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破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权宦忠贞不渝 > 40-50
    第41章 啖饭 吃饱穿暖,无病无灾,自然也会想……

    多鱼两眼一黑。

    他只敢找上另一个知根知底的蔺公亲信——多贤一道把家具文书搬好, 又将原本放在书案位置上的博古架搬了出去。

    等一切都收拾妥当了,多贤神色淡定、目不斜视地站在床榻外面,回禀道:“蔺公, 书案和文书已经打点完毕,笔墨也备好了,随时可以批阅。”

    蔺南星的绣品还差一点就能完成, 他捏着牛毛小针, 手上不停,道:“嗯, 先一边等着。”

    多贤恭恭敬敬地应道:“是,蔺公。”便和多鱼一道等在了床外。

    多贤和多鱼是同批入的宫, 多贤比多鱼大了三岁, 今年已是十五,因此各方各面都要沉稳许多,当然也有性格使然的缘故。

    多鱼是个跳脱灵活的性子, 他望着床上的两个主子, 小声与多贤哥哥咬着耳朵:“多贤,蔺公绣得是个什么玩意?”

    多贤与多鱼凑在一起,脑袋上的红白蔷薇也挤在了一道。

    多贤猜度了一会儿,慎重地开口:“嗯……像是……蝙蝠?或者是鸳鸯鸿雁之类的?也可能是什么山海异兽……”

    不怪两人猜不出, 实在是蔺南星绣得东西颇为让人费解。

    黑黢黢的一坨,竟还能看出有眉有眼,黑黄交杂的毛发茂密柔顺,根根分明。

    这刺绣工艺堪称巧夺天工,手指大的一片花样,针法用了十来种,颇有炫技的意思。

    但确实不好看。

    多鱼又盯了两人的动作一会, 问道:“沐公子绣的又是什么?”

    这下多贤沉默了:“……”

    多贤实在看不出沐公子手底下那团东西是什么,线条杂乱无章,像是花朵,又像是海浪,或者是彩色祥云……

    但至少用的丝线色彩协调,只看配色还是……挺漂亮的。

    多鱼从多贤的沉默里体会到了“欲语还休,一言难尽”八个字,他转移话题,又问道:“那你觉得谁绣得好看点?”

    真是个致命的问题,多贤看了两眼耳聪目明的蔺南星,笑道:“……你觉得呢?”

    多鱼凑得离多贤更近,小声道:“我觉得还是沐公子绣得好看点吧?虽然是练手之作,但若拿出去,别人一眼就知道是刺绣之人不擅绣工;蔺公那屎上雕花的绣品若是被他人见了,定是会被怀疑品味离奇的。”

    耳聪目明,屎上雕花的蔺公:“……”

    蔺南星不动声色地刺下最后两针,收了线尾,拿到沐九如的跟前,一本正经地问道:“少爷,我绣好了,你看看我地针黹可有生疏?”

    沐九如一看:“……”

    沐九如沉默了。

    他实在看不出这是个什么东西,往年在小院的时候也不见蔺南星绣出过这种恢诡谲怪的图案来……

    兴许是在外征战,受了蛮夷粗鄙的文化影响,对画面纹理的喜好也变得……神鬼莫测起来。

    他望着蔺南星一脸求夸奖的表情,沉吟一声,慢吞吞地道:“你这针黹……不曾退步,鬼斧神工。”

    蔺南星把他那坨丑东西放在沐九如的绣品下对比,果然是沐九如的那团更加俊秀艳丽,赏心悦目。

    蔺南星心满意足地道:“等空闲了我就教少爷针黹,或者少爷都交由我来做就好。”

    沐九如不可言状地看着手中布料,在拒绝蔺南星的好意和保全小厮的面子中,沉沉地点了点头。

    蔺南星粲然一笑,眉眼弯弯。

    蔺小厮收拾好针线,起身准备离去。

    他突然探了探袖子:“差点忘了,清明将至,我在屋外折了两根柳条,少爷若是想簪,我就帮你束了发簪上,不簪的话,留着把玩,讨个吉利也好。”

    他递出两条细长的柳枝:叶子碧绿,枝条柔软垂顺,散发着青葱的草木幽香。

    沐九如笑着接了过来,指间拈着枝条,招呼道:“来,我帮你簪上,分你一半春色。”

    蔺南星俏脸一红,头晕目眩地将发顶递到沐九如的手边。

    沐九如将柳条盘在蔺南星的发髻边上,翠绿的叶片坠在乌黑油亮的发丝之间,青枝绿叶,生气勃勃。

    沐九如语调柔柔,道:“蔺小郎君今年定能趋吉避凶,春风得意。”

    蔺南星心头熨帖,蹲在床边,轻轻地祈福道:“阿祜,万福。”

    沐九如抚了抚蔺南星的额发,展颜一笑:“万福,小南星,快去忙吧。”

    蔺南星笑着应了一声,走到书案边与多贤处理起了庶务。

    沐九如伸了个懒腰,绣了一个多时辰,他也觉得有些疲乏吃力,脑袋昏昏沉沉的。

    他便不再埋首针黹,把东西往床头一堆,摸出个书册翻看起来。

    多鱼上前把针线,茶水都收拾了,又给沐九如沏上新茶。

    今日喝的是桃花茶,花香茶香甘甜清爽,沐九如怀里的柳条郁郁青青;书册之中渭川千亩,风光旖旎。

    便是只在卧榻之间,都绽满春意。

    蔺南星那头虽然忙忙碌碌,动静却是极小,就连纸张翻动的声儿都是轻柔的,问话声也绰绰约约,不曾影响到沐九如这里。

    蔺南星蘸墨在文书上留下注解,问多贤道:“韩侍郎那头可有动作?”

    说话间日照偏斜,阳光照射到了纸上,油墨反光,看不分明,蔺南星便移动了下砚屏。

    多贤连忙放下手中墨锭,把砚屏移到合适的位置,回道:“韩侍郎昨日下午就暗中联系上秦首辅了。”

    蔺南星又沾了墨批阅,字迹虽小却惊云游龙,劲骨丰肌,显然是下了功夫练过的。

    他淡淡道:“嗯,蔺广可有觉察?”

    多贤道:“蔺广公公派东厂的人监视着两人往来,但应当没发现什么。”

    他笑道:“还得是秦首辅老谋深算,他告别韩侍郎没多久,便借着三子秦屹知到了适婚年龄的事,办了赏春宴,京城里有适龄小姐公子的人家都在邀约之列。”

    多贤道:“宴会非簪缨世家不可进入,就是蔺广和东厂的人也没办法入内探查,蔺广更不可能不让秦夫人相看儿媳,这次蔺广必然是要被秦首辅打个措手不及了。”

    想来宴会之后的大朝会,蔺广就要面临群臣的弹劾与三司会审了。

    蔺南星心下明了,点了点头,又处理起了其他庶务。

    不过多久,多鱼走过来,悄悄地道:“沐公子歇下了。”

    于是蔺南星和多贤的声音便放得更轻。

    直到日落西山之时,沐九如才悠悠转醒。

    多鱼便伺候着刚睡醒的贵人起身漱口。

    蔺南星听到了动静,在另一头问道:“少爷,你了饿吗?可要用饭?”

    沐九如呵欠一声,略微扬声,回道:“好,这就用饭吧。”

    蔺南星道了声“好”,转而对多贤道:“今日便到此为止,你去传菜。”

    多贤道:“是。”便垂首退了出去。

    他走了没两步,又道:“蔺公,你前些日子收的礼单里有个美人,今日那美人被送来了,是个侍君,已经安置在了西院。”

    蔺南星不曾注意礼单上面还有个大活人,但这也无关紧要,他“哦”了一声,随口回道:“搁西院养着吧。”

    多贤又应了一声,躬身退下。

    蔺南星在宫外开府以后,从没进入过西院一步。

    他宅子里的小妾们基本都是这么来的,全是人情往来时收到的孝敬。

    他对那些人毫无兴趣,但也不是养不起,便只当做侍弄了几盆花草摆在府第里。

    只要那些人老老实实呆在西院,不要舞到他的头上来,他也不会刻意发落他们。

    蔺南星把新送进宅第的侍君抛之脑后,走到沐九如的床边,殷勤地道:“少爷,我伺候你起身。”

    沐九如应了一声,蔺南星便掀开被子,将被褥里裹着的书册放到一边,规整放好,道:“少爷怎么看起诗集来了?”

    沐九如向来只看医书,或是话本游记之类的闲书。

    且因为身体的缘故,他不曾上过私塾,故而对诗词等文绉绉的东西兴趣十分一般。

    如今看起诗书来,确实让人好奇,但也不是太过让人奇怪,蔺南星随口一问,便开始给沐九如穿戴衣裳。

    沐九如抬起手方便蔺南星动作,回道:“一直看话本和游记也腻味,就随便翻看翻看。”

    蔺南星应了一声,蹲在沐九如身前,握着主子细瘦的脚踝,套入粉色锦袜中,又给沐九如穿上青色的方舃。

    蔺南星道:“少爷若是想看医书或是其他的杂书就吩咐一声,奴婢们会帮你寻来的。”

    沐九如笑着应了,随后握着蔺南星的手,缓缓起身,被搀扶着走到桌边。

    桌上已放了四菜一汤。

    鸡肉嫩黄,羊肉鲜香,蔬菜和汤羹都碧绿清爽,还有一盆未剥开的竹笋。

    蔺南星给两人分好汤饭,多鱼已站在一旁殷勤介绍起来——

    黄金鸡是如何的新鲜嫩滑;酒煎羊的食材是怎么的肥美名贵,烹调用酒也是御赐的玫瑰露;还有三和菜是刚采摘的,就连佐料橘皮都是厨子亲自晒制的。

    介绍到那盆竹笋时,多鱼道:“这是厨房下午刚得的春笋,摘下来不过一个时辰。厨子见这笋实在新鲜,嫩得都能掐出水来,便直接燃了落叶枯枝将它煨熟,给做成了傍林鲜,剥开即食,吃得就是原汁原味。”

    蔺南星闻言,用紫苏水沾湿双手,洗净擦干之后,亲自将笋皮剥开。

    立时一汪清水随着笋香溢了出来,笋肉白嫩如玉,散发着袅袅热气,让人食指大动。

    他将笋皮清理干净,递交给沐九如,柔声道:“少爷,你尝尝?”

    沐九如已洗净了手,他捏过未经调味的嫩笋,一口咬上。

    清甜鲜嫩的笋肉顿时在嘴中爆开。

    口感柔韧,轻轻咀嚼便破碎开来,层次片片分明,笋汤流了满嘴,齿颊生香。

    纯粹植物的鲜美轻盈细腻,与笋片炖肉时的浓厚鲜香截然不同。

    沐九如在蔺南星的宅第住了两个月余,却把前半辈子不曾吃到的珍馐美味都吃了一遍。

    即便他还是凤止时,也因着份例的缘故,吃食固然精美,种类却是单一。

    沐九如腮帮微鼓,几口将笋尖吃完,咬到中段便开始咬合费劲了起来。

    蔺南星伸手接过,“咔嚓”几口嚼了,连笋邦子一起咽进肚里,吃得喷香舒爽,满足非常。

    他又勤劳地给沐九如布了点菜,打了碗汤。

    春日吃芹,碧涧羹便是芹菜熬的淡汤。

    厨子将荻芹的根系与赤芹的叶茎分别处理,再切成碎末,一并煮成羹汤,只撒入薄盐少许。

    成品汤色浓绿,滋味清新。

    沐九如吃不了浓油赤酱的食物,桌上也多是清淡的饮食,就连肉类都是清蒸白灼烧制。

    但品类却是一日一换,极少重复。

    这让沐九如不由期待起了明日的饮食,夏日的饮食,或是他痊愈以后的饮食。

    啖饭之道,也是生存之道。

    吃饱穿暖,无病无灾,自然也会想长长久久地活着。

    沐九如品着芳香的汤羹,心情舒畅悠扬。

    他打趣道:“话说回来,咱们的蔺老爷共有几房小妾?真是年少风流呀。”

    蔺南星扒饭的动作顿住,一口米饭咽在喉咙口不上不下。

    第42章 震怒 蔺南星!你竟真是为了沐凤止才跟……

    蔺南星咽下饭食, 回道:“好像是四五人,但我都没见过。”

    他戳了戳米饭,扭捏道:“就, 就只见过一个,是军营那边送的,我只和她说了句话再没见过。”

    一句话说得支支吾吾, 耳朵还红了一片。

    沐九如探究地望了两眼那双挺括的红耳朵, 夹了筷三和菜进蔺南星的碗里,笑道:“紧张什么, 就是打趣你一下,哪能真的管那么宽, 还不让你娶妻纳妾了?”

    蔺南星连忙道:“要少爷管的, 其他的那些,不管是妻还是妾都做不得数,只有少爷指的婚我才承认。”

    沐九如听他这么一说, 倒也上了心, 思索了起来:“那可有点难办……我在这府第里怕是遇不到什么配得上你的人。”他罕见得有些严肃,保证道,“我会尽力帮你留心此事的,不能叫你的婚事被这么耽搁了。”

    蔺南星眯眼露出个憨笑, 心里高兴得不行。

    他家少爷居然乐意操管他的人生大事!

    蔺南星喜上眉梢地扒了两口菜,想了想又道:“要不……还是不要找媳妇了,我要是娶了妻,就得留出时间来陪那人。本来宫务已经十分繁忙,再多个妻来打搅,我伺候少爷的时间就更少了……”

    他摇摇头,嫌弃地道:“还是不要媳妇得好。”

    沐九如直接被他给逗乐了, 吃吃笑道:“怎么还和个孩子似得,惯会招人疼呢?”

    他把筷子放下,端起香茶漱了漱口,揶揄道:“难道要把少爷许给你吗?毕竟……山盟海誓、非卿不娶?”

    蔺南星脸色瞬间涨红,呛咳一声,几粒米饭竟从鼻腔里落了出来。

    他连忙眼疾手快的把米饭扫到地上,又捂着嘴咳了会儿。

    这可把沐九如吓坏了,伸出手轻轻地给蔺南星顺背,叹道:“是我的错,把你逗得太过了,你喝口茶,缓缓气。”

    他把水杯推到蔺南星的桌前,等蔺南星咳停了就把水递了过去。

    蔺南星的眼眶和鼻尖都咳红了,脸色也红扑扑的,羞窘万分地喝着茶水,像是个犯了错的小媳妇。

    沐九如笑了笑,从蔺南星的袖子里摸出绣帕,给蔺南星抹了把嘴,柔声安抚道:“吃饭吧,不逗你了啊。”

    蔺南星喏喏地闷头扒饭起来,只是脸色依然通通红的。

    他疯狂地在脑子里埋怨宋维谦,没事和他主子说什么风言风语。

    还有那蔺广,不知在想什么,竟把他那些混账话也给散了出去……

    席间沐九如给他布了几次菜,他都神不思蜀,只会稀里糊涂地把饭菜倒进肚里,也不晓得是什么味道。

    反正少爷夹过得,往嘴里放定然没错。

    过了好一会,他才发现沐九如早就歇筷了。

    他问道:“少爷,你不吃了?”

    沐九如点点头:“嗯,饱了。”

    沐九如的碗里还剩半碗米饭,之前也只吃了三两口竹笋,和一些菜肉,碧涧羹喝了几勺。

    ——猫儿般的胃口,但却是沐九如最舒服的状态。

    蔺南星望着剩饭,突然意识到,他家少爷是真的要长长久久地留下来了。

    不再赶着痊愈,也不再赶着离开。

    蔺南星纤薄的唇线弯成了月牙儿,笑着应道:“好。”

    他心跳沉沉地落了下来,欢欣雀跃地扫荡了桌上的饭食和剩菜。

    等感觉吃得七八分饱时他歇了筷,漱了口,然后把他家少爷收拾整洁,送回床上,熟门熟路地给人掖好锦被。

    沐九如又从床头拿起了诗集,翻到柳条夹着的那页,继续阅读起来。

    夜色已经深沉,屋内燃起灯火。

    桌边的山水图灯,将两人的剪影拢在山青月明的风景之中。

    蔺南星望着娴静悠然的沐九如,只想把这样的时光无限拉长,永远留住。

    他情不自禁地道:“……等再过上两年,我们一起离开京城吧?”

    沐九如抬起头来看着他,蔺南星继续说道:“我如今慢慢地筹备起来,之后寻着机会向圣上告老或是请任去外头办差。届时我们便去吴地或是其他的地方生活,少爷就再不用隐姓埋名,躲躲藏藏的了。”

    沐九如心中一片煨热,满满涨涨。

    他想也不想便点了头,道:“好,你去哪里,我就跟着你去,便是北边我也去得,只消多穿点衣服就好了。”他眯着眼睛,轻快地笑道,“我是最好你能马上告老的,早早离了那吃人的皇宫,此后就再也不用汲汲营营,如履薄冰了。”

    “嗯。”蔺小郎君露出个暖融融的笑脸来,唇红齿白,稚气憨甜。

    沐九如见了那可爱的模样,忍不住捏了捏蔺南星高挺的鼻尖:“孩子似的,小南星。”

    蔺南星笑容愈深,甚至亲昵地用鼻尖顶了顶主子的手指。

    沐九如又是捏了一捏,笑道:“但也不用操之过急,你万事都小心些,当以自身安危为重,若你出了差错,丢了性命的话……”

    他眼里映着蔺南星,认认真真地道:“我是不会独活的。”

    蔺南星一愣,眨了眨眼,眸子微红,泛起了水光:“少爷……”

    看着像是又要哭了。

    沐九如可不想今日再得到个抱着他,埋头痛哭的小南星。

    沐九如连忙逗弄回去,学着蔺小郎君的语调,说道:“老爷……”

    蔺小厮一声少爷愁肠百转,沐侍君的一声老爷却是柔肠百转,余音绕梁。

    蔺南星瞬间红透了脸,手上慌乱地抓了抓,正扯到了床头挂着的牡丹花干。

    “刷拉”一声,红艳艳的春情砸到了他的头上-

    “蔺南星!看看这上面写的都是什么!”

    御书房庄严恢宏,高耸的书架顶天立地,格子内堆满奏折文书。

    宫灯垂悬,静默正中,三十六窗户紧紧关闭,屏退旁人的屋内针落可闻。

    景裕甩下一份文书,“啪”得一声,直直砸到阶下之人面前。

    蔺南星趴伏着,腰背弯曲,大红官袍整洁鲜艳,黑色纱帽将鬓发收得一丝不苟。

    殿内并无其他宫人,只有怒发冲冠的少年天子与恭谨趴伏的御前中贵。

    蔺南星看向眼底的信笺。

    封皮无字,封口也无火漆拆后的痕迹,应当是景裕刚刚装好的。

    他伸手一探便能抽出其中文书,仅是薄薄的两页纸,开头便是:“太平八年九月,蔺广收品外內侍南星为螟子,知蔺南星原为沐凤止奴,入宫为追随旧主……”

    ——是蔺广口供的节选。

    十日前的大朝会上,蔺广被群臣弹劾,天子震怒,将蔺广压入刑部大牢,下令彻查此事。

    权倾天下的老宦官一招落马,便是墙倒众人推的局面,各部各监都牟足了全力,要借此捞出什么,钱势双收。

    于是不过十日,相关诸事已将要落定,雪花般的口供呈到了景裕的案前。

    这两页纸,写的就是蔺南星与沐凤止的前程往事:蔺南星曾为沐凤止的小厮,入宫前侍奉了凤止六年,之后便自宫追随凤止,却因凤止被禁冷宫而不得见……

    其间种种,蔺广所知道的全部,都清清楚楚地昭然纸上。

    包括蔺南星去监军前,把所有身家都给了蔺广,让蔺广照顾凤止,而一分一毫不曾留给景裕。

    这份口供的摘选,是景裕从厚厚的口供里挑出来的……

    蔺南星背主的铁证。

    塞进信封里,已是景裕给足了蔺南星,他们主仆一场最后的情面。

    蔺南星阅览完毕,默默将信件叠好,塞回信封里。

    他将文书双手推出,继续五体投地,趴伏不动,也不言不语。

    虽然刚看到口供时,蔺南星有一丝的紧张,但稍作考量便能知道,景裕既然摈退旁人,单独对他问话,就是对他有所期待。

    既然景裕还想听他的解释,只消他小心应对,事情就不难解决。

    毕竟沐凤止已经是一个“死人”,而蔺南星依然是景裕的鹰犬,永远都是大内的人。

    蔺公公姿态极低,石狮子一般趴伏着不动,沉默如巍峨群山,稳重如静水流深。

    景裕放下茶杯,一声轻响,杯中跃起水珠几点,溅到他的手边,又滴滴落下。

    景裕握了握潮湿的拳头,望向遥跪的大伴,压着怒气问道:“蔺南星,你不解释?”

    蔺南星沉沉吸气,额头点着冰凉的地面,道:“奴婢不敢欺瞒陛下。”

    这便是直接认了下来,连辩解都不屑说一句。

    景裕紧紧握住拳头,发出“吱嘎”声响,大吼出声:“蔺南星!你竟真是为了沐凤止才跟的我!那当初在纯昭宫里,你救我、帮我、替我出头受宫人打骂,也是为了那人?”

    蔺南星停顿片刻,冷静地道:“奴婢是受义父派遣来到陛下的纯昭宫内,奴婢在伺候陛下时从无杂念。”

    他闭着眼睛,音色沉沉,诚心实意地道:“纯昭宫唯陛下和奴婢主仆二人相望相守,那些日子奴婢没齿难忘。奴婢始终记得,太平九年的春天,奴婢受了刑,是陛下衣不解带地照料奴婢,还用了陛下母妃的遗物替奴婢换的伤药。”

    蔺南星微微起身,重重叩下一头:“陛下待奴婢的恩德,奴婢贱鄙之身,无以为报。”

    景裕望着不远处趴跪叩头的大伴。

    曾经为他遮风挡雨、坚如磐石的蔺南星,如今跪成一团,也不过渺小至此,卑不足道。

    少年天子眼圈红了,两行泪水簌簌落下,低声地呜咽道:“是了……朕待你那么好,蔺南星,你就是个奴婢,朕那些年却待你如同亲人,一口吃的都要与你分享,得了床被褥都要拆了分你一半……却不曾想过你是个两姓家奴,狗吠非主……”

    他眼泪不停掉落,几乎泣不成声,又咬着牙强行忍住哭腔,不愿在背主的奴婢面前失态更多。

    蔺南星心中微叹,稍稍起了起身子,从袖袋里拿出手帕,捏在手里。

    他劝道:“陛下莫要为了奴婢这样的鄙贱之人伤心难过,仔细哭坏了眼睛,请陛下准许奴婢为陛下擦擦脸。”

    景裕望着蔺南星手中,那一方时时备着的绣帕。

    从蔺南星第一日见到他时,这绣帕便不曾断过,总能如杂耍一般时刻供他用上。

    如今想来,却不知是那沐凤止调|教的,还是蔺南星真心为他所备。

    眼泪淌过景裕抿紧的嘴角,苦涩非常,他突然笑了起来,泪流满面,狂笑不止。

    “你竟关心我,哈,蔺南星……你向来是这般关心我的,这才叫朕信了你的邪,认了你这条忠犬,当你是我的伴伴……!”

    他将文书全部扫到地上,就连灯笼也落了一个,景裕骂道:“你既然一开始就不认朕这主子,又何必在纯昭宫里与我惺惺作态,叫我对你付了真心!”

    第43章 真心 蔺南星至死至终,只是沐九如一人……

    宫灯设计精巧, 一落地便自动熄灭了,景裕尤不解气,将茶杯茶壶扫得到处都是。

    茶杯碎片在天子的手指上切了个小口, 景裕望着那一丝血红,放声痛哭起来:“蔺南星,朕连母妃的遗物都为了你这贱奴给换走了……朕连个思念母妃的念想都没有了!”

    “只因为朕相信你, 知道你是朕一人的奴婢, 你以后会像母妃那样爱护朕,朕便毫不犹豫地把最后那枚耳珰换走了……”

    血水和泪眼一道滴在桌上, 蔺南星缓缓起身,走到天子的身边, 捏着绣帕, 轻柔地擦去景裕手上的血珠,又拿出另一块带着淡淡药香的绣帕抹去景裕脸上的泪水。

    景裕拽着这个气味已然不同往昔的奴婢,竟不知他和蔺南星是何时开始生分了的。

    是从蔺南星去监军开始, 还是从蔺南星成了安帝中贵起, 或是他成了天子以后……

    还是从始至终就不曾有过一丝真情?

    景裕紧紧拽着蔺南星的衣襟,再顾不得奴婢腌臜,贵贱之分,他靠进他的奴婢怀里, 发了狠地道:“你是朕的奴婢!你本该只是朕一人的奴婢,你只能是朕一人的奴婢!哪怕这世上再无一人真心对待朕,你也该对朕忠心不渝,万死不悔!”

    蔺南星一如往昔般,轻轻拍哄着景裕的背脊,慢慢道:“奴婢始终是陛下的鹰犬,内廷的奴婢, 大虞的子民,奴婢与内外朝臣一般,对陛下披肝沥胆,效死输忠。”

    景裕轻轻笑了一声,抬起一双清亮的泪眼,阴恻恻地问道:“蔺南星,你是不是还以为朕是纯昭宫里不学无术的皇子?我本以为你是朕……朕的奴婢,可你借朕的手,为旧主复仇杀蔺广,秦屹知借朕的手提拔秦家门人,还有那些大臣们……”

    景裕又笑了,眼泪未止,嘴角带笑,神情却忽然冷了下来,如一汪深潭。

    他轻声下令:“蔺南星,跪下去!”

    蔺南星垂眸,将绣帕裹在景裕的指尖,一步步走下台阶,跪回到原位。

    几丈之遥,如隔天堑。

    少年天子孑孑而立,身形挺秀,衮衣绣裳,九五之尊;他背后是通天书海,身前是狼藉的案台,遥对的是央央宫闱,煌煌天日。

    景裕捏着渗出血迹的柔软绣帕,视线投向他的奴婢,他的大伴。

    景三郎红着泪眼,叩问道:“朕只问你一句,蔺南星,你这奴婢,当初待我可曾有过……真心?”

    蔺南星低下头颅,再次趴伏到地上,如同刚才面对景裕的问责时一般,重重地磕了个响头。

    真心……

    蔺南星对景裕,必然是有过的。

    在纯昭宫相依为命之时,两人一个是六亲无靠的皇子,一个是有进无退的奴婢;若不是彼此真心以待,相守相望,或许他们早就成了宫闱里的一具具尸体。

    断然不可能同心协力,走到今日的高位。

    但再好的情谊,被景裕这般多疑地空耗着,也会消磨散去。

    蔺南星闭上眼帘,虔诚地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陛下待奴婢的好,奴婢不敢忘怀,如今凤止已故,奴婢再无他主,只是大内的犬马,陛下的宫人,奴婢愿为陛下鞠躬尽瘁。”

    “你直起身子,好好跪着。”景裕眼泪渐收,垂下眼眸,审视打量着蔺南星。

    他望着起身跪着的奴婢,紧紧盯着阶下之人的言行举止。

    景裕慢慢地说道:“朕该不让你去做京营提督的,御马监的掌印太监你也别做了……你们这些奴婢,还有臣子,有了权势就忘了朕的恩德,你便只该留在宫里伺候朕……”

    蔺南星立时将纱帽脱下,置于地面,又解了装着御马监小印的印囊一并放在地上,恭顺道:“奴婢是陛下的人,生死都是主子一言之事,任职去留全凭陛下处置,奴婢愿为陛下随侍,鞍前马后,温枕扇席。”

    他拱手长揖,劝道:“请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两颗豆大的泪珠缓缓聚于景裕的眼底。

    他合眸,泪珠落下:“出去。”

    天子声音低哑,颤抖难言。

    景裕握紧手中绣帕,几乎要拽碎布料,鲜血渗出滴落,刺痛之下他骤然睁眼,愤恨地再次扫荡桌案,文房四宝倒处飞散。

    景裕吼道:“滚!蔺南星,给朕滚出去!”

    万籁俱寂,只余景裕带着哭腔的粗喘。

    砚台“哐哐”滚到蔺南星的膝盖边,墨色晕开,一地狼藉;三山帽、印囊、大红官袍全都染上脏污。

    蔺南星起身,缓缓退后,走出景裕所在的空间。

    殿外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日暖风和,吹起蔺中贵染色的衣摆与毫无遮蔽的额发。

    御书房里声音蒙昧,宫人越过中贵入内伺候,洒扫收整,逗乐安抚,几十号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蔺南星便站在廊下,望着高矮错落的大红宫墙,画栋飞甍的重檐;也望着看不见的蔺太监第,小院里的阶柳庭花。

    一个时辰后。

    多金迈着小碎步走了出来,递上帽子和印囊,说道:“蔺公,圣上让奴婢把这些给您。”

    蔺南星接过冠帽带上,将印囊扣回躞蹀上,与装着墨敕鱼符的鱼袋相邻而放。

    蔺南星道:“圣上现在心情可有好些?”

    多金道:“还是不太高兴,一会哭一会笑呢,打了好几个宫人,还说……”

    他声音极轻地道:“还说要把沐凤止的坟给掘了……但应当也是气话,圣上一开始说要把蔺公贬成品外火者,思来想去还是让小的把这些都带给蔺公了,圣上舍不得蔺公呢……”

    蔺南星垂着眼帘,缄默不言。

    多金又道:“圣上现在叫奴婢去把秦侍郎召回来,也不给秦侍郎议亲了……唉,希望秦首辅一家不要记恨咱家……”

    前一阵秦世贞开的赏春宴也不全是筹谋大事的幌子。

    大虞男子及冠而婚,秦屹知欲先立业,二十四也不曾娶妻,已是晚婚;如今秦家也正好操办了起来,相中了沐家的三小姐,今日正在准备纳彩事宜。

    秦屹知忙得脚不沾地,便向景裕告了假。

    想来景裕方才性子这般喜怒不定,也有秦屹知不在他身边的缘故。

    但秦屹知不在,对蔺南星来说却是好事,不然那敌视宦官的帝师与天子吹上什么耳旁风,蔺南星怕是很难像哄得景裕心软。

    蔺南星从袖子里捏了几个银瓜子出来,放到多金手里,道:“好好伺候圣上,把圣上交托的差事办妥,去吧。”

    多金喜笑颜开,道:“是是,蔺公一心只为圣上,圣上定然很快就会消气的!小的告退!”

    多金迈着小碎步飞快地远去,蔺南星也揣着袖子,慢慢走下长阶,离开廊下,离开太极宫。

    蔺南星直到走出宫闱,也不曾回头一次。

    景裕往后帝涯漫漫,会有数之不尽忠贞不渝的奴婢或是臣子。

    而蔺南星至死至终,只是沐九如一人的奴婢-

    蔺太监第,南院。

    今日春光明媚,鸟语花香,庭院内草木成趣,百花斗艳。

    枝繁叶茂的杏树之下,三围曲屏高耸入云,屏面上绘着苍松翠竹,烟岚云岫,

    屏风将微寒的春风挡去,拢住树下闲坐的宾主二人,只落下沾衣欲湿的花雨纷纷。

    多鱼替两位贵人续上新茶。

    明前新摘的春茶,千金难求,茶汤翻滚间溢出清甜幽香。

    沐九如坐在轮椅之中,手捧毛绒手抄,披袄的装饰毛边围住他的脖颈,衬得他姣好的容颜越发精致。

    他喝了口茶汤,淡淡笑道:“宋师兄,从今往后我都不打算离开南星了,我会一直住在南星的府第里。”

    宋维谦今日依然打扮得容光焕发,他本是高高兴兴地准备端茶,闻言一愣,下意识地道:“是不是蔺南星胁迫你?”他仇视地瞥了眼多鱼,“这小奴婢就是他派来监视你的?”

    多鱼恭恭敬敬地退到宋维谦背后,两眼望天,翻了个结结实实的白眼。

    若他真是负责监视沐公子的人,早把这登徒子给抓去地牢里折磨了!

    还轮得到他在这儿瞎编排?

    沐九如见了多鱼机灵的模样,抿嘴轻笑,对宋维谦道:“南星不曾管过我的来去,这是我自己做的决定。”

    他认认真真地道:“南星是我的奴婢,为了我才沉浮于宦海,成了皇帝的宫人,我好不容易与他重逢,再不会留他孤零零一人了。”

    宋维谦嘴唇哆嗦,难以置信地道:“你,你是说这一生,你都要呆在他的后宅里?”

    沐九如垂了垂眼。

    他早在六年前就做好了一生被困后宫的准备,如今换成后宅也大差不大。

    况且他和蔺南星也有计划,之后要离开京城。

    但那些打算却不方便和宋维谦说,以免宋维谦口风不紧,走漏什么,节外生枝。

    沐九如抬眼望向宋维谦,点点头道:“是的,如无意外,我便一直用阿祜这个侍君的身份活在他后宅里了。”

    “这如何使得?这肯定不行的!”宋维谦脸色变换,慌乱地道:“你不能这般……这般……”

    他支支吾吾着,总算想到个站得住脚的理由:“你一直在这里住着,万一那蔺南星以后起了什么邪心,你就逃也逃不掉了!”

    沐九如一愣,怎么想也是跟着宋维谦去秀水巷更危险点……

    蔺南星目前看来没什么邪心,可宋师兄的邪心都快冲天而起了。

    沐九如揉了揉眉心,将手插回手抄里,叹道:“我上次便说过了,师兄,若是南星对我真的有这种想法,我也会以身相报。”

    他看向的友人,缓缓说出自己的想法:“南星是为了我才成了阉宦,再难体会寻常人家的情爱,我愧疚难当。”

    沐九如道:“若是他看上了谁,我定会替他尽心筹谋,若他真如你说的这般,有了想法……那么他作为我的恩人,也是我的奴婢,我自当负起这份责任,绝不推辞。”

    沐九如双瞳剪水,亮如含月。

    宋维谦望着那双漂亮的眼睛,咬了咬唇,不甘心地道:“蔺南星如今位极人臣,虽说是成了个阉人,却比常人过得有滋有味多了,住得还是御赐的宅邸,就在皇宫脚下,吃食也精细非常……”

    他把晃荡的茶杯重重推出:“这明前龙井,一两千金,他随意让你取用……这般豪横,穷奢极侈,又何须你去替他操心!”

    沐九如眉头紧皱,正要开口,宋维谦又软了语气,眼眶通红地道:“……九如,你对一个奴婢都这般怜惜,可有想过我这些年……我这些年比起蔺南星过得更为艰辛,举目无亲,孤立难援……”

    他垂着眼眸,轻声道:“我也想让你对我怜惜些许。”

    沐九如的手指在手抄里绞了起来,他沉默片刻,长长地叹了一声,郑重地道:“师兄,你的恩情,我无以为报。如今我身无长物,但好歹南星认我这个主子,我便借花献佛,让多贤给师兄一些财物。”

    他劝道:“师兄莫要推拒,好处安生,苦处用钱,财帛报恩虽是庸俗了些,却也可助师兄成家立业,南星这些年还搜罗了不少偏方和孤本,晚些时候也一并送去秀水巷……全做这些年,师兄对我恩情的谢礼。”

    对蔺南星可以以身相报,对宋维谦却是用了蔺南星的钱财来感恩。

    亲疏远近,一听便明。

    宋维谦站了起来,道:“我不要这些,九如,我不需要这些,我……我心悦你。”

    第44章 遐思 蔺南星想象里的花好月圆,突然成……

    屏风下的宋维谦绿衣春衫, 簪花敷粉,身姿俊丽,他直直看向心上人, 满是破釜沉舟的决心。

    沐九如自知今日是逃不过这出了。

    六年前他未能说出口的拒绝之语……是时候该尘埃落定了。

    宋维谦伸手折下一枝粉白的杏花,颤抖着手掌递到沐九如身前,如泣如诉道:“九如, 我十八|九岁起就心悦与你, 此后再也不曾看过他人一眼,我, 我为你众叛亲离,只身入宫……既然你对一个奴婢, 都有个菩萨心肠, 不忍他成了阉人无人疼惜……”

    宋维谦眼中含泪,哀求道:“你也可怜可怜我吧。”

    沐九如呼吸一滞,合上眼帘, 沉痛地道:“师兄, 是我负了你,我入宫前便知道你的心意,是我一直婆婆妈妈,不忍拒绝, 才害你至深。”

    他支着轮椅的扶手,缓缓站起,膝头的手抄滚落下来,沾了泥土,灰扑扑地躺着。

    沐九如深深作揖,眉目低垂,只留给宋维谦一个发顶, 道:“请师兄将花收回,是师弟对不住你的错爱。”

    他深深忏悔,俯首弯腰,久久未起。

    宋维谦心如刀绞,咬了咬牙,把花放在桌上,几步跑上前去拥住沐九如,紧紧揽住,道:“九如,你别说对不住,别回绝我,求求你了,我除了你此生再无所求,你便是离不开蔺南星,和蔺南星在一起也行,只求你分我一两分的怜惜可好?”

    沐九如浑身紧绷,用力挣了挣,但只有手脚不停地在颤动。

    他闭上眼睛,冷冷地道:“放手,宋维谦。”

    宋维谦紧紧地圈着沐九如,抱着他数十年不敢靠近的心上人,嗅着发丝间的暗香。

    他被这种亲密无间的感受深深蛊惑,忍不住哽咽着道:“他一个阉人如何能与你相好……你便是把我当个东西使也行,求你了,九如……”

    沐九如气得浑身发冷,视线都开始明明灭灭。

    多鱼用力地掰开宋维谦的手臂,叫骂道:“宋维谦!你滚啊,放手!”

    他铆足了力气去拉,反倒惹恼了宋维谦,叫宋维谦推了一把,一屁股坐到地上。

    多鱼摔了个四仰八叉,他想要找帮手,但这情况却是不方便叫人。

    若是被下人看到了侍君与外男搂抱,不论多贤管束下人再紧,终归会有些风言风语流传出去。

    多鱼眸光微闪,从袖子里摸出把短刀,起开刀鞘,露出寒芒。

    他还未有动作,身前就闪过一个高大的人影。

    多鱼激动地道:“蔺公!”

    宋维谦只来得及回头,手上已是一阵钻心的剧痛。

    蔺南星捏着宋维谦的手腕,毫不留手地把人扯开,几乎要拉断宋维谦的胳膊。

    他甩手一掷,宋维谦凌空飞了出去,摔倒在屏风之上,三面曲屏应声而倒,绘面破损,松毁竹断,花残月缺。

    蔺南星搂住沐九如,把主子轻轻地放进轮椅里。

    他望了眼滚到一旁的手抄,从轮椅侧面捏出一块毛毯来给沐九如盖上。

    他隔着毯子依然能感觉到沐九如的身体瑟瑟发抖,颤动得近乎弹跳,他担忧地道:“少爷,还好吗?”

    宋维谦爬了起来,心虚地站在后头,又一脸期望地偷偷看向沐九如。

    沐九如半个眼神也不想给宋维谦,蔫蔫地靠在椅背上,对蔺南星说道:“送客……”

    宋维谦眼里的光彩骤然黯淡,几乎要落下泪来,他慌乱地拱拱手,道:“我,我下次再来……告辞。”

    宋维谦踉踉跄跄地向院外走去,穿过月洞门前时回望一眼,被多鱼催促一声,这才彻底才消失在了蔺宅南院。

    沐九如强撑着的一口精神气当即松了下来,整个人歪在扶手上,手足全部在小幅度地弹动。

    他垂着眼眸,浑浑噩噩道:“南星,把我绑床上吧,像是要犯风症了。”

    沐九如除了第一夜入住之时犯了风症,之后便再也没发作过,但绳子和布头早已备好。

    蔺南星道:“少爷,我抱你回去。”

    他一下抄起沐九如的腿弯和后背,紧紧拢在怀中,就往屋子里快步走去。

    步伐稳健迅速,颠簸极少。

    沐九如依偎着蔺南星的胸膛,耳畔听着沉沉心跳声,油墨的味道和宫内庞杂的香味纷杂传来。

    还有一丝独属于蔺南星的气味。

    像是皂角的清香,伴随着一丝丝紧张的汗味,和温暖宽厚的怀抱一起,包裹着沐九如的一切。

    像是一方稳稳的,安逸的摇篮。

    等蔺南星把沐九如放在床上,绑好手脚之时,沐九如的身体却是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肢体只是小幅度地抖着,不再跳跃弹动了。

    蔺南星从沐九如嘴里捏出帕子,问道:“像是不会发作了?”

    沐九如虚弱地笑笑,点了点头。

    蔺南星这才解开沐九如身上的束缚,心疼地道:“宋公子,他又把少爷气成这样……少爷……”

    沐九如摇了摇头,道:“无事,你……”他望着蔺南星衣服上的墨痕,“早上你被叫进宫里,是出什么事了吗?衣服也脏了。”

    蔺南星本打算回府以后,先去侧屋里偷偷换衣服的。

    结果刚到南院,就听到沐九如和宋维谦发生了争执,多鱼也被宋维谦打了。

    他急着去查看情况,便没来得及打点穿着。

    蔺南星道:“圣上今日心情不佳,把墨水泼我身上了,不妨事。”

    沐九如应了一声,担忧地叮嘱了几句,之后便再不说话了,睁着眼睛懒懒地看向床顶。

    蔺南星察觉出沐九如的情绪不好,他安安静静地拧了帕子,给主子擦去身上汗水,便去屏风后将脏污的衣服换了下来。

    他掇拾完自己,又蹲回床边,乖巧无声地陪着沐九如。

    床上的主子呼吸深深浅浅,叆叇脱到一边,明亮朦胧的眼睛不知看向哪里,像是含着千愁万绪。

    好半会后,沐九如蔫蔫地道:“南星。”

    蔺南星立马回道:“少爷,怎么了?”

    沐九如摇摇头,又唤了一声:“南星。”

    “少爷,我在。”

    沐九如脆弱地笑了笑,说道:“南星,你替我给宋维谦些钱财吧,全当回报他这些年为我蹉跎的恩情,还有你收的那些孤本,也送去秀水巷吧。”

    蔺南星应道:“好的,少爷,南星一定办妥。”

    沐九如目光柔和了点:“还有多鱼,他为了护我给宋维谦伤到了,你也给他些赏赐吧。”

    蔺南星道:“是,我一定重赏他。”

    他想了想近日宋维谦的所作所为,和沐九如的应对态度,询问道:“那之后,还要放宋维谦进宅子吗?”

    沐九如垂下目光,想了许久,气息微促地道:“让他进来吧,若他还是像今日这般……以后我就再也不见他了。”

    蔺南星见沐九如又喘了起来,连忙抬起沐九如的身体,轻轻拍抚着让沐九如,劝道:“少爷不要太伤心了,这本就是宋公子痴心妄想,少爷如今还愿再见他,是少爷心地善良。”

    沐九如深深地呼吸着,断断续续地道:“六年前还能说他是一句痴心妄想,如今却不是了……我就是个该死之人,他还对我不离不弃,竟连那样寡廉鲜耻的话都说出来了,我一再拒绝……”

    沐九如拧着眉毛,艰难地道:“倒显得我……也确是我薄情寡恩,不识抬举了……”

    蔺南星连忙哄道:“少爷,呼气,吸气,莫要想那人了!”

    沐九如顺着蔺南星的节奏缓缓吐气,蔺南星一边拍着,一边宽慰道:“他自荐枕席被少爷拒绝了,就要用恩情来要挟,本就是他品行不端。”

    蔺南星想到宋维谦说的什么“当个东西使”、“阉人如何能相好”就心里来气,他对主子一片忠心,那宋维谦就这般污蔑于他!

    蔺南星气愤地道:“少爷愿与他交友,已是他祖上积了德,他如今还想强行爬上少爷的床,也不看看他自己几斤几两。”

    他补充道:“怎么也得耿统那样的青年才俊能得到少爷垂怜,他连人家一根脚趾头也比不上!”

    沐九如一愣,他本还为了自己将要失去友人而心绪难平,低回不已……

    却又听见了那熟悉的耿小公子。

    沐九如沉默片刻,轻声问道:“我没记错的话,耿家小公子,今年是十六岁吧……?”

    蔺南星莫名得有些紧张,干巴巴地回道:“是,是的,少爷……对他感兴趣?”

    沐九如叹了口气,摇摇头:“你是知道我的,对这些事没个想法,你也别再这么编排你的侄子了。我如今二十八岁,耿统那般的青年才俊,被和我说到一起……我实在觉得良心不安。”

    蔺南星不认同地小声反驳道:“怎么会?少爷天人之姿,谁见了不喜欢,莫说编排到一起,他见了你定是会喜欢上的!”

    他瞥了瞥嘴,不大高兴地哼道:“指不定他实在喜欢少爷,还要把少爷带走做正君……”

    沐九如被这活宝给逗乐了,就连与宋维谦不欢而散的悲伤都消失了许多。

    沐少爷侧了侧身子,看向蔺南星,笑道:“这话听着……怎么酸溜溜的?”

    蔺南星心头重重跳了几下,一本正经地道:“有,有么?奴婢……是舍不得少爷嫁走。”他顿了顿,轻快地道,“让耿家小子嫁过来做正君还差不多,这样我就可以一直侍奉少爷了。”

    沐九如听着好笑,但也喜欢这般漫无目的地扯皮:“可若是别人嫁过来的话……南星就睡不了屋里的小榻了,不然床上有什么动静,都得被你听了过去。”

    蔺南星的脸色瞬间涨红。

    他想到沐九如的床上传来婉转低吟,甜言蜜语,帐上透出一双人影,花好月圆……

    蔺南星瞬间沮丧了起来,委委屈屈地道:“少爷,我就是个阉人,听到了也不打紧的,我要留在少爷的屋子里伺候少爷和正君,给你们端茶送水。”

    且不说有没有这个屋里人,即便是有了屋里人,这么大块头和来头的小厮,怕是屋里人也不敢使唤。

    沐九如嗤嗤笑着,捏了捏蔺南星的鼻尖,道:“真是会招人疼,少爷就逗逗你,你怎么还委屈起来了?我现在是你的侍君,怎么可能再娶别人?”

    蔺南星脸色更红,即便是沐九如视线不明,都能看出那一片颜色极其鲜艳。

    沐九如探究地看了几眼,伸手挠了挠蔺南星的下巴,气息柔柔地道:“我的屋里只有老爷你啊。”

    蔺南星想象里的花好月圆,床帐中的一双人影突然成了他进了床里,与他家少爷四目相对。

    两个月前的记忆再次翻涌上来。

    蔺南星几乎想把自己拖进水里洗一洗脑子。

    沐九如听着身前骤然一重的呼吸声,慢慢把手收了回来。

    沐少爷拈着手指想道:嘶,一语成谶了。

    第45章 指婚 蔺南星,朕今日便给你赐婚。

    转眼谷雨将至。

    今日便是蔺广的定罪之日, 蔺南星天未亮就从府第出发,前往朝廷。

    南院的气氛安恬依旧,沐九如一觉睡到正午, 这才悠悠醒转,懒懒地离了床,梳洗一番。

    之后他便坐在屋内研究女红。

    沐九如上次与宋维谦不欢而散之后, 宋师兄不曾再度来访, 日子便这么平平静静地过着。

    想来那段友情也就这么渐渐地断了,好在不算闹得太过难堪。

    今日的朝堂风风雨雨, 京城的天气却是极佳。

    春色潋滟,桃花漫枝, 飘飘摇摇的花瓣, 把屋里也填满了娇俏春意。

    沐九如坐在轮椅上,靠着轩窗,手里拿着小绣绷, 拂去落在布面上的桃花, 抖着手慢慢戳着。

    他累了便歇息一会,喝口新到府第的雨前茶,或是让多鱼帮他揉揉手,两人闲聊片刻。

    如此每日吃着好饭, 喝着好茶,用着好药,日子悠悠长长的,一辈子就在后宅里这么过了,在沐九如看来也很是不错。

    日头偏斜将落不落的时候,蔺南星回了府第。

    他今日的穿戴依然整洁,官袍艳红如火, 蟒纹跃然环身,呼之欲出,三山帽戴得笔端笔正,行为举止却罕见得有些冒失,合上屋门之时,竟发出了“哐”的声响。

    他来不及管这惊雷般的一声,就连肩上帽上沾的桃花也不去抖落,径直龙行虎步而来,一骨碌跪在了沐九如的面前。

    蔺南星面色仓惶,焦急万分地道:“少爷,你这两日便离开京城,到他处住去!阿祜的身份用不得了,我去给少爷办个新的身份,办完少爷便动身!”

    沐九如悚然一惊。

    南院的春和景明,似乎瞬间就阴云密布了起来。

    蔺南星这是犯了什么杀头的大事?!

    蔺督公表现得如此慌张,弄得沐九如心里也七上八下,他指尖不由地一收,绣花针便戳进了指腹里。

    沐九如“嘶”得一声,血珠滚滚,蔺南星连忙按了块绣帕上去,又惶急慌忙地从屋子里掏出止血粉来,给毫毛大的伤口撒上。

    蔺南星的动作带着不自觉的颤抖,一副天快塌了,还要强作镇定的模样。

    沐九如这个做主子的,在这种情况下自然不能跟着奴婢一起乱了手脚。

    俊美的郎君整理了片刻思绪,冷静地道:“南星,你别慌,且先说说是出了什么事?是今日蔺广定罪出了变故么?”

    蔺南星咬着嘴唇,并不回答。

    沐九如轻叹一声,温和地道:“我之前和你说过的,就是你要被杀头了,我也会陪着你,不会独活。”

    他哄道:“若是罪不至死的事情,哪怕是流放……也总有转圜的余地,你说出来我们一道想想办法。”

    蔺南星的额头上冷汗一片,顺着鼻梁、下巴一滴滴地坠落,全身上下像是没有一处是放松的一般,全都紧紧地绷着。

    沐九如看着那一头汗水,伸手轻轻地擦拭,又柔声哄道:“乖,别怕,天无绝人之路,即便是当年我进了冷宫那种十死无生的地方,不也被你救出来了吗?有什么问题,我们两人一心解决了就好。”

    蔺南星顶着主子温软的手,眼神惶惶。

    沐九如言之有理,可他嗫喏了半天,想要想主子全盘托出,又实在开不了口。

    蔺南星低下头去,咬紧牙关,声音喑哑地道:“少爷……别问了,等少爷去了他处,我……我过几年便会来找少爷。”

    沐九如柳眉紧皱,道:“不能告诉我么?”

    蔺南星道:“少爷……”

    沐少爷被这一声叫得心肝颤,他静默片刻,手指下移,触上蔺南星光洁的下巴,把这人的脸庞抬了起来,与之四目相对。

    他一错不错地望着蔺南星,叹道:“你是我的奴婢,即便要把我送走,也该把事情的原委对我讲清楚,让我死也能死得明白。”

    蔺南星虽是抬起了头,目光却半点不敢和主子交汇,他低低看着沐九如的膝头,小声回道:“……不是要命的事情。”

    沐九如微微松了口气,又抚了抚蔺南星的额发,温柔地道:“那就告诉我吧,南星,不论发生了什么,我总该知道各中原委,让我知道你帮我周旋了些什么,还有我有为什么定要远赴他乡。”

    他将下巴轻轻靠上蔺南星的发顶,柔声道:“如果我依旧做不了自己的主,那我只求能知晓其中曲折,所行前路无愧天地,也无愧于你我。”

    蔺南星咬着牙,眼尾红了一片,大手握得轮椅扶手吱嘎作响。

    片刻后,他沉寂下来,脑袋无助地抵上沐九如的膝头。

    蔺南星诚惶诚恐地道:“圣上,给我和少爷,赐婚了。”

    -

    一个时辰前。

    大朝会之上,蔺广被数罪并罚,全部财产抄家充公,仆役妻妾尽数遣散。

    天子念在蔺广是安帝大伴的面上,饶了蔺广一条性命,只把老公公遣回祖地,禁足养老。

    如此国库充盈了,也不会给天子落下残暴无情的恶名。

    经办此事的三司朝臣全都论功行赏,秦首辅、韩侍郎等人也因检举有功,得了赏赐和好处。

    散朝之后,景裕便来到司礼监与内臣议事。

    蔺广曾为司礼监的二把手、东厂的提督,如今他一朝落马,拔萝卜带泥的,蔺广好多亲信也被革职发落。

    大内许许多多的职务便空缺了下来,正需要重新排布填补。

    景裕来到议事厅时,屋子里门庭若市,又恭默守静,井然有序。

    天子带着秦屹知坐在上首主位,下头的宦官们才敢纷纷落座。

    老宦官们以苗善河为首一排坐开,而另一侧则是些年轻的新贵:蔺南星、逢会、逢力、蔺多福等人都在行列之内。

    能够坐着的全是些有名有姓的得力宦官,座位之外,还站着不少品位小的宫人,如多贤、多金、多骞等人……

    司礼监的內使给天子、高品宦官们端上茶水和点心,景裕便翻着文书,开始了点兵点将。

    少年天子偶尔询问内臣们的意见,偶尔与帝师窃窃私语,俨然已经调度有方,学有所得。

    空缺的重要岗位被一一落实,司礼监二把手的位置被原来的四把手顶上;秉笔太监的位置空了一名出来,倒是让从御马监调任过去的逢会一跃而上,成了最年轻的秉笔太监。

    景裕笑着看了两眼逢会,又看了看蔺南星。

    他将视线收回,落到文书之上,缓缓开口:“还剩个东厂提督的兼差,苗善河,你觉得谁来任职合适?”

    苗善河是大内出了名两袖清风的纯臣,由他推举出来的人,至少不会做尸位素餐的事情。

    苗善河笑盈盈地道:“回陛下,依老奴愚见,蔺大伴年少有为,堪当此任,京营提督空位多年,即便没有蔺大伴的督管也能运作,或是换个得力的奴婢去督管经营也没什么要紧的。东厂才是陛下的耳目与利剑,交给蔺大伴陛下圣心可安。”

    景裕笑道:“苗善河说得有理,其他人呢有什么看法?”他点点下巴,“蔺南星,你来说说看。”

    蔺南星应声作答,推举了一名与他关系不错的掌印太监。

    景裕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又去询问他人。

    景裕问了一圈,目光扫过每一个宦官,老公公们深藏不漏,年轻的公公们野心勃勃,而蔺南星不动声色。

    景裕淡淡地道:“蔺多福,东厂提督之职朕便交给你了。”

    他嘴上勾着意味不明的笑容,看着下首的阉人们,不紧不慢地训示走马上任的东厂提督:“接替好你义父的担子,尽心尽力效忠朝廷,莫要学你义父那般狗傍人势,横行无忌。”

    宦官们眼神浮动,视线不断地交错着,在蔺南星与蔺多福之间来回扫荡,判断着景裕决断背后的利弊得失,爱憎喜厌。

    就连蔺多福自己也没想过东厂提督之位能轮到他做。

    他今年不过十五岁,便是蔺南星在他这个年纪时,都没有他这么好的造化。

    蔺多福一下子跪倒在地,感恩戴德地叩头起来,吉祥话一串串地往外冒。

    景裕看着不停叩首的蔺多福,又扫了圈众人神情,闲话几句,便遣散了内臣们,只留下蔺南星于厅内谈话。

    秦屹知作为帝师未被请出,景裕与身侧老师低语几句,悠悠哉哉地饮了口茶,问道:“蔺南星,蔺广落罪,你有大功,但朕今日没把东厂交给你,你心里可有疑问?”

    蔺南星恭敬地道:“陛下今日将逢会破格擢升为秉笔太监,已是给足了奴婢信任,奴婢不敢妄自尊大,贪婪无厌。”

    景裕“嗯”了一声,又将茶杯放下,与秦屹知说着什么。

    这半个月来,景裕与蔺南星的关系明显冷淡了下来,天子不再招蔺南星随侍左右,但也不曾刻意刁难。

    蔺南星递上去的文书总是批阅得极快,拨款改政也能得到天子极大程度的支援。

    宠信不再,但到底信任是在的。

    景裕碎语几句,回过头来道:“蔺南星,前程往事,朕不再计较,你如今替朕好好守着京城,管理好御马监,朕虽不让你做东厂提督,赏赐却不会少你,朕今日便给你赐婚。”

    蔺南星表情一瞬空白:“陛下?”

    景裕和颜悦色地道:“你与府第里那位叫阿祜的美人情投意合,朕便让人查了查,你没把那人落进你府第的户籍里,做贱籍的侍君,想来你是有意娶他作为正君的。”

    蔺南星被打得措手不及,他自是不可能把沐九如落进他户籍里,成了个白纸黑字,铁证如山的阉人侍君,却不想因此让景裕有了这样的猜测。

    蔺南星如遭雷劈,景裕继续道:“曾经蔺广不认这门亲事,如今他也管不了你的嫁娶了,朕便替你做主,从朕的私库里给阿祜出了嫁妆,再给他个宅子,封他诰命,如此他也算与你门当户对了。”

    景裕扬起下巴,笑道:“谢恩吧。”

    蔺南星愣愣地直起身子,背上已经汗湿重衫。

    他重重跪地,叩头道:“陛下,奴婢无需赏赐,为陛下做牛做马是奴婢的福分,奴婢乃心王室,一无所求。”

    蔺南星趴伏在地,头顶久久没有声响,空气静默到近乎粘稠。

    景裕敛起笑容,慢慢地道:“蔺南星,你不想要朕的赐婚,是不想从前之事一笔勾销,还是说……你更想要东厂提督的位置?”

    这一声责问重若千钧,景裕说的两个问题,不论那个应了下来都是杀身之祸。

    更何况蔺南星作为一个奴婢,本就没有推三阻四,挑挑拣拣的权利。

    蔺南星沉默半晌,感恩叩谢:“谢陛下给奴婢赐婚。”

    他抬起头来,凤眸飞红,眼睫之上沾着几滴盈盈水光。

    景裕望了两眼,这才面色稍霁,笑了起来:“伴伴你怎么哭了,有这般感动么?”他被大伴感激涕零的泪水取悦了,柔声道,“这事儿朕会让人操办好的,就叫逢会去办,还有那蔺广……”

    景裕道:“他三日后离京,押送返乡,你去送他一程吧。”

    少年天子定定望着他的大伴,眼神深幽,喜怒难辨。

    蔺南星垂下眼眸,再次叩首,道:“谢陛下体恤。”

    第46章 惶悚 我都听少爷的安排,我与少爷成亲……

    轮椅之上响起一串连绵不断的低咳。

    沐九如捂着嘴, 轻重不一地咳着,面颊渐渐染上缺氧的艳红色泽。

    蔺南星顾不得自己心里的万般情绪,连忙蹲到一边替沐九如顺气抚背, 等沐九如咳嗽轻了,又倒了热水,仔细吹温, 递到沐九如的嘴边。

    沐九如平复着紊乱的气息, 缓缓将茶水饮下。

    清苦的雨前茶回甘悠长,也让他缕清了思绪。

    沐九如叫蔺南星把茶杯放好, 蔺小郎君闻言去桌边放了杯子,又蹲回到主子的跟前。

    沐九如看着眼前这人, 缓了口气, 认真地问道:“圣上给你我二人赐婚……你是不愿与我成亲,才要将我送走的吗?”

    蔺南星眼眸一瞬睁大,反驳道:“少爷我没……”

    他实在说不出后头那些字, 多说一次都是对沐九如的玷污。

    他解释道:“我不能和少爷……事情断然不能如此, 天子赐婚,少爷就一定要落到我这阉宦的户籍里了,和现在只是口口相传的侍君如何一样。”

    “还有之后的三媒六聘,青庐交拜, 便是天地为证……”蔺南星高大的身躯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着,道:“若是真这么做了,少爷到了黄泉里都得和我这奴婢绑在一起,与我这低贱之人相提并论,下辈子投胎兴许都也去不了好人家了……绝不能这样!”

    沐九如安抚地拍了拍蔺南星的肩膀,轻声叹道:“南星,我觉得……和你成亲并无不可, 终归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和你分开了,做你的正君不说是我高攀,倒……也算是合适吧……”

    半个月前,他发现蔺南星对他有些不明显的心思以后,一直在考量如何拿捏这段关系,是直言挑破,还是再观望一阵,等待这些心思自动消散。

    但有他和宋维谦的一地鸡毛在前,沐九如对蔺南星的处理更是百般慎重,进退维谷。

    沐九如绝不想和蔺南星也这样星离雨散地收场。

    如今天子赐婚,反倒让沐九如什么也不必去想了。

    就是时也命也的事情,蔺南星若是对他无意,他还要担心误了小郎君的姻缘。

    既然蔺南星没有不愿和他成亲,其他旁的全是小事。

    沐九如的一生行从来都是这般被推着向前走去的,他既然曾经能接受入宫为妃,如今自然也能接受与蔺南星成婚。

    他只求再不与他的奴婢分离。

    蔺南星闻言却心神大震。

    他从未想过沐九如会认下这桩亲事,立时惶恐地跪倒在地,重重叩首下去,道:“少爷,你莫要折煞奴婢!”

    他边叩头边道:“等少爷离了京城,改名换姓之后,嫁娶都不会再受到他人的约束,往后多得是良民会与少爷结秦晋之好,少爷别为了我这奴婢毁了自身的福德和清白……”

    沐九如捏了捏眉心,道:“南星,你起来。”

    蔺南星依旧恭恭敬敬地跪着,缩成了极小的一团,像被无形之物牢牢地镇压在了地上。

    沐九如低头望着长跪不起,瑟瑟发抖的小郎君——

    眼前这人是少年英雄,御前中贵,杀得掉敌国皇子,登得上贼人城楼,却在一纸婚书,良贱之分面前溃不成军。

    沐九如怜惜地抬起蔺南星的肩头,力气不大,蔺南星却乖顺地扬起了头颅。

    俊朗的五官上面四处飞红,惶恐与悲痛交杂不休,泪水将落不落。

    沐九如叹息道:“福德、清白我不在意,你也莫要担心这些……我只问你一句。”

    “蔺南星,你是不是不愿意与我成婚?”

    蔺南星的心跳声蓦得轰响起来,他知道自己心里的想法。

    世上没有人会不愿意和沐九如成亲,他当然愿意和沐九如成亲。

    但这事若是真的成了,和让貌美的小娇娘,嫁给风烛残年的八十老翁有什么区别?

    都是在糟蹋人。

    蔺小郎君肩头的素手温热柔软,可被触碰的这人却像是被烫到了一般,飞快地膝行后退,再次叩首趴伏。

    蔺南星敬若神明,低微不已地道:“咱家就是个阉人,还是罪奴,不配和少爷做夫妻,就是做少爷的侍君都是辱没了少爷的身份……”

    蔺南星退缩到了更远的地方,沐九如轻叹一声,操控着轮椅上的助力机关,慢慢往前。

    直到他的腿弯即将触碰到蔺南星的冠帽,沐九如才停了下来,柔声道:“南星,我不在意的,浮名对我这样的人毫无意义,且你成为罪奴不是你自己的选择,成为阉人则是为了我。”

    沐九如起身,也跪伏下去,轻轻地趴在蔺南星的肩上,道:“我不想离开京城,我不愿意与你分开……”

    他凑在蔺南星的耳边,字句清晰地道:“我愿意与你成婚。”

    一声极低的抽泣从身下传来。

    蔺南星声音低哑,泣不成声:“南星能做少爷的奴婢,是南星三辈子修来的福分。”

    他庞大的身躯不住颤抖,哽咽着拒绝道:“可奴婢不能玷污了少爷的清白,也求少爷不要这般折辱自身。少爷温柔俊逸,自有千千万万门当户对的良人、康健人会与少爷相濡以沫,相守一生。”

    沐九如紧紧地拢住蔺南星,轻轻地拍哄着道:“不哭,南星,不哭,你抬头,看着我。”

    蔺南星不敢与沐九如对望,仿若不敢看九天神明,仿若从此不敢再看观音。

    但沐九如托着他的下巴,将他轻轻地抬了起来,名分不敌他一指的力道,却能对他生灭予夺,荡魂摄魄。

    沐九如怜惜地印去小郎君脸上的泪水,轻声问道:“南星,难道你舍得与我分开吗?”

    蔺南星仿若被五雷轰顶。

    他不敢言语,也动弹不得。

    分离的恐惧与悖德的惊惶两相冲撞,几乎要把他撕裂。

    蔺南星怔怔地呆了片刻,泪花一串串滴下,泣血般无尽酸楚。

    半晌,他沉沉地合上眼眸,道:“是,请少爷离开。”

    沐九如身形一僵,显然想不到蔺南星会作此回答。

    他慢慢地站了起来,后退半步,在蔺南星的注视下轰然倒塌在轮椅里。

    病弱郎君脸色苍白,斜斜地窝着,脸上泛着妖异的艳红,恹恹道:“那你今日便把我送走吧。”

    他再也不看跪地之人,把视线随意地投向一处,又好像哪处也容不下他的一个眼神,片刻停驻。

    沐九如的双手不停颤抖,气息也忽然急促起来,呼气与吸气混乱不堪。

    他急喘着道:“既然你狠得下心,要让我离了忠心的奴婢,孤苦伶仃地一人背井离乡,去……”

    他轻笑一声:“哈……再与他人婚嫁……婚嫁……我和你有什么区别,我也是个不中用的,我连你都不如……”

    蔺南星连忙起身,要给沐九如拍抚,却被沐九如无力的一掌甩开。

    沐九如两眼无光,语气冷淡地道:“我这辈子六亲无靠,不曾有过良缘,也没了朋友,如今奴婢也要把我送走了……”他低声呢喃着,叩问道,“我是为什么活到了今日,老天它……早该把我收走的。”

    蔺南星肝胆欲裂,却也不敢强行接触沐九如,哀哀地道:“少爷,千万别这么想,让我帮你顺顺气!”

    他说完,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触沐九如的肩头。

    “别碰我。”沐九如掠过极冷的一眼,像是了无生趣,又或是魄散魂飘、行尸走肉。

    他重重地喘了几下,无喜无悲地道:“你早不是我的奴婢了,我也不是你的主子,我要不起你的伺候。”

    更大的恐惧把蔺南星包裹了起来,他连忙表露忠心,乞怜道:“少爷,我永远是你的奴婢。”

    他又伸出手去,可沐九如依然不准许他的伺候,哪怕呼吸急促,缺氧到面色涨红;哪怕削薄的脊背都开始反弓,也不给他触碰一下。

    蔺南星看着沐九如一点点地虚弱下去,像是要犯了风症,像是要犯了气病,他却不敢动弹,也无能为力。

    他像是被沐九如从那块安放他的卯眼里,又生生地给撬了出来,歪曲地、仓皇地滚落到了暗无天日的地方。

    堆积的恐惧在这一刻到达了顶点。

    数之不尽的神罚,数之不尽的磨难把蔺南星团团围住,淹没束缚,像是要把他沉入塘底,以凶兽镇压,以沙土填满,永世不得翻身。

    可这些却都没有失去沐九如更让他害怕。

    蔺南星的眼里淌下泪水,喉咙里挤出声音,破碎无助地道:“我都听少爷的安排,我……与少爷成亲。”

    沐九如的衣裳早在挣扎中散乱起褶,一丝不苟束着的发髻也松了、飞散歪斜,掉落的长发像是被打碎之后,涂抹在明月之上的污渍。

    蔺南星慢慢地把手伸向沐九如的肩头,像一滩巨大的脏污,密不透风地包裹住九天上的仙人。

    他温驯地,哀哀地道:“我舍不得少爷,南星不要和少爷分开,我再不敢自作主张安排少爷了,您也不要和身体过意不去,少爷要好好地活着。”

    他拥住沐九如震颤的身体,保证道:“少爷不要想不开,南星永远都陪着少爷,再不会让少爷一个人了。”

    沐九如这般糟糕的状态,蔺南星只在他家少爷被沐老爷告知要入宫为妃后见过。

    那时的沐九如绝食了许久,他劝了又劝,沐九如才勉强想开,接受了成为皇帝后妃的命运。

    他家少爷就连成为皇帝的嫔妃都觉得折辱,轮到要做他这个阉人的正君,又怎会真的毫无芥蒂。

    不过是无可奈何,无路可走。

    他想帮少爷走出条康庄大道来,但他的少爷不愿与他分开,为此宁愿走到死胡同里,走进沼泽地里……

    这是世界上顶顶好的郎君,也是绝无仅有的主子。

    沐九如终于不再抗拒,柔顺地靠进了蔺南星的肩头,急促的呼吸在蔺南星的拍抚下逐渐平顺。

    可脆弱的肢体却弹动得越发厉害,手脚不自觉地紧绷较劲着,似乎很快就要变成难以控制的状态。

    蔺南星把沐九如横抱起来,紧紧制着主子的手脚,道:“少爷,你犯风症了,我去把你绑好。”

    他带着沐九如走到床头,腾了只手去拿抽屉里的绳子,沐九如却道:“别绑了,你按着我把。”

    蔺南星道:“少爷?”

    沐九如的脸靠在蔺南星胸口,听着耳畔满是生命力的心跳声,他蔫蔫地道:“你按着我,亲眼看看,我发风症是什么模样。”

    蔺南星跟着沐九如这些年来,看过无数次沐九如发风症的模样,三个月前也看过一次。

    发病时沐九如的姿态虽是狼狈,却也和发哮喘,呕吐时并无区别。

    都是叫人心疼怜惜的。

    蔺南星如今有的是力气,即使不绑着沐九如也出不了什么乱子,他顺从地将沐九如放到床上,只拿了块帕子垫进沐九如的口腔之中。

    沐九如一双点墨般的眼瞳一错不错地看向蔺南星,看向蔺南星眼中一片狼藉的自己。

    蔺南星伏到床头,用宽大的双手和脚腕扣住沐九如的四肢,望着身下的主子。

    “少爷,我看着你。”

    第47章 赐婚 少爷把沐九如指婚给你,往后你便……

    沐九如在蔺南星灼热的视线中合上了眼帘。

    不符合常态的抽搐越发激烈, 沐九如在上天给予他的劫难里跷足抗手。

    俊美郎君眉梢紧皱,面若桃红,浑身上下细汗如雨;如羔羊一般脆弱无力, 祭品一般摄人心魄。

    像是枚含苞待放的蚕茧,即将破蛹而出,羽化成蝶。

    风症往往持续不了太久, 盏茶的功夫, 沐九如开始趋于平静。

    蔺南星从沐九如的嘴里拿出咬出一圈痕迹的布头,沐九如也随之睁开双眼。

    “看清楚了吗?”沐九如缓缓开口, 讽刺地道:“我这样的身子,行房都做不到, 别说成亲……便是给别人做妾都不够资格。”

    蔺南星正慢慢松开沐九如的双手, 闻言他手上一紧,脱口而出道:“少爷,你这般好, 就是不能做那事, 也会有许许多多人愿意与少爷结为秦晋之好的。”

    沐九如勾起一个虚弱的浅笑,道:“如你这般心澄如水之人,世上能有几个?宋维谦难道就不知道我身体的情况?他依然是想同我亲近的,这世间情爱如何越得过床笫之事。”

    他淡淡道:“我此生许是再不会与人耳鬓厮磨了……也不想与其他人谈情说爱。”

    蔺南星莫名地心跳了几下, 怔怔地道:“少爷……”

    沐九如抬起手来,摸了摸蔺南星急出汗水的额头,轻声低语:“这门亲事我觉得亏欠于你,想来你也觉得亏欠我,我们便不要再觉得互相亏欠了。”

    他把蔺南星的脑袋拉下来了点,抚着这人的后颈,柔声道:“莫要害怕了, 南星,再大的事情,就算是死后到了黄泉碧落之间,判官向你问罪,我也陪着你一起,到时候上刀山下油锅我们都夫夫一心,万事共担,可好?”

    泪珠汇聚在蔺南星眼里,落了出来,他手忙脚乱地抹去,又被沐九如伸手拉开。

    属于沐九如的、微凉的素手轻轻颤抖着,从蔺南星高挺的鼻梁,摸到毛茸茸的眼睫,擦去涌出的泪水。

    沐九如笑道:“小哭猫。”

    蔺南星羞耻极了,眼泪却一串一串,掉的更凶。

    蔺南星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遇到了沐九如,他就这么容易激动落泪。

    沐九如怜爱地摸着少年郎君的鬓发,脸庞,轻轻地道:“南星,今天少爷许你一桩婚事。”

    蔺南星眼神震颤,甚至忘记了呼吸。

    沐九如不紧不慢,轻声细语地道:“少爷把沐九如指婚给你,往后你便娶他作为夫郎,你可愿意?”

    蔺南星脑子里一阵铺天盖地的轰鸣,他心跳宛若擂鼓,愣愣地道:“少爷,南星……”

    沐九如柔柔地望着他,叆叇后的眼眸明灭晃荡。

    这是蔺南星敬若神明的主子,也会是他即将过门的夫郎。

    蔺南星一点一点地俯下身子,在沐九如的耳畔叩首下去,郑重地道:“谢少爷赐婚。”-

    三日后,一处京郊农舍之内。

    鬓发花白的老人悠悠转醒。

    他身上不着一物,苍老的皮肤全部曝露在空气之中,晚风幽幽,叫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动了动手脚,四肢被牢牢捆缚于刑椅之上,门户大开,如砧板上的鱼肉。

    蔺广今早从天牢出发返乡,他被押入囚车之中,由蔺南星送到京郊的地界,再交由下一个内臣接替监管。

    路上他和这出息了的义子不咸不淡往来几句,不知何时便失去了意识。

    他被绑在这里,何人所为,不言而喻。

    蔺南星想做什么,他这亲手教过那人施刑的师父,也再了解不过。

    小木屋简陋透风,屋外则满是苍茫风鸣,草木簌簌,毫无人声。

    想来在此处闹出再大的动静,便是杀人灭口,也无人会知晓。

    脚步声从他的身后传来。

    蔺南星步伐款款,不疾不徐地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道:“义父。”

    蔺广抬头望着,细长的眼睛眯成一线,冷冷笑道:“呸,把咱家偷偷摸摸关到这里,还假惺惺叫什么义父!”

    他这些日子在牢里没少被用刑,但都不是什么极刑,毕竟蔺广是跟过两位皇帝的老公公,不看僧面看佛面,牢里的人也不好把事情做得太过难看。

    加之蔺广成了中贵后就活得养尊处优,他如今五十多岁,身子依然很是硬朗,说起话来也中气十足,尖声厉语。

    他睁着泛黄的眼睛看向义子,阴阳怪气地道:“咱家这做父亲的再最后提点你一句,莫要以为你如今是中贵便猖狂了,圣上让咱家活着回去养老,咱家要是死在了这里……”他冷哼一声,“今日的咱家,便是明日的你。”

    “谢义父提点。”蔺南星慢慢靠近,伸手捋了捋蔺广头上的楝花,平静地道:“我定会让义父活着回乡的,等义父到家之时,蜀地的楝花应当已经谢了。”

    虞人爱花,便连囚犯死刑前都能簪上几多小花,装点仪容。

    蔺广在囚车里见了家乡常开的苦楝花,便让蔺南星给他摘了一串,白白紫紫地缀在头上。

    蔺广感受着义子对他细致的动作,又是冷笑一声,嗤道:“有什么招,使出来吧,少惺惺作态,令人恶心。”

    “是。”

    蔺南星后退一些,从袖袋里取出一把吹毛断发的短刀,冷静地道:“义父叫沐凤止在冷宫里挨饿了两年,这笔债儿子定是要替主子讨回来的,若是一报还一报,饿上义父两年,耗时太长,儿子恐夜长梦多。”

    他起开刀鞘,薄薄的刀身闪着清亮的寒芒,映出蔺南星无悲无喜的面容:“儿子就在此地给义父七百三十刀,割完便放义父继续返乡。”

    蔺广并不畏惧,他这一生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此刻沦为阶下之囚,不过是风水轮流转罢了。

    他眯着眼睛道:“好个忠仆,咱家在凤止宅邸前见你时,你还是个软包子的模样,如今欺上瞒下也要替你那成了一把骨头旧主报仇,蔺南星,你该庆幸凤止已死,你的软肋太明显了。”

    蔺南星不言不语,一刀切上蔺广的手臂,深可见骨,却血流不多。

    蔺广立时闷哼一声。

    蔺南星道:“你在沐宅门口就记住了我。”

    -

    太平七年的寒冬。

    沐九如奉旨入宫,大红宫轿停于沐宅的门口。

    沐家的亲戚与仆役们倾巢而出,在沐宅前欢声笑语,恭贺来去。

    锣鼓喧天声中,唯有南星双眼含泪。

    他扶着盛装的沐九如进入轿中,撩着轿帘不舍得放下,与主子惜别依依,泪流不止。

    那时的安帝中贵——蔺广公公站在轿边,一把从蔺南星手里抢过帘幔,重重放下,彻底隔绝了南星与沐九如的视线。

    蔺广看着哭成泪人的小少年,喜气洋洋地道:“莫哭了,这是你主子天大的福分。”他扬声道,“起轿——回宫——!”

    几十个宫人抬着花轿渐行渐远,穿过街头巷陌,消失于宫门之后。

    南星一路追随,双手紧紧扒着将要合拢的门缝,几乎要被厚厚的宫门夹住手指。

    一尾拂尘将他稚嫩的手掌挥开。

    蔺广身着宦官蟒服,衣冠楚楚地站在宫闱之内,劝道:“小子,回去吧,除非你成了个阉人,不然进不了这地。”

    -

    京郊,破落的小木屋内。

    蔺广痛得满头大汗,光裸的身躯上也冒出细密的汗液。

    他冷笑道:“若非咱家记性好,之后又怎会救下你这白眼狼?咱家就该让你为那凤止受刑死了,腐烂在那时,省的咱家今日还要被你这小兔崽子反咬一口,自食苦果。”

    蔺南星目光悠悠,似乎也回想起了被蔺广救下的那日。

    那时他十五岁,因犯了事得不到医治,背上几乎全都要烂光了。

    他高烧数日,身上臭气熏天,意识已昏昏沉沉,像是将要去往极乐世界一般。

    两个宫人把他拖到空旷处,只等他彻底死了,再丢去乱葬岗里喂狼喂狗。

    南星不知在地上躺了多久,但尚且还有点意识。

    朦朦胧胧间,他见到一双乌黑锃亮的皮靴走进他的视线里。

    那人蹲了下来,叹道:“你竟真的追来宫里了。”

    南星抬头望着那人,日光彤彤,他视线模糊,看不清那人是谁,又是什么表情。

    他只能虚弱地道:“这位老公,我可能要死了,我的屋里还有些被褥和衣服,求你寻个机会送进清凉宫里,全当做件好事,为下辈子积德。”

    蔺广笑了一声,道:“还惦着旧主呢?过了望恩桥,也没忘了旧主的恩情,是个忠心的。”

    随后南星便被蔺广一声吩咐给唤人拖走了。

    之后南星得了蔺广的治疗,太医亲自为他去腐生肌,刮骨疗伤。

    南星被痛得死去活来,却又再次地活了下来。

    他不曾死去,就还有机会再去到沐九如的身边。

    南星养伤数日,都是蔺广府第的仆役在殷勤照料。

    痊愈之后,他感激至深,对老公公的仗义相救无以为报。

    蔺广笑道:“看来是好全了,真是条汉子,可算是熬过来了。南星,你和凤止的事情,咱家会替你保守,咱家欣赏你的忠义。”

    他递给南星一杯下人泡好的茶:“咱家有心收你做义子,栽培你,你若愿意,此后便跟着咱家姓,叫咱家一声义父,如何?”

    蔺南星应声跪地,把茶杯高高举过头顶:“义父,请受儿子一拜。”

    -

    蔺南星看着蔺广缓缓渗血的刀口,将止血粉撒了上去,伤口立时不再流血,干枯一片。

    蔺南星道:“没有义父的相助,我早就死在了那时,儿子一直铭感于心。”

    伤药治愈之痛,更甚利刃之痛。

    蔺广脸色难看,咬牙切齿地道:“你便是这般铭感的么?蔺南星……”他一口唾沫吐在蔺南星身上,“白眼狼,枉费我这么多年对你的栽培!”

    蔺南星瞥了眼身上的脏污,又是一刀稳稳地划下,轻声问道:“义父真当我不知道那日之事,也是你的一手策划?”

    蔺广面色微寒。

    -

    御马监的暗室之中。

    清凉宫门前的小黄门饿得神志不清,手指都被啃的鲜血淋漓。

    逢力呈上口供,对蔺南星汇报:“他二人说,太平八年秋季,有一抬辇长随在冷宫外与凤止往来,他们本也不知道这事,是蔺广公公派人告诉他们,让他们去想办法揭发的。”

    蔺南星看着纸上的一行行小字,那日的情形也浮现于他的脑海之中。

    与沐九如的仓促一面;被宫人捉拿后用刑审问;还有五十脊杖,杖杖到肉……

    若无那五十杖,便没有他被蔺广救助之事。

    灯火幽辉之中,蔺南星的脸色蒙昧不明。

    许久之后,蔺公合上眼眸,淡淡道:“咱家知道了。”

    原来所谓的救命之恩,父子之情,不过是见猎心喜,一场算计。

    第48章 父子 蔺南星手起刀落,重复着摧毁与治……

    蔺广面部抽搐, 强作镇定地道:“咱家虽是用了些手段,可之后也没亏待于你,若不是咱家让你去照顾当今圣上, 如何有你今日的地位?”

    太平八年的冬日,背部创伤刚刚好全的蔺南星,被蔺广送去照顾在宫内透明人一般的景裕。

    小皇子面黄肌瘦, 甚至还不如蔺南星看着人模人样。

    于是被迫结对的主仆二人, 便在纯昭宫里相依为命,报团取暖;天热时两人共分一张凉席, 天冷时相依相偎而睡。

    若是没有这段相守的岁月,便没有如今的天子景裕, 也没有今日位极人臣, 报仇雪恨的蔺南星。

    蔺南星将伤药撒在蔺广新切开的创口上,一刀一治之间,血液流失极少, 蔺广几乎不可能死于失血过多。

    蔺南星再次一刀划下, 道:“后来你让我去监军,圣上和我,都是不愿意的,但那时我们势弱, 蝼蚁的所求,对义父而言无足轻重。”

    这一刀又深又重,血液溅到了两人的脸上,蔺广痛得浑身紧绷,嘶哑地道:“我如何不在意你了,对你文韬武略的栽培都是假的?若不是你一身武艺,之后如何能从边关回来?”

    蔺南星闭了闭眼睛, 飞快地将伤药撒了上去,血液又被止住,却是为了让身体经受更长久的折磨。

    确实就如蔺广所说,这位义父对他的点拨向来毫不吝啬。

    内书堂,勇士营,东厂……蔺南星几乎在内廷各处都走了一遍。

    内书堂的学习,严苛无度,默背只错一字都是鞭挞针扎,因此不到短短两年,他便满腹诗书,学业有成。

    勇士营只培养死士,演武之时以命搏命,九死一生。

    蔺南星晨起学文,夜晚习武,其余时间还要用来伺候景裕。

    若不是他心头有一团火,一束光,拼着一口气不肯松懈,蔺南星成不了蔺中贵,不过是草席包裹的一具尸身罢了。

    即便那些年他挨得艰难,但在知晓蔺广对沐九如的所作所为之前,蔺南星对他这义父依旧是感念的。

    若无蔺广的引荐,他压根没有学文学武的资格,那便跟不了景裕,去不了边关,回不了京城,也就做不成中贵。

    成不了能救沐九如的人。

    但强行被蔺广赶去监军,出京随军的那两年,比之前在内廷的两年更为难熬。

    他受任监军的时候,朝廷与南夷已经摩擦多年,战事不知何时会停,他也不知何时能够受调回京。

    宦官离京任职其实要比在京城办差滋润很多。

    中臣代表的是皇帝的颜面,到了地方上便可作威作福,甚至当地的官员也要巴结他们,以求功绩上达天听。

    但蔺南星的主心骨还在京城的冷宫里,他一别不知何日能返,自是千千万万个不想离去。

    而等他身不由自地到了边关,虞军竟开始节节败退,兵败如山颓倒,失了大虞整整两座城池,大军也一度粮尽弹绝。

    因此就连他这个阉人,也被耿信达劝说着上了战场。

    那时,蔺南星作为一个监军太监,他无路可退;作为一个大虞子民,他匹夫有责。

    于是蔺南星披上战甲,提上陌刀冲进了千军万马之中。

    一战将近两年。

    极饿极冷,满身是伤之时,蔺南星便喝着稀薄的米汤,远望遥遥的京城。

    他想着沐九如,想着主子还在等他回去,一身的绝望,一身的伤口才勉强压制下去。

    再赶赴无尽的漫漫厮杀。

    沙土之上满是残红。

    血腥之味无休无止。

    刀子稳稳地落在蔺广身上,切口纵横密布,又极快地被止血收口。

    夜色深深。

    蔺广昏死过去多次,又被蔺南星弄醒。

    年迈的阉人清醒地受着每一刀,来偿赎沐九如挨饿受苦的每一日。

    这用刑的刀法也是蔺广亲手所教,分经断骨,避血刮肉,便是来上千把刀也不会让人死去。

    蔺南星的治下手段,媚上的技巧,一身学识,一身武艺,都是拜面前这个老人所得。

    若不是有沐九如的仇怨在前,蔺南星和蔺广之间的恩怨情仇,早已不能一言蔽之。

    蔺广是蔺南星的义父,是蔺南星的师父,也是蔺南星的仇敌。

    刀锋不停地闪烁。

    饶是蔺广见过再大风雨,受过再多折磨,在漫长一夜的割裂之中也忍不住惨叫出声,咒骂求饶起来。

    蔺南星只是手起刀落,重复着精雕细刻一般的摧毁与治疗。

    如同蔺广曾经对他所做的那般。

    七百三十刀毕。

    蔺广气息奄奄,再难说出一句话来,苍老的躯壳上满是干涸的血液,和黏腻的药粉。

    蔺南星给蔺广撒上最后一次伤药。

    他居高临下看着义父。

    就好像他腐烂着后背时,蔺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那日。

    屋外晨光初现,丝丝缕缕透过木屋的缝隙,将受刑之人的狼狈惨状映照得纤毫毕现。

    蔺南星只看了几眼,便再没有往蔺广的身上留驻视线。

    他俯身解开蔺广身上的束缚,替他的义父穿戴上崭新清洁的囚衣。

    楝花早就掉落在地,浸在血污里泡了一夜。

    蔺南星在捡起那串红紫相间的小花,在曦照之中别回蔺广的头上。

    蜀地清幽的小花被染上了红到发紫的血腥,零零碎碎地点缀在曾经翻云覆雨的权宦发间。

    两鬓苍苍,乡花冶冶。

    蔺南星慢慢地道:“义父,回乡去吧。”

    -

    春末将去,夏初方至。

    苦楝花尽数谢去,紫藤花爬满墙头,花瓣随风而落,幽香阵阵。

    蔺太监第接了赐婚的圣旨,这些日子已经张灯结彩地操办起了喜事。

    皇帝钦赐的小宅子里堆满了赐给阿祜的嫁妆。

    但沐九如尚且不急着搬过去住,依旧住在蔺宅里,与蔺南星一道商议打点婚嫁的事宜。

    两人说是成了未婚的夫夫,相处模式依然和从前区别不大。

    毕竟再亲密的关系,也不过是不离不弃,生死相许。

    结为夫夫,不过是在明面上,对他们二人的情谊有了更为水乳交融的定义。

    南院的主屋还没开始挂红布置,只是置满了红红粉粉的牡丹芍药,错落有致地摆放着,清香味飘了满屋。

    沐九如懒懒散散地窝在轮椅里,扶着叆叇,看向手中的宾客名单,与蔺南星一个个确认大喜之日的来宾都是何人。

    蔺南星坐在一旁,边贴心地伺候着沐九如,边一一作答。

    他至今还对婚事有些忐忑。

    毕竟高高在上的主子将要成了他的男妻,哪怕只是并排坐着,他都会生出些紧张局促来。

    反观沐九如这个嫁人的一方,倒是悠闲放松得很。

    沐少爷放下确认好的单子,又看起了另一张,没看两眼,他便惊讶了起来。

    沐九如伸手敲了敲蔺南星结实的臂弯,问道:“你给我备了这么多聘礼?”

    蔺南星耳朵尖尖红了一点,手臂不自觉绷了一下,回答道:“圣上给了少爷六十四抬嫁妆,我给的聘礼……成亲当日也能作为少爷的嫁妆一起带回来,这样总共就是一百零八抬。”

    他脸上冒着红晕,眼神却十分透亮,像是只求夸奖的狗狗一般,小声地道:“我本来怕太张扬了,在九十九抬嫁妆和一百零八抬里犹豫许久,但礼官说这事还是要……成双成对才吉利。”

    便是九十九抬嫁妆,也十分不低调了。

    四十四抬聘礼,虽不比景裕给沐九如的嫁妆多,也不是个小数目。

    对阿祜这样的孤儿来说,蔺南星向他下聘,就像是左手出钱,右手拿钱一般,颇有多此一举的感觉。

    蔺南星筹备聘礼,纯粹是为了给沐九如添妆。

    而大虞国教为佛教,九数视为极阳之数,代表无上的尊贵、吉祥。

    九十九、一百零八,更是蔺南星能给到沐九如的极致。

    再多的嫁妆就要越过皇室去了。

    沐九如目光摇曳,几乎成了柔柔地一汪泉水。

    他越过轮椅扶手,侧身靠上蔺南星的肩膀,温声笑道:“谢谢小郎君替我添妆。”

    蔺南星的脸色更红,差点想一窜而起,身体更是因为软玉满怀而僵硬住了,一动也不敢动。

    他强作镇定,一本正经地答道:“少爷是顶顶好的郎君,本就应当十里红妆,如今少爷只有我一个……”

    他憋了许久,极轻极轻地说道:“亲人……”

    说完他心虚地看了沐九如一眼,见沐九如没有不悦,便继续道:“要不是长公主只有一百二十四抬嫁妆,我不敢越过去,我还能再多下聘一些,少爷值当这些。”

    蔺南星说着,嘴角渐渐挂起笑容,像是已能看到沐九如十里红妆,被京城百姓羡慕的景象来。

    沐九如的心头酸软极了,温温热热地被蔺南星熨烫着。

    他六年前入宫时,是去做妾,他拿不了嫁妆,皇宫倒是给了不少赏赐到沐宅。

    而他这入宫的嫔妃只被沐夫人塞了一些银两,除此之外,他就只带了姨娘生前的财产走。

    不想六年后的而今日,他此次成亲,竟能体会到所谓的十里红妆,厚嫁之风。

    这本是亲人因为担忧子女出嫁不受夫家重视,才备下极多的财物,而产生的风俗。

    新妇出嫁之时,抬得嫁妆越是丰厚,便表明新妇在娘家越受到家人的宠爱。

    沐九如在沐宅里,从未体会过宠爱的滋味;想必他如今哪怕依旧还在沐家生活着,嫁娶也不会拿到这般丰厚的财产。

    更不会得到这般丰厚的爱意。

    沐九如心头微动,将礼单放在桌上,更深地窝进了蔺南星的怀里,披散的长发散落开来,掉在蔺南星的胸口、臂弯、腿间。

    沐九如喟叹一声,伸手环住蔺南星的胸腹,认真地道:“多谢,南星。”他抿着嘴,缓缓开口,郑重地道,“多谢,夫君。”

    蔺南星心跳快得要越出胸膛,“咚咚”地撞击着沐九如的耳膜。

    即便如此,他也不敢伸手去碰沐九如的身体,即将成婚的小郎君只敢偷偷地挺直胸膛,让他的少爷靠得更加舒适。

    沐九如也不在意蔺南星的回应,他只是想离他唯一的家人更近一些。

    沐九如靠着未婚夫君暖和柔韧的胸膛,志得意满地道:“等到了下个月初,我们就把你下的四十四抬聘礼带去小宅子里,等成亲那日我再带着一八零八抬嫁妆,风风光光地嫁进蔺太监第。”

    蔺南星满目温情,他垂眸望向胸口窝着的貌美郎君,柔柔应道:“好。”

    第49章 良人【三合一】 南星,你……

    沐九如轻笑出声, 又翻看起了其他文书。

    他的手虽然收了回来,脑袋还是靠在蔺南星的胸口。

    蔺南星心跳一直响个不停,强劲有力, 叩击着沐九如的耳膜。

    沐九如喜欢这个充满生命力的声音,他听着满是爱意的鹿撞之声,与蔺南星闲谈两人的婚事, 享受岁月静好的安逸。

    “蔺公, 沐公子。”

    多鱼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宋大夫登门拜访,要把他带进来吗?”

    沐九如直起身子, 与蔺南星对望一眼。

    蔺南星面色淡淡,沐九如又看了他两眼, 垂眸思量了片刻, 吩咐道:“让他在外间稍等片刻,我和老爷梳洗一下就来。”

    多鱼应了一声,脚步渐行渐远。

    沐九如叹了口气, 打起精神道:“南星, 替我束发吧。”

    蔺南星勤快地应道:“好。”

    他把沐九如带到妆奁前,低眉顺目地替沐九如梳妆打扮。

    蔺南星虽面无表情,心里却有些微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分明他之前就知道宋维谦若是再次登门,他家少爷还是会见那宋公子的……且沐九如也对宋维谦无意。

    再说就算沐九如对其他人有什么想法……他这个奴婢, 也是断然没道理去拈酸吃醋的。

    但那委屈就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酸酸溜溜地盘结在他的胸膛里。

    即使如此,蔺南星还是熟练地替主子梳好发髻,拿了个镶金戴玉的发冠出来。

    沐九如道:“带那个……”

    他指尖所点的方向是一柄玉质发梳,款式中性,多为男妻夫郎所戴,平日里沐少爷是不瞅不睬的。

    沐九如笑道:“叫他知道我是个名花有主的, 别再有那些旁的心思了。”

    蔺南星心中冒着酸味的小气泡瞬间就全都碎裂了,成了携着花瓣流淌的溪泉,晃晃荡荡着。

    他鬼迷心窍一般地把发梳握在手里,拆了沐九如的发髻,重新修饰,将发梳插了上去。

    发型简单朴素,却将秀美与端方两相结合,君子如玉,也宜室宜家。

    沐九如夸道:“手艺不错。”

    他站了起来,面对蔺南星说道:“希望宋师兄能想开,我们夫夫俩钱财孤本都送了他……”他眼里升起一些希望,笑容深深,“若是他还愿认我这友人,大婚之日,我便也有一个宾客了。”

    沐九如动人的眉眼里罕见地沾染了几分稚气,蔺南星心中一片柔情,应和道:“希望宋公子能想通。”

    沐九如粲然一笑,牵起蔺南星的大手,道:“我们见客去吧。”

    蔺南星手掌僵着不敢动弹,沐九如又捏了捏他的手心:“自然一些,往日你牵我手、给我沐浴时可没有这般紧张。”

    那能一样么!

    从前那是在做奴婢伺候人,现在是……现在是……

    蔺南星也说不出他是个什么。

    他只觉得头昏脑涨,几乎要被自己逆流的血液给冲晕过去。

    沐九如看得好笑,凑近过去低语:“等下你机灵些,拿出点老爷的派头来,万一宋师兄还有什么心思,也能被你给吓退回去。”

    沐九如说完,把蔺南星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腰上,整个人往高大的未婚夫君怀里一靠,笑道:“就这么出去吧。”

    蔺南星两眼一黑,这比拉手还过分了!

    沐九如甚至还伸出了个手臂环在蔺南星身后,笑吟吟地催促:“走吧?”

    蔺老爷喏喏几声,不敢再多说话,含羞带怯地推开门,带着沐九如走了出去-

    宋维谦早就等在了外间。

    他坐在桌前喝着茶水,眼看着一门之隔的主仆二人、如今还是未婚夫夫,在屋里身影交错,不知道拉拉扯扯些什么。

    宋维谦恭候的时候简直心焦如焚,恨不得冲进去把他们两人分开。

    景裕对蔺南星的赐婚在民间没怎么流传,以至于宋维谦上次和沐九如一别之后,辗转反侧了近一个月,才刚刚从太医署的同僚嘴里得知此事。

    宋维谦尚未捋清自己对沐九如的想法,只是听到心上人要嫁给之前的小厮,便再也按耐不住了。

    他稍做梳妆,就赶急赶忙地到了蔺太监第,请求拜见。

    沐九如没有拒绝他的拜访,这让宋维谦心头稍安;但一路进来见到府第里张灯结彩的热闹景象,又叫宋维谦如坐针毡。

    现在,里间门的扉开启,一对璧人走了出来。

    蔺南星高大俊逸,满面红光。

    沐九如清隽姝丽,小鸟依人。

    两人相携相守着出门,沐九如还梳着男妻的发型,这哪里还像一对主仆,分明便是伉俪一双。

    宋维谦一愣,喃喃道:“你们……”

    他早前就有过一些酸楚的猜想,觉得沐九如可能和蔺南星不清不楚。

    他方才从蔺太监第的大门走到屋里,一路见到的彩纸红绸,欢庆景象,更是让他认清了沐九如要嫁给蔺南星的现实。

    但亲眼看到两人和和美美地走了出来,与眉目传情的爱侣别无二致的场面,宋维谦还是心痛到几欲肠断。

    他消化了好半会儿酸楚的劲儿,才算是勉强镇定了些。

    宋维谦站立起来,作揖道:“九如,许久不见。”

    沐九如和颜悦色地等了一会,笑容突然浅了,他柳眉皱起,回了个礼,道:“师兄,许久不见。”

    宋维谦对着心上人展颜一笑,收了手,准备坐下。

    沐九如皱眉更深,伸手引向身边之人,响亮地道:“这是我的未婚夫君,蔺南星。”

    宋维谦的笑脸瞬间凝滞,他憋屈地道:“我当然知道他是……”他实在说不出那两个字,生硬地问道,“九如,你是在故意气我吗?”

    沐九如深吸一口气,无奈道:“师兄,这里是南星的府第,你应当和他见礼。”

    宋维谦皱着眉头,道:“他就是个小厮、贱民,我何须……”

    他话未说完,沐九如已是面如寒霜,视线也凛冽得像是要把宋维谦立刻给赶出屋外一般。

    就连宋师兄这般没眼色的人,都察觉出了些端倪,他讪讪地消了声,又磨磨蹭蹭了会儿,才不情不愿地作揖,道:“蔺公公,见过。”

    这真是破天荒,头一遭了,宋维谦居然在私底下正经地向蔺南星行礼。

    宋维谦拜得东扭西捏,蔺南星作为受礼的那方也颇为别扭。

    但想到他家少爷叫他拿出些老爷的派头来……蔺南星飞快地瞄了沐九如一眼,见沐九如没什么表示,他便清了清嗓,引人入座,道:“坐吧,宋公子。”

    宋维谦白了蔺南星一眼,忍辱负重坐了下去。

    多鱼走上前来给贵人们沏茶倒水。

    静静的小桌上,沐九如和蔺南星相邻而坐,宋维谦神色郁郁,一个劲地闷头喝着茶水。

    场面有些诡异,外加宋维谦刚一进门便惹了沐九如不快,以至于沐少爷又有些后悔把宋维谦给放进来了。

    但沐九如即将大婚,心情本就不错,加之他又对这段友情还有些期待。

    沐九如整理好些微的不虞,淡笑着打开场面,道:“师兄这次前来所为何事?”

    宋维谦却被问的愣住了。

    他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他今天过来所为何事,他就是想见到沐九如,想看到沐九如,想……让所有事情,都还有转圜的可能。

    宋维谦吞吞吐吐地道:“你先让南星出去。”

    沐九如道:“师兄,这里是南星的府第,有什么话是不能当着南星的面说的?”

    宋维谦瞥了眼端坐一旁的高大阉人——蔺南星自落座以后便一言不发,依然是曾经那个规矩卑贱的小厮模样。

    宋维谦放心了一点,对沐九如道:“他就是你的小厮,主子说话他……”

    “他现在是我的未婚夫君。”沐九如将空茶杯磕到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蔺南星立刻拿起茶壶,给沐九如续上热茶。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红艳艳的耳朵一动一动的,显然心里有些得意。

    宋维谦看着蔺南星满面春风的模样,咬着牙,委屈地道:“九如,难道……你当真要嫁给一个阉人?”

    沐九如点点头,认真回道:“不论蔺南星是不是阉人,我都已决心要与他共度此生。”

    “可……可皇帝没事情给阉宦赐什么婚?”宋维谦捏着杯子,声音不轻不重,像是喃喃自语,但桌上之人都听得分明:“指不定是蔺南星用了什么计谋。”

    沐九如皱着眉头,已有些动了真气,他看了两眼宋维谦,又看了看自己身边的蔺南星。

    他的未婚夫君被情敌编排了好半天,依然涵养功夫极好,不言不语、毫无反应,难怪宋维谦当着蔺南星的面都能这般猖狂。

    实在是他家南星在主子的面前,太乖巧低微了一些。

    沐主子家的奴婢是个招人怜的傻憨憨,沐主子便只好亲自护着了。

    沐九如看向宋维谦,斩钉截铁地道:“便是南星用了什么计谋,也是他的本事。”他眉头紧皱,叆叇后的眼眸泛着冷光,道,“你若是再对南星出言诽谤,别怪我直接送客。”

    宋维谦又闭上嘴了,满脸的憋屈困苦,过了会,他换了个话题,试探着道:“可你即便因为皇帝赐婚嫁给了南星,他也只是个奴婢,他配不上你的……”

    他偷偷看着沐九如的神色,小声提议道:“你就让我也陪着你……”

    “刷拉”一声,滚烫的茶水泼向宋维谦的脸面。

    沐九如扬着茶杯,忍无可忍地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宋维谦脸上一烫,连忙用袖子去擦,铅粉遇水融化,斑斑驳驳地染白了衣袖。

    他狼狈不堪地擦着脸,眼眶通红,带着哭腔道:“我……我只是情不自禁,南星只是个奴婢他都得到你的倾慕,我也……”

    沐九如用力一掷,瓷杯软软地砸到了宋维谦的胸口。

    他虽然对着脸砸的,但力气不足也没有办法,只好把目光投向他的未婚夫君。

    不看也罢,一看沐九如更气。

    他的傻夫君正满脸关切地看着他,但半点自己被人侮辱、正君被人勾引的气愤都没有。

    沐九如站了起来,拉住宋维谦的衣襟,骂道:“你竟在一个郎君的面前,勾引他未婚的正君与你私相授受,宋维谦,你有没有把蔺南星放在眼里?”

    沐九如罕有这般气愤的时候,宋维谦虽有些真怕惹恼了沐九如,可往昔相处,沐九如即便再怎么大动肝火,过几天也就原谅了他。

    宋维谦梗着脖子,心虚又倔强地道:“我……他……可他就是,个贱人……”

    “娘的。”沐九如当即骂了出来。

    他秀丽的眼尾飞红一片,像是被怒火染红的云霞。

    沐九如回头道:“南星,这你都不打他?”

    蔺南星一直守在沐九如身侧,准备随时接应他的主子,闻言却是一愣,呆呆道:“啊?”

    蔺南星真没觉得宋维谦对他有什么冒犯的地方。

    但沐九如觉得他应该打宋维谦,那他就想打宋维谦。

    蔺南星从沐九如手里拽过宋维谦,抵到墙边,飞快地扫了几眼。

    他和宋维谦素无冤仇,但宋维谦这嘴总把他的主子气到发病。

    蔺南星抬手就给了宋维谦一巴掌。

    宋维谦的脸颊顿时肿了起来,他脸色难看地仰视着蔺南星,一拳回击过去,吼道:“蔺南星!你居然打我?”

    蔺南星侧了侧头,轻轻松松便躲了开来。

    他这副属于沐九如的身体已经够破烂的了,可不能再无缘无故地增加瑕疵。

    沐九如显然也不愿意让蔺南星受伤,紧张地道:“南星,你按着他,别让他打你!”

    “是。”蔺南星大马金刀地把宋维谦双手反剪,轻而易举压到墙头。

    宋维谦一身狼藉,头上顶着茶叶,脸颊红肿,在心上人面前被压制得无力还击。

    宋维谦双眼通红,字字泣血道:“九如,你真的有把我当成友人吗?你竟放纵你的奴婢羞辱我!”

    沐九如深吸一口气,走到宋维谦的面前。

    他俯视着因为被蔺南星制住,而低了他一头的男人。

    沐九如反问道:“你,宋维谦,你有把我当成你的友人吗?”

    宋维谦立时想要反驳,沐九如又道:“我本以为……婚姻大事,我的友人……”他语调里带了不自觉的颤抖,“会给一声祝福的。”

    宋维谦觉得他被身后的男人压的更重了,双手都好像要被碾得粉碎。

    宋维谦无暇去管蔺南星的小动作,他忍着痛道:“可……我……我心悦你,九如,我如何祝福得了你……”

    沐九如合上双眼,咬了咬唇,喃喃道:“是了,早该不是友人了。”语气像是哀叹,又像是释然,轻飘飘的,又冷冷淡淡。

    宋维谦惊慌地道:“不不,九如,我们还是朋友!”

    沐九如轻轻地摇摇头,他转过身去,不再看宋维谦,道:“南星,你压着他一会,我去屋里找个东西。”

    宋维谦眼睁睁看着沐九如进了里间,在妆奁边摸索着什么。

    宋维谦用力挣了挣身子,可蔺南星的钳制宛如磐石一般不可撼动。

    他气急败坏地道:“蔺南星,九如要和你这阉人成婚了,你得意极了吧……你这贱东西,忘恩负义!你净身时我救治了你,你如今就这般报答我和九如的么?”

    “少爷无论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他。”蔺南星回答的语调四平八稳,只是在手上又用了点力气:“你对我的恩情,在太医署时我帮你许多,早已还清了。”

    宋维谦咬牙切齿,仍有不服,但屋里的沐九如已经寻到了东西,起身往这里折返,宋维谦便没再同蔺南星说话,只睁着一双泪眼,向心上人卖着可怜。

    沐九如手攥紧手心里的物件,一步一步,拖着虚浮无力的双脚,趋行矜庄,坚决、径直地走向宋维谦,走向他与他相交十多年的友人。

    他停在狼狈不堪的师兄身前,手心放开,一个挂饰在空中左右飘摇。

    沐九如道:“你与我初见时,送了我一套银针,如今,我送你一枚玉玦。”

    他将雕工精致,断了一线的圆形配饰塞进宋维谦的怀里,沉声道:“宋维谦,我们今日起便恩断义绝。”

    宋维谦难以置信,疯狂地挣扎起来:“九如,我再不敢有非分之念了,我们还是师兄弟,是挚友……”

    沐九如垂下眼眸,不再看宋维谦。

    清瘦病弱的郎君后退了几步,双手支着身侧的桌沿,让自己稳稳站定,不露出一丝脆弱与狼狈。

    沐九如吩咐道:“多鱼,找两个仆役来送客。”

    宋维谦视线追随着沐九如,把自己的脑袋扭到极限,望向意中人,他哭道:“九如,求你,不要这般绝情……”

    之后宋维谦又哭求了好几声,沐九如都充耳不闻,府丁很快进入屋内,从蔺南星手里接过宋维谦。

    宋维谦被吓人粗鲁地压着拖到门外,他嘴里不停地呼喊、道歉,涕泪横流。

    沐九如终于有了些反应。

    他缓缓地走到门口,站在他和蔺南星所在的屋内,最后对宋维谦道:“宋维谦,南星给了我一百零八抬嫁妆,明媒正娶,十里红妆。”

    他看着逆光之下面目全非的友人。

    沐九如说:“他就是我的良人。”

    门扉关闭。

    沐九如的这段友谊,也随着黏腻陈腐的闭合之声,一刀两断。

    宋维谦的呼喊声透过门扉,激烈地叩击,又逐远去,消失,直到一丝声儿也没有。

    沐九如怔怔地站着,好半晌才慢慢地转过身来。

    蔺南星就站在他的后面,只要一伸手沐九如就能揽上,一近身就能拥住。

    沐少爷摇摇晃晃地靠了过去,蔺南星立马伸出双手,扶住自己的主子,化为一个坚实隽永,不离不弃的依靠。

    蔺南星立刻把沐九如带到略显狼藉的桌边坐好。

    沐九如此刻的状态显而易见得不佳,情绪大起大伏之后,呼吸都有些急促不匀。

    蔺南星担忧地抚着沐九如的背脊,却也不敢出言搭话,怕让沐九如乱了呼吸的频率或是引发了哀思愁绪。

    凌乱的屋内便只剩下急促轻浅的喘息声,与蔺南星抚顺之下的布料轻声。

    忽然之间,沐九如伸手摘下了脸上的叆叇。

    一滴眼泪从他通红的眼眶里坠落,在空中盈光一闪,破碎在腿弯之上。

    沐九如双手捂上脸庞,筋脉青翠的手腕用力抵住自己的眼下和鼻尖。

    他细细地抽泣一声,垂着脑袋,忍不住无声恸哭了起来。

    眼泪病恹恹地、极慢地汇聚着,滞涩地从苍白的下巴尖滴落,一颗又一颗,朝露一般细小晶莹,缀在眼睫上,又缓缓地零落。

    即便是流泪,也是孱弱无力的模样。

    蔺南星的心脏碎成了一片一片,几乎让他难以呼吸。

    他跟着沐九如的这些年,很少见到沐九如哭泣。

    他家少爷先天不足,平日里不能忧思多虑,也不能大悲大恸,就是掉眼泪也容易引发急症。

    因此沐九如也习惯了万事看开,天大的事情落到头上,也很快就能一笑置之。

    蔺南星的眼眶也红了,他轻轻地扯开主子的手腕,捏着帕子擦拭眼泪,柔声哄道:“少爷,别哭,别气。”

    沐九如点点头,也不想因为自己失去个友人而作践身体,惹了小南星担忧着急。

    他用力呼吸几下,平复着气息,眼泪却依然从眼角接二连三地滑落。

    呼吸变得更加杂乱、急促、艰难。

    沐九如在抽泣中递了个浅笑给蔺南星,随后就被卷入了更剧烈的喘息之中。

    胸腔的空气变得稀薄,肺部缺氧到灼痛,片刻之后,沐九如就连落泪的闲暇都不再有。

    他只能竭力地捂着口鼻,期望能恢复到正常的吐息频率。

    蔺南星一把抱起沐九如,急切地道:“我带你去找府医。”

    沐九如在窒息的痛苦中昏昏沉沉。

    他勉强找到蔺南星的脸部,把小郎君拉近,寻上这人的嘴唇。

    蔺南星立时反应了过来,将嘴唇堵了上去,引导着沐九如平复呼吸。

    这件事他四个月前刚做过,六年前也做过好些次。

    沐九如气病犯得迫切时,便需要一个东西来辅助他控制住呼吸,避免吸气过多。

    而这个东西,可以是纸袋子,可以是牛皮囊,也可以是人的嘴。

    蔺南星憋着气,用唇瓣紧紧包裹住沐九如的嘴唇,让沐九如能够通过他口腔的缓冲找回正常的呼吸频率。

    唾液在极度混乱的气息中满溢而出,幽幽淡香与清苦药香弥漫在唇齿之间。

    蔺南星一直观望着沐九如的状态,手掌在沐九如背后辅助性地按压拍哄。

    沐九如极深地呼吸着,像是要把每一丝活着的可能都咽进肚里。

    许久之后,他的吐息才算缓和了下来,胸膛的起伏也趋于平静,鼻腔重新找回了呼吸的功能。

    沐九如蹭着蔺南星的嘴唇,慢慢后退开来,涎水糊了他和蔺南星一脸,还有一些落到了衣襟上。

    他无力去管这些,只是虚弱地趴伏在蔺南星的肩头,微睁着眼睛,深深浅浅地喘息。

    蔺南星连忙把状态好了一些的沐九如抱进屋里,放到床上。

    他给人捂好被子,又仔细打点了仪容,擦干净面颊。

    沐九如顺从地任由身边人摆弄,呼吸平顺之后,他重新戴上了叆叇,虚弱地指了指蔺南星的下巴。

    蔺南星立刻用擦过沐九如嘴巴地绣帕把自己也收拾清爽。

    蔺南星问道:“少爷,还有哪里不适吗?”

    沐九如摇了摇头,道:“下次,再也别把宋维谦放进来了。”

    他说着,气息又急促了几分,蔺南星连忙拍抚上去,安慰道:“是,少爷,定不放他进来了。”

    他哄道:“少爷莫要伤心,以后……少爷还会有别的友人……”他愣了愣,缓缓地组织着语句,道,“成婚之后,我带着少爷去踏青交友,或是……在家中设宴招些正君来陪你……”

    他绞尽脑汁地设想,却发现他也不知道沐九如想要交什么样的朋友,又能上哪儿去交。

    沐九如的前半生,过得实在是太匮乏了。

    沐九如也感觉到了蔺南星的尴尬,他摇了摇头,伸手摸上蔺南星的脸庞,轻轻柔柔地道:“无事,我还有你。”

    蔺南星不知还能怎么开导沐九如,他只好再次表忠心,虔诚地道:“我定会永远陪着少爷的。”

    沐九如笑了一笑,又摸了摸蔺小郎君的俏脸,弱弱地道:“那……蔺郎,叫我一声祜之吧。”

    蔺南星气息一滞。

    沐九如轻笑道:“我的嘴儿也亲了,一声表字都不愿意叫么?”

    蔺南星脸色顿时涨红,眼神乱飞,支支吾吾道:“刚才,以前……那不是……”

    蔺南星向来把这当成治病,虽然偶尔也会突然回想起唇齿相依的感觉……

    但他敢对天发誓,他从没觉得他是在亲主子的嘴!

    沐九如眨了眨眼,叹气一声:“难道要真的亲一个,你才愿意叫?”

    蔺南星舌头打结,立刻缴械投降,唤道:“祜,祜之。”

    俊俏的脸蛋已经红得不能再红,仿佛马上就能蒸腾起烟雾来。

    沐九如柔柔一笑:“再叫一声。”

    蔺南星的凤眸漫起亮晃晃的水光,羞涩地瞟向一边,轻轻地道:“祜之。”

    “嗯。”

    沐九如勾起一个风清月明的微笑,他看了蔺南星一会,伸手触上小郎君柔软的额发,道:“南星,过几日,我给你及冠吧。”

    蔺南星凤眸圆睁,受宠若惊:“少爷……!”

    沐九如的手从蔺南星的前额,一直摸到发尾,温声道:“我还给你取了表字,及冠那日一并给你。”

    蔺南星身体轻轻颤了一颤,呼吸都重了起来,他微红着眼眶应道:“好……少爷。”

    沐九如看着他的小南星,伸出双手,笑道:“你想抱就抱,我以后是你的妻,你想怎么样都是行的。”

    蔺南星的心跳差点停止,一动也不敢动。

    明明他刚才只是有一点点想要靠近少爷的想法,竟然就被他家少爷发现了!

    他没有想抱少爷,他只是……只是……想靠近一点点……

    沐九如轻叹一声,主动向拘谨的小郎君挪动过去。

    他依偎进蔺南星的怀里,顺带自觉地把这人的手臂搭了上来。

    蔺南星浑身绷得像石头一般僵硬,搭在沐九如后腰的手指像是已经脱离了他的感知,分不清手底下的腰肢到底是什么触感。

    像是柔软,也像是刺人,像是滚烫,又或是冰凉,甚至好像让手掌都产生了味觉,品尝到了酥麻的辣,还有芳香的甜。

    沐九如道:“放松,放松。”他拍了拍蔺南星的后腰,道,“对了,刚才宋维谦当着你的面勾搭我,你也不拈酸?”

    蔺南星的背脊瞬间挺直,手也霎时一蹦三尺远,跳了开来,拘谨地蹭在被褥上,像是刚刚找回感知一般,五指胡乱地动着。

    蔺南星理直气壮又心虚地道:“我,少爷……我就是个奴婢。”

    沐九如觑他一眼,揶揄地道:“难怪总和小多鱼拈酸,该吃的醋却半点不呷。”

    蔺南星:“……”

    沐九如直起身子,与蔺南星四目相对,问道:“有听到我和宋维谦怎么说的吗?”

    沐九如莞尔一笑。

    “南星,你就是我的良人。”-

    蔺南星这几天日思夜想,万分期待及冠那日的到来。

    他的祭服早已备好,由他亲自熨烫整齐,全套衣物掇拾得一丝不苟,又摘了鲜花艾草等自然淡香放在一处日夜熏着。

    只待今日黄昏吉时,他穿上幽香整洁的盛装,让沐九如替他行了冠礼。

    蔺南星虽已到了及冠的年龄,也带上了冠帽,但却从未办过冠礼。

    这种仪典本就是士族子弟才会行的,并且还要及冠三次,极为盛大。

    但对平民百姓、鄙贱之人来说,及冠不过是年龄一到,便自己带上冠帽的事情。

    表字更是文人学子才有的雅称,如宋维谦这样的平民大夫,便没有表字。

    更别说是蔺南星这样的宫人了,哪怕他的学识不输朝臣,也是没有必要取字的——因为没有人会用雅称来叫唤一个宦官。

    但沐九如给他取了表字,便是会那样叫他。

    蔺南星想到还有半日,他就会在沐九如的主持下,真正地及冠成人,获得表字,就神不思蜀,嘴角直翘。

    蔺督公虽然已无心办差,却还是恪尽职守地替景裕把持好了京城安危,又走了趟御马监管控天下兵马军机。

    临下职前,他带着薄礼见了苗善河,请苗老公出席半个月后的大婚典礼,并充做沐九如的长辈。

    忙完公事,又忙完了私事,蔺南星这才得了空,可以回到心心念念的主子身边。

    他点了些亲信的宦官,跟着他一道回了府第-

    这几日沐九如已住回了东院。

    主屋已提前布置成了新婚的洞房,红色纱幔四处垂挂,鸳鸯锦被叠在一边,大红灯笼也高高挂起。

    正好应和了今日及冠大礼的氛围。

    蔺南星屏退左右下属,只身进入里间。

    沐九如此时正坐在轮椅中,指点着多鱼,将一件件华裳放到床上展开铺平,问道:“等下我穿哪件好?若是穿红,会不会不够庄重?”

    多鱼笑眯眯地道:“蔺公的祭服也是红色的,和沐公子正好相配呢。”

    沐九如抿着唇瓣,纠结道:“作为正宾,应当还是要稳重一些吧?可那些深蓝深绿的实在难看……”

    沐九如苦思冥想,多鱼便七嘴八舌地出着主意。

    小公公眼角的余光一晃,正瞧见蔺南星进了屋子,他连忙行礼道:“见过蔺公。”

    沐九如眼睛一亮,把蔺南星招了过来,问道:“来帮我瞧瞧,等下你冠礼时,我穿哪件好?”

    蔺南星走了过来,站在沐九如的轮椅后面,道:“少爷穿哪件都是好看的。”

    他垂下眼眸,耳朵尖尖红了一点,又谏言道:“就穿少爷最喜欢的红色吧,红色尊贵吉祥,搭配上玄青色的单衣,也很是持重威严。”

    沐九如点了点头,应道:“那便这么穿,多鱼,你将其他衣服收回柜子里。”

    多鱼喏了一声,将衣服抱起,走去外间收拾。

    沐九如将轮椅转了一圈,面向蔺南星,道:“你今日回来得早,离吉时还有许久。”他笑盈盈地道,“真好,能有不少闲暇悠闲地沐浴更衣,你的冠礼也不会行得太过紧促了。”

    蔺南星嘴角微弯,利索地收拾起床榻上的衣裳,将它们挂到衣架上,抻得平平整整。

    他把沐九如推到桌边,奉上热茶,道:“少爷,先不急。”

    沐九如呷了口茶汤,好奇地望了过去,眼眸水亮,小鹿一般。

    蔺南星道:“我今日去请了苗善河公公做少爷的长辈,成亲前两日他会去小宅那头,替少爷打点些事情。”

    他垂着眼睛,看自己的膝头:“苗老公极为和善,又是长寿多福之人,少爷有他洗梳唱福,日后定会福寿绵长,趋吉避凶……”他实在有些害羞,小声地道,“和和美美。”

    一场婚礼,新婚夫郎的闺房里只有下人,没有长辈,虽然也不是不行,却总是少了些妥帖和温情。

    苗善河位高权重,和蔼可亲,在宫内又不曾见过沐九如,确实是无可挑剔的最佳人选。

    沐九如心中柔软,道:“谢谢小郎君替我打点。”他认真地道,“往后我们定会和和美美,再无波折。”

    蔺南星面颊更红,连忙拿起茶杯,“嘟嘟”喝了两口茶水,这才冷静了些,道:“少爷,我今日带了些下属来,让少爷认认人。少爷去小宅以后,还有成了……正君之后,有什么事都能交托给他们去办。”

    沐九如笑容深深,道:“好。”

    蔺南星道:“他们就在外间,我现在唤他们进来?”

    “等等。”沐九如从轮椅里站了起来,坐到蔺南星边上,微微靠着他的未婚夫婿,笑道:“让我借借老爷的威风。”

    他坐定,嫣然一笑,道:“好了,现在叫他们进来吧。”

    蔺南星的胳膊上滚烫一片,他轻咳两声,端端正正地坐好,垂眸望了望身侧偎着他的少爷。

    有些下属并不知道少爷和他的真实关系,他确实应该给少爷撑撑腰……

    蔺南星暗自纠结了会,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极轻极轻地伸出爪子,搭在了沐九如的肩头上。

    沐九如几乎无声地悠悠一笑。

    第50章 匪石 可理解做情人间的之死靡它,更可……

    沐九如的笑声极轻, 蔺南星却是过于耳聪目明了。

    他即便不看着沐九如的脸,都知道他家少爷在取笑他。

    蔺南星抹了把自己烫手的脸皮,对着门外扬声道:“都进来吧。”

    外间齐声应道:“是。”都是细细柔柔的嗓音。

    多贤打开门扉。

    高高矮矮的五个宦官整齐地排成一列, 碎步入内,他们目不斜视,姿态谦卑, 却也不显得过于低微。

    多鱼走在队尾轻轻合上门扉。

    “拜见蔺公, 拜见祜公子。”宦官们齐声作揖行礼。

    蔺南星淡淡道:“嗯。”

    他伸手引向身侧的郎君,介绍道:“下月咱家便要迎娶阿祜过门, 你们都记住祜正君的样貌,以后见他如同见到咱家亲临, 正君交代的事情, 再小都不可怠慢。”

    众人连忙飞快地扫了眼沐九如的身形样貌,又规矩地垂下眼帘,喏道:“小的遵命。”

    蔺南星道:“往后咱家与正君一体同心, 你们如何对待咱家, 就如何对待正君,跪拜他吧。”

    五位宫人立刻跪倒在地,叩了个头:“小的们拜见祜正君。”

    沐九如还是第一次,见到蔺南星这般威武神气的模样。

    跪倒的这些宦官气质各异, 却都无谨小慎微的姿态,能看出全不是等闲之辈。

    可这些在宫内有名有姓的宦官,全都对蔺南星俯首帖耳,仆仆亟拜。

    沐九如满心自豪,笑容也明媚起来,扬声道:“都起来吧。”

    宫人们道了谢,端端正正站了起来。

    蔺南星揽着沐九如, 低头温柔地道:“我与你一一介绍过来。”

    “逢力,上来。”蔺南星招了招手,逢力便敛眉垂目走到两人跟前,躬身站好。

    蔺南星道:“这是我在御马监的副手,从四品的少监,性格有些跳脱,办事是稳妥的,你若要在宫内寻我,可直接传信于他,若是在宫外见了他,也可以随意差遣。”

    逢力说不上日理万机,比起蔺南星也空闲不到哪儿去,但蔺公既然有此一说,便是在强调正君的威权。

    逢力立马上道地说:“祜正君若是哪里用得上小的,请随意使唤,端茶送水,代买跑腿,小的绝不借他人之手。”

    沐九如道:“好,我记住了。”

    蔺南星眼神温柔地点了点头,又道:“逢会,来。”

    逢会站了上来。

    他如今和蔺南星一样是四品的太监,甚至当值的地方还是权利汇聚之地的司礼监,但没有蔺南星的提拔和点拨,就没有今日作为秉笔太监的逢会。

    逢会的姿态依旧恭顺,他谦和地站在蔺南星与沐九如跟前。

    蔺南星介绍道:“他是从御马监这里出去的内臣,如今在司礼监做了秉笔太监,平日不和我往来,但你若有事寻不着逢力……”他顿了一顿,“或有朝堂之事想要了解,便传书给他。”

    逢会相貌平平,气质温和内敛,他应道:“祜正君有事拜托小的,小的一定尽力去办,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沐九如看向逢会,小宦官约摸十八|九岁的年纪,已经官居四品,着实是青年才俊。

    却也是他家南星一手教导的下属,还至今对蔺南星忠心耿耿。

    沐九如笑道:“好,逢会,我也记住了。”

    “傅逸丹,过来。”蔺南星的语气温和了些,说道:“这是同我一道去边关监军的都监,如今随我在京营里当差,如果我在京营里时你要寻我,可以递信给他。”

    傅逸丹三十来岁,身材略高,皮肤粗糙,眉眼深邃,一看便是饱经风霜,坚韧不拔的儿郎。

    沐九如听出蔺南星对傅逸丹的亲近之意,加之傅逸丹年岁稍大,他便把姿态放低了,和和气气地道:“傅公公,久仰。”

    傅逸丹红着脸,连连摆手,不敢受礼。

    “多鱼我便不说了。”蔺南星最后招来多贤:“多贤向来管内务较多,往后他便交由你管,府第的账册名册晚些他会一并送来,你乐意管着就管,不乐意便让多贤自己料理了。”

    沐九如目光柔柔,笑道:“好,我会替老爷管好内务的。”

    蔺南星被这声“老爷”叫唤得双耳发烫。

    他清了清嗓,从袖袋里取出一个小匣子,放到沐九如的手上:“给你制了方小印,往后你若有要事传书给他们,便印上这朱文。”

    他扬声道:“多贤,取花笺与印泥来。”

    多贤应了一声,从屋内的书案上取来印泥瓷盒与一打花笺。

    沐九如从蔺南星手里接过木匣,放到桌上。

    他拉开匣盖,一枚粉色的四方小印躺在其中。

    沐九如轻轻地将它取出,印章触手温润,边角圆滑趁手,顶端雕了朵含苞待放的牡丹。

    用料是上好的芙蓉石,色泽粉中混白,如芙蓉初绽,余霞成绮。

    刻面并非是纯粹的文字,而是雕了花瓣型的纹样,图案的正中仅有一字,应当是“祜”。

    如此一来,倒也不似寻常的字印,反倒像是把玩用的吉语印了。

    红粉浸润的玉章将沐九如葱白的指尖也映上淡淡的嫣红,章子的侧面还有一列凹凸有致的边款。

    移指观看,刻着“匪石之心”四字。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可理解做情人间的之死靡它,更可以是对主子的不渝之心。

    沐九如摸着这行小字,玉石润手温热,甚至有些滚烫。

    多贤站在桌边打开陶瓷圆盒,露出朱红色的印泥;另一边多鱼也抽出几张云纹花笺,用镇纸压着。

    沐九如手上无力,昔日沾泥的活计就是蔺南星代劳。

    如今蔺南星也自觉地接过小印,四方辗转着,一下下轻轻拍在泥上,直到阳刻面粘实了红色,才把玉章还给沐九如,取了一张云花笺过来。

    沐九如用拇指扣住玉章的边款,往砑花透亮的花笺中央盖了一下。

    掀开印章后,底下的花纹飘飘忽忽,甚至还有些重影。

    即便如此,也能看出印章的图案十分精美,字迹秀逸圆润,纹样工整昳丽。

    沐九如喜爱地道:“这篆刻的手艺真好,老爷,我手上没力气,你帮我印一个清晰的。”

    “好。”蔺南星立刻听话地接过印章,拈了泥,敲了个纹路清晰的在边上,红色的朱文在花笺之上泛着炫光。

    蔺南星又拿了三张不同的花笺来,给章子拈了泥放到沐九如手上,道:“你再敲几个章,让他们带走,以后用来对照。”

    沐九如立刻接过玉章敲了起来,玉石本就有自身的纹路可用来防伪,外加沐九如这神鬼莫测的印章手法,想要仿照难如登天。

    蔺南星又道:“每日传信用的花笺都不相同,我已知会了他们几人,你若有事需要紧急联络,便让多鱼拿出相应的花笺盖上朱文,这样他们便不会错认。”

    蔺广临返乡前的对义子的最后一声忠告言之有理,蔺南星的软肋实在是太明显了,他也几乎难以遮掩这处要害,便只能小心再小心,尽量地未雨绸缪。

    沐九如印完了章子,多贤便自觉地把花笺分发给逢力、逢会与傅逸丹。

    沐九如看着蔺南星的这些得力下属,拿出正君的气场来,吩咐道:“多贤,从府库里取些银钱,犒劳一下诸位公公,辛苦他们往日为老爷办事,多方奔走了。”

    几个宫人立马和颜悦色地客套起来。

    “哪里哪里。”

    “都是在给朝廷办差。”

    “谢谢祜正君。”

    之后又是闲谈了几句,蔺南星便遣散了下属们。

    室内再次只剩下未婚的夫夫二人。

    沐九如倚着蔺南星的手臂,娴静地笑道:“南星,长大了,有好些得力的下属……威风凛凛呢。”

    蔺南星的心口突然弥漫起了一些细微的痒意。

    不是被逗弄后的害羞,也不是感动下的热血沸腾。

    像一种丝丝缕缕的挠痒,带着酥酥麻麻,蠢蠢欲动的雀跃。

    蔺南星绷了绷被主子触碰的手臂,嗓音微哑地轻声应道:“嗯。”

    沐九如微微一笑,干劲满满地道:“我也得努力做好南星的正君才行,我之前不曾学过管家算账的本事,你得给我寻个先生,教我学了看账册,我才能打点内宅。”

    蔺南星被拉回了注意力,他应了一声,本想直接派多贤去教,想了想还是改口道:“我让多贤明儿就找个妥帖人来教少爷,但少爷也不用太累着自己,府第内的账册、人员之事,以前就是多贤在管,以后也能让他继续管着。”

    “好,我量力而行。”沐九如顺从地应了,又轻笑起来:“我这些日子定会把自己养的白白胖胖的,好生龙活虎地和你成亲。”

    他调笑道:“不然新婚夫郎在大礼上昏了过去,蔺督公怕是在大内要被人说上好些风话了。”

    蔺南星面上一红,他那些同僚们都口无遮拦的,虽不知道能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反正不会是什么正经话。

    如今日头已有些下落,光线变成了黄灿灿的颜色,照得蔺南星面色更红。

    沐九如瞥了两眼羞窘万分的蔺老爷,笑眼盈盈地放过了这人,转而说道:“现在距离吉时约摸还有一个时辰,我们该沐浴洗梳,准备你的冠礼了。”

    蔺南星瞬间进入了小厮状态,应道:“好,我去叫水,等下伺候少爷沐浴。”

    沐九如道:“叫两个浴桶进来,我们一起梳洗,省些时间。”

    蔺南星差点脚底一滑。

    他从来没在沐九如面前洗过澡,就是沐九如病着的时候,他也只是在屏风后面沐浴或者随意擦洗一下。

    若是两个浴桶并排而放,他和主子在一个空间里沐浴……他想都不敢想!

    简直要污了主子洗澡的水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