穿去。
蔺南星虽是姿态顺从,身体却十分僵硬,沐九如的气息打在他的额发上,忽轻忽重,散发着淡淡的馨香。
蔺南星小声地讨饶:“少爷,阉人簪花要被人笑话的……”
其实也不尽然,阉人不过是少了些物件的普通人,当然也会簪花,也有资格簪花。
只不过被人讽刺东施效颦、牛粪插花是少不了的。
熏香、梳妆也是同理。
之前蔺南星熏香,朝堂大臣们就十分嫌弃,像是闻了阉宦熏的香,便会污了他们的鼻子一般。
沐九如微颤的指尖还在摸索,他笑道:“这里就你我二人,谁笑话你呢?”
牡丹枝干左右轻晃,慢慢地往发髻里钻着,弄乱了蔺南星梳理整齐的发丝。
沐九如对自己的笨手笨脚有些微恼,他抿了抿唇,又转念一想,反正等下这些乱发也会被花瓣遮挡住,便不在意了,牟足了劲继续簪入。
沐九如慢慢动作着,嘴上也不闲着,顺溜地夸道:“南星在我的眼里呢,就是个俊俏小郎君,英姿潇洒,嗯……国士无双。”
沐九如舒展开簪好的花朵,后退开来,赏花赏人。
先前拿在手里还好大一朵的牡丹花,到了蔺南星头上却显得有些娇小可爱起来。
沐九如笑着又触了触南星头上地花瓣,道:“恩,蔺郎果真俊俏,簪了牡丹更是好看得紧。”
蔺南星被夸的面上一红,眼睛向上,望了一望,只看见沐九如白若凝脂,微微泛红的手心。
他立刻收回了目光。
只是头皮间似乎还有沐九如轻抚的触感,分明沐九如最后摸的是牡丹花,他的脑袋却觉得酥麻了一片。
小蔺郎面上发烫,眼尾飞红,没一会,耳廓、脖子,甚至手指尖也变成了红通通的了。
沐九如曾看过一篇志怪话本,里头有一则风月故事,讲的是蜂妖化作瘦腰郎君与人缠绵。
眼前的蔺南星人比花红,艳丽俊美,倒也似个摄人的精怪,可做牡丹郎君。
沐九如逗乐了自己,玩心大起,从花枝上摘了一朵最大的花来,抛掷到蔺南星的怀里。
“小郎君年岁几何,婚配与否,吾心甚悦,可否相邀共游……”
第32章 欢笑 沐九如只觉得,他有许多年没这般……
沐九如话没说完, 就轻笑出声,甚至忍不住咳了起来。
蔺南星的脸色更红,同他平日穿的朝服一般艳丽, 像是个能掐出水来的番茄。
即便羞窘至此,小郎君还是头昏脑涨地拍抚着主子的背脊,委委屈屈地道:“少爷, 你又取笑我……”
沐九如喘了会儿气, 一见蔺南星的小媳妇样,又是捧腹弯腰, 肩膀轻轻地抽动。
他笑不可仰地道:“你就是不经逗,我当年要是收到一枝花就脸红一次, 怕是出门只到半路上便要把自己给烤熟了……”
他又有些呛咳, 但还是继续说道:“那我家小南星……便只能一边掉金豆豆一边给用草席把少爷给卷起来,卷饼似得,然后天南地北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塞卷饼少爷, 好不可怜……噗……”
沐九如笑得欢欣, 蔺南星脸色却忽红忽白。
他羞窘非常、脸红耳热,又觉得沐九如说的笑话好生恐怖,他光是想想都要梦魇一夜,醒来还能大哭一场的程度。
沐少爷已快要笑得背过气去, 纤瘦的身子弯成了一团,缩进蔺南星的怀里,停也停不下来笑声。
沐九如只觉得,他好像有许多年没这般酣畅地笑过了。
蔺南星听着主子长长短短、断断续续的笑声,动作不停地给怀里人顺气。
他俊毅的面容柔和了下来,怀里温软,心中平静, 像是那三两朵牡丹给屋里提前招来了春意。
草熏风暖,阳和启蛰。
好一会后,沐九如才将将平复了气息,直起身来。
他抹去自己笑出来的汗水,眼神清亮地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他折下最后一朵花,扔到蔺南星的身上,“你去晒花干吧。”
蔺南星应了一声,将沐九如打点好穿暖,安置在床头上、被褥里,像蚕宝宝一般包裹好。
他这才放下心来,抱着两朵牡丹花,头上簪着艳丽的红,跑到桌边放下东西,寻觅起了工具。
——以前在小院时,他就经常摆弄这些花朵。
沐九如爱美爱花,也喜欢簪花穿红。
只是他们的小院冷清,没有仆役专门侍弄花草。
想要鲜花,便只能让南星出门去买,或是沐夫人偶尔会送来几盆。
但即便得到了喜爱的植株,也是花期苦短,不过多时便要谢了。
于是就有了晒制花干这一法子,干花虽没有鲜花那般娇艳,却也芬香扑鼻,别有韵味。
南星学来制作的方法,此后满是清苦药味的小屋,逐渐沁入花香。
小院里便总是兰馨桂馥,夹杂着草熏郁郁。
那是一种奇妙的味道,苦涩又清甜,离别的六年里,蔺南星从未在任何地方闻到过类似的幽香。
他寻了几根丝线,熟练地将花枝缠绕起来,找了处温暖宜人的地方悬挂好,如此不过几日花干便能制成。
蔺南星兴致勃勃地做着这些,满目柔情和温馨,连一丝花瓣都没碰落弄坏。
他倒腾完毕,高高兴兴地欣赏了两眼,暗自赞美自己的手艺。
——精湛如故,真是天生做小厮的好手!
蔺南星点点头,将桌子收拾一番,又回到床边,准备伺候少爷。
床上悄无声息,走近了,他才发现沐九已经睡着。
纤瘦清隽的郎君趴在床沿边上,姣好柔嫩的脸庞半遮在被褥里,精致的手腕荡在床边,背脊因呼吸而缓缓起伏,伴随着忽轻忽重的气声幽幽传来。
是一个毫无防备,安逸而踏实的睡姿。
蔺南星俯视着望去,那摄人心魄的五官甚至看起来略显稚气。
他看着熟睡的主子,眉眼都沁出了柔情的笑意。
蔺南星给沐九如掖好被角,又仔细用帕子擦拭了下沐九如脸上的汗水。
突然屋外传来一阵嘈杂动静。
蔺南星的府第里有多贤作为管事,下人的行止都按照宫里的规矩来,主屋附近无人敢喧闹嬉戏。
毕竟扰了贵人休养生息,是要受到责罚的。
如今有这么大的动静,怕是屋外生了什么事端。
这念头一闪而过,蔺南星手上的动作依然不疾不徐。
他收了帕子,又观察了一遍沐九如的状态,这才放下层层纱幔,叉手祈福:“少爷万福,安歇。”
外间传来多鱼的呼唤声,音量压得极低,像是生怕扰了里面两位主子含情脉脉、互诉衷肠。
“蔺公,抓到一个混进主院的细作。”
蔺南星起身出屋,走到门外,道了声:“咱家去看看。”
多鱼垂首应了,自觉地接替蔺公,走进屋里伺候沐公子。
两人身形交错间,小宦官惊鸿一瞥,竟见蔺公头上簪了好大一朵牡丹。
他悚然一惊。
蔺公向来是杀神一般的人物,还从不爱美,怎的就簪起花来了!
但他转念一想……
花前月下,风花雪月,人间的风月事可不就是围绕着一个“花”字么!
多鱼看着那花,像是已经见到了主子甲和主子乙在屋内山盟海誓、生死缠绵的情景。
他捂着通红的脸蛋,两只眼睛亮晶晶地进了屋子。
小多鱼好一通天马行空的编排,那头蔺南星全然不知,已步伐稳健地走到了室外。
现下天色已暗,月光清清,院内的月洞门边,石灯相对而立,明明灭灭地亮着淡光。
主院外面站了几个府丁,两个下人手掌灯笼,剩下其他几人压着一个男子,多贤则立在一旁等候着主子。
蔺南星慢慢走了过去,问道:“混进东院所为何事?”
被压着的男子脸上青了几道,显然是刚才蔺宅府丁揍的。
他被压在冰冷的地上,火辣辣的脸庞和手掌贴着石板路,几乎要被冻得失去知觉。
男子打着冷颤,嘴边喷出一团团白色粗气,畏惧地道:“小的,小的缺钱,进来偷点钱财。”
谎话也不编得走心些,足以见得这个细作并不高明。
若是有些智力的,少说也能掰扯出其他几个势力进来,把清水搅得混成一团;迷障重重,才好求得生机,或是掩人耳目。
蔺南星无心和小喽喽扯皮,直接看向多贤。
多贤恭敬地拱着手:“回蔺公,此人用了其他仆役的身份混进主院,行为鬼鬼祟祟,没个规矩,一直在主屋附近徘徊,小的观察了会儿,便把他压了下来。”
“刚才已给他搜过了身,没找到表明身份的物件,小的便取了这人的荷包和衣料饰物,差人去查了。”
蔺南星点点头:“关起来,严加拷问,只留条命就好,带走吧。”
他交代完便准备离去,地上的细作紧张地吼叫起来:“我就是个小贼,你把我送官府啊!不要拷问,我什么秘密也没有……唔。”
多贤一脚顶进那人的嘴里,压住了吵嚷的声音。
蔺南星皱着眉,反身往主屋走,吩咐道:“带走,别让他在这吵着人。”
多贤应道:“是。”
小宦官眯了眯眼,拿出个小册子,轻声细语地问道:“喂,告诉我,这是什么字?声音轻点,答出来咱家便怜惜些用刑。”
多贤说完抽出了鞋子,细作眼中含泪,望着那个字,小声道:“蔺。”
多贤露出个满意的笑容,笑眯眯地道:“是个识字的,之后舌头便不留了,免得吵着主子。”
细作吓的六神无主,瘫在冰冷的地上,喃喃哭泣:“我不吵了,不吵,这位爷求您不要……”
蔺南星耳聪目明,离得远了依然把这里的动静听得清晰。
他眉头微蹙,走了回来,冷声道:“多贤,远点去弄这些事,别污了这块地的清净。”
细作更是害怕,张着个嘴,不住流泪,他赤红的眼珠疯狂旋转,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边上突然又来了个人,小声地对多贤低语了一番。
多贤凑近蔺南星,回禀道:“蔺公,这是东厂那边的人。”
蔺南星眼神微凛,寒芒一闪而过。
细作被杀气涮了一遍脖子,吓的汗毛倒竖,瑟瑟发抖着辩解:“我不是,不是……我要是东厂的人,怎么会偷偷摸摸地进来……”
他七零八碎地又说了许多,只是心头实在害怕,又不敢喧哗,便成了叽叽咕咕,让人听不分明。
多鱼瞥了地上的废人一眼,继续汇报:“他不是东厂的在职官吏,但有个远亲是锦衣卫,他与那亲戚住在一道,许是听见了什么风声,便自作主张进来探查了。”
蔺南星有些遗憾:“既然是无用之人,直接带下去处理了吧。”
说完再次转身离去,仿佛只是处死一只鸟雀般轻描淡写。
细作吓得魂飞魄散,极度恐惧之下叫唤了起来:“我爷爷是你义父乡里的挚友!他帮你义父造了好几座庙宇别苑,你不能杀我……看在蔺祖宗的面子上,你也不能杀我啊!”
蔺南星脚步停住,并不回头,喝道:“嘴堵住,拖下去。”
多贤应了一声,招呼府丁把那细作的嘴堵住,拖着带走。
他心绪微转,想了想,走到蔺南星的身边,谦卑地问道:“蔺公,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小的吗?”
蔺南星回望那人被带走的方向,语气沉沉地道:“这人你好生招待,尽快控制住,让他带我们的人去查蔺广的账。”
多贤垂首轻笑,应道:“是,小的一定将此事办好。”-
二十七天的国丧期终于过去。
春日都来了许久。
皇宫京城褪去素麻白幡,百姓们穿起艳色的衣裳,小摊商铺挂起彩绸,杏花杨絮飘落如雨。
一派欣欣向荣,万物始新之景象。
大虞如今也已改元换新,定号“永初”,彻底开始了景裕为帝统筹国事的纪元。
朝堂之中暗潮汹涌,波诡云谲;而蔺太监第的南院却是一派悠然,如登春台。
沐九如搬来南院的主屋已一个月有余。
他的身体又好了许多,再不是风吹就倒、弱不胜衣般得孱弱。
日头极好的时候,他手上抱个熏炉,也能叫多鱼推着轮椅,带他去屋外坐上一会儿,翻上一册话本或是游记,偷得浮生半日闲,优哉游哉,好不自在。
今日的沐九如精神颇佳,便也起了个大早。
他在蔺南星的伺候下盥漱束发,随后便拿了本未读完的吴地游记,坐在了蔺南星的矮榻之上。
窗外落英缤纷,唯美如画,他便懒懒散散地消磨时光。
沐九如人虽搬来了南院,但生活着实一丁点的变化也没有。
——多鱼随侍在侧,主院那套下人班底搬了过来,蔺南星的矮榻搬了过来……
就连蔺老爷本人也搬了过来,再也不睡主院了。
沐九如对小狗子一般粘人的蔺南星着实无奈了,却也没有拒绝蔺南星与他同住。
反正侍君住老爷屋里会让人诟病……
老爷住侍君屋里……唉,就当他这宠妾近日颇受喜爱吧。
第33章 小叔 他家南星便是这般当耿家公子小叔……
其实不止蔺南星舍不得沐九如离开, 沐九如也舍不得蔺南星。
沐九如如今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这就意味着他们主仆二人相依相偎的日子,一日少过一日。
每一日, 都是值得珍之重之对待的。
蔺南星今天难得休沐,再不似平时那般不遑宁息、行色匆匆。
他与沐九如悠悠闲闲地吃了顿早饭。
桌上的鹘突羹香浓白腻,鱼片入口即化, 汤头鲜甜清爽。
他和沐九如一人喝了一碗多, 四肢百骸都被汤头煨得暖热了起来。
等用完了药膳,蔺南星便伺候主子清口束发, 又给沐九如读了会儿游记上的内容,省的主子亲自看书累着眼睛。
他的音色虽不浑厚, 却也清越温润, 戛玉鸣金一般洋洋盈耳。
吴地的小桥流水,乌篷摇曳便在丽藻春葩之中,画轴一般款款铺开。
——那是沐九如将要去的地方, 也是蔺南星终会追随过去的地方。
直到日头渐浓, 蔺南星才慢慢地收了声。
他合上书册,依依不舍地道:“少爷,我今日与耿将军有约,要去他府第里议事, 现在得出门了。”
昨日沐九如睡前,蔺南星提过一嘴此事,沐九如点点头笑道:“蔺督公快去吧,莫要耽误了正事。”
“耿将军的府第就在我这儿的对门。”蔺南星走到妆奁前面,对着镜子戴上纱帽,回头道:“我去与个侍郎递交了蔺广的敛财证据,再说上几句话, 处理完就回来,应当用不了一个时辰。”
蔺南星不常与沐九如说朝堂宫闱里的事情,也不会刻意避讳不谈。
两个月下来,沐九如模模糊糊的,也知道了一些蔺南星的处境和敌手。
他听闻蔺南星要去做些危险的事情,眉头轻拧,叮嘱道:“……切记行事小心一些,慢去慢回,莫要急匆匆地落了什么把柄在人家那边。”
“是,少爷放心,南星会小心谨慎,不让他人得了空子的。”蔺南星笑着应了。
他将自己的衣着收拾整齐,半蹲回沐九如的塌前,不太放心地再观察了一遍主子,低头检查了熏炉里的碳火和沐九如手背的温度。
沐九如垂眸望着面如冠玉,容姿俊朗的勤劳小郎君,他目光柔柔,笑道:“你过来些。”
蔺南星顺从地半站起身子,靠近了他的少爷。
沐九如抬手,抚上蔺南星领口,解了衣袍上的两粒口子。
他将领口翻开,露出小科绫罗花纹的内衬,把单边翻领折叠整齐。
沐九如笑道:“这样瞧着更风流俊逸一些。”
蔺南星的耳尖红了红,局促地道:“少爷,我就是个阉人。”
“嗯?阉人不能爱美了么?”沐九如抚了抚蔺南星的额发,怜惜地道:“这般好的身姿和样貌,合该打扮打扮,丰容靓饰,锦上添花。”
他拍了拍俏郎君的手臂,道:“快去吧,老爷。”
一声老爷实在折煞了蔺小郎君。
蔺南星脸色涨红,支支吾吾说了几句“少爷,莫要做弄我了”,逃也似的出了门,背影好不仓惶,惹得沐九如促狭轻笑,眼波流转。
那头蔺南星刚出屋子,多鱼便兢兢业业地从屋外进来了。
他勤快地接替了蔺老爷的工作,端茶倒水伺候起来。
春日宜喝椒枣茶,茶汤淡赤,以红枣与花椒为主料煎煮,伴以时令鲜花。
茶水喝起来香甜辛辣,回甘清香,饮用可抵御春寒,温暖四肢。
沐九如接过椒枣茶,饮下甜辣的茶汤,面上泛起了健康的嫣红。
他舒展肢体,长长地喟叹一声。
然后望向窗外。
蔺南星颀长的身影逐渐远去,于杏花春雨之中,隐没在月洞门后。
沐九如凝望着那处,红唇微抿,问道:“多鱼,我先前久居冷宫,对外界事情知之甚少,蔺公今日要见的耿将军,是在边塞和南夷打仗的那位耿信达将军吗?”
多鱼道:“回公子,是那位耿将军。太平十一年,我朝与南夷议和之后,耿将军因伤到了根本,再也上不了战场,便回京养老了。”
沐九如“唔”了一声,思量道:“蔺公去边关监军之后便是跟着这位耿将军的吧……这般大的秘事他也敢在耿将军的府第里谋划,他们两人看来……私交不错?”
多鱼抓了抓脑袋:“奴婢不怎么出府,具体情况也不知太多,但听多贤说起过,蔺公与耿家的关系极为亲厚,与耿老将军像是忘年交一般,耿小公子私底下还叫蔺公小叔叔呢。”
沐九如听见“小叔叔”三个字,“嘶”了一声。
他刚被救出宫那夜的记忆翻涌了上来。
当时蔺南星知道他要解情毒才能保命,想也不想,便推荐了对门年芳二八的耿小公子……
他家南星……便是这般当人小叔叔的?
-
“蔺小叔叔!”
蔺南星刚叩开耿府的侧门,耿小公子便迎了上来。
小公子名为耿统,正值十六岁的大好芳华,长得浓眉大眼,身姿矫健修长。
他是耿信达的老来子,全府上下都对他宠爱有加,因此性格也是一派天然,不加矫饰。
耿统笑眯眯地带着蔺南星进了宅子,热情似火地招呼道:“知道小叔叔今日会来,我早早地便守在门前了!爹爹叫我先招呼着你,他和客人谈妥了你再过去。”
蔺南星点了点头,将见礼交给下人。
他看向耿统,神色柔缓下来:“好,就先去你那坐坐。”
耿统兴高采烈,一跃三尺高。
他带着蔺南星往演武场走,道:“小叔叔,你陪我比划比划吧!”
耿统被家里人宠着,却也是圈着了,他早就想如父亲与大哥一般去军营里施展手脚。
但家里老太太宝贝他得紧,不许他去做那些搏命的事情。
他便只能在京城里做个御林军,一身功夫没个用武之地,唯一的乐趣也就是寻人比划切磋。
蔺南星无视耿统小黄狗一般的眼神,拒绝道:“今日不比划了,等下若是出了汗,一身的汗骚味,惹得咱家的客人心里不快了,事情便难谈拢。”
“嗐呀!”耿统嘀咕一声,跑到武器架便摸摸弄弄,“我还不知道小叔叔的本事么,若是能叫小叔叔出了汗,便是我功夫长进了,接着——”
空中银光一闪,蔺南星抬手接住,稳稳握上刀柄。
他下意识地手起刀落,惊风声起,势如千钧。
蔺南星拿起刀身,放到眼前细瞧:刀柄陈旧,刀身破烂,刀锋未开,是一柄专门用来对练的单刀。
刀长六尺有余,对一般人而言有些过大了,对蔺南星来说却刚好趁手。
耿统也从武器架中抽出一把无刃横刀来,可怜巴巴地讨好道:“小叔叔就陪陪我吧,兄长不在家中,爹爹如今动不得武,也就小叔叔的功夫和他们一样俊了,就指点我几招吧!”
蔺南星摸到了刀,便也有些手痒。
他淡淡一笑,不再推辞,脱了外袍挂到兵器架上,提刀走进演武场,开始舒展筋骨,拉伸肢体。
他虽有两年未曾出关征战,但在京营与勇士营里依旧时常与人对打,一身武艺不曾落下。
蔺南星做完热身,便持刀而立,摆开了架势,道:“来吧。”
耿统的嘴角立刻挂起个高高的笑容,又极快地收敛好情绪。
小公子深深呼吸一口,眼神专注地举刀备战。
春风吹过,花雨沾衣,耿统“嗖”得飞奔而出,扬起一地黄沙。
他呼喝道:“嗐呀!”
空中短兵相交,寒光闪烁——
-
沐九如漆黑的双瞳被一瞬照亮。
日照偏移,疏叶透光,直直映入窗边赏花客的眼眸。
沐九如垂下视线,避开落进眼里的日光。
适逢杏花春雨随风飘洒,一瓣春意落进了他的杯中,荡起淡淡涟漪。
沐九如望着方寸之间的人间风月,悠悠而笑。
他晃了晃杯中茶汤,继续问多鱼:“耿将军一家世代为将,也是士族子弟,竟愿意与宦官折节相交,待蔺公亲如兄弟,这当中是有什么缘故吗?”
多鱼道:“奴婢也不知实情,只能猜想一二。不知沐公子是否知道,督公曾替耿将军挡过一刀,护住了耿将军的命脉?”
沐九如摇了摇头,多鱼继续道:“据说当时情况十分凶险,不是蔺公替耿将军挡上这刀,耿将军便活不下来;因着有蔺公舍命相救,之后耿将军虽然伤得极重,再也动不了武,性命却是留住了。”
多鱼猜测道:“想来这便是耿将军一家对蔺公礼遇有加的缘故吧?”
沐九如眉头微皱,又徐徐笑开。
他此前只听说过蔺南星在宫里的处境如何艰辛,敌手如何难缠。
这却是他第一次听闻蔺南星在与他分别的时光里,也有了可以性命相托的亲友。
虽是替人挨了一刀,但能得这样一位品行高洁、地位斐然的友人,也算是有失有得。
沐九如望着室外春景,心里暖融融得高兴,他展颜笑道:“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之前就听说耿家的子弟通达赤诚,原来是家风如此。”
他笑容悠远,替蔺南星欣喜不已:“他有可以性命相托的友人,哪怕只是暗地里往来,也是人生难得的幸事,可……太好了……”
多鱼点点头,应道:“可不是么,能像耿将军一般知人善用,连咱们阉宦也不看低的,实在上世间罕有的大好人!毕竟监军只是个文职,哪怕蔺公当年想亲自上阵,耿将军若不应允,也就不会有今日的御马监蔺太监了!”
沐九如一愣。
蔺南星……竟是亲自上了战场!
正如多鱼所说,监军是个文职,只须稳坐帐中,监管军情便可。
因此他之前哪怕知道蔺南星杀过夷贼,也只以为是边城危险,蔺南星是遇上了刺杀,或是偶尔撞到了南夷的小部队。
他万万没想过蔺南星会亲自入了阵中,被甲持兵,冲锋陷阵。
临军对阵何其危险,血肉之躯投于千军万马之中,不过沧海一粟,四面八方皆是敌手,身畔是枪林刀树,头顶是矢如雨下……
这得如何九死一生……
他的南星才能活了下来,回到京城?
沐九如握紧了手中瓷杯,音色微颤:“他,蔺公在边关时……都有什么境遇,之后做了哪些功绩,多鱼你可否同我说说?冷宫那处消息实在不通,我,我竟是一无所知……”
多鱼眼睛一亮,瞬间起了兴致,滔滔不绝起来:“那可就有的说了,太平十年,年关刚过,蔺公受安帝钦点付边监军……”
稚嫩柔润的声线如铃铛一般悠扬清越,缓缓诉说那段过往。
窗外忽闻高亢的鸟鸣,沐九如向空中看去。
飞隼乘风而起,惊掠白光一闪。
-
“噌——!”
横刀脱手飞起,划出一道绚烂弧线,插入黄土之中。
刀身颤动几下,稳稳立住。
蔺南星身着宝花纹半臂,气息微促,身上倒是没出什么汗水。
他轻抹单刀的银白刀身,淡淡道:“承让。”
第34章 过往 南星他就该是这样的,收复河山,……
耿统已然脱力, 他抬袖擦去额头上的汗液,气喘吁吁地道:“多谢小叔叔赐教。”
两人身后传来掌声。
一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男子拍着手走来,声如洪钟地纳威道:“好啊!蔺老弟, 你这身功夫没有变差啊!”
蔺南星回头,微微一笑:“耿将军,你怎么亲自来了?”
他将单刀插回武器架, 站着吹了会风, 发散汗意,这才拿起褪下的外袍, 重新套了起来。
耿信达走进演武场,毫无架子地与高大阉人勾肩搭背, 哈哈笑道:“难得和你私下相聚, 自然是要亲自走这一趟的,我这条老命当年多亏你才能保住,可不得好好招待招待!”
他与蔺南星在南夷战场上惺惺相惜、交情极深, 回京以后却再不便明面上同御前中贵交好。
因此两家虽是对门的关系, 却也足有大半年彼此不曾登门拜访,把酒言欢了。
耿信达如今不得动武,也就疏于运动,一身腱子肉成了肥膘, 倒是显得眉目慈祥了许多。
蔺南星穿好衣衫,他对着昔日大帅心神弛懈,周身气息都温和疏懒了些许,但也没有表现得太过亲近。
他客客气气地道:“若非将军当年邀请咱家上阵杀敌,就没有咱家的今日。咱家本就欠将军一个人情,救命之事不必再挂怀。”
耿信达重重拍了两下蔺南星的后背,嚷嚷道:“嗐, 说什么人情呢!”他想起那些峥嵘岁月,满肚子的怀念,“啧,那时候,你和老夫一道,迎着千军万马杀出那满是埋伏的不通谷,还有之后……”
老将军豪情万丈,眉飞色舞:“要不是你登上了城楼,给咱们打开城门,让将士们冲进那铁桶已般的冼城里面,哪还有后面什么开疆拓土,大胜夷贼的事儿!”
耿信达发出豪气干云的笑声:“嚯嚯嚯——!”
耿统在一边缓好了气,凑过来挤兑他爹:“哈,爹爹你真是老了,这些事情翻来覆去地说,都说了要七八百遍了!小叔叔你是不知道,爹爹如今可啰嗦了,前两日还眼泪汪汪地向我哭,说小叔叔怎么就成了宦官,若是个将士,如今也早该当上将军了。”
他毫不留情地拆台:“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说小叔叔命苦,说他对不起小叔叔,连着小叔叔祖上十八代都道歉了一遍……哈哈哈哈!”
耿信达老脸一红,骂道:“滚滚滚,你这个孽子,气死老夫了,今日课业做完了没?滚去抄书写策论去!”
耿统龇牙咧嘴,吐了个舌头,对着他爹拍拍屁股,呲溜一下跑远了。
耿信达咳嗽一声,没好气地道:“统儿实在是被宠坏了,日日没个正型。”
蔺南星笑道:“小公子赤诚天然,还醇返朴,在京城这坛浑水里依然璞玉浑金,属实难得了。”
因此那日要寻人给沐九如疏解,他头一名想到的便是耿统,若非这般至纯至性之人,是万万不配染指少爷的。
耿信达自然不知他宝贝的小儿子,曾经差点被蔺老弟绑走,要拿去给冷宫的太妃享用。
耿老将军听着蔺南星的一通夸,面有红光,笑声震天:“嗐呀,就是个不顶事的小娃娃哈哈哈……哦,得,光顾着聊天了,差点忘了正事。”他敛了敛笑容,“侍郎那头已经谈拢,我带你去和他见见。”
蔺南星点头跟上,客客气气地道:“此番多谢你了。”
耿信达在前头引路,摆摆手:“这倒没什么,蔺广那厮实在太过猖狂,早该被发落了;你若是在宫里头搞那些弄权造势的事情,我定是不帮的,我也看不惯……唉……”
耿信达讪讪地止了这扫兴的话题,恰逢头顶猛禽长啸。
老将军抬头而望,摇摇一指,叹道:“你看这飞隼,本来该鹰击长空,翱翔自得;一招被人所擒,便套上圈环,成了家畜,此后他一生只能供主家驱使,报信狩猎,摇尾乞怜。”
苍老的声音语调悠悠:“它之所愿所求,谁人在意,它自己想来也是忘记了……”
蔺南星抬头望天,那脚套铁环的鹰隼一飞而过,徒留清鸣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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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色鹰隼扑腾着翅膀缓缓降落。
多贤手臂上套着厚皮护具,接住降落的飞隼,伸手取出禽鸟脚踝里的信报,仔细阅读。
沐九如看了两眼院子外面,多贤摆弄鹰隼的身影,他收回目光,缓缓喝了口焦红色的茶汤。
沐九如刚刚听多鱼讲述许久,了解了蔺南星边关参战两年的经历与成就,清隽郎君听得热血沸腾,久久难以回神。
只因那实在是前无古人的英勇宦官,蔺南星登得了城楼,破得了敌阵,杀得了夷贼的皇子。
若是寻常人家的子弟,早该成了鼎鼎有名的将军!
沐九如百感交集,澎湃、疼惜、自豪、愧疚,种种情绪反复交替,冲撞心神。
他沉默了许久,又慢慢地,轻轻地笑了,柔声呢喃道:“南星……他就该是这样的,腰带吴钩,收复河山,开疆拓土……”
窗外花雨纷飞,倾城郎君凭窗轻笑,春光逸丽,淑质艳光。
多鱼看呆了眼,怔了一怔,才回过神来,应道:“蔺公可是我们这些宦官眼里的大英雄,他叫我们知道宦官不仅能弄权敛财,也能是铁铮铮的男儿郎。”
小多鱼眸光闪亮,豪情千万地道:“世人如何看待我们这些阉宦且不说,御马监里许多宦官都和奴婢一样,是万分地崇敬蔺公,也想成为蔺公这样的盖世英雄呢!”
沐九如笑容更深,眉眼沁润。
他望向天高云低,水软山温,似叹似笑地道:“他该是如此的,他本该如此……”
多鱼未能听清,问道:“公子说什么?”
敲门声忽然响起,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门外一个仆役道:“公子,宋大夫登门求见。”
宋大夫,便是沐九如的太医师兄,宋维谦。
多鱼眉头一皱,心想:这人怎么又来了?
前一阵宋维谦来访时,沐九如都在睡觉,多鱼便自作主张把那烦人的宋御医推拒了回去。
今日沐九如醒着,多鱼却不能再越过主子,让这宋太医吃上闭门羹了。
多鱼只希望沐公子不要见那人,把宋维谦给打发回去。
毕竟蔺公的主子,应当还是蔺公的意中人,却要见一个对沐公子有情的男子……
那到时候蔺公若是问责起来,他多鱼的这条小命又要岌岌可危了!
沐九如不知多鱼心中所想,他心里面却是有些雀跃的。
毕竟离宫两个多月,他除却那混乱的第一日后再未见过宋维谦;沐九如的前半生只得这么一个友人,能够故友重逢,他自然心中欣喜。
沐九如打起了些精神,吩咐道:“多鱼,劳烦你帮我打点一下衣着,再将外间掇拾一下,就请师兄进屋吧。”
多鱼如丧考批,应道:“是,公子。”
小宦官面上服服帖帖的出了门,心中却在疯狂呼救:蔺公!快回来啊!沐公子要见你那讨人厌的情敌了!
他五官一阵扭曲,又强作镇定地拍了拍脸蛋,给自己打气道:“冷静,多鱼!冷静!”
他这就让多贤找人通知蔺公,叫蔺公办完事情马上回来……
狠狠打那情敌的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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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公!蔺公!小的有事禀报!”
蔺南星和耿信达已快走到议事厅,身后突然冲来一个蔺府的仆役。
蔺南星道:“何事?”
仆役凑近了,悄声地道:“祜侍君的师兄今日来登门拜访,祜侍君应允了,如今正在南院里招待师兄。”
蔺南星对这通汇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迟疑地回道:“祜公子见客待客不必通传于我。”
但沐九如不会没事传信于他,于是蔺南星苦思冥想,终于觉得摸到了些门道。
他吩咐道:“让厨房多备些茶点好生招待,莫要怠慢祜公子的客人,若公子要取用什么,或是赠与客人礼物,也直接让多贤从府库里取,莫要丢了公子的颜面,今后这些事都不必过问于我。”
仆役欲言又止地看了蔺老爷两眼,应了一声,匆匆离去。
蔺南星看他仆役的眼神,又暗自琢磨了会儿,万分确信自己方才的应对万无一失,算无遗策,许是那仆役犯了眼疾。
蔺南星抬头继续前行,正见着耿信达灿然而笑,满脸褶子堆得慈眉善目,又尽显八卦好奇。
耿信达双目炯炯,问道:“听说你最近有了心上人啊?便是这祜公子?”
蔺南星:“……”
耿信达抚掌而笑,兴冲冲地道:“好事,好事啊!这成了宦官,也得好好过日子嘛。什么时候办婚事?若是对方家世身份太差,老夫去寻个下属把他认做义子,能帮上忙的话,老夫绝不推辞。”
蔺南星喉头一哽,婉言相拒:“不必劳烦了,维持如今这样便可……”
他哪敢和主子成什么的亲,光是想想他都要畏罪自杀了。
耿信达眉头一皱:“啊?不是什么山盟海誓、非卿不娶吗?老弟啊,你可不兴玩弄人家感情的啊,不能做那等负心薄幸之人!”他捋着胡须嘀嘀咕咕,“真不应当啊……”
蔺南星抹了把脸,暗暗咬牙,道:“老耿,你是真的老了,废话忒多,别叫侍郎久等了,快走吧。”
耿信达揣袖而笑,揶揄道:“嘿,还害羞了,你这毛头小子……”他推开屋门,怒了努嘴,“这不就到了吗。”
耿信达站在门口,对屋里说道:“小韩啊,蔺督公我带来了,后面的事情老夫不掺和,你们自己谈。”
他说完便合门离去。
蔺南星步入屋中,拱手道:“韩侍郎。”
韩侍郎站了起来,随意地作了一揖:“见过蔺公公。”
蔺南星指了指椅子,两人便都落了座。
耿宅的客厅端庄大气,座椅舒适,茶水清香,桌上还放了几盆坚果点心,不过屋内两人都没什么闲心插科打诨。
韩侍郎刚坐定,便单刀直入:“我已听耿将军大致说过情况,我曾是吴王门生,本不欲与你这等不忠不义不孝之人多言,但此番是为检举蔺广,我便义不容辞,我们今日只就事论事。”
蔺南星眉头微挑,他早已习惯朝臣们尊己卑人的做派,也就不再多费口舌,直接从怀里掏出几本书册,扔到桌上。
他不紧不慢地道:“那咱家也不废话,这几册便是蔺广暗账的誊本,你联合朝中大臣并蔺广的罪证一同递给圣上吧。”
韩侍郎觑了眼身侧高大魁梧的阉人,拿起账册翻看起来。
段段都是巨款,笔笔都是民膏;万贯家私,富可敌国,便是皇帝见了都要眼红不已。
韩侍郎翻了几页,眯着眼睛道:“蔺广这厮当真是无法无天……”
第35章 师兄 沐九如:“不论是何种身份,能与……
蔺宅南院, 主屋外间。
因着主子要在这里待客,多鱼将里间的炭炉取了出来。
如今气温回暖,沐九如只需点上一个大炭炉, 手里抱上一个小熏炉,便足以御寒。
只是在穿着上,他依旧比起常人要来得厚实许多。
沐九如被多鱼伺候着穿了四层衣袍, 最后套了件夹绒的披袄。
郎君懒懒地窝在雕花繁复、千工万序的轮椅之中, 多鱼卸了门槛,将沐九如推到外间桌边, 这才请了宋大夫进来。
宋维谦上次来时只为救人性命,因此匆匆忙忙, 形容狼狈;这次他为见心上人, 好生将自己打点了一番。
面敷铅粉,唇涂口脂,发髻边上簪了两朵野蔷薇, 如此丰容靓饰之下, 宋维谦看起来也算是位衣冠楚楚、温文尔雅的俊俏郎君。
他走进屋里,遥遥见了沐九如。
一别经年的心上人衣着规整,座椅华丽,即便是病着也清贵不凡。
甚至……比六年前, 像是更加尊不可及。
宋维谦愣了愣,沐九如那头已经抬起手来,招呼友人坐下。
宋维谦堪堪回神,坐在沐九如附近,喝了口小宦官沏的茶,笑道:“九如,两个多月不见, 你如今气色不错,穿戴也是艳丽。”
沐九如捧着黑檀木鎏金熏炉,友好地笑道:“托师兄的福,上次你连夜赶来救治我,如今我在南星的府第里也是吃好喝好,还有人日夜伺候,自然身子一日好过一日。”
宋维谦一错不错地观察着他的意中人,道:“你脸上这叆叇好生别致,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样式,你如今看东西清楚了么?”
沐九如托了托面上的青色器物,他想到蔺南星,目光柔了下来:“这是南星替我从宫里求来的,是个好东西,我如今视物比六年前还清晰了一些……”
他微微一笑,又寒暄着打趣道:“今日一瞧,师兄和六年前区别倒是不大,风采还更甚往昔了。”
宋维谦面上一红,羞涩地垂下眼眸:“哪里,九如才是芝兰玉树,一如往昔。”
他顿了片刻,又道:“对了,我在路上遇到了花贩,见那儿的野蔷薇开得极好,自己买了两朵,也带了两朵与你。”
他拿出一白一粉两朵蔷薇,起身走向沐九如,热情地道:“师兄替你簪上。”
宋维谦身量不低,只两步就走到了轮椅边上。
他指尖轻轻搭上沐九如的发冠,手掌下的发丝乌黑柔顺,像是绸缎,又像是月光。
沐九如感觉宋维谦在他头上摸了两下,他汗毛一竖,把头侧了开来,道:“师兄,我不想簪花。”
“别动。”宋维谦托了把沐九如的脑袋,把沐九如的头轻轻拉回。
他捏着花枝往发丝里簪去,笑吟吟地说:“春日哪有不簪花的,你在宅子里定然也见不到这么好的花,别和师兄客气,这就是顺手买的。”
沐九如又试着让了让,奈何他力气太小,相比宋维谦的手劲,如同蜉蝣撼树一般孱弱无力。
大抵宋维谦根本没感觉到他的不愿。
沐九如合上了眼睛,道:“多鱼,你将花收着。”
小多鱼早就在一旁观望动静,奈何主子乙没个表示,他也不好擅自做主。
如今得了号令,多鱼“噌”地跳了起来,劈手抢过宋维谦手里的花朵,急急道:“宋大夫,交给多鱼就好!”
他捏着蔷薇花,护在沐九如身侧,脸上虽然挂着点礼节性的笑容,心里头却早就龇起了牙。
簪花画眉,那可是闺房之乐,岂是这个外男、乡野匹夫能对沐公子做的!
还好沐公子拒绝了,不然蔺公知道了岂不是要心碎欲绝、默默流泪!
多鱼如临大敌,满怀敌意地看着宋维谦。
被他看着的宋维谦也是眉头紧蹙,面露不快,气氛一时焦灼了起来。
恰逢下人敲门而入,端上一些瓜果点心,顺道在多鱼耳边低语几句,便又出去了。
屋门合上。
多鱼的面色一阵扭曲,唉呼长叹:蔺公啊!可长点心吧!
沐公子在屋子里见情敌,蔺公非但不拈酸吃醋,竟还拿出了正室的派头,鼓励沐公子待客见客……
蔺公怕是对沐公子的魅力一无所知!
来日沐公子跟别人跑了,蔺公你可莫哭!
反正多鱼已经仁至义尽了!
宋维谦被下人打断了一下,刚才冒出的火气也消了下去。
他轻叹一声,拿起块糕点塞进嘴里,嘀嘀咕咕道:“九如,你这下人真是没规没矩,强盗一般伸手就抢,也不怕弄坏了花骨朵。”
沐九如额角微跳,已有些后悔让宋维谦进来叙旧了,他拱拱手道:“我在屋里也不出门,用不着寻花戴春,倒是辜负了师兄的一番心意。”
但这花哪怕不簪,收下也是烫手,他想了想,又道:“多鱼,野蔷薇你拿去吧,分多贤一朵,你们俩代我感受一下师兄赠的春意。”
多鱼很是高兴,连声道谢起来:“多谢沐公子!多谢宋公子。”
说完便把两朵花儿妥善地收好,准备一会带给多贤。
宋维谦一哽,哀怨道:“他们阉人拿什么花,你不带就不戴了,还作践两朵鲜花……”
沐九如差点忍不住要翻起白眼。
若不是他只有这么一个朋友,如今还成了他的救命恩人,他能直接把宋维谦给轰出去。
但既然是友人,又是恩人,便勉强还能再忍忍。
沐九如深深呼吸,扯开了话题,继续寒暄道:“你近来过得如何?”
宋维谦被关怀一句,立时满面春风,兴高采烈,欢快地答道:“我近日过得很是不错,半个月前刚离了太医署,如今已不再是太医了,可以常来看你……对了!”
他突然严肃起来,道:“你可知宫里都传开了,说蔺南星有了个叫阿祜的宠妾,就是你吧?……他还和圣上说与你山盟海誓,今生非你不娶……”他嘴皮子抖了抖,“这怎么回事?”
沐九如之前并不知道还有这事,想来南星也不好意思告诉他这些流言。
但宋维谦这么一说,沐九如却有些想要当即认下来了……
这实在是兵不刃血,就能断了宋维谦念想的好办法。
但到底不能污了他家南星的清白。
沐九如斟酌着回道:“之前我与南星遇上了一些意外,事赶着事了,便只能做此权宜之计。”
宋维谦的脸色不太好看,他焦急地道:“可……那也不能叫你被当做阉人的侍君啊!你曾经身份那般贵重,还跟过安帝,如今却被人传话为阉人的妾室,蔺南星这不是在往你身上倒淤泥泼、脏水么!”
沐九如眉头皱起,不认可地道:“我与南星都是身在泥潭之人,不存在什么泼脏水的说法。”
宋维谦见心上人为了个阉人顶嘴于他,心里一片酸楚,脸红脖子粗地道:“那怎么能一样?你皎如明月,清贵不凡,被拿来和个阉人、贱人相提并论,还要被外界传是阉人的侍君,如何不是被拖入了淤泥!”
他轻嗤一声,赌气地说:“他蔺南星自然不在意这些的,他可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宋师兄!”
沐九如的音量一瞬拔高,手中熏炉直接翻到地上,散落一地碳灰。
室内一瞬寂静,针落可闻。
随后沐九如急促的呼吸声渐渐响起,好一会才缓和下来。
多鱼在沐九如气息不稳时,便乖觉地上前替主子顺气了,如今他见贵人缓过气了,这才停下动作,放了杯水在沐九如手里,俯身清理地上的灰烬。
宋维谦也被这动静吓得有些心虚,但他实在不知沐九如在气什么。
他委委屈屈地小声问道:“……我说的难道不对?”
沐九如眼帘紧闭,眼尾满是飞红,他冷静了好一会,才道:“师兄,你莫要污蔑南星,他待我极为珍重,一如往昔,更不会想占我的便宜。”
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如今将他视作恩人,不论是何种身份,能与他相提并论,我都不会觉得侮辱。”
宋维谦眼眶通红,心碎欲裂。
沐九如这般维护蔺南星,替蔺南星开解,甚至连清誉被毁也不在乎。
宋维谦哪怕知道蔺南星就是个阉人、小厮,可那蔺公公如今位高权重、有财有貌,还与沐九如春风一度过,他如何能不拈酸吃醋,愁肠百转。
宋维谦忍不住想道:若是当时给沐九如疏解的人是他,那么沐九如早就随他回了秀水巷,如今和沐九如相提并论的人,也会是他宋维谦才对……
真是一步让步步让,一步错步步错!
宋维谦憋屈极了,嘀咕道:“……可他……这件事我离开太医署前便传得沸沸扬扬,他若在此事里没有推波助澜我是不信的……”
宋维谦这人倔头巴脑,也不会看人脸色,沐九如被他气得眼前发黑,几乎要把宋维谦赶出屋子。
但还有一件事,沐九如只能要从宋维谦的嘴里得到答案。
沐九如深吸一口气,略过宋维谦的胡说八道,问他:“……师兄,有一事我尚未问你,当年我将南星托付于你,为何他转眼便成了阉人,进了宫里?那时发生了什么,我总得弄清楚。”
宋维谦脸色瞬间刷白,生气和委屈也在这个尖锐的问题中消失无踪。
他眼神乱飞,心虚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这才发现茶杯已空。
宋维谦支支吾吾道:“……这,说来话长。”
沐九如道:“今日时辰尚早,便慢慢地说吧,我入宫后到如今,都发生了什么事。”他遥遥向宋维谦比划,“多鱼,给宋师兄再倒一杯茶水。”
多鱼应声向宋维谦杯中倒入茶汤。
宋维谦拿起茶杯,晃了晃枣红色的茶水,饮酒一般一饮而尽。
他放下杯子,长叹一声,目光悠远地回忆起来。
“你入宫后第二日我醉了一场,酒醒之后便寻不到那南星,后来一直找到了个赤脚郎中的家里……”
“那时,他已成了个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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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七年,冬末。
十四岁的南星正值身体抽条的年纪,身量看起来与十六七岁的小郎君已差不多高,肌理曲线却依然是少年人的稚嫩,且因长得太快而显得精瘦纤长。
南星昏睡于暗室之中,身上只穿了件单薄里衣,下半身未着寸缕。
细长的双腿裸露在矮塌上,腿间床单洇着血迹斑斑。
卧床少年的脸色极差,嘴唇惨白,英挺的眉毛紧紧皱着,发出几声低哑的闷哼,片刻之后,他晃了晃脑袋,缓缓地睁开眼睛。
屋内一片漆黑,半点风也没有,空气都像是凝滞的。
南星的下身一片钝痛,像是连双腿的存在都已感觉不到。
他的喉咙里又干又痒,像是生吞了热碳,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舒坦的,但他还是挣扎着想要起身。
旁边伸过来一只大手,把他压回塌上。
“你躺好!”
第36章 净身 少年阉人背着包裹,怀揣着用来打……
南星现在半点力气都没, 一下就被按住了。
他虚弱且嘶哑地道:“这是哪……?”顿了片刻,他才反应过来,“宋公子?”
宋维谦应了一声, 但语气十分不虞,甚至能听到他咬牙切齿的声响:“那赤脚郎中家的柴房即透风又脏污,你在那里睡上两天, 整个下身都要烂光了!我寻了个人, 一起把你给抬了回来!”
南星疼的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无暇顾及宋维谦的心情, 只是下意识地道:“多谢宋公子。”
少年喘着粗气,暗暗忍了会痛, 又露出了个讨好的笑容, 道:“剩下的那十八两银子,还在宋公子这儿吧?那些钱我得拿去宫里打点……”
他喘息一般地发着气音:“也不晓得这些钱够不够去少爷身边……”
话语说得断断续续,但南星眼里的光辉却在黑暗中显得尤其清澈明亮, 像是已经看到了无限的希望。
宋维谦却只觉得怒火中烧。
沐九如临入宫前把南星托付给了他, 让他代为照拂,帮那小厮办理赎身,脱贱为良。
如今才过去两天,他只是一个不注意, 南星竟自作主张地净了身,成了个半死不活的阉人!
若是沐九如往后知道了此事,他要如何向人交代?
宋维谦又悔又恼,气得破口大骂道:“那二十两是九如留给你赎身的!你可真是贱命一条啊!九如给你机会做良民,结果你倒好,从我这里偷了钱去把自己给搞成了个阉竖,比官奴还不如!”
南星沉默不语, 由着宋维谦喊骂,过了会,他慢吞吞地说道:“宋公子莫气,南星本就是贱命一条,少爷待我这般好,别说是缺两个物件,便是要剜眼割肉,趟刀山过火海,我也要追随少爷进宫……”
六年之前,沐九如买下了他。
从此以后他就是沐九如的奴婢、沐九如的所有物、沐九如的手脚。
他是伴生在少爷边上的一棵南星,离了沐九如,他就成了孤苦无依的飘萍,无以为家。
沐九如在这六年里护他佑他,他也绝不会离沐九如而去。
他的根早就紧紧地系在了少爷的身上。
如今不过是失去一些枝叶而已,只要进了宫再见到沐九如,他便又有了扎根之处,风雨飘摇也无所畏惧。
南星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嘶哑地笑道:“我不需要做良民,我这辈子都只做少爷的奴婢。”
宋维谦气得脑袋突突疼,骂道:“你是不是个傻的!你就算进去了最多也就是个小黄门,运气不佳只能去洗衣服刷恭桶,怎么可能见得到堂堂凤止?”
南星眼里的光芒暗了暗,又因为疼痛而五官紧绷起来。
宋维谦见他这副吃痛的模样也不好再骂,他把语气放缓了些,道:“我虽只是个穷大夫,但九如将你托付给我,那二两钱我便帮你补上,等你好点了我就带你去赎身换掉户籍。”
他想到这人不仅是沐九如托付给他的小厮,也算是个难得的忠仆,好言相劝道:“届时你成了个良民,就不会被人随意打杀了,少了那物至多算是残疾,还不会被征徭役,也算是件好事。”
宋维谦替他做着规划,循循善诱道:“等你大些,十八九岁时,再娶个妻子收养个孩子,也算是美满的一生了,不负你家少爷对你的期盼。”
南星两眼放空,混混沌沌地想:如何才算是美满的一生?
他活了短短十四年,五岁之前的记忆早就模糊不清;他翻遍所有的回忆,每个关于“美满”的画面,都有沐九如的身影。
春日观花,夏日吃果,秋日赏月,冬日玩雪;分明只有主仆二人,一个凄清的小院,却日日完满,时时幸福。
南星更是坚定不移,艰难地伸出手掌,扯住宋维谦的衣摆,恳求道:“宋公子,求求你,把钱给我吧,放我去宫里,我不要做良人……少爷他身体不好,若没个妥帖人照料,不知道要受多少的苦……”
宋维谦撇开南星的手,气道:“那么大的皇宫,皇帝要什么没有,能让九如过苦日子?”
他忍了忍火气,长叹一口气,劝道:“你且放心,我之后就打算去考太医署的官位了,九如那里我自会想办法看顾,你就听你家少爷的安排,换掉户籍,其他的事情不是你一个小厮该操心的。”
“你就算帮我换了良籍……除非你日日绑着我,但凡我有一丝机会都要进宫去找少爷!”南星咬着牙齿,再次拽上宋维谦背后衣料,死死握住,“少爷不论在哪里,我都要跟去!”
宋维谦为之气绝,道:“南星,你这厮莫再胡闹了!你以为宫里是什么好地方?万一你见不着九如就死在了那吃人的地里,你少爷会怎么想,他不还得伤心难过!”
南星沉默片刻,幽幽开口,道:“我要是死了,少爷也不会知道的,皇宫就是个只进不出的地方。”
他的气息虚浮,语调却极为坚定,甚至还带了些难言的笑意,他缓缓地道:“没人告诉少爷,少爷自然什么都不知道……”
他直直盯住宋维谦,像是盯住猎物的狼,眼里闪着淬亮的光芒:“宋公子,把钱给我。”
宋维谦的腮帮子被气得不断抽动。
南星不论怎么劝都是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宋维谦一时气恼到了极致,握紧拳头用力砸向床板泄愤。
“哐”得一声。
南星随之忍不住痛呼一下,想来是被震到了伤处。
宋维谦痛苦地一拍脑门,强行冷静了下来,想起身帮南星检查伤口,又被南星拽住了后背。
宋大夫气得几乎要吐血,胡乱骂道:“松手,我给你看伤口,你这下半身还要不要了?失血过多也是死路一条,更别想见什么九如了,直接见阎王去!”
南星半点也没被吓退,纤长的五指纹丝不动,紧紧攥着宋维谦的衣服,颤不成声道:“钱,给我。”
宋维谦额头上的青筋都快破体而出,赌气地道:“给你!给你行了吧!真是个祖宗!”
他从怀里扔出一串钱,“哐”得甩在床头:“这是我找到你时,你衣服里的半贯钱。剩下的十八两等你好了我就给你,一毫一厘都不会少!”
南星侧头望了望枕边铜钱,苍白地笑了笑,露出一排森森的牙齿,他把手指慢慢松开,道:“多谢宋公子。”
宋维谦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摸黑走到屋子中间,掌了盏灯回来。
他把灯火架在床尾,然后寒着脸检查南星的伤口。
——切处裂开了点,渗出几缕鲜红的血。
宋维谦长舒一口气,去屋外打了盆热水进来,洗净双手,点评道:“那郎中的外科功夫还算可以……你就是花十两银子去茧房也就这个刀口了……”
他到烛火旁边,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眶,拿了块布头给南星处理伤口,忍不住哽咽道:“你这贱东西,一个没看住就去净了身,我要怎么去和九如交代?”
南星痛得意识有些模糊,汗水淌过他干裂的嘴唇,和勉强勾起的嘴角。
南星道:“少爷心善,骂两句也就过去了。”
“你们主仆俩,一个个都不省心……真是欠了你们的。”
宋维谦骂骂咧咧个不停,心里也十分的不好受。
他想到心上人已进宫成了皇妃,又想到沐九如交给他的唯一一件事,他也没能办好。
宋维谦几乎又想大醉一场,大哭一场……但在一个小厮面前,他却不能如此失态。
宋维谦稳了稳心神,手上沾了药粉,提醒道:“有些痛,你忍着点。”
话音刚落,炸裂般的疼痛从南星的身下传来。
随后剧痛一波强烈过一波,像是没有止境一般。
南星咬着嘴唇,发出无声嘶喊,眼角不断有泪水溢出。
他以为他会直接被痛昏过去,就像净身时那般。
可他并没有,他在黑暗和剧痛中,好像飘了起来。
变得又轻又暖。
他穿过了无尽的黑暗,飘过长街巷陌,越过宫门。
见到了穿着凤止盛装的沐九如-
一个月后。
秀水巷,宋宅门前。
宋维谦站在宅门内,摸出一包银钱,握在手里,问道:“这就去了?不再养一阵子伤?”
南星站在宅院外,身上背着个小小的包裹,摇了摇头道:“错过这次宫招,还得再等一季,我要早点去找少爷。”
他整个人瘦了不少,腰杆被粗布腰带束着,都只有细细一握,仿佛些微风雨就能把他轻易折断;面色也是极其苍白,脸颊凹陷。
原本透亮的凤眸黯淡了许多,明珠蒙尘一般,看着灰扑扑的。
宋维谦点点头,将银钱递交出去,挥挥手道:“去吧,若我考进了太医署再和你联络。”
南星将钱收好,回道:“宋公子,我入了宫门就是宦官,听说也不方便与太医、官员交往过密。”他垂下眼帘,轻声道,“若有机会,我再与宋公子联络。”
宋维谦长叹一声,道:“也是,你进宫去只是个品外火者,而我考进太医署也就是个小小医员……”都是前途未卜,也不知何时能熬出头,指不定还得靠沐九如照拂。
南星后退了一步,将包裹放下,跪倒在地,重重地扣了个头,感激道:“多谢宋公子这一个月的照顾,祝宋公子今后前程似锦。”
宋维谦受了一礼,道:“起来吧。”
南星支着双腿缓缓起身,额头上冒出一些细汗,向宋维谦道别:“宋公子,告辞,还望再会。”
宋维谦道:“再会……”他望着面前的少年,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唤出这个名字,“南星。”
南星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少年气的微笑。
这是他近一个月来,第一次不带阴霾地绽露笑颜。
他轻笑着说道:“我去寻少爷啦。”
少年阉人背着包裹,怀揣着用来打点的银两,一瘸一拐地扶着墙壁走出巷子。
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第37章 六年 他又该如何圆满此事,不负南星与……
“南星, 他居然这般决然……我竟半点不知,他……从未和我说起过……”
沐九如垂眸望着焦红色的茶汤,眼尾缀了一抹浓浓的红, 说话时鼻音极重,呼吸也急促起来。
他本以为南星是有什么苦衷,或是在他入宫后隔了许久, 左思右想还是放不下主子, 这才追着进了宫闱。
却竟是……他才走第二日南星就去净了身,身子未好便赶急赶忙应征了宫招。
沐九如思及此处, 气息越发紊乱,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脸色因为吸气过少, 烧火一般的殷红。
像是要犯了气病。
宋维谦扬声打断他,道:“九如,敛神, 莫要大悲大恸。”
沐九如从往事中回过神来, 勉强腾空那些弥漫的思绪,一下下的吸着气,平复呼吸,多鱼立马上来给沐九如顺气抚背。
好一会后, 沐九如的气息恢复了平缓,他哑声问道:“之后呢?你们是如何联络上的?还有你这些年……又过得如何?”
宋维谦想起自己身上的糟心事,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腕枕放在桌上:“伸手,我先给你诊脉。”
每个大夫的腕枕都各不相同,是他们行医济世必备的工具,日日都要带在身边, 与银针、药箱一般,如同半身,如影随形。
宋楠谦的腕枕有些旧了,淡青色的麻料,鼓鼓囊囊一只,上面绣着日月山川等九种纹样。
沐九如扫了两眼,不动声色地把手腕放了上去。
宋维谦搭上沐九如的脉息,边品脉边道:“我这些年么,唉,说来话长……太平八年的年末我入了太医署,你是知道我家的,祖训不给子弟入宫为医,我当时一意孤行,和亲族长辈闹腾了好久,反正现在被除了族谱,孤苦无依一人……”
沐九如眼睫低垂,静默地听着,他想到友人为了他这些年活得如此失意,心中郁郁一片,怏怏不乐。
宋维谦后知后觉地宽慰道:“呃……其实这样也是不错的,如今我和你一样,都是无父无母之人,往后我们师兄弟二人想去哪就去哪,到时候把臂同游,四海为家,无牵无绊也很是自在。”
沐九如眉头微蹙,道:“师兄……你是有家室的人。”
宋维谦眼睛一亮,扬起个大大的笑容:“你是在意这个么?”
沐九如一愣,宋维谦已是心头火热,激动地用另一只手握上沐九如的手心,轻轻摩挲,深情地道:“我已经在办理和离了……”
沐九如被捏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多鱼立刻察言观色地拿着水壶,凑到两人中间倒水。
小多鱼重重地咳嗽:“咳咳,咳咳!”
宋维谦正因和心上人握了小手而心潮澎湃呢,结果突然插进来个阉宦,把他看心上人的视野都给遮没了……
宋维谦被迫松开了手,嫌弃地把多鱼扯开,嘀嘀咕咕道:“南星给你挑的这个下人好生没规矩。”
沐九如连忙把手收了回来,紧紧地放在熏炉上。
宋大夫驱赶完多鱼,又拍拍腕枕,热情地道:“还没把完呢,快放回来。”
沐九如差点就想当即装睡。
他这师兄实在是不会看人脸色,他如此不乐意和宋维谦亲近,宋维谦却半点感觉都没有。
沐九如抿了抿嘴,无奈地道:“我曾是太妃,不便和外男随意接触,你若还要诊脉,悬丝吧……”
宋维谦目瞪口呆:“……安帝都这般对你,你还要为他守寡?!”
沐九如气息一滞,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转移话题道:“……还是说回你自己吧,你入了太医署之后如何了?”
宋维谦也不想再继续这个心碎的话题了,就连脉也没了心思再诊。
他收回腕枕,叹道:“想来我这性子是不太好,不然也不会这些年只得你一个友人……反正进了太医署后我是处处碰壁,连着三年不得升迁,更不可能进后宫医治妃子,见到你了……太平十一年的时候,我倒是被院判相中了,他要我入赘过去,娶他女儿……”
宋维谦喝了口茶,“咕咚”一声:“我为了早日见你,就……入赘了,但我不曾与妻子圆过房……”
他飞快地扫了眼沐九如的神色,见沐九如面色淡淡,他有些遗憾地继续说道:“后来我才知道,她早就和她的表兄有染,我就是个入赘进去遮丑的幌子……”
这种事对任何一个男子来说都是奇耻大辱,宋维谦竟委曲求全,忍了足足三两年。
沐九如长长地叹了口气,愧疚地道:“是我带累了你……”
宋维谦被安抚了一句,心中的郁闷少了,又满是柔情蜜意。
他深情款款地道:“师兄是心甘情愿的,这算不得什么拖累……你若,若真是过意不去,便来秀水巷陪陪师兄,我们师兄弟二人秉烛夜谈,将这些年的事情全都一吐为快,之后便前尘尽忘,开始新的生活,再不想这些年的蹉跎了。”
沐九如缓缓地摇了摇头,问道:“……你和南星后面是何时联络上的?”
宋维谦道:“南星……南星那小子运气确实不错,入宫半年多成了蔺广的干儿子,之后就一直跟着今上,后面又去了边关监军,还大胜了夷贼,回京后便成了炽手可热的中贵……着实让人羡慕了……”
他长叹一声,苦闷不已:“我却在太医署左支右拙,每日只能给宫人医治,一不小心便要得罪了人,叫那些阉狗整治羞辱……”
沐九如眸色黯淡,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花椒的辛辣一路烧过吼口,灼到胃里,把红枣的甜全都掩盖了过去。
宋维谦见沐九如没什么反应,又摆摆手,道:“唉,不说这些困顿的时光了……太平十一年,蔺南星回京之后便联络上了我,他倒是个念旧的,帮了我点忙,加上我那丈人的提携,我熬着升了两品官……”他长叹一声,“但到底我和他还是没有一人能入冷宫见你。”
宋维谦顿了顿,又自我安慰地说道:“还好最后他弄了个计划,把你从冷宫里瞒天过海带了出来,也算不枉我们这六年的煎熬了。”
沐九如放下茶杯,隽秀的眉眼紧紧蹙着,伤情伤心地喃喃道:“……六年光阴,六年的人生,都让你们虚掷了……是我亏欠你们良多。”
屋外杏花飞扬,屋内再无人言语,只余沉寂与淡淡的忧思。
宋维谦隐约觉得这气氛过于沉重了,便清了清嗓,欣快地道:“九如,别说这些见外的话了,我如今和你一样,孑然一身,却觉得极好,这是我数十年来,离你最接近的日子……”
他望着花雨美人,曾经高不可攀的世家少爷,如今近在咫尺,宋维谦不禁凑了过去,道:“九如,想来你并不知道,我……”
沐九如瞳孔一缩,几乎准备再次把熏炉“不慎”翻到在地上。
屋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祜公子,老爷有话要小的向您转达。”
沐九如长出一口气,抬了抬手,多鱼立刻跑去打开屋门,将下人带了进来。
沐九如问道:“老爷有什么事?你说吧。”
下人毕恭毕敬地站着,回答:“老爷让小的问祜公子,他今日可否在……”
下人看了眼宋维谦,隐去了耿信达的名字:“可否在外边吃了晚饭再回,老爷的友人实在热情,定要寻老爷喝酒,老爷还说若是祜公子不同意,他便推了友人的邀约即刻回来。”
宋维谦拧着眉毛,越听脸色越是古怪。
沐九如轻轻一笑,道:“你带话给老爷,让他与友人玩得尽兴,不用顾及我这里。”
“是,小的告退。”下人应声退了出去。
沐九如眉眼柔和,心神也随着这声孩子气的招呼而放松下来。
分明蔺南星已是中贵,却还是小孩子似的,和朋友喝个酒也要请示于他。
真是长不大的小南星。
多鱼望着主子乙的笑容,也跟着笑了起来,小酒窝深深陷着。
多鱼目光如炬,心如明镜地想道:虽然主子甲和主子乙号称他们是纯洁的主仆关系……
但咱家已经看穿了一切。
这不就是惧内的老爷,和贤淑的夫人么!
多么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情谊!
那只会说些难听的话语,让沐公子伤心的宋维谦如何比得上蔺公!
宋维谦此时和多鱼也有了类似的感觉……
他忍不住问道:“九如,蔺南星这事也要问你?他这戏做的也忒真,他……他是不是心悦于你……怕是上次之后,他便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沐九如觑了眼宋维谦,这可真是淫者见淫了。
南星这般乖巧忠心的小厮,但凡出个门都会向他请示,更何况是要在外面玩乐喝酒。
虽说如今沐九如与蔺南星的身份已有了变化,但主仆之间的相处模式却基本没变。
这些却没必要和宋维谦说了,沐九如直视着他的师兄,字句清晰地道:“南星便是对我有这心思也是无妨,若是他看得上我,救命之恩,我自当以身相许。”
宋维谦脸呢骤然一白,嘴唇哆嗦起来:“可我,我也救了你出来,我还是良民,我比他更……”
“嗯?我有些耳鸣了……”沐九如侧了侧头。
他语调柔软,音色却带着些微的冷意。
宋维谦霎时闭了嘴,紧张地望了过去。
沐九如也看着宋维谦,几瞬之后,他突然觉得倦了。
像是有什么死死的压迫着他的神智,把他的四肢百骸拖进深不见底的疲倦之中,让他无力思考,无力生活。
沐九如蔫蔫地道:“多鱼,我累了,你替我送客吧。”
宋维谦若有所感,瑟缩地站了起来:“那,那师兄改日再来。”
沐九如倦怠地点头,闭上眼睛不再管宋维谦如何离去;多鱼如何送客;房间被如何收整……
他沉在浑浑噩噩地黑暗里,反复思索着他与宋维谦的关系——
十七八岁时,他结识了宋维谦。
两人算是口头上的师兄弟,一同研学医术,消磨时光。
沐九如是看医书学出来的野路子,在沐宅的那些年里,宋维谦这个杏林世家的子弟教他良多,也伴了他良多。
他们朋友二人在其他地方话题不多,常常意见相左,却也是彼此唯一的挚友。
情同手足,亲如兄弟。
后来宋维谦爱慕上了他,但从不曾剖白过心迹,不知是宋维谦看出了他无意情爱之事,还是身份的差距让宋维谦望而却步。
沐九如不想因为宋维谦的年少慕艾就与其疏远,从而失了唯一的友人,便只装作不知宋维谦的心思,与那人继续寻常往来。
沐九如当时想着,将来日久天长,宋维谦得不到他的回应,自然会淡了爱慕的心思,转而和他人好上。
结果沐九如入宫整整六年,出来时宋维谦竟依然情深不悔,甚至相比起从前,行为上更加激进,急切地想要与他拉进关系。
宋维谦的性子本就有些顽固不化,如今只怕是更加不见黄河心不死。
沐九如睡在轮椅里,头痛欲裂,耳边真的起了些杂音,呼吸也困难起来。
他浑浑噩噩地想:我入宫前就该和宋维谦说清楚,我对他无意的。
当时因为他要把南星托付给宋维谦,害怕把友人惹恼了便对他的小厮不管不顾,南星将会无人可靠,他就不曾真正地拒绝过宋维谦……
如今再想说开,却是晚了整整六年。
沐九如如果现在才拒绝宋维谦,那么他的师兄便是白白蹉跎了六年,还闹得众叛亲离,夫妻不睦。
他作为友人听闻了都唏嘘不已,如何忍心再给宋师兄穿心一箭,直白地戳破那人的六年期盼,一场好梦。
可若因此让沐九如为了报恩,与宋维谦虚情假意地好上,却是断然不可能的。
他与宋维谦做朋友都时常被气得犯病,若是真成了爱侣……生活许是要变为另一个满是桎梏的冷宫。
那如何对得起南星出生入死,给他重新挣来的一条性命?
往昔沐宅小院岁月清苦,冷宫之中,他形单影只。
沐九如二十八年的人生里,除了蔺南星之外,便只拥有宋维谦这么唯一一个友人。
也只有这两人,六年前与他相依,六年后也不曾相弃于他。
他作为被拯救的友人,又该如何两全地圆满此事?
不负南星与他自身,也不负空耗六年的宋维谦。
第38章 检阅 既然你还是我的东西,只是离了六……
弦月初升, 辉光胧明。
蔺南星提着灯笼穿过月洞门,踏过南院的满地杏花,带着些微酒意, 走进主屋。
室内一灯如豆,多鱼站在桌旁摆弄药锅和药碗。
另一头,沐九如的拔步床帘幔低垂, 应当是屋主正在酣睡。
蔺南星放轻了手脚, 走到多鱼身边,轻声问道:“少爷还睡着?”
多鱼立马放下手之中事, 回头行了一礼,低声道:“回蔺公, 公子从上午起一直睡到现在。蔺公出门之后没多久, 宋大夫便来拜访了,之后沐公子和他聊了一个时辰,宋大夫离去之后, 沐公子就歇下了。”
蔺南星点点头, 从多鱼手上接过活计:“你下去吧,我来照顾少爷。”
多鱼道:“是。”便出了门。
蔺南星借着幽昏的灯光,给小小的药碗挂上滤渣竹篓与纱布。
他捏着抹布按上锅柄,四平八稳地将药汤倒入碗里。
药香四溢, 清苦酸涩的味道扩散开来,而拔步床头,晒好的牡丹花已被挂在了帘幔上,幽香漫漫。
蔺南星带着汤药走近床边,药香混着花香,充斥他的鼻尖,让蔺南星的心头一团柔软, 安逸平和。
他将药碗放在床头,撩起帘幔,轻轻唤道:“少爷,先醒醒,该吃药了。”
沐九如睡得极沉,眼皮微微抖动着,始终不曾睁开。
蔺南星又低低唤了几次,床上之人这才悠悠转醒,将迷蒙的桃花眸投向屋里的另一人。
“南星……”沐九如分辨了两眼,展颜笑道:“回来了?”
蔺南星也轻笑起来,薄唇勾起好看的弧度:“是,少爷,我回来了,你先起来把药喝了,等下再继续睡。”
沐九如懒懒地“嗯”了一声,舒展肢体,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乌发如水浪一般流淌在脸侧。
他目光清亮,笑道:“万福,南星。”
蔺南星叉手行礼,珍之重之地道:“万福,少爷。”
沐九如莞尔淡笑,抬起手来,蔺南星便温驯地将沐九如半抱入怀,扶着主子的上半身靠住床头。
沐九如偎在蔺南星的怀抱里,鼻尖微动,笑道:“好香的酒味,想来你今日应当是玩得十分尽兴了,若是喝得多了,你就让多鱼来照顾我吧。”
蔺南星下意识地就把沐九如搂得更紧了些,生怕沐九如要被其他小厮抢走。
蔺南星保证道:“我只喝了一点点,没有醉,我伺候少爷就行,用不着多鱼。”
沐九如从床头摸出叆叇带上,揶揄地望了他一眼,笑盈盈地道:“好,那就全都交给南星了。”
蔺南星顿时容光焕发,干劲十足地端了药碗到沐九如面前,细心地喂沐九如喝药。
沐少爷喝完药,抿了抿苦到发麻的舌头,问道:“你今日与那侍郎的会面,想来十分顺利吧?不然应当没那心思饮酒会友。”
蔺南星嘴角挂起,语调虽然平稳,细听却有些暗戳戳的嘚瑟:“今日确实极为顺利,再过些日子,圣上应当就会彻查蔺广了。”
他收起喝空了的药碗,给沐九如擦了擦嘴:“届时蔺广被除,不论圣上是否让我做东厂提督,内廷都再没什么让我感到棘手的人了,我也能保证少爷在京城里住得安心无忧,即便是长长久久……”
蔺南星说着沉默了下来,深深凝望着他的少爷。
——越是离除掉蔺广的日子接近,他想把沐九如留下的心思就跳动得越发激烈。
沐九如也听出了蔺南星的未尽之言,看懂了蔺南星眼神中的隐忍。
沐少爷移开视线,心跳渐沉,一下又一下地不受控制。
他突然回想起了上午刚得知的,南星净身入宫的往事。
面前的小郎君究竟是有多大的决心,才会不惜伤及自身,不惧死于宫闱也要追随于他。
而如今,蔺南星依然舍不得他,却更是担忧主子的安危,因此那颗曾经舍生忘死的追随之心,也能压抑尘封起来……
主仆二人各有忧思,一时两两无言。
蔺南星率先回过神来,挑了枚蜜饯放进沐九如的嘴里,重新笑道:“少爷,吃点甜的,缓缓味道。”
沐九如张嘴含住薄薄的果肉,纳入嘴里,动作之间,他突然看到蔺南星的手上有条长长的淤青。
沐九如把蔺南星的手抓了过来,撩开衣袖,心疼地问道:“这处怎么伤着了?”
蔺南星撇了撇那处,淡淡道:“是下午的时候,我和耿小公子对打了几场,应当是那时不小心被他打到了。”
他身手虽然比耿统好上许多,但到底不是话本里的侠客,有那些片叶不沾衣的本事。
两人交锋,总会有些磕碰,他又有心教导耿统,没下狠手,就多多少少被耿统撩到了几处。
沐九如看了两眼伤口,突然将蔺南星的衣袖撩高,露出整条手臂。
幽暗的灯火下,结实的胳膊线条流畅,肌理之上除了一条狭长的淤青之外,竟还有数不胜数的刀伤戟伤。
疤痕叠着疤痕,旧创交错旧创。
沐九如呼吸一滞,慢声道:“南星,去掌灯吧。”
蔺南星放下自己的袖子,问道:“少爷,你不再睡了吗?你要是醒了,我先给你穿了衣服,再去掌灯。”
沐九如合了合眼帘:“给我披件袄子,你就去吧。”
蔺南星应了声,从衣架上拿来披袄,仔细给沐九如围上,这才带着引火烛,引了火,将屋内的蜡烛一盏盏点亮。
柔柔的黄光明媚闪烁,在门口的灯笼中亮起,随后是桌上、窗轩、床畔、屏风之后……
室内逐渐亮如白昼。
沐九如道:“你再拿盏灯给我。”
沐少爷偶尔晚上睡不着时,便会床上看书。
蔺南星应了一声,拿了盏三烛灯来,造型简约,拿在手上毫不费力,亮度却是辉煌耀耀,映照下的景物纤毫毕现。
沐九如双手接过灯盏,起身坐到床边,举头望向弯腰站在踏步上的小郎君。
他一字一句地道:“南星,你把衣服脱了。”
蔺南星一愣,差点要直起身子撞到床顶:“少爷?”
沐九如道:“脱了衣服,站到下面去。”
他眼里满是愧疚与怜惜,低声呢喃:“让我看看你这些年受了多少伤。”
蔺南星这才反应过来沐九如要做什么。
他头皮一紧,汗毛倒竖。
两个月前他只是脸上被景裕砸了一下,少爷就要说是美玉有瑕。
他如今这身体,便是拿去牙行卖,都要折价再折价……
别说是美玉有瑕,便是破铜烂铁都未必能轮的上他。
——怎么能让主子看到?
蔺南星握紧衣服,眼神回避,道:“我没受过什么伤,少爷……”
他想起沐九如方才已经见过他伤痕累累的手臂了,只好干巴巴地道:“少爷不用在意这些……”
“我在意。”
沐九如本就因为上午所知之事心绪不宁,如今又亲眼看到了这人身上的伤痕,他再也做不到对蔺南星的过往装聋作哑、粉饰太平。
他的南星净身为阉,入宫为宦;认权宦为养父,付边关杀夷贼,之后的种种……
哪里是运气极好,桩桩件件的,都是蔺南星以命相搏挣来的前程!
而南星这般拼命,只是为了追随沐九如,只为救出沐九如这个无用的主子。
沐九如深深地凝望着蔺南星,眼眸被灯火映得极亮,像是两团不灭的魂火。
沐九如道:“我想知道你受了什么伤,我要亲眼看到你受过多少伤。”
蔺南星心跳得飞快,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敢与沐九如对视,道:“少爷……很丑,别,别看。”
“看着我,南星。”
蔺南星仓惶地抬起眼眸,望向他的主子。
沐九如缓缓道:“南星,当年我给了你银两,你没拿这钱去赎身,你没有成为良民。”
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道:“你依然……是我的官奴婢。”
蔺南星心头一颤,眼里绽开灯花般的光芒。
“是,我永远是少爷的奴婢。”
沐九如的眉目柔和下来,气息平和静泊,面如月中聚雪。
他定定地看着他的奴婢,眼神一错不错,轻声问道:“既然你还是我的东西,只是离了六年,我便检查不得了吗?”
蔺南星心头狂跳,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沸腾。
他是沐九如的东西,他永远是沐九如的官奴婢。
哪怕是一具残缺破烂的身体,他依然属于沐九如,不曾被主子厌弃。
蔺南星飞快地后退到床下,伸手解开绳带,褪去身上的衣物。
袍子里衣落了一地,繁花一般撒在屋里。
没几下,衣裳便全部除去,蔺南星精壮的上半身裸露了出来;他没犹豫,也没余心去犹豫,继续脱掉身上垮裤,扔到一边。
他满脑子都是要给沐九如检阅他的身体,让少爷看清他的奴婢。
——即便破破烂烂、残缺不堪,他依然忠贞不渝、万死不悔。
他稳稳地握住亵裤边缘,用力拉下。
沐九如道:“亵裤穿着。”
蔺南星立刻拉回亵裤,双手垂直放在身体两侧,端端正正地站好。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松了口气。
房间内满是蔺南星先前点亮的灯火,昭昭耀耀,光明洞彻。
蔺南星只着寸缕,赤条条地站在他的主子面前。
他这一生被无数人检阅过身体:成为官奴之时,入官牙行之时,入宫之时,还有每年的宫检,甚至景裕也因为好奇看过一次……
却从没有被沐九如这般审视过。
蔺南星羞怯于身体的破损残缺,又希望沐九如能清楚地看到他,检查他,收回他。
烛火之下的蔺南星体型修长,肩宽腰细,站姿挺拔,如松如竹。
他身上的肌肤较面庞白上些许,泛着血液上涌的嫣红;胸肌腹肌块垒分明,线条流畅利落,又不会显得过于魁梧壮硕。
是力量与美感相得益彰的好身姿。
也是一副成熟、性感、无坚不摧的好体魄。
是一个陌生俊逸的小郎君,也是曾经陪伴沐九如六年,最忠诚的小厮。
沐九如拿起烛台,走下踏步,赤|裸的双足踏上艳红的地毯,放量略大的素色里衣委于地上。
蔺南星看着他神祇般的少爷款步走来,每一步都像踏在云上,踏在鼓上,踏在他的心上。
蔺南星的身体被映照得纤毫毕现,俊逸的面容之外,脖颈之下,遍布伤疤。
刀枪鞭箭,无一不足。
第39章 收回 我们主仆两个,今后再也不要分开……
蔺南星的腰侧有一处极大的刀伤, 伤口两边针线缝合的痕迹粗糙丑陋,像是条狰狞的蜈蚣盘桓在那处。
而今天白日新留下的几道狭长淤伤,在这样一副躯体上面, 竟显得无足轻重了起来。
沐九如走到蔺南星的身前,视线平落处,正是眼前之人起伏的胸膛。
他掌灯细看, 手指摸上细细密密的伤痕, 三束烛火的热度几乎要烧穿两人相触的肌肤。
沐九如最先抚触的是蔺南星肩胛骨上的一道刀伤,他的视线离得极近, 几乎就要亲吻上去,微凉的呼吸喷洒在伤疤之上。
他轻声问道:“这是怎么落下的?”
蔺南星浑身一颤, 压着嗓子道:“是登楼的时候, 被夷贼砍的。”
沐九如抚了两下这道疤,像是在安抚那个浴血奋战,孤身登上城楼的小英雄。
灯火再次移动, 来回灼烫着肌肤。
他摸上蔺南星腰间, 那处恐怖巨大的伤疤,问道:“这是给耿将军挡刀留下的?”
蔺南星沉沉应了声:“嗯。”又补充道,“不疼,这伤好的很快。”
沐九如默不作声, 来来回回把刀口与缝合处摸了又摸,柔韧的指尖像是能把那处伤口鲜血淋漓地剖开,又再次完完整整地治好。
蔺南星浑身都在出汗,他控制不住这种战栗的感觉,像是在战场上面杀红了眼,又像是在神佛面前因为自己的渺小而畏惧彷徨。
沐九如静静地向下摸着,这具躯体的每一处肌肤都有伤疤, 他不停地丈量,询问这个人一路走来的艰难险阻。
火光下的腿部与上半身一样遍布疤痕,就连有些脚趾都像断了一般地扭曲着。
沐九如伸手轻触,宽大修长的脚趾便微微蜷缩了起来,到底是没有断掉,还能运动自如。
沐九如合了合眼睛,说道:“转身。”
蔺南星握紧拳头,慢慢转过身去。
沐九如呼吸一滞。
他飞快地站起,将灯拉近,伸手摸上蔺南星的背脊,指尖不住颤抖,几乎要握不住灯把。
他的眸光不停晃动,呢喃道:“这后背,连块好肉都没有。”
蔺南星自是知道他背后的情况,他抿着嘴,闷闷地道:“宫里犯了事基本会罚打脊杖,宦官都挨过的,多鱼的背上也有伤。”
沐九如不做声,不停地摸着。
指尖的皮肤皱皱巴巴,色块不匀,甚至并不平整。
他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宦官的背部都是这般情形,但打脊杖绝对弄不出这种程度的创口来。
这是曾经烂过、臭了,生生挖出腐肉,愈合后才会有的模样,凹凸不平,满目疮痍。
沐九如心头直颤,眼眶通红,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深深呼吸,强忍住悲痛放空情绪,以免孱弱的身子被引发了急症。
蔺南星看不见身后的沐九如,只听见忽轻忽重的气息似乎沉了些许,洒在他知觉不鲜明的背上。
灯烤手抚过的每一片肌肤都像被灼烧一样得发着烫,从后背到脊骨,从腰肢到尾骨。
灯芯“哔啵”轻响着跳动在他的腿边,沐九如摸上蔺南星的小腿肚,怜惜地摩挲:“这里是怎么回事?”
蔺南星的脚趾又蜷了蜷,他慢吞吞地答:“这是在内书堂学习时留下的,若是课业完成得不好,就会被老公们罚跪或者鞭挞。”
他吞咽一声,再次描补道:“腿肚子上肉多,也,也不疼。”
沐九如轻轻“嗯”了一声,脱力似得把脑袋抵上了蔺南星的大腿,依靠过去。
蔺南星身为中贵,能在皇帝面前得脸,必然是在内书堂里学习过四书五经、国学策论的。
但内书堂学习之严苛,几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不知多少小宦官只因为课业错漏,就被罚死在了内书堂里。
蔺南星一次次地和他说“不痛”,“好的很快”,“宦官都这样”……
可这些伤疤,却结结实实地烙在了这个年仅二十的小郎君身上。
蔺南星这六年一步步地走来,是踏着刀山火海,踩着春冰虎尾,每一脚都留下一个血印子,这才成了蔺太监、御前中贵,成了天子的大伴。
成了可以救出沐九如的人。
蔺南星见身后没了动静,悄悄地回了回头,正看见他的主子手握烛台,慢慢地站直了身子。
沐九如从他的身后走出,徒留一道纤长惊鸿的背影,然后走到一边的博古架边,将秉持的烛火稳稳放下。
沐九如深吸一口气,转身折返,赤|裸的脚掌蹬过地面,发出踩水一般的暗响。
他坚定地走到蔺南星的面前。
他望着英武不凡、一心追随他的奴婢、小厮、阉人。
他的蔺南星。
沐九如道:“南星,我再也不走了。”
他伸出颤抖的双手,用力握上蔺南星粗糙的手臂。
蔺南星立刻支起手来,扶住他的主子。
他们互相搀扶着,握着彼此的胳膊,作为彼此的支柱。
沐九如道:“我不去京郊,也不去南方了,我要一直留在这里。”
蔺南星的心跳极响,耳边全是汩汩轰鸣之声。
沐九如深吸一口气,紧紧抓着蔺南星:“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也要随我进宫,助我离宫,中间九死一生,这般多的磨难,这般多的危险……”
沐九如眼里的光芒极盛,定定地道:“南星,我不会再抛下你,令你孤零零得一个人了!”
沉沉的心跳声,极响的轰鸣声全都从蔺南星的耳边褪去。
他几乎想在这一刻立即死去。
南星的这一生,像是只因为这一句话便得到了圆满。
二十岁的郎君眉目缓缓舒展开来,凤眼弯成了细长的月牙,嘴角翘起,露出洁白的牙齿。
笑得风姿俊朗,少年意气。
恍若六年前的那个夏日,他离开了秀水巷前的粲然一笑。
之后他便走向深深宫闱,投入六年的宦海浮沉。
他那时说:“我去寻少爷了。”
现在的他,找到了他的少爷,被少爷再次收回身边,落地生根,开花发芽。
蔺南星笑得眉清目华,了无遗憾地道:“少爷,你不必为了我留下。”
沐九如愣住,蔺南星淡淡一笑,很缓很缓地道:“南边吴地风水养人,不似京城苦寒,少爷去了那处不仅可以休养生息,还能四处玩乐,自由出行,就不用像如今这般躲躲藏藏,隐于后宅,困于阉人的府第里。”
他语调悠长,满怀期望地道:“届时就如少爷说的一般,十年之后,或是三五年后,我一定会再来找到少爷,和少爷团聚。”
他轻轻地捏住沐九如的手臂,郑重地道:“少爷不必为了我,置自己于险地。”
沐九如鼻根发酸,眼尾飞红,心头满涨到甚至有些疼痛。
他看着这具千疮百孔的躯体,靠上这人肩头的刀疤,呼吸沉沉地道:“南星,有一事,我想和你说。”
温香软玉突然入怀,蔺南星僵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
沐九如却紧紧地偎了上去,像是要把这个颠沛流离,饱经风霜的奴婢收进他的身体里,收回他的羽翼下。
他搂着蔺南星的腰背,温柔地道:“这事我本是不想说与你听的,我也怕吓着你,可你给我看了身子,我便也把心里话告诉你……”
沐九如听着沉沉的心跳声,语调平和地道:“我在冷宫里时,曾有太多次都不想活了……也有太多次,我还有力气自缢,那地方不止饥饿、病痛,还有无止境的孤独。”
蔺南星一阵心慌,下意识地揽住了怀里人,又听沐九如道:“将近六年,没有第二个人和我说话,便是个身体康健的人也早就疯了,更何况我身子还疲弱多病,常是不知昏醒……我有时甚至希望我能一睡不醒。”
沐九如说得悠悠缓缓,音色温润,并没有显露出一丝的悲痛困苦;但刀剑加身也不惧怕的蔺中贵突然浑身颤抖了起来。
他连牙齿都磕碜着,发出“咔哒”的声响,像是掉进了极寒的冰窟里。
他不敢想象沐九如那六年是过得多么的悲痛和绝望,也不敢想象沐九如曾可能一念之间就与他天人永隔。
“别怕,别怕南星。”沐九如轻轻地拍抚着他的小郎君,手掌拂过满是疮痍的背部。
他低低笑道:“但你来看我了,太平七年的秋天,你来与我见了一面,你说定会再来寻我,定会救我出去。”
沐九如道:“后来我隔着宫门,偶尔就会听说蔺南星的事情,我不确定那是不是你,但我就当那是你。”
“之后太孤单时,病的饿的想死之时,我就想,南星还在努力,他还在想办法靠近这里,我不能让他这么多的付出,这么多的筹谋,最终只得了冷宫里的一具尸体……”
他怜惜地蹭了一蹭蔺南星肩头的刀疤,柔声道:“想来人有了牵绊便不那么容易死了,我竟是一年又一年地挨了过来,终是活到了你救我的那日,不曾负你的六年追寻。”
沐九如长长地喟叹一声,紧紧抱住了蔺南星的身体。
像是寻回了一根命脉,找到了生存的支点。
他闭着眼睛,坚定地道:“南星,京城再多危险,再多桎梏,我也想陪着你,也想你永远地陪伴我。我不怕死,也不怕被困于后宅……”
“我们主仆两个,今后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沐九如剖白了许久,蔺南星始终静静地听着,不言不语,不做回应。
心跳声却如宣天擂鼓一般,在沐九如耳畔声声炸开,沉沉地叩响。
沐九如从蔺南星的胸口,慢慢地抬起头来。
眼前的少年郎君双目泛红,眸中灯辉亮如烟火,一串串清透的泪珠无声落下。
竟是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流淌的清泪溢出眼睫,划过俊朗的面容,轻轻坠落到沐九如的领口,划入沐九如的心田。
年长的郎君神色温柔,伸出葱白的手指,轻轻抹去那些酸楚的、害怕的泪水。
蔺南星于泪眼中看向他的少爷。
灯火下的沐九如皎如明月,尊如神祇,贵不可犯。
这是他的主子,他的根系,他的归处。
蔺南星慢慢地俯下身子,靠上沐九如的胸膛,像是把自己楔回到了一处空缺的卯眼里,严丝合缝地镶嵌进去。
眼泪断了线一般不停地落,可心里却满满当当,再无漂泊流离。
蔺南星窝在沐九如的怀里,于两人的心跳声中,沉沉地回应。
“好,少爷。”
第40章 针黹 宦官英雄蔺督公竟在绣花,诡异如……
蔺南星抱着沐九如, 小孩子一般放声痛哭了一场,只想永永远远地陪伴在少爷身旁,此后再不分离。
然而府第里的时光只是蔺南星生活中极小的一部分。
翌日天未亮, 蔺督公眼睛上的红肿没消,便又入了宫里忙活。
他先是随侍了景裕一小会,随后赶急赶忙出城督管京营, 便再也无心任职。
未到正午, 蔺南星已归心似箭地回了府第,连御马监都没顾得上去。
他昨晚才刚被沐九如重新认了回去, 再一次彻彻底底地成了沐九如的奴婢,今天如何还有心思给景裕做牛做马。
去露个脸敷衍一番, 已是虚情假意的极限。
蔺南星现在只想和沐九如待在一处, 鞍前马后地伺候沐九如的衣食住行、吃穿用度。
他快马加鞭,蹄閒三寻回了府邸,将五花大马交给蔺太监第的门房, 便脚步匆匆地地越过照壁, 径自走入府内。
如今已是清明前后,柔风甘雨,春和景明,蔺宅园林里李白桃红, 莺飞草长。
仆役们的衣着也鲜艳轻盈起来,再不似冬日落落穆穆,行走间偶有嬉戏玩闹,欢声笑语。
待走进南院后,嬉闹声便没了,只有洒扫、迈步的声音,和多贤清越低柔的吩咐声响。
多贤见了蔺南星, 垂首见礼,发髻之上簪着朵洁白的野蔷薇和两根翠绿柳条。
蔺南星已听多鱼汇报过宋维谦来访后发生的事情,也知道昨日宋维谦送了他主子花朵,沐九如转手便送了多贤和多鱼。
他应了多贤的见礼,又看了小宦官的脑袋两眼。
花红柳绿,皆是春色。
这般好的春意自当给沐九如也带上一份。
蔺南星这般想着,便走到了水边,挑了棵垂垂拂拂的柳树,折下两支柳条放进袖袋里。
这才继续往主屋走去。
今日室外下了小雨,沐九如体弱易病,不宜庭院小坐,便也没有束发打扮。
他只随意披了件袄子,窝在床头消磨时光。
床头掌了灯火两盏,沐九如长发披肩,流水一般蜿蜒在床榻之中;清隽的脸上挂着碧绿叆叇,水晶片在烛光映照下皎皎如镜。
沐九如支着双腿而坐,膝盖将棉被顶起,遮挡住了他的双手和手中之物。
只能看出一些来回穿梭的动作,和寒芒微闪。
蔺南捧着折回的柳条,走近沐九如几步,突得眉头一跳。
他家少爷怎么在穿针引线?!
他加大步伐,走到床前,这才看清沐九如在做些什么。
——他的少爷拿着小小的绣绷,捻着丝线和绣花针,正在宝花纹的半臂的衣服上做针线活。
沐九如从前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连束发都做得磕磕绊绊,家务事全是是蔺南星打点。
如今却怎么做起女红来了?
绣得还是蔺南星昨日穿的脏衣服!
蔺南星脸色变换,尴尬地问道:“少爷,你这是在做什么?”
沐九如绣得认真,这才注意到蔺南星归来了。
他颤着指尖把针头扎在布面上,伸手捏好,笑道:“你今日回得可真早。我瞧着你这件衣服破了,就缝补一下,但针脚实在是有些粗糙,顺道就练习一下针黹。”
蔺南星如临大敌地道:“这种事,少爷让下人去做就行了,不用自己操劳。”
沐九如眨了眨眼:“多鱼可是和我说了,你的衣服破了都是直接扔掉的,哪有人去做这事?莫要紧张,我就是拿来消磨些时间的。”
他招了招手,笑吟吟地问道:“你来瞧瞧我在宫里学的针黹如何?”
蔺南星汗湿重衫,但还是顺从地靠近过去,看向沐九如的指尖。
衣服上的豁口本就不大,已被线迹层层裹住,比起蔺南星身上刀伤的缝合口更加粗犷……大抵是大夫们都更讲究实用性多些的缘故。
沐九如可能也觉得这缝补过的痕迹太过明显,又开始在上面绣起了花样子。
依旧乱糟糟的一团,看不出是个什么。
但他家少爷入宫没两个月便进了冷宫,女红本就没学多久,能做到这样已经很是不错了。
蔺南星当即昧着良心夸了起来:“少爷缝的很结实,这处缺口之后定然不会再裂开了。”他伸出手来,殷勤地道,“剩下的修饰活交给我吧,少爷看些话本书册歇息歇息,或是喝些茶水,聊聊天……”
沐九如没把针线交过去,而是扯着蔺南星的手,把人拉到床边坐好。
沐九如道:“日日看话本也会腻味,我想找些正事做做,以后练好了针黹就能帮你制衣绣花或者做些体己的东西了。”
少爷竟要帮他做体己的东西!
蔺南星的耳朵顿时热了起来,那团杂线瞧着也是巧夺天工,神迹一般。
他轻咳一声,拘谨地道:“我……不用这些,我一个奴婢,粗糙得很,用不了少爷做的东西。”
沐九如笑道:“蔺督公如今矜贵着呢,侯服玉食,吃穿用度代表的都是天子和内廷的门面,一点也不粗糙,我若不把针线活做得好些,怕还难合你的身份呢。”
他入宫前一无所长,每日除了卧床修养、挣扎求存之外,再无多余的心力勤学好问。
就连医术也是半道出家,看医书入的门,加之向宋维谦取经才略通一二。
他除了蔺南星,连第二个病患都没诊过。
如今沐九如住在蔺南星的宅院里不得出门,那半吊子的医术捡回来鸡肋无用。
沐少爷觉得自己还不如练练女红,习得一门后宅的技艺,往后帮蔺南星打点些穿着,也算是一份拳拳心意。
蔺南星已被绕得晕头转向,他想要反驳主子,又觉得自己说不过沐九如。
蔺南星只好曲线救国,道:“少爷,我等下帮你把医书都拿进来,你看医书吧……还有药箱、药柜我也早就备好了,之前是怕少爷钻研医术伤了神,才没搬进来的。如今少爷身体渐好,还是研究医术吧,那个……医理孤本这些年我也收了许多。”
沐九如摇了摇头,狡黠地道:“南星,我记得你的针黹还算不错,要不你来教我?”
蔺南星一愣,沐九如笑吟吟地问道:“是退步了?”
蔺南星差点沉不住气,要直接跳起来给自己正名。
他虽说成了中贵以后就没亲手拿过针线,但缝补和绣工绝对是顶顶好的。
他这样的好小厮,伺候人、体贴人的活计当然样样都得拔尖。
但教主子绣花,那是什么事儿,他家少爷是个公子,又不是小姐,何必学这些东西……
沐九如见他面色变换,又故意说道:“真退步了么?不然你绣个小花样我瞧瞧……”他捏了个衣角放到蔺南星腿上:“绣这儿,若是绣得没我好了,我让多鱼教我也行,不是多要紧的事情。”
事情扯上了多鱼,那就是鼎鼎要紧的事情了!
蔺南星怎么可能让主子宠信那谄媚的多鱼去。
况且真要比起绣工,他蔺小厮绝对比多鱼要好上千百倍。
既然主子铁了心要学针黹,那自然是他技高一筹!
蔺南星一下子就攥紧了衣角,道:“少爷,你把针线给我吧,我来绣。”
沐九如瞥了他一眼,目光流转地笑道:“自个儿绣你那头去,抢我的针线作甚?盒子里头的工具全着呢,你去那儿拿。”
蔺公想让主子停下绣活的计谋被一眼拆穿,只好悻悻地从木匣子里拣出绣绷针线。
他在灯火下利索地绷好布料,将丝线穿过针孔,捏着小针又犯起了难来。
他的绣工比之沐九如要好上千千万万倍,但若全力去绣,到时候他的绣品和主子的绣品一对比……
那可就要让主子面上无光了。
虽然沐九如应当不会在意这些,但他这个做奴婢的自然不能行事张狂,没规没矩。
可……
他要是故意绣得比沐九如差,少爷就要嫌弃他,去找那谄媚的多鱼学习针黹了。
——这万万不可以!
蔺督公左思右想,终于磨磨蹭蹭地在布头上打好了轮廓。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地绣了起来。
主仆二人便一同坐在床上,一人捏着衣服的一端,安安静静地做着针黹,偶尔言谈几句,颇有闺蜜会友的意趣。
当然蔺南星个头高大,上下翻飞的姿态也阳刚有力,气度不凡,宛若排兵布阵一般,极大地削弱了闺蜜之感,勉强能说是……闺房之乐吧?
屋外传来花雨簌簌之声,屋内灯火清幽。
床头牡丹花芬芳馥郁,丝线擦过布料发出“沙沙”微响。
沐九如的气息时轻时重,时而轻咳几下,时而低婉地与蔺南星交流闲聊。
蔺南星偶然从针线中抬眼,入目便是沐九如垂首提线的专注姿态。
纤弱的郎君乌发雪肤,衣裳素净,疏疏朗朗地坐于床头,脖颈修长洁白,指尖葱白柔软,神态宁静端庄。
仿佛真是一位满怀爱意的贤淑侍君,正给意中人做着针黹,绣着荷包。
蔺南星呼吸一滞,立马垂下脑袋,不敢再多看他家少爷一眼。
大手捏着针线飞舞得更加卖力,疾如骤雨,万箭齐发,咄咄有声。
仿佛这样,就能把他刚才那一瞬的大不敬想法,也给封印在绣品里面。
引得沐九如都不由望了他两眼。
不愧是上过战场的好汉,就连做个绣品,如今也能做出杀气来!
光阴便在一针一线中悄悄流逝。
一个时辰后,多鱼敲门而入。
他循着惯例走向沐九如的床榻,却见到宦官英雄蔺督公竟在绣花,还是和心上人沐公子一起绣花……
诡异如斯,恐怖如斯!
多鱼眼睛一辣,不敢再多看,连忙垂下脑袋欣赏自己的脚尖,汇报道:“蔺公,今日的庶务,逢力已交到府第里,多贤让小的来问您,要现在去批阅吗?”
蔺南星今天没有去过御马监,便堆了一日的庶务没有处理,如今逢力送来了,他最好还是早早检阅,以免出什么错漏。
沐九如道:“南星,你快去忙吧。”
蔺南星却有些其他的想法,小声询问道:“少爷……我若是在屋内处理公务,可会打搅着你?”
沐九如悠悠一笑,凑近了过去,几乎气声地道:“粘人。”
蔺南星的脸庞瞬间烧红起来。
沐九如道:“不会打搅,你是知道我的,睡得极沉,便是打雷也难以醒来,你就在屋里忙吧,也让我听听蔺督公是如何点兵点将,运筹帷幄的。”
蔺南星的面色更加羞红了几分。
他强行忽略自己脸上的热意,若无其事地道:“多鱼,将书案与文书都搬进来,让多贤也进来。”
多鱼反正是什么也没看见。
没看见两个主子一边绣花一边打情骂俏,也没看见蔺公现在面色红如桃花。
他闭着眼睛应道:“是。”逃也似的出了屋子。
多鱼出屋以后也没敢找下人来搬东西,虽然府里的下人都是嘴巴严实的,但万一传了出去,蔺公在房间里和侍君一道绣花……
虽然也不是什么太过诡谲之事,但到底还是有几分诡异的,许是会授人以柄,谣传出督公有什么怪癖……
怕不是真有什么怪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