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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摸脉 蔺南星脸色黢黑:真是晦气极了!……

    鹿韭苑里没有建凉亭, 因此想要在院内乘凉,便只能由仆役搭凉棚。

    蔺太监第的仆役们在新制度的运转下,如今各个都精神饱满, 奋发向上。

    不消多时,众人便在多贤管家的指挥下,将室外布置得有模有样, 舒适宜人。

    粗长青翠的竹竿一列排开, 由麻绳加以固定,竹架上铺设彩色锦缎遮蔽阳光。

    棚内四周透风, 丫鬟小厮掌扇随侍。

    错落排开的竹椅凉快降温,几方竹桌上摆了不少冰镇的点心和饮子。

    光是看着, 就让人觉得清爽消暑。

    姨娘们今日都在宅第里没有出门, 蔺老爷去披沙苑抓人,他们便一个不落都跟来了主院。

    姨娘们是知道正君在自学医术的。

    来鹿韭苑之前,他们也被蔺南星告知了此次前来的目的, 就是为了哄正君高兴, 让正君摸脉玩玩的。

    没人指望沐九如真有悬壶济世的本事。

    反正他们这些做妾室的,被送进宅子里的意义就是侍奉家主和主母。

    那么这个“侍奉”二字,究竟是陪同正君一起闲聊绣花,还是为了哄正君高兴给人诊脉, 也就没什么区别了。

    六名侍妾在这两个月里,和主子们已经混得熟了许多。

    进了凉棚以后诸人没有太过拘谨,各自寻了竹凳坐下,吃着瓜果,喝着饮子,拉闲散闷地聊起天来。

    眼里只有主子的蔺小厮,自是没心思和他们瞎唠嗑的。

    他直接从人群里逮出最为身强体壮、脉搏看起来也最为强劲的孙连虎来, 丢到了沐九如的座位对面。

    用作诊脉的地方设了三面曲屏,将此处与外头几人隔开,即挡去了唧唧喳喳的吵嚷声,也挡去偶来送爽的微凉金风。

    围屏中间摆了张大桌,上面支着蔺南星亲手缝制的腕枕。

    桌子的两边,则是面对面设了座椅。

    刚被扔进来的孙连虎乖乖坐在其中一边,另一边则是坐着俊美清贵的正君,还有筹备笔墨、准备记录脉案的蔺老爷。

    孙连虎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他自来熟地伸出沙包大的手掌,道:“正君,你给俺看看,俺有什么问题不?俺最近天天和白锦对骂,脑子里总是晕乎乎的,是不是被她气的血脉不和了?”

    孙连虎和白锦可真是一对欢喜冤家。

    两人平日里便争吵打闹个不停,白锦对谁都是个识大体好脾气的性子,却总是被孙连虎气得暴跳如雷,甚至忍不住把人按在地里痛揍不止。

    这二人的梁子,据说从刚入蔺宅第一日起就已经结下了。

    孙连虎虽说是自荐枕席入的蔺南星后院,但他这个外貌和身世,哪怕向多贤说破嘴皮子地推销自己,也是不可能被放进宅第的。

    虞人虽好男风,但大多数人喜欢的郎君,都是像沐九如这样清瘦窈窕,貌若好女的。

    像孙连虎这样腰阔十围的汉子,全然不符合虞人找夫郎的标准。

    他之所以能进西院,是因为白锦被抬入蔺宅的那日,他刚好在路上撞到了送人的花轿。

    孙连虎灵机一动,不由分说地挤上了白锦的轿子,强行号称自己是白姨娘的陪嫁小厮,要跟主子荣辱与共。

    白锦流年不利,同孙连虎对骂了一路,差点把花轿挤爆,也没能把人赶走。

    花轿便吵吵嚷嚷地载着两个姨娘进了蔺太监第。

    事后蔺南星没有在意此事,听多贤说起时,只是随意地点了点头。

    于是孙连虎这辣眼睛的彪形大汉,就成功混进了蔺老爷的后宅里。

    也算是一段阴差阳错的奇闻了。

    沐九如对着孙连虎这活宝笑逐颜开,道:“我来瞧瞧。”

    孙连虎黢黑的手腕自觉地靠在了腕枕上,沐九如沉了沉心绪,将三指搭上这人的寸关尺三脉。

    顺滑轻柔的跳动感立时传达了过来。

    沐九如眼眸微亮,细细品着指尖的脉象,将感知到的状况与记忆里的学识做出比对。

    孙连虎的脉息是极好极稳的。

    不浮不沉,有力柔和,节律规整,大约一息四至,是习武之人常见的情状。

    脉宽而稳,但有些洪,大抵是有阳热的症状……

    沐九如的整颗心神都投注在了脉率上,安安静静地切着脉。

    孙连虎在一旁干坐,却是有些无聊了。

    他看向敛眉研墨的蔺老爷,热情地道:“蔺公,你早上教俺的那招,俺已经吃透了!等下再比划比划呀!”

    他挥舞起另一只空闲的手,激动不已地道:“嘿嘿嘿,蔺公手把手教俺,简直就是俺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俺都舍不得洗手了!”

    蔺南星汗毛一竖,心虚地看了一眼身边的正君,沉声道:“……话说清楚,咱家握上你的手腕,借力不过一瞬就把你甩地上了,并无手把手。”

    孙连虎并没感觉哪里不对,从善如流道:“是啊!俺是真的舍不得洗手了!蔺公的手,那可是杀了多少夷贼的手!竟然碰了俺的手腕,还指点俺比划!”

    蔺南星:“……”和这憨包讲不通道理。

    孙连虎兀自激动不已,从怀里拿出了一个东西,热泪盈眶地道:“蔺公,你之前在战场上给俺扔过一个夷贼的头颅,你应当是不记得了,但那贼人的耳朵俺可是一直留着。”

    蔺南星定睛一看,孙连虎手里捧的竟是个风干的人耳!

    因为经年历久,那夷人的耳朵已成了乌漆墨黑的一团,干干巴巴,毫无水分。

    表皮却油光锃亮,显然是常常被拿在手里盘玩出来的。

    这孙连虎到底是哪儿来的癫人!

    蔺南星连忙伸手,挡住沐九如的视线,喝道:“收回去,别污了正君的眼睛。”

    “哦……”孙连虎把耳朵又塞回了原位。

    蔺南星这才松了口气,把手移了开来。

    沐九如倒是对这样热热闹闹的场面十分喜欢,他轻笑着道:“孙连虎,再换只手。”

    孙连虎收回了原来的手,拿出另一只来。

    蔺南星道:“等等,先去洗手。”

    孙连虎大声叫屈:“这耳朵不脏!俺天天盘它,它每个角落都一尘不染!”

    听起来比刚才更糟糕了!

    这得是多差的卫生习惯。

    怕不是刚才给少爷切过脉得那只手,之前也盘过这脏东西了吧?!

    蔺南星看着孙连虎双手,眼神犀利,像是想把那双手给剁了。

    孙连虎如有所感,双手放在膝头,铜铃般的眼里满是违和的委屈与控诉。

    沐九如看他们孩子气地闹成一团,心里更是轻松愉快。

    他拍了两下小相公,安抚道:“好了,没事的,这……”他又轻笑几声,“这物件对他来说,应当也算是个重要之物,你当他把玩的是个猪耳朵,或者腊肉就是了。”

    蔺南星被正君顺毛抚了一抚,炸起的毛发服服帖帖了下来,乖巧地不再提出异议,捏着毛笔准备记录脉象。

    少爷既然说了没事,那就不能拂了少爷的面子,等下他给少爷仔仔细细地洗个手就好。

    沐九如安抚完小相,又对孙连虎道:“来,手放上来吧。”

    孙连虎应声伸出手腕。

    沐九如便又搭了上去,过了会,他轻声问道:“你现在是不是口渴得紧?”

    孙连虎眼睛一亮,道:“是的,嘴巴很干,正君,是俺的身子有什么问题吗?”

    沐九如摇摇头:“身子是不错的,你上午是不是出了许多汗,然后就没怎么喝水?”

    孙连虎道:“还真是……我这喉咙火烧火燎的。”

    沐九如道:“最近是不是晚上总是燥热睡不着觉?早上吃饭很多,到了晚上就没胃口?”

    孙连虎眼睛瞪得极大,惊叹道:“正君这也知道?”

    沐九如许久不曾把脉,也是第一次摸上半生不熟之人的脉象,因此品得极细极缓。

    他不止摸出了孙连虎的睡眠情况,饮食情况,甚至连孙连虎这些日子心情极好、头脑清醒也摸了出来。

    由此可见,孙连虎应当是非常享受和白锦斗殴打架的……

    但这些和孙连虎的身体状况无关的事情,也就没必要说出来了。

    沐九如切完脉,收回了手,道:“你没有什么大问题,就是平日里得多喝点水,多吃点瓜果杨梅,不消几日你的暑热症状就好了,若是你觉得难受的紧,也能找府医开点消暑的方子吃两剂。”

    他说完,便同蔺南星讲了脉案,让蔺南星记录下来。

    但凡下笔便是批阅天下兵马大事的蔺太监,闻言乐颠颠地在小凉棚里做起药童的工作,细致地记录起来。

    孙连虎向正君道了声谢,摸着额头回了姨娘们那里。

    他大惊小怪地嚷嚷:“正君的医术像是很不错!他连俺上午出了汗没喝水都知道!”

    坐着的几人便唧唧喳喳地询问起来。

    夏月起身走出人群,笑盈盈地道:“那我也去让正君瞧瞧,我最近这晚上总是睡不好。”

    她迈着小步走到曲屏后面,坐在了沐九如的对面。

    她伸出手来,客气又亲热地道:“正君,劳烦您替妾身看看脉象了。”

    沐九如和夏月比起其他姨娘来,要熟稔上许多,他笑道:“我也是随意消遣时光罢了,那我就冒犯了。”

    夏月点点头,沐九如便把手搭了上去。

    之前持脉过的孙连虎是个习武之人,脉象较为明显,不然一般人除非脉浮,对沐九如来说都需要花些力气摸脉。

    葱白清隽的三指往下按压,摸到一段急促的脉动。

    夏月趁着沐九如切脉的档口,压着声音道:“正君,你交托妾身的事情,我已问好了,他们是愿意的。”

    说得是前一阵,沐九如让她代为探寻的,张妗金姐弟两是否同意分家的事情。

    沐九如听了,不咸不淡地道:“好。”

    夏月看了两眼身前的正君,却琢磨不透眼前喜怒难辨的郎君到底有什么打算。

    沐九如道:“夏姨娘,你最近可是睡得不安稳?”

    夏月回过神来,应道:“啊,是的,正君,妾身近日到了夜里总是短眠易醒,睡得迷迷蒙蒙,早上起来也就总是觉得疲累困乏了。”

    沐九如点点头道:“脉象确实略有些促快,这是因为夏姨娘平日思虑过多,而引起的心中焦躁。”

    夏月红唇微抿,欲言又止,沐九如让她换了只手继续摸脉。

    片刻后,沐正君微微一笑道:“放宽心些,或许过些日子,夏姨娘忧心之事就会有所转机。”

    夏月仿若终于听到了什么弦外之音。

    她一瞬抬头,嘴唇微动,想要说些什么。

    风兮却在此时,从她边上走了出去。

    风侍君出生烟花之地,向来是个擅长钻营衣着打扮的。

    他今日依然丰容靓饰,裙装飘逸艳丽,轻纱笼着玉臂,走路分花约柳。

    一看就不是什么良人,却也不得不让人承认,这是个美人。

    风兮一路娉娉婷婷地走来,绕到沐九如的身边,伸出一对玉手,递了块精致柔软的绣帕给坐着的正君。

    他低声下气地道:“正君,昨日是妾身错了,妾身出生鄙贱,不知礼数,这才胡言乱语,冒犯了正君。妾身被老爷下令禁足之后,彻夜反省做了一条绣帕,还望正君收下,原谅了贱妾,莫要再禁足风兮了。”

    沐九如眉梢微挑,淡淡道:“放这儿吧,此事我不追究了,但老爷既然说了要禁足你大惩小戒,若无什么要紧的事情,你就十日后再出披沙苑的门吧。”

    风兮露出低落地表情,乖乖地道:“是,正君愿意原谅妾身,妾身已知足了。”

    他在桌边放下帕子,绕路到了沐九如的背后。

    蔺南星就坐在旁边,从风兮的视角看过去,家中的阉人老爷脊背宽阔,身姿魁梧,也算是个顶个的英俊郎君了。

    风侍君咽了咽口水。

    正君虽说不允许他们这些侍妾用下三滥的手段烦扰老爷,但他只是肢体接触,拨撩一下,应当不会触犯正君的忌讳。

    风兮自觉他在这些日子的相处里,已经摸透了沐九如的底限。

    此刻的风兮眼睛一闭,鼓起勇气贴上蔺南星的后背,娇滴滴地道:“老爷,妾身也给老爷做了条帕子。”

    蔺南星全身汗毛竖起。

    他一瞬做出反应,戒备且嫌弃地起立避开。

    竹椅“哐啷”一声翻倒在地。

    风兮吓了一跳,双手用力地扒住。

    下一瞬,他整个人腾空而起,挂在了蔺南星的脖子上。

    风兮:“……?”

    蔺南星脸色黢黑:真是晦气极了!

    他明明只是好好地坐着,在当少爷的药童,哪想风兮会当着沐九如的面来偷袭……又哪想这人会挂在自己的身上!

    当着主子的面,他也不好把其他奴婢给粗暴地扔出去。

    这下蔺老爷扔人也不是,蹲着把人放下来也不太对味。

    顶天立地的身高之下,向来锐利如刀的凤眸闪着无措的光芒,乌溜溜地望向自家年长的正君,无声地发出求救讯号。

    那头的沐九如被这处巨大的动静吸引来了目光,可面上却满是打趣的笑意。

    那眼神里,别说醋意了……

    明亮得连一丝不虞都没有,全是看好戏的揶揄。

    蔺小郎君的心里突然空落落的,有些酸酸楚楚。

    挂在人身上的风兮对前头的境况一概不知。

    他的视线被蔺南星结结实实地挡住了,他的处境离奇地变成了骑虎难下……

    但是正君对此情此景并没有出言呵斥。

    老爷也一动不动的……

    这就证明他还有戏,还能发挥!

    第82章 救援 沐九如曾经因为蔺南星而活下来,……

    风兮振奋精神, 拿出对待那些难缠恩客时百折不挠的精神,捏紧了自己精心刺绣的帕子。

    他从布料后面伸出自己柔若无骨的指尖,贴住蔺老爷脖颈上的肌肤, 一路下滑到领口。

    撩火又不过火,刻意又似无意地飞快挑逗了一下。

    真可以说是耗尽毕生所学,拿出看家的本事来了。

    风兮将绣帕塞进了蔺老爷的衣襟里, 柔媚地撒娇道:“老爷……莫要生奴家的气了嘛。”

    沐九如对风兮的这套小动作啧啧称奇, 一双美目打趣地看向家中老爷和侍君,心里还在期待蔺南星之后的反应。

    也不知道薄脸皮的小南星, 会否因为风兮的大胆勾引红了脸庞。

    蔺南星自然没有脸红。

    他只有在面对沐九如的时候,脸皮和心神才会丢盔弃甲, 土崩瓦解。

    对其他人, 蔺南星不放在心里,也没有半点兴趣。

    甚至此时此刻,因为被当着主子的面, 叫人给摸了一下, 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脏了。

    蔺南星黑着脸,一把扯下帕子扔到地上,森然道:“滚下去, 别用你的脏手碰我!”

    语气极其凶狠,甚至带着杀气。

    风兮头皮一紧,认怂得飞快,道:“我,我这就下去!”

    他虽然打算邀宠让家中老爷看上他、庇佑他,但也得有命去达成才行!

    风兮敢于抓住机会冒进,也懂得审时度势且战且退。

    他忙不迭地扒拉着蔺南星的衣服往下爬。

    风兮在南风馆成长时, 刻意被控制过骨量,因此他个头娇小,甚至还不如寻常女郎个高。

    他七手八脚地一通乱爬,依然离地面还有一截距离。

    他身子骨柔弱,直接跳下去怕是会弄痛了脚,但蔺南星的衣服都快被他揪得起飞了,老爷身上的杀气也越来越重……

    风兮欲哭无泪。

    他不过就是想在后宅里有个安身立命的地位,怎么就这么难!

    但动作再慢,兴许要得罪了老爷,风兮准备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下跳。

    屏风突然传来了一片呼声。

    “阿芙!”

    “怎么摔了,快起来!”

    “她没意识了!”

    风兮一个激灵,再不做犹豫,闭着眼睛跳了下去。

    脚掌落地的时候,风兮甚至听到“嘎啦”一声,脚腕处传来明显的痛感。

    但他管不了太多,就连向蔺南星请罪都顾不上,当即一瘸一拐地出了围屏,径直跑进了人群里。

    棚子里面姨娘丫鬟们围做一圈,有蹲有站,相顾失色地呼喊沟通着。

    阿芙侧倒在他们中间。

    仪态窈窕的胡女双目紧闭,狼狈不堪地缩成一团,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姣好的面庞苍白如纸,嘴唇却泛着不祥的青黑。

    不论四周的同伴们如何呼喊,阿芙都毫无反应。

    风兮一下跪倒在了阿芙的身边。

    他紧紧拉住女人的手掌,唤道:“阿芙,阿芙!你怎么回事?你醒醒!”

    阿芙略显粗糙的手掌如尸体一般冰凉刺骨。

    风兮又叫了几声,女郎依然毫无反应,气息欲绝。

    风兮顿时泪如雨下。

    他从前在南风馆里讨生活时,因为业绩较好,日常琐事都有专门的小厮打点照料。

    但把他买下送给蔺公的人,自然是没有那么好心,会额外花钱把他的小厮也一同买下的。

    他起初孤零零一人刚入进蔺宅的时候,已有好长的年岁不曾亲力亲为地处理琐事了,于是日子便过得磕磕绊绊,处处都不顺心。

    洗衣打水把手都弄粗了,想吃个什么点心得自己去做,手上被燎了好几个泡,西院的姨娘们也没人同他交好……

    他开始接客后,再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他又是个要强的,即便如此,也只是在夜里偷偷垂泪,面上依旧张牙舞爪,谁也不服。

    直到有次阿芙见他可怜,出手相助于他,帮着他打点了些生活,也愿意同他往来交友,他的日子才算是顺了些许。

    后来风兮便一直和阿芙相交甚密。

    他虽然嘴上说话总是不好听,心里却早就把阿芙当成亲姐姐一般来看待了。

    他们这些风月场里出来的人,大多都是活不长的。

    若不是特别能赚钱的姬子,生病了以后,也得不到什么妥善的治疗。

    常常人一倒下,就是病情每况愈下,直到月坠花折,再也醒不过来了。

    因此其他姨娘和丫鬟见阿芙突然倒地,虽然担心害怕,也只是满脸焦急。

    风兮却是直接哭得不成人样了。

    人群之外,凌乱的脚步声快速逼近。

    一阵带有淡淡馨香的气流过后,沐九如也蹲在了哭泣的侍君身边,俯身查看倒地病患的情况。

    沐九如只看了一眼,就变了脸色,急急道:“多鱼,去找府医!”

    前头张妗金已经让她的丫鬟去找府医了,但正君身边的奴婢亲自去请,分量到底是不一样的。

    多鱼应了一声,便蹬着腿跑了出去。

    风兮泪眼婆娑,想要拽着沐九如的手求正君竭力相助,又觉得他之前心思不正,如今连触碰一下正君都像是会侮辱了贵人一般。

    他只能死死抓着阿芙姐姐冰凉的手掌,哭求道:“正君,一定要救阿芙,阿芙她是个好姑娘,她都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她不能这样就走了……”

    他突然眼眸一亮,求道:“正君,您会医术,求您救救她,看在她给老爷做了不少衣服的面上!您救救她吧!”

    沐九如见他一副六神无主,病急乱投医的模样,连忙安慰道:“你先冷静。”

    他虽说是懂点医术,却从未接手过这般骇人的病况。

    但他作为蔺宅的正君,哪怕只是作为这群人里最年长的那个,沐九如也知道,他得把场面稳住,不能让这些侍妾更加慌乱。

    沐九如浅浅地吸了口气,稳重地道:“让我先看看。”

    风兮如听仙音,立即交出阿芙的手腕。

    沐九如接了过来,道:“来人帮我按着阿芙,她这个姿势,像是胸痛。”

    一双大手伸了过来,压上阿芙的肩膀,让人在地上躺平。

    是蔺南星。

    沐九如感激地看了一眼默默支援他的小相公,又把视线投向不省人事的阿芙。

    本来容色艳丽的胡女,如今面如金纸,灰败地透着死气。

    他拉起女人的手掌细看,指甲盖已呈青紫色,手掌的温度冰凉刺骨,不似活人。

    再往上摸,失温的症状一路蔓延到肘部。

    想来脚掌的情况也应当是如此,但人命关天,沐九如不敢托大。

    他当即吩咐道:“脱掉她一只鞋,看看脚是不是冷的。”

    夏月应声蹲下,解开阿芙的鞋袜探查。

    沐九如动作不停,又掀开了阿芙的眼皮观望,湛蓝的瞳孔忽大忽小。

    这已是极其危险的症状了,若是什么都不做,干等着府医过来,兴许就要错过最佳的治疗时间。

    但也不能盲目救治。

    沐九如捏住阿芙的手腕,用力在三脉按下,手中的脉搏鼓动无力,脉微欲绝,探得不算清晰,他又使了劲地按下。

    沐九如从前只摸过南星和宋维谦的脉息,那两人身体状况稳健,很少生什么病痛,而沐九如自己病得厉害的时候,也没精力给自己号脉。

    如今他手中这个,是他切过最凶险的脉象。

    沐九如的额头因为紧张而滴下汗水,柔软的额发粘在了皮肤之上。

    他无暇他顾,全心感知着指尖细微起伏的搏动,感知着这具身体无声倾吐的求生呼号。

    夏月探清了阿芙脚底的情况,汇报道:“正君,阿芙的腿部从足尖是冷的,一路冷到膝盖上才好些。”

    沐九如心下更沉,换了阿芙的另一只手继续搭脉。

    病症在细弱尖锐的脉搏中逐渐明朗:心阳阻遏,心气不足,脉结代,还有足青冷至肘膝关节处。

    阿芙突发的,十有八九是真心痛。

    急救的方法沐九如知道许多,但府医很快会来,他也能不确定自己是否误诊了。

    针刺火灸他不方便冒冒失失地使用,沐九如权衡之下,伸出大拇指,按住阿芙的脐上六寸,进行简单的推拿。

    他快速地道:“再去个人,告诉府医或许是真心痛,带救命药来!”

    风兮抹了把眼泪,起身就往外跑:“我去,我去!”

    他一瘸一拐地行了没两步,就被孙连虎提着衣领扔了回来:“你守着阿芙,俺去就行了。”

    孙侍君日日锻炼,身强体壮,他话音刚落,便已窜得没了踪影。

    沐九如道:“白锦,你力气大,替我按着这里,用些力,一直打圈揉按,不要停。”

    如今还在凉棚里的人,虽然各个都因为阿芙的昏厥而忧心如焚,却也不至于慌到方寸大乱。

    蔺家正君迅捷镇定地把控住了场面,有条不紊地一件件事情吩咐下来,让他们仿若找到了一根强有力的主心骨。

    不再惊慌于朝夕相伴之人病如山倒,也不再惶惶于芸芸众生,譬如朝露一般人生如寄。

    白锦坚定地道:“好,我来。”

    她伸出手,如同沐九如刚才做的那样给阿芙推拿穴位,在沐九如的指点下增加力道和速度。

    蔺南星的手掌始终如磐石一般,紧紧压着阿芙的肩膀,让心口剧痛的病患保持平躺不动,方便其他人施救。

    风兮早已哭成了个泪人,精致的妆容花成红红白白地一片。

    他胡乱擦去浓妆艳抹,双手合十,替阿芙求神拜佛地祈祷。

    张妗金也在哭,眼泪滴滴答答地落下,她手里拿着绣帕给胡女擦去汗水,嘴边同样在念着庇佑平安、趋吉避凶的经文。

    沐九如松松紧紧地捏着阿芙的手腕,感受这人的脉息变化。

    小棚里一时无话,只剩祈福之声,求生之愿。

    白锦已经按了阿芙的胸口几十下。

    时间并未过去多久,但所有人都觉光阴流动得极慢,就连每个人额头上滴下的汗水,都仿佛凝滞住了,许久才往下滑动一点。

    饶是如蔺南星这般见惯生死的人,都不禁在此时此刻,在沐九如焦急地神色中,期盼起了阿芙能够醒来,能够扛过这个关卡。

    蔺南星一只手在阿芙的肩头微微用力,另一只手摸出常备的巾帕,轻轻抹上沐九如香汗淋漓的额头。

    沐九如抬眼看向他的小相公,安抚地莞尔微笑。

    他忽然眸光微动,手指用力地在三脉按下探查。

    风兮道:“睁眼了!阿芙睁眼了!”

    沐九如看向地上的胡姬,果然这人的眼帘睁开了一线,虽然目光依旧无神,意识也没有归拢,但那双蓝宝石一样的眼里,落下了一颗剔透的泪珠。

    飞驰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孙连虎大叫道:“府医来了!”

    他扛着须发皆白的牛府医直直往凉棚里冲,另一只手上提着一个厚重的药箱,风驰电掣地到了人群边上。

    牛府医双脚落地之时头晕目眩,被颠的几乎要吐,但病患看起来情况危急,他也顾不上自己,连忙弯腰诊断起来。

    他探查了阿芙的面相,肢体,又把了脉,道:“确实是真心痛,这个穴位继续按着,不要停。”

    牛府医回头去找自己的药箱,这才发现箱子已被孙连虎打开,放在了他的面前。

    他顾不得责怪别人乱动他的东西,立马从里面挑出专治心痛胸痹的保命丹药,给阿芙喂了进去。

    随后他取出三棱针,扎刺阿芙的十宣放血。

    指尖血流了一地,府医捏着阿芙的双手,这才稍稍歇了口气。

    牛府医道:“早前就听闻正君对医术颇有钻研,这番急救做得恰到好处,她如今心血通畅了,药剂配合针刺下去,肢体已经开始回温,若是没有正君之前做的推拿,她何时能醒来还是个未知数。”

    沐九如的面色有些脱力的苍白,眼眸却莹亮如同明珠。

    他展颜一笑,道:“晚辈只是略通一二,能帮上忙就好。”

    府医连连摆手,直呼当不起沐九如自称晚辈。

    阿芙的身体在医治后,逐渐平静了下来,蔺南星便放开了这人,走到沐九如的身后。

    他轻柔地扶上夫郎微颤的身体,让沐九如能够借力依靠。

    沐九如感知到了支援,这才彻底放松下来,卸了撑着的精神气,倾身偎进小相公的怀里,平复自己因紧张而过于激烈的心跳。

    放血的过程并不漫长,很快阿芙便彻底醒了过来,眼神从灰蒙蒙一片恢复了澄澈清明。

    她缓缓眨着眼睛,看向周围的每一个人,看向挺身为她急救的正君。

    她方才虽然昏厥不醒,却能听到外面的声音,也能够思考和感知。

    不论是朝夕相对的披沙苑姐妹们,因为她的变故而惊慌失措,还是她自己无力动弹,被剧烈的锥心之痛、被极致的彻骨寒冷包裹着。

    阿芙都能清晰地品尝到,感受到。

    她在一片黑暗里,甚至清楚地知道:她马上就要死了。

    要成为一阵风,回到广袤的草原上。

    吹过无垠的草地,路过马儿的脊背,落入夜晚的篝火。

    她要回到记忆模糊的家乡去了。

    她们大风部的巫医若是遇到像她这样,突然昏厥的病患,就会给那人放血,祛除体内的邪魔。

    银光闪闪的一刀下去,皮开肉绽,血流如注,就连强壮的勇士也十有八九熬不过来。

    而中原的医术虽好,却从来不是她这样的贱民能享用的。

    阿芙此前从未想过,她会在突然倒下以后,还有醒过来的可能。

    是正君救了她。

    祜正君给她争取了一线生机,而牛府医治疗了她,每一个披沙苑的人,也都为了她的生存,而出了力、流了泪。

    她的生死,像是突然成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仿佛她不再是一个流落异乡、无人在意、无家可归的贱婢了。

    阿芙碧蓝如海的眼中荡着盈盈泪光。

    她露出虚弱的微笑,将还在流血的指尖放到额头上,行了个大风部族的礼仪。

    阿芙郑重地道:“正君,老爷,牛府医……多谢你们,救了阿芙的命。”

    府医见病人恢复了神智,终于点了点头宣布危情已解,给阿芙撒上止血药粉。

    姨娘们顿时抱作一团,替劫后余生的阿芙大哭起来。

    沐九如也露出了深深的笑颜,情不自禁地搂紧了蔺南星的腰身,与他的小夫君分享喜悦。

    蔺南星眼里满是沐九如此刻神采焕发的模样,他回应得把沐九如整个抱进了怀里。

    温暖的心跳声在两人胸膛处回荡。

    沐九如觉得:活着,真是件太好的事情了。

    他曾经因为蔺南星而活下来,如今又给另一个人带来了生命的星火。

    他拉过蔺南星的手,与之紧紧地十指相扣,脉息相交。

    沐九如牵着他的夫君,看着阿芙,轻声地道:“你活下来了。”

    第83章 求醋 我只要同少爷一生一世一双人。

    阿芙被府医找人抬回了披沙苑修养。

    出了这么大的意外, 姨娘们没了心思闲聊,沐九如也因精神紧绷而疲累不堪。

    于是凉棚里的众人便各自散了。

    姨娘回了披沙苑,沐九如与蔺南星也回了枝叶居。

    小夫夫的新房内温度适宜, 日光透过窗纸,被垂落的床幔遮蔽,变得朦胧绰约。

    蔺南星坐在床边, 悉心伺候沐九如除去身上的衣物。

    肤白貌美的正君像是个乖巧的娃娃一般, 任由身侧之人摆弄宽衣。

    沐九如的身体因劳累而轻轻颤抖着,心情却因方才成功施救了一人而欢欣雀跃。

    就连俊秀的鼻腔里, 都冒出了一串柔和的低吟浅唱,亵裤下圆润的脚趾随着哼声一蜷一伸, 让指缝里的朱砂痣时隐时现。

    蔺南星拧了温热的帕子, 心无旁骛地给沐九如擦洗了脸,搓了面脂,又替主子拆了发髻, 干干净净地塞进被窝里。

    沐九如见蔺南星只是坐在床边, 不褪去衣物上床,问道:“落故,你今日不午睡吗?”

    蔺南星迟疑片刻,道:“我先……去洗个澡。”

    方才一阵骚乱, 他身上出了不少汗,更重要的是,他前面被风兮那样地碰过……

    蔺南星现在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是不干净的,不洗个澡,他哪敢睡在沐九如的身边。

    沐九如只当他家小相公又要过分喜洁了,分明午间蔺南星才刚刚洗过一次澡。

    沐九如柔声道:“你快来,没有味道的, 一天洗五次澡,皮都要泡皱了。”

    他搭上蔺南星的手掌,轻而易举地把小相公勾上了床。

    蔺南星只犹豫了几瞬,便老老实实地顺了沐九如的意,乖乖褪下衣物,钻进被窝里。

    身娇体弱的正君感受到了热源,立马翻身靠了上去。

    两人如今同床共枕数月,都越来越习惯同对方抵足而眠、交颈而卧的状态了。

    蔺南星立刻把自己躺成能让沐九如舒舒服服抱着的姿势,又伸出手臂把人松松地拢在怀里,轻轻拍哄着夫郎的背脊。

    沐九如被伺候得通体舒泰,他眯着眼睛打了个呵欠,脑袋向前蹭了蹭,洁净芬芳的头顶正触碰到蔺南星方才被风兮摸过的地方。

    蔺南星当即用手垫住沐九如的脑袋,把他家少爷和那块脏污的地方隔开。

    沐九如不明所以,抬了抬头道:“嗯?你这胸口怎么了,不舒服么?我看看。”

    他说着就准备去摸床头的叆叇。

    蔺南星连忙道:“不是……”他支支吾吾地道,“这里刚才,风兮碰到了。”

    沐九如关切地道:“不是被弄痛了吗?”

    “不是……”

    他家少爷果然一点都没有在意风兮勾引他的事情。

    蔺南星心头有些微的酸楚,但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他掩藏起情绪,伸出手臂,将沐九如的脑袋轻柔地放了上去,哄道:“少爷,你睡这儿吧。”

    沐九如顺从地被转移到了新位置,可心里还在担心着他的小相公。

    他思考片刻,问道:“你是不喜欢风兮么?”

    蔺南星想也不想:“不喜欢。”

    沐九如了然了,轻叹道:“我本以为你对他是有些喜欢的……他身段样貌都好,平日也紧着你,对你很是钦慕。”他慢吞吞地道,“你们的年龄还相仿,他性子又活泼,能给你添些热闹……”

    沐九如摇了摇头:“但你若是不喜欢他的话,他今日莽撞的行为是会让你难受,这件事上,是我这正君管教无方。”

    他用掌心肌肤轻轻擦拭了几下小相公的胸口,又安抚地亲了亲,道:“小相公消消气,我之后就好好管束他,不再让他烦扰到你了。”

    蔺南星胸口一热,轻声地道:“不是少爷的错,我没有,生气……”

    沐九如笑道:“知道南星是个脾气好的。”他感慨道,“既然风兮你都不喜欢,那家里的其他侍妾想来你也没有喜欢的了,你往后若是看上了谁,就同我说,我去帮你纳进家里来。”

    大虞虽说男风盛行,但既然有男妻男妾一说,两个男子在一起,便也讲究起了妻为夫纲,以夫为天那套。

    做正君的如同正妻一般,被要求有容人之能,平日里不仅需要将后宅打点得和和睦睦,也要替丈夫安排妾室开枝散叶。

    蔺南星已没了开枝散叶的可能,但沐九如作为他的正君,依然有义务替家中老爷相看小妾,让相公在家里生活滋润舒心。

    这般大方得体、面面俱到的处事风格,不论在哪家做主母,都是能被夸上几句德言工貌,兰情蕙性的。

    家主也必然会因为有这么个大度贤淑的妻子,而面上有光。

    可蔺南星并不是普通的世家子弟,他出生鄙贱,只是个奴婢。

    如今他能有一个夫郎,且这夫郎还是他的主子,已是他三生修来的福气了,他如何会去做那些朝秦暮楚的事情。

    他只想做他家少爷一人的小相公。

    蔺南星闷声道:“少爷,我谁也不要,我只敬爱你一人,我只忠于你一人。”

    沐九如微微一愣,柔声道:“我知道你是个忠心的,但我也没有那么霸道,不许你再去喜欢其他的人,你是我的夫君,我想让你过得开心,过得舒适。”

    他解释道:“你同我相处时,因着从前的关系,总是隔了层敬重,这夫君你做得战战兢兢不说,还要忙里忙外地伺候我,倒像是我的小妾似得。”

    他靠在蔺南星的胸口,感受对方传达来的炽热体温,轻笑着道:“我有心想疼你,却总是让你慌乱不安,且我也不是个伺候人的料子……”

    蔺南星连忙道:“少爷,我不用人伺候,我伺候你就好。”他抿起嘴唇,脸上红了一些,小声道,“我来做……少爷的夫郎。”

    沐九如当即被大可人儿逗得眉开眼笑。

    他心里软软暖暖的,又亲了亲小相公的鼻尖,抱了上去,温声道:“我知道你疼我,我也想疼疼你呢,我这做正君的又是无趣,又是多病,还占着个少爷的身份,你同我在一起时,心底里总记着你是个奴婢,对我放不开手脚。”

    沐九如怜爱地抚摸着小相公的鬓发,他的眼前虽然一片模糊,却依然深深地凝望着对方。

    像是透过迷蒙的视线,看到了另一个意气飞扬的少年。

    沐九如道:“我是真的想再有个人能入了你的眼,让那人伺候着你,疼着你,每日将你哄得眉展颜舒,心旷神怡,让你能体会到被人捧着哄着做老爷的滋味。”

    他痴痴瞧着,满目温情地道:“你如今是天子的伴伴,御前中贵,合该同外头那些个年轻的郎君们一般,过上裘马轻狂,身心舒泰的好日子,不必因为以前的那些关系,便只守着我一人。”

    蔺南星本还因为沐九如不在意他被人勾引、要给他纳小而有些情绪低落、闷闷不乐。

    但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只剩下被少爷体恤的温馨,和对自己胆怯窝囊的悔意。

    蔺南星咬了咬唇肉,认真地道:“少爷,我不要旁人,我只要……”他酝酿片刻,一字一句道,“我只要同少爷一生一世一双人。”

    沐九如眨了眨眼,眸子里荡起柔柔的光,像是惊异,又像是温存。

    蔺南星心头鼓噪,一下下雷鸣般地跳动着,他继续说道:“我旁的谁也不要,我……就喜欢同你在一起,每天能伺候你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日子,我不用和别人比较,我就只想做你的奴婢,做你的夫郎……”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定定道:“我就想做伺候你的……小相公。”他说完,心头有些羞怯,但还是强作镇定地吻了下沐九如的额角。

    唇瓣轻触上怀中人洁白细嫩的肌肤,蔺南星在肌肤触碰间,低声唤道:“……祜之。”

    沐九如呼吸微顿,胸口重重地跳了几下。

    他缓缓地道:“你……再叫我一声?”

    这似乎是第一次,蔺南星未经他的逗弄和胁迫,主动呼喊出他的表字。

    好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亲人、友人、爱侣那样。

    沐九如的那双眼瞳,在褪去叆叇的隔阂后,如点墨一般深邃透亮,纯净中带着妖魅,几乎能勾走人的三魂七魄。

    蔺南星被看得更是羞窘,脸庞彻底染上了绯色。

    他不敢再看沐九如一眼,埋着脑袋,将嘴唇递送到夫郎的耳边,缱绻地唤道:“祜之。”

    小郎君的声音低柔悦耳,伴随着微风带来酥酥麻麻的痒意,在沐九如的心中泛起涟漪。

    沐九如温柔地道:“我知道了,落故,往后我再不会胡乱做主给你寻其他人了。”他认真地道,“你是我的夫郎,是我的小相公,是我一个人的小奴婢。”

    蔺南星抿起嘴,露出个淡淡的甜笑:“嗯。”

    沐九如宠溺地道:“但你若是真的还喜欢上了别人,也不必觉得对不住我,你同我说,我会帮你纳进家来,替你照顾好他的。”

    蔺南星又沮丧了起来,他小声地嘀咕道:“……我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上别人……”

    他瞥了沐九如两眼,心虚地小声敲边鼓道:“同僚的对食都是……不许拈花惹草的……你也,监督我……”

    他说着说着,又羞得没了声,脸都埋进了沐九如的肩膀里,只露出一对红到发光的耳朵。

    沐九如结结实实地愣了一愣,他反应了好一会,又回过头去复盘方才的每一句对话。

    沐九如猜测道:“落故,你……是想让我拈酸吗?”

    蔺南星挺阔的耳朵微微一动,又高兴地动了几下,红彤彤地扑棱着。

    他自然是想沐九如能为了他而拈酸的。

    虽然他只是个奴婢,于情于理都当不起主子的争风吃醋,但拈酸才是在意一个人的表现。

    他如今已经是一个坏奴婢了……

    有些无理取闹的想法……也,也是理所应当的……

    蔺小郎君咽了咽口水。

    虽然他还不敢承认,自己起了想被少爷放在心尖尖上宝贝的贪婪之心,身体却已兴奋地紧绷了起来,心跳也加了速,就连汗水都冒出来了一些。

    沐九如见了小相公的反应,哪还能不知道这人就是在期待这事儿呢。

    他软着一颗心,柔声哄道:“我这头一回做人情郎的,是着实不解风情了些……多亏的小相公不嫌弃我,百般包涵。”

    沐九如用鼻尖顶了顶蔺南星的鼻尖,笑着反省道:“往后我一定不会再让旁的野花野草靠近我家落故了,好不好?”他强调道,“落故只能是九如一个人的小相公。”

    蔺南星的一对凤眼瞬间亮得如星辰一般,耳朵又高兴地动了几下,语调都里带着笑意,道:“嗯。”

    沐九如道:“心情好了么?”

    蔺南星撒娇地拱了拱沐九如,轻轻道:“嗯。”

    他高兴得浑身上下都像能开出花来,冷静了好一会,还是冷静不下来。

    他看着怀里温柔体恤的夫郎,红着脸道:“想,亲亲。”

    沐九如对蔺南星当真是又怜又爱,心窝也被捂得又酸又软。

    他应声抬起了头,同小相公接了个短短的吻。

    唇齿分开以后,蔺小郎君满足雀跃地抱住夫郎,双手牢牢地扒着,嘴边挂着傻笑。

    又过了会,小郎君持宠而娇,蠢蠢欲动地道:“……祜之,我们给披沙苑里的人都赎了身,贴钱安置出去吧?”

    他盘算道:“我们如今钱多了些,可以把他们都打发走了。”

    沐九如:“……”

    沐正君被小相公种满甜蜜小花的一颗心,突然冷却了下来。

    家里的账册,这是一眼都不能让小南星看到啊!

    他们虽说是有些存款了,但那都是动不得的钱……

    沐九如浅浅叹气:“那些钱还有用,不能动。”

    蔺南星垂头耷耳。

    沐九如忍俊不禁,怜爱地哄道:“好了,小相公,再给我些时间,我就把他们都打发走。”

    他将打算娓娓道来:“夏月和张妗金你是知道的,很快她们就要忙生意去了,其他几人我之后想个办法,给他们找些营生做了,再放出去如何?”

    蔺南星点点头道:“白锦和孙连虎,我可以给他们写引荐书,让他们去耿角手下办事。”

    沐九如道:“这主意不错,他们看起来也是不喜欢待这后宅里的,就是孙连虎怕是舍不得你……”

    他想起方才答应了小郎君要拈酸吃醋的事,重重地咳了一声,端起腔调道:“那就更应该把他打发走了,让他整日粘着我的小相公,怕是不把我这正君放在眼里。”

    蔺南星知道沐九如又在逗他,却依然羞得面红耳赤,嘴角又高兴得压不下来。

    他抿着新月般的唇线,又问道:“那风兮,少爷打算怎么安排他?”

    怎么安置风兮,对沐九如来说倒是有些难办。

    风兮是个极其认可自己小倌身份的人,像是对旁的营生毫无兴趣。

    即便是像沐九如这般不爱区分高低贵贱、三教九流的人,也是不希望风兮再回去干他的老本行的。

    毕竟做那行的人,通常命短。

    但沐九如也并非蛮不讲理的人,如果风兮一定要回南风馆去,他也不欲多加阻拦。

    沐九如叹道:“风兮倒是有些难办,明日我寻他谈谈吧。”

    蔺南星道:“好。”

    沐九如睨了他一眼,挠了挠蔺南星的下巴,笑道:“就我一个人去见他,相公你可不许和他见面,省的他又对你眉目传情。”

    蔺小郎君面上一热。

    沐九如总能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来逗弄他。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点此事,蔺南星羞得脑袋都要埋进了被子里。

    他在被褥间发出腼腆的鼻音:“嗯,我不见他。”

    沐九如被逗乐得不行,他摸了把小相公红彤彤的脸蛋,柔声笑道:“睡吧,落故。”

    蔺南星从被子里伸出红红的脸蛋,轻轻吻了下夫郎的发顶,温柔地回应:“安歇,祜之。”

    第84章 派遣 不论是谁,对蔺南星来说都没有沐……

    下午时分, 浓烈的日光渐渐弱了下来,秋风徐徐送爽,带来些微的凉意。

    鹿韭苑的侧屋今日难得多了些热闹。

    仆役们将屋里打扫得纤尘不染, 厅堂的桌上摆放了茶水和点心,座椅梁柱也擦得亮亮堂堂。

    蔺南星与沐九如昨日说定了要安排侍妾们离开蔺家,今日两人也不多拖延耽搁, 上午稍作安排以后, 下午便分头行动了起来。

    ——沐九如在枝叶居里接见夏月与张妗金,而蔺南星则是在侧屋里接待白锦与孙连虎。

    此刻的侧屋厅堂里, 针落可闻,无人交谈。

    蔺南星身着朱红便装, 鹄峙鸾停地坐在上首, 眼神不冷不热,看着屋里的另外两人。

    白锦与孙连虎恭敬地落于右方中座,与家主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方才三人已经谈过一轮, 言谈之事对任何一个后宅妾室而言, 都颇为难以接受。

    白锦沉默不语,垂首静坐,寡淡的眉眼微微颤动。

    邻座的孙连虎不及白姨娘能沉住气,握紧双拳, 重重地锤了下大腿,叫道:“蔺公!俺不要去冼城,俺之前就是从那里退了伍,再一路追到京城,进了蔺宅的!俺只想追随蔺公!俺哪里也不去!”

    孙连虎本就嗓门响亮,此时不管不顾地鬼哭狼嚎起来,把屋顶的灰尘都震得到处飞扬。

    蔺南星对这声振屋瓦的动静置若罔闻, 四平八稳地道:“咱家只是知会你们一声,没在问你们的意见,你们二人这个月收拾了行李,下个月就走。”

    孙连虎一跃而起,满脸不服,又在蔺公危险的视线下坐了回去。

    他张了张嘴,委委屈屈地道:“……俺是蔺公的侍君,怎么能出去抛头露面呢……”

    孙连虎这侍君,出了门都能脱去上衣,在街头巷尾同人摔跤较量,在宅第里,也是日日和家丁们打成一片,抱作一团斗得难舍难分。

    这人就从来没把自己当成过后宅中人,如今为了不离开蔺宅,倒是想起自己的姨娘身份来了。

    蔺南星不再搭理这无理取闹的豆渣脑筋,继续道:“白锦,你来披沙苑之前,曾在白将军的娘子军里行伍,如今举国上下唯一还未解散的女郎军队就在冼城,你去了那里就投军耿夫人,继续从戎。”

    白锦闻言眸子微微发亮。

    之前蔺南星说要写引荐书让她与孙连虎去冼城入伍时,白锦便想到了耿夫人带领的娘子军。

    那里是女子们如今想要横戈跃马、报效家国的唯一途径。

    白锦霎时热血沸腾了起来,但很快她又给自己的心头浇了一捧冷水。

    她是白将军的义女。

    白将军对她有恩,她为报恩,自愿成为白将军的女儿,进入蔺宅,侍奉蔺公。

    可惜她不受蔺南星的宠爱,帮衬不了义父,已是在后宅里做得不好了。

    若她还恬不知耻地跑去从军,抛头露面的话,丢得不仅仅是蔺南星的脸,更是她义父的脸。

    白锦咬了咬嘴唇,感念地道:“多谢老爷……但义父让妾身入蔺家伺候老爷,妾身哪怕与老爷有名无实,也是您后宅里女人,不敢离开家宅抛头露面丢老爷的脸。”

    蔺南星点点头道:“你说的这些,正君替你考虑过了,你先隐姓埋名去到南边,别说你是蔺宅的人,更别说是谁的妾室,等你挣了功名之后,咱家便彻底放你出去自立门户。”

    “届时你不必担忧白将军会同你计较,便是你惦着旧情,依然怕他对这事有所不满,你那时有权有势,也能用其他办法报答他,而非留在宅子里,碍咱家的眼。”

    蔺南星这话说的不太好听,却直接点明了一条白锦自入了蔺家之后,从没想过,也不敢再想的人生。

    她若能隐姓埋名去冼城,便能再次血战沙场,为国报效。

    她将会有机会用自己的力量,成为同耿夫人一般的女将军,与义父成为同僚,以另一个坚实、伟岸的形象来支援她的恩人。

    冼城如今虽已不同南夷开战,却依然和海寇多有摩擦。

    她去了那里以后大抵便是立即披甲上阵,兴许几战之后,她会马革裹尸,又或是落下伤病残疾。

    但她却能再次真切地摸上杀人利器,手刃侵略国土、伤我子民的敌国外寇。

    她会成为戎马倥偬的白锦!

    这个让她时刻觉得格格不入、暗无天日的后宅,仿若瞬息之间便被撬出了一道不容忽视的缺口。

    无数蛊惑人心的光辉从裂缝中汹涌而出。

    只要她一伸手便可触及。

    只要她敢于踏出这一步。

    白锦双眸淬亮,立时跪倒在地,抱拳道:“白锦愿意离开蔺家,去冼城投军!”她重重叩头,“蔺公大恩大德,白锦无以为报!”

    蔺南星受了她的礼,又道:“起来,回头你当面谢过正君,是正君仁善,这才为你们诸多考量。”

    蔺老爷动辄就明里暗里地往正君脸上贴金,蔺宅里的每个下人都已见怪不怪。

    披沙苑的姨娘们,除了风兮还对蔺老爷的垂青抱有一线希望之外,其他人都看出来那夫夫二人之间是再也插不进其他人了。

    这也是白锦敢即刻应下蔺老爷安排的原因。

    她是真的看出来,老爷很嫌弃他们这些姨娘了。

    白锦不善言辞,但是夸赞正君是在蔺宅的必要生存技巧,她站了起来,双手合十,真诚地祈福道:“是,正君心仁,正君万福,晚些白锦便去向正君叩头跪谢。”

    “嗯。”蔺南星满意地点了点头。

    孙连虎难以置信地望着达成一致的两人。

    他看看白锦,又看看蔺公,手脚乱挥着站了起来,抗议道:“不是,白大姐,你这就走了?你不留在蔺公身边了?你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嘛,你要坚持自我啊!”

    孙连虎就是个看不清局势的憨包!白锦一个眼神都不想给这人,径直坐回位置上,安分守己地喝起茶来。

    孙连虎痛失盟友,虽然这个盟友从来也没与他统一战线过。

    孙连虎不死心地道:“……蔺公,俺就是为了追随你才来的蔺宅,俺不要去冼城,俺还想留在你身边,陪你对练,同你习武,或是帮你做事!”

    蔺南星这阵子与孙连虎相熟了许多,但关系也没能多么亲厚。

    更何况不论是谁,对蔺南星来说都没有沐九如来的重要。

    遣散后院他势在必行。

    蔺公不紧不慢地道:“孙连虎,你若真想追随咱家,明日咱家便替你寻个手艺好的刀子匠,给你净了身,你到御马监里替咱家办事,咱家定把你当亲信培养。”

    孙连虎光是听了就觉得某处一痛,他立马用双手捂住裤|裆,浓眉大眼上染满了惊恐,脑袋晃得和拨浪鼓似得。

    蔺南星眯着眼道:“你说你是在南夷战场上见到的咱家,因此才心生仰慕……你放着护国佑民的兵士不做,退伍进京只为混进咱家的内宅,做以色事人的侍君。”

    他凉凉一笑,不屑地道:“孙连虎,你多那二两肉也不过是个孬种,若是真想接近咱家,你便该成了孙校尉,孙将军,堂堂正正地在京营里见咱家。”

    孙连虎黑黢黢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脑袋低低地垂下,被训得无地自容。

    蔺南星拍板:“滚去冼城,此事铁板钉钉,不容你再分说。”

    孙连虎铜铃般的大眼睛里蓄起了泪花,他眼眶通红地摸了两下胸口的耳朵,垂头耷耳坐了回去,闷声道:“是……”

    说完又重重地吸了两下鼻子,像是马上就要哭出声来。

    蔺南星不为所动。

    他对待外人向来是个冷心冷面的,只自顾自地继续道:“你们此去冼城还有一个任务,届时会有个走商的队伍与你们同道出发,他们一路行商,卖了物件赚得的钱财,你们便督管好,到了冼城寻镖局押送回蔺宅。”

    孙连虎吸溜着鼻涕,一副弃犬一般可怜巴巴的模样,瓮声瓮气地道:“蔺公,可是……俺不懂走商这些,白锦你懂不?”

    白锦也是不懂的,她摇了摇头,等着蔺公继续安排。

    蔺南星道:“此事无需你们操心,正君会全权安排妥当,你们只需督管好商队的领队便可,正君将此事交托你们,是信得过你二人。”

    话题扯上了正君,便没了讨价还价的可能。

    白锦和孙连虎只好点头应了下来。

    -

    枝叶居内,屋门紧闭,只留了一线窗户透风。

    清幽的淡香自熏炉中袅袅升起,混在满溢的药香之中,成了别有韵味的郁郁芬芳。

    在场的不仅有屋子的主人沐九如,还有披沙苑的夏月和张妗金,就连张宁祥也被请了过来。

    年幼郎君局促地坐在姐姐身边,也不知晓他一个外男被蔺宅正君请来此处,是有什么事要规诫于他。

    沐九如端庄地坐在主坐之上,衣着鲜亮,脖颈上围了块全新的白色风领——不再是夏月送的那张,而是他家小相公亲手做的。

    他的穿戴比在场的其他人更加厚实繁复,将清瘦的身子撑大了一圈,更显得蔺家正君雍容华贵,气度不凡。

    多鱼在小桌上煮着今秋新腌的甘菊,翻滚的热汤带出菊花清香与梅子酸爽的果香。

    沐九如喝了口手边已调了蜜的甘菊茶汤,丰富暖热的口感让他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他轻轻喟叹一声,对夏月笑道:“那便这么说定了,府库里的旧东西,便由你去寻可信的商队,带出去跑商,全都卖了。”

    蔺南星作为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方便直接把家底在城里当卖,万一被人发现了,指不定他家小相公要被人传什么失宠落魄,或是筹钱养些什么东西的风言风语。

    如此一来,只好把蔺太监第里用不上的东西多周转几个地方,然后寻找可信之人带去外地跑商。

    虽是要多折腾掉点人力物力,但总比全都烂在府库里要好。

    夏月今日总算被正君给派了个活,她可谓是神清气爽,志得意满。

    夏姨娘笑盈盈地应道:“正君便放心交给妾身吧,若是只放领队一人出去经营,我倒还有些担心那人会阳奉阴违,做些暗账贪了咱们钱财。但白姨娘和孙侍君也跟去,妾身便再没有疑虑了,我之前认识不少南来北往的生意人,妾身一定替正君将此事办好。”

    “我自是信得过夏掌柜的。”沐九如夸赞了一句,又扬了扬手,让多贤递了两页纸给夏月。

    他笑道:“那我们再来谈谈其他事,前些日子我让张妗金写了份经营铺子的方略,夏月你来看看。”

    张妗金平日博览群书,九流百家、天文地理无所不看,她为人虽然木讷内向,却因此所知甚广,奇思妙想颇多。

    张妗金也因此得了蔺家正君的赏识。

    内宅里不论何事拿不定注意的,祜正君都会让张妗金帮忙出谋划策,开拓思路。

    夏月拿起纸张上下浏览了一番,时而目露惊叹,时而皱眉抿唇。

    张妗金作为不曾接触过商业的外行人,写出来的方略哪怕有些亮点,自然更多的是纸上谈兵的漏洞。

    沐九如明知故问道:“你觉得她写得怎样,可行性如何?”

    第85章 生意 沐九如轻叹一声:“我曾也是庶子……

    夏月斟酌片刻, 温声道:“妗金妹妹脑中的点子向来玄妙无穷,虽说里面写的许多方针,别的铺子也有在使用的, 却多是零零碎碎,不成体系。”

    “妗金妹妹写得十分详尽,光是宣传的方针, 便有针对百姓、贵人和从其他店铺里招揽客人三种。而经营方略, 从奇货可居,到常客优惠, 还有预付的特权……若是能全都顺利施行,店铺必然蒸蒸日上。”

    她夸了一通, 又补充道:“这些主意当真是极好, 只要有充足的财力开始前期的发展和资金的周转,再给铺子安排上足够得力的人手,控制住下人们莫要生坏心思去钻规章里的漏洞, 败坏店铺的名声, 长此以往,铺子的生意自然越发红火,财源广进。”

    她虽是洋洋洒洒夸了一通,这番话却是在明褒暗贬。

    这方略写得再好, 若是本钱不够,便全是一纸空谈。

    就是本钱够了,也要耗费极大的心力去管控下人,按照规章办事。

    真正想要去做营生,而不是玩票的人,仔细想想就能分析出其中利弊得失。

    当然,夏月会这么说也不是要去故意攀扯张妗金。

    她在回答前思考了半天, 已说得足够婉转,不至于伤了小姐妹一颗玲珑心。

    而一旁的张妗金心里头没什么弯绕,倒也确实没能听出来夏月不认可她写的东西,还兀自羞涩地垂着脑袋,红着脸蛋腼腆地笑着。

    沐九如听明白了夏月的言外之意,但他只是点了点头,不置褒贬。

    今日主要探讨的事情,并非是开店相关的内容。

    沐九如拿出这张纸来,是为了打开话题,抛砖引玉。

    他问道:“张妗金,你自己觉得如何?我若让你用这去经营个铺子,你觉得行吗?”

    夏月闻言眉头微蹙,张妗金却是被吓得不轻,整个人抖了一抖,怯怯地道:“妾身,妾身不知道……妾身只会照本宣科,做些抄录,对人情世故……我实在是木讷,也,也不明白经营铺子的门道……”

    她说着说着都快要哭了,生怕被沐九如真的丢出去经营什么铺子……

    她连同人好好说话都困难,如何能做成长袖善舞的掌柜?

    沐九如宽慰道:“莫要紧张。”他点了屋内的另一个客人,道,“宁祥呢,若是让你经营这个铺子,你觉得你能行吗?”

    夏月皱起的眉头,忽然松了下来。

    她顺着正君这些日子对她的指示,逐一梳理揣测,总算在此刻明白了正君的所想。

    夏月悠悠一笑,眼神变得精干而自信,闪着明亮的光芒。

    张宁祥被骤然点名,却是吓得汗毛竖起,战战兢兢地道:“回正君,小子也,也不懂这些,小子……家里虽是商贾人家,但他们不曾让我接触过族内产业,我……肯定不行……”

    他说着眼睛也红了一圈。

    张家姐弟俩眉眼相似,性格也如出一辙得软和怯懦,两人只是被问个话,眼圈就都变得红彤彤的了。

    沐九如笑道:“两个小兔子似得,这般胆小无害,与世无争的……难怪会被家里头逼得无路可退,想要分家。”

    张妗金心头泛起惊涛骇浪,惶恐地道:“不是的,奴婢和宁祥不,不曾这么想过,并无此事……!”

    她和弟弟跟夏月探讨起分家之事的时候,周围还有一些丫鬟在,因此走漏了什么风声到正君耳朵里也是正常。

    但父母未死,子女就想要分家,这不论放到哪个人的身上,都是德行有亏的作风。

    张妗金着实害怕正君嫌恶了她的弟弟,以后再也不让张宁祥到蔺宅来,也再不愿给予弟弟庇护了。

    沐九如轻叹一声,柔声地安抚道:“嘘,莫怕,我是站在你们这边的,我曾也是庶子,我懂你们的苦处。”

    张宁祥与张妗金睁大了眼睛。

    沐九如笑道:“我也觉得宁祥应该分家,独门独户出来。”

    张宁祥不曾想过此事能被外人理解,且那人还是蔺家正儿八经的主子——养尊处优,高贵不凡的蔺中贵正君。

    张宁祥泪眼朦胧,快要掉下金豆豆来,哽咽道:“祜正君……”

    张妗金也和弟弟一样,也是思绪万千,几欲落泪。

    但她到底比张宁祥年长两岁,感怀之余更多的是惆怅与绝望。

    分家之事,对她和张宁祥而言,不过是走投无路之时的一个念想,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求罢了。

    未成年的儿子,古往今来独自分家出去的例子少之又少,这般少的概率,又如何能幸运地轮上她的弟弟。

    姐弟两人如出一辙的内向易哭,也如出一辙的不经世故。

    沐九如把话头都递足了,那俩人照旧能让话落在地上,缄默无言地自顾自忧伤着。

    室内又沉静下来,只剩多鱼那头煮沸的茶汤嘟嘟翻滚着的声响,与沐九如脚边火盆细细燃烧之声。

    夏月看不过去了,替那可怜见的姐弟俩捡起台阶,给正君搭上,她叹道:“唉,张家人口兴旺,家产丰厚,宅子里的长辈不知凡几,几房之间都有生意勾连,相辅相成、相依为命。”

    夏月道:“宁祥弟弟若是分了家出来,其他子弟也难免有些人要心思浮动,这便是动了整个张家的利益……宁祥若是想要成功分家,怕是难如登天啊。”

    张家姐弟的神色更为沮丧凄凉。

    夏月说的这些,他们自然是想过这些的,并且反反复复,透透彻彻地想过。

    哪怕张宁祥以死相逼,那些人怕是也只会让张宁祥死在宅子里,绝不会为一个小小庶子动摇权威,折损利益。

    沐九如道:“但宁祥若是就此退缩不动……张妗金十四岁进的蔺家,宁祥如今也快十四,怕是要不了多久……”他惋叹道,“他也不知要被送去给何人做小了。”

    张妗金低低啜泣一声,拿起绣帕擦着眼中泪水。

    张宁祥被直接说穿这惨绝的将来,也窝在姐姐的怀中哀哀哭泣起来。

    沐九如见不得人哭,但如今说着正事,正君的架子却还是得端着的。

    他只好柔了嗓子劝道:“莫哭莫哭,妗金是个材优干济的好姑娘,我很欣赏她,宁祥也是个百伶百俐的好孩子,我疼惜他的。”

    沐九如道:“我也不同你们弯弯绕绕,叫你们心中揣揣了——你们姐弟二人若是有心离开张家,分家之事我愿意助你们一臂之力。”

    张宁祥震惊道:“……正君?!”

    张妗金的眼泪却是落得更多了,她低声道:“……这如何使得,宁祥,宁祥和蔺家非亲非故,不敢,不敢劳烦正君……”

    沐九如温声解释道:“确实是非亲非故,但帮宁祥分家,我也有自己的私心。蔺家是有数百人口的府第,每月耗资甚多,老爷是一心向着天子的纯臣,也不私下敛财置产。”

    “我作为蔺家的正君,有心要替老爷多做些打算,增添府第里的营收。但若是想要置产,蔺太监第户籍里落着的所有人,名下都不能放置老爷的产业,因此我想让宁祥做这明面上的东家,替我们蔺家保管生意。”

    张宁祥性子本分,同姐姐张妗金关系极其深厚。

    而张妗金作为蔺南星的妾室,身契被捏在蔺家主子们的手里,可以被任意打杀。

    因此张宁祥绝不会做出背叛蔺家,危害亲姐的事。

    自然也就成了祜正君托付重任的第一选择。

    这对张宁祥来说,简直是天上掉馅饼般的好事!

    但帮忙蔺公管理铺子,保管生意可不是件玩玩闹闹的小事,张妗金不懂这些,也不敢拿弟弟的前程当儿戏随意答应,只好闷着脑袋,绞尽脑汁地思考利弊。

    沐九如不急不缓地道:“铺子开了以后,分成是少不了宁祥的,往后若是蔺宅真的出了什么变故,也扰不到与我们非亲非故的宁祥头上。”

    他话头一转,又道:“但到底独自分家出去之后,日子过好过坏,都不会再有其他几房人能够接济了,当中的利害得失,你们得好好考虑,想清楚了再答我也不急。”

    张宁祥就是在张家时,出了什么事也没人会接应他,甚至那些祸事多是族里人带给他的。

    他留在张家,只会被家里人当成个物件拿去出嫁人,用来换取利益,这条小命在出嫁后能活上多久都是个未知数。

    姐弟俩这么一琢磨,反倒是彻底拿定了主意。

    眼神交流之后,张宁祥站起身来,躬身作揖道:“祜正君,小子愿意为蔺公和正君做牛做马,便是不给小子分成也没事,正君愿意为我主持公道,帮我分家,让我下半生免受后宅之苦,宁祥无以为报,不敢再索取钱财。”

    沐九如摆摆手让他坐下,笑道:“钱还是要拿的,毕竟做东家也是操心事,虽有夏掌柜和你姐姐帮你,但你也不会有多少闲适的日子了……”

    他笑盈盈地打趣道:“况且你也得攒些聘礼钱不是?将来不讨媳妇了吗?”

    张宁祥本只是眼睛哭得通红,这下小脸也整个都羞红了,差点要把脑袋埋进肚子里。

    张妗金已感动得泣不成声,抹着眼泪,颠三倒四地道:“正君……多谢,多谢正君……”

    沐九如长叹一声,笑道:“别哭别哭,两个红眼睛的小兔子,仔细把眼皮哭肿了,回去以后连萝卜都找不到。”

    张妗金被沐九如一打趣,恍惚间真觉得她和弟弟要成了两只小兔子,一蹦一跳地回了披沙苑,还肿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她破涕为笑:“噗。”

    沐九如也展颜笑道:“笑了就好,莫哭了,我们再说说之后开店的事吧,府第里最多的就是香料,我打算统统拿去开香行。”

    沐九如之前对张宁祥说了“夏掌柜”也会帮着打点店铺,那开店一事必然是把夏月也算在里面了。

    张妗金、张宁祥、夏月这三人放在一起,到底谁是铺子的主事人,在座几个都心知肚明。

    夏月也不扭捏藏拙,出言应答道:“这确实是无本万利的买卖,早期只要寻了铺面,打点好人手就能开业,但……”

    她担忧地道:“圣上御赐给老爷的香料,我们私下卖出去怕是犯了大不敬之罪。”

    府库里有不少印了朝廷记号的东西,他们就没敢拿出去跑商卖了。

    但香料却是个制品,还是个消耗品,到底是不一样的,沐九如笑道:“这便要看妗金的本事了。”

    他对张妗金道:“你之前替我研制的香料极好,我用了以后从没因此犯过气病,味道也是好闻的,我如今同老爷日日都熏着,可见你在这方面颇有造诣。”

    沐九如道:“这些日子就辛苦你一些,将府库里的御赐香料都研制成新的品类,之后由夏掌柜去办个小作坊,大批量产了,就能拿去售卖。”

    张妗金现在对沐九如是一百个一万个感恩戴德,恨不得为他披肝沥胆、效死输忠,她当即应道:“好的正君,妾身一定办到!”

    沐九如点点头,又道:“夏掌柜,这些日子也要辛苦你了,前头商队的事情是一件,另外铺子背后的工坊,铺子的选址,还有店内人手,你都尽快操办了,要多少钱你们三人做了预算同我来支。”

    他鼓励兼吹捧地道:“之后蔺宅,还有你们三人自个儿,全都要靠夏掌柜如今打的地基来财生财,地生地呢。”

    夏月被沐九如敲打磋磨了两个多月,如今总算是拨的云开见月明了。

    她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干劲,明艳地笑道:“是,正君放心将这些事交给妾身吧。”

    沐九如莞尔一笑,又起了别的话头,同三人商讨开店的详细做法和章程。

    夏月和张家姐弟心里有了盼头,各个踊跃发言,气氛不一会便热火朝天起来。

    就连向来胆怯的张妗金都同夏月争辩了几句。

    这才是年轻人该有的样子。

    相谈甚欢之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声通报。

    “正君,有您的拜帖,沐尚书府的沐夫人求见,人目前还在宅子侧门那儿等着。”

    沐九如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冷了下来。

    第86章 遣散 蔺南星当即伸出个脚,踢了风兮一……

    沐九如将屋外仆役唤进门来, 维持着温和的语气先送了客:“你们都回去吧,好好商议日后经营之事,宁祥家里那边, 夏掌柜也替我掌着眼,若是到了需要我出面的时候,可以找我代替蔺家去帮衬宁祥, 就是做个恶人也无妨。”

    夏月与张家姐弟三人一通感谢, 客客气气地退了出去,带上门扉。

    沐九如深吸一口气, 对下人道:“把拜帖给我看看。”

    下人应声递上拜帖盒,沐九如接了过来, 木匣里面十分轻盈, 晃动间也没什么叮当作响的东西。

    沐九如打开盒盖,一封单薄的拜帖躺在其中。

    纸上的文字寥寥数言,登门缘由写的是沐家女儿即将婚嫁, 沐夫人见蔺家婚事办得漂亮, 想来取经。

    写得再客气,也不过是个明面上能站住脚的由头罢了。

    沐九如烦不甚烦,直接将拜帖投入了脚下的火炉之中,道:“你去回沐夫人, 蔺家正君无心结交京中望族,不论任何人夫人夫郎递的拜帖都不会接见,请她不必再来。”

    下人应声抱着空盒走了出去。

    蔺南星刚巧从侧屋回来,与下人擦着肩膀进了新房,他远远道:“你同她们也谈完了。”

    沐九如道:“嗯。”

    蔺南星隐约觉得沐九如的情绪似乎不高。

    他走得进了些,突然发现火盆里烧了半张纸,连忙拿起火钳把碳炉移开了点:“怎么在屋里烧东西……”

    他嘀咕一声:“多鱼怕不是死的, 几步路也不愿多跑,少爷你小心被烟气呛着。”

    多鱼:“……”

    多鱼目瞪口呆还不敢露出目瞪口呆的样子。

    他真是活天冤枉,有苦难言!

    沐正君二话不说把纸往火盆里扔,他还能伸手扣出来不成!

    而且就一张纸,能有什么烟气!

    他多鱼头上冒出来的怨气,都比这烟气多……

    怎么不把日渐无理取闹的蔺公给熏死呢!

    沐九如宽慰道:“无事,就一张纸。”

    他停顿片刻,想起上次他收了沐家那盒碎玉,也不曾同蔺南星说过。

    如今已是他们第二次被沐家找上门来了,此事怕难善了。

    沐九如不懂朝堂和时局,却也担心自己若是继续瞒着小相公沐家的事,反倒会让人趁虚而入,或是让蔺南星防备不及,因此惹上什么麻烦。

    沐九如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开成公布,对蔺南星说道:“烧的是沐尚书夫人给我这个蔺公正君递的拜帖,沐家兴许是怀疑上了我的身份了……”

    他抿了抿唇,道:“之前大婚,他们也送了贺礼来试探过我,我那时不曾搭理他们,但如今,已是第二次。”

    蔺南星剑眉皱起,眼里杀意一闪而过。

    他迅速地缓和下神色,蹲在沐九如跟前,柔声道:“少爷不必担心,沐家九族共有几百口人,他们不敢同我们二人鱼死网破。”他眼眸低垂,敛起眸中暗芒,嫌恶地道,“沐……林志……”

    他直呼完少爷生父的大名,心虚地抬眼看了看,见沐九如神色淡淡,又放下了心。

    蔺南星继续低头,嫌恶地道:“他这些日子扛不住三日一朝,告老回了家,估计是太过清闲,便有心思管东管西,去做些鼠窃狗偷的事了,回头我就让逢会去给沐家找些麻烦。”

    沐九如摸了摸小相公的额发,温声笑道:“倒也不必去招惹他们,若是把人逼得急了,反倒叫他们确认了我的身份,万一真来弄个鱼死网破就不好了。”

    沐九如又怕小南星太过听话,盲从于他,补充道:“我就是提个小醒儿,要如何做还得蔺小督公自己来拿主意,若是添些麻烦能分散走他们的注意力,你就去做,啊。”

    蔺南星微卷的头毛挂在额前,被沐九如揉得到处乱飞,又软趴趴地弹回原位。

    蔺南星应道:“好,我先让逢会调查了沐家近日的动向,再做应对。”

    他亲昵地顶了顶夫郎的手心,继续道:“近日秦家和东厂明里暗里地斗法,弄得京中风雨满城,沐三娘几个月前和秦屹知定了亲,如今沐家甩不甩开秦家都要惹一身骚,指不定沐家上下也正风声鹤唳着……”

    “兴许确实会做出什么狗急跳墙的事来。”蔺南星眉头紧皱,思量道:“晚些我书信一封给傅逸丹,让他调派点人手在我们宅第外面巡逻,以防沐家人真发了疯闹出什么动静来。”

    沐九如轻柔地抚平蔺南星的眉头,指尖摸过毛绒绒的眉峰,笑道:“好,辛苦小相公护着我们家了。”

    蔺南星弯眉而笑,他想起沐九如之后的安排,挨挨蹭蹭靠了过去,红着耳朵问道:“祜,祜之,你要去披沙苑了吗?”

    阿芙昨日虽然脱离了危险,但病去如抽丝,现下还在屋子里躺着动弹不得,风兮则是一直陪护在侧。

    沐九如自然是不好意思让人拖着病体来鹿韭苑的,便决定亲自过去同他们议事。

    “嗯。”沐九如笑着睨了他一眼,道:“小相公你带我去?”

    蔺南星立即高兴地张开了手,把散发着幽幽清香的夫郎抱在怀里。

    昨日他虽同沐九如说过不去见风兮,但那就是夫郎戏弄他的言辞……

    而且……他的宅第他哪里去不得,他的少爷兼夫郎他一定要时刻陪着!

    蔺南星佯装自然地强调道:“我就是想陪着少爷。”

    沐九如轻轻一笑,挠了挠这人的喉结,逗弄道:“知道呢,那落故你可不许看别人,只许看着我。”

    蔺南星脖子上的这枚小球被触碰地不停上下滚动,时隐时现。

    小郎君俊俏的脸上也因夫郎的揶揄而染了霞红,心里倒是高兴雀跃个不止。

    蔺南星的脚步稳健而轻快,牢牢抱着心尖尖上的正君,穿过宅第里的一个个院落。

    下人们吉祥止止的问候,也随着两人的穿行而声响遍蔺宅-

    高大英气的蔺南星款步前行,怀里抱着他清贵貌美的夫郎。

    两人身上近日共同熏染的香气互相交融,药香汗香与柔细不犯的熏香糅和成独属于他们特有的气味。

    蔺小郎君身高腿长,不过片刻,就走到了披沙苑。

    西院内部阶柳庭花,水木清华。

    蔺南星此前不曾来过宅子里的这处,如今进来了也是目不斜视,径直就向阿芙所在的屋头走去。

    他带着沐九如进了侧屋,穿过回廊,到了阿芙地处相对僻静的屋子门口。

    跟在两人身后的多鱼通报一声,得了里面的回应,便打开了门扉,让两位主子进入。

    不大不小的屋内窗户紧闭,床边点了灯火几盏。

    阿芙面色苍白地靠在床头,精神倒是看着还算不错,一对蓝眼睛光彩熠熠。

    风兮因为要照顾阿芙,难得没有化妆,也没穿繁复的裙装,此刻衣衫素净,瞧着也有了点清清明明的品貌。

    他本是坐在床头陪着卧病的阿芙聊天解闷,如今两位主子来了,他便起身迎上,恭敬地站在蔺南星和沐九如边上,垂着脑袋躬身请安。

    沐九如从蔺南星的怀里落了地,免了风兮的礼。

    他见矮小的侍君满头大汗,身边的小相公也一进屋就出了点汗,连忙问道:“怎么屋内这般闷热?”

    沐九如往阿芙床边走去,提点道:“需得稍稍通个风,不能一直闷着,仔细热邪入了体,让阿芙又害上湿热。”

    多鱼给两位主子搬了凳子到床边,沐九如与蔺南星双双落座。

    阿芙坐在床上行了个礼,回道:“阿芙见过正君,多谢正君关心,晚些奴婢就把窗户打开。”

    风兮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道:“昨日我们知道了正君老爷要过来,今日一大清早阿芙就让我把窗户都关上了,以防正君受寒。”

    他用绣帕给自己擦去汗水,讨好地笑道:“若是正君还是觉得冷,可以再在屋里生个碳火。”

    沐九如承了他们的情,柔声道:“你们有心了,此地温度对我来说刚刚好,不需要再生火。待我走后,你们便开些窗透个气,莫要让阿芙病的更重。”

    自从昨日正君救了阿芙以后,风兮基本就歇了邀宠的心思,不想再做任何对不起正君的事了。

    他目不斜视地道:“好的,正君,晚些我就去开窗。”

    沐九如点了点头。

    另一边,阿芙撑着床慢慢地起了身,也准备下跪叩头:“昨日事出突然,阿芙得救之后,还没来得及正式谢过正君。”

    沐九如抬了抬手,将人拦了回去,温声道:“不必多礼,昨日你已道了谢,躺着好好养病吧。”

    旁边的风兮却是跪了下来,诚恳地道:“正君,风兮也多谢您昨日出手相救,我替阿芙姐姐向您叩头谢恩。”

    他用了力气,“咚”一声叩在地上。

    沐九如虚扶了下,叹道:“起来吧风兮,这些日子你好生照顾着阿芙,别让她落了病根,我晚些再指个勤快的丫鬟来,让她帮你一起看顾阿芙。”

    风兮站了起来,感激地道:“是,多谢正君,我一定会照顾好阿芙的。”

    沐九如淡淡一笑,为他们疾病相扶的情谊感到温情。

    风兮见正君今日和和气气的,蔺老爷的神色也比较和煦,他便不似前头那般拘谨了,好奇地问道:“正君和老爷今日来我们这儿,是所为何事?”

    沐九如犹豫了一瞬。

    他对这一病一弱的两人有些于心不忍,但小相公不希望后宅里再有小妾,他自然要体恤和遵从蔺南星的感受。

    沐九如端起气度,淡淡地道:“我同老爷今日前来,是要告知你们,蔺家不日就要遣散后院了。”

    风兮和阿芙的面色骤然一白,惶惶不安之情溢于言表。

    沐九如道:“不必担忧,不是要将你们送给其他人,或是放回原处去。”他款款说出之前商议出的打算,“我们准备借些钱给你们,让你二人先赎了身,换成良籍,再放出宅子去。”

    “你们之前是苦命人,比不得其他几位姨娘,还有些其他的技艺,我不会马上就把你们踢出蔺家,不然你们怕是为了活命,不管是否愿意,都只能去做回本来的行当。”

    沐九如见两人依然不安,暗叹一声,继续道:“阿芙养病的这些日子,你们就好好想想日后想要做的营生,花些钱去拜个师,学门手艺,等差不多学有所成,足够安身立命了,你们再换了户籍出去过自己的日子。”

    他宽慰道:“同我们借的钱慢慢还钱就好,十年八年也是不急的。”

    蔺南星在一旁静静听着,并不对沐九如的言辞指手画脚,但眼里的神色,满满得全是认同和赞许。

    阿芙看着面前的两位主子,不禁眉头紧皱。

    她从心底里来说,是不想出蔺宅的。

    但若是必须要被放出,正君开出的条件却已十分宽厚。

    阿芙默不作声地考量着将来,风兮却不比阿芙还能冷静地分析利弊。

    他打定主意准备做个闲人才不到一天,就得此噩耗,脑子里顿时像是被晴天霹雳一般,慌成了一团浆糊。

    风兮噘着嘴,可怜兮兮地哼唧:“正君,我除了床上的这些事,旁的什么都不会,也都做不好……可,可我也不想再回秦楼楚馆了,我……不想走……”

    他在宅第里时,不曾觉得自己的小倌出生有什么不好。

    但来时的那块地方,他再也不想回去了。

    任何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想回去那处。

    但若要把他放出府第外,让他自行讨生活,他却没有别的本事。

    他在南风馆里被养得身材矮小瘦弱,个头不足寻常女郎高,还被灌了许多药,养的柳若扶风,因此也做不成体力活。

    可若要做琴棋书画,他也只会些淫词艳曲。

    去找人拜师,更是没可能找到什么正经的师父,会收他们这种身世脏污之人做徒弟。

    且他们这些人的骨子里面,言行举止中透露出的都是媚态,哪怕是去茶馆做跑堂,兴许都要给东家惹事,或是给自己惹上腥臊,最后没准还是去做了暗|娼……

    他被放出府第,只怕不过一两年就是一死了之的命了。

    风兮满心绝望,呜咽道:“正君,求求您不要赶我走,我出去也是死路一条,您行行好,把我当个物件留在宅子里吧……”

    沐九如没有吱声,风兮更是心慌,一骨碌地跪了下来,哭道:“昨日,还有之前,都是我错了,我不该打老爷的主意……往后我再也不敢了,求您就当我是个家奴,别赶我走,我给您和老爷做牛做马,端茶送水报答你们。”

    沐九如轻叹一声,摇了摇头:“你起来吧,宅子里的奴仆做的多是苦活,你怕是做不了……”

    风兮抹着眼泪不愿起来,梨花带雨地哀哀哭求,不论怎么看都是一副我见犹怜的媚样。

    蔺南星看不惯这人利用他家少爷心软,还惺惺作态地卖弄风骚。

    他当即伸出个脚,不轻不重地踢了风兮一下,把人踹得歪倒。

    蔺南星眯着眼道:“正君让你起来。”

    第87章 脚尖 他将那只脚递到了唇边,垂下眼眸……

    风兮倒在床头, 痛得龇牙咧嘴,眼泪汹涌而出。

    他腰上大抵是被踹青了,肩膀也重重敲在木头上, 痛得他仿佛半身不遂了一般。

    但眼见着蔺老爷像是动了真气,风兮不敢再讨价还价了,立刻缩着脖子爬了起来, 眼泪一时半会还收不住, 他只好窝在角落里偷偷地抹泪,嘤嘤地啜泣。

    也不知道在勾引谁, 蔺南星看了更加不虞,甚至还想给风兮再来一脚。

    沐九如长叹一声, 拉过小相公的手来, 轻拍着安抚。

    他对风兮道:“放你们出去这事,老爷同我已经说定了,不会更改。风兮, 你这些日子便好好想想将来的去处吧, 若是……”

    他摩挲着蔺南星的手背,慢慢道:“若是三个月后,你依然寻不着出路,还想留在蔺宅的话, 就在其他院子里做个粗使奴婢。”

    风兮吸了吸鼻子,难过地点下点头。

    他想说些感念的话,一时半会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这身板连普通的丫鬟都不如,做粗使的工作,怕是也难以消受……

    风兮只觉前程茫茫,离了内宅,他像是再无路可走。

    而此前, 他也从未想过,还能有什么路可以让他去走。

    沐九如不再多劝风兮,转而道:“阿芙,你也是,若是在外难以寻到去处,就留在其他院落里做个粗使。”

    他捏了两下小相公宽大的手指,指尖轻轻蹭着蔺南星指根上的咬痕,眼睛似笑非笑地瞥了下身侧的小郎君。

    沐九如转回视线,正色道:“但选择留在蔺宅,就都得离老爷远些,若是成了普通奴婢还要勾引主子的话,我可不会像如今这么好说话了,便是不打杀你们也会将人发卖回去。”

    蔺南星的手指立刻蜷了几下,耳根在无人注意时悄然泛了红,连带着看风兮都不像之前那般嫌恶,稍稍顺眼上了些许。

    风兮心里却是更加地惶惶然。

    他听沐九如这么一说,大抵猜到了今次这一劫,全是因为昨日他得陇望蜀的举动,才招致了正君和老爷的不喜,让姨娘们要都被发卖出去。

    他因为一己之私,害了披沙苑里的姐妹,也害了自己……

    风兮后悔莫及,捂着脸闷声痛哭。

    阿芙比起他来,倒是十分平静。

    她听完沐九如的话,垂眸思量了一会,郑重地道:“正君,奴婢知晓了。奴婢心意已决,愿意留在蔺家做个粗使,奴婢不怕脏活累活,还会些女红的手艺,能帮忙主子们做些衣物绣品。”

    她和风兮,两人一个是胡姬、一个是小倌。

    要想前程尽忘,从头开始自立门户,做个良人,没有壮士断腕的魄力,是千难万难成功的。

    沐九如点了点头,道:“也好,你如今先养好身子,等病症好全了,就搬去吉止院住着。”

    阿芙应了下来,又一次撑着身体起床,道:“正君心慈好善,对阿芙恩同再造……”

    沐九如拦了拦,可这次阿芙坚定地下了床,赤足落在地上,双膝下跪:“奴婢若不亲自向正君谢了恩,日夜都心中难安。”

    她虔诚地道:“正君愿意收留奴婢在宅第里,昨日还施救奴婢,奴婢无以为报,除了为正君日夜祈福,便只能磕头礼拜以表寸心。”

    她言罢,结结实实的磕了两个头。

    沐九如连忙将人扶起,阿芙起立的时候,饱满的额头上已满是虚汗。

    她坐回了床上,风兮立即给她盖好被褥。

    阿芙道了声谢,抿了抿唇,对沐九如道:“昨日……我本以为我真的要死了……”

    她蓝色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俊美无双的正君,脑中一瞬闪过许许多多的感慨,还有许许多多的回忆。

    她道:“在我的家乡那边……就是我之前说过的大风部……那里的医术十分落后,我的妹妹五岁时发了烧,昏迷不醒,被我们那里的大夫踩了几脚驱除邪祟,之后她便再也没能醒来……”

    她湛蓝的眼眸波光粼粼,像是倒影了家乡的湖水,又像是盛满了家乡的风土和人情。

    阿芙叹息一声:“还有我的父亲,阿耶他的膝盖一直作痛,便被大夫敲摔断了腿,后来阿耶整条腿都烂了,他上不了马背,就同族人们掉了队,之后我再也没能见到过他……”

    这些医治的方式简直骇人听闻,沐九如眉头紧皱:“这样的手段,如何能用来医人……”

    阿芙苦笑道:“汉人称我们的这些大夫叫做巫医吧……我若不曾来过中原,也不知道我们所信任的大夫,用的法子竟是这般野蛮蒙昧。”

    想起遥不可及的家乡,阿芙的语调低落了下来:“也许……是草原上的胡人本就命贱吧,我们吃穿用度比不得汉人金贵,每日的生活也只有仓皇和奔波,这么想来,贫病交侵好像也是……理所应当的……”

    “没有谁生来就是命贱的。”

    沐九如道:“病痛当前,汉人或是胡人,都不过是逆水行舟,与天争命。”他眉眼温柔,轻轻地道,“你一定很想家乡,很想回大风部去。”

    阿芙的眸光不住晃动,须臾,她垂下视线,捏着被褥道:“我已回不去了,千里迢迢,我回不去……”

    “但你还是学了很多汉人的知识,学了汉人的女红,学了汉人的厨艺……”沐九如定定道:“你从没有放下过回到大风部的念头。”

    阿芙地眼里闪着盈盈泪花。

    她深深地吸了两口气,才勉强没有失态地落下泪来。

    家乡,已是个太遥远的地方。

    远到她在弥留之际,对那处的印象都是模模糊糊的,早已记不分明……

    沐九如道:“你若是对中原的医术有兴趣,我有些启蒙的医书,可以送给你看。”

    阿芙惊讶地道:“我……我是外族人,我能看这些吗?”

    沐九如点头应道:“大医治病,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贵贱贫富,华夷愚智,普同一等*……既然医人不分远近亲疏,那么……至少我是觉得医道也当有教无类的。”

    阿芙喃喃道:“华夷愚智,普同一等……”

    她眼里绽出宝石般的蓝光,掀开被褥,又一次准备下床,恳切地道:“师父在上……”

    沐九如一下子站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把阿芙挡回床上。

    白玉般的耳朵上红了一片,就连脖颈后的肌肤都透着些粉色。

    沐九如面红耳赤,甚至有些手忙脚乱:“别别,我不是大夫,我……我也只是看过一些书册,不曾行医救世……我不能误人子弟,千万别……”

    阿芙坐回了床上,眸光又暗淡下来。

    她一时得意,竟忘了自己是个胡人,是个贱人,竟想拜正君为师……

    沐九如险些被阿芙吓出身虚汗来。

    他佯做镇定地坐了回去,拉着小相公的手捏了两下,转而让多鱼去枝叶居取书。

    多鱼得了令,勤快地出了屋子。

    蔺南星用余光撇着难得露出羞情的沐九如。

    运筹帷幄的少爷清贵不凡,慌乱焦急的少爷也万分可爱。

    蔺南星看着想着,那双挺阔的大耳朵,倒是变得比自家夫郎的更加红了。

    沐九如与他的小相公执手而坐,神色很快恢复了从容,目光却有些悠远。

    他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

    沐九如在十三四岁时,曾想拜宋府医为师,也是被人拒绝了。

    宋府医不愿收徒的理由,沐九如早已记忆不清,可当时他自怨自艾的心情,却至今难以忘怀。

    少年的沐九如曾经翻来覆去地想过,他被拒绝的理由。

    也许是因为他天不假年,让宋府医不愿同他多生牵绊。

    又或许是他笨头笨脑,让宋府医不屑施教。

    再或是他生来不讨人喜,若非他是家中主子,怕是宋府医连替他看病也不愿……

    种种猜测,让他之后的四五年里,时不时地就要为此怅然若失,扪心自省。

    沐九如轻叹一声,认真地对阿芙道:“我并非因你是胡人,或其他缘由才不愿收你为弟子,你是个好女郎……我是真的不曾医治过人,不敢胡乱收徒,误人子弟……”

    沐九如抿了抿唇,又一次红了耳尖,诚心实意地道:“若我真有造诣,我定会收你做弟子的。”

    他话已说得十分透彻,阿芙不是个爱钻牛角尖,不识好歹的人。

    她感恩地道:“奴婢明白了,正君是顶顶好的郎君,奴婢能得正君一书之恩,已是前世积德。”

    沐九如这才宽了心,淡淡一笑,引着屋内几人闲聊起了其他的话题。

    不过多时,多鱼取到了医书,带着沐九如亲点的两册《黄帝内经》重返屋里。

    这也是沐九如曾经启蒙医学时,阅读的教本。

    黄帝内经林林总总共有十来册,光是其中的两册就已有些厚重,但沐九如也不至于拿不起来。

    他亲自将医书递交给阿芙,温声道:“你被汉人的医术所救,也希望能有一日,你会用到书册里的知识去施救他人。”

    阿芙从正君的手里接过册子,眼里荡着温柔而坚定的光芒。

    阿芙道:“是。”

    -

    晚间时分,空中突然下起了雨,凉气随着风雨阵阵袭来,似乎预示着寒秋将要来临。

    这雨起初细如牛毛,不过多时雨势便滂沱了起来,淅淅沥沥响个不停,如落玉盘般地嘈切不断。

    空中电光时隐时现,利刃一般划开夜色,随后便是隆隆雷声,乌云密布,翻云滚雨。

    室外风雨如晦,新房之内的氛围却永远都是安逸恬淡的。

    熏香的袅袅白烟缓缓升起,碳炉内星火点点,将屋子煨得温暖如春。

    沐九如已沐浴完毕,此刻正穿着素白的寝衣,躺在床头翻看游记。

    蔺南星在耳房里洗完了澡,带着一身水汽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两人明日要穿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挂上拔步床边的衣架。

    先是肃穆的灰色外袍,随后是黑色暗纹半臂,淡棕色的里衣里裤……

    这几件都是蔺南星后面拿取的,他自己的衣物。

    他挂完了自己的,又开始挂上他细心挑选的,沐九如的衣袍。

    青绿色的长衫,朱红圆领袍,宝花纹锦绣半臂,还有两只缠枝牡丹锦袜……

    蔺小相公勤勤恳恳地做着家务,沐九如便也不再埋头苦读。

    他撩开床幔,踩着木屐走了下去,靠到蔺南星的身上。

    蔺小郎君立刻挺了挺腰,撑住他的夫郎,让人靠得更加舒适。

    沐九如懒懒偎着人,目光随意晃着,他见小桌上放着的荷包鼓鼓囔囔,是蔺南星常用的那只,便好奇地打开瞧看。

    里面放了一叠银票,四百两的数目,还有几个铜板,几锭碎银。

    沐九如笑道:“哦是了,明日便是十五,你早上要去庙里。”

    “嗯,明日去给少爷祈福。”蔺南星抿唇微笑,从夫郎手里拿回荷包。

    他将银票重新叠好放回,又将荷包挂到衣架边缘的钩子上。

    沐九如随着蔺南星的动作,也改变了自己的姿势,双手下滑,扶住了小相公的腰。

    高大的郎君顿时颤了一颤。

    沐九如被逗得忍俊不禁,他低低笑道:“若非我不信这些,就陪你一起去了。”

    蔺南星耳朵通红,腰上像被碳火烤着一样烫。

    他随意地把其他东西都挂好,反身将心爱的夫郎抱起,道:“不用,我自己去就行了。”

    他带着沐九如回到床上,单手撩开纱幔和被子,把沐九如放了进去,又弯下腰身替沐九如除下木屐。

    郎君的足尖洁白如玉,经络青翠,如同丹青水墨中的山川溪流。

    指隙间的朱砂痣,像两颗小小的红豆,撩人心弦。

    蔺南星看着这不满他一掌的精致足尖,手指忍不住摩挲了两下。

    他心头跳了几下,缓缓抬起眼来,仰望着主子的脸色,不太明显的喉结滚动了几回。

    随后他极慢极慢地,将那只脚递到了唇边,垂下眼眸,吻了上去。

    沐九如脚趾立即蜷缩了一下,脚背上泛起通透的嫣粉。

    他被亲吻这处地方,实在让人有些羞臊,但沐九如也不想惊扰了小相公对他难得的亲昵。

    蔺南星抿了抿像是散发着香甜气息的足背,见沐九如没有呵斥,又伸出舌尖,尝了尝朱砂痣的味道。

    沐九如足背一绷,双颊顿时红得如火烧云一般。

    他飞快地把那只脚收回了被子里,连带着两枚红痣也没入黑暗之中。

    他被舔得害臊极了,脚趾缝里都像泛着痒意。

    舔人的那个,却也好不到哪儿去。

    蔺南星的脸色比沐九如更红,凤眸羞得扑闪扑闪,湿漉漉的,像个小狗一般。

    沐九但被蔺南星看得心软,他忍着羞臊,伸手搓了搓这人的一头毛发,笑着叹道:“小埋汰,快来睡吧。”

    蔺南星抿起嘴,腼腆又甜蜜地笑了起来。

    他温驯地爬上床,给夫郎盖好被子,最后整理了床幔,将帘子两边严丝合缝地拢好。

    蔺南星抱着每一处都让他爱慕不已的沐九如,满眼的温情,满心的安逸。

    他轻轻柔柔地道:“睡吧,祜之。”

    第88章 雨夜 沐九如俊美无双的脸庞快速地向他……

    漏尽更阑, 长夜漫漫。

    屋外风雨比起临睡之时更加肆虐。

    煞白的雷电忽闪忽烁,轰轰雷鸣由远及近,连绵不绝。

    沐九如向来睡得深沉, 这些声音不足以让他惊醒,然而今日却与往常不同。

    他不知为何,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床帏之内暗不透光, 被褥里有些寒冷, 沐九如摸了一圈,也没找到他热乎乎的小相公, 只剩他一人孤衾独枕。

    倒是床外传来一些轻细的声响。

    沐九如侧耳倾听,那声音离得极近, 像是就靠在床边。

    ——是急促的呼吸声, 伴随着难忍的低哼幽幽传来。

    窗外忽然雷光亮起,将蔺南星高大的身影投上帘幔。

    也大致照亮了床上的情景。

    沐九如的一头长发被松松收成了一股,穿过两片床帘交界的缝隙, 被他的小相公时上时下, 轻轻地拉扯着。

    所见所闻,让沐九如有些耳热。

    他家小相公之前就喜欢对着他的头发又舔又嘬,看得出非常痴迷,如今怕是又发现了什么新的用法……

    他也不知一个阉人能怎么用他的头发, 能用来做些什么……

    算了……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沐九如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蛋,又合上眼睛躺了回去,打算再次入睡,假装对这个半夜的小插曲一无所知。

    但一片漆黑中,所有的声音都无限放大。

    雷声雨声被窗户隔得朦朦胧胧,只有小郎君的柔和低哑的轻哼一直萦绕在沐九如耳畔。

    莫名清醒的夫郎不尴不尬地听了一会,忽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他飞快地捏起床头叆叇, 挂上鼻梁,一边手脚并用,撩开帘幔跑下床去。

    又一道惊雷闪过,撩开的纱幔后绰绰约约的隔阂骤然消失,所有的景象在照彻天地的白光下,纤毫毕现——

    每时每刻都衣着整洁,精神抖擞的蔺南星,此刻竟歪歪扭扭地靠在床头。

    微卷的长发凌乱地披散着,水草一般湿润、黏着地耷拉在小郎君被汗水浸透的寝衣上。

    巍峨如山的身躯蜷缩成了极小的一团。

    暴露在沐九如视线中的每一寸肌肉,都在不自然地紧绷、颤抖,就连扭曲的脚趾都死死地扣着地板。

    宽大的脚背上青筋凸起,冷汗从裤腿里一道道地飞快滚落,洇湿地面。

    蔺南星的呼吸紊乱粗重,像是某种困顿的兽类,难忍到极致时才会发出极低的呻|吟与闷哼。

    他手心里面抓着沐九如的一段发尾,发中穿过他的胸怀,和蜷缩的膝盖,也覆盖在了他深埋膝头的脸上。

    蔺南星像是怀揣着他罹难时拥有的全世界一般,簇拥着沐九如的长发,下意识地将发尾更深地拉进胸怀里,嘴边是含糊不清的呢喃。

    “少爷……”

    “祜之……”

    沐九如心跳骤停,瞳孔微缩。

    他本以为是小相公在偷偷地做着坏事,哪想这憨南星竟是身子不适,还不把他叫醒,也不去寻府医医治,一个人在床下硬抗!

    真是傻得要死!

    沐九如来不及分辨自己的情绪,身体已先动了起来,轻轻触碰上蔺南星满是水光的后颈。

    小郎君的脖颈瞬间肌肉紧绷,变得像石头一般坚硬,一声吃痛的闷哼也紧随着响起,长发被更深地圈盘进蔺南星的怀中。

    沐九如当即不敢再胡乱触碰了,他收回手来,紧张地蹲下身去,轻轻唤了两声:“落故,落故?”

    往日耳聪目明,时刻关注着床榻的蔺南星,这才刚刚察觉到沐九如的到来。

    他滞涩地从掌心和发丝中抬起被汗水浸透的眼眸,那张英气俊逸的脸上已完全失了血色。

    疏朗的眉眼紧紧锁着,凤眸里一片血红,还带着少年柔和的面颊线条绷出了坚硬的棱角,显然此刻正在紧咬牙关,就连嘴唇都微微地发着颤。

    蔺南星的每一个微小表情,都显现出他此刻正在忍受着莫大的痛楚。

    沐九如心头一紧,连忙凑近蔺南星的脸庞,迭声问道:“落故,你怎么了,后颈疼?还是哪里疼?你受伤了吗?”

    天人下凡般的主子近在眼前,蔺南星沉沉地喘着气,勉强运转起他因疼痛而迟钝的思绪——

    往昔遭逢雨夜,他偶尔也有这般痛不欲生的时候,但常常雨停不过片刻,他身上的疼痛也就消得七七八八了。

    今日他夜里被痛醒之后,也并未当做什么大事,只作寻常那般,抱着沐九如静静地数过时光。

    至少比起之前的几年来,他现在还有沐九如。

    沐九如就在他的身边,可以让他触碰到,也允许他去怀抱。

    直到后半夜雷雨加剧,蔺南星的疼痛也逐渐加重……

    他身上冷汗不止,出了一身又一身,濡湿了床榻,也几乎要弄脏他不染纤尘的主子。

    他这才起身下了床,坐到床脚边,默默等待雨过天晴。

    他家少爷向来睡得沉,几乎不会起夜,他便放松了警惕。

    忍痛时的蔺南星隔着纱幔,凝望床上的沐九如,倾听这人的呼吸,闻着幽幽发香,不知不觉昏昏沉沉了起来,

    ——这才让他被主子抓了包,让沐九如见到了他的丑态。

    蔺南星下意识地想对沐九如隐瞒这一切。

    他松了松手,想放下手中被拿来聊以慰藉的长发。

    他想告诉沐九如:他哪里也不疼,他一切都好。

    他还是那个身体破破烂烂,但年轻又孔武的小南星,是那个让沐九如喜欢的、钦羡的小相公。

    他喉结滚了几下,指尖松松紧紧。

    他的眼里是无尽的漆黑,而皎白如月的夫郎,倾身俯就在他的身前。

    沐九如素衣白裳,纤尘不染,却离满身狼狈的他相隔咫尺,气息交融。

    沐九如永远都是那个向他靠近的人,向他敞开一切,袒露一切。

    不论是身体,还是病痛,或是不堪回首的过往,星离雨散的亲友……

    沐九如向来对蔺南星毫不保留,近乎一|丝|不|挂地将自我坦陈在他的面前。

    在一个,低微的、卑贱的小奴婢面前……

    蔺南星用尽全力,重重地握住馨香馥郁的长发,将自己不堪的、卑如蝼蚁的痴想暴露在沐九如的眼底。

    汗水一滴滴从他的鼻尖落下,从他的指缝间浸透主子洁净如云的发丝。

    蔺南星望着眼前皎洁的郎君,低声地,轻轻地道:“祜之,我疼。”

    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加摧枯拉朽的乞求。

    蔺南星身上无数的伤口,无数的病痛,都在这一瞬间涌入了沐九如的心头。

    晦涩的痛感在沐九如胸膛重重地叩击,将那处揉得七零八落,透骨酸心。

    重逢之后,沐九如何曾见过蔺南星如此孱弱无助的模样?

    他的蔺南星,向来是衣冠整洁,疏疏朗朗的。

    是位高权重的蔺中贵。

    是如耀如日光、灿如星火般,年轻气盛的宦官英雄。

    是顶天立地的蔺老爷。

    是为他遮风挡雨的小相公。

    沐九如的胸口酸痛得像是快分崩离析,又像是要满得要淌出泪来。

    他将声音放的极柔,轻声地安抚道:“很快会好的,落故,告诉我哪里疼,我帮你看看好不好?”

    蔺南星凝望着他的少爷,很慢很慢地道:“都……疼,少爷……”

    他缓缓伸出手腕,递到沐九如的眼前。

    蔺南星的手,就像他的内心一样不住地颤抖着。

    他害怕沐九如会因为他的隐瞒、他不爱惜自身而对他气恼、责怪,也害怕沐九如会嫌恶他如今这幅,已不再健康朝气的身体。

    但他依然将审判自己,厌弃自己的权利交付出去,递到沐九如的手中。

    蔺南星把他的所有,自内而外、再无保留地向沐九如摊开。

    “少爷……你,把脉……看吧……”

    他低垂眼眸,抱住膝盖,以一种不安的、难受的姿势蜷缩着:“我不是有意要瞒着少爷的……是,是我害怕,少爷担心……我会……好的。”

    沐九如胸口堵堵的发闷,闻言心里更是像坠了千斤大石一般沉重:他本以为蔺南星是受了什么外伤,实际情况只怕要比他预想的糟糕上许多……

    蔺南星的手腕,此时已乖顺地呈现在了他的眼底。

    这只本就伤痕累累的皮肤,在剧痛之下经络虬结。

    纵横交错的伤疤被绷得张牙舞爪,似乎马上就要重新裂开,流出血肉来一般。

    小郎君的手心里,依然握着被汗水浸满的头发,始终不曾放开。

    仿佛这就是他医病的良药、解痛的良方。

    沐九如轻柔地搭上蔺南星的手腕,后者的呼吸顷刻重了一些,指节更加用力地握紧那段青丝。

    沐九如心疼地皱起眉头,对蔺南星道:“南星,你看着我。”

    蔺南星温驯地抬起眼来。

    沐九如俊美无双的脸庞快速地向他靠近,吻上了他的嘴唇。

    香软的舌尖叩入他的唇齿,属于沐九如的馨香蒋蔺南星浑身包裹。

    唇齿间的动作占据了小郎君的所有心神,瞬间把无孔不入的疼痛被挤到了极远的地方。

    像是窗外的雨声一般,淅淅沥沥敲响着。

    但不论是痛楚,还是疾风骤雨,对此刻的蔺南星而言,已成了无关紧要的,毫缕烦扰。

    沐九如的指尖试探着按下,小郎君又发出了低低的闷哼。

    沐九如立即用力地吮了一下对方的嘴唇,在彼此口腔中发出暧昧的声响。

    蔺南星的痛哼变了调,紧绷忍痛的身体也在沐九如的照料中放松了下来。

    屋外风雨晦暝,掀雷决电。

    屋内的两人,疾病相扶,相濡以沫。

    沐九如在水声、呼吸声和小相公的轻哼声中,感知指腹下的脉息。

    三脉无休无止地跳动,将不灭心火推往君主之官,让的血液流向心肝骨肉。

    也脉脉地吐露出切肤之痛,膏肓之疾。

    沐九如亲吻的动作渐渐地缓了、停了,他后退开来……

    蔺南星睁开眼帘,看向他的夫郎。

    一颗晶莹透亮的泪珠从沐九如莹亮的眼中一闪而落,越过叆叇的镜框,穿过白玉般的面庞。

    破碎在夜色里。

    沐九如此前从没想过,蔺南星的身体居然会亏空至此。

    他曾以为魁梧康健的小相公、哪怕身患残疾依然英武不凡的小郎君……

    原来竟是由内自外地百孔千疮,情深不寿。

    究竟有多少个他酣然沉睡的夜晚,蔺南星因病痛而辗转难眠,握着他的发丝,孤身一人苦熬过漫漫长夜……

    沐九如这一生很少哭泣,他也不能哭泣。

    可是浩然上涌的千愁万绪,百般心疼,又如何能压抑得住。

    他此刻探到的是蔺南星的病痛,抚摸的是蔺南星的血肉。

    可这又何止是蔺南星的表象骨肉、十病九痛。

    这是他的小奴婢长达六年的寻寻觅觅。

    是蔺南星向沐九如疾驰而来时踩下的每一个血淋淋的足印。

    他的蔺南星为了寻他,救他,流的是血汗,烙的是伤疤,减的是寿数。

    损耗的,是一颗万死不悔的不渝之心。

    第二颗、第三颗泪水自沐九如的眼中接连落下,他几乎要握不住手里那细细的一弯脉搏。

    即便如此,沐九如依然在竭力地平复情绪,稳定紊乱的呼吸。

    他用另一个手重重地捂住口鼻,阻止过度吸气,以免此刻发病,反倒成了要被蔺南星照顾那人。

    泪花在无声的,压抑的抽泣中,浸湿手心手背的肌肤,顺着手腕缓缓滑下。

    蔺南星望着沐九如痛心的泪水,眼眶也红了一圈。

    他撑着身体,靠近了沐九如一点,虚弱地哄道:“会好的,少爷,我会好的,我会康健起来,会长长久久活着……”

    沐九如重重地抽吸一声,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的小相公,他的小奴婢,自然要长长久久地活着,谁也不能带走他的性命。

    他们才刚刚相逢,他们才刚刚相守,他们才刚刚开始相爱……

    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几滴微光,在近乎起誓般的颔首中,沿着沐九如的下巴坠下,在夜色中划出流星雨般的道道辉光。

    蔺南星的心痛,早已盖过他身上的所有疼痛。

    他想把沐九如抱在怀里细细地拍哄,想抹去沐九如的泪水,又或是像沐九如刚才做的那样,把沐九如亲吻得无暇他顾。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敢做。

    他只能凑上前去,轻轻吻上沐九如泪湿的手背,用压低的声音柔柔哄道:“少爷别哭,以后就会好的,有少爷陪着我,我很快就会好……”

    温软的唇瓣碰上沐九如的肌肤,印上一个温软的水痕。

    虚弱的汗水,伤心的泪水,缱绻的涎水混作一团,在肌肤触碰间交融汇聚,化作极其苦涩的咸味,在一掌之隔的两端,洇润相濡以沫过的嘴唇。

    蔺南星隐忍的呼吸越过指缝,灼烫着沐九如的一切。

    像是要把沐九如一潭死水,犹如困兽般的人生给点燃。

    那是用血制成烟花,被奋不顾身的爱意引火盛放,一团一团,永无止境、永不熄灭地照亮他荒芜狭窄的世界,绚烂他早该断绝的命途。

    沐九如在泪水间,在彼此颤抖地呼吸间,再次吻上蔺南星的唇瓣。

    他从蔺南星口中汲取源源不断的钟爱、依恋与顺从,也反哺回他决堤而出的怜爱、感动、与勇气。

    压抑的环境,痛楚的身心,让蔺南星脑中一片混乱。

    他只想满足沐九如,占有沐九如,离沐九如更近,再近……

    最好能缩成一团软肉,钻进沐九如的身体,生长在沐九如的心头。

    将他的心上人保护得刀枪不入,再不会因为和任何人,任何事而心痛欲碎,凄入肝脾。

    蔺南星将所有咸涩芳香的液体,全都卷入自己的口中,咽进自己的体内。

    他们的肢体遥遥相隔,亲吻却前所未有得激烈。

    沐九如在紊乱的气息中,扣上蔺南星的另一只手腕。

    许久后,沐九如退了开来,他眼里不再有泪水,只剩下坚定包容的亮光。

    沐九如道:“落故,我要给你施针止痛。”

    蔺南星被吻得浑浑噩噩,全身上下的痛感和快感乱做一团,就连一对眸子都像是蒙了雾般,呆愣愣的。

    沐九如又怜又爱,轻轻拨了拨小相公的额发,叹息着道:“我去拿银针来,你还有力气给脱衣服吗?”

    蔺南星这才回过了些神来,呆呆地点了点头。

    沐九如站起身来,慢慢地从蔺南星手里抽出自己的头发,低着头哄道:“那待在这里,乖乖地把上衣脱了,我等下给你施针,好不好?”

    蔺南星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摇摇晃晃地支起身体,道:“我,来掌灯……”

    沐九如拿这个小奴婢真的是无可奈何,他怕随意触碰会弄疼了这人,只好凌空指了指蔺南星的鼻尖,命令道:“你别动,坐着。”

    蔺南星一愣,乖乖地坐了回去。

    沐九如心里更软,轻叹着俯下身子,又亲吻了下小相公紧皱的眉心,哄道:“你只要坐在这里宽了衣裳就好,屋内的事情由我来做,乖乖听话,落故。”

    蔺南星立时服帖了下来,不再胡乱动作,安安静静地坐在地上,抬着头乖巧地望向他的夫郎。

    沐九如松了口气,从床头摸出火折子,点了灯,又带着灯盏去橱柜边翻找药箱。

    蔺南星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屋内唯一的光源,看着灯下美人如玉,惊鸿倩影。

    他缓缓解开完全汗湿的里衣,露出他遍布瑕疵的躯体。

    香薰也掩盖不住的汗味立时涌入他的鼻腔。

    蔺南星抄起还算干燥的衣摆,忍痛把每一个湿滑的角落都擦拭干净。

    身上在擦干后虽然不再黏湿,但汗味依然紧紧附着在他的周身,让这片空间里满是不得体的味道。

    蔺南星眉头紧皱,那头的沐九如已经飞快地拿好了针篮,掌着幽辉灯火折返床边。

    蔺南星迅速将腌臜的衣物团成一坨,扔去远远的角落。

    虽说沐九如从未嫌弃过他身上的味道,但蔺南星在沐九如面前,永远都只想做一个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小郎君。

    任何不洁的地方,都会让蔺南星心生惶恐。

    即便他今晚已经蓬头跣足、狼狈万状,他依然希望自己能在沐九如的面前,尽可能清整一些。

    矜贵的正君手握明烛走近床边,神色一如既然地平稳。

    沐九如从来都不讨厌蔺南星身上的汗味,更何况现下的蔺南星身上并没有什么味道。

    任何人大汗淋漓地淌上半晚的汗,都只能流出些清水来了,又哪会有什么味道。

    所谓汗臭,不过是蔺南星心里那道难以跨越的,名为阉宦、贱人的天堑罢了。

    第89章 哄睡 对我而言,你永远都是得体的,你……

    沐九如挑了个合适的位置放下灯盏。

    随后他绕到蔺南星的背面, 半蹲下身子,安置其他用具。

    小郎君背上嶙峋疮痍的惨状,让沐九如心头更是轻怜重惜, 他轻轻叹息,拢了拢自己的长发,把那截蔺南星万分中意的发丝放进了这人的怀里。

    他柔声道:“拿去把玩吧, 分散下心神, 我技艺不精,许是要弄上一会你才能好受些。”

    柔滑的青丝攀附在蔺南星光裸潮湿的肌肤上。

    每一缕黑发都散发着浓郁清雅的香气, 仿佛沐九如正在拥抱爱抚着他,接纳他所有的污秽和不堪。

    蔺南星拢住那捧沐九如钦赐于他的发丝, 缱绻地放在鼻尖, 全神贯注地闻嗅亲吻。

    唇齿相依的感觉再次归拢,疼痛缥缈远去。

    主子的馨香让他满心安逸,仿佛今生今世, 他再不会漂泊无依, 再不用苦苦追寻。

    背后轻抚的手掌带来融融的暖意,即便是切肤般的疼痛,都让他甘之如饴,心香一瓣。

    沐九如在针篮里摸索着, 问道:“除了头痛,旧伤痛,五脏锐痛……还有别的不适吗?”

    蔺南星摇了摇头,沐九如便捏出一枚毫针,用绣帕仔细擦去肌肤上的汗水,寻上小郎君后颈处的穴位。

    沐九如的手抖已好了许多,扎刺穴位不易错漏, 但后颈是人之要害,稍有不慎便会酿成大祸。

    他郑重地捏住穴位附近的肌肤,在蔺南星吸气之时,探下针尖。

    锋锐的细针刺破后颈的表皮,被葱白指尖搓捻着探入,随着银针慢慢推进,手中的阻力感也渐渐增强。

    等深度差不多后,沐九如便开始替蔺南星的穴位泄气。

    针尖重重提起,轻轻刺入,反复几后,沐九如问道:“酸胀感强吗?”

    蔺南星道:“很明显。”

    有针感的反馈,便是施针成功,沐九如放下心来,又提插泻气两次,将针尖留在了穴位之上。

    沐九如动作稳健,心脏却砰砰跳个不停。

    他决定亲自帮蔺南星施针,就是对此事十拿九稳。

    进宫之前,沐九如并非没有医治过蔺南星,近日也做了不少针刺练习。

    但久未实操,依然让他心中紧张,生怕扎坏了小郎君,又怕他处理得不好,没能顺利替蔺南星止痛。

    沐九如心里忐忑,面上半点不显,反倒更加谨慎。

    他快速地摆弄好沙漏,倒入沙子计时,又定了定神,拿出另一根毫针继续操作。

    不过多时,小郎君的背后就刺了数枚银针。

    深入骨髓的痛感随着医治渐渐消退,蔺南星的头脑也清醒了许多,耳畔不再满是汩汩血流之声。

    蔺南星放下鼻尖用来止痛的发丝,转而放在手心里抚摸缠绕。

    小郎君的呼吸变得平稳悠长,沐九如手上的动作也越发流畅从容。

    气氛又安闲了下来。

    窗户外水落檐花,风摇雨链,淅淅沥沥的声响轻敲在屋内两人心头。

    沐九如刺完最后一针,看了看沙漏里的余沙。

    约摸还有一刻的时间才能起针。

    他走到蔺南星的面前缓缓坐下。

    蔺小郎君此刻的状态已好了许多,动作也恢复了敏捷,立马伸手扶住自己的夫郎,问道:“少爷,上完针了?我已经好了许多。”

    沐九如长舒一口气,点点头道:“过一会再帮你起针,往后夜里你若是还痛,就叫我起来给你施针。”

    蔺南星抿了抿嘴,并未出声答应。

    沐九如无奈地道:“或是你去寻府医替你缓一缓痛,别傻乎乎地硬抗着。”

    蔺南星这下不抗拒了,乖乖地“嗯”了一声,又宽慰沐九如:“今日这样……是难得的,往日都只是一点点痛。”

    这人受了什么伤都是“一点点痛”,沐九如早已摸清这套话术。

    但面子还是要给小相公留的,沐九如不与他分辩,转而道:“如今你可有在喝药调养身体,或是艾灸?”

    蔺南星心虚地别开眼睛,道:“……有在日日喝药,不曾艾灸。”

    沐九如略微松了口气。

    虽然他想到蔺南星每日偷偷地背着自己喝药,半点风声都没走漏出来,心里还是有些气恼。

    但那恼意也不是对小相公生出来的,而是对他自己。

    他这个枕边人,成亲了这么长时间,竟才刚刚察觉到端倪,知道了他家小相公病魔缠身,积劳成疾。

    这如何能怪蔺南星,沐九如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

    幸好小相公还是有分寸的,知道喝药医病,宫里的担子也已经卸下来了,至少往后的日子,蔺南星的身子再不会变得更差。

    小郎君身上又是病痛,又是虚劳,这些毛病还都是因为沐九如才得的,沐九如根本没有底气去生气或是责怪,只剩下满腔的疼惜。

    他拉过蔺南星的手,捏了小郎君的一缕头发,放在一起随意地把玩,柔声道:“落故,以后我们两人一起养病吧,一同吃药,隔三差五就一起去找府医做艾灸。”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恳切道:“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蔺南星的手和沐九如的手交叠着,两人的发丝也亲密地绕在一处,像是新婚那夜结发时一般。

    小郎君看得耳朵发烫,低低“嗯”了一声。

    沐九如见小南星乖顺,心里愈发柔软,他想了想,又道:“你习武的时间也不许超过一个时辰了,你如今需要好生休息。”

    蔺南星手心一紧,小声地道:“少爷……一个时辰太少了,我要多锻炼一会……”

    沐九如捏了捏他的掌心,温柔地哄道:“乖,先忍一忍,等过个一年你身子大好了,想练多久就能练多久。”

    蔺南星着急了,小声地抗议道:“那样身上就没肌肉了……就,丑了……”

    饶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压抑的坦白与痛哭,沐九如依然差点要被他的小相公给逗笑。

    这可真是上天派来克他的可人儿。

    越大还能越可爱了。

    沐九如笑眯眯地哄道:“不丑,我的落故身高八尺,面如冠玉,就是身材再单薄一些,或是再胖点也是鼎鼎好看的小郎君,我喜欢的。”

    他见蔺南星嘴角微弯,再接再厉道:“况且养好了病,落故还能再练回来的,今年你就乖乖地同我一道养病,莫要再苦着累着了,好不好?”

    言罢,他拿起小相公的手,温温柔柔地吻了吻手心。

    蔺南星立刻就被哄得三迷五道,神志不清了。

    这次说“好”的时候,苍白的脸色都红润了许多。

    沐九如笑容更深,道:“还有沐浴,你一日也别洗那么多次了,你汗多既然不是自然的情况,沐浴多了反倒会湿气入体,让你潮热骨蒸更加厉害,往后你一日最多沐浴两次。”

    蔺南星又炸了毛,叽咕着抗议:“少爷,我不能一日只洗两次!”

    这简直比不给他练武、身材走形更让他难以接受。

    阉人身上都是有味道的!

    他从前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味,可如今他和沐九如同床共枕了,他日日都提心吊胆这事。

    蔺南星急得眼眶都红了,脸色又苍白了下来,低着头道:“少爷,我汗多……会有……不得体的味道。”

    沐九如的胸口被小郎君的这句话,又给重重地给揉了一把。

    他的小相公明明曾经是家中的嫡子,生来就被众星捧月,对他这样无人问津的庶子而言,是遥不可及的贵人。

    岁月却从未厚待过蔺南星。

    它让小郎君年纪轻轻便命途多舛。

    让蔺南星出生入死、出将入相却依然只是个走狗阉奴。

    甚至哪怕是在一床两好的内子面前,蔺南星依旧卑微至此,连一些汗味都怕污了沐九如的清整。

    沐九如心里发潮,酸胀不已,他柔声道:“没有不得体,蔺落故。”

    他认真地看向他的夫君,紧紧握住这人手掌:“你是我的相公,我是你的夫郎,不论你身上带着血还是汗的味道,不论你的身姿是健硕魁梧,还是病骨支离,对我而言,你永远都是得体的。”

    沐九如虔诚地道:“你是我的,小相公。”

    蔺南星的眼中聚起水光,亮闪闪地投满了沐九如的模样,像是随时都会落下泪来。

    许久后,他闷闷地道:“嗯。”

    沐九如怜爱地摸了摸蔺南星的脸庞,笑道:“乖,我的小相公就算是汗味都是香的,所以你一日就洗两次,好不好?”

    世界上除了沐九如之外,哪有人连汗味都是香的……

    蔺南星知道他家夫郎又在哄他,但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委委屈屈地道:“好,祜之。”

    沐九如勾了勾这人地下巴,揶揄道:“小哭猫,又要哭了吗?”

    蔺南星脸色微红,小声地辩解:“……没哭。”

    沐九如笑吟吟道:“嗯嗯,没哭没哭,是我看错了。”

    蔺南星又开始害羞,脸色变得通红,汗水也冒了出来。

    沐九如耸着肩闷笑几声,轻手轻脚地替小病号抹了把汗水,不再继续逗弄这人了。

    沙漏里的沙子已快漏完,沐九如便起身走到蔺南星的背后,把针都提了出来。

    用过的银针还需要消毒,才能插回针篮,但现下天色已晚,沐九如便只把他们放倒一边,准备明日再收拾。

    蔺南星那头已穿好了睡前备下的干净里衣,他走了过来,开始归置沐九如放下的沙漏和针篮。

    沐九如道:“不要弄了,我们先睡吧,这些明日再弄也成。”

    蔺南星捏着零零碎碎的杂物,还有些不舍得手里的工作,沐九如直接拉开灯罩,吹熄了烛火。

    这下室内又恢复了一片漆黑。

    蔺南星虽然也能大致看清四周,但沐九如的意思已很明显,他也不强行违逆主子了,听话地放下东西,扶着沐九如上了床。

    窗外雷电已停,雨还落着。

    雨丝无规律地敲打着窗纸,熏炉里的烧炭声也细细响着,让室内的气氛变得安恬悠远。

    蔺南星爬上床,拢好床幔,犹犹豫豫地钻进了被窝里。

    他贴着沐九如仰躺着,暗自屏息,等着沐九如窝进他的怀中。

    又或是他今日有些味道,沐九如虽然说是不嫌弃他,却不想靠过来了。

    沐少爷确实一反常态地没有靠上去,而是侧过身子来,轻轻唤道:“落故,你转过来。”

    蔺南星的心跳随着呼唤声骤然加速。

    他翻过身去,面向他的夫郎。

    沐九如莹白的肌肤在黑暗中皎白若月,散发着圣洁的光辉。

    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蜿蜒,衬得他脖颈修长,眉目如画。

    沐九如舒适地侧躺着,微微伸长了手臂,带着蔺南星的脑袋,靠上自己的胸口。

    清香顿时盈满了蔺南星的鼻尖,也包裹住他疲惫不堪的身躯。

    沐九如柔声哄道:“你身上应当还有些疼痛,睡吧落故,今天换我抱着你,睡着了就不痛了。”

    他把小相公松松地搂在怀里,轻抚着这人微卷的发丝,一下一下,慢慢地拍哄,就像蔺南星往日对他做的那样。

    “不痛了……”蔺南星的声音极轻,像是怕惊扰了沐九如的心跳,又或是挠痒了夫郎吹弹可破的肌肤。

    蔺南星小声地道:“还是我抱着你睡吧……”

    沐九如又抚了下小郎君的后脑勺,亲吻这人的发顶,哄道:“今日让我抱着你吧,好不好?你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怕,睡吧……”

    沐九如又拍哄起了他的小相公,轻柔地安抚着这个历经坎坷,满身创伤的少年。

    他轻轻地呢喃:“睡吧……睡吧,乖……不痛了啊……”

    语调温柔平缓,音色如鸣环佩,就连怀抱也馨香柔软。

    蔺南星体内还剩下的那些隐痛,也像是被这个美好的摇篮给带去了远方。

    浓浓的疲倦弥漫上来。

    风雨交加的夜里。

    蔺南星第一次睡在了沐九如的怀中。

    他被心上人呵护着,沉入了无病无痛,春暖花香的安乐窝里。

    第90章 惊变 如今蔺南星的动作只要慢上一分,……

    翌日清晨, 雨过天晴。

    曙色晨光透过流云层层,洒上满山丹枫,于枝叶扶疏间投下丝缕熹微。

    泥泞的小水洼上光斑粼粼晃动, 猫爪踩过映天水镜,拖出一串梅花小印。

    疏疏密密的水色梅花开过红枫,惊动鸟鸣, 扬起橙黄橘绿的落叶, 再绕过连片的黄墙青瓦、双手合十的灰衣僧人……

    最后“喵喵”几声,又三三两两地开入了梵呗悠悠的千佛堂里。

    佛堂内灯火幽幽, 数十位僧人宝相庄严,齐声唱诵经文, 大大小小的木鱼“咚咚”轻响。

    佛墙下跪坐善男信女共百人, 各个衣着规整肃穆,手执黄皮经书敛眉低目,跟随师父们的引领念诵佛经, 礼佛忏仪。

    满堂香火诚敬, 梵呗圆音。

    蔺南星蹑足其间,穿着昨日备好的周正素衣,低微虔诚地跪于佛前。

    小郎君英俊的眉眼低垂,神色端肃, 口中洋洋有声。

    那双有力的大手轻柔地捏着佛经,直把常人一掌大的书册衬成了袖珍小书。

    除此之外,微服来此的蔺中贵与其他任何一个馨香祷祝,将平生所愿、来世所求,寄托于香火因缘里的平头百姓别无不同。

    昨日蔺南星虽被沉疴折磨了半宿,但他年轻力壮,精神充沛, 天未亮时,便从沐九如香气氤氲的怀抱中醒了过来。

    彼时沐九如睡得无知无觉,安稳地打着甜鼾。

    蔺南星看得心头煨热,赖了好一会床才轻轻吻了吻夫郎的额头,下床盥漱更衣。

    之后他就着枕边人忽急忽缓的气息声吃了早饭,喝了汤药,便雷打不动地上山,入庙祈福了。

    这座名为宝光寺的庙宇隐没于京郊的山林之中。

    从山脚到寺庙,只有一条不宽不窄的山道,即便以蔺南星这样身高腿长、体力非凡之人的脚力,登山也要耗费足足小半个时辰。

    故而这处并非京城百姓的最佳礼佛地点,只有初一十五,庙内才会热闹上些许。

    但蔺南星却是宝光寺的香火常客。

    他在十多岁时听说了宝光寺的药师佛格外灵验,可救人于膏肓之疾、垂危之际。

    那时恰逢沐九如病重临危,小南星绝望无助时来求过几次,沐九如果然好转了过来。

    此后南星便常常前来这里许愿礼佛,进贡香火。

    除却刚入宫又去南边监军的那四年之外,蔺南星每月必来宝光寺两次,年复一年,从未间断。

    一个时辰的暮礼晨参悄然而过。

    空中日头渐旺,屋内的善男信女们归还了书册后,稀稀拉拉地散开。

    蔺南星也起身离开蒲团,走向佛前。

    那处已有一位披纱僧人静立恭候着他。

    佛教讲究众生平等,一视同仁,但王孙贵族前来参拜会受到优待,那么阉宦贱民,在这处或多或少,难免也会受些僧人的冷眼。

    修行忘俗的寺庙,也只是人间百态的缩影。

    等在前头的僧人佛号慈云,修的是大乘佛教,奉行普度众生的圭臬。

    他与蔺南星往来多年,曾为卑微的小厮南星答疑解惑,替小奴婢的主子祈福抄经,在蔺南星成为阉宦权贵后,他也不曾白眼相看。

    故而两人数十年来,虽没有相交甚密,却也保持了段不浅不深的关系。

    蔺南星走到最前,与老熟人慈云法师点头问候,归还佛经。

    两人身畔的满墙神佛高不可攀,低垂眉目,哀慈而视。

    离他们最近的那尊菩萨像神色温柔,曲起的手臂上正小憩着一只脚爪脏污的狸奴。

    毛茸茸的猫尾垂落摇晃,不一会又被盘回了身上。

    蔺南星微微一笑,双手合十,再次向群佛礼拜,随后他向身边的僧人垂首而拜,道:“阿弥陀佛,慈云法师。”

    慈云法师亦双手合十,浅浅笑道:“阿弥陀佛,蔺施主,近来可好?”

    蔺南星道:“万事顺遂,家中正君如今身体康健,无灾无恙,贱客已心中圆满,别无他求。”

    他语调轻快,脸上挂着知足的浅笑,诚心道:“我今日也带了些微薄之物献于药师佛,愿佛祖功德无量。”

    蔺南星是他们这座小庙的香火大户,慈云法师感怀地道:“蔺施主仁心广布,心诚之至,阿弥陀佛。”他和善轻笑,“施主向来舍己惠人,从前是家主,如今是正君……”

    同蔺南星相识的这些年来,他从不曾听见这人为自己求过什么。

    无论是钱权、健康又或是福报、忏悔。

    慈云轻叹一声,替蔺南星念诵几句,温声道:“贫僧近日得闲,为施主抄了几卷经文,希望能为施主消去些恶业。”

    慈云是个有慈悲心的人,这些年没少替蔺南星抄经念佛。

    小蔺公再次双手合十,道:“多谢慈云法师。”

    慈云淡淡一笑,客气地回了个礼。

    卧在菩萨臂弯里的小狸奴又动了动尾巴,蔺南星瞧着那方动静相宜的画面,嘴角微翘,心中柔软。

    慈云也看了过去,笑道:“这小狸奴颇有慧根,也与蔺施主捐的金身有缘。”

    蔺南星得势后,就替沐九如捐了一座佛身,以攒功德,如今这尊菩萨像供给了狸奴一方安睡净土。

    此情此景,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神佛温柔,慈悲为怀。

    蔺南星望了片刻,取下腰间的荷包,道:“贱客想再为百佛堂请一座金身,就安置在这尊菩萨像旁,再小一些。”

    慈云应允下来,口诵“阿弥陀佛”。

    蔺南星也跟着念诵一句,随后从荷包里捏出二百两的银票,当着慈云的面扔进功德箱里。

    他又看了看那方菩萨像。

    之后他捐的小像就会在这边上,替他积攒些许功德。

    他从前犯了许多杀业罪业,但那时的他孤身一人,有进无退,便也无所谓身前身后事。

    现在的蔺南星却不得不亡羊补牢了。

    不然等百年后他和沐九如下到阎王殿里,他的夫郎兴许还要因为他吃上许多苦。

    蔺南星丢完了钱,又勉强诚心地默默对佛祖忏悔了一番。

    打从心底来说,蔺南星从不觉得自己此前做的那些事,有什么过错。

    杀夷人是保家卫国,朝堂里面明争暗斗,他也是不进则退,只为自保。

    但不管是对天子,还是对佛祖,面子功夫还是得做的。

    蔺南星只有在沐九如的事上,才会心诚之至。

    因此诸多神佛,在他眼里,也不及一个能让沐九如身体健康的药师佛更值得他信奉。

    蔺南星在此地已没了旁的事情,便与慈云道了别,准备前往药师殿,替沐九如诚心祈福布施。

    屋门口却在此时突然冲进来一人。

    那人身穿宦官的衣着,头戴三山帽,两腿跑得都出了残影,高声叫道:“蔺督公!蔺督公!”

    周围礼佛的香客们立马向这人投来异样的眼光,甚至还有些一听到“蔺督公”三字就面露菜色,逃也似地夺门而出。

    百姓们从前视蔺广如豺狼虎豹,如今蔺广虽然倒了台,却又来了个蔺多福,带着东厂的走狗四处搜查抓人,弄得京城风风雨雨,人心惶惶。

    这“蔺督公”三字,可不让人闻风丧胆吗!

    管他是哪个蔺督公,反正蔺督公就没个好的!

    本还人头济济的百佛堂,瞬间就自觉清了场,无人敢留在此处听蔺督公的墙角。

    蔺南星早已习惯了被人避之不及,但佛门到底是清净之地,他皱了皱眉,对来人道:“安静,莫要喧哗,出了什么事?”

    大呼小叫的宦官是傅逸丹的亲信,他从京营里一路赶来,急得浑身是汗。

    此刻到了蔺南星的跟前,他也顾不得行礼,压着声音就汇报道:“督公,您家正君被东厂锦衣卫劫走了!”

    蔺南星心跳骤停,拿在手中的荷包骤然坠落。

    布袋里的碎银铜钱敲击在功德箱上,“咚咚”几声,最后“哐”一下坠底。

    殿内瞬时寂静无声。

    蔺南星高大的身躯不明显地晃了一晃,他立即撑住一边的功德箱站稳身子。

    东厂代表的是天子的手眼,若是东厂的人带走沐九如,只有可能是他家少爷的身份败露了……

    蔺南星的脑子里一瞬闪过杀了景裕,杀出大虞的念头。

    他缓了缓神,品出些不对劲来。

    “劫走……”蔺南星喃喃着这两个字眼,勉强冷静了下来,道:“前因后果你即刻给我说清楚,快!”

    蔺督公身上的杀气都能把人煞死,报信的宦官不敢怠慢,当即从胸口摸出信笺,递了出去。

    书信极小一张,里面全是多贤写的蝇头小字,纸张上还溅了一些血点。

    蔺南星手指颤抖,眼瞳飞快地上下移动,浏览文字。

    宦官在一旁道:“半个时辰前,傅公公收到蔺太监第的飞鸢传书,有几个东厂的人闯入正君的屋子,将还在睡觉的正君带走了,护卫的府丁全被他们杀了,连多贤和多鱼小公公都伤的不轻!”

    蔺南星拳头握得吱嘎作响,森然道:“蔺多福……”

    不……事情不对劲……

    若是蔺多福暗中出手,不会在他府第里大肆杀戮,更不会暴露了身份,同他正面结仇。

    若不是蔺多福生的事,而是东厂奉景裕之命来捉拿沐九如,那么锦衣卫必然是大摇大摆入内,不会是“闯入”,且带走“睡着”的沐九如……

    蔺南星压着焚心的焦急,耐下性子继续分析书信上的文字。

    ——那些“东厂之人”并非从正门进入,而是翻墙入内,被问及身份和来意之后便开始大开杀戒,最后也是从后门的巷子里把沐九如运走的。

    这绝对不是东厂和天子的手笔,更像是有什么人要嫁祸东厂,让他和蔺多福对上!

    内阁首辅,秦世贞……

    还有可能是……沐家。

    沐三娘如今和秦屹知定了亲,两家本就是坑壑一气,一陨具陨,一条船上的蚂蚱!

    蔺南星紧紧握着那张小纸,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几乎要把自己给刺出血来。

    ——他昨日晚饭的时间就传书给了傅逸丹,下令在蔺太监第附近增加调派城防兵士。

    人员调动有颇多手续,层层下达也需要时间,傅逸丹对他的事情向来不会怠慢,多半今日下午,士兵的调动便能落实……

    只差半天,只差半天!

    蔺南星自腰间用力一扯,装着墨敕鱼符的布袋断裂脱落,半露出里面彰示无上荣宠的银色鱼符。

    蔺南星将鱼符塞进传信宦官的手里,语速极快地道:“带我口令速去京城南门,告诉守城将士,京中有敌国细作入城行刺,即刻落下所有城门,全城封锁,任何人都不得出入,哪怕是东厂的人或是皇亲国戚,快去!”

    这般重要的鱼符就给他了?!

    还有哪来的刺客行刺?

    刺客刺的是蔺正君,又不是皇帝,封锁全城事后万岁爷怪罪了咋办?

    传信宦官只觉手中鱼符,烫得像是都能把他脑袋弄掉。

    但他也不敢出言质疑,怠慢蔺公,不然他以后也别想在傅公公手下混了。

    反正大人物们的事,也轮不到他来愁。

    宦官连声道“是”,死死抓着墨敕鱼符,脚下生风地出了庙宇。

    身侧一道疾风呼呼而过,蔺督公竟是比他跑的还快,径直就向着山门跑去。

    蔺南星此刻满脑子都是沐九如的安危,和之后寻人营救的打算。

    山路十八弯,山上路难,下山路险。

    雨后的台阶湿滑易摔,稍有不慎便是失足坠山。

    蔺南星管不得这些,一步就是三格四格的台阶,哪怕脚底打了滑,他也只一踉跄,就调整好步伐,继续横冲直撞地下山。

    下到山脚,蔺南星的衣摆已溅满泥点,几处勾了丝,几处破了洞,连俊朗的脸上都多了些脏污。

    宝光寺山下的茶棚会帮香客看顾马匹,蔺南星想也不想冲进茶棚边的小小马厩,翻身而入,扯过其中一匹褐马的缰绳。

    铺子的老板还未及反应,蔺南星已扯断绑缚在木头上的缰绳,翻身上马,“驾”得一声让马儿跃出了栏杆,连带着棚顶都被捅破了一角。

    褐色马儿嘶鸣一声,对陌生人的骑乘颇不驯服,蔺南星狠狠拉了两下缰绳,马儿长鸣一声,顺从地飞驰起来。

    茶棚老板这才后知后觉地叫唤道:“青天白日的!匪徒抢马了!快帮我报官!”

    “哎呀这屋顶也被掀了!真是流年不利!”

    蔺南星半个回眸也未给身后,又用力甩了甩缰绳。

    瞬息之间,茶棚的喧闹已被甩在耳后。

    蔺南星此刻只想快点赶去京营。

    他虽已派人已派人封锁了京城的城门,但还全然不够。

    若是劫走沐九如的人不在城里,而是快马加鞭离了京……

    那么京畿的五座城池全都得封锁,进行全面搜查!

    还有沐家、蔺多福近日的动向,以及秦家……

    每个有嫌疑的人他都得尽快查清!

    局势当前尚不明朗,不知对方把沐九如绑走所为何事,又是要要挟于他什么……

    最差的情况是……沐家会想置他家少爷于死地……

    又或是根本就是些与他们无冤无仇,素不相逢的亡命之徒,不知要把沐九如带去哪里,也不知要对沐九如做些什么……

    蔺南星心急如焚,他手上没有马鞭,只能狠狠地用马镫踢打马腹。

    马匹吃痛嘶鸣,蹄间三寻,风驰云走地向前奔去。

    如今蔺南星的动作只要慢上一分,沐九如的性命就要多一分的危险。

    他望着京营的方向,心中满是今早床上自家夫郎安恬娴静的睡颜。

    如今不过半日,静好岁月就成了泡影,沐九如去向无踪,生死不明。

    蔺南星的这一生,哪怕是沐九如还在冷宫里时,他也从未丢失过沐九如的踪迹。

    沐九如的所在,就是蔺南星的风向标,是蔺南星的北斗星。

    蔺南星距离沐九如不管多远,只要他知道沐九如还在那里,他就会坚定不移地向着那个方向奔去。

    可如今,沐九如却如沧海一粟般,没入了茫茫京城中,甚至是整个大虞,整个世界……

    蔺南星不敢想沐九如会遭遇什么,会出什么意外。

    昨日刚被沐九如治愈的隐痛,又好像从四肢百骸里冒了出来,在他的心口盘桓来去,要把他撕裂绞碎,要把他从沐九如的身边剥离。

    让他再次成为漂泊无根的浮萍,成为无处依靠的野犬。

    蔺南星眼眶微红,牙关咬紧。

    哪怕把整个京州搅得天翻地覆,他也要最快时间找到沐九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