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祠堂 沐九如:“你要如何罚我,是直接……
“哗”的一声, 冷水倾盆而下。
地上昏沉不醒的郎君瞬间浑身湿透。
几声呛咳后,沐九如拧着眉头,缓缓睁开双眼。
此处像一个空旷的屋子, 环境十分昏幽,甚至让人难以分辨出昼夜。
呼吸间鼻腔里满是屋内阴寒、陈腐的浊气。
沐九如的后颈火辣辣地钝痛着,身上寒凉刺骨, 衣衫全贴在了他的肌肤上, 所趴伏的地面也积满了冰凉的液体。
沐九如瞬息就察觉出此处绝非是蔺太监第内。
但他的视线一片模糊,也看不出这是哪里。
沐九如摸了两下周身, 并未寻到叆叇,倒是发现边上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高大, 隐约能看出是男子的轮廓, 手边提了个木桶,水珠沿着桶底滴沥落下,发出啪塔啪塔声响。
沐九如方才就是被这人用水泼醒的。
沐九如醒前最后的记忆, 便是他家小相公安逸入眠的情景。
如今他醒在不知名的地方, 身前站着的不知是谁。
他脖子上的剧痛应当是在梦里被人偷袭造成的,随后他便在昏迷中被搬运来此处。
蔺太监第里不说重兵把守,多鱼多贤也并非等闲之辈。
他如今被绑到了这里,是蔺太监第发生了变故?
那么蔺南星又如何了?
沐九如的额头上冒出冷汗, 但不待他细想,边上站立的男人就开口说了话,是向着另一处说的:“老爷,他醒了。”
竟还有一人!
沐九如抬眼去看,远处的景象朦朦胧胧。
那“老爷”的身形完全融进了暗色之中,沐九如瞧不清楚那人身在何方,是何形貌。
视线不明让沐九如的处境更加被动, 对未知的恐惧也加深了一重。
但任由恐惧蔓延,并无任何益处,沐九如深深吸入周围冰冷的寒气,让自己保持冷静和理智,静观其变。
那边的老爷出了声,道:“嗯,你去屋外守着。”
提着木桶的人应当是个下人,恭敬地应了一声,随后就迈着重重的步子越向后方走去。
滴滴答答的水声响了一路,随后“吱呀”一声,门扉打开。
明亮的光线透入屋内。
看来如今正值白日,而非夜晚。
但沐九如也不能判断现在是何年何月的白天,而他又离开了蔺宅多久……
通常来说,蔺南星从寺庙出来,再回到家中的时间,是在午时左右。
沐九如既然在梦里被掠走,并未醒来,那就证明变故发生的时候,蔺南星定然还未到家。
——想明白了蔺南星应当并没出事,沐九如的心里瞬间安定了许多。
但蔺南星离家不过半天的时光,家中夫郎就突然不见了……也不知粘人的小相公会担心成什么模样。
沐九如心中微焦,皱着眉头支撑上半身坐了起来。
他的身体倒是没有因为饥饿或是其他的损伤而乏力失控。
想来他并没有被带走太久。
但透骨的寒冷,还是让沐九如控制不住地浑身哆嗦。
门扉又发出一阵让人牙酸的声响,紧紧闭合了起来。
沉寂的黑暗再次归拢,下人的脚步声没响几下,便不再远去,守在了门口。
屋内此刻寂若无人,只剩下沐九如急促虚弱的呼吸声。
远处的“老爷”动了起来,慢慢走向沐九如的方位。
脚步声一下一下,粘稠又沉闷,沐九如缓缓向后挪动,与那人拉开些微距离,也让自己的身体离开地上的那滩凉水。
但他的眼睛始终一错不错地看着前方,试图分辨清楚来人的踪迹与影像。
一进一退之间,那人的身影终于变得模模糊糊,可以看出一个轮廓。
——身量不算太高,衣着色调暗沉,款式宽大,像是个文人。
再加上之前这人说话时的音色来判断,这人显然是个成年的郎君,不是阉宦,更不是年岁尚轻的天子。
只要不是景裕,事情就至少没到走投无路的地步。
沐九如心下微微松了些许,但还是谨慎地后退着。
他的身体在地上拖出一条蜿蜒的水痕,不断靠近的男人止步在沐九如曾躺过的水洼之前,不再前行。
沐九如与那人在昏暗的屋子里,隔着一片水痕,遥遥对望。
沐九如心头微动,忽然道:“沐海元?”
那人冷笑一声,道:“难为你如今眼神不济,还能认得出我。”
沐海元的音色矜贵清高,气息却有些虚浮,像是呼吸不太平稳。
他视线极低地看着自己的庶兄,问道:“那你可知此处是哪里?”
沐海元冷淡的语调里略带讥消,又或是还有什么深意。
但沐九如能认出这人,也是靠猜测居多,又哪里能判断出自己身处何地。
这屋里的光线极其昏幽,只在远处有几盏明灭的灯火,还有屋子的侧边像是开了一扇窗,透了些微光和凉风进来。
沐九如连屋子的大小都判断不出,哪怕动用所有的感官去体悟,也至多只感觉出这里是处陈旧、空旷的屋子。
到处都是陈腐、清寂的气味,四周除了退到门外的下人发出些琐碎动静外,再无人声。
唯有风过树叶沙沙作响,以及空中传来些许嘹亮的鸟鸣。
沐九如不愿放过任何探听消息的途径,猜测道:“我是在……沐尚书宅吗?”
沐海元冷笑一声,音调四平八稳,却隐隐能听出其中怒意:“你认为你如今还配进沐家?我们沐家没有同阉竖鬼混在一道的子弟。”
世家子弟看不起宦官,是早就刻在骨血里的傲慢。
归根结底是因为大臣内臣间利益相冲,而明面上的缘由,则是贵人目下无尘,厌恶宦官狡诈,嫌弃阉人残缺低贱。
沐九如眉头微皱,下意识地不想和人做无意义的理论,但如今他身在屋檐下,还想继续探听消息,就不得不低头。
他试探着道:“这是今上赐的婚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怎能违抗?”
沐海元想起这婚事还是当今圣上亲自赐的,五官就一阵扭曲。
景裕要是知道自己指婚给走狗的正君,是他父皇的妃子……
这等滔天罪孽,不敬皇权……若是事发,别说是蔺南星,就是沐家所有人都得跟着这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一起被圣上千刀万剐,罪不容诛!
沐海元气得闷咳几声,恨声道:“你就早该死在冷宫里,不然又怎么会惹出如今这些事端,你为了苟活于世,不顾亲族安危,不管自身清白,委身于阉竖……”
他看着地上衣衫不整,头发披散的庶兄,嫌恶地闭上双眼:“我们沐家素来家风清正,风骨铮铮,怎会出了你这么个东西!”
沐九如被骂了一通,眉头微蹙,但也只能忍了,他转而问道:“你如今当了家主?”
沐家素来长幼有序,尊卑有别,沐海元作为沐九如的弟弟,哪怕心里再如何鄙夷不屑,这般居高临下地训斥长兄也是违了礼制,不成体统。
这不符合沐家人的作风,也不符合沐海元的处事风格。
除非沐海元不仅仅替代沐林志,成了沐尚书宅的“老爷”,还一并从沐林志手里接过了沐家的这支旁系,成了一氏之长的“家主”。
这才有了资格能训诫长兄,甚至是长辈。
果不其然,沐海元扬起下巴,矜重地道:“父亲身子不好,沐家今后由我来当家。”
沐九如脑中一瞬闪过什么,却抓不清思绪。
沐海元侧身让开,露出身后整齐陈列着的祖宗牌位,道:“这里是青原村祖宅的祠堂。”
妖异的橙光在沐九如乌黑眼眸中点点亮起。
沐九如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竟是到了京城外的沐家祖宅里!
还是祠堂……
这个地方向来除了供奉先祖,便只用作处罚族内的罪人。
沐海元想对他做什么,几乎昭然若揭。
沐海元命令道:“起来,去给老祖宗们磕头认错,把你的罪孽告诉他们,叫他们知道沐家到底出了个什么样的不孝子弟,竟要置满门数百口人于万劫不复的境地里!”
他说着便有些怒不可遏,但很快便压下火气,又恢复了平静肃穆的语气,冷淡道:“幸好如今尚未酿成大祸,你好好反省自身,祖宗们宽宏大量,你若态度诚恳,他们定不会过于苛责你。”
沐海元的语调冰冷,祠堂的空气也寒凉透骨,冻得沐九如直打哆嗦。
但沐九如的中头的冷意更甚,他颤着声调,一字一句地问道:“认了过错之后,你要如何罚我,是直接杀了我,让我去见老祖宗们?”
沐海元走回案台前,恭恭敬敬地用双手请出一把宝剑,道:“祖上曾用此剑屠过杀人恶虎,护佑沐家族人与青原村人,你诚心请罪之后,就用它自刎,最后圆了你作为沐家子弟的清白和大义。”
沐海元此番大动干戈地把沐九如从蔺太监第绑走,又带到远离京城的祖宅祠堂,欲杀沐九如的决心不可谓不强。
哪怕沐九如不愿自刎,沐海元估计也会亲自动手。
毕竟对沐家来说,沐九如仅仅只是想要活着,就已是最大的隐患。
但沐九如不可能坐以待毙,是沐家先弃他于不顾的,那么沐家这些人的生生死死,此后与他也再无关联。
他的这条命是蔺南星挣来的,如今也只为蔺南星而活命。
他若是死在了这里,蔺南星又如何会独活?
沐九如看着那透着一丝亮光的窗户,慢慢地道:“沐海元,你可有想过,我如今是蔺中贵的正君,你杀了我,虽可以暂时保全沐家,但蔺南星只要查明此事,就不会放过你们,你最好还是放我回去。”
沐海元的眼里满是对沐九如的鄙夷,道:“你也知道你现在只是个正君,而非他的主子了……他若如今依然把你当成主子,早就该违抗圣旨,把你远送他乡,而非娶你进阉人的府第,将你这曾经的主子放在他的后宅里,折辱你的脸面……”
他恨声道:“也折了我们沐家的脸面……十里红妆,非你不娶,他一个家奴、一个阉狗,竟妄想同我们沐家攀亲道故,真是令人作呕……”
沐海元脸色铁青,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深深呼吸了好几下后,才勉强缓过气来。
沐海元继续说道:“他不过是条不忠不义、贪生怕死的走狗。你今日只要死在了这里,之后蔺南星若是想报复沐家,就逃不过圣上的责问、绕不过你的身份,到时候他也难逃一死。”
沐海元冷笑一声:“你觉得如今身价不菲的蔺中贵会为了你,冒这么大的风险?”
蔺南星自然是会的。
沐九如默不作声,心里却万分笃信。
蔺南星能为了他净身入宫,为了救他而欺君罔上。
甚至只因他不舍得与蔺南星分开,他的落故就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另一条满是危险,随时会让两人走向灭亡的道路。
蔺南星只要为了沐九如,就什么也不怕,什么都敢去做。
即便此时此刻,沐九如依然相信他的小相公一定在马不停蹄地解决困难。
寻找他,营救他,奔向他。
第92章 庶兄 若世上真有祖宗神佛祜佑,天保九……
沐九如心里知道蔺南星一定会来寻他, 救他,但一个悍不畏死的蔺中贵,只会让沐海元变得警觉, 甚至被激怒。
如今只有让沐海元觉得蔺南星不重视他,沐海元才会放下警惕,让他可以拖延更多的时间。
沐九如装作被道破真像一般, 露出惶惶不安的神情, 眼帘低垂,忧伤地抿起嘴唇, 沉默着颤抖身子。
片刻后,沐九如才磨磨蹭蹭地站了起来, 寻着记忆里的方位, 缓缓走到供奉牌位的案台前方。
沐家这一支脉都已传承了三百多年,虽然沐林志子嗣不丰,但整个家族还是人丁兴旺的, 族内祖宗众多, 全都在牌位上静静地立着,像在审视族中的罪人。
沐九如也静静地看着模糊不清的它们。
他这一生,从来不曾作恶,却生来孱弱, 命途多舛。
若世上真有祖宗神佛祜佑,真有天保九如,他又如何会落到今天的境地,如何会好容易有了几日安生,又被沐海元绑到这里。
沐九如早在被沐家放弃之后,就再也不信神佛鬼怪,再不信前世今生。
但他依然毕恭毕敬地跪下了, 两腿触碰到冰凉的地面,发出“咚”的一声,寒侵入骨。
远处的窗外的光线清透,微弱而遥远。
眼前的案台的灯火晦冥,寂寂笼罩着近处的两人。
沐九如伸展手臂,深深弯腰,重重叩首。
昏黄光线在他背上拖曳出浓重的阴影。
他此刻低俯,不为悔悟,不为先祖,只为给自己挣一条活路。
沐海元站在一边,手持家法,冷冷地蔑视着他的庶兄。
他同沐九如虽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关系却并不亲厚,也不相熟。
甚至一年到头,他们见面的次数都只有几回。
但从小到大,沐九如的存在,对沐海元来说,都像是如噎在喉、如芒在背的瑕疵,让他怏怏不平。
沐海元作为沐家嫡子,结交的同道好友无不是年龄相仿,家世相近的别家嫡子。
可众多亲友里,却只有他一人,头顶居然还有个庶兄。
沐九如仅仅只是存在,就让他在朋友间,成了人尽皆知的笑话。
沐海元自然是万分厌烦沐九如的,但即便如此,他也从未找过这庶兄的麻烦。
因为沐九如说到底只是一个病秧子,生来便活不了多久。
等到沐九如死后,他依然还是沐家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沐海元抱着对这人的一丝怜悯,以及一丝施舍,与沐九如保持着还算和睦的关系,静静等待沐九如二十岁那年病逝。
可沐九如却在本该死去的这年里,离奇地痊愈了……
沐九如的身体忽然一日好过一日,成了个康健的人。
这人褪去了往日气息奄奄、不良于行的模样,开始满京城地乱跑,顶着那张祸国殃民的脸,日日披罗戴翠,花枝招展地出门招蜂引蝶,不过几月便已靠貌美名动京城。
沐九如厚积薄发的粲然明艳,同整个矩步方行、济济跄跄的沐家格格不入。
那时十七八岁的沐海元,不止一次看到沐林志训斥沐九如毛毛腾腾,穿着轻浮。
而他这位庶兄总是不置可否地应着,隔日照旧簪花穿红,带着小厮出了宅门,爽朗的笑声隔着院墙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沐海元端庄地坐在书案前,勤学苦读,听着这纨绔的兄长又要去招猫逗狗、不学无术,心里满是厌烦和鄙夷。
不过就是生了一张好脸,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建树呢?
至多就是以色事人罢了。
后来沐九如果然乐极生悲了,被皇帝召进宫去做了妃子。
这对沐家来说是无上的荣光,对沐海元来说,也是件普天同庆的大好事。
不仅是这让人讨厌的庶兄不会再出现在家里了,就连沐林志也因为沐九如入宫为妃而升了一品官位。
本来一无是处,只能捏着鼻子养在家里病秧子,终于也像每一个族人那样,为沐家的壮大出了份应尽之力。
责无旁贷,无人幸免。
可是沐九如之后的行为却让人极其失望……
这人总想逃避这份与生俱来的责任。
沐海元看着静默跪着的庶兄,心中更是不满,他端起族长的架势,训斥道:“把你的罪责大声说出来,进宫不过六年,你就忘记族里的规矩了?”
沐九如瞥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嫡弟,眼神却穿透了这人暗色的衣衫,落向窗外的天光。
那片幽蓝明亮光辉也落入沐九如的眼中,在他漆黑俊丽的眼眸里,投下明媚的亮色。
沐九如收回视线,慢慢道:“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沐九如,今日回到祖宅,悔过自新,九如此生罪责重重,罄竹难书……”
他眼神清亮,款款地说着这些他曾经想过,而今却不会再想的罪名。
“沐九如不顾沐家的生养之恩,栽培之情,只因一己之私,贪生怕死,就不顾家族大局,明知父亲弟弟,上百族人需要用我一死,我却佯装不知,在冷宫里苟且偷生……”
祠堂里头寒气森森,空气混浊,沐海元在这里呆的久了,忍不住咳了几声。
沐九如听了那咳嗽声,也觉得喉咙有些痒意,他低低咳嗽几声,他搓了搓自己冰凉的手臂,继续道:“我这条性命,全靠沐家十年如一日耗材耗力地养着,才能活过二十,若非沐家,我活不到今日。”
“我在冷宫里以命抵命,还报沐家,本是理所应当,是沐九如贪恋红尘、求生害仁,有愧祖宗的定下的罡正家风,有愧父亲对我的一片……爱子之心。”
这般口不过心的忏悔之言,只要沐海元想听,沐九如能装模作样地说上好几个时辰。
曾经在冷宫里时,他为了能活下来,可以抛去尊严向宫人讨求一口饭食,如今不过是数落自己罢了,沐九如眉头都不会动一下。
说者无心,听者却是有意。
沐海元的思绪,也不由被带入了数年前的回忆里。
沐九如刚被打入冷宫后没过多久,沐林志就在私底下惹了安帝的厌恶,因此险些丢掉官帽。
之后安帝再不愿意重用沐林志,朝廷其他大臣内臣也纷纷看碟下菜,排挤沐家子弟,险些让沐家族人全都离开朝堂。
之后沐家养晦韬光整整三年,才重新在天子面前得了脸。
若非沐九如当时不愿自缢,没能讨得安帝心软和对沐家人的歉疚,沐家又怎会沉寂许久,在官场上左支右拙。
前些日子沐林志告了老。
离开朝廷前沐林志用尽浑身解数,也只把沐海元提拔成了区区五品的光禄寺少卿。
只这小小的官位,如何能撑起整个家族的兴旺。
如今沐林志彻底退出了朝堂,而沐家却人才凋零。
前些日子家里好容易攀上了秦家这棵大树,秦家却不知为何碍了圣上的眼,被推到到了风口浪尖里。
沐家内忧外患,现下已是风雨飘摇,危如累卵。
偏生沐九如这人,竟贪生怕死、鼠目寸光至此,不惜委身一个曾经的家奴,如今的阉宦,也要苟且偷生。
这绣花枕头,对亲族的死活根本不管不顾,不堪为人!
沐海元看向沐九如的眼神越发冰冷。
他多少也知道沐九如不可能真正地悔过自新,不然今日之前,沐九如早就有千千万万个机会可以自我了断。
沐九如此刻的虔诚,不过依然是在临难苟免罢了。
但沐海元要杀沐九如,是为了家族大义,是为了家族的存续,而非一己之私。
那就自然也要按照族里的规矩来办。
若非沐海元这次劫走沐九如是仓促行动,没有留下足够富余的时间,沐海元甚至想把沐九如关在祠堂里告罪三天三夜之后,再以族罚处死。
这才是正正当当的作风,这才是正正经经庇佑族人的家主。
而沐九如,不过是给沐家带来诸多麻烦,不知轻重的废物。
沐海元鄙弃地看着沐九如,宛如在看一坨污秽不堪的东西,又或是一个满身罪孽的恶徒。
沐九如看不见沐海元的神色状态,却也大抵知道沐海元的心里会怎么看他。
但沐家人怎么看他,怎么想他,对沐九如来说,早已不再重要。
沐九如有口无心地继续道:“不肖子孙为了多活一时半会,还与蔺南星结为了夫夫,做了他的夫郎,辱没家风,让祖宗心中不喜,也让族人面上无光……”
沐海元亲耳听到自己血脉相通的亲人,居然真和一个阉人搞在一起,他顿时心中作呕,胃里翻腾,只觉得与沐九如同处一室都像是要污了他的清白。
沐海元眉头紧锁,道:“你诚心与老祖宗悔过,莫要停声,我就在屋外听着。”
沐九如点了点头,又继续向那些连名字都看不清的牌子忏悔,缓慢地念道:“九如在沐家的庇护下,衣食无忧,吃穿不愁,本应报效宗族,但……”
沐海元三步并作两步,快速推开门扉,走到屋外。
他这才深深地吸了口外头清爽的空气,感觉好受了许多。
门口守着的下人立即替新家主合上屋门。
空中日头正盛,如今也不过是下午时分。
沐海元看着天色,听着沐九如连绵不断的忏悔声,心中满是大事将要落定的满足。
蔺南星那阉人此刻怕是才刚刚得知沐九如遭劫。
就算那主仆二人真有些什么苟且和情谊,蔺南星也绝不可能今日就寻到沐家的祖宅来。
沐海元对此有充足的信心。
近些日子,秦家为了同东厂斗法、遮掩自家的罪证,暗中雇了一批刺客,犯下不少杀案,截了东厂的线索。
沐海元在这些事上帮了秦家不少忙,顺便也同准妹夫秦屹知交上了好。
那些刺客见钱办事,都是亡命之徒,只要给足了钱,什么事情都敢做。
沐海元向秦屹知借了几名刺客,让他们穿上东厂的衣服,进到蔺南星的宅第里劫走沐九如,再快马加鞭带出城门,运到沐家的祖宅祠堂。
一套计划迅疾如风,行云流水,蔺南星哪怕觉得此事有诈,第一时间也只能将矛头对准东厂。
等那阉人姗姗来迟找到这里时,沐九如早已一命归西。
届时蔺南星就是心中再如何怨愤,也没道理要和沐家拼个两败俱伤,全都落罪。
若是蔺南星再迟钝无用一些,直接恨上了东厂,那就更是妙极。
两大天子宠信的阉宦内斗成一团,便能给秦家留出不少喘息的时间。
秦家若是继续屹立不倒,沐家便能乘着秦家的东风,扶摇而上。
沐海元脸上泛起了一些激动的红光,喉咙里也生出了痒意,忍不住低咳起来。
屋内跟着传来些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沐林志的身体不如常人那么好,因此子嗣单薄,告老也比常人要早上许多。
连带着他几个孩子的身体都略微有点孱弱。
守在门边的下人连忙道:“老爷,祠堂阴冷,可要小的去给您拿件衣服?”
沐海元摆摆手道:“不必了。”
他又捂着嘴咳了几声,眉间卡着道深深的折痕,让他的容貌看起来十分老成,像是比沐九如还要大上好几岁一般。
沐海元缓了缓气息,问道:“他的坟,挖好了吗?”
下人道:“已挖好了,就在张姨娘的边上。”
第93章 自裁 沐九如:“我要自己来,不能让你……
张姨娘是沐九如的生母。
妾室入不了祖坟, 都是葬在沐家下人那片墓地里的。
沐海元觉得自己对这罪大恶极的庶兄,已是宽容之至。
沐林志早就不认沐九如为沐家子弟了,但沐海元到底还是不忍亲生兄弟在阴曹地府穷困潦倒, 无人照拂。
他允许沐九如葬在下人那片地里,至少这人每年还能吃到点香火,与生母作伴, 不至于成了孤魂野鬼。
沐家的人, 哪怕死了,也该埋在祖地里。
沐海元满意地点了点头。
下人道:“草席也给他备好了, 但是老爷……”他局促地搓了搓手,谨慎道, “老太爷前几日不是还说, 不要急着杀这人,怕会惹上什么麻烦……今日真的要动手吗?”
“开弓没有回头箭。”沐海元眉头紧皱,语调依然缓缓的, 却带了些不易察觉的不耐与厌烦。
“爹如今年事已高, 行事就会瞻前顾后上些许,秦家之前在京城杀的些人,都成了无头命案,也不见这些蔺公公们查出什么来, 沐九如活着一天,对我们沐家而言才是最大的隐患。”
他提点道:“如今我才是家主,莫要对我的安排置喙。”
下人连忙道:“是,是,是小的失言,老爷这么做,既帮了秦家的忙, 也解了咱们沐家的隐患,高明啊!”
沐海元瞥了这人一眼,冷淡道:“谨言慎行,少说些溜须拍马的话。”
下人不尴不尬地道:“是是……”
沐海元又听了听里面的动静,吩咐道:“去替我沏壶茶来。”
下人道:“老爷去屋里坐着吧,这里有小的守着。”
沐海元皱着眉头站在廊边,摆了摆手:“我陪他最后一程,你去倒水吧。”
下人不再多话,快步离开屋前,不一会就带了桌椅和粗茶回来。
沐海元坐在简陋的板凳上,撩起衣袖喝了口新泡的茶。
他这次带来的这个下人,平日里多是在外头做些粗活脏活,伺候人的本事一塌糊涂。
茶水粗糙的口感让沐海元眉头皱得更深,当即放下茶杯再也不碰一口。
下人发现老爷嫌弃他泡的茶,只好讪讪地扯开话题,道:“他倒是挺能说……”
沐海元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许久不曾见到老祖宗们,多说些话也是应当,这点时间我还给得起他。”
他语调微冷:“他若还想耍什么花招,也就这些时间能折腾了,等下他要是不愿自刎,我就亲自动手。”
他在说话间,抬头看向远处的天空。
秋日正旺,像团艳红的薪火,却怎么也暖不了他漆黑眼里的郁气和消沉,照不亮沐家头顶的风雨如晦。
沐海元垂下眼眸,从袖袋里取出一本薄书,慢腾腾地翻阅起来。
时光悄然流逝,日头逐渐偏移,屋里那人说话的声音也变得低哑无力。
室外长林丰草,鸟雀啁啾,莺燕鸣啭,满是动人的生机。
与祠堂内的暮气沉沉,草木俱朽截然不同。
那便是沐九如,最后的归处了。
沐海元始终关注着屋里的动静,虽然沐九如现在又变回了病秧子,还成了半瞎,但若是真从祠堂里叫人逃脱了出去,再想抓回来又要多生事端。
祠堂里突然传来些奇怪的扑腾声。
像是什么呼呼啦啦地在轻微作响。
沐九如的话语虽然从未停止,沐海元依然谨慎地起身,让下人打开了门扉。
他跨过门槛,边入内查看,边问道:“方才是什么声音。”
沐九如依旧跪在原来的位置,不曾移动过。
之前被水沾湿的素白里衣已经全干,郎君纤瘦的身子摇摇晃晃地颤抖着,像是风吹就能摔倒,但口中念叨却始终未断。
沐海元不由露出个鄙夷的冷笑,想来这人为了多苟活一刻,也是费劲了心思。
沐九如听了问话声,这才止住碎碎念,缓缓回过头来,答道:“方才,像是有什么鸟雀进了屋子,又飞出去了。”
沐海元看了看祠堂里唯一打开的那扇窗户,此处绿树成荫,有些禽类不慎闯入屋子倒也正常。
他不以为意地,点点头道:“你已说了一个多时辰,当上路了。”
沐九如一瞬握紧了衣服下摆,紧张地道:“海元,你就不能……饶我一命?你若是放了我,我之后便隐姓埋名,远走他乡,去无人知晓的地方隐居,绝不会让沐家受到牵连……”
沐海元心里有些说不清的烦躁,他从案台上再次拿起宝剑,冷声道:“我已给足了你时间,你自己来,还是我来?”
沐九如低头沉思,脸上神色不断变换,他沉默了段不长不短的时间,这才像是做好了准备,认命道:“我……自己来。”
沐海元将宝剑放到沐九如的身边,略微后退了些许,不想等下被血污溅到。
沐海元道:“快些,长痛不如短痛,你我兄弟一场,我不会让你曝尸荒野,等下就将你同张姨娘葬在一起。”
沐九如眼里蔓上一抹真实的苦涩,喃喃道:“姨娘……”
他停顿片刻,又担忧地问道,“爹……如今的身体可还好?他告了老,还把沐家交给你管,可是身子有什么大碍?”
沐海元冷笑:“你离宫半年有余,一封书信也不曾给过家里,如今倒是关心起他的健康了?”
沐九如抿了抿唇,露出些恰到好处的尴尬,道:“我在蔺太监第里……也不过是个架空的正君……”
他苦笑一声:“就如同你说的一般,我只是蔺南星的玩物,他面子功夫虽然做的好,却也管得我很紧,又如何会允许我同你们联络……我对宅第外面的事情一概不知。”
他见沐海元没有打断,便继续絮絮叨叨地诉苦起来:“蔺南星娶我,不过是为了证明他如今也翻身做了人主,就连曾经的主子也得在屋里伺候他,为他端茶送水,洗衣做饭,伺候他沐浴捏脚……”
沐海元听得额上青筋直跳,呵斥道:“闭嘴,你做了这些事情不嫌丢脸,竟还到处乱说!”
看来这个话题沐海元不太喜欢。
沐九如迟钝地思索着,他的脑子有点昏沉,大概是已经发起了烧来。
他看着窗外透入的丝缕亮光,晃了晃脑袋,让自己保持清醒,继续组织语句:“……做也做了,反正我这一生,也就这般了……”
他慢慢摸上躺着的家法宝剑,卖惨道:“我很快就要死了,临走前还能见到亲兄弟,不免有些多话……海元,你也觉得我活的很可笑吧?”
沐海元的目光看向那只握着宝剑的手,他叹了口气,和缓了些语调,道:“往事不可追,来世你争取投生个好人家,有个好身体吧。”
沐九如想要接话,沐海元和这庶兄却是不想多言了,打断道:“父亲的身体如今还成,我现在有了二子,父亲日日将他们带在膝下含饴弄孙,他日子过得清闲安适,每天乐乐呵呵,无忧无愁,你放心去吧。”
沐九如点点头,又道:“你……将来若有机会,可否替我……”他看着窗口,声音压的极轻,就连离他不远的沐海元都只能听得隐隐约约:“向蔺南星复仇。”
沐九如道:“我这些日子受了他不少屈辱,若你有幸得手,就将他带到我的墓前,一把火烧了,让我泉下有知。”
沐海元微微动容,看来他这庶兄也并非无可救药。
沐海元道:“好,我答应你。”
沐九如这下把剑拿了起来,放到腿上,他握着剑柄,柔声问道:“小侄子们……都叫什么名字。”
沐海元也放柔了些声音,道:“长子今年四岁了,名唤沐清,次子一岁,叫沐钰。”
沐九如把剑拉开了一些,温情地道:“弟妹,是可心人吗?”
沐海元嘴唇微张,神色又冷了下来,道:“别废话了。”
沐九如:“……”
再东扯西扯,难保沐海元会被激怒,亲自动手。
沐九如对自己的体力有足够的认知,沐海元虽然身子比一般郎君差点,但一个打他三个也不成问题。
沐九如不敢同沐海元硬碰硬,他抽出宝剑,颤颤巍巍地举起,道:“我有些……紧张。”他又把宝剑举高几寸,询问道,“我可否讨要一把匕首?这有些,太沉……”
沐海元道:“那就我来。”
沐九如立刻把剑紧紧握住,一本正经地道:“……不,如今是我此生最后的悔过机会,在列祖列宗面前,我于情于理应当自行谢罪,而非假手他人。”
他强调道:“我是沐家子弟,最后一程,我当拿出沐氏的风骨来。”
沐海元紧皱的眉头松开些许,赞同地点了点头。
沐九如看不清楚沐海元的动作,但这人没有反驳,就证明没被激怒。
沐九如举起剑对准自己的胸口,道:“自刎太丑太痛了……我这样吧……”
沐海元着实怒其不争,他又后退了些许,道:“快些,这般磨蹭,老祖宗看了都嫌丢人。”
沐九如深吸一口气,将剑尖颤抖着抵住自己的胸口,晃了好几下,这才找到了位置,慢慢刺进去一点。
鲜红的血液透过布料,洇了出来。
“哐啷”一声,长剑落地。
沐九如捂着胸口,痛得直抽气,鲜血浸透沐九如葱白的指尖,顺着指缝淌落下来。
沐海元脸色一黑,沐九如立刻忍着痛摸索宝剑,道:“抱歉,我没想到竟这么痛,一不小心没拿住……”
沐海元已蹲了下来,拿起剑来,冷冷地道:“我来吧。”
沐九如心头一紧,连胸口那些皮肉伤都被惊吓得没了痛觉。
沐九如坚定地道:“我要自己来,不能让你背负上弑兄之罪。”
沐海元停下动作,深深地平视沐九如。
他的庶兄有双漂亮动人的眼睛,就如同沐九如这个人一般。
但再漂亮的人,也不过是败絮其中的废人,再好看的眼睛,也不过是个不中用的半瞎。
就连沐九如的视线,都好像越过了他,在看向其他地方。
沐海元回过头去,那里不过只有一扇半开的窗户。
透过窗框的缝隙,向外看去,一切都很正常。
附近的下人早被他提前遣散,除了门口守着的家奴,再无其他旁人。
外头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声音,唯有一些鸟雀飞鸢在晴空中徘徊鸣叫。
但沐海元在黑暗的祠堂里待得久了,多看几眼室外,都觉得那处的光芒耀眼到近乎刺目的程度。
他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回过头来,不虞地道:“那你快点,莫要再失手了。”
沐九如郑重地点了点头,接过长剑,再次对准自己的胸口,依然还是那个已被切开一道的地方。
他手上用力,长剑缓缓地没入肌肤,让人牙酸的血肉切割声响起,血腥味一瞬变得浓郁。
沐九如一寸寸极慢地推进着。
片刻过后,尖锐的剑刃已全部没入。
鲜红的血液顺着剑身,滴滴答答落向冰冷的石砖。
那张倾国倾城、艳丽动人的脸庞瞬间血色全无。
沐九如被痛得冷汗直流,即便如此,他依然在思考是继续推进剑身,又或是故技重施假装手滑,挑战沐海元的耐心。
服用御曦改变了沐九如的生理状态,也改变了他的经脉走向,就连五脏六腑都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偏移。
寻常人注意不到这些细节,沐九如对医术略有钻研,却是对自己的身体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
从这个角度刺入进去,剑锋并不会刺破他的心脏,带来的只是些皮肉伤。
但深入的伤口,甚至把自己捅个对穿,依然会对元气造成极大的损伤。
不到万不得已,沐九如不想让自己看起来过于狼狈和惨烈。
因为——
一声清脆的鸟雀长鸣响起,羽色鸦青的鹰隼落于祠堂窗框之上。
这是沐九如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每日都有无数的飞鸢往来长鸣,在蔺太监第的上空盘桓。
——正是多贤饲养的鹰隼,又去而复返了。
蔺南星的人,应当就在附近!
沐海元也在同一时间听到了动静。
他回头看向窗框上的鹰隼,待看清隼爪上套着表示被人豢养的铁环之后,沐海元心中骤然升起不祥之感。
他转回身去,准备即刻解决沐九如。
身下却是白光一闪。
沐海元的双腿一阵剧痛。
第94章 家法 蔺南星扬起沐家的家法,对着沐海……
沐九如对着沐海元的小腿砍了一剑。
他往昔不曾习过武, 方才还被冻了足足一个上午,如今浑身乏力,即便用尽力气也只是给沐海元添了两道皮肉伤。
但人只要伤着了腿, 就会给行动造成阻碍。
沐九如抱紧宝剑,趁着沐海元忍痛的间隙,直直往窗户的方向奔去。
手上的利剑十分沉重, 但他也不敢放下, 叫这东西落入沐海元的手里。
剑身锋锐,奔走间割破了沐九如手臂上的血肉。
但在精神高度紧绷的时刻里, 疼痛已全然不会被感知到。
身后的沐海元爆出一声怒吼:“沐九如!”
夺路而逃的沐九如半分精神、半个眼神也没给身后。
阴暗狭窄的祠堂、与他血脉相连又毫无关系的弟弟,被他抛之脑后。
周围的一切在疾走中成了残影。
沐九如视线里的世界模模糊糊, 只有窗户那处的光芒极为明亮, 吸引着他不顾一切奔赴过去。
他的小相公就在不远处,就在这附近!
沐九如极快地向着窗口跑去。
飞鸢被他的动静惊吓到,长鸣起飞, 羽毛在阳光下到处飘散。
沐九如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倒了腿, 脚步一个踉跄。
他歪歪扭扭地继续向光亮处跑去,伸出一只手在前方摸索,粗糙的木料在他掌心留下鲜明的触感。
他摸到了窗框!
只要一个翻身,他就能走出这间祠堂——
见到蔺南星!
右肩突然攀上一个手掌, 把沐九如紧紧握住,力气大到近乎要碾碎他的肩胛骨。
沐海元道:“沐九如,你往哪里逃!”
沐九如被难以抵抗的力气强行拖了回去,面对沐海元,面相压抑黑暗的沐家祠堂。
屋内的一切在天光下都混沌不明,像是一团污秽的漩涡。
他用尽全力挣扎,抱住手里的兵器, 向着满是光芒的窗口一点点地后退。
直到背脊靠上窗轩,发出悠长陈旧的“吱嘎”一声。
沐海元被这声音彻底刺激发狂,劈手抢过沐九如手里的家法宝剑,剑锋划破了这人双臂上的皮肉,洁白的袖子立时被鲜血染得通红。
沐海元此刻脑中只有杀沐九如后快这么一个念头。
哪怕蔺南星已经赶过来了又如何,只要沐九如马上身死,蔺南星难道还敢堂而皇之地向他这朝廷命官动手吗?
沐海元举起宝剑,对准沐九如胸膛上两次捅出的伤口。
背光下的沐九如即便浑身血染,都透露出一股惊世绝艳的灵动,与这片空间,与整个沐家都格格不入。
他早该死的!
沐九如就不该出生!
不该活着离开皇宫!
更不该和一个家奴,一个阉宦纠缠不清!
“嗖——!”
一支羽箭激射而来,穿透沐海元握剑的手背。
长剑顿时脱手而出。
在幽昏的室内拖出一道璀璨华光,随后“哐啷”几声,隐没在黑暗里。
“嗖,嗖嗖——!”
又是三支箭矢穿过长空,带起一片白光,正中沐海元的肩头、手臂和胸口。
沐海元被强力的射击震得倒退几步,拽着人的手也吃痛松了开来。
沐九如立马翻身而出,背部贴着窗框,翻倒在了屋外的地上。
摔倒在阳光之下。
-
急射而来的箭矢让沐九如绝路逢生。
但蔺南星本人还尚在远处。
刚才他遥遥看见沐海元要杀沐九如,吓得肝胆俱裂,立刻下令让士兵射杀沐海元。
几箭之后,沐海元已倒地不起,沐九如也得了喘息,逃出屋子。
蔺南星这才松懈了一星半点,却也仅仅只是一星半点。
沐九如浑身浴血的样子,照旧让蔺南星三魂丢了七魄。
他飞快地向弓箭手比了个待命的手势,便扔下长弓,向沐九如疾驰而去。
躺在地上的沐九如被出屋的这跤给摔得不轻,五脏六腑都像是位移了一般疼痛,让他久久再难爬起。
又或是他知道蔺南星就在附近,他知道他已经安全了,可以不用再强撑着爬起来了。
沐九如看着熟悉的天光,看着绰绰约约的,像橘子一样,高高挂着的太阳。
还有广阔天地,白云悠悠,金风玉露……
和他,人高马大的……小相公。
温暖而宽阔的阴影笼罩在沐九如周身。
蔺南星身上穿着的依然是昨夜挑选出来的深色衣装,淡淡的汗味和香气也一如往常般好闻温存,呼吸的频率虽然比平日急促上许多,却也是沐九如听过不少次的。
——一切都让沐九如那么得熟悉与安心。
即便看不清蔺南星此刻的样貌,沐九如也能想象出他的小相公一定红着眼眶,俊俏的脸上满是担忧,要哭不哭的模样。
蔺南星也确实急得快要哭了。
红色的血液从沐九如的手臂、胸口处不停地溢出,像是要染红他的整个世界。
蔺南星对自己身上的伤口,再大再重都能面不改色地包扎处理,此刻却连抱起、触碰他的主子都不敢。
明亮的凤眼红彤彤的,噙着泪光。
他哑声道:“少爷,我带了大夫来,他马上到,你再忍一忍。”
沐九如见到蔺南星,精神就放了松,意识开始有些昏沉。
他虚弱地笑着,轻声安慰道:“没事……南星,我没事,别怕,没伤着要害。”
蔺南星定下心神,这才理智归拢,粗略地扫了扫沐九如地伤势。
确实都不是致命伤,胸口的伤处应当也没刺破内脏,不然沐九如现在就要咳血不止了。
他眉眼微松,这才注意到沐九如竟只穿着里衣里裤,不知被冻了多久!
蔺南星立即脱下身上的衣物,全都给沐九如盖上,而自己的上半身连条里衣都不留,只穿了一件抱腹勉强遮挡住肚子。
京营里的军医上了年岁,没蔺南星跑的那么快,此时才刚刚赶到。
大夫放下药箱,又脱下沐九如伤处的衣物,开始止血敷药。
周围也起了不少嘈杂的声音,是蔺南星带来的人正在压制沐宅的下人。
军医见蔺公面色极差,仿佛他这大夫要是把正君弄痛了一丝一毫,都会立时将他毙命于此一般。
军医冷汗涔涔,不堪重负,连忙宽慰道:“蔺公放心,正君并没有伤到要害,切口也都不算太深太大,止了血,将养着就好。”
这声安慰对蔺南星来说不过是聊胜于无。
沐九如莹白如玉的胸膛上多了处显而易见的血窟窿,双臂上也是割伤无数……
他的少爷向来金枝玉叶,被他这小厮护得十指不沾阳春水,何曾受过这么重的外伤。
蔺南星看得心中恨意翻腾,只想将沐海元碎尸万段。
但他还是强行压住怒火,俯下身子问沐九如道:“我要怎么处置沐海元?”
沐九如已越来越困,意识越发昏沉,他勉强分辨清楚蔺南星的话语,无奈地笑了一笑。
血淋淋的手微微抬起,颤颤巍巍地抚摸上小相公的脸庞,倾国倾城的容颜即便遭逢不测,满身狼藉依然不曾衰减丝毫艳丽。
尤其是那对眸子,满满地映着蓝天白云,映着身前的郎君,像是万种风月、百般柔情都被囊括其中,熠熠生辉。
沐九如笑道:“我都听夫君的,你想怎么处置他,就怎么处置他。”他认真地道,“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家人。”
蔺南星沉沉地“嗯”了一声,沐九如便放心了些许,半合起眼帘,慢慢道:“我有些……困,别怕,我想睡一会,睡饱了我就起来,万福,小南星。”
蔺南星死死咬住嘴唇,哑着嗓子,柔声道:“万福,安歇……祜之。”
沐九如在血泊中绽开尽态极妍的笑容,随后安稳地睡了过去,不论军医如何在他身上摆弄,也不曾再醒来。
蔺南星又静静望了沐九如好一会。
他数着沐九如的呼吸声,一下一下贪婪地听着、看着、感知着。
失去沐九如的这半天里,他仿佛痛失人生中的一切。
甚至他方才差一点,就要真正地失去沐九如,与沐九如天人永隔!
蔺南星光是回想那千钧一发的场景,都觉得心痛欲裂,气息艰难。
带队的百户长前来汇报,说沐宅的所有人已被控制住,而屋内的沐海元,此刻已经昏迷。
蔺南星这才堪堪回神,道:“你们全都离开祠堂,咱家一个人处理沐海元。”
百户长应了一声,快步离去。
蔺南星温柔地替沐九如梳理了散乱的长发,替自家主子将已经处理好伤口的地方盖上衣衫。
他贪恋地又看了半晌,这才慢慢地站起身来,一步一顿走到窗边,沿着沐九如洒下的血迹,翻身进入昏暗的沐家祠堂。
沐海元仰倒在窗边的地上,手掌、手臂穿了两个洞,汩汩地流着鲜血,肩上和胸口则是插着羽箭,衣服上洇出一些血色。
当胸这箭应该是擦到了这人的心脉,沐海元嘴边溢出鲜血,昏迷中也时不时呛咳几声。
蔺南星低垂视线,扫了这人一眼,便抬脚踹上沐海元的侧脸。
用力一蹬。
劲风之下,沐海元的脸折向一边,面颊立时肿了起来,更多的鲜血涌出沐海元的口鼻。
剧痛让沐海元睁开眼睛。
他“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这才抬起头来,勉强辨认出了身前之人。
沐海元道:“蔺南星……”
他身上多处受了伤,剧痛遍布全身,尤其是心口,像是碎了一般灼痛不已,让他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沐海元没能在蔺南星赶到前杀了沐九如,他自知大势已去,也不再多言,挺直了脊背,认命地道:“你带着沐九如走吧,这事闹大了,对你我都没有好处。”
蔺南星眯了眯眼,冷声道:“断无可能,你绑了少爷,还把他伤成这样,哪怕你是天王老子,今日也休想有生路可走。”
他想到沐海元是沐九如的亲兄弟,却对沐九如痛下杀手……
还有沐家,一个个都是寡恩少义的歹人!
蔺南星心头更是怒火中烧,他飞出一脚踹向沐海元的胸口,将沐海元踢得翻滚出去。
扎在心口的箭矢在冲击下被折断,痛得沐海元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蔺南星踱步过去,一脚踹上沐海元的脸庞,道:“安静,别扰着少爷歇息。”
沐海元被他打得头晕目眩,浑身上下都痛得仿佛被拆卸过一般。
但蔺南星这杀神,一言不合就是几脚,沐海元不敢喊再叫,他强行咽下疼痛,咬牙切齿道:“你这……疯狗,我是朝廷命官,你这样目无王法,不怕圣上责罚吗?”
蔺南星冷眼看着倒在地上涕泗横流的男人,也不知道他家少爷之前在这人手下受了多少苦楚。
蔺南星道:“咱家当然怕圣上责罚,但只要你彻底闭了嘴,圣上那边红口白牙都是咱家一言之事。”
沐海元见他四平八稳的模样,这才真正地恐慌起了他的性命安危,紧张地道:“你若杀了我,沐家不会同你善罢甘休!”
蔺南星道:“我也不会同你们沐家善罢甘休。”
他走到不远处,蹲下身子,拿起那把沾了沐九如鲜血的宝剑,回沐海元身边。
他用手指疼惜地擦去剑身上的鲜血,目光幽幽望着白刃上流淌的红色:“这是你们沐家的家法,像我这样的奴婢只配被杖毙,还够不着用这东西。”
沐海元忍不住向后退几步,道:“蔺南星,你……你只是个家奴,也敢拿主家的东西!”
蔺南星专注地擦拭完剑上血液,将染红的五指抚上自己的脸庞,像是在感受沐九如的体温,又像是在感受沐九如的疼痛。
他一步步迫近沐海元,慢条斯理地道:“我的主子,从来只有沐九如一个人,不是沐家,不是沐林志,不是你。”
他蹲了下来,俯视着沐海元,把声音压低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程度,一字一顿道:“也不是景裕。”
沐海元的眼睛骤然睁大,溅了血的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
蔺南星连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都对他说出来了,显然是真的不打算给他留下任何活路。
不论沐九如和蔺南星究竟是什么关系,是主仆还是夫夫,他们沐家都猜错了蔺南星对沐九如的重视程度。
沐海元一点一点地向后挪动,恳请道:“蔺南星,你饶我一命,我今日权当什么也没听到,我作为沐家家主向你承诺,以后绝不会再找你们的麻烦,如违此誓,天打雷……”
沐海元起势的那只手骤然脱飞而出,维持着三指朝天的姿势落在地上,不住抽动。
蔺南星侧身避开飞溅的鲜血,不让脏血沾上他抹了沐九如血液的脸庞。
他动作不停,又挽起一个剑花。
流光划过,沐海元的另一只手臂也落在地上。
沐海元愣怔一瞬,随后发出痛彻心扉的嚎叫。
蔺南星的凤眸中淬了寒芒,他冷冷看着沐海元,仿若看着的是一团脏污烂臭的杂碎,一个毫无价值的死物。
他最后扬起沐家的家法,对着沐海元剜心一剑,正是沐九如胸口受伤的位置。
沐海元不曾服用御曦,心脏边缘方才中了一箭,此刻又受一剑,生机顿时断绝。
年轻的家主面如死灰,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口腔,几乎让他难以呼吸,难以说话。
沐海元不得其死,遗恨地望着列祖列宗的排位,又好像是望着远处的窗明几净。
他眼里落下几滴泪水,断断续续地道:“沐九如他本就,该死……他是沐家,人,本就该为沐家……出生入死,我是为了……保护沐家……”
蔺南星站起身子,嫌恶地甩了甩剑身,道:“他早就不是你们沐家人了,是你们先抛弃他,背叛了他。”
“少爷现在是我的人。”蔺南星定定地道:“沐九如是我的,我会不遗余力地护着他,与他同生共死。”
蔺南星将彻底脏污的传家宝剑重重插在地上,锋利的剑尖在石板上烙下一些凹痕,正把剑身卡住。
他坚实有力的手掌继续向下施压,银光闪闪的剑身弯折成了一道璀璨的弧线。
“噌”得一声。
宝剑分崩离析,断成两截。
沐海元眼里仅剩的一点辉光,也随着家法的折断而暗淡下来,失去了生气。
沐海元死在了沐家的祠堂里。
蔺南星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将手上的断剑随意扔到地上,头也不回地走向窗边,翻身越过窗框。
蔺南星走出了黑暗的屋子,站到了阳光下。
回到他的沐九如身边。
第95章 打猎 景裕同秦屹知说话时,总是像个撒……
沐九如获救之后, 便一直高烧不退。
蔺南星把主子带回蔺太监第,又安置到枝叶居的床上。
一路颠簸,也不曾让沐九如醒来。
俊美郎君失了血色的面庞眉头微蹙, 双眼紧紧合上,始终意识全无,不省人事。
蔺南星满心担忧, 恨不得以身代受, 再不离开沐九如一步。
但不论他如何放不下心来,也只是悉心照拂了主子不到半日, 就匆匆地赶往宫中,去向景裕请罪。
他上午为了尽快找到沐九如, 封锁了整个京州, 还调动京营的大部分兵力,在京城附近的几个城池里逐门逐户排查。
闹出这般大的动静,东厂的人不可能不告诉景裕。
蔺南星想要在事后亡羊补牢, 就不能怠慢了天子。
于是蔺大伴一进宫, 就三跪九磕,言辞恳切地负荆请罪。
他抹去沐九如同沐海元的真实关系不说,向天子忍辱负重地合盘托出他因为正君被沐海元窥伺绑架,而在城内大动干戈, 滥用职权,甚至还手刃了沐海元的“实情”。
景裕本来听了蔺多福的禀报,还有些怀疑和火气,但此刻他见了自家大伴屈辱隐忍的神色,怒火顿时消了大半。
蔺南星这次行事虽然不管不顾,之后会给他惹不少的麻烦。
但至少这人直到最后,也没欺上瞒下, 像其他臣子奴婢那样诓骗他,强行弄出个什么“敌国细作”来敷衍他。
——蔺南星对景裕有着绝对的坦诚。
仅是这么一处坦诚,做了这么一件对的事情,对小天子而言,就足以顶过蔺南星千千万万的不是。
况且在景裕看来,沐海元其实死的不怨。
这沐二郎敢派人假扮东厂锦衣卫作奸犯科,诋毁朝廷名誉,已是不敬皇权,其罪当诛。
蔺南星的婚事,又是他这个天子亲手赐下的,沐海元居然还敢对他指给蔺南星的男妻起歪心思,甚至嫁祸朝廷,强抢民男,简直是把景裕的脸面在往地上踩。
蔺南星杀的好啊!
蔺南星杀了沐海元,在景裕看来,是因为这奴婢自己受了屈辱,也是为了维护他这个主子的权柄。
更让景裕高兴的是,蔺南星杀的是沐家人——是蔺南星曾经的主家。
这就证明蔺南星已经前尘尽忘,如今只是他一人忠心耿耿的犬马。
蔺南星做了这么多值得景裕高兴的事情,所犯之错不过是借着主子给的权利救援家人,又杀了一个不识相的东西。
景裕自然不会重罚蔺南星。
小天子明面上责骂了自己的大伴一通,又罚俸蔺南星一年。
其余一切照旧,甚至连京营提督的位置都没让蔺南星卸下。
如此兵不刃血地,蔺南星就算是过了景裕的这道坎,也摸清了天子对此事的看法。
蔺公公这下彻底放开了手脚。
他甫一离宫,就差人把沐海元的尸体原封不动地送进沐家,连带着砍掉的那两个零碎也送了回去,拼拼凑凑倒能算是个全尸。
只苦了沐家的几个老人,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独苗苗好容易长到足以当家做主的地步了,只半日不见,嫡子就成了三块死肉。
沐林志见了沐海元的尸体当即昏死过去。
隔日,沐家还在世的几老通通大病不起的消息也传了出来。
同时,沐家在朝内的族中子弟,遭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排挤。
秦家雇佣的刺客被陆陆续续地抓捕归案,或是当场格杀。
蔺南星成亲后的这几个月里,一直都韬光养晦,近乎万事不理,险些叫人忘记蔺中贵曾经跟着蔺广时,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只看这惹了蔺公的沐海元,头七都没过,连带着整个沐家都要被赶出京城去了。
但这些纷纷扰扰,蔺南星全都没有亲自过问,只交由逢会、逢力两个下属去办。
蔺南星这些日子里,仅仅只是陪在沐九如的身侧,替沐九如擦身换衣,陪护侍疾。
沐九如受的外伤并不算太重,但他的身体底子本就不好。
外伤导致沐九如失了血液,伤及元气不说;被沐海元绑走的那日,他还只穿着里衣,被浇了冷水,冻了将近一日……
高烧不退便再正常不过了。
就连好容易将养好些了的身体都被府医说又虚弱了许多,各种急症、小毛小病也不断地来犯。
蔺南星始终衣不解带地照料着沐九如,守护在主子的床边。
在沐九如情况稍微平缓的时候,蔺南星就小心翼翼地窝在主子的腰腹边上,避开沐九如的伤处,闻着这人身上淡淡的幽香。
他细数沐九如的呼吸声,然后不睡也不做什么,只是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待着。
沐九如被沐海元以剑相指的那慕深深烙印在蔺南星的脑海里,让他这个奴婢、这个刚刚任职的小夫君惶惶不安,生怕沐九如一离开他的视线,又会遭遇什么不测。
蔺南星在这几日里,休息得不算太好,他反反复复地盘算着尽快离京的可能。
哪怕他在京中稳坐泰山,自觉没什么仇人和敌手,但那些脑子被墨水浸坏的朝臣里有沐海元一个拎不清的,难保就会蹦出第二个。
他的沐九如却只有一条性命,不容有半点闪失。
沐九如被救回后的第七日,烧热终于彻底退下了,人却还是沉睡不醒。
景裕的传信在这日大早到了蔺太监第里,要召蔺大伴入宫觐见。
蔺南星万般舍不得离开自家病恹恹的夫郎,却也不能光明正大地怠慢天子。
更何况他最近在离京一事上做了许多筹谋和布局,只有探听了景裕的口风,博取了景裕的好感和信任,才能达成此事。
蔺南星只好忍着不舍,强行把自己从沐九如的身上暂时撕开。
他派了许多人手,重重把守住枝叶居、鹿韭苑、蔺太监第,将沐九如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这才算是安心了些许。
蔺太监第离宫门不过是几条街的距离,但蔺南星无意在路上浪费时辰,直接骑上御赐的五花马,长驱直入地进了宫。
望能早去早回。
-
皇宫内。
少年天子今日穿着一身劲装,乌黑长发编了几股小辫,服服帖帖地束着于头顶,珠光宝气的冠带璀璨耀目。
他身上的衣服靴履无不衮衣绣裳、蝉衫麟带,唯有手腕上挂着一圈品相拙劣的串珠,颗颗珠子都被盘的油光蹭亮。
景裕骑着汗血宝马,手持通透的犀角长弓,腰胯箭袋与马鞭,在林间纵马飞驰。
尚未长开的稚气眉目间满是晶莹的汗水,显然之前已运动嬉戏了许久。
此地是御马监管辖的一处宫内小猎场,占地不过数百里,马儿跑上几步就能到头,比不上宫外的田猎场,但到底也算是个可以用来撒欢的地方。
帝师秦屹知就跟在景裕的身后。
年轻文臣骑着乌蹄白马,往昔的广袖朝服今日也换成了贴身劲装。
修长的双腿便格外引人注目,用力踩在马镫上时,腿弯绷成漂亮的弧度,更显得秦屹知腰细肩宽,婉若游龙。
大虞的开国皇帝,是东征西战打下的国土。
那些开国元老们哪怕只是个文官,也都各个骁勇善战,当的上一句民风彪悍。
开国之初,朝会上的官员们更是一言不合就会摔打成一团,甚至同皇帝斗殴,以力服人。
如今距离大虞开国已过去数百年。
太平盛世之下,后面的帝王们不再勤兵黩武,更不想朝堂上被大臣按着头打,于是大虞文臣也都见风使舵,落下了武艺,文以赞治,迎奉天子。
秦家作为千年传承的氏族,经历过乱世动荡,也追随过新帝开国,是不折不扣的簪缨世家,因此族内依然秉承着开国时文韬武略的风气。
秦氏子弟不说武艺高强、射石饮羽,至少也能文能武,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就连首辅秦世贞也是如此。
他虽年事已高,身子骨依旧健朗,子嗣都异常丰沛。
三年前他还以五十六的高龄,又给秦屹知添了个小胞弟。
香火之盛,沐林志看了那叫一个眼红不已。
可见勤加锻炼,对身体各个方面的机能都有颇多益处。
而秦家三郎——秦屹知,也能看出是个好把式。
年轻帝师骑马的姿态优雅矫健,跟着景裕跑了好些圈,小天子已经大汗淋漓,而他依旧不喘不虚,游刃有余。
只是人虽是在马背上畅快驰骋着,秦屹知的神色却算不得洒脱,甚至眼睫下的眸色颇为阴沉。
两瓣纤薄的嘴唇紧紧绷着,同他修长的腿一般,始终在角着力、较着劲。
景裕跑在前头,对他家先生的状态一概不知。
又或者景裕什么都知道,他只是不闻不问秦屹知如今进退两难、卧薪尝胆的窘境。
汗血宝马跑得四蹄生风,转眼又到了猎场的入口处。
小天子拉紧缰绳,让马儿慢慢地停下,踱步起来。
他回头看向跟在他身后的先生,嘟囔道:“先生,伴伴来的可真慢。”
他同秦屹知说话时,总是像个撒着娇的小孩子,看着很是尊师重道,甚至十分乖巧。
可如今的秦屹知早就看透了景裕这身装模作样的本事,他懒得与景裕虚与委蛇,随口答道:“蔺大伴这些日子家中遭了变故,许是被耽搁了。”
景裕伸了个懒腰,无甚所谓地道:“也是……”
他将此事放在一边,摸了两下自己手上的珠串,并辔过去靠近秦屹知,笑盈盈道:“先生这些日子怕是也不遑宁息,还要忙里偷闲来陪着朕……”他拖着调子道,“当真是辛苦了。”
景裕笑得露出了一口小白牙,秦屹知只做没听出狼崽子话里话外的挤兑,敷衍地道:“这是微臣的分内之事。”
景裕又是转着他的小手串,嘻嘻一笑。
秦屹知暗暗夹了下马腹,不再面对这恼人的学生,绕到了边上。
远处传来马蹄阵阵。
景裕定睛一看。
是他的大伴终于姗姗来迟,策马赶来了。
蔺南星骑着安帝所赐的五花马,人强马壮扬着滚滚尘沙飒沓疾驰。
那模样,比景裕见过的所有将军都更英气凛凛,剑气堂堂,若是杀神吕布在世,想来就是这般的英武模样了。
景裕眼睛一亮,道:“伴伴来了。”
秦屹知回头望了眼远方的高大阉人,双眼微微眯起,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蔺南星瞬息已入猎场,五花马嘶鸣一声,缓缓停下。
蔺公公动作利落地翻身下马,跪地行礼道:“陛下万岁,万万岁。”
景裕矜持地免了礼,心情颇为愉快,他扬了扬马鞭道:“朕听闻伴伴这些日子都闷在宅子里,连京营都不去了,你就是日日在屋里守着正君,他也不见得能立时好起来,走,陪朕跑几圈,活动下筋骨,把烦心事先放一边去。”
蔺南星站起身来,恭顺道:“多谢陛下体恤奴婢,奴婢感激不尽。”
他说完向秦屹知微微点头以做见礼,便又翻身上了马。
这个猎场的面积不大,又是在皇宫的内部,林子里面必然不可能放入什么大型动物,或是食肉生物的。
能打到的猎物,至多也就是些鸡鸭兔子,还有两三只豢养的傻狍子。
在此处待命的宫人机灵地给蔺大伴递上箭袋和柘木长弓。
前方的景裕已一马当先冲了出去,秦屹知轻拍马臀紧随其后。
蔺南星不紧不慢地佩戴好箭囊,这才驱使着五花马,悠悠哉哉跟在最末。
三匹宝马的蹄声震天动地,凌乱而响亮,把猎场里的小动物们都吓得躲避不出。
景裕正儿八经地学习骑射不过半年时光,技艺尚且不精,跑了几圈,射了几箭也没拿下一只猎物。
小天子倒是不急不恼。
他在有人陪同的时候,耐心甚至多到了可怕的地步。
曾经有些臣子在朝会上为了家国利益争论不休,景裕就陪着朝臣从早上坐到了晚上——哦,自然是只有他一人坐着,其他人都站着议事。
景裕也不催他们快些商讨,甚至还包办了粗糙的午饭和晚饭,君臣一心,全都是在殿前吃了,又继续讨论。
老臣们昏倒了一个又一个,最后才赶紧赶慢在宵禁前商讨出了章程。
自此之后,朝臣们再不敢做事磨磨唧唧,拖拖拉拉。
他们这新陛下,虽没有残暴不仁,乱杀乱打,却有的是时间精力同他们消耗。
下软刀子地磨人,有时候比杀人不过头点地,更是让人无从招架,也无力反抗。
草地里,一团棕色的东西飞快跃出。
景裕机敏地搭箭疾射,依然是放空了,箭矢擦着兔子的毛发而过,插进了绿茵中。
眼看那小东西就要跑进林子,丢失了踪迹,他连忙唤道:“先生,伴伴,快帮我拿下它!”
秦屹知和蔺南星此前一直没怎么动箭,只是偶尔出手替景裕控制猎物的走向,此刻这二人得了景裕的命令,便统一拿出箭矢,将弓弦拉得满张。
秦屹知先射了一箭,箭矢流光微闪,也是擦着兔子的身体而过,斜斜没入土里。
紧接着蔺南星一箭飞出,正中兔子后脑,一团毛物瞬息毙命,倒在地上抽动着四肢。
景裕策马走到猎物边缘,看着兔子的尸体,啧啧称奇道:“伴伴这箭真俊!那兔子还在跑着,竟也能被射中,当的上百步穿杨!”
蔺南星脸不红气不喘,道:“陛下谬赞。”
猎场中的三人围在好容易得手的猎物附近,并没有继续骑射的打算。
守在远处的小宫人便拿了个篮子过来,小心翼翼地捡起兔子的尸体,搬运到猎场入口。
秦屹知对这里的动静毫不在意,修长的五指慢条斯理地摸着弓弦,轻轻地撩拨着,清隽英气的侧脸面相林子深处,不知在看着什么。
总归不是在看着天子。
景裕望着先生俊美的侧颜,笑吟吟地道:“蔺南星,你当时射杀沐海元的那箭,也是这么得干脆利落吗?”
秦屹知慢慢地抬起头来,将视线转向蔺南星。
树荫遮挡下的透亮眼眸中,划过一道幽深怨恨的暗芒。
第96章 逐鹿 秦屹知将箭锋指向景裕的头颅,缓……
提着兔耳朵的宫人吓得脖子一缩, 连忙把毛团往筐里扔了就撒腿离去,生怕听到什么会让他送掉小命的言论。
蔺南星从容道:“回陛下,奴婢只是用弓箭伤了那人……”
他用余光顺着景裕的视线, 瞥了瞥秦屹知,字句铿锵:“致命的那一击,奴婢用的是利剑。”
秦屹知拽着缰绳的指尖慢慢收紧, 眼神却纹丝不动, 如古井般晦涩沉寂。
景裕笑着靠近秦屹知,道:“先生, 你秋后就要同沐三娘成亲了吧?说来沐海元也算是先生的准舅哥……”
他笑得一派天然,好奇地问道:“蔺南星杀了他, 你对伴伴可有不满或是忌恨?”
秦屹知浅浅吸气, 将目光从蔺南星的身上收回,低垂下视线,望向景裕手上那串让他如鲠在喉的珠子。
秦屹知看着那处, 慢慢地道:“此事本就是沐海元的过错, 他藐视陛下的权威,招惹蔺大伴的正君,居心叵测,其罪……”
他舌尖顶着齿壁, 淡淡道:“……当诛。”
景裕扑闪着眼睛,赞道:“先生真是通儒达识,匿瑕含垢的朗朗君子!”
他嘴边噙着笑意,轻快地道:“沐家今日都向你家提出退亲了,可是真的?”
秦屹知呼吸一滞,险些压抑不住心底的怨恨。
他同沐三娘只见过几面,两人间其实并没有什么感情, 但像秦家这样的身份地位,秦屹知的婚事早就被整个京城的人都关注着了。
被沐家提出退亲,对一生光风霁月的秦屹知来说,宛如在他脸上狠狠地掴了一掌,叫他面上无光,难堪万状。
秦屹知视线低垂,紧抿唇瓣,道:“家父还在同沐家商谈……陛下无需替微臣的琐事烦心。”
景裕道:“朕自然是要替先生担心的,朕的父皇母妃都已不在,先生便是朕的师父,是朕唯一的亲人。”
小天子言辞真切,仿佛丝毫不知秦屹知被退亲,还有秦家近日的一地鸡毛和在场另外两人有什么关系。
他热心地道:“若是沐三娘同你使性子了,先生还是用些心思好好哄着吧,送沐三娘些亲手制作的饴糖手串什么的,想必沐三娘一会就被哄好了,就不会再闹着要退亲了。”
秦屹知的拳头握得更紧,唇线绷成了平平一条,应道:“……是。”
景裕又欢笑几声。
三人猎了兔子后,就停在此处闲聊,马儿也悠闲地垂首吃起草来。
不知不觉间,远处竟蹦跶出一团棕色的东西,一跳一跳地向他们靠近。
傻狍子小小的一只,只有半人高,圆乎乎的眼睛里满是好奇,不仅不怕生,竟还越走越近了。
景裕眼前一亮,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蔺南星和秦屹知即刻屏息凝神,一动不动。
小天子慢吞吞地翻身下马,弯着腰,伸长手臂,柔柔地“嘬嘬”几声。
傻狍子耳朵微动,看了小少年几眼,又毫无防备地靠近了过去,任由景裕抚摸他柔软的背毛。
呦呦鹿鸣低婉温顺,景裕抚摸着小畜生的脖颈,笑得眉眼温柔。
另一只手却握住腰间的匕首,在矮鹿视角的盲区缓缓抽出。
猛地扎入小鹿的脊背。
血花飞溅。
傻狍子惨叫一声,夺路而逃。
景裕被血溅了半身也毫不在意,他迅速翻身上马,扬鞭追逐,兴奋地道:“别让它跑了!先生,伴伴,拿下它!”
蔺南星应了一声,驱使马儿着跟在景裕的身侧追赶矮鹿。
秦屹知也夹紧马腹,张弓跟在最后。
年轻帝师修长的双臂微微拉开弓弦,视野之中的莹亮的箭尖并未指向猎物,而是紧紧地盯住蔺南星的后背,冒着寒光。
片刻后,他调转方向,将箭锋指向景裕的头颅,缓缓张满弓弦。
弓身被拉成弦月一般的圆弧,秦屹知手指放松,箭矢倏然飞出,势如千钧,擦过景裕身侧,射中傻狍子腿弯。
蔺南星的箭矢也紧随而至,将傻狍子的前腿捅个对穿。
小鹿前后两脚遭到射击,顿时倒地不起,再也跑不了一步。
景裕弯弓搭箭,射出最后一击,将小鹿击杀在他的猎场里。
景裕拉紧缰绳,回看身后的两个奴婢,爽朗地大笑道:“先生和伴伴是朕的谋臣猛将,非熊非罴,朕有你们君臣佐使,何愁天下不平、不能安常履顺!”
蔺南星淡淡地奉承道:“陛下知人善用,天下归心。”
秦屹知冷眼看着意气风发的天子,微挑的一对眸子里满是凛凛寒光。
须臾后他垂下视线,低声道:“陛下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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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马狩猎了大半个时辰之后,景裕的兴致也降了下来,便结束了这场活动。
他让宫人在猎场外生起火堆,由大伴亲手处理猎物,做烧烤给他吃。
秦屹知见蔺南星对方才打到的小鹿开膛破肚,剥皮抽筋,弄得到处都血淋淋的,立刻皱着眉头向景裕请辞告退。
小天子盯着先生葱白细腻、不占凡尘的十指瞧了片刻,便爽快地放了行,专心致志地坐在一边,等待他的奴婢为他制作吃食。
篝火燃得正旺。
蔺南星的厨艺一向不错,行军打仗的那两年也让他的烧烤水准提高了许多。
他将腌制好的兔肉和鸡肉用荷叶与泥土密封,埋进火坑边上,随后就亲自转动着木叉,控制火候替天子烤制全鹿。
高大阉人被碳火热得浑身淌汗,俊逸的面容也因此烧红着,让蔺南星看起来气色很是不错。
可见这些日子,这人有在宅子里好好地将养身体。
今日狩猎之时,蔺大伴也是箭无虚发,勇猛无匹。
而这孔武英勇的奴婢,此刻抛弃了尚在病痛中的正君,陪伴在景裕这个天子的身侧,低眉敛目地给主子洗手做饭。
景裕满意地看着面前的一切,顿时觉得身心舒泰,面上也笑如春风。
蔺南星从鹿身上片了一小块肉,自己尝了尝,咸淡刚好,柔韧有度。
蔺南星咽下肉片,又洗净了手,换了把御用小刀,片下一块鹿肉放进碗里,递给景裕。
他温声道:“陛下,您先吃一些垫垫肚子,若是味道不好,您同奴婢说,奴婢再重新加工。”
景裕接了过来,夹起肥瘦相间的烤肉,塞进嘴里细嚼慢咽,片刻后,他咽下食物,笑着夸道:“滋味甚好,伴伴的手艺不曾退步。”
蔺南星在纯昭宫时,也给景三郎做过不少饭食,味道虽不如景裕皇子分例里的残羹冷菜好,却也是景裕头一次吃到有人专程为他而做的食物。
即便景裕如今已成了九五之尊,每日吃得都是八珍玉食,但蔺南星做的菜,在景裕心里,永远都占有一份特殊的地位。
这种粗糙、暖热的口感,也是他被蔺南星关怀备至的甘美滋味。
少年天子在奴婢们的伺候中,欣然自乐地用着烤肉点心以及宫廷御酒。
没过多久,来了个小黄门通传一声,领着东厂的厂公蔺多福前来面圣。
蔺多福如今成了炽手可热的权宦,比起此前十八岁成为中贵的蔺南星发迹更早,可谓前途无量。
但只看蔺多福的精神气,却全然没有几个月前,他刚当上督公时那般意气风发了。
今日一见,蔺厂公面色苍白、两眼青黑不说,连发际线都往上窜了不少。
蔺南星对这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或多或少有些了解。
蔺多福因为久久拿不下秦家,近来没少被景裕责罚:鞭挞、杖责是常有之事,甚至指甲盖都掉了几个。
可见身居高位,身负重担,也并非全然都是好事。
至少蔺多福现下就如履薄冰,骑虎难下。
这人自从拿了东厂的大印之后,是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着,愁得头发一把把地掉,生怕自己什么时候,连脑袋也要跟着指甲盖和头发一起掉了。
此刻的蔺多福恭恭敬敬走到景裕身前,三跪九叩行了礼。
他见万岁爷没有跟他谈话的打算,就乖觉地凑到蔺南星边上,本本分分地同这不太亲厚的义兄一起做起粗活来。
两位蔺公公虽然都是权侵朝野,打个喷嚏能震京城三下的大人物,但说到底也不过是天子的家犬。
哪怕是曾经的蔺广站在这里,也是要做小低伏,老老实实给景裕当奴婢的。
蔺多福在边上洗着手,问道:“义兄,咱家帮你做些什么?”
蔺南星转着木叉,瞥了蔺多福一眼,道:“火坑下面烤了鸡肉,你拿出来料理了端给圣上。”
蔺多福应了一声,从內侍手里接过襻膊,利索地绑起两边衣袖,随后取了小铲子,蹲在火堆旁,顶着滚滚热浪,小心翼翼地扒拉地面。
蔺多福手上忙活着,嘴里也不闲,尖声尖气地道:“义兄,陛下对你可真宠信啊,你杀了沐海元,又把沐家弄得家翻宅乱、腥风醎雨,朝堂上好些大臣向圣上弹劾义兄,圣上都替义兄挡了回去,还让咱家帮你扫尾呢。”
蔺多福明里暗里地挤兑了一通,蔺南星气定神闲地捏着小刀,片了块鲜嫩喷香的肉进碗里,道:“哦。”
蔺多福五官一阵扭曲,连带着少了半截指甲片的食指都隐隐作痛起来。
他红着眼睛看向蔺南星腰间的墨敕鱼符,阴阳怪气地道:“想来还是义兄厉害,这才简在帝心,之前城防军几个月都没摸到踪迹的恶徒们,如今嫂夫郎受伤不过几日,就由傅逸丹带人全都给抓出来了。”他咧开嘴角,“……呵。”笑得意味深长。
同样的督管者,同样的兵士,怎么之前几个月都抓不到的人,如今几天就能抓到了?
蔺多福可不就是在点蔺南星先前玩忽职守,尸位素餐么。
那字里行间冒出的酸水,都能挤出来烧盘醋溜鱼。
蔺南星淡淡道:“嗯,之前光顾着养病,精力有限,就只把守着皇宫,疏漏了京城的治安。”
他一个眼神也没给蔺多福,慢慢悠悠地片着肉,道:“是咱家之过,不曾考虑到到你刚刚掌管东厂,能力尚且不足,几个刺客也会叫你束手无策。”
蔺多福的脸,扭曲得都快变形了,五光十色地变换着颜色。
第97章 暗访 景裕道:“朕真想见见这妙人到底……
景裕坐在远处, 饶有兴味地看了会儿戏,此时也不想蔺多福这狗奴婢再讽刺他的大伴了。
蔺南星休息在家,本就是他这天子亲口恩准的。
那么大伴如今的主要任务, 自然就只是守着他这天子的安全,和把自己的身体养好这两件事。
京城里不过是出了几桩狗咬狗的命案,又没有翻了天, 在景裕看来何须劳动他的伴伴。
分明就是蔺多福自己能力不够。
秦世贞的把柄, 这奴婢抓来抓去,都只能翻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找不出,居然还要攀扯蔺南星渎职……
蔺多福果然不堪大用。
景裕道:“蔺南星, 蔺多福, 不必忙了,你们割点肉,打壶酒, 都过来坐着歇会儿。”
蔺南星和蔺多福谢了皇恩, 不再东拉西扯,齐心协力先替小天子打点好的食物,然后各自拿了些吃的,在景裕的下首席地而坐。
虽然天子发了话让两个奴婢吃饭休息, 但东西他们是不敢吃的,生怕嘴里有杂碎,不能及时回主子的话,只敢喝上几口小酒。
景裕屏退了旁人,与蔺多福随意说起东厂的事务。
他言谈间不避讳大伴,蔺南星也就淡淡听着。
反正景裕知道逢会是他的人,朝堂上有什么大事, 逢会都会说给蔺南星听。
而景裕对他的大伴,如今已是全权信任,再无怀疑。
自从他知晓蔺南星为国为君操劳到命不久矣之后,景裕就相信了蔺南星永远都会和他同舟并济。
他的大伴宁可损耗自己的性命,也从未违逆过他的抉择一次。
如何不是对他忠贞不渝?
景裕满心信任他的大伴,直接和蔺多福聊起了公事:“蔺多福,扬州那边吴王弹劾镇守太监徐威滥用私权之事,锦衣卫查得如何了?”
蔺多福道:“回万岁爷,前日奴婢刚刚收到扬州的急递,这次那边派去的人,依然查不出徐威的异样……”
探查徐威和绊倒秦家这两件事,几乎是差不多的时间里交托到蔺多福头上的差事,还都是重如千斤的大事。
可这两件事,没一件是容易办的,自然蔺多福也没一件是办成了的。
蔺多福生怕景裕又要发难,连忙道:“也许徐威真就没什么问题,是吴王在搅混水呢?”
若是一般的镇守太监,被亲王举报不敬朝廷、滥用私权,这么大的罪名,景裕不用查清真相都能直接把人薅了官职,召回京城。
但这徐威却是景裕的皇爷爷虞宣帝派过去的三朝老臣,他若是没有十足的证据,只看在宣帝的面子上,也不能对徐威随意摔打。
景裕烦躁地皱起眉头,道:“扬州那里究竟在搞什么鬼……蔺多福,去调查吴王的人又怎么说?”
蔺多福汗颜道:“……像是……也没有异状。”
景裕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蔺多福看的手指盖钻心地疼,他连忙描补道:“这徐威同吴王各执一词,扬州和京城又相隔万里,实情探查起来多有弯绕,勤恳陛下在给奴婢一些时日……”
蔺多福道:“等秦家之事了结,奴婢亲自下到扬州去,定将此事查得一清二楚!”
景裕为这废物气绝,没好气地摇了摇头。
皇城里少不了东厂,景裕目前也少不了蔺多福在身边。
哪怕这就是个蠢得不能再蠢的狗奴婢,但至少这人还算忠心。
少年天子拧眉沉思,喃喃道:“还是得派个得力的奴婢过去,那些老奴老臣全都滑不留手、面从背违,朕一个都不信。”
他看了看蔺南星,又撇开视线,继续道:“但年轻些、可用的人,朕也都委以重任了,离不了现在的职位……多骞,不行……逢会,他走不开……”
景裕烦躁地“啧”了一声。
蔺南星道:“陛下,奴婢愿为您分忧。”
景裕眼眸微亮,像是有些高兴,但紧接着,他又皱起眉头,犹豫不决,情绪难辨。
蔺南星用余光隐晦地观察景裕的表情,继续道:“御马监、京营奴婢已同逢力、傅逸丹交办妥当,由他二人全权监管,也能运作得措置有方。奴婢如今在家养病,旁的没什么事情能为陛下效劳。”
蔺大伴改坐为跪,道:“奴婢愿前往扬州暗访,替陛下探查吴王与徐威的实情,奴婢虽五积六受,此事自觉还能胜任,愿替陛下分忧。”
让蔺南星去扬州彻查徐威和吴王,对景裕来说,确实算是最稳妥的人选。
这大内里,景裕无条件信赖的人,只有蔺南星一个。
且蔺南星为了让景裕坐上皇位,早就和吴王势同水火,因此这人也没有被吴王收买,反水他这个主子的可能。
但景裕前一阵才刚刚放蔺南星离开御马监,如今不过数月,他竟又要把这奴婢派去千里之外办差……
景裕总觉得心里不太舒服。
若说不舍,他天潢贵胄,自然不会对一个奴婢依依不舍……
可他就是不太想把蔺南星放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去,哪怕让蔺南星去扬州暗访这事,他其实已暗中考虑过无数次。
景裕一时无话。
旁听的蔺多福却是心头一片火热,恨不得当即把受景裕信重的蔺南星给直接踹出大虞。
蔺厂公转了转他那对满是红血丝的眼睛,挤出笑容道:“义兄一片丹心,咱家佩服,难怪陛下对义兄最是信重。”
他扬着抑扬顿挫的音调道:“扬州那地方去调查一回,没个一年半载的,什么明堂也查不出。那些不中用的锦衣卫,进了那地如堕五里雾中,傻子般一问三不知,如今朝廷里能力与时间都对得上的人,可不就只有义兄了么。”
他见景裕神色稍松,再接再厉地敲边鼓道:“义兄虽说如今在家是为了养病,但扬州那处风水宜人,移气养体,指不定义兄去上一次,再回来的时候,连身子都好全了呢。”
景裕撇了这奴婢一眼,表情和颜悦色了一些,但笑意不达眼底,不轻不重地骂道:“你办起事来拖拖拉拉,脑子里的算盘倒是打得勤快。”
蔺多福讪讪闭了嘴,不敢多言。
景裕摆摆手,道:“蔺南星,先起来吧。”
蔺南星应声起来,后退两步坐回原位。
景裕道:“蔺多福,别成日正事不办,只想耍嘴皮子,都三个月过去了,秦家的把柄你还抓不到吗?”
这三个月来,蔺多福最怕景裕问他这事。
蔺厂公立即跪了下来,道:“陛下赎罪,是奴婢不中用,办事磨蹭!”
告完罪后,他又腆起脸笑,讨好地道:“奴婢今日来见万岁爷,就是要同陛下禀报秦家的事,秦家如今元气大伤,再也没力气同东厂周旋……”
他微微挺直腰杆,扬眉吐气地道:“奴婢不日就能向陛下呈上秦世贞的罪证!”
景裕了然的点了点头,却也没对这奴婢露出个笑脸,只是兴致缺缺,不咸不淡道:“嗯,此事若是秋后还未了结,到时朕斩不了秦世贞,就斩你。”
蔺多福汗毛倒竖,谨小慎微道:“是,是,奴婢遵命,一月之内,必将此事办妥。”
景裕道:“嗯,下去吧,还有朕今日打的兔子,你拿去吃了。”
蔺多福连连谢恩,将地上还剩些骨头的烤兔子打包揣在怀里,低眉敛目地退了出去。
他走到远处,宫人堆里跑出一个小黄门,恭顺地从蔺多福手里接过御赐的食物,替蔺厂公拿着,跟在蔺多福的身后一道离开。
景裕望着远处的动静,嗤笑道:“蔺多福才十五岁,已开始收干儿子了。”他支着颐,不屑道,“这么大个干儿子,如何能养得熟?蔺广离京时,他那么多儿子,除了你也不见得有谁去送他。”
就是蔺南星去送蔺广,也不是去尽孝心的。
阉宦间的父子兄弟,不过就是这么回事,利益驱使,至亲至疏罢了。
因此蔺大伴只收下峰,不曾收些乱七八糟的干儿子。
蔺南星面对天子的问题,眼观鼻鼻观心,并不接话。
景裕也不介意他家大伴偶尔的沉默,笑着又道:“蔺南星,你之前说过你不收义子,但如今你有了正君,该开始考虑收养些小子了,不然等你老了以后,可就没人替你和夫郎以终天年了。”
蔺南星时至今日,依旧对收养儿子半点兴趣也没。
他只要沐九如这一个亲人就够了。
但蔺南星对养孩子这事,也说不上排斥。
若是沐九如将来想要儿女了,那他就收养上几个,反正他也不是养不起、不会照顾。
蔺南星恭顺地道:“陛下说的是,等正君身子好转了,奴婢就去同他商量。”
景裕垂眸看着坐在地上的蔺南星,温和地道:“蔺南星,你如今真有些变了,从前你可是说过绝不收养义子的。”
他并不排斥蔺南星如今的转变,甚至有些为蔺南星如今生气勃勃的模样而高兴。
小天子笑盈盈地道:“朕听其他奴婢说起过,你那正君长得貌比潘安,现在看来,他怕是不止长得俊,体贴人的本事应当也是极好,这才叫伴伴从百炼钢成了绕指柔。”
蔺南星低眉敛目,嘴边勾起些笑容。
景裕同最亲近的奴婢和乐融融地调笑几句,有些羡慕地道:“若有机会,朕真想见见这妙人到底是什么模样,竟能让伴伴情难自禁,还改变颇多……”
蔺南星的背后一瞬洇出细汗如雨,他反应极快地放松神色,温声道:“陛下若是拨冗前来,奴婢定携着正君倒屣相迎。”
景裕抚掌而笑:“好,等朕得了闲,就来伴伴的宅第里逛逛。”
蔺南星面露恭谨,连声应下。
心里想的全是等沐九如的身体好了,他就尽快打包家当,想法子早日离京,前往扬州。
别让景裕有机会踏进他的府第一步!
之后景裕又同蔺南星聊了许多,蔺大伴伺候景裕久了,轻而易举就能哄得小天子心悦神怡。
待肉凉酒冷,景裕也没了什么话题想聊了。
他静默片刻,道:“蔺南星,扬州的按察使的人选,不少奴婢都提及了你,就连苗善河都推举你去……”
蔺南星双耳微动,垂下眼眸,谦卑地道:“奴婢旦听陛下的吩咐。”
景裕抿着嘴,仰头饮下杯中最后一口烈酒,道:“你去扬州吧,替朕好好查徐威和吴王。”
少年天子看着自己手中空空的酒杯,白玉一般上好的釉面,内壁光洁、空荡,就像他的心口一样,永远空空落落,好像再多东西放进去都填补不满。
一滴酒水划过倒置的杯沿,低落在地。
景裕回过神来,继续道:“查得慢些也不打紧,你就当是去那处修养,但前因后果你都得给朕查清楚,毫无隐瞒地递到朕的手上。”
少年天子紧紧地抿住嘴唇,脑子里闪过秦屹知,也闪过四年前的蔺南星,还有吴王、安帝、他的母妃……
他拥有了全天下的人,拥有了万民敬仰,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留不住。
景裕缓缓地道:“蔺南星,你向来有分寸,这次也别辜负朕对你的信任。”
蔺南星跪倒在地,叩拜天子:“是,奴婢领命。”
第98章 中秋 蔺南星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个活生……
沐九如终于在昏睡后的第十日苏醒了过来。
俊美郎君虽病了许久, 却因为小夫君的悉心照料通身清爽,面色红润。
他缓缓睁开眼眸,柔亮的光线透过床幔, 映入他的眼底。
沐九如的身上盖着锦被,碳火将屋里烤得暖如春日,他低头, 正能看到一个乌黑的发顶, 安安稳稳地靠在他腰腹边上。
仿佛之前的绑架,和祠堂里里的罹难, 不过是一场梦魇。
但胸口和手臂的疼痛,清楚地告诉沐九如:他回来了。
回到了枝叶居, 回到了蔺南星的身边。
他又一次活下来, 活过来了。
他只是挪动了下脑袋,身侧的蔺南星就机敏地抬起了头来。
小郎君对上久睡之人若悬明珠的透亮双目,顿时欣喜地红了眼圈, 低低道:“祜之, 少爷……你醒了。”
如泣如诉的语气里满是委屈与后怕。
沐九如轻叹一声,挪动着手臂,抚上小相公的脸庞,柔声道:“我醒了, 落故,我回来了。”
这些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蔺南星一时似有千言万语,都想要诉说给心上人听。
他想告诉沐九如他杀了沐海元,驱逐了沐家。
还有景裕已经批准他去扬州,只等少爷的身子骨好些了,他们就能离京, 去山水秀丽的地方安安稳稳住上一两年。
他还想问沐九如,现在身体觉得怎么样,伤口是不是很痛,头会不会晕,是不是觉得冷……
但沐九如只是一句“回来了”,就让他失去了所有的语言能力。
不是沐九如回来了。
而是蔺南星又重新回到了沐九如身边,回到这个人的羽翼下。
他离了沐九如就无处落脚,无处生根,无家可归。
他在沐九如昏迷地这些天里,不安到甚至想要成为沐九如身上的一颗小痣。
就生在主子的胸前、指尖,又或是成为沐九如的一缕眼睫,覆盖在那双莹亮的眸子上。
这样他就再也不用担心会找不到沐九如,丢失沐九如的踪迹。
还好,沐九如回来了。
蔺南星就又有了主子,有了家人,有了家。
高大的小郎君将脸庞埋进身侧之人的腰肢,伸出手掌,绕过沐九如的身体,紧紧地攀附住夫郎清瘦的脊背。
他把自己镶嵌进去,隔着被褥贴合住沐九如的身体,闻着这人身上的药香与体香,亲吻鸳鸯锦被的缎面,顶礼膜拜失而复得的心上人。
两行清泪从蔺南星的眼里无声落下,洇湿被褥上的一对鸳鸯。
沐九如的手也被他的小相公濡湿了,他悠悠轻叹,撩开被子,将蔺南星整个包裹进来。
视线骤然一暗,属于沐九如的一切,将蔺南星团团围住。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个活生生的沐九如。
蔺南星紧紧贴着沐九如的腹部,里衣在动作间散乱了一些,露出一片柔软细腻的肌肤,与蔺南星的额头相触。
蔺南星轻轻地顶着那里,感受着那里,像是一个落入了泥土的植物,全力地汲取养分,又像是回归了摇篮的婴孩,徜徉在安逸的梦里。
沐九如拍哄着他的小相公,轻轻地道:“别怕,小南星。”
蔺南星心跳沉沉,眼泪掉的更凶,哑声道:“嗯。”
沐九如柔柔地笑:“哭吧,我乖乖的小南星,你的夫郎在呢。”
蔺南星压抑地抽泣一声。
所有的委屈、惶恐、怅然若失都找到了宣泄的闸口,化作泪水,在夫郎的怀抱里源源不断地流淌。
御前张弛有度的蔺大伴,京城中横行无忌的蔺中贵,在夫郎面前理应顶天立地的小夫君,全都被蔺南星抛之脑后。
他在沐九如的面前,永远只是个小小的……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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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南星抽抽搭搭地窝在沐九如怀里,不一会就哭着睡了过去。
他终于在十来天的煎熬后,睡上了一个整觉。
之后再醒来时,蔺南星就把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地同沐九如汇报了。
两人相约,等沐九如的身体好转以后,就启程前往扬州。
蔺南星在照料沐九如之余,偶尔也会去清点家当,把要收拾的东西提前装箱。
待沐九如能起身下床以后,披沙苑里的姨娘们都来探望了沐九如。
白锦和孙连虎已准备去往冼城,他们同沐九如和蔺南星拜了个别,便英姿飒爽地出了蔺宅,跟随着商队率先离开京城。
夏月、张妗金那头也带来了好消息:店铺筹备诸事顺遂,给张宁祥分家的事情也有了眉目。
风兮虽还没有寻到想要做的营生,但整个人的精神面貌都不一样了,看着素净清爽了许多。
虽然送的礼物还是有些让人难以启齿,但到底是他珍藏了许久都不舍得用的脂膏,也是一份真诚的心意了。
阿芙已开始在院子里做粗使的活计,她看望沐九如时顺带问了不少研读医书时弄不明白的疑惑。
这些问题对沐九如来说并不难答,便顺带解了,之后阿芙就时常出入沐九如的院落,同正君研习医学,甚至还被送了一套崭新的银针。
中秋之夜,蔺南星亲手做了月饼,蒸了螯蟹。
多贤和多鱼养好了伤,两人合力雕了盘红艳艳的莲花团圆瓜。
府第里给下人们分发了河灯,不当值的下人有的去了府外玩乐,也有的在府第的湖边放灯。
鹿韭苑的室外支起了围屏,沐九如坐在柔软的轮椅里,同夫君蔺南星,还有多贤、多鱼两位得力下属一起赏月用饭。
时光仿佛又回到了沐家小院的那些年,却比起那时热闹了许多,也改变了许多。
蔺南星不再只是站在沐九如的身后,给主子剥蟹布菜的小厮。
他坐在了沐九如的身边,满心爱意地给将蟹黄蟹膏挑进意中人碗里,同沐九如你一口我一口,你一言我一语,和和美美地分享了螃蟹和月饼,还有清甜的桂花酒。
秋风红叶,丹桂飘香。
金色的小花落了桌边四人一身,像是圆满的月光带着香气,也落到了实处,给他们染上了甜蜜的芬芳。
隔墙传来下人们戏水、放灯的嬉闹声,也让此时此刻的温软祥和显得得格外熙熙融融,烟火腾腾。
这是蔺南星和沐九如结为夫夫后的第一个中秋,往后他们还会过上许许多多年,团团圆圆的中秋。
再接下来的日子,天气更凉。
沐九如穿上了厚厚的披袄,身体倒是又好上了许多。
外伤已开始落痂,露出粉嫩嫩的新肤,身体也不再沉重疲累,时时刻刻都想睡觉。
沐九如有了精神,就又掌管起了府第庶务,并且重新清点了蔺老爷打包的行李。
在得知蔺南星提前开始打包物件的时候,沐九如对他的得力小厮是一万个放心,一万个信任。
如今仔细一看清单,可把沐正君给气笑了。
——新房的拔步床要带走,蔺南星府库里的矮榻要带走,开过光的锦被也要带走,还有两个大药柜,沐九如的所有书籍……
更匪夷所思的是,沐九如的衣服,蔺南星整整点了二十箱也准备带去……
这不知道的,还以为蔺南星准备迁宅去外地了呢。
沐正君当即忽略了蔺南星湿漉漉的控诉目光,把这些没必要的东西全都找人搬回府库,然后重新和小相公商讨要带走的家当。
蔺小相公自然是什么都听夫郎的,虽然他有些舍不得矮榻还有沐九如的漂亮衣服……
但他会和沐九如在扬州有更多新的回忆。
到时候把那里睡过的床、沐九如穿过的衣服再带回蔺太监第里来,也是一样的。
府第里的下人忙忙碌碌收拾行李的时候,夏月和张妗金也没闲着。
张宁祥终于成功地分了家,香坊的店址也选定了,工坊开始作起业来,源源不断的香料被投入生产。
而张妗金也颇有些经商鬼才的征兆,竟是结合了前一阵京城杀案四起的风头,设计出了一款可以用作防身的香囊。
木雕香囊内置发条,遇到歹人时只需触发机关,发条便会带动齿轮,会发出尖锐的声响震慑敌方,并且引来其他人的救援。
这款香囊还未面世,只是被夏月宣传出去,便预售了许多订单,可以想象香坊开出以后,生意必然更加火爆。
蔺家相关的万事万物,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但京城之中,依然风雨飘摇。
中秋之后不过半月,秦家正式倒台。
对于秦家判决的报告,正午之时已从司礼监的逢会手中,传递到了蔺太监第里。
彼时蔺南星和沐九如两人刚用完了汤药,正准备一起午睡。
蔺南星收到信报,看完以后罕见地骂了句粗话,又低语道:“景裕这疯子……”
沐九如不明所以,靠着小相公坚实的后背,问道:“宫里怎么了?圣上又闹腾了?”
蔺南星摇了摇头,道:“是秦家今日落罪了,不日就要抄家,成年的男丁全都问斩,妇孺充做官奴,秦屹知……”
他缓了口气,皱着眉头道:“因曾是帝师被留了一命,处宫刑,收入内廷。”
沐九如倒抽一口冷气,道:“若真是感念恩师,要留师长一条性命,就算是宫刑了,也可以不收做奴婢流放出去……圣上这是纯粹在折辱秦屹知。”
蔺南星眸色沉沉,看着纸上的一行行文字。
逢会传信出来之时,秦屹知已被压入了净身房,由宫内最好的刀儿匠操刀净身。
现在这会儿,曾经的帝师应当已经成了个阉人。
蔺南星跟着景裕这么久,自然能感觉出景裕格外地喜欢秦屹知。
但这喜欢,确实让人难以消受。
蔺南星毫不怀疑,自己已经疏远了景裕许久,但景裕依然十分青睐他——虽然他只是个奴婢。
但秦屹知现在也从景裕的师长,变成了一个归属于天子的奴婢。
景裕的心思和想法,实在诡秘莫测。
蔺南星将信笺揉成一团,扔到远方的火盆里,又坐回床边道:“少爷,我本来想着天气寒冷,路上奔波,我们等开了春再去扬州。但景裕行事实在骇人……”他叹气一声,垂头耷耳道,“我留在京里,多见他一面,都有可能会多生事端。”
蔺南星挨挨蹭蹭地靠到沐九如身边,下巴轻柔地贴着夫郎的肩窝,小声问道:“……我们早点出发可好?”
小相公暗暗撒娇的模样着实可爱,沐九如自然是无不应允的。
况且蔺南星的担忧也有道理,那景裕心思叵测成这样,京畿也是满城风雨,他们还是早早离去,明哲保身的好。
于是沐九如就开始全心全力地养足精神,养好身体,宅第庶务都全权交还给了多贤操持。
家当的打包,也更加紧锣密鼓了起来。
两位家主不日就要离开的意向,再明显不过了。
一日早晨,沐九如刚起床没多久,就听闻多鱼来报,说风兮有事求见正君。
沐九如应允了人进来。
如今的风兮不再打扮的花枝招展,面容素净,衣着朴素,单单看着外表,除了外貌过于出挑外,已全然是个质朴的奴婢模样。
他垂着脑袋规规矩矩地进入,不看边上的蔺老爷,也不敢看正君的脸,双手背在后头,一直走到沐九如身前,才行了个礼,道:“正君,我有个不情之请……我,我有个手帕交,生了些坏毛病,像是,要不行了……”
他眼里落下泪水,道:“外头的大夫都不愿意看她,愿意看的我们也请不起……”他满含希望地看着沐九如,“正君,你能不能帮我给她治一治,我……我没什么钱,这是我的所有家当,都给正君……”
他从背后拿出一个布包,放在了桌上。
包裹撞击到桌面,发出许多丁零当啷的碎响。
风兮拆开布头,里面放了不少的发簪饰品、约指手镯,甚至还有沐九如初见风兮时,送他的那块玉佩。
可见真的是所有的家当都在此处了。
当然,除却首饰之外,更多的,是长长短短,数之不尽的……角先生。
风兮道:“这些我都没用过!”
沐九如:“……”
这孩子,在不该实诚的地方,过于实诚了些。
第99章 昧巷 今日这遭也不过是沐九如第三次走……
风兮的那些东西, 沐九如自是不可能要的。
先不说那些物件,在一屋有四人的情况下被拿出来,已让人觉得十分尴尬了……
再者医不过三代, 都算不得正经的大夫。
沐九如这样只看过些医书的,说是江湖郎中都太抬举他了,哪敢乱收人钱财。
但风兮既然已经求到了沐九如的头上, 证明他的这个姐妹, 多半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不然风兮何必把希望寄托在沐九如这么个不知深浅的,半吊子的郎中身上。
为医之道, 虽说理当不挑剔病患的亲疏远近,贫富贵贱, 却也只是纸上之谈。
一种米养百种人。
而这百种人里, 大夫身列其中,也不过是凡俗中人。
他们要养家糊口,娶妻生子, 自然也要也受到世俗眼光的影响, 礼顺人情,拘俗守常。
尤其是在这五方杂处、掎裳连襼的京城中,一举一动都有可能会牵丝扳藤,招致祸患。
有些病人听闻哪个大夫治了什么坏毛病、时疫, 生怕也被传了病气,便不来看了;又或是大夫医死了人,就要闹得那大夫家宅不宁。
反正京城里的医馆多如牛毛,一家不成了,撕破了脸皮,换一家也是一样的。
更有甚者,自己不来看还不算, 还要一传十,十传百,连带着大夫出诊的医馆,生意都会受到牵连。
大夫们为了生计,只能更加地爱惜羽毛,防萌杜渐,挑选着病患治疗了。
那自然就会导致许多人、许多病,是难以寻得大夫救治的。
沐九如不靠这赚钱,因此他不做多想,当即应下了风兮的请求。
蔺南星自是做什么都要跟着沐九如一起的。
于是小夫夫俩一同回到新房,收拾出诊用的药箱,将可能会用到的中成药和器具都放在了里面。
随后他们又都更换了一身低调的行头,一前一后出了屋子,与风兮汇合。
甫一见面,风兮不由地多看了两位家主几眼。
蔺家夫夫今日褪去了往昔的华冠丽服,穿上了简朴的布衣韦带,衣不重彩。
虽然二人的容貌身形依旧出挑,却少了许多高高在上,贵不可及的感觉。
沐九如的脸上带了面纱,只露出一对莹亮的眸子,此刻正捏着帷帽边沿往头顶上盖。
蔺南星一手举重若轻地提着药箱,另一手轻柔地替沐九如调整帽子的角度。
等沐九如佩完冠带了,蔺南星就乖觉地站到了沐九如的身后,不远不近地缀着。
风兮跟在两人身后往屋外走,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虽已习惯了蔺老爷万般疼宠正君,把正君伺候的脚不着地、饭来张口。
可老爷提着个箱子,跟在正君身后亦步亦趋的模样,怎么看着有点……谦卑?
与其说像是郎君对内人的呵护,更像是在做个长随。
走在稍前的祜正君也没觉得不适应,即便威风凛凛的老爷护从其后,也神态自若,气定神闲。
人和人的相处习惯,都是难以改变的。
就算平日有所遮掩,一不留神也会露出端倪。
像风兮这样从前做的活计,是需要看人脸色的,他对察言观色,自然也有一套细致入微的本领。
风兮悚然一惊,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莫非蔺老爷就是有那种癖好的人!
喜欢当人奴婢!
毕竟蔺老爷做公公已经许久,虽然现在已是简在帝心的中贵,但这奴性兴许早已浸到了骨子里……
在床上自然也很有可能会更喜欢被人掌控!
指不定晚上的时候,体弱多病的正君就用小皮鞭呼呼地抽老爷,让老爷舔他的脚,学小狗呜呜叫!
风兮越看两人的站位和举止,越觉得自己想的是对的。
不愧是让风尘之人都闻风丧胆的阉宦,真会玩!
难怪老爷平日里对正君如此服帖,如此恭顺爱重!
没想到他们竟是这样的主仆关系!
风兮凭借自己的见多识广,自觉窥探到了蔺老爷不可告人的隐秘。
他不敢再多想,讳莫如深地跟在两人身后,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现。
京城的花街巷柳距离蔺太监第有不短的距离,但妓子们并不是一直居住在那处的,他们也有自己休憩睡觉的居所。
病患居住的地方叫昧昧小巷,距离蔺太监第不是很远,但步行过去也要四五条长街。
蔺南星便让多鱼套了马,驾了辆朴素的马车载他们。
京城路上的行人熙熙攘攘,多鱼和风兮坐在马车外面,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蔺南星同沐九如则是肩并着肩、腿贴着腿,坐在空间不大的车厢里。
微凉的秋风吹拂起车壁上的帘幔,露出外界不断后退的风景。
沐九如自离宫之后,并未走出蔺太监的大门几次。
第一次,他为了出嫁,乘坐轿子去了御赐的宅第。
那段路程虽长,他却因为没有覆面,也没有足够的精神,不曾好好看过六年后的京城。
第二次则是大婚当日,他坐在花轿中终于看到了外界的景象,但到底是夜晚,许多事物看不清晰。
今日这遭也不过是他第三次,走到内宅之外。
沐九如把帘幔拉到最大,将还带着面纱的脑袋微微伸出,一错不错地看着暌违已久的外界。
大虞开国数百年来,早些年的掌权者全都励精图治,文治武功,将大虞的根基打得极为牢实。
因此哪怕后头出过几个不着调的帝王,有司礼监和内阁在,天子便可垂拱而治,海不扬波。
当今的大虞,虽说四面为敌,边境摩擦不断,国土之内依旧当的上一句四海升平,政通人和。
这点光看京城的盛景,便可见一斑。
虽然前一阵因着凶杀案,百姓们有些人心惶惶,但大虞的子民、大虞国土的精神风貌,依然生机盎然。
城市的路面一如六年前洁净清爽,街道司的顾工们手持洒扫工具,清理路边的尘土落叶。
穿着各异的人们奔走来去,孩童嬉闹追逐,发出银铃般的笑语欢声。
街边的小摊琳琅满目,香饮铺、卖花郎、玩具摊鳞次栉比。
浴堂巷口满是各店的小二在招揽引客,代笔写信的摊子前排了三两人的队伍,闲汉小哥提着食盒行色匆匆去送索唤……
再往前走,道路突然拥挤起来,行人摩肩接踵,人头济济,就连马车也被挤得只能缓缓挪动,生怕冲撞了行人。
沐九如好奇地张望向水泄不通的地方,拉了拉蔺南星的指尖,道:“那里是西市吧?怎的这么热闹?”
蔺南星蜷起手指,凑到窗边,顺着沐九如的视线看去,果然西市的方向万头攒动,观者云集。
蔺南星略一思索,了然道:“秦家秋后问斩就在今日,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要行刑了,这些百姓应当是去看热闹的。”
秦世贞作为群臣之首的朝廷命官,寻常百姓平日想要见到如登天之难,如今秦家一朝落难,便是三教九流都能对高高在上的官老爷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免费的消遣,自然而然就造成了如此万人空巷的盛况。
沐九如托着叆叇凝神细瞧。
西市正中的高台上已跪着不少囚犯,统一带着刑枷,男女老少几十口人,甚至还有几个孩童也在其中。
——秦家的妇孺虽免于一死,却也得在此地观刑,亲眼看着亲人被斩首,以做威吓慑服,让他们再不敢对朝廷产生不臣之心。
沐九如轻叹一声,朝堂中苍黄翻覆,多少乌衣门第的消亡,不过是掌权者的一念之私,如烹小鲜,如振落叶。
他不由怜爱地握紧了蔺南星的大手,车马刚好在此时穿了过拥堵的街口,又蹄声轻快地向前驶去,最后停在了昧昧小巷外。
巷内道路狭窄,车马难通,只能步行入内。
蔺南星率先出了车厢,伸长手臂将夫郎半抱半扶出来,然后将帏帽轻手轻脚地叩在沐九如发顶,又折返车内,取出药箱提上。
多鱼要看守马车,走不开人,风兮便引着蔺老爷和祜正君往巷子里走。
昧昧小巷虽是烟花之人的居住的地方,却不似花街巷柳一般乌烟瘴气,脂粉熏天。
相反,这里其实有些清净。
小女郎小郎君们都是昼伏夜出的作息,日上三竿的时候,反倒全在睡觉。
偶有一两人醒着,也是面容素净,衣着朴素地在院落里洒扫洗衣,看起来倒是和寻常人家的小儿女们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甚至有些宅门外还有三五成群的孩童,各自手里拿着布娃娃、木人、泥偶等玩具,压着声音嬉闹玩乐。
沐九如看了看四周,也没看到一个带着他们的大人,不禁问道:“风兮,这些孩子是哪家的?这里离巷口近,他们独自出来玩,怕是要被拐走。”
风兮瞥了眼那个方向,道:“拐不走,这些娃娃打小长在这里,能被拐走的早拐走了,如今还在这儿的都机灵着呢。”
他怕自己说的过于凉薄,惹了菩萨心肠的正君不喜,又解释道:“就都是这里住的姑娘们生的,怀着的时候就命硬,打落不掉,生下来了以后,就把他们放在巷子里,咱们百家一起养着,东家给一口饭,西家给口水。”
风兮露出个笑容:“总归不愁吃穿,白日里就这样自由自在地疯玩,到了晚上各自讨到了饭,就回巷末那栋空屋里,抱作一团,互相取暖着睡觉。”
沐九如从孩子们身边走过,轻轻问道:“晚上也无人照拂他们吗?”
风兮点点头:“能活下来的,已是他们母亲喂足了月份的奶水才扔这里的,但再多的,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沐九如曾经贵为世家公子,哪怕不受父母的喜爱,也丰衣足食,身边至少有一两个小厮丫鬟贴身伺候。
这里的孩子却是打从出生起,便从未受过期待,不过一两岁就要在街头乞食,自力更生。
沐九如此前从没造访过三教九流的地方,自然也不知道人世间还有这样的生来疾苦。
孩子们玩闹之间推搡了一下,一个瘦弱的孩童摔倒在地,发出嘹亮的哭声。
沐九如回望那处,风兮也看了一眼,又见怪不怪地转身回来,道:“也不是他们的母亲无情,才不管不顾他们的,这里的女郎谁也不晓得自己还能活多久,小娃娃要是养在自己身边,早晚人死了还是要放到巷子里养。”
风兮轻轻叹了口气,道:“孩子有过母亲的庇护,又忽然失去了母亲,兴许比一开始就不曾有过更难以接受吧。”
沐九如这才想起来,风兮也是花街巷柳里长大的孩子,风兮所说的一切,都是这人成长过来的所经所历,所思所想。
身后的孩童哭得更加凄惨,周围几个孩子有奚落他的,也有威胁劝慰的。
边上一个小院里突然冲出来了个发髻散乱、睡眼朦胧的女子,她骂骂咧咧地把欺负人的孩童都数落了一番,又搂着那哭泣不止的孩童细细哄着。
不一会哭声就轻了,小娃娃又发出了奶声奶气的笑声。
“孩子们通常也是很乖觉的,不会去刻意寻找自己的娘亲。”风兮眨了眨眼,像是想到了什么,憨甜地笑道,“但总是有些姑娘会对某个孩子格外地照拂,是藏也藏不住的。”
第100章 盥洗 柔软的指尖四处流连,洗的蔺南星……
女郎的逗哄声轻柔温软, 孩童笑得稚嫩清甜。
每个敞开的院落都传出不同而类似的声响:闲散的话语声、井边空濛的汲水声、咄咄的捣衣声还有街上孩子们的嬉闹声……
风兮带着沐九如与蔺南星走过一户户人家,路过一个个寻常百姓,元元之民。
也路过了他的故土, 他的人生。
在一处与其他小宅毫无区别的门户前,风兮停下脚步,道:“老爷, 正君, 我们到了,就是这里面。”
沐九如和蔺南星点了点头, 风兮便引着他们继续入内,跨过门槛。
小院里有两人正在活动。
一个是位衣裳素净的姑娘, 面上铅华洗尽, 正对着木盆梳洗长发;另一位是个小郎君,衣袖撩起,手持木槌, 在浆洗着衣物。
那小郎君见了来人, 招招手道:“风兮,你又来看草露姐姐啦!她今个的精神头还算不错!”
他定睛一瞧,又看到风兮身后的两人。
一个带着帷帽鬼鬼祟祟,还有一个人高马大, 虽然相貌俊逸,但似乎不好相与,可又提了个药箱……
小郎君问道:“后面这两个是谁啊,你找的大夫吗?”
风兮点了点头,笑道:“是啊,他们是我寻来的义士,来看看草露姐姐的, 放心吧,不是可疑之人。”
小郎君放下心来,他们这里虽然不比花街柳巷是非多,却也偶尔会有恩客追过来闹事。
既然是大夫,便不会出什么麻烦事,扰了休沐日的安宁。
小郎君道:“哦,那快去吧,她那样子怕是再不看,就要不行了,我都准备好替她办后事了,埋的地儿也寻好了,草露挺中意那处的。”
他轻快地敲打着衣物,语调也不见沉重,像是对生离死别之事已司空见惯。
小郎君絮絮叨叨没两句,又想起了这里还有客人,笑着告罪道:“呸呸呸,我当着大夫的面说什么呢,希望草露能给治好了,就用不上那地儿了!”
风兮也勾起嘴角,却是轻叹了一声。
他引着沐九如和蔺南星继续往里宅内走,一直到院子的最角落处,有一栋极小的房子,与周围房屋稍微隔开些许地方。
昧昧小巷的每个院落里都有这么间屋子,是专门用来安置将死之人的。
三人走到门口,风兮轻声道:“里面会有些味道……老爷正君还请多担待些。”
沐九如和蔺南星点了点头,风兮便叫唤一声,推门入内。
屋里的气味确实不佳,血肉腐烂的腥臭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尸气充盈着这里的每一寸空间。
异味虽不浓郁,却无孔不入,让人觉得只是站在此处,都像是会被沾染上这种黏腻恶心的气味似得。
蔺南星眉头紧皱,道:“我去开窗。”
沐九如拉住小相公的胳膊,温声道:“暂且不用,先去看看病患能不能见风,这味道还成,不妨事。”
蔺南星抿了抿唇,他心里面对这块地方万分不满,但还是温驯地应了一声,没有轻举妄动。
两人对话的间隙,风兮已搬来了给主子们坐的板凳,放在病人床边。
名唤草露的病患半依在床头,面色蜡黄,形如槁木,裸露在衣衫外的肌肤上溃面斑点数不胜数,有些还正流着脓血。
只远远一眼望去,便知已是垂死之人。
消瘦到失去人样,就连发丝都稀稀拉拉的女郎,光看外表已几乎让人难以分辨她的年岁、美丑,甚至是模样。
整张脸上唯一还算能看的,只有那对双清澈透亮的眸子,含着淡淡的水光,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床边种着的盆栽小花。
草露迟钝地听见了人声,这才皱着眉,缓慢转动脑袋,看向屋内。
她见了坐在床边的熟人,露出个微笑,道:“风兮,你又来了?”
随后,她又看到蔺南星与沐九如落座在床边的座椅上。
面对陌生人的入内,草露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像是想掩去自身不得体的气味和模样。
但她这般严重的枯朽和脏污,再怎么遮掩也不过是徒劳,草露缓慢地放松紧绷的身体,仔细观察了来客,问道:“这是……大夫?”
风兮笑着轻拍草露的手背,安抚道:“是的草露姐姐,他们是我请的大夫,你让他们看看,哪怕能消减些痛苦都好。”
拍抚间,他的手上沾到了草露流出的脓水,风兮道:“我先帮你擦拭一下。”
草露眉头紧皱,手指收了收,把风兮拉近,道:“你这是哪来的钱?桃溪巷的大夫没几十两银钱不出诊看这病……”
她嘶哑的声音压得极轻,担忧地道:“你别是偷了主家的钱……”
风兮连忙道:“没有没有,姐姐别担心钱的事,他们是……是我结识的贵人,不费钱。”
他心虚地瞄了眼身后的蔺老爷,见这杀神没有黑脸,这才放下心来,继续道:“你别想钱的事情了,姐姐过世以后,一直是你在替姐姐照顾我,最后这些日子,换我来照拂你也是应当的。”
草露还是放不下心来,风兮花钱向来大手大脚,怕是自身也没有什么积蓄,就是寻常大夫的诊金风兮也未必出得起,更何况看了病还得再花钱买药。
沐九如见两人僵持着,出言劝道:“草露姑娘且安心,我们与风兮小公子有些交情,不收诊金。”
草露面色稍宽,风兮连忙再劝了几句,草露这才松了口,应了下来。
生了病的人心思就会比较重,风兮松了口气,挤出个笑脸对两个主子道:“稍等片刻,我先给草露姐姐清理下脓疮。”
沐九如温言道:“去吧,不必着急,我也正好先检查下草露姑娘的溃面与舌象。”
风兮应了一声,匆匆去了屋外。
沐九如向床边靠近了些许,道:“草露姑娘,失礼了,我需要借姑娘的手一看。”
草露看了两眼自己瘦骨嶙峋、红肿溃烂的双手,最终还是缓缓地递了一只出去。
沐九如刚要伸手去接,蔺南星已提前捏住草露的手,拿到沐九如的跟前,道:“我来,你仔细沾着脓液。”
这脓水只是触碰上一时半会,只要别不慎吃进嘴里,其实并不会染上什么毛病。
但沾到脏污,手上黏腻腥臭是在所难免的。
沐九如并不在意这些小问题,之后只消洗个手就好了,但蔺南星体贴他,替他做了脏活,他也很是受用。
沐九如暗叹一声,就着蔺南星的手,仔细观察起了草露皮肤上的溃面。
细细一节胳膊,上头几乎没挂什么肉,皮肤上满是红斑,许多地方烂得深可见骨,破损流脓处的表皮失去了血色,渗出稀薄恶臭的脓液。
细看脓水内部,混有一些絮状的东西。
单是查探这个部分,就已显露出患者气血衰竭的病危败象。
沐九如思索片刻,又看了草露的舌象。
虽然此时已接近午间,舌上情况看不清晰,但也能观察到病患舌淡苔薄,呼吸间透出一股尸居余气的腐味。
沐九如心头微沉,面上依然八风不动,
风兮打了热水回来,要给草露擦身,沐九如就让草露重新闭上嘴巴。
他带着蔺南星走到了屋门口的架子旁,轻轻吐出一口气,然后捏着小相公的那只沾了脓水的手,放到了铜盆里,撩水清洗。
蔺南星手掌抖了抖,道:“我自己洗,你小心水凉。”
他说着就要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把沐九如的手拿出来。
沐郎君在水盆里挠了挠小相公的手背,笑道:“就一会会,不冷,你别闹。”
到底是谁在闹?
反正少爷没闹,他也没闹,但少爷说他闹了,那就是他闹了。
蔺南星敢想不敢言,红着耳朵高兴又心虚地让沐九如伺候他洗手。
架子上的水盆通常是做应急之用,因此也没有放置澡豆、胰子等清洁用品,沐九如便用手代劳,仔仔细细地搓揉蔺南星的手掌。
柔软的指尖一寸寸地摩挲过去,四处流连,指甲缝也没有放过,洗的蔺南星整个手都麻麻痒痒,嘴里也止不住地吞咽。
沐九如洗了会儿,终于觉得干净了,这才把小郎君热乎乎的手拿出了水盆,他从蔺南星的袖袋里摸出手绢,慢条斯理地擦拭。
沐郎君的动作虽不熟练,却温软细致,被冷水浸泡过得尖尖十指都泛着通透的嫣红,让蔺南星几乎想要立即将那双手握到自己的手心里,好生地暖着,将它捂得和自己一样热乎。
沐九如擦了会,突然很轻地道:“落故……下次你不必替我伸手。”
他把声音压得只能他们二人听见,柔柔地道:“病患身上不洁净,有异味,心里已经十分难堪了,我们若是还表现得嫌弃,会伤及他们的自尊。”
他生怕蔺南星觉得他在责怪,又温情脉脉地道:“我知道你是呵护我才这么做的,我很感念。”他隔着绣帕,捏了捏蔺南星柔软的手心,宽慰道,“小相公,你相信我,不会将自己的身体视为儿戏,我有分寸的。”
蔺南星的手掌被摸得哪里都热乎乎的,就连脸上都热乎了起来。
他之前去拿草露的手,纯粹是心随意动,并未想过这些。
蔺南星将沐九如说的话记下,温驯的应道:“好,我下次不会了。”
沐九如粲然一笑:“乖。”
蔺南星红着耳尖,抿唇轻笑。
这模样着实讨人喜爱,和小时候的南星也没什么区别,都可爱得和个年画娃娃一般。
沐九如本还有些沉重的心情好了许多,便垫起脚吻了吻自家乖巧可人的小相公。
光洁的下巴被暖暖软软地轻触,随后留下了微凉清香的水痕。
蔺南星的目光立即落在了那双殷红的唇瓣上,喉结一隐一现,忍不住地滚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