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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落故 人世间最忠诚的夫君,最爱他的奴……

    蔺南星磕磕巴巴地道:“少爷, 我伺候你先洗,然后我自己再沐浴,我手脚麻利, 很快都能弄好。”

    沐九如想了想,点点头道:“也行,那你去叫水吧。”

    蔺南星瞬间心神放松, 出门去喊多鱼准备浴桶和热水。

    多鱼同他的主子甲一样, 也是个办事利索的奴婢,不过盏茶时间, 沐浴用具就已备齐。

    蔺南星关上窗户,把屋内的灯拨亮, 替沐九如一件件地宽衣。

    他伺候沐九如六年有余, 主子的身子他没有一处是不熟悉的。

    但即便看了再多次,沐九如如天人一般的完美清丽的身躯,依然会让蔺南星想要顶礼膜拜, 香花供养。

    甚至比起六年前, 他更不敢直视手下每一寸白到发光的肌肤,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漏出些什么旖念,玷污了他家渊清玉絜的少爷。

    他万分地庆幸自己已是一个阉人,轻而易举地就能端正自己的态度。

    若果他是个正常的男子, 现在怕是早就没有了做沐九如小厮的资格。

    蔺南星用襻膊将袖子扎起,捏着澡豆和巾帕仔仔细细地替沐九如清洗着。

    从纤长的脖颈,擦到隽秀的胸膛,越过纤细的腰肢,再一路往下,就连指缝间的朱砂痣也轻轻地搓揉过去。

    蔺南星的动作规矩轻软,把沐九如伺候得昏昏欲睡。

    羊脂玉一般的肌肤全都泛起通透的粉色, 脱了叆叇的双眼迷迷蒙蒙地眯起,俊丽无双的郎君此刻安恬得像是只在溪涧里静卧的小鹿。

    蔺南星替沐九如用发油梳洗了长发,顺带拿了发冠给主子束发,之后便伺候着沐九如擦身穿衣。

    前头挑选出的青黑色单衣和嫣红色外袍、朱红色纱衣一件件穿上,将沐九如的身形撑大了一圈,衬得郎君雍容华贵,肃穆庄严。

    多鱼在沐九如换衣服时,便得了令进屋收拾。

    沐九如道:“多鱼,再搬一盆水进来,让老爷也沐浴一番,还有老爷的衣服也一并拿来。”

    蔺南星正蹲着给沐九如套鞋子,闻言差点把鞋子撕碎,他小声地道:“少爷,我等下去耳房洗就好。”

    多鱼垂着脑袋,不敢听也不敢看,两个主子都要成婚了,还一个叫老爷,一个叫少爷,这是什么情趣吗?

    不愧是御前中贵和世家公子,玩的真花!

    可怜又淳朴的小多鱼只能默默装死,假装多余的自己是没有存在感的装饰,等两位主子探讨出结果以后,再决定他这多鱼的去留。

    沐九如把脚踩进鞋里,道:“你就在屋里洗吧,别来回折腾了。”他走到铜镜面前照了照蔺南星给他梳的发髻,“我不看你就是了。”

    沐九如回眸一笑,道:“我等下就坐在床上,一定……一眼也不看屏风后头,放心洗吧,啊。”

    蔺南星看着自己的脚尖,耳朵尖和脖子都红了起来:“少爷不是,南星不是……”他支支吾吾地站了起来,往屏风后面走,只留给外头两人一道背影:“少爷都可以,可以看……”

    沐九如照了照镜子,还在犹豫要不要抹个无色的口脂,随意地回道:“不看你,放心吧。”

    屏风里传来了一声“哦”,也听不出是放了心,还是略感遗憾。

    沐九如捏了点口脂涂在嘴上,笑道:“多鱼,唤人来给蔺公打水。”

    多鱼应道:“是。”

    他往后没退两步,忽然听见屏风后传来“哗哗”的入水声。

    多鱼:“……”

    沐九如一愣,问道:“南星,你在沐浴?”

    蔺南星道:“是,我很快洗完。”

    沐九如“嘶”了一声,蔺南星那头已经传来了轻快的搓洗声。

    沐九如无语地把脂盒放回妆奁里,呐呐起身坐到床边,假装自己是个聋子,听不见那头的小埋汰洗澡的声音。

    他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哪怕他现在劝说南星,这水他刚用过是脏的……蔺南星应当还能回些更让他羞耻的话出来。

    还是不要劝了,让那人埋汰去吧。

    这千好万好的奴婢,偶尔发起傻劲来也是可爱的……

    便由着蔺南星高兴吧,反正他今天早上已经洗过一次澡,这次的洗澡水应该也不怎么脏污……吧。

    沐九如只能不去想这让人头疼的问题,他叹了叹气,道:“多鱼,你去把蔺公的衣服冠带拿进来吧。”

    -

    等蔺南星沐浴更衣完毕,吉时便差不多到了。

    主仆二人移步屋外。

    庭院里祭祀天地的用具已经摆放整齐。

    盏盏灯笼或立或挂,火树银花;满墙满园的紫藤随风而舞,葡萄一般艳丽多姿,落花风软,坠叶纷纷。

    夏夜宁静,府第的仆役全都被遣散出了东院。

    蔺南星在蛙鸣虫嚷声中执香而跪,肃静祭拜。

    拜完天地之后,他便转过身子,看着他的正宾——沐九如。

    沐九如今日穿得尤其高贵绝尘,出屋之前,他特地在臂弯间挂上了一条青绿色的披帛。

    青色丝带游龙一般隐没于绯色之中,红飞翠舞,艳丽夺目,将容颜绝色的俊俏郎君从往日明艳动人的小仙,举霞飞升成了仰之弥高的神明。

    蔺南星在他的神明面前温驯地垂下脑袋。

    微卷的长发只扎成了简单的发髻,于夏日微风中裸露在沐九如的视线之下,静静等待着身前的正宾带上冠帽。

    沐九如从案前拿起六旒的冠冕——这是祭祀、大礼之时群臣佩戴的盛装冠带。

    大虞朝中四品官员可带六旒,也是是宦官得了恩典后,所能够得到的最为贵重的冠帽。

    沐九如双手握着这顶他此生都无法得到的冠冕,郑重地、稳稳地叩在蔺南星的发髻上。

    他弯下腰来替跪着的小郎君系上束带,垂眸说道:“二十及冠,虽是晚了些才补上……我们南星也算是真正地成人了。”

    蔺南星于晃动的冕旒中抬眼遥望,凤眸里满是替他打点穿着的正宾,应道:“是,谢少爷替南星及冠。”

    沐九如将珫耳塞进蔺南星微红的耳洞里,温柔又感慨地道:“可惜少爷作为正宾,却没什么能告诫你的。”

    他把蔺南星虚扶起来,抬头望着顶天立地的男子,道:“我们的南星比起少爷,已见过更加广阔的天地,读过浩渺如海的诗书,也比少爷懂得了更多的道理。”

    沐九如眼底盛着星光,盛着繁花,款款而笑道:“南星早已是功成名就的大好儿郎了。”

    蔺南星鼻尖微红:“少爷……”

    沐九如嫣然一笑,望着他的小郎君。

    沐浴过后,蔺南星便换上了五层厚的祭服,盛装华贵肃穆,衬托得蔺南星渊渟岳峙,威武不凡。

    这也是朝臣大婚所穿的婚服。

    沐九如想到半个月后的婚宴上,蔺南星也会穿着这身俊朗的装扮,他的眼神柔软了下来,缱绻地道:“还有表字,我替你想了两个。”

    沐九如道:“我对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实在判断不出好坏,也不知道哪个更好,你且自己选选。”他轻笑着道,“要是取得难听了,你也莫要怪我。”

    蔺南星立马道:“少爷取得都好听。”便是叫狗蛋,从沐九如的嘴里唤出来,都显得格外得亲昵动人。

    “小马屁精。”沐九如哼笑几声,认认真真地看着蔺南星的眼睛,说道:“第一个,取作逢君。是从王维的诗里摘来的,‘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少年意气,鲜衣怒马,很适合现在的南星。”

    沐九如自一个月前起,就时常抱着诗集在翻看。

    蔺南星送沐九如的那段柳条早已被风干,一分为二夹在了书册的其中两页里。

    蔺南星本以为那是沐九如随意留下的记号,却不想沐九如竟在那么早的时候,就想要给他取字了……

    蔺南星心头微动,立刻就道:“这个字就很好。”

    沐九如道:“还有一个呢,不听听?”

    蔺南星觉得这个已经非常好了:逢君——他便是为了与沐九如相逢而存在于世的。

    沐九如是皎皎如玉的君子,也是他的正君,更是他的君主。

    沐九如就是他的君。

    但主子辛苦想的表字,蔺南星自然要全都听完,他点头道:“要听的。”

    沐九如便接着说了下去:“第二个……”他唇瓣轻启,清晰地说出两字,“落故。”

    他柔声道:“‘北阙更新主,南星落故园。*’第二个字,取做落故。”

    蔺南星在内书堂完成过严苛的学业,自然一瞬就想到了这句诗的来处,以及词句间的释义。

    ——朝廷换了新的主人,南方的明星落在故土之上。

    也可解为:永初元年,帝位更迭之际,蔺南星再次回到了沐九如的身边。

    蔺南星的呼吸瞬间急促了起来。

    他胸口又潮又热,仿佛有什么要破蛹而出,变得更多更厚,枝繁叶茂,肆意生长。

    他的少爷连学堂都不曾进过,成日里只看些医书游记,却为了他一页页地翻阅诗册,在成千上百的诗句里,找到了能把他所求所愿,尽数诠释囊括的表字。

    蔺南星被再一次圈定了归属权。

    他是属于沐九如的奴婢,他是沐九如的南星。

    蔺南星反复品着这两个字:“落故,南星落故。”

    沐九如温柔地笑道:“是,南星落故。”

    蔺南星抿着嘴,语调微颤,轻轻地道:“少爷,你再叫我一声。”

    沐九如弯眉一笑,定定地唤道:“落故。”

    语调柔软,如鸣环佩,被初夏湿热的晚风吹得悠悠长长。

    蔺南星更喜欢后面那两字的表现一目了然,毫不遮掩,其实沐九如也是更喜欢后面那个表字的。

    因为这是他的蔺南星,是他的奴婢,他的落故。

    蔺南星眼眸中的星子明灭,随着烛火摇曳生辉,他道:“少爷,我在。”他虔诚地道,“我是落故,我是少爷的落故。”

    沐九如凝望着他,握上了身前之人宽大的手掌,道:“是,你是我的。”

    他情不自禁地解开印囊的扣带,从里面取出那枚蔺南星送他的字章,坚定不移地敲了上去。

    凹凸不平的刻印,覆盖上蔺南星的掌心。

    匪石之心,君主之字,烙印在衣冠楚楚的奴婢身上。

    正君的名讳,吻在了未婚夫婿的指掌之间。

    人世间最忠诚的夫君,最爱他的奴婢,是属于沐九如的。

    沐九如道:“你是我的蔺落故。”

    第52章 迎亲 蔺南星突然重新成了沐九如的陪嫁……

    半个月倥偬而过。

    很快便到了大婚之日。

    沐九如早些时候就和嫁妆一起, 被蔺南星护送到了御赐的小宅之中,多鱼和一些仆役也被留在这里照料主子。

    苗善河应邀到来,帮沐九如打点婚前事宜。

    苗老公是个和蔼妥帖的长辈, 把小宅装点得处处喜庆热闹,兴致来了还会做两个小菜,招来小多鱼一起吃酒聊天。

    大喜之日, 苗善河更是殷殷叮嘱, 替沐九如更衣梳妆,毫不吝啬一个多福多禄长者的吉祥之语, 真心实意地替年轻小辈祈愿祝福。

    沐九如近日也是好吃好睡地养着身体,今日更是一觉睡到了正午, 养足了精神。

    他起床之后悠悠闲闲地吃了汤药和饭食, 在屋内梳妆打扮。

    夏日炎炎,清风阵阵,苗善河同沐九如闲聊家常, 多鱼也在一旁插科打诨。

    温情脉脉的闺房中时光缓缓流走。

    沐九如等着吉时的到来。

    也期待着他的小郎君, 前来上门迎亲-

    另一头的蔺太监第。

    新婿蔺南星也是好好地打扮了一番。

    绯红色的仪典礼服穿得一丝不苟,长袍委地,头戴希冕,冠上簪着两朵艳红的牡丹。

    俊朗的脸上也略施铅粉, 淬亮的凤眸眼尾施朱,更显得新人面如冠玉、唇若涂脂。

    虞人的吉时多在晚上,冠礼如此,大婚也不外乎。

    夕阳渐落之时,蔺南星骑上他挂着红绸的五花马,带着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来到沐九如的小宅门外。

    宅邸大门半敞。

    恭候已久的多鱼迎了出来,蔺南星立即衣袂飘飘地翻身下马, 从眷属傅逸丹手里接过早已备好的大雁。

    多鱼说了一串吉祥话,与上峰的宾客寒暄一二,便带着迎亲众人往主屋门前走去。

    御赐的宅子面积虽小,里头的布置却精巧万分。

    庭院之中一步一景,处处张灯结彩,大红喜字几步一个,红烛红灯长燃不灭,千欢万喜,吉祥止止。

    蔺南星在此之前从未想他会成婚,更没想过他有朝一日会大张旗鼓地迎亲,十里红妆地成亲。

    他曾经是个奴婢,如今是个阉宦,便是有了妻子夫郎,也不过是一床被子,聘礼几两的事情。

    但他要迎娶的正君是沐九如。

    蔺南星便忍不住,想把他能给主子的一切都做到最好:万人空巷,宾朋满座,五亲六眷……

    蔺南星作为一个大内的奴婢,一个民众唾弃的阉人,他有千千万万的局限,千千万万的束缚。

    但只要他能给到沐九如的,哪怕是亲手打一对鸿雁,亲自写一张请帖,他也要尽可能地让主子风光大嫁,羡煞旁人。

    蔺南星带着宾客们来到主屋之前,柚红色的门扉紧闭不启,他未过门的正君就在里面静静等候。

    只待新婚郎君与迎亲宾客们催了妆,正君才会开门与夫君相见。

    蔺南星的心头“咚咚”直跳,手心渗出了湿滑的汗水,沾得鸿雁不住啼鸣。

    他带来的迎亲宾客人数不多,只有二三十个,宦官下属更是只带了亲信几人,剩下的全是京营里自告奋勇来参加的小兵。

    宾客们见蔺南星呆呆杵在门外,七嘴八舌地道:“蔺督公,该催妆了。”

    “督公这是害羞了?”

    “哈哈,督公竟也有这般青涩的时候!”

    “可不是,督公如今也才二十的年纪啊!”

    宾客们你来我往地调笑着,气氛热闹非凡。

    平日不苟言笑的蔺南星,今日也不再故作严肃。

    他面带红光,嘴角微弯,虽然心头对这桩婚事还有千般万般的忐忑,却也千般万般地期待将他的主子迎娶回家。

    毕竟他和沐九如,是要永远在一起的。

    蔺南星脸上挂着红晕和傻笑,轻咳几声,便端着好听的音调念起了催妆诗歌。

    宾客们也提前背了诗,跟着念唱起来。

    锣鼓吹奏声中,二十几人立于新君门前唱诗催促。

    诗声朗朗,雁鸣嗷嗷。

    多鱼见这边事态顺利,便叫上多贤一起离开屋前,带着迎亲的下人们去到庭院。

    他们给短工、仆役分配好要搬运的嫁妆,替蔺老爷给每个人都发了喜钱。

    帮佣门拿到了数额不小的铜钱,一句接着一句地大声吆喝着祝福,力求让不远处的主家也能听得清楚明确。

    小院里顿时吉祥话、祝福声不断。

    主院屋外,新郎官带着宾客们一首短诗唱毕,新正君也没多加刁难,门扉直接向内开启。

    迎出来的是苗善河。

    他穿着喜庆,本就憨态可掬的面容更是笑得慈眉善目,苗老公作揖道:“蔺公请进,正君已梳妆完毕。”

    蔺南星伴着一院之隔的喧闹祝福与吹拉弹唱,携着恩爱不渝的鸿雁一双,抬脚跨过门槛,走进正君所在的闺房。

    屋子里红烛摇曳,处处挂红,新婚正君独自端坐于梳妆小桌之前,团扇遮面。

    大虞的男女大防说不上重,姑娘成婚也可只做掩扇,而不用盖上盖头,身为男子的正君成婚更是无所谓是否遮面。

    但沐九如的身份不能被人认出。

    折中之下,蔺南星还是让御用监赶制了把团扇出来,纹样清雅,面料密实,扇面后的真容半点也不会露出。

    屋内灯火辉煌,映得良人雍容尔雅、光彩照人。

    沐九如身穿四品诰命的翟衣,里头是与蔺南星身上一样的大红礼服,长袖及地,衣服上壮丽的翟鸟与蟒纹相互纠缠。

    单看形制,其实与蔺南星及冠的祭服并无太大差异,只是多了套凤冠霞帔,和个披红挂绿的游街俏状元似得。

    宾客纷纷向屋内探望,哪怕只见到沐九如的一双眉眼,几根玉指,吸气之声也此起彼伏。

    纷纷感叹难怪蔺公非卿不娶、私定终身。

    如此美人,光是顾盼便能倾国倾城,有这样的珠玉在前,旁的庸脂俗粉蔺公又怎么能看在眼里。

    半月前的观礼之上,沐九如已貌美如九天仙人;今日的沐九如,艳丽更盛那日。

    饶是蔺南星做足了迎亲的准备,此刻依旧产生了不小的怯意与紧张。

    沐九如像是感受到了小郎君不明显的局促,他端着袖子,率先起身行礼,柔柔地道:“恭迎夫君。”

    蔺南星这才缓过神来,扎扎实实地弯下腰身,回礼道:“请郎君随我回府。”

    他怀里的两只大雁绑了翅膀和脚掌,从蔺宅被带出之后,便在傅逸丹的怀里颠了一路,现在又被蔺公强劲有力的腹肌夹得变形。

    鸿雁苦不堪言,疯狂惨叫,羽毛纷飞。

    门外宾客拍手叫好,出言恭贺。

    “鸿雁进了这地就没停过叫声,蔺督公和蔺正君一定能白头偕老!”

    “是极,它们在咱家的手里一声不吭,见了督公和正君便叫唤不停,定是觉得夫夫二人情比金坚,坚贞不渝!”

    “正君貌美如花,督公可真有福!”

    “可不是么!不然督公怎的日日都要离宫回宅子去,就是苦了咱家,已十几日没出过御马监的大门了!”

    “你这不是没夫郎么,你要有这么好看的夫郎,你还能忍住日日留御马监里?”

    “呦,这种好事,咱家不敢想,不敢想,谁能有督公这么好的福气呢!”

    成亲就是得热热闹闹,蔺南星平日虽不爱听人聒噪,今日却觉得这些七嘴八舌也无端端地悦耳了起来。

    苗善河走上前来,接过蔺南星带来的鸿雁。

    两雁子鸣叫得十分积极,也就不需要他这长辈额外出手,再让它们发声贺婚了。

    鸿雁难猎,数量也不多,故而大多数人家都是用鹅类当做替代,蔺南星之前打来的雁子,婚后还得放归野外。

    老公公把鸿雁放进笼子里,走到蔺南星的身边,笑盈盈地道:“祜郎君头上没有缠红缨,说是要让你缠呢。”

    屋外又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打趣声。

    蔺南星望了眼沐九如,坐着的主子手里握着一段小小的红绳,看得他心若擂鼓。

    蔺南星面上镇定地应道:“好。”

    苗善河瞧他强自正紧的模样,也跟着打趣起来:“小夫妻就是恩爱。”

    蔺南星面色更红。

    但面对这些日子辛苦操持地苗善河,他还是认认真真行了个礼,道:“多谢苗老公,您愿意为阿祜操持婚事,南星感恩戴德。”

    苗善河笑了笑,扬声道:“不必客气不必客气,你这后生,咱家可喜欢着呢,要不是蔺广捷足先登了,咱家指不定就收你做义子了。”

    蔺南星弯腰更深。

    苗老公笑道:“好了,别多礼,咱家也不打搅你们说体己话了,就是你们这动作得快些,莫要耽误了吉时。”

    他说完便带上屋门出去了。

    屋内骤然安静了许多,将恭贺声,言谈声,锣鼓声都被朦朦胧胧地隔绝在外。

    蔺南星带着沉沉的心跳走向沐九如。

    新婚正君气色极好,不再是往日歪斜慵懒的模样;而是端端正正,神采奕奕地坐在妆奁边上。

    沐九如望向款步行来的高大夫君,笑道:“我特意给你留了红缨,这应当是陪嫁给正君缠的。”他展开白玉一般的手心,“我没让多鱼抢你的活。”

    蔺南星刚才也是想到了这茬,才突然心跳飞快,情难自已起来。

    他郑重地取走了沐九如留给他的红线,双手轻轻摘下沐九如头顶的翟冠。

    发冠下面就是个简单的发髻和一枚金簪,他将红绳缠上沐九如的发髻,轻轻打了个结,唱福道:“少爷将来定会富贵康宁,无忧无愁,与夫婿同心偕老。”

    他此刻突然不再是沐九如的夫君,而是重新成了沐九如的陪嫁小厮南星。

    他亲手替新婚的少爷,系上代表为人正君的红绳,再唱诵美好的祝愿。

    恭祝他的少爷花好月圆,琴瑟相和。

    小厮南星的心中虽有不舍,却更多的是替他家少爷万分喜悦、万般欢喜。

    沐九如像是感觉到了蔺南星的所想,温柔地靠上夫君的胸膛,伸手轻轻环住,道:“多谢南星,少爷会的。”

    他柔柔一笑,从袖子里掏出两枚喜糖和几枚喜钱,道:“赏我们嘴甜的小南星。”

    蔺南星立刻伸出了手来,五六枚花钱与糖果从沐九如的指尖落下,掉到了他的手心里。

    蔺南星紧紧握住:“谢少爷赏赐。”

    沐九如笑道:“大喜的日子,我哭也就罢了,你这作夫君的可别哭鼻子啊。”

    蔺南星的鼻子本来还有些酸,被这么一调笑,便成了羞窘。

    他连忙收敛情绪,把赏赐塞进袖子里,又替沐九如重新带好翟冠,然后关切地问道:“少爷的身子今日如何,可有不适?”

    沐九如顶着微重的翟冠站了起来,展颜一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我今日半点也不难受,神气得很。”

    他捏着扇子,伸出手给边上的郎君:“走吧,夫君,咱们回蔺宅去,别耽误了吉时。”

    蔺南星连忙擦了把手汗,捏住少爷的手掌,却不急着出门。

    蔺南星道:“少爷,还有一事,我应当要在此地拜少爷的高堂。”

    第53章 对拜 沐九如抬脚,跨过了这道门槛,入……

    沐九如神情一滞, 慢慢地道:“我……如今没有高堂。”

    蔺南星矮下身子,缓缓跪地,目光清亮地仰视着沐九如, 道:“少爷如今无父无母,便可以自己做自己的高堂,我拜少爷也是一样的。”

    沐九如凝视着蔺南星。

    周围的人声鼎沸忽然就消失了。

    只剩下他的心脏一声一声, 沉沉地跳动着。

    沐九如入宫六年, 几经生死,早已偿了沐家的生养之恩, 如今便成了个无亲无故,天地为父之人。

    既然如此, 他为何不能做自己的高堂?

    沐九如的心跳越来越快, 仿佛有什么沉沉的枷锁也一瞬飞散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轻盈温暖,圣光沐浴一般柔软地填满了他的全身。

    他如今已再也不是沐家的公子了。

    而是只是他一个人的,蔺落故一个人的, 沐九如。

    沐九如应道:“是, 我便是自己的高堂。”

    他语调柔软,而又坚定,轻轻地道:“落故,你拜吧。”

    蔺南星便对着沐九如重重地叩首下去, 发出毫不含糊得“咚”的一声。

    沐九如在锣鼓喧天声中,在自己的大婚之日,成为自己的高堂。

    他结结实实地受下了未婚夫君的跪拜之礼。

    ——感谢沐九如对自己的养育之恩,不弃之情,求生之心。

    片刻后蔺南星直起身子,又跪着行了一礼,郑重地道:“多谢少爷给南星赐婚, 我此后活着一日,便陪着少爷一日,白首不渝,生死相依!”

    沐九如笑道:“起来吧,你心便如我心。”他刮了刮蔺南星的鼻子,“肉麻。”

    蔺南星说话的时候没察觉出有多肉麻,回头一想就害羞了起来,他腼腆地笑笑,俊朗的面容就算通红得一片,也是极为好看的。

    蔺小郎君再次擦干手心的汗水,拍掉衣服上的灰尘,这次他率先对沐九如伸出了大手,邀请道:“少爷,我们上轿吧?”

    沐九如把手搭上,紧紧地握住,两手相执,两心相知。

    他应道:“我们走吧。”

    蔺南星也牢牢地握住了沐九如的手,把小了他一大圈的手掌整个拢在手心里。

    新婚郎君推开屋门,引着新婚正君走过厅堂。

    在众人的起哄声、锣鼓的吹奏声中,蔺南星将沐九如送入花轿。

    蔺小相公快速用视线扫荡了一遍轿内收拾妥当的环境,又望了眼精神饱满的沐九如,这才缓缓放下了轿帘,走到最前,翻身上马。

    迎亲的队伍接亲折返。

    几步两个仆役掌灯照路。

    为首的新婚郎君丰神俊朗,后面便是八抬大轿、亲友。

    鼓吹奏者不尽其数,一百零八抬嫁妆鱼贯雁行地从宅子里搬出。

    十里红妆,火树银花。

    队伍绕过大街小巷、九衢三市,绵延不绝。

    沐九如坐在柔软宽敞的轿内,抖开南星提前准备的毯子,盖在腰腹之上,手指也塞进薄毯里头。

    花轿摇摇晃晃,宛如一叶兰舟,一壁之隔的外界熙熙攘攘,锣鼓喧天。

    沐九如按耐不住好奇,端起扇子,将窗帘掀开一线,窥探他暌别了六年的京城风光。

    到处都是陌生的面孔,街巷里林立着一户户的人家,小门小户开启门扉,大大小小的脑袋向外探望,讨论着吹拉弹唱的喜事队伍。

    大街上小摊店铺鳞次栉比,糖葫芦小贩吆喝叫嚷,跑堂小二热情迎送,书斋香坊雅客缓行,气味缤纷,景象繁闹。

    依旧是满城灯火,软红十丈的盛景。

    高门大户则是庄严肃穆地矗立在清幽开阔的道上,门扉紧闭,一块又一块牌匾富丽堂皇,彰显着一个个名声显赫的簪缨士族。

    沐尚书宅在桃花眼中一晃而过。

    再往前走,就是东市入口,人声又鼎沸起来。

    沐九如合上帘子,懒懒地闭起眼睛,倾听外面的动静。

    集市里的行人也都在探讨今日的婚事。

    “店家,来个肉包。”买包子的路人问道:“这是哪位官爷成婚?这么大的阵仗?”

    包子铺老板道:“不晓得啊,官老爷的事儿我哪儿知道?但五品官才能鼓吹迎亲,我见那官老爷面嫩,大抵二十来岁,就已经是个五品大官了,前途不可限量啊!”

    有个姑娘道:“嫁人的姑娘也是个有福的,我出门到这儿走了两刻钟,来的时候见不着嫁妆的尾巴,现在也没瞧见嫁妆的头。”

    周围人道:“乖乖哟!这得多少台嫁妆,家里头的人这是多喜欢她呀!真是泼天的富贵!”

    又来了个新客人,道:“老板娘,给两个菜包子!”他附和周围人道,“真的是泼天的富贵!新婚郎君也看重着这桩亲事呢,在前头不停地发喜钱,说句吉祥话便能拿九文,我今日的饭钱都有着落了!”

    周围人一听,纷纷道:“那我也得去说两句吉祥话!一句话九文钱!”

    众人把吃的快速扫荡了,寻着抬嫁妆的队伍,直直往最前面赶。

    这也属于一种成亲的习俗,叫做障车。

    本该是让出嫁那方的亲属来挡路讨要礼物的,如此便能证明家人对新妇的不舍。

    奈何沐九如现在举目无亲,蔺南星也没什么能来障车的亲友,只好主动发个钱,将这环节也办得火热起来。

    统共发了数千人,几万个铜钱,听起来虽多,折合下来也就几十两银子,却把气氛烘托得空前盛况,万人庆贺一般。

    等接亲的队伍抵达蔺太监第时,天色已然全黑,宅邸里面华灯初上。

    正是花好月圆,良辰吉时。

    蔺南星又一次下了身披红花的骏马,走到轿前,温柔地唤道:“郎君,到家了。”

    轿子内传来沐九如清润的声音:“好。”

    蔺南星掀开轿帘,将他的新婚正君小心翼翼地接出花轿。

    宅内张灯结彩,烛光璀璨,把璧人的身影映照在花轿之上。

    两人相携走到宅门外,被仆役撒了谷豆,趋吉避凶;蔺南星又带沐九如跨过马鞍,平平安安。

    临进宅前,沐九如回望了一眼接亲的队伍。

    长龙一般没有尽头的嫁妆,喧天闹地的鼓吹,骏马大轿,宾客相迎,还有身边年轻才俊的如意郎君。

    沐宅的影像逐渐消失,只余眼前龙飞凤舞的蔺太监第门匾。

    今日他就要嫁为正君,步入新家。

    沐九如抬脚,跨过了这道门槛,入了蔺太监第,成了蔺南星的正君。

    成了这个家的另一个主人。

    蔺南星的妻。

    往后掌管内宅,红袖添香,宜室宜家,他与蔺南星相辅相成,休戚与共。

    步入家宅的新婚夫夫径直走向厅堂外的青庐。

    靛蓝色的纱幔搭建出一个密闭的小屋,室内红烛摇曳,陈设却十分简单,只有两个软垫,两张凭几。

    新婚夫夫将在这个小帐里进行拜礼。

    沐九如弯腰低头,避开纱幔,进入小小的矮帐,蔺南星紧随其后,走入庐内,与沐九如面对端坐。

    婚礼的重头戏即将开始,宾客们纷纷在帐外探头探脑,把一人宽的小门挤得水泄不通。

    多贤和多鱼吆喝着,挤出人群,端着铜盆入内,伺候两位主子沃盥。

    蔺南星被伺候着洗完了手,瞥了眼边上因执扇而只能逐手沃盥的沐九如。

    他吩咐道:“多鱼,多贤,出去吧,合上帐门。”

    是否允许宾客观礼,全凭主人的意愿。

    大婚之日也没人想寻新人的不痛快,主家不给观礼,宾客们便不多强求。

    反正帐外也能看个大概,众人便各自寻了个座位,喝酒聊天起来。

    来到宅第里参加婚宴的宾客依然不多,基本都是内廷的公公们。

    那些与蔺南星暗中交好的朝臣自然是不便前来的,就连耿信达一家也不曾出席。

    更别说蔺南星还特意筛除了,有可能见过沐九如的宫人。

    如此一来,婚礼现场能凑足目前这样宾朋满座的场面,已是蔺公尽力而为了。

    青庐的帐幔垂落,隔去外人的视线。

    奏乐声、唱礼声、宾客声依然响亮喧闹。

    狭小的帐内只余新婚夫夫二人。

    蔺南星突然就紧张了起来。

    他看着美艳如花的沐九如,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地道:“少爷……我唱却扇诗了?”

    沐九如罕见得也有了些紧张,毕竟他虽然虚长蔺南星几岁,却也是人生头一遭成亲对拜。

    交拜之后,他们便是上告天地,缘定此生的夫夫了。

    沐九如重重地应了一声,道:“唱诗吧,落故。”

    蔺南星脸上发红,缓缓地唱出却扇诗歌。

    之前蔺南星跟着宾客们一起唱催妆诗,沐九如没能听清蔺南星的歌声,如今却是听得十分清楚。

    他的小郎君语调悠扬,声音轻柔,嗓子软软得一把,音色不算浑厚,却也清越温润,林籁泉韵一般悦耳。

    一首唱罢,蔺南星道:“少爷,请却扇。”

    沐九如将扇子拿开,覆于身侧小案上,先前被扇面遮挡住的脸庞露了出来。

    双颊打了胭脂,灿若桃花;嘴上也涂了口脂,水润莹亮得两瓣,樱桃一般泛着艳红的光泽。

    沐九如盈盈一笑,问道:“可还好看?”

    沐九如甚少化妆,一来脂粉里的香料容易让他过敏哮喘,二来他不常出门,化妆技术么……也不如何,常常化了妆还不如不画好看。

    今日却有苗善河帮他梳妆,薄薄地画了一层,锦上添花,丰容靓饰。

    蔺南星连自己的声都找不到了,两腮红得比沐九如更甚,他又咽了咽口水,回道:“少爷……最好看。”

    沐九如粲然一笑,皎如日星,过了会,他说道:“你在我那头拜了我的高堂,如今该拜你的高堂了。”

    蔺南星愣了愣,蔺广被禁足在蜀地,他的高堂……

    蔺南星笑道:“好,应当要再拜一遍少爷的,是我给疏忽了。”

    沐九如倒抽一口气。

    憨南星,这事也能联系到他的头上。

    沐九如无奈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小小的木牌,放在两人中间:“你的高堂,拜了吧。”

    帐子里的光线不算明亮,蔺南星看了眼地上的木牌,四四方方一个,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岑渊”二字。

    蔺南星疑惑了一瞬,突然睁大眼睛,“啪”得一声把那块牌位按倒在地,全部拢进掌心里,半点边角都没露出来。

    蔺南星几近气声地道:“一等罪臣,私藏他的牌位,被东厂发现了死路一条。”

    其实蔺南星根本不记得岑渊是谁了。

    他对于成为罪奴之前的记忆接近于无,当上中贵以后他也满心都是救出主子,从没想过要调查他自己的身世。

    但能让沐九如在此时此刻拿出来的牌位,除了他那犯了抄家大罪的生身父亲,也不会再有别人。

    沐九如见蔺南星这般紧张,拍了拍这人紧绷的手背,轻声回道:“我自己刻的,不会叫人发现,落故,你放心啊……而且拜完高堂我们就烧了它,没事的。”

    他叹了口气,嘀咕道:“就是我这字丑了点,希望父亲别介意吧……”

    蔺南星定定地看着沐九如,嗓音干涩,道:“少爷,我半点也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你不必如此冒险,我也不需要父亲……”

    “可我们两人成亲,总得有一个长辈在场吧?”

    沐九如轻轻笑道:“你虽然不记得了,但我大概还是知道一些的,你是家里的嫡长子,又是独子,当年父亲走哪里都要带上你,逢人便夸你聪慧可爱,我在小院子里听了很是羡慕。”

    他怜爱地摸着蔺南星的手背,劝道:“父亲这般疼爱你,定然是想见证你成婚之礼的。”

    蔺南星不记得他的亲生父亲,不记得他成为奴婢前如何受人喜爱,也不在乎这些。

    但沐九如悉心替他考量,还亲手刻了他父亲的牌位,让他的心头满满涨涨,充盈得像是到了极限,胸膛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是酸酸的,软软的。

    蔺南星道:“好,少爷,但等下拜完,我们得马上把父亲的牌位烧了。”

    沐九如笑道:“听你的,啊,对了……”他顿了顿,强调道,“你在父亲的面前可得好好说话,别叫我少爷了,我可不想在父亲面前做你的主子。”

    蔺南星张了张嘴,委屈地道:“……好吧。”

    显然沐九如若不提点他这句,他是绝对会对着牌位说出“少爷”二字的。

    沐九如笑着睨他一眼,便对着牌位拜了下去,蔺南星也连忙跟着叩首。

    青庐透光,两人的影子会被映在帐上,若是夫君拜得晚了、起得早了,外头的宾客和仆役就会觉得他不够爱重沐九如。

    蔺南星便一直叩在地上,直到沐九如起身后,他依然叩了一会,才直起身子。

    帐外立刻传来了宾客们的起哄声。

    沐九如心头微暖。

    他对着扣在地上的小牌位,声音极轻地祈祷道:“父亲在天有灵,沐九如今日与您的儿子成亲,往后一定与他同舟共济,同心偕老,希望父亲保佑他,一生顺遂,无病无灾。”

    沐九如说了不少,蔺南星却是没什么话,要对这“素未谋面”的父亲好说。

    沐九如见他无言,便又对着牌位叩首了下去。

    蔺南星连忙也跟着叩首,却听对面传来“咚”得一声,极为清脆响亮,宛如平地惊雷一般炸响在蔺南星的耳中。

    两人起身时,沐九如的额头红了一些。

    第54章 狗洞 沐九如看见的是新婚燕尔的屋门,……

    蔺南星望着那一抹红。

    他突然就对那小木牌上的父亲, 有了些话想要倾吐。

    蔺南星合上眼帘,真心祈愿道:“父亲在天有灵,求求您, 保佑儿子的正君,儿子的……祜之,多福多寿, 高朋满座, 今生都无病无灾。”

    沐九如笑容深深,感慨道:“拜完了父亲, 我们顺道也对拜完了。”

    “便是明媒正娶的夫夫了。”他笑眯眯地道:“夫君。”

    蔺南星稀里糊涂地高堂正君一起拜了,本还没太大的实感, 突然就被沐九如给特意点了出来。

    他瞬间脸色通红, 脖子和手指都红艳艳的,像能滴出血来。

    蔺南星手忙脚乱地把牌位塞进袖袋里,眼观鼻鼻观心道:“我, 我送你回屋。”

    他说完便站了起来, 向沐九如伸出手心。

    沐九如搭上了手指,轻轻捏了捏:“夫君,你不叫我一声?”

    蔺南星至今连祜之都还没叫顺溜,一声正君或是夫郎那是杀了头都难以叫出的。

    他的心脏怦怦直跳, 眼眸里都泛起了水光,像是要被沐九如给欺负哭了。

    沐九如笑着站了起来,随他走到帐边,放了害羞的小郎君一马,笑吟吟地道:“不逗你了,老爷快送我回屋,然后去应酬宾客吧。”

    大虞的正君可以随夫君一起宴宾, 但沐九如却是不方便抛头露面的。

    哪怕府第里的宾客都不曾见过沐九如,但万一有个擅长丹青之人,将沐九如全须全尾给画了下来,事态就会变得非常棘手。

    蔺南星便只能一个人去宴宾,不过来他府第的宾客都是粗鄙之人,哪怕沐九如能够出席,他也舍不得少爷和那些人坐在一起。

    蔺南星带着沐九如,走到另一个开向主屋的帐门边上,他提起灯笼,撩开帘帐,引着沐九如前行。

    没走几步,两人就到了主屋门前,过了主屋门槛,再过了里间门槛,回到了焕然一新的屋内。

    蔺南星将沐九如安置在床上休息,然后点了个铜盆,将他生父的牌位烧了。

    他这才放了心,与少爷低语上几句,去到外厅宴宾。

    屋门一合,只留沐九如与多鱼两人在内。

    外头人声鼎沸,正是成亲该有的笑语喧阗。

    沐九如听了会儿声,便摘了让他脖子酸痛的翟冠,回到有好些日子没睡过的婚床上。

    他掏了掏床头,果然那处放着他近期爱看的书册。

    沐九如满心熨帖,捧着多鱼倒的热茶,就着喜烛看起书来-

    时光悄然流逝。

    鼓乐齐鸣,欢声如雷也逐渐消减。

    先是唱礼声停了,然后奏乐声也消散了,最后连宾客的吆喝声也开始稀疏。

    夏日静夜的蝉鸣、蛙叫声却变得清晰缠绵。

    沐九如揉了揉眼角,打了个呵欠,吩咐道:“多鱼,去看看老爷是不是要回来了?”

    多鱼应了一声,跑出门外,很快又跑了回来,回道:“蔺公还有两个宾客要送别,过会儿就来。他让奴婢和沐正君说,正君若是累了,便直接歇息,不用等他。”

    沐九如放下书册,笑了笑道:“知道了,这几日辛苦多鱼忙里忙外了。”他拿出几颗银豆子递了过去,“把门都打开吧,迎一迎我家的蔺郎君。”

    多鱼谢了赏赐,手脚麻利地把门扉全都开启。

    如今的天气已经有些炎热,多鱼早被蒸得满身是汗,沐九如的礼服重重叠叠,倒也不怕主子着了凉。

    主屋门扉大开,视野直透室外。

    院落里只有两三个仆役在进出忙碌,长长的廊内灯火通明,小院则是幽幽昏昏,萤火点点。

    茂密的紫藤花爬在月洞门的上方,被晚风吹得摇曳飘飞。

    蔺南星从门洞后方转了进来。

    紫色的藤花纷纷扬扬,飘到新婚郎君手中的喜字灯笼上,也落在了郎君的艳红婚服上。

    蔺南星的脸上晕着酒红,凤眸却清明透亮,脚步轻快而踏实,径直便往沐九如所在的地方赶来。

    六合靴踏过落英缤纷,跨过了院门,跨过了屋门。

    绯红的门扉将俊美新郎框在其中,仿佛一纸工笔丹青。

    沐九如望着那人一步步走来。

    他看到身着盛装的俊俏夫君,越过门墙,奔赴向自己;也看到浑身是伤的小宦官,趴倒在地,塞给自己一床棉被。

    他看见的是新婚燕尔的屋门。

    也看到了曾经那方冷宫墙角的狗洞-

    太平八年,初秋。

    月上中天,清凉宫内寂若无人,无灯无照,幽黑一片。

    唯有鸣蜩几只,长长短短地聒噪。

    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沐九如一身素衣,发髻低绾,腿弯上放着一个小玉匣,坐在板凳之上,懒懒地发着呆。

    他已入冷宫四个多月,入宫前好容易养得能跑能跳的身体,如今一日差过一日。

    身形明显消瘦了下来不说,各种老毛病也一一找上门来。

    许是再过不了多久,他又要变回那个躺在床上的病秧子了。

    半年之前,他被皇帝纳入宫中,做了位同婕妤的凤止。

    但今上其实不好南风,只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至宝,自然也尽归天家所有。

    他曾经游湖之时,应了丹青客入画之请,画成收笔以后他也没管过画卷的去向。

    却不知那副美人图几经辗转,被送到了御前。

    绝世佳人,倾国倾城。

    他成了皇帝见猎心喜,想要得到的宝物。

    随后一纸诏书降下。

    沐家大少爷告别了尚未细看的广袤世间,成了天子后宫的沐凤止。

    但皇帝收了人进后宫,却依然喜欢不上男人,饶是沐九如貌比潘安,皇帝也只把他当做一个藏品。

    第一天草草地幸了一幸,此后沐九如就再没过这位万岁爷。

    倒是时常被这个娘娘,那个贵妃嫉妒貌美,暗暗使着劲折辱。

    直到进冷宫前的那晚,天子又唤了沐九如侍寝。

    沐九如那日的白天刚给贵妃跪了两个时辰,晚上一进皇帝寝殿,闻到熏香便觉得浑身不舒服。

    幸到一半,沐九如久未上犯的气病来势汹汹,后来还连带着犯了风症,蹬了皇帝几脚……

    不仅丑态百出,也结结实实地惹了天子的厌弃。

    沐九如就这么被下令禁足清凉宫了。

    冷宫里面缺衣少食,但他至少再不必应付那些烦人的宫妃。

    因此刚进来的前两个月,沐九如倒是觉得十分惬意。

    但第三个月起,孤寂感如蛆附骨,日益加深。

    无人说话,消息不通。

    沐九如像是被茫茫世间遗忘在了此地。

    毫无自由,也无足轻重。

    他越发地想念与他形影相依的南星,偶尔也会怀念时常惹他气恼的宋维谦。

    也越发痛恨用他来换取天子青睐的沐家。

    他久居小院,病时亲族从不问津;一朝他身体大好,便被急匆匆地献给帝王。

    他从未学过一星半点的后宅手段,也就规避不了娘娘们的刁难,从入皇宫到进冷宫,短短两个月时间,他能学会得实在太少。

    可他又只能等待前朝沐家的救助。

    只要沐老爷肯为他在天子那里争取一二,他便还有被解禁的可能。

    只要让他出了清凉宫,他定会更为慎重,竭尽全力争宠固宠,再不消极以对,隐忍退避。

    他这么差的身体,如果一直耗在冷宫里,不过两年,他便病入膏肓,形销骨立,再无翻身的余地了。

    哪怕只是为了活着,他之后也得做好凤止该做的一切,甚至做得更好更多。

    他不想再次成为一个,日日等死的病弱之人。

    沐九如若是成了宠妃,对沐家来说自然也是好事一桩,他的亲族定然也是会在前朝相帮于他的。

    沐九如怀揣着生存的期望,一等再等,等到禁足的口谕成了永久的幽禁,他也依旧期待着能有些转圜。

    终于在十几日前,沐九如收到了沐家托宫人送来的东西。

    便是他膝头的这只玉匣。

    沐九如打开冰凉的匣盖,盒内满是玉石的碎屑。

    月色清辉,倾洒而下。

    满盒玉屑便成了琉璃万顷,如月在水,天上人间一般美轮美奂。

    送东西来的宫人还特地和他说了:沐家将匣子送给沐凤止之前,放在薰房之中香薰了整整九日。

    但东西到沐九如手上的时候,一丝香味也没,根本不曾熏香过。

    只有“香消玉碎”。

    他们要沐九如香消玉碎。

    ——沐家放弃了沐凤止,放弃了沐九如。

    沐九如不知前朝出了什么变故。

    但他几个月不见皇帝,处置却从禁足加重成了终生幽禁,必然是沐家子弟在朝堂之上惹了皇帝的厌恶。

    沐家想用他的死,叫皇帝心软或是让步,复宠沐家。

    ——真是物尽其用。

    但沐九如又能怎么办?

    他只是个冷宫里的弃妃,此生再无出去的可能。

    注定要慢慢枯萎在此地,一日日地病弱下去。

    直到薪尽火灭,骨化形销。

    沐家作为他唯一的亲族,也不再帮扶他的话……

    他在此世间再无活路。

    也再无牵绊了。

    他的友人,宋维谦……他相见不如不见,与宋师兄的友情断在入宫那刻已是极好。

    宋维谦往后慢慢地将他淡忘了,寻得今生挚爱,悬壶济世,会过完极好的一生。

    他的奴婢,南星……他给了小南星赎身钱,又把他交托给宋师兄,他也无需再担忧了。

    只要南星赎了身,他识字认字,伺候人的本事又好,就是去酒馆里当个跑堂,时日久了也定能做上掌柜。

    往后生活美满,衣食无忧……

    就能替他的少爷,好好看看世事繁华,天地辽阔,万象森罗。

    初秋的晚风还带着夏日未尽的灼热,又仿佛格外的凄冷。

    沐九如打了个寒颤,脸上也因受凉泛起薄红。

    他望向草木茂密,久未打理的花园,伸出隽秀柔美的手指,放入玉屑之中,拢了一捧,扬在身前。

    碎玉萤火一般散在空中,荧光点点,乱琼碎玉。

    空中星月皎洁,银河浩渺。

    被宫墙圈出的小小一方天地,倒映在沐九如的眼底。

    他久久地望着。

    忽然他听到边上传来些什么动静。

    仔细倾听……

    “凤止,沐凤止,在吗?”

    沐九如一个恍神,又听那声音道:“少爷,少爷……”

    沐九如骤然起身,玉匣掉落翻倒在地上,他无暇顾及,只是下意识地往那个方向疾驰而去。

    晚风轻拂,满地玉碎之上,腰带飘摇地挂于梧桐枝头,与无人的小板凳悬空相对。

    那呼唤声来自于清凉宫墙角的一处狗洞,荒草萋萋,草木繁茂,若不是有声音传来,沐九如甚至不知道冷宫里还有这处地方。

    他剥开杂草,狗洞只有成年人脑袋那么大,无法让人进出。

    “少爷,少爷你来了?”

    沐九如只有一个奴婢,除了南星再也没有人会叫他少爷。

    这不是南星之前的声音,听着要更加粗哑一些,但南星正在成长,声音会有变化也是理所应当。

    沐九如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是担忧还是兴奋,是欣喜还是恼怒。

    他直接趴到了满是杂草的地上,沿着狗洞向外看去。

    坑坑洼洼的小圈外,是他熟悉的容颜。

    是他的南星。

    穿着……品外宦官的衣服。

    沐九如语气颤抖,抱着一丝奢望地问道:“你是怎么……来的?”

    南星背后的不远处,是灯火辉煌的道路。

    不夜皇宫,光耀四方。

    昏黄暖光映在南星的背后,映在漫过他身躯的草木之上,让南星的五官幽暗难辨。

    那一双凤眼却亮如皎月。

    南星的眸子慌乱地晃了晃,又定定看向沐九如。

    他咧嘴笑道:“少爷,我入宫来寻你了。”

    第55章 故人 沐九如抱衾而睡,如拥故人,如被……

    沐九如嘴唇嗫喏, 却只能咬紧牙关。

    他连一句“糊涂”都骂不出口。

    南星看着沐九如的脸庞,看了许久,他担忧地问道:“少爷, 你在清凉宫里……还过得惯吗?”

    沐九如的眼珠缓缓转动了一下,极淡地笑道:“……一切,都很好。”

    他数个月来几乎不曾与人沟通过, 连说话音色都晦涩了起来。

    所幸几字之后, 沐九如又找回了轻快的语气,道:“如今我不用侍寝, 也不用去日日见皇后和其他的贵妃,还每日有人送饭给我吃, 自由的很。”

    他拨弄两下松散的发髻:“看, 我梳妆的手艺都变好了。”

    南星看着沐九如都快要散开的头发,用力地抿了抿嘴,凤眼里漫起更亮的水光, 他承诺道:“少爷, 我之后一定想办法来找你,或是帮你离了冷宫。”

    沐九如看着地面,沉默了会,问道:“你如今……在内廷做些什么?”

    南星道:“我因着身量比较高, 被挑去抬轿抬辇了,只要圣上来后宫,轮着我当值……”他兴冲冲地笑道,“若我寻着了机会,还能再来找少爷。”

    沐九如看了看南星的肩颈,突然从狗洞里伸出一只手去,轻轻触上小宦官的颈项, 心疼地道:“这里……都磨破了。”他又把手轻柔的放到南星肩膀上,“这里呢,也疼得厉害吗?”

    南星皱了皱眉,额角溢出几滴汗珠,他飞快地笑了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道:“还行,不太疼,老公们说等之后起了茧子,就不会疼了。”

    他见沐九如脸色不太好看,心虚地转移了话题道:“少爷,清凉宫里不知道东西够不够,我这没什么好的物件,就这床棉被还不错,少爷你拿走吧。”

    说话间,南星拿出了一长条被粗布包裹的棉被,刚刚好能从狗洞里穿过。

    想来是之前就勘察过好几回附近的情形了,这次才让他找到了个万无一失的时机,带上家当来寻沐九如的。

    沐九如伸手把棉被退了回去,道:“你被子给我了,你盖什么?我不需要被褥,我这儿东西足得很,说是冷宫里,到底也是个妃子,我这连碳火的份例都很足。”

    “少爷,我带不回去了,等下还要给圣上抬辇呢。”南星撒娇道:“你若是不要的话,我只能扔在这儿了,少爷收下吧,全当让南星安心安心。”

    沐九如叹了一声:“……给我吧。”

    他伸手抓住被子,从狗洞里拖了进来,另一头的南星也使劲拱着。

    很快那条被褥便替代南星,进了清凉宫里。

    沐九如隔着外头的粗布摸了摸里面的被芯:不如他清凉宫里的被子厚实,要了也无甚大用。

    却不知往后的五年半里,这床被褥他用得潮了、脏了也不舍得丢弃。

    只因这是思念南星的途径,也是他感知自己未被世界遗弃的唯一锚点。

    抱衾而睡,如拥故人,如被故人相拥。

    但此时的沐九如不知后事,他隔着荒草,照着月色,叮嘱他的小厮道:“你往后……别来找我了,也别做这些危险的事情。”

    他语气温柔,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拒绝:“我没有复宠的可能,你和我来往,被人抓到不知要被怎么发落。”

    南星连忙保证道:“少爷放心,我一定会小心的,这次我也是十分当心,特意花钱……”他又心虚起来,眼神飘了飘,“就是少爷给我的钱,唔……我用来疏通了宫人,不会叫人发现的。”

    他抬眼看着沐九如,眼里星光熠熠,向往地笑道:“往后我要是混得好些了,就带好吃好喝的来孝敬少爷,要是还能再厉害点,就来给少爷看门,或是……”

    “南星,我没有复宠的可能了。”沐九如凌冽地道,“我这辈子都出不来冷宫了,你别再找我,既然入宫做了宫人,你……”

    他闭上眼睛,忍着心头的酸楚,狠狠地道:“就去跟着其他娘娘殿下们,谋条好出路,别虚掷在我身上。”

    南星睁大了眼睛,委屈地道:“少爷,我只想跟着你,我……”他不情不愿的改口,“我就算之后跟了其他贵人,我也会来找少爷的,只要有法子,我一定会帮少爷,让少爷离了冷宫!”

    南星的神色极其坚定,沐九如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劝说这个死心眼的小厮,他甚至想把这人骂走。

    沐九如气愤地道:“你这憨子,你真的别……”

    远方突然传来了尖细的声音:“那头那个,是何人!”

    随后杂乱的脚步声响起,快速地接近这处狗洞。

    南星回头望了一眼,自知暴露,飞快地对沐九如道:“少爷!我一定再来找你,一定帮你,少爷在冷宫里好好生活,等我!”

    他的凤眸里因盛着明亮的烛光,像是一团星火般,要把整座冷宫点燃。

    沐九如把头上的两枚金钗拔出,长发散落满地。

    他把钗子塞进南星的手里,急急道:“拿去!万一被发落你用这打点疏通!”

    南星捏住金钗,收进袖中,对着狗洞轻声说道:“少爷,万福。”

    宫人的脚步声近在跟前,沐九如闪身贴在墙边,听着外面糟乱的动静,像是把南星压住了,又要拖去哪里。

    沐九如闭着眼睛,无声地呢喃道:“万福……南星。”

    骚动远去,消失,清凉宫恢复寂静。

    月光如洗,沐九如望向皎皎明月,不停地祈祷着:“万福,万福,南星。”

    那一晚,沐九如在狗洞的边上蹲了许久。

    直到月落日升。

    天刚亮时,宫外来了几个人,要把墙角的狗洞堵上。

    这时沐九如才缓缓站起。

    身后吵吵嚷嚷,传来使唤、糊泥的声音。

    沐九如抱着那床隔墙而来的棉被,走到梧桐树下。

    日光圆润,被圈在垂挂的腰带中央。

    仿佛南星的那双凤眸里,燃着的不灭星火。

    沐九如伸出手去,紧紧握住那条腰带。

    用力扯落下来。

    往后数年。

    他无数次地挂上腰带。

    但只要想到那双明亮的眼眸。

    他的心头就又被点燃了一簇火焰。

    让他又生出了勇气,等待明天的到来。

    等待南星的到来。

    -

    红烛帐暖。

    花好月圆的洞房中,蔺南星站在沐九如的身前,垂着脑袋,替矮他整整一头的新婚正君解下镶金戴玉的银镂革带。

    沐九如细细一握的腰肢瞬间被释放开来,袍衫垂顺地落下,盖到缠枝牡丹纹的翘头履上。

    小夫夫二人方才已经同牢而食过,又喝了合卺酒,卸了妆。

    如今只差宽衣解钗,便能春宵一刻了。

    蔺南星继续给沐九如褪下繁重的装束,只留了洁白的里衣里裤,然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解下了沐九如头顶的红缨。

    大礼之前,这条红绳是小厮南星给主子绑上的,成亲之后,便由夫婿蔺南星给他的正君解下。

    取了红缨之后,蔺南星又替沐九如松了发髻,长发垂顺地松散下来,一丝弯曲都没有,像是上好的绸缎一般。

    沐九如也伸出手,捏着蔺南星罗衣的袖口与衣襟,轻柔地往外褪去。

    蔺南星一个激灵,琴瑟和鸣的氛围骤然破碎。

    他后退几步,飞快地脱掉大衫,麻利地道:“少爷,我自己来!”

    沐九如轻笑,无奈地点了点头。

    正好他也不擅长做这些,便道:“唔,好吧,我先给老爷暖床去。”

    蔺南星连忙摇头:“少爷,使不得,我睡小……”

    蔺南星愣住,前头一直忙忙碌碌,他又喝得有些多了,竟是现在才发现……

    他的小榻不见了!

    沐九如笑道:“别看了,我刚才让多鱼撤出去了,新婚之夜老爷还睡小榻……”他垂着脑袋,泫然欲泣地道,“哪怕只有多鱼一人知道,他定也会觉得我是个不受宠爱的。”

    他家少爷又在故意使坏!

    这次是装可怜!

    但沐九如哪怕是假装可怜,蔺南星都觉得有些晕晕乎乎,不忍叫沐九如露出这般委屈的表情。

    但他本来预计自己今晚是睡小榻的,半点和主子同寝的准备也没有!

    这也太突然了!

    而且,那可是他这一等小厮的矮榻!怎么就搬出去了?!

    沐九如叹道:“唉,你若还是要搬小榻进来的话……我就叫多鱼也睡那榻上,他如今才是屋里伺候的奴婢,你舍了新婚正君也要睡小榻,就和他挤去……”

    蔺南星危机感四起,主子屋里的小榻如何能让另一个奴婢睡上!

    那可是他的专属床位!

    只有和主子亲信的奴婢才能睡在屋里,睡在踏步上。

    那些不亲的,都是睡外间,守门口的!

    沐九如好笑地看着小郎君脸上风云变幻,他伸手触上蔺南星的衣带,摸索卡扣所在的位置。

    沐九如哄道:“小南星,别闹了啊。”

    沐九如毛茸茸的头顶近在眼底,呼吸都打到了蔺南星的胸口上。

    蔺小郎君无从招架,只能疯狂地捂住衣衫,小媳妇一般地红着脸蛋:“我,咱家,我,咱……奴……我得先去沐浴。”

    沐九如笑得不行,甚至发出了几声悦耳的“咯咯”声,道:“……你实在想洗,后半夜再叫个水吧,现在叫……唔……”

    他给了蔺南星一个大家都懂的眼神。

    蔺南星羞窘得脸上能滴出血来,支支吾吾地道:“可我……我出汗了,还喝了酒……身上有味道。”

    沐九如收了收笑,道:“那我闻闻。”他弯着嘴角凑过去,踮起脚来,鼻尖在蔺南星颈侧逗留,“是有些味道。”

    蔺南星瞬间捂住了沐九如鼻尖所在的肌肤,眼瞳不停晃动,又是惶恐又是自我埋怨,仿佛过会儿就准备去耳房搓洗掉一层皮肉。

    沐九如轻轻扯开蔺南星的手,笑道:“是……小郎君的味道。”他又凑上去闻了闻,“好闻着呢。”

    蔺南星的呼吸停住了,心跳沉沉不停地冲撞着,颈侧清浅的呼吸像是一根羽毛,在不停地拨撩挠痒,让他晕头转向。

    沐九如把被魅惑迷糊了的夫君拉到床边,柔柔地道:“快些给我暖床吧,被子里有点冷。”

    蔺南星的脑子混沌一片,听到沐九如觉得床榻冷,再不敢推三阻四,也生怕他家少爷还要逗弄他。

    他飞快地褪去了衣衫,拆了头发,只留下粉色贴里和里裤,一骨碌钻进被子里,贤惠地暖起床来。

    沐九如好笑地褪下叆叇,也跟着他的小相公爬上了床。

    蔺南星托了托沐九如,把人抱到床铺里侧,方便他夜间起床照顾。

    沐九如拉开鸳鸯锦被,慢慢地窝了进去,挨着蔺南星略显僵硬的肢体,放下被褥。

    蔺南星也把床幔放下,遮挡住红烛的光线,又仔细地给沐九如掖好被角,才再次躺了回去。

    如今虽是初夏,天气还未炽热,但蔺南星盖着被子依旧觉得湿热不堪。

    沐九如却是还觉得有些冷的,他甚至觉得蔺南星的身上一片火热,很是舒服。

    沐少爷毫不犹豫地翻了翻身,窝进他家小南星的怀里,连腿都不客气地架了上去,脚心贴着蔺南星的腿侧,滋润地捂着。

    沐九如眯起眼睛,满足地喟叹道:“南星身上好热,往后冬日里,我都不需要汤婆子和被炉了。”

    蔺南星的呼吸不自觉乱了起来,浑身上下更是滚烫,细汗如雨。

    他又开始庆幸自己是个阉人了。

    不然这种情景下,他肯定会有些不得体的表现,没办法让少爷舒舒心心地抱着。

    沐九如懒懒地趴了会儿,手底下的腹肌块垒分明,触感极佳,但他如果真的摸上几下,小郎君怕是得羞地昏厥过去。

    沐九如在迷迷糊糊的呵欠声里说道:“可惜我如今身子还未大好,陪不了夫君洞房花烛,我们就都早些睡了吧,明日我还得随你进宫去给圣上谢恩……”

    蔺南星垂眸偷偷看着小鸟依人的主子,贴心地道:“少爷就不用去了,哪怕带着遮面,万一出了岔子也是危险,我明天就和圣上说……”

    他停顿片刻,几近气声地道:“正君起不来。”

    沐九如即使不刻意抬头去看,都能想象蔺南星羞臊的模样。

    他轻笑起来,气息喷洒在蔺南星的胸怀上,渗过衣料,潮热肌肤。

    沐九如柔柔地道:“好,多谢蔺郎体恤。”

    蔺南星浑身僵得和石头一样,他憋了好半晌的气,才冷静了点,干巴巴地道:“少爷,安,安歇。”

    沐九如靠在蔺南星宽厚的胸怀里,合上眼帘,呵气如兰道:“安歇,南星。”

    红烛不灭,长夜未央。

    沐九如真真实实地拥抱着他的故人。

    他的落故。

    沉入安稳的梦壤之中。

    -赐婚卷完-

    第56章 新婚 蔺南星敌不过内心的邪念,鬼鬼祟……

    红烛燃烧一夜, 已自动灭了。

    天方亮时,晨光映入昏暗的屋内,穿过微透的床帐, 打在相拥的新婚夫夫身上。

    沐九如整个人窝在蔺南星的怀里,脖颈枕着结实的臂弯,膝盖也蜷曲起来夹着小郎君的大腿。

    露在鸳鸯被外的俊秀脸蛋, 被夫君的体温暖得艳若桃李, 漂亮的眉眼舒展着,鼻腔里发出些细细的鼾声。

    蔺南星睡前在自己的位置上躺得笔端笔正, 如同棺椁中的尸体一般,一夜过后, 却是不自觉地把沐九如紧紧拥在了怀里。

    被主子枕着的手臂环过细细一握的腰肢, 轻轻地搭在腰线上,另一只则是手揽着沐九如的肩头。

    脑袋和颈窝也架在了沐九如的发顶上。

    蔺南星以一个保护的姿态,将沐九如严丝合缝的拢在他的胸前, 仿佛一只镇守着珍宝的巨兽。

    那只放在沐九如腰肢上的大手, 睡梦中不自觉地摩挲了两下,又掠到更前面的地方,把沐九如揽得更加贴近于他。

    最终,手指停留在了沐九如清瘦柔软的肚子上, 勾连着里衣纤长的腰带。

    蔺南星高挺的鼻尖也凑近了,在沐九如发顶轻轻蹭着,幽幽茶油清香涌入鼻腔。

    蔺南星在这好闻的香气里,悠然转醒。

    他看了两眼主子漂亮的头顶,又闭上眼帘,情不自禁地拱了沐九如两下。

    ——往日他只能用双手触碰沐九如的头发,如今他成了少爷的夫君, 居然可以用鼻尖碰到主子的发顶了……

    蔺小郎君在半梦不醒中,极为满足地、轻轻地拱着沐九如的头发丝,但半点也不敢拱到沐九如的头皮。

    生怕惊动了主子,把人给吵醒了。

    他磨磨蹭蹭地嗅了一小会,闻得口齿生津,在短暂的梦境里,他还偷偷地捡了根沐九如的头发,放进嘴里尝了起来。

    又香又甜……

    蔺南星一下惊醒。

    他怎么能吃主子的头发!主子的头发是他能吃的吗!

    蔺南星大气不敢出一个,方才梦里面悄悄拱沐九如脑袋的勇气也瞬间没了,想也不想便梗着脖子往后退……

    手上立刻传来了温香软玉的触感……

    蔺南星手指紧绷。

    他的手!!!

    他的手怎么搭在主子身上了!

    还……还抱着主子……!

    他……他还夹着主子的腿……太,太唐突,太不敬了!

    蔺南星吓得瞌睡全无,脸上忽白忽红,可分明是这样大逆不道的动作,却让他有了些隐秘的满足和欢心……

    主子如今已经是他的夫郎了……

    蔺南星:“……!”

    蔺南星悬崖勒马,再不敢多想。

    他放开沐九如的手脚,做贼心虚又小心翼翼地把沐九如摊平,让那漂亮的脑袋稳稳地靠在枕头上,而不是奴婢的身上。

    最后他给主子掖好被角,一切又是清清白白的模样。

    蔺南星还今日要进宫去向景裕谢恩,却也不用太早就到。

    并非他怠慢天子,而是因为景裕不知为何爱上了开大朝会。

    少年天子目前已把朝会的间隔从安帝时期的一月一朝,改到了五日一朝。

    甚至还有改成每日大朝的打算。

    今日的景裕就要先开了大朝会,才能有空见他的蔺大伴。

    如此一来,蔺南星便也不急着去给景裕做奴婢了。

    他挨着自己真正的主子,也是他的正君又躺了下去。

    蔺南星听着沐九如忽急忽缓的呼吸声,本因心虚而不住跃动的胸膛沉稳地静了下来。

    他侧头看向正君漂亮俊秀的脸庞,目光温柔而孺慕。

    沐九如在梦里轻轻地咳了几声,他便伸出手去,抚上沐九如的胸膛,在被窝里轻轻地拍哄着。

    一如成亲之前那般,又有许多地方都不太一样了。

    很快沐九如就恢复了有规律的呼吸,蔺南星安心地收回手来。

    可沐少爷的手指却不自觉地搭上了抚着他胸口的大手,又一路顺着手臂摸过去,确定了被褥里的巨大热源。

    最后俊美的正君一个翻身,把自己重新塞回小夫君滚烫圆实的胸怀里。

    蔺南星浑身僵硬,长久地屏住呼吸,唯恐剧烈的心跳声会把他家少爷吵醒。

    沐九如睡得香甜、万事不知,尤自小兽一般地钻拱着,没一会,两人就恢复成了蔺南星刚醒时的姿势。

    只差蔺南星再把沐九如也圈起来了。

    蔺南星手臂一前一后地摊着,万万不敢再次碰上主子的身体,只是用一对凤眸瞅了沐九如的头顶半天。

    最后蔺小郎君还是敌不过内心的邪念,咽了咽口水,鬼鬼祟祟地把鼻尖触了上去。

    新婚大喜的奴婢在主子淡淡的发香中,心虚且满足地再次沉入了梦里。

    -

    沐九如一觉睡到了巳时初。

    他这夜休息得身心舒泰,被褥柔软,浑身暖和,连带着大婚操劳一日的疲乏感都似乎消失无踪了。

    沐九如在婚床上躺了一小会,便起了身子,撩开帘幔,伸出洁白的双足踩到踏步之上。

    屋内没人,但屏风后传来了声响。

    蔺南星轻轻地问道:“少爷?你醒了?”

    说话间身材高挑的小郎君已从拐角转了出来,几步走上拔步床,蹲到了他的正君身前。

    蔺南星把沐九如的裸足抬起,放到他膝盖上,长手一捞,替沐九如拿来床头的叆叇,递给过去,柔声问候道:“万福,少爷。”

    沐九如接过叆叇,架在耳后,将玉链搭在后颈上。

    他抚了抚仰视着他的小郎君,笑道:“万福,落故。”

    蔺南星抿嘴而笑,道:“少爷,这就起了么?我伺候你穿衣。”

    沐九如道:“好,给我挑两套庄重些的来,今日我得见见府里的下人们,还有西院里的那些妾室。”

    蔺南星应了一声,便出门使唤多鱼,让下人给沐九如拿衣服和盥洗的用具。

    新婚郎君在屋门口嘀嘀咕咕一阵,没一会,端着几件色泽沉稳,用料贵重的常服回到了床边。

    蔺南星展开他选定的衣服,套上沐九如的身体,一边伺候着沐九如穿衣,一边边轻声说道:“少爷虽说要开始掌管内宅了,但也不要累着自己,那些人少爷随意见一见,叫他们认了脸就好,旁的事情都能交给多贤去处理。”

    沐九如承了他家小郎君的情,温柔地点点头道:“好,我知道了,定不会累着自己的。”

    话虽这么说,沐九如的心里却是有些振奋和期待的。

    他此前二十八年的人生里不学无术,从来都只是在竭力求存。

    如今他做了蔺南星的正君,掌管中馈、经营内宅便成了他的职责。

    这也是他第一次,有了件责无旁贷必须做好,也切切实实想要做好的事情。

    早在蔺南星与他成婚前,沐九如便和请来的账房先生学了管账,也向多贤请教了些治家之道。

    安内才能攘外。

    沐九如若是将蔺太监第的内部打点稳妥,经营得家殷人足,蔺南星在朝堂里,也能少些后顾之忧。

    蔺小郎君倒是从未考虑过蔺太监第要是经营好了,能对他有什么用处。

    之前多贤管着宅第时就没出过岔子,如今沐九如接手过去,蔺南星也只担心会累着他的主子。

    左右就是个御赐宅第和一些尘垢秕糠的下人,弄没了弄死了也不打紧。

    蔺小厮专心致志地给伺候着已嫁他为妻的主子,替沐九如穿上衣服和鞋袜,又侍奉着人净面盥漱。

    不一会就把主子收拾得清清爽爽,衣冠齐楚。

    蔺南星望着容姿皎皎的沐九如,总觉得今日的少爷尤其好看,笑容婉婉又明艳非常。

    就好像是……

    他们入宫前一年的那个健健康康的沐九如——

    会想要云游四海,想要见识大千世界,每天都有看不完的新鲜事,说不尽的玩笑话,还有不胜枚举的,想要体验的未来……

    蔺南星怔怔地看了一会,直到沐九如戳了戳他的鼻尖,蔺小厮这才回过神来。

    他依依不舍地道:“少爷,我要进宫去面圣了,怕是来不及陪少爷用早饭。”

    沐九如从床边站了起来,扶着蔺南星的大手,关怀道:“那你用过早饭了么?”

    蔺南星道:“用过了,我给少爷分了饭就走。”

    沐九如笑道:“先不急着吃饭。”

    沐少爷眸光莹亮,水润润的眼瞳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的小郎君。

    今日的蔺南星因着是私下去见皇帝,并没有穿宦官的朝服,而是穿了件淡紫色的缺胯袍。

    广袖用革制臂褠箍着,冠帽也没带,只是用巾带束了发。

    ——整个人看着长身玉立,眉目疏朗,比起往日更有少年风发意气的仪姿。

    沐九如喜爱地看着他的俏相公,从床下抽屉里取出一条红粉的巾帕,又走到妆奁边上寻了枚小巧的玉佩回来。

    他俯下身子,将玉佩挂在蔺南星腰间地蹀躞上。

    蔺南星一个机灵,轻轻捏着沐九如的肩膀,想把人拉起来,道:“少爷,我自己来。”

    沐九如抬眸,睨了他一眼:“别动。”

    蔺南星立时不动了,两只手老老实实地垂在衣服边上,局促地扣着衣料。

    沐九如轻笑一声,拍了拍蔺南星的手,那双大手便连衣料也不扣了,乖乖垂着假装已失去了知觉。

    沐九如这才又动作起来,把手上的丝巾绑到玉佩之上,翻出绣帕角落绣着的“祜”字。

    从蔺南星的角度,他看不见绣帕上的字样,只能看到他家少爷圆润漂亮的发顶。

    早上的记忆又浮现了出来,这……这个视角实在是太过刺激了,几乎能把他家少爷的每一根头发都看得清清楚楚!

    蔺南星用力咽了咽口水,就听沐九如温温柔柔地道:“虽是时间赶了点,只来得及绣好这么一个字,我自己瞧着还算不错……”

    沐少爷打趣地拍了拍那方绣帕:“也算是不负蔺先生的教导吧?”

    先……先,先生?!

    蔺南星差点昏过去。

    光是看着早上刚被他亵渎过的头发丝他已经无地自容了,少爷还说他是先生……

    他哪当得起先生二字!

    哪有先生偷偷把鼻子尖搁少爷脑袋上,梦里吃少爷的头发的!

    简直有辱斯文,愧对先生二字!

    “别揪衣服,揪皱了还得再换一件,我之前从没见你穿过这身,好看的紧。”沐九如又拍了拍对衣服抠抠挠挠的大手。

    大手再次安静地装死起来,只是颜色变得很红,好像刚被热水烫过一般。

    沐九如笑盈盈地看了眼小相公红彤彤的手指。

    他伸手捏了两下,又重新打点起了蔺南星的配饰,贤惠地将巾帕安放在鱼袋旁边,抚顺理好。

    做完这些,沐九如站直了身体,把蔺南星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满意地道:“这样就行了,带个绣帕,让圣上知道我们家小郎君也是有夫郎疼的,没被正君给轻慢了,家中正君不去面圣并非是不满意这桩亲事,而是因为我们夫夫俩……”

    沐九如眨了眨眼睛,露齿一笑:“鱼水相融,感情着实是太好了点。”

    蔺南星羞得眼睛都睁不开了,甚至听到“鱼水相融”时,他感觉自己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好像要昏过去了。

    他连忙稳了稳身子,把沐九如往桌边带,道:“少少……少爷,我给你打粥。”

    沐九如嗤嗤笑了两声,也不再逗这人了,自觉地落了座。

    蔺南星这才慢慢冷静下来,替主子将碗筷摆齐,打好粥羹。

    他把小勺插进滚烫的米汤里,满眼不舍地道:“少爷,你慢些吃,我得去宫里了……我叫多鱼进来伺候你。”

    “好。”沐九如怜爱地摸了摸撒娇的小郎君,轻笑道:“老爷早去早回。”

    蔺南星“嗯”了一声,垂眸看着穿戴娴雅,偎在他手边的新婚正君。

    小郎君的心头暖暖涨涨,一片温情。

    他柔声应道:“我一定早些回来。”

    第57章 掌家 总之,这个家以后不能让傻南星再……

    蔺南星最后整理了一下身上衣冠, 便大步流星地出了屋子,往宫里赶去。

    沐九如目送威风凛凛的小相公离去,笑了一笑, 又垂下眼帘,慢吞吞地吃起粥来。

    多鱼自觉地接替了主子甲的岗位,进到屋里伺候主子乙。

    他见礼道:“正君吉祥。”

    沐九如笑盈盈地应了, 又问道:“多贤现在空着么?”

    多鱼道:“多贤空着的, 他知道今日正君要接管中馈,便没安排旁的事情去做, 要去把他叫来吗?”

    他补充道:“今日姨娘们也早早地在侧屋里等着了,随时能过来请安, 多贤怕他们闹腾, 现在应该是和他们在一起待着的。”

    沐九如点点头道:“先不用叫多贤来,等我吃了饭,你替我束个发。”便又细嚼慢咽地用起餐来。

    多鱼趁着沐九如吃饭的空档, 也勤快地收拾起了屋子。

    他将鸳鸯锦被铺平叠好, 再把枕头归位,还有被褥扯平。

    床铺被两位主子睡出了一个明显的凹陷,多鱼看着这处,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种异样的成就感来——

    还是他多鱼火眼金睛啊, 一早就看出了两个主子的猫腻!

    饶是蔺公再怎么强调清白的主仆情谊,这铁打的痕迹,可不就是抱在一起睡才能留下的!

    反正阉人行了房好像也没什么实际上的乐趣,沐正君身体又不好,两个主子和和美美地搂着睡一觉,和洞房花烛也没什么区别了。

    这就是感情甚笃,如胶似漆啊!

    真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多鱼替两位主子高高兴兴地感谢了一番上苍神佛, 脸又突然黑了下来。

    他想起了今早那春风满面,又一身醋味的蔺公。

    蔺公都成了亲,娶了沐公子做正君了,还和他叽叽歪歪地说什么主仆、奴婢、小厮,然后非要他把从主屋里搬出来的矮榻锁仓库里。

    不许他多鱼拿来睡!

    天杀了!

    他多鱼在府第里有好好的床不睡,做什么硬要冒着被情杀的风险去睡那张矮榻?!

    除了蔺公,谁把小榻当个宝了?

    公公难做!

    宦生艰难!

    多鱼心里面叽里咕噜了一通,手上动作依旧麻利,收拾整齐了床铺,又把两位主子的盥洗用具移出室外,递交给外面的杂役。

    他忙完这些活计,沐九如也刚好用完了早饭。

    小多鱼伺候沐九如漱了口,就给新正君束上头发,不多时,沐九如被蔺南星一手调|教的奴婢掇拾得整整齐齐,衣冠济济。

    乌黑亮丽的长发已全都规整地梳起,头顶正中玉冠高束,发簪尾端垂下两串白玉坠饰。

    再配上蔺南星挑选的天蓝色道袍,衬得美艳正君仙气飘飘,又雍容华贵。

    沐九如对自己的这身唬人装束也是十分满意,他照了会儿铜镜,便坐到了轮椅上,吩咐道:“多鱼,你推我去外间吧,然后叫上多贤带着内务的册子过来。”

    沐九如眼帘微合,淡淡道:“姨娘们,就先叫他们继续等着。”

    多鱼道:“好,奴婢这就去办。”

    他利索地卸了门槛,把沐九如推到外间桌边,将热茶沏好奉上,便一刻不停地出了屋子,操办主子交代的事情。

    没一会,勤勤恳恳的多鱼带着多贤进了屋,两个小宦官手上都捧了些册子和文书。

    多贤将书卷放到桌上,向沐九如弯腰行礼:“见过正君。”

    多鱼走在后头,腾出个手轻轻合上屋门,然后回过头来,也在桌边放下了手中的书册。

    沐九如应了多贤的见礼,笑着招了招手,道:“今日有许多事要劳你帮我看看,多贤,你坐这儿吧。”

    蔺南星虽然和沐九如说过,把多贤当个奴婢随意使唤即可,但沐九如更愿意把小公公当成他们夫夫二人的下峰。

    毕竟多贤不仅要辅助他这个正君打点蔺宅内务,还一直为了蔺南星宫里宫外地忙活。

    不论从什么角度去看,多贤都是位值得蔺家人以礼相待的得力下属。

    多贤垂着头,温润地笑道:“奴婢站着就好,谢谢正君体恤。”

    既然多贤不愿坐着,沐九如便也不多做勉强,他点了点头,开始了今日的正题,道:“多贤,你今日带了哪些账册来?”

    多贤敛神汇报道:“府内的大账,还有人员统计的册子都带来了。”

    “这几本是宅第的开销流水,这些是蔺公人情往来的暗账。”多贤一边说着,一边拿出几册书本,按照年份和种类排列堆叠。

    蔺南星被天家御赐宅第满打满算也不足两年,因此钱款的账册并不算太多,总共也就是七八本。

    沐九如婚前一直在专心地学习盘账技巧,还不曾看过蔺宅的这些账册。

    今日他便打算尽可能地都通读一遍,摸清了府第里的主要运作脉络。

    沐九如拿起最上面的账册翻了两页,眉头便微微蹙了起来,翻看的的速度也加快了许多,几乎不消几瞬就又翻到了下一页。

    “唰唰”纸声不绝于耳,沐九如一口气翻看到了最后,对着总账仔细看了一会,便换了本暗账打开,从最后一页往前翻。

    两相对比之下,沐九如神色微愣,怔怔地问:“多贤,我们的府库里……如今只剩一千二百两白银了?我可有看错?”

    多贤预计过沐九如会有一此问,他不慌不忙地回道:“正君看得没错,如今府库里还余一千二百两银钱。”

    他解释道:“蔺公内廷拿的月银是三十两,除此之外每月大抵能收到孝敬钱六千到万两之间,不过蔺公也要拨些钱款走动人脉,还有……”

    多贤迟疑了片刻,沐九如接过话头来:“还有他上个月给我置办了四十四抬嫁妆……竟把家里给掏空了……”

    多贤见沐九如没什么不悦之色,笑盈盈地道:“蔺公对正君爱重,今个小的还听京城里在谈论昨天的婚事呢,年轻女郎们都好生羡慕正君能十里红妆。”

    沐九如想到昨日的婚礼,心头便盈满了脉脉温情。

    他的落故确实对他十分爱重了,甚至爱重得有些傻气。

    沐九如的嫁妆还没清点完毕,来不及归入府账,但那里面实打实的银钱也就四百多两。

    蔺小郎君把现银都拿去买了嫁妆里撑门面的用品,如今全府上下,算上正君的嫁妆都统共只剩下一千六百两的白银……

    这些钱听着已是数目不小,寻常老百姓一生都难以企及。

    对蔺中贵来说,却是杯水车薪,远远不足。

    朝堂水深,波诡云谲,大厦倾覆都不过是朝夕之事。

    若蔺南星真的不幸遇上了什么事端,这千两白银,哪怕全投出去了,也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惊不起半点水花。

    沐九如仔细端详着账册上的一条条记录。

    蔺南星的收入渠道十分单一,多是天家的赏赐,和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孝敬钱。

    经济来源还极其不稳定:有些月份可能是因为得了好差事,有赏赐又有许多人巴结,蔺宅便收入颇丰,有些月份则全然是座山吃空。

    唯一稳定的收入,是蔺南星每月三十两的月钱,和……源源不断的香料。

    为了装这些香料,蔺宅已经盖了第三个专用仓库了,还专门养了两个人来看顾清点香薰之物……

    完全就是些赔钱的东西!

    更别说每个月蔺南星与朝臣疏通关系,培育下属都会花出去大笔钱财。

    难怪他家小郎君为了给他添妆,能把家底给掏空了。

    沐九如甚至怀疑蔺南星对银钱之事,相当不敏感……

    毕竟……他看着蔺南星上个月支钱给宋维谦的记录,几乎想要立刻寻人去秀水巷把钱给抢回来。

    两千两银子!

    那傻南星究竟是哪儿来的实心眼!

    现在宋维谦手上的现银比他们夫夫俩的都多了!

    沐九如一脸沉痛,恨不得把说出“给宋维谦些钱财偿还恩情”这话的自己给掌掴几下。

    可惜往事不可追,老爷给出去的钱他这内人也断然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

    总之,这个家以后不能让傻南星再乱花钱了!

    他和南星还有离开京城的打算,到时候京城里打点关系,去外地安家置业,哪个少的了钱?

    最快来钱的方法自然就是经商,但奴婢的人是天家的,手上的财产自然也是天家的。

    想要有稳定安全的收入,就避开天子的耳目,给蔺家置办下私产……

    沐九如将此事放在了心上。

    他看着一笔笔艰难运转的钱款出入,郑重地道:“多贤,蔺公的这些账目要管好着实不易,之前两年辛苦你了。”

    蔺宅若是没有多贤这精明能干的管家,早两年就该散了!

    多贤被貌美正君夸得耳朵尖红了一红,连忙垂眸应道:“多贤不敢当。”

    多贤这么能干的下属,沐九如作为正君,怎么都应当要赏点东西以示嘉奖。

    但沐正君如今是再也舍不得多花出去一两银子了。

    反正昨日大婚,蔺南星已经给府第里的奴婢们发过了赏钱……

    思及这数百两赏钱,沐九如又是一阵心痛。

    昔日在沐宅的时候,他就南星一个奴婢,每个月的月例花也花不完,沐少爷心情好的时候,哪怕南星给他擦个手,他也会给南星打赏。

    如今的沐九如亲自上手管理起了宅第,这才体会到当家人捉襟见肘的局促来。

    他喝了口茶水压下不舍得给赏钱的心虚,淡淡地问:“下人的名册在哪儿,也拿给我瞧瞧。”

    多贤翻找出一本来,道:“是这本,册子上只粗略记了他们的姓名、职务和身价,写有身世背景的契书都锁在府库里头,正君若是需要,小的现在就取来。”

    “不必,我先瞧瞧。”沐九如接过书册,一页页慢悠悠地翻着。

    多鱼给沐九如续了杯茶水,沐九如抿了一口,问道:“我之前听你说起过,府第里的下人有些是别人放进来的细作?”

    多贤道:“确实如此,东院伺候着蔺公和正君的下人,小的每个都仔细排查过了,全是可信之人,但其他院落里面却不好说,实在是小的无能,排查不清。”

    多贤既然能把东院的下人全排查清楚,别的院落他自然也能清扫得一干二净。

    尚有疏漏的主要原因还是多贤一个人管的事情太多,无法事无巨细地做到尽善尽美。

    沐九如理解多贤的难处,宽慰道:“这怪不得你,你手上除了蔺宅内务之事,还有许多内廷庶务要替老爷忙碌,往后府第里我会多多留心。”

    多贤垂首敛目,笑着赞道:“蔺公能得公子这般贤德的正君,往后他在宫里办差,心里定然安如泰山,再不必有内顾之忧。”

    这些宫人的嘴,一个比一个甜,沐九如听了也笑容微深。

    他看着逐渐扩大的日头,对多鱼道:“多鱼,把我的药端来吧,顺道再去请姨娘们过来,在我屋外少待片刻。”

    多鱼应道:“是。”便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

    沐九如抿了点茶水润了润嘴,又继续向多贤问道:“姨娘们的名单写在了哪儿?”

    多贤恭敬规矩地靠近了些,翻着册子道:“正君,都在这儿了。”

    沐九如看向多贤所指的那几行字,一共有六个名字的后头,职务写着侍君和侍妾。

    沐九如记下这些名字,道:“他们都是什么性子,你可知道?还有他们的日常开支你也同我说说。”

    “是。”多贤应了一声,取了另一本账册过来,道:“姨娘们的开支都在这儿了……只是性子,小的只能说个大概,小的与他们相处也不多。”

    “你且随意说说。”

    多贤应了一声,便将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沐九如翻着账册,边听多贤讲述姨娘们的出生来历,边在心头勾画这些人的性格侧写,又带有目的性地翻看了几页账目。

    他问道:“军营里出来的这两位姨娘,月例几乎都拿来买武器和伤药了,应当是常常对练?”

    多贤道:“是的,那二位脾气都比较火爆,一言不合就打得不可开交,日日在西院比武。”

    沐九如笑道:“看来是江湖儿女的热血性子,衣物吃食一概不买,顶多就买些酒水。”

    他略过这两人,看向其他的内容,道:“这两位商贾之女,家底应当颇丰,几乎不从蔺宅支钱花用。”

    多贤道:“是,这两位姨娘入蔺宅一年有余,至今都是差自家丫鬟采买吃用的,应当是娘家给的钱多,便也看不上咱们给的三两月钱了,只用着从娘家带的家底。”

    沐九如闻言,一双漂亮的眼眸微微发亮。

    他虽不会去打小妾嫁妆的主意,但家里有两个有钱的人在,不论从人脉见识,还是从救急方面来看,都算得上是件好事。

    沐九如笑眯眯地继续看他们的开支,突然脸色古怪了起来:“嘶,这人……买的……”

    “吱呀——”

    多鱼端着药进了屋子,又关上房门。

    他汇报道:“正君,姨娘们到屋外了。”

    “嗯。”沐九如从多鱼手上接过温热的汤药,晃了一晃,抬眼问道:“姨娘们态度如何?”

    多鱼道:“有一两人看来不太满意,吵吵嚷嚷的,其他人倒是没什么表示。”

    沐九如在脑中过了遍几人的信息,猜测刺头会是哪两人。

    他将药慢慢喝了,把空碗还给多鱼。

    沐九如被苦得皱眉头皱起,继续问道:“他们中可有人身子不好,或是看起来体弱的?”

    多鱼连忙递了个蜜饯到沐九如嘴边:“没有,姨娘们身子都十分康健,各个生龙活虎。”

    沐九如含过蜜饯,抿了抿甜味,悠悠道:“那且让他们再等着。”

    第58章 雁书 沐九如:“让督公回我些一双两好……

    沐九如垂下眼眸, 又翻了页册子,慢吞吞地补充道:“晚些日头旺了,你发些凉茶给他们, 若有人看起来身体不适,就带他们都进来吧。”

    俊美郎君白玉般的指尖拈过书页,鸦羽长睫低低垂覆, 不仅姿仪优美, 还分外得气定神闲,颇有当家主君的风度。

    多鱼看得红了脸蛋, 积极应道:“是!奴婢会注意着他们的!”

    沐九如点了点头,便含着蜜饯, 继续翻看起了账册, 偶尔也问多贤一些问题。

    多鱼收拾好了药碗和桌面,见多贤正空着,就跑去偷偷地和多贤咬耳朵。

    他小声地惊叹道:“多贤, 沐公子如今做了蔺公的正君, 好有当家主母的威风呀!”

    多贤道:“正君是自宫里走过一圈的人,只是拿捏几个府第里的姨娘,自然难不倒他。”

    多鱼眼睛扑闪扑闪,摩拳擦掌:“咱家已经等不及要看正君大杀四方了!”

    多贤听了挂起个神秘莫测的微笑, 道:“你呢,还有的学……正君如今晾着姨娘们,是要叫他们认清楚自己的地位,等他们被晾得没了脾气,正君不必吆三喝四,这些人自个儿就乖觉了。”

    比起一通打骂、正面对峙,多贤还是更喜欢这样兵不刃血的解决方式。

    多鱼看着多贤皮笑肉不笑的脸庞, 突然觉得周身有些冷意。

    他皱了皱鼻子道:“你这笑脸,好生的恐怖。”

    多贤笑容更深,眼睛都眯缝了:“嗯?”

    多鱼抖了抖身子,决定不再看那阴恻恻的公公同僚,勤勤恳恳地去给天仙般的主子敲肩捶背、松快身体了。

    沐九如正好也有些疲乏,被多鱼按了一会儿,又精神抖擞地看起账来。

    中途多鱼去给姨娘们送了凉茶,回来后就嘴里嘀嘀咕咕地告状。

    “……那人说话不三不四的,好生阴阳怪气,还有另外两个粗鄙之人,竟然在屋外打了起来……”

    沐九如听到他们很是活泼,淡淡一笑道:“那便再让他们等会儿。”

    又过了约半个时辰,沐九如终于觉得账目看得差不多了,人也晾得差不多了。

    他合上册子,打了个呵欠,却依旧不着急见姨娘和下人们。

    他弯起眉眼,巧笑倩兮:“我要给老爷传书一封,你们准备下笔墨。”

    蔺南星告诉沐九如能传书去找他之后,沐九如还从未用过这项权利。

    但今日新婚燕尔的,他怎么也不能忘了他那还在宫内辛苦养家的小夫君。

    多鱼和多贤闻言也是相视一笑。

    屋内因为核查庶务带来的疲困气氛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对小夫夫如胶似漆的眼神打趣。

    多鱼笑着取来文房四宝,多贤也带来了花笺印泥。

    常年伺候蔺公笔墨的多贤快速把墨研好,将纸铺开,沐九如便执笔舔了墨,对着花笺悬了悬。

    笔尖颤抖不止,沐九如放下毛笔,轻叹道:“多贤,你代为执笔吧。”

    多贤应声提起笔来。

    沐九如便回忆着前两个月翻看的诗词,背了两句。

    多贤听完,耳朵到脖颈红了一片……

    这词实在是……

    沐九如似乎也想到了小南星收到信笺后的反应,高高兴兴地支着颐,笑得眉眼沁润。

    沐正君春风满面地补充道:“再帮我补一句,让督公回我些一双两好,白首不渝的话来。”

    多贤笔锋微顿,他忽然便能理解为何蔺公时常从屋里出来时,那脸总是红得和猴子屁股一样了。

    沐正君这般直白热情,谁招架得住?

    他只是代笔一写,都能想象到蔺公收信时心旌摇曳的情态。

    另一边的小多鱼也是目瞪口呆。

    他还是太年轻了!

    从来只听说过郎情妾身,鸿雁传书,遥递情思的……

    竟还能连情郎回信个什么内容,都自己要求的吗!

    沐公子不愧是做过蔺公主子的郎君!

    好生霸道!

    多鱼又神志不清地想:兴许蔺公就是喜欢被这般霸道地指挥着呢,这奴婢当久了,谁还没点奴性了?

    若是沐正君不给框定个回信的内容,以蔺公那口是心非的本事,怕不是能回点碧血丹心,沥胆抽肠的词句回来。

    还是沐正君英明啊!

    直接把破坏气氛的可能给按死在了萌芽时!

    多鱼心里膜拜地想着,手上动作更是利索,两眼发光地替沐九如的小印拍上朱泥,递了过去。

    沐九如看了看花笺上多贤工整润秀的小字,满意地一笑,按下手中地字印。

    红艳艳的“祜”字烙下。

    这便是他递交给小夫君的传情红笺了。

    待纸张上墨迹干透,多贤便将花笺放到信封里,封上火漆。

    沐九如道:“多贤,劳烦你去传信了。”

    多贤连忙客套了几句,将信收入怀中。

    沐九如望着日照,抿了口茶,慢悠悠地道:“顺便叫姨娘们进来吧。”

    -

    如今已是初夏。

    皇宫之内绿树成荫,芳草郁郁葱葱,蔷薇花和虞美人开得正艳。

    蔺南星看着宫道两旁色泽明艳,五彩缤纷的花草,心情也如现下的小满节气一般,草木生发,舒畅高涨。

    平日里正经八百的表情也端不住了,蔺督公走起路来都眼笑眉舒,闲庭信步。

    他一边向着御书房前行,一边在心里头琢磨着回府之后让多贤采买些时令的鲜花,装点在新房里。

    好叫少爷在府第里,也能感受到如同皇宫一般的煦色韶光。

    ……又或者之后得了空,他也可以带上沐九如去远郊,寻个庄子游玩上几日。

    蔺南星漫无目的地畅想着,双脚刚迈过太和门,就见他手底下的內侍多骞迈着小碎步迎面走来。

    多骞步履匆匆,走得极快,停在蔺南星面前时,满头都是急汗。

    他行礼道:“小的见过蔺公,恭贺大喜。”他只稍微顿了一顿,便立即接话道,“逢力公公有消息让小的传达,烦请蔺公借步一听。”

    此处是宫内的通行要道,各色宫人、宫女熙来攘往,人多口杂。

    蔺南星点点头,便带着多骞去了一处开阔僻静的地方,问道:“说吧,什么事?”

    多骞道:“逢力公公安插在东厂的线人来报,圣上想要拿办了秦首辅一家,正在让蔺厂公办这事。”

    蔺南星眉头微皱,脸上的喜色顿时一收,道:“还有什么情报?”

    多骞道:“更多的情况线人暂时还未探查清楚,但这事圣上看得极重,像是办不好就要取了蔺厂公的脑袋似得,蔺厂公如今焦头烂额,下了死令让锦衣卫尽快收集秦大人的把柄。”

    蔺南星抱臂而立,指尖点着胳膊垂眸沉思。

    他昨日刚刚成了亲,今日竟突然冒出了个大事端来。

    ——内阁首辅可是百官之首,秦世贞还是帝师秦屹知的父亲,景裕竟要出手去动秦家。

    安帝在位时,秦世贞虽然一直被蔺广压着风头,不受安帝的宠信,但在大臣间,却也是货真价实、说一不二的首揆。

    秦家在朝堂中根深树大,蔺多福一个十五岁的厂公,还刚新官上任,想要扳倒秦世贞谈何容易。

    也难怪蔺多福被景裕委以重任后,没有因简在帝心而洋洋得意,反倒是急得五内如焚。

    若非阉宦只是天子的奴婢,只能对圣上唯命是听,肝脑涂地。

    但凡换个普通的臣子,被交代这种匪夷所思的任务,都必然会想尽办法推脱这桩要命的差事。

    但蔺多福如何举步维艰,与蔺南星毫无瓜葛。

    蔺南星担忧的另有其事——

    景裕灵前即位的那出好戏,其实是由蔺广和秦世贞共同谋划的。

    而非文武百官所以为的阉人当道,祸乱朝政;文臣式微,无力拨乱反正。

    那晚先是蔺广站在明面上,拿出圣旨带着蔺南星一起扶持景三郎。

    秦世贞则是在暗处接应,确认诏书的真伪,再带领百官认下新帝。

    这才有了景裕万无一失,成为天子的局面。

    如今景裕为帝半年都不满,蔺广已被抄家遣返,秦首辅竟也要被清算……

    小天子甚至直到如今还日日粘着帝师,先生长先生短地孺慕孝顺着,却在背地里暗藏杀机,要置秦家于死地……

    景裕的心计在短短时间内,成长得令人触目心惊。

    自上个月开始,景裕就已经在有意识地分散内廷宦官的权势了。

    他宁可把东厂给蔺多福,也不交由蔺南星来管。

    即便如此,蔺南星管着整个御马监,还兼任了京营提督的职务,手下又有不少盘根错节的关系,在内廷也是十分扎眼的存在。

    景裕如今还算愿意给蔺南星信任的,却不知何时会突然对他这个又大伴失去了信任——觉得蔺南星掌权太多,知道的也太多,就要把蔺南星一并给清算了。

    蔺南星当初在决定扶持景裕称帝时,还觉得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是他应得的结局。

    如今他身后有了主子要护着,他还要和沐九如一起去到安乐乡里过好日子。

    蔺南星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坐以待毙,听天任命。

    蔺南星道:“你速速去寻逢力,让他把太医署里不会说话的太医们都支开,莫要耽搁。”

    多骞应道:“是,小的这就去办。”

    蔺南星道:“去吧。”

    多骞立时蹬着碎步跑向御马监。

    蔺南星望了望明媚的日头,垂首温柔地摆弄了下腰间的绣帕。

    等下他要去同景裕周旋,那么出门前答应少爷早些回家的承诺,怕是得食言了……

    蔺南星有些低落,但大事不得不办。

    他缓了缓神,再次拿出刚进宫时神清气爽的情态来,闲庭阔步地向御书房走去。

    蔺南星行至景裕所在的屋外,站定下来,对着站岗的宫人道:“替咱家通传一声,奴婢前来叩谢圣恩。”

    宫人应了一声,进了殿里,很快出门回道:“蔺大伴,圣上有请。”

    蔺南星整肃了身上的衣冠,跨步入内。

    御书房里站着二十来个宫人,统统都围着景裕在伺候。

    翻书、掌扇、研墨、沏茶,不一而足。

    少年天子身穿明黄色的燕居常服,懒懒地坐着翻看文书。

    他的身形比一个多月前又结实高挑了许多,行止间龙章凤姿的仪态更足。

    这么看着也是个鹄峙鸾停,丰标不凡的俊逸少年郎。

    蔺南星入内便在阶下三跪九叩,诚心正意地道:“奴婢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谢陛下为奴婢赐婚,让奴婢这样的鄙贱之人,也能体会琴瑟之好,娶得贤郎。”

    他跪在地上,沉沉念道:“昊天罔极之恩,奴婢肝脑涂地,也不能报效万一。”

    “起来吧,蔺南星。”景裕淡淡笑着,招了招手:“来,到朕跟前来站着。”

    蔺南星站起身,弓着腰背上了台阶,站到景裕的跟前。

    少年天子用目光将蔺南星扫了一圈,又看向蔺南星腰间挂着的东西,慢慢地道:“你来见朕不必通传,朕说了,墨敕鱼符在你手上,哪里你都去得,就是大朝会上,或是朕和谁议事着你也可以直接进来。”

    蔺南星恭顺地站着,低眉敛目道:“陛下对奴婢的信重,奴婢铭心镂骨。”

    景裕又慢慢悠悠地打量起了蔺南星,道:“今日这身穿戴是你那正君给你打点的?”

    他不冷不热道:“有了家室的人,确实与往日不同了,你这奴婢就连衣着都比从前鲜亮了许多。”

    蔺南星道:“是奴婢的正君替奴婢打点的。”虽说只串了个绣帕,却也是亲手串的!

    蔺南星心中欢欣,面上却是十分温驯,甚至带着些惶恐地道:“陛下,正君今日本应和奴婢一同入宫谢恩,但奴婢上不得台面,昨日得意忘形叫正君受了罪,今日出不了门了……”

    蔺南星跪伏下来,诚挚地认错:“请陛下恕罪。”

    景裕本是有些在意此事地,现下听蔺南星这么一说,也就一笑置之了。

    他抿了口內侍倒的茶水,终于露出了点真实的笑意,道:“起来吧,不是什么大事。”

    蔺南星又是感恩奉承了几句,这才站起身来。

    景裕依旧在打量蔺南星,这回却是只将目光投瞩在了蔺南星的脸上。

    往日的蔺大伴,在任何人面前都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沉稳模样。

    哪怕是他之前质问蔺南星与沐凤止之事时,这人都能应对得进退有度。

    反观今日的蔺南星,看起来却颇为意气风发,竟也有了些二十来岁少年郎君,志得意满的精神气。

    景裕不由好奇地问道:“你……伴伴也会有情难自禁的时候?”

    蔺南星略微怔愣。

    他在脑中捋了一番话语,慢慢地答道:“奴婢……生来是低贱之人,此前从未想过自己也能体会到寻常人家的男女之情……”

    蔺南星说得极缓,语调柔软,带着感念和缱绻,鼻尖眼眶都红了一些:“奴婢如今与意中人成婚,却又惶恐这样的日子……”

    他用手背摸了摸双眼,之前涂在上面的姜汁瞬间激得他留了两行清泪。

    蔺南星压抑着哽咽,低声道:“这样好的日子,奴婢这贱命却怕是消受不了多久了,这才一时冲动,委屈了奴婢的正君,也有愧于陛下对奴婢的大恩大德。”

    景裕极少见蔺南星这般委屈,慌乱地劝道:“伴伴,你莫哭……”

    他顿了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语气又冷了回去,沉声道:“蔺南星,你有什么事,把话直接说清楚,莫要让朕去猜。”

    蔺南星垂着眼眸,叩拜在景裕身前,道:“奴婢,恳请告老离宫。”

    “砰——”

    茶杯重重地砸碎在蔺南星面前。

    瓷片四碎,散落了一地,茶叶茶汤溅洒而出,落了不少在蔺南星的头顶。

    景裕的压抑着怒意,咬牙切齿地道:“蔺南星,你说什么?”

    第59章 沉疴 蔺南星,你是朕的奴婢,内廷的狗……

    蔺南星如磐石般巍然不动。

    如同他曾经无数次为景裕遮风挡雨时一般, 确固不拔。

    也如同景裕因凤止之事质问他时一般,静不露机。

    在少年天子看来,蔺南星分明只是个奴婢, 却有着宁折不弯的筋骨,和难以动摇的意志。

    他护着景裕的时候,无坚不摧, 进思尽忠;他如今想要离去, 便动心忍性,绝裾请辞。

    景裕在这些日子里对蔺南星一退再退, 一忍再忍,给到这个奴婢他毕生的信任与包容, 却换来奴婢要离去的请求。

    景裕骂道:“朕给你赐了婚, 给你正君封了诰命,准许你风风光光成亲,你便是这样肝脑涂地对朕的?!”

    景裕站了起来, 靴子踏过地上的茶水, 直接踩上蔺南星的头顶:“蔺南星,你是朕的奴婢,内廷的狗,朕能给你赐婚, 也能给你赐死,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朕给你在宫外成个家,你便真当你有别个家了?!”

    景裕用力地碾着蔺南星的头顶,咬牙切齿地道:“你若想要离宫,除非你死了!”

    冰凉的茶水混合着茶渣沾了蔺南星满头满脸。

    景裕踩踏的力道对蔺南星而言轻如牛毛,但任何时候与天子正面较劲都不是明智之举。

    蔺南星贴伏在脏污的地上, 让景裕看到自己的狼狈与恭顺。

    他沉声告罪道:“是奴婢鬼迷心窍,一时失言,请陛下恕罪。”

    他刻意深深喘息几下,像是被踩得狠了一般,声音也逐渐缥缈:“……奴婢,也想多为陛下效命些年岁……”

    说话间,跪伏的大伴忽然晃了晃身子,双手双腿无力地散开。

    景裕顿时感觉到不对,把脚收了回来。

    下一瞬蔺南星轰然侧倒在地,双目紧闭,唇齿紧合……

    居然不省人事了。

    景裕愣住,踢了两下蔺南星,唤道:“蔺南星!大伴?伴伴……”他心头一紧,立刻对四周宫人喊道:“传御医,快!”

    一名宦官应声跑出了御书房。

    景裕又叫唤道:“来人,把伴伴搬到塌上去!”

    本因天子震怒,痛斥大伴而缩头缩脑的宫人们,立即出列了十来人。

    他们抬脚的抬脚,端手的端手,把昏沉不醒的蔺南星抬到了隔壁的矮榻上,半点也不敢怠慢,生怕动作稍缓,就要被此刻大惊大怒的万岁爷给拿来泄愤,平白惹上怪罪和发落。

    景裕紧随着宫人们,也到了安置蔺南星的榻边。

    小天子面色沉沉,双眼紧盯着惊厥昏迷的奴婢阴恻恻地看着。

    此刻的蔺南星面色红润,呼吸匀称。

    一双小腿虽是因身材高大而悬空在榻外,无力地歪倒着,但胸膛和手臂却敦实壮硕,只隔着衣服看其厚度也能观察出这具身体的主人筋信骨强,力能扛鼎。

    景裕的这个大伴,身子向来是硬朗的,无可匹敌的。

    宫内的各种磋磨、勇士营、战场,蔺南星都趟过一回,如何会说倒就倒。

    景裕神色变换,恨恨地想:蔺南星怕不是和那些想要拿捏他、不想开大朝会的老臣一样,在装疯卖傻,装病装昏……

    他走上前去,用足了力气,一巴掌打在蔺南星的脸上。

    “啪。”

    蔺南星的侧脸立刻肿了些许,但眉眼和身子纹丝不动。

    “啪,啪,啪。”

    景裕照着同一边又打了好几下,直到蔺南星的脸肉肿得有些高了,这才收了手。

    蔺南星依旧昏迷不醒,眉眼一动不动,却被他打得气息弱了下去。

    景裕这才真的信了蔺南星昏迷,慌张地道:“该死的,御医怎么这么慢!多金,你给朕去催!让他们即刻过来!”

    多金应了一声,一溜风地跑出了屋子。

    景裕又点了几个宦官给蔺南星收拾身上的狼藉。

    确认了大伴是真的虚弱昏厥之后,少年天子却忽得有些恍惚和怔忡——

    自蔺南星离京监军之后,至今已有四年。

    蔺南星除却在刚刚跟随景三郎的那一年多里,总会受到这样那样的伤,时常虚弱地无法起身伺候人,只能躺着养病。

    但后来的那些年岁,蔺南星成了安帝的中贵,过得比他这皇子还要位不期骄,简在帝心,景裕便再未见过蔺南星如此孱弱无助的模样了。

    眼前的大伴好像回到了过去,又成了纯昭宫里那个他一不留神,就会被人调走或是打杀了的贴身小内侍——

    只要蔺南星不在他的身边,这偌大的宫闱,数万的宫人,便没有一人会留在无人问津的纯昭宫里,真心陪伴无权无势的景三郎……

    景裕越想越是五内如焚,急如星火。

    不过片刻他就又叫了一波人去催太医。

    三位太医赶急赶忙到达之时,是被十几个宫人前呼后拥,推搡催促着入内的。

    老大夫们被赶得衣冠不整,形容狼狈,直到面见了天子,这才有点闲暇慌慌忙忙地整肃衣冠,随后行礼问安。

    景裕看也不看他们,挥挥手道:“免礼,大伴方才突然昏了过去。王壁徳,你快去去看看!”

    王壁徳是三人里品级最高的御医,也是专为天子请脉治病的太医,便是太后娘娘没有景裕的命令,也请不动他出诊。

    如今天子竟让王太医去诊治一个奴婢……

    饶是朝廷上下都觉得蔺南星已经失了帝心,但如今看来却又并非如此。

    王太医应喏了,带着下属徐太医与李太医给蔺南星轮流号脉。

    三位太医都搭过了脉,商讨片刻之后,由徐太医施针,在蔺南星手指的穴位上刺出血点。

    徐太医重重地掐着蔺南星的指根,数针之后,昏睡不醒的蔺大伴眉目微动,慢慢睁开了眼睛。

    蔺南星看了圈周围,用没被针扎的手摸了摸肿痛的面颊,缓缓坐起身来。

    他对着对坐在不远处的天子,气息奄奄地道:“陛下,请恕奴婢失仪之罪。”

    景裕皱着眉头,道:“躺好,别起来。”

    他撇开眼睛不看蔺南星被他打肿的地方,问边上的御医道:“王壁徳,蔺南星是怎么了?他身子向来健硕,怎么说话间忽然昏了过去?”

    王壁徳暗暗观察着天子的神色,揣度着回道:“回陛下,蔺公公的底子确实是好的,想来是近日蔺公公大婚操劳到了,又大喜之下情绪激动……”

    他见景裕没什么不悦的神色,便越说越顺溜了:“加之如今入了夏,易感邪火,几相冲突之下,蔺公公这才疲累过度突然昏厥,臣等开几帖药让蔺公公服下,便无大碍。”

    景裕面色稍宽,点了点头,另外两位太医却窃窃私语了起来。

    徐太医捏着蔺南星的手,一边扎着针,一边不轻不响地嘀咕:“哼,老东西巧言令色,这破身子都活不了几年了,能好才怪……”

    在旁边辅助的李太医连忙戳了戳他嘴贱的同僚,嘘声道:“快闭嘴,圣上跟前你少说几句!”

    景裕虽是离他们有些距离,这些话却听的清清楚楚。

    少年天子沉思片刻,伸手一指,把徐太医叫到跟前来,沉着脸道:“你出来,有话就说清楚,不要交头接耳。”

    徐太医须发皆白,每根毛发都似有自己的想法一般,硬挺挺地竖着,站姿如松竹般笔直,面相看着刚正不阿,性子也确实如此。

    他望了两眼上峰,眼睛一闭,直言不讳道:“陛下,微臣号脉下来,蔺公公的脉象虽然稳健,身体也强壮,但仔细品脉后却发现他脉数且浮,方才王太医所言虽是实理,但导致蔺公公突然昏厥的根由,臣认为是旧伤积损。”

    景裕道:“蔺南星确实后背曾经伤得不轻,但当时已得了医治。”他怀疑地道,“之后他还能生龙活虎地去与夷贼血战,那些旧伤如何会影响到今日?”

    徐太医垂下眼眸,双手紧扣在长袖之中,恭敬地道:“只切脉象怕是难以辨清实情,微臣恐怕还需要仔细探查蔺公公的伤处才能知晓。”

    景裕捏了个手串一粒粒地把玩,这串珠子也是秦屹知送他的小东西,蔺多福调查过,西市杂货摊上,一百文铜钱一根。

    秦屹知说是他自己做的,景裕便当做是秦屹知自己做的,多少是先生的一份心意。

    景裕摩挲着粗糙的珠串,淡淡道:“去看吧,仔细诊诊朕的大伴,你若是敢胡说八道,舌头便留下来给大伴下药。”

    徐太医脖子后淌下几滴汗水,低微地道:“是,是,微臣一定尽心诊治蔺大伴。”

    他深吸一口气,回到蔺南星塌边,道:“蔺公公,劳烦宽衣给老夫看看伤处。”

    刚刚苏醒的蔺大伴似乎情绪不高,他沉默地望向景裕,又收回目光,一件件褪下上衣。

    如今夏日已至,天气炎热,蔺南星穿得不多,两件衣服一脱,只剩下一条抱腹遮着肚子。

    景裕本是笑眼盈盈地在盘手串,渐渐便隐了笑容。

    待蔺南星连抱腹也解了以后,徐太医惊道:“这……这般多的伤,老夫便是在武将身上也不曾见过。”

    毕竟武将身上伤口虽多,却不会有内廷受刑的痕迹。

    饶是太医们见多识广,见此也都倒抽了一口冷气,毕竟伤成这样的人,大多早就死了,哪有机会给大夫看这一身的伤势。

    徐太医定了定神,缓了口气,这才仔细端详起了那些伤口,琢磨着道:“伤处皮肉增生,裂口细碎,边缘不平,应当是愈合不顺,反复扯开导致的。”

    他捋了捋胡子,问道:“蔺大伴在阴雨天里,是否旧伤会痛痒难当,有时也伴随头痛,疲累,五脏钝痛,四肢冷逆?”

    蔺南星淡淡应道:“略有。”

    徐太医沉吟一声,道:“应当不只是略有,估计是会痛到难以入眠……还有你这眼底青黑的,通身壮热,是否这几个月来睡眠极少?”

    蔺南星道:“一日总有一两个时辰能睡上。”

    徐太医又搭上蔺南星的脉,长叹道:“是了,睡眠修养,才是百病的良药,这般少的休息,便是常人也活不了多久,你如今看着康健,全是在耗着底子,焚林而猎……”

    蔺南星垂着眼帘沉默不语,像是这番话他早已听无数医者,对他嘱咐过了无数遍一般。

    之后徐太医又问了好些问题,蔺南星都避重就轻、不卑不亢地答了。

    景裕的眼睛来回扫荡着蔺南星身上的伤疤与脸上的神色。

    手上的珠串缓缓地,一颗一颗地拨着。

    “哒哒”,“哒哒”。

    几轮盘完,徐太医也诊完了蔺南星。

    脾性耿直的太医踱步回到天子跟前,恭敬地禀报:“陛下,微臣已有了诊断。微臣认为蔺公公的病症是因为腑脏久虚,日夜操劳,精神困耗导致的旧伤积岁难愈。”

    “蔺公公如今五脏六腑虚疲,全靠底子撑着,这才会平日健步如飞,突然之间气血上逆,不省人事。”

    徐太医略微沉吟,继续道:“若是治标,如王太医所说,服药几帖,此关便算过了,但之后的生活若是再有波澜,此症定会激发,数年内便成膏肓之疾,药石罔医。”

    景裕不紧不慢地拨了下珠串,淡淡问道:“王壁徳,他说的可有夸大或是欺瞒?”

    王壁徳体察着圣心,斟酌着慢慢回到:“回陛下……确实如此。”

    景裕将手串重重一握,斩钉截铁道:“治,给朕彻彻底底治好他!这些伤口,是蔺南星为我大虞开疆拓土得的,他是朕的大伴,要一辈子追随朕……”

    景裕站了起来,眼中寒芒四溢:“若是他活得少了,你们就同他一起死。”

    王壁徳深吸一口气,恭敬地道:“……臣等一定竭尽全力医治蔺大伴,但……”

    景裕眉头紧皱,不耐地道:“说。”

    王壁徳生性谨慎,不爱惹上事端,可皇帝已经下了死令,他们太医院若是治不好蔺南星,也得面临怪罪责罚。

    他只好硬着头皮道:“蔺大伴庶务繁忙,若他今后还是同现在一般日以继夜、不眠不休地忙碌,哪怕臣等尽力而为,也只能替蔺大伴延些寿命……”

    他见景裕脸色越来越差,说话的声也越来越小,耗子吱一般得轻。

    景裕看了王壁徳两眼,冷冷地道:“你们这些太医,连个奴婢的身体都调养不好,还想来医治天潢贵胄?”

    他阴森森地看着身前这帮老大夫,一字一顿地警告道:“记住朕的话,蔺南星若是死了,你们也别想活!”

    王壁徳与其他两位太医立刻跪了下来,请罪道:“陛下息怒。”

    景裕闭了闭眼睛,道:“都退下,给大伴抓药去。”

    三位太医应声谢恩,逃也似的出了御书房。

    景裕心里烦躁,他本来觉得越多人陪着自己,他就越是开心,此刻却只觉得那些宫人们聒噪吵扰。

    他屏退了其他内臣,独自走到蔺南星的面前。

    蔺大伴已经重新穿上了衣衫,恢复了衣冠济济的模样,将一身的伤痕遮掩得严严实实。

    景裕却怎么也忘不了,眼前这个从来不争不抢的奴婢,赤身裸体时显露出的满身疮痍。

    蔺南星曾为大虞出生入死。

    而大虞的五十万将士,无数边防州郡的安危,如今也全都压在这个奴婢的肩上。

    景裕低头看着蔺南星,轻声问他:“蔺南星,你早前就知道你活不久了?”

    第60章 休假 蔺南星在回信上敲下印章,像是亲……

    蔺南星道:“……是奴婢身子不够强健, 全怪奴婢无用。”

    景裕合了合眼睛,颤声道:“你上次,不愿接受朕的赐婚也是……这个原因?”

    蔺南星眸光微动, 想起了他被景裕赐婚那日……

    他不仅回绝了景裕一次,后头谢恩时,他还因为惶恐玷污沐九如的清白而掉了眼泪……

    蔺南星很快盘算好了应对之法, 略带感伤地道:“陛下赐婚是奴婢天大的福分, 只是……”

    他的语气逐渐悲不自胜起来:“若是奴婢福薄,将来无法再陪伴陛下之时, 希望陛下能为奴婢的正君做主,再许他个好人家嫁了, 莫要让他往后孤苦无依。”

    景裕听着蔺南星的分香卖履之言, 眼眶红了一圈,他捏着蔺南星的肩膀道:“伴伴,你会长长久久活着的, 没有你, 便没有如今的朕,你得一直活着。”

    少年天子眼里含泪,哽咽道:“告老之事你不要再提了,朕的京营少不了伴伴, 但御马监的职责,伴伴便慢慢交托给少监逢力……”

    景裕眼里泪水一滴滴往下落着,哭得好像又变成了那个纯昭宫里的景三郎。

    景裕强忍住哭腔,却被更大的悲伤与空虚包括住了心神。

    他觉得自己像是要失去了什么,却依然忍住了剜心之痛,哭着叮嘱道:“往后你便在府第里养病休息,让你那正君照拂好你, 等你的病养好了,再回来为朕办差。”

    蔺南星露出浅淡虚弱的笑容,轻声道:“奴婢多谢陛下体恤。”

    他自荷包里摸出一方绣帕,轻轻擦拭着天子的眼帘。

    景裕感受着来自奴婢温柔的抚摸,紧扣住蔺南星的手腕,压抑着低泣起来。

    -

    蔺南星之后又在御书房陪了天子好一会。

    直到汤药熬好了,景裕看着蔺南星当面喝下,这才放人离去。

    蔺南星走出太极宫时已是未时。

    本应日光耀耀的天色,忽然阴云密布了起来。

    许是很快就要下雨。

    夏季的天色变幻无常,就如同景裕的性情一般喜怒难测,也如同之后的朝堂一般风雨欲来。

    蔺南星在听闻景裕打算清扫秦世贞之时,虽是打算尽快急流勇退,却也没想过他能进展得这么顺利。

    他今天装晕,引来太医,本只想让景裕对他之后的告老或是离京有点预计。

    蔺南星早就做好了用上一年两年,和景裕慢慢磨这事的打算。

    却不想景裕直截了当地让他卸了掌印太监的职责。

    如此想来,景三郎对他的情分,或许比他预计得要再多些……

    但蔺公公也不敢盲目信任天子的恻隐之心。

    毕竟远香近臭,景裕这一个多月来疏远了他的大伴,许久才见上一面,本就容易觉得蔺南星比往昔更好一些。

    加之景裕忽然得知蔺南星命不久矣,并且都人命危浅了,还依旧一直侍奉景裕、为朝廷操劳。

    在景裕看来,蔺南星为了天家、为了大虞早有赴死之心,自然更是只能想到蔺南星往昔种种的好来。

    蔺南星这通折腾看着是棋行险招,甚至犯了欺君之罪,其实……他没有骗景裕。

    蔺南星有再滔天的权势,也控制不了那么多太医,来陪着他悍不畏死地欺君罔上。

    三人个太医里只有徐太医是他的人,负责用耿直的性子引导景裕注意到他这奴婢的病况,其他两个太医的表现不过是性格使然。

    ——太医们说的病症都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蔺南星入内廷后的这六年,浑身积疴。

    太医署的医员、府第里的府医都告诉过他再不修养,恐怕天不假年。

    但蔺南星从前一心救出沐九如,不曾在意过生死。

    景裕继位之后,他为了笼络圣心,也来不及考虑自身康全。

    这一身为了少爷挣出来的伤病,顺道还能拿来博取景裕的怜悯,也算是物尽其用。

    只是蔺南星如今与沐九如成了亲,两人做上了夫夫,那他就必须得把身子骨养好些了。

    之后卸职在家,他就和少爷一起养着身子,让少爷活得长长久久。

    他再比少爷活得稍微更长一点。

    这样他就可以一直照顾着他家少爷,直到少爷百年之后,他给少爷收敛安葬,后事安排妥当了,再追随沐九如而去。

    如此也算是生死不渝了。

    思及家中正君,蔺公公脸上重新露出缱绻温柔的笑意,走向御马监的步子也迈得轻如飞燕。

    他越过御马监的大门,正见到傅逸丹等在那处。

    傅逸丹身姿挺拔,性格也相对沉毅。

    他见了上峰前来,稳重地行了个礼,道:“督公新婚大喜。”

    蔺南星笑着回礼:“同喜。”他又道,“你来得正好,寻个人带口信回蔺宅,告诉正君咱家今日要晚些回去。”

    傅逸丹冷硬的五官上露出些揶揄表情来。

    他拿出一封小巧雅致的信函,递给蔺南星,道:“祜正君递了薛涛笺来,督公看了再回信吧。”

    蔺南星稳稳地接过信,捧在手中,一言不发地带着傅逸丹往监里走去,端得是神色从容,四平八稳。

    一双挺阔的耳朵却泛起了红光,在烛火下十分显眼。

    傅逸丹含笑看了两眼那对耳朵,又问道:“督公,你的脸怎么了,可是……被家中夫郎打了?”

    蔺南星瞥了他一眼,沉声道:“进屋再说。”

    看来事情另有隐情?还是蔺公故作严肃?

    傅逸丹虽有些好奇,却也不是个八卦的性子,便依言打住了话题,缄默地跟在蔺南星身后。

    两人一路走到少监的屋子里,屋内宫人纷纷行礼道:“见过蔺公,蔺公大喜。”

    逢力也从文书中抬起头来,笑嘻嘻地恭贺道:“蔺公大喜。”他愣了愣道,“蔺公这脸……莫不是昨夜孟浪,被正君打的?”

    蔺南星:“……”

    蔺南星不搭理下属的调侃,捏着雁帖挤到案前,道:“此事晚些再说,正君送来了书信,待咱家看了,再同你们议事。”

    蔺公公面上一本正经,眼神里却暗暗透着些春风得意。

    手上的书信举得不高不低,像是不想让人看见,又像是想让每个人都看见。

    逢力一张俊脸都快憋笑得扭曲了。

    他连忙抬起袖子,遮挡住自己偷笑的嘴,连滚带爬地给蔺太监让了位,又从笔筒中取出拆信刀递上。

    蔺南星再次无视了下属的揶揄,暗爽着将小刀接了过来,压下刀口抵住火漆。

    拆信之前,他又仔细看了遍信封的外壳。

    封皮正面落了五行文字,是家书的规格。

    正中大字写的是“蔺郎君落故安启”,多贤代笔的字迹,封口缄以蔺太监第的火漆印。

    蔺南星被家书与落故二字熨得心口煨热,没被打过的半边脸也泛起了薄红。

    他轻手轻脚地撬开信封,精美的花笺露了出来,在烛光下泛着琉璃般的银光。

    小笺上字迹寥寥几行,蔺南星从右往左扫过,目光逐渐发直,指尖到额头全都染上了霞色。

    逢力从未见过蔺公这身变色的功夫,差点啧啧称奇起来。

    他憋着笑,轻咳一声,打趣道:“蔺公的正君在家书里写了什么情意绵绵的话,叫蔺公的脸红成这样?”

    蔺南星闻言立即把信纸拢到了身前,生怕逢力做出什么偷窥的动作,甚至还伸出了大手把字迹挡住,一字一句都不让别人瞧见。

    他自己却又瞄了起来——信上内容何止情意绵绵,根本就是淫词艳曲。

    他本以为少爷是传信催促他快些回家的,哪想会看到这种……这种……

    蔺南星着实招架不住,多看一眼都感觉眼睛要被烫坏。

    沐九如摘抄的词作,遣词造句虽是正常,也没写什么孟浪直白的话,但写的却是新婚之日,洞房之时……

    掩香帏,论缱绻,催促少年郎先睡,暖鸳被……都能和昨夜对上。

    沐九如只写了一段尚未洞房的上阙,蔺南星却是看完上阙,连曾经看过的下阕都回想起来了……

    分明昨夜什么都没发生,但被他家少爷这么一点……

    蔺南星不由浮想联翩,回想起了晨间安睡在他胸口的沐九如,以及他家正君柔美姣好的容颜。

    蔺南星羞臊得头晕目眩,再不敢多想。

    他手指亲昵地蹭着信纸上模模糊糊的“祜”字,飞快地把烫手又珍贵的家书收回信封中,妥妥当当地安放进怀里,贴在心口上。

    蔺公故作镇定地轻咳两声,吩咐道:“寻张好看些的纸来,咱家要回信。”

    往昔公公们讨论荤段子,情情爱爱的事情时,蔺南星就不爱参与。

    如今蔺公成了亲,似乎也并不打算把这些事拿出来同大伙分享。

    逢力虽然是个话多的,嘴贱的,却也不敢去触顶头上司的霉头。

    他收了声,不再继续打趣,但眼神依然有些揶揄,笑眯眯地替蔺公寻信纸去了。

    傅逸丹寻了个椅子坐在下首,和气地道:“督公如今成了亲,正君还十分记挂督公,终是把从前那些苦日子给熬过来了……往后阖家美满,全是享福的生活。”

    傅逸丹平日讷口少言,今日兴许是见了上峰成亲,心中高兴,便多说了几句。

    蔺南星被这下峰真心实意的恭祝,给取悦到了心坎里面。

    他今日被景裕允了卸下太监的职务,只须管着京营就行。

    而京营里面的事情向来是不多的,他往后便能日日在家里伺候少爷,陪伴少爷了。

    可不就是全是享福的好日子么!

    蔺南星心花怒放,难得也有了闲心,浅笑着关怀道:“傅逸丹,你那对食,如今追回来了吗?”

    傅逸丹叹了口气,道:“她去岁与那人结为菜户……我和她算是彻底断了缘分。”

    蔺南星:“……”

    傅逸丹去监军前在宫里和个宫女相好,彼此是对食的关系。

    结果他出去监军两年回来,那宫女已和其他宫人结为了对食。

    蔺南星听过一耳朵傅逸丹向其他同僚诉苦,说是对从前的对食依然念念不忘。

    这才会问起傅逸丹,这段姻缘的后续。

    不想如今已经位高权重的傅逸丹,非但没把对食给哄回来,那宫女还彻底和情敌结为了菜户。

    在宫里面,对食关系只能说是暂时的情缘,相对而食,搭伙过个日子,聊以慰藉罢了。

    但菜户却是两人私下拜了天地,彻底如夫妻一般相处了。

    如此一来,傅逸丹此生便无望再同老相好对食了……

    蔺南星宦生六年,难得八卦一下,却得知如此悲伤的故事,他只好不尴不尬地道:“节哀,你再重新寻个人吧。”

    傅逸丹也不想说这扫兴事了,便摆了摆手,又沉默了下来。

    那头逢力已取来了纸张与信封,摊平在蔺公面前。

    蔺南星立即切断了这个愁云惨淡的话题,将注意力投注到眼前的信纸上。

    花笺素白的表面砑着秀丽的花卉图案,看着就雅韵精巧。

    蔺南星在小小的尺素上方提笔悬停。

    想起他家少爷要求他写些一双两好,白首不渝的话……

    蔺公公又羞涩起来。

    一对凤眼水亮亮的,心里则是晃荡荡的,俏脸成了红光光的。

    他脸红心跳地思量了片刻,挥毫而就。

    劲骨丰肌的字迹落在家书之上,自然而然地收了棱角,变得秀逸圆润起来。

    蔺南星搁下毛笔,不敢再多看一眼,立刻敲上自己的印章。

    心跳声也随着印章落下沉沉地响着。

    像是他亲手给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语,盖上了洗不清的铁证。

    蔺南星又是惶惶,又是期待,不由地猜想沐九如收到这些亵渎的话语后,会如何应对。

    少爷是会展颜一笑,还是会等他回家以后出言调侃……

    因为回信的内容全是按照沐九如的要求来写的,蔺南星便彻底放下了心中的负担,反倒如同每一个有了心上人的小郎君一般,单单纯纯地为了一封情书,一张薛涛笺而心荡神驰。

    他仔仔细细地给家书封了火漆,红着脸蛋一本正经地将信件递交给御马监的下属,让人将信送去他的府第里,交给他的正君。

    操办完了私事,蔺小郎君为了能早些归家见到少爷,便要开始努力办公了。

    他屏退了屋里旁人,只留下逢力与傅逸丹两名亲信,低声道:“咱家脸上这处,是方才面圣时被圣上打的。”

    逢力和傅逸丹顿时的脸色微变。

    蔺南星便把在御书房中发生的事情,挑拣着说了出来。

    逢力与傅逸丹听得面色沉重,他们二人都知道蔺南星有放权隐退的打算。

    逢力知道的要更多一些,他连忙道:“蔺公,御马监的事情您交给小的便可,有什么事情小的拿不定主意,再派人来问,事务有什么变动我也会一旬整理一份,递送去蔺宅里头。”

    他诚心实意地道:“蔺公您保重身体,安心养伤。”

    蔺南星点点头,道:“有问题及时来报,你且慢慢上手着。”

    逢力道:“是,蔺公!”

    傅逸丹问道:“督公打算何时彻底告老?”

    蔺南星道:“告老急不得,过一阵先想法子把京营的担子也卸给你,然后咱家寻机会申请外派,去地方上混些岁月,届时你们都成了朝中栋梁,圣上也就不再需要咱家了,那时再提出告老才稳当。”

    傅逸丹应了一声,又眉头微皱地道:“督公不留在京城里?去了外地人生地不熟,督公什么都得从头再来,属下们有心想帮督公做些什么,只怕也鞭长莫及。”

    若不是沐九如的身份留在京城实在危险,蔺南星确实是留在京里,日子能过得更舒服点。

    他的这些下属们,说是下属,但放在别的大宦官那里,都是收来做干儿子的。

    蔺南星没有收干儿子的心思,也不需要什么乱七八糟的亲人。

    但对于他们这些以朝廷为家的阉宦来说,大内里面谁能庇佑他们,谁对他们好,便已是他们的亲人了。

    皇帝是他们的老天爷,是他们最重要的人,其次便是庇佑着他们的人:一般都是小宦官们的义父。

    而在蔺南星的下峰们这里,庇护他们的人,便是蔺南星这个上峰。

    下属们心里不说把蔺南星当做义父,也至少是当亲属长辈来敬重记挂的。

    因此哪怕蔺南星之后闲赋在家,手上没了实权,甚至告了老不再是宦官了,他的这些从属们依然会竭尽全力地保护、孝敬蔺南星。

    傅逸丹不知道祜正君的真实身份,故而在他看来,蔺督公还是留在京城里更加高枕无忧。

    蔺南星对与自己有过性命之交的傅逸丹是全情信任的,不过他并不打算让更多人知道少爷的真实身份。

    蔺南星换了个角度分析道:“京城咱家留不得,圣上如今要清算秦世贞了,一旦秦世贞倒台,当日之事,主谋里只剩咱家一人。”

    “如今咱家只有把权势都让渡出去,和义父一般躲到穷乡僻壤里面,才能真的安了圣上的心,让圣上知道咱家没有因为从龙之功而狂妄了,生出了挟恩图报的心思。”

    逢力叹道:“这倒也是,蔺公还是离京得好,圣上……唉,圣上分明待秦屹知如胶似漆一般地宠信着,背地里却暗下杀手,也不知道后面会对蔺公做出什么事情来……”

    逢力左思右想,也觉得先去外地这步棋更好一些:“蔺公留在京里,圣上对蔺公要杀要剐都是瞬息之事,若是去了外省,圣上对蔺公若有什么调令,天长路远,我等还有时间能够转圜一二。”

    逢力是知道沐九如身份的,从宫里救出沐九如的那夜,他就出了不少力,因此他比傅逸丹考虑的就要更多些。

    蔺南星认可地颔了颔首,便止住了这个话题,沉声道:“此事还太久远,空想无益,你也注意着些,不要非议圣上,朝廷中人出了什么事,多半是祸从口出。”

    逢力这张嘴就和多鱼一样,总能巴巴个不停。

    他被蔺公提点一番,立刻紧了紧嘴皮子,拍了两下嘴巴,告罪道:“小的嘴贱,以后不敢乱说话了。”

    蔺南星撇他一眼,解下了印囊,放到桌上,淡淡道:“闲话便不说了,把御马监的事交接了吧。”

    “是。”逢力收好御马监随身小印的印囊,挂在自己的腰间。

    他见天色暗沉,便去旁边取了两盏灯来,放到案上,嘀咕道:“这天看着像是要下大雨了。”他殷勤地道,“属下一定尽快熟悉了章程,让蔺公早些回去,最好能赶在下雨前到家。”

    蔺南星望着沉沉的天色,应道:“嗯,这便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