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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小莲 对苗善河来说,他残疾的不止是他……

    年少的苗善河胸无大志, 谨小慎微地度过着作为奴婢的每一个日夜。

    他那时在御膳房里做着打下手的活计,偶尔得了差事,也会去宫外走走。

    一次出宫办差的路上, 他出手相救了被地痞轻薄的小娘子。

    苗老公在泛黄的回忆里一点点地抽丝剥茧。

    想到曾经的心上人,他那对不再如年轻人一般清亮的眼眸里荡起浓浓的情意。

    “她叫小莲,是个高挑漂亮的女郎, 性格也极为明艳果断。”

    他笑着在头顶比划了一下, 露出些毛头小子一般的稚气:“她比我还高上一头呢,那时若不是我有宫里的鱼符, 我这矮短的身材,怕是也救不了她。”

    年轻的苗善河没比三十年后的自己挺拔上多少, 是走进人群里连大多数女郎都比不过的身量。

    但幸好他有个朝廷奴婢的身份, 那日他穿着宫里的宦官服装,亮出了进出宫闱用的鱼符,地痞们便不敢在公公面前放肆, 悻悻地离去了。

    小莲得了苗善河的解救, 好生拜谢了一番恩公。

    苗善河当时赶着办差,便没多与小莲闲话,两人略通了姓名,就此拜别。

    苗善河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回了宫他继续做他的御膳房小火者,捡漏一些贵人们不要的吃食,或是挨一些不轻不重的责罚。

    直到苗善河下一次得了离宫的差事时,他一出宫门,便在外头见到了等候许久的小莲……

    蔺南星专注地听着苗老公的回忆,偶尔给抚今追昔的老人续上酒水。

    苗善河如今虽然身居高位,却是个实打实的老光棍, 身边除了一子一女,再没有任何一个伴儿。

    想来这段年少情思,也是遗憾收场的。

    但再遗憾的事情,也已三十多年过去了。

    苗老公如今说起这些,只觉得每个时光都值得怀念,任何一段苦楚的过往都还能咂出点甜来。

    他笑道:“后来她便时常在宫门外等着,每次都带些东西送我,一点干粮,一杯饮子,或是一方绣帕。”

    苗善河与小莲便这般断断续续地在宫门外相见。

    他们维持着点头之交,又略有默契的关系。

    整整一年,每次苗善河见了小莲之后,都只是拿了东西又回赠了东西就走。

    他不愿和这小女郎离得太近,生怕污了小莲的名声。

    转眼间小莲就到了十六岁,适婚女郎不婚的赋税便要开始缴纳了,小莲的家里人开始帮小莲捉摸婚事。

    这一次,宫门外的墙根处,小莲对苗善河说道:“恩公,你娶了我吧,我愿意一辈子跟着你,做你的妻妾。”

    苗老公目光悠悠,像是看到了三十年前的京城。

    在大红的宫墙下,他与心上人相对而立,像是站在洞房花烛的帐前。

    少不经事的他每次都与小莲在那处相见。

    绯红的墙边,他仰视着明艳似火的心上人,沉默地接过小女郎的爱意,再送出埋藏在心底、不可告人的情思。

    苗老公叹道:“我那时十八九岁,早就对小莲目窕心与了……可两情相悦、娶她为妻我想也不敢想,她就和阿祜一样,是个清清白白的良民,她长得好看,还比我都高挑,如何能跟着我这个朝不保夕的奴婢。”

    “她说要跟着我,要我娶她,我心里是高兴的,但更多的是畏惧……”

    苗善河淡淡一笑,像是对故人的欣赏,又像是在自我解嘲:“我对她好劝歹劝,让她另选佳婿,连我身子的残缺都和她说了,她还是半分没有动摇,我最后落荒而逃,窝在宫里好几个月都不敢出来。”

    年少的苗善河一躲接近半年,在下一次离宫的时候,他带上了攒着的所有银两,要给此生求不得的意中人增添嫁妆。

    宫门之外,熟悉的女郎依旧在等待着他。

    夜色中,小莲艳丽的容颜多了些许憔悴。

    依旧是老地方,灯火幽辉,艳红的城墙在夜色中更像是红烛帐暖。

    四周无人,僻静无声,小莲向苗善河递上了一只红色的木盒。

    苗老公对蔺南星道:“便是这盒角先生了。”他揶揄地笑道,“我那日收到它时,和你方才打开盒子时的表情别无二致。”

    -

    苗善河“啪”地一声关上了盒子。

    他双手颤抖,差点拿不住这对阉宦而言,如同喝茶饮酒一般寻常的物件。

    小莲的目光在夜色中如同明月般皎洁。

    高挑的女郎依然直率大胆,灼灼如火地看着他,道:“恩公,我知道你是阉人的,我不介意这些,也不介意没有自己的子嗣,我们将来可以收养儿女。”

    小莲虽然行为大胆,可说起这些脸颊上还是染了嫣红,羞怯地道:“我去买了一个角先生,恩公可以用角先生和我做夫妻。”

    苗善河被小莲的话语荡魂摄魄,又为这句话而惶恐万状。

    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究竟要有多大的勇气,才敢亲自去采买床笫间的用具。

    她又需要如何多的胆量,才敢做出惊世骇俗的决定,愿意此生不要自己的子嗣。

    甚至她在被拒绝了一次之后,依然坚定地想要和阉人成为夫妻。

    在高挑女郎的勇气面前,苗善河像是被无形的东西压得更矮了,他几乎要抬不起头来,像是要趴在地里才敢窥探向心上人的面庞。

    就是那么好的女郎,她勇敢、貌美、高挑,还是清清白白的良人……

    让苗善河无时无刻都觉得,若他对小莲是真正的爱重,就该让小莲和更好的人在一起,过上更好的日子。

    苗老公长叹一声,悔恨地道:“我当时,当时说了不少畜生话,骂了她一通,让她收回了这盒角先生,并且与她恩断义绝。”

    苗善河心疼地道:“小莲……她在被人欺辱时都没有哭过,那次她却当着我的面哭了。”

    “之后她就抱着盒子,哭着离去了,我怕她出事,一直跟在她的后面。她在碧水湖边徘徊了很久,最后把盒子整个扔进了湖里,那之后……我们便再未见过一面了。”

    蔺南星看着手中的匣子。

    原只是床笫上的物件,却在有情人的一送一还之间,被赋予了极其深重的情意与憾意。

    蔺南星触摸上这个比他年岁还长的匣子,木盒表面没有什么泡烂的痕迹,想来这个盒子入水之后很快便被人捞了起来。

    ——捞起它的人还是苗善河。

    苗小公公亲眼看着小莲全须全尾地回了家里,又想起自个儿怀里揣着的银子。

    他虽是和小莲不欢而散了,却也本就做好了今天要不欢而散的打算。

    苗善河留了书信和钱财扔进院里,就又走回那处湖边。

    湖水里躺着心上人之前送他的定情信物。

    苗善河跳进了湖里,把小莲送他的角先生捞了回来。

    匣子不停地滴着水,就像小莲不停流着的泪。

    里面装了一个女郎,此生绝无仅有的勇气。

    却被一颗卑怯的心给推拒了回去。

    苗老公慢慢地说道:“那日之后,我寻了个外调的差事,去了京外办差三年,那时的我不敢再待在京里,我怕她再寻我几次,我便推拒不了她了,也害怕再见她时,她已嫁为人妇,与其他男子阖家美满。”

    苗老公将酒杯放到桌上,音色冷冽地道:“这便是我做的最错的决定。”

    -

    少年苗善河不敢接受小莲,也不敢想象他和小莲的任何一种将来。

    于是他便孑然一身离了京,只带上小莲送了他的、又扔进湖里的角先生。

    离京的那三年里,苗善河常常看着盒子里的角先生低回不已,辗转反侧。

    小莲只以为苗善河是因为身体的残疾而不愿接纳她,于是直率的女郎便亲自买来了角先生,告诉苗善河她不介意这份残缺。

    可小莲又如何能够得知,对苗善河来说,他残疾的不止是他的身体,还有他为奴为婢,刻在骨子里低人一等的认知。

    是他朝不保夕、贵人一言一令就能对他生杀予夺的低贱性命。

    苗善河短缺的是他的身高,是他的身体,也是他的身份。

    三年后,苗善河依然独自一人回归京城。

    他偷偷探寻了小莲这三年里的动向,这才得知小莲嫁给了一个做小买卖的人家。

    但新婚不过一年,他所爱的女郎生了个女婴,便撒手人寰,长辞于世了。

    小莲的丈夫得了小莲的嫁妆,很快又取了新妇。

    而小莲因为未曾诞下男孩,被草草埋在乱葬岗里,一块无字木碑,混迹于千千万万无名坟墓之中。

    苗善河的心上人竟是连个正经的坟地也不曾有,让他想要收敛尸骨都无计可施,想要祭拜都无坟可拜。

    最后不欢而散的那一日,成了真正诀别的日子,也成了他们天人永隔前的最后一面。

    小莲送给苗善河的信物,从用来思念伊人的物件,变成了用来悼念伊人的物件。

    苗善河唯一还能做的,就是多多关照小莲留存世间的女儿。

    那户人家对小莲的女儿并不爱护,苗善河便收养了下来,将女婴过继到自己的名下。

    然后他在青果巷里租借了宅子。

    那时的他因缘巧合下又收养了苗承,小小宅院内,二十出头的苗善河抱着牙牙学语的苗冉,牵着幼年便成了阉宦的苗承静默地站着。

    向来与世无争,遇事退避的苗善河忽然就想通了。

    他便是为了一双养子女,也要竭尽所能地去争去抢。

    十年之后,苗善河成了司礼监的秉笔太监。

    又过五年,他成了司礼监的掌印太监。

    他的风头虽没有蔺广那么盛,但护着子女一生无忧,倒也不成问题。

    想来当年他若是早些勇敢起来,如今也能给到小莲富足安逸的一生。

    如今却只有匣子里的角先生,能让他睹物思人。

    再多的悔恨,经年历久之后,都只成了一声叹息。

    苗家的家谱之上,本只写了苗善河、苗承、苗冉三人,忽然有一天,上面就多了“亡妻小莲”四个字。

    不过多久,小莲的牌位也被请进了家宅。

    几十年的时光,地位的上升,阅历的增长,这才让苗善河能够直视这段情谊。

    他将心上人的牌位娶进了他的家门里。

    第72章 解封 这世上,绝不会有任何一人,比蔺……

    但时光不能倒流, 苗善河能娶得的,也只有心上人的牌位了。

    老公公望向他屋子的方向,那里便供奉着他的亡妻。

    苗善河道:“如今想来, 年轻之时自以为对小莲的好,不过是我的胆怯罢了,我想着她能过更好的生活, 却不敢亲自给她更好的生活。”

    苗善河慈祥地看着蔺南星, 像是在看一个为情所困的晚辈,也像是在看着曾经的自己。

    他劝道:“阿祜既然是你的心悦之人, 你便莫要再瞻前顾后了,你又如何能够得知他不与你在一起, 还能遇上更好的良缘?”

    “你若是害怕, 就对他好些,再好些。”苗善河柔声说着,浑浊的眼里浸满风霜, 又坚不可摧。

    苗善河道:“好到你们都觉得这世上除了你之外, 再无一人能给到他如此多的爱重,他自然也不会再去爱上他人,心悦他人。”

    苗善河的几句温言细语,却在蔺南星耳中振聋发聩。

    小郎君心头牢如磐石的围墙, 突然之间就被这段话语给撬开了个口子。

    沐九如曾在蔺南星心上的那个裂口处一次次地叩击过,留下一道又一道的裂痕,又被蔺南星强行地再次堵住。

    但已经破碎的、疮痍的缝隙,依然不停地向外溢出奴婢南星想要堵住的、不敢泄露的爱意。

    在苗善河的故事里,年轻的宫人因为身高、因为阉宦的身份而胆怯退缩,被无形的枷锁绑缚住,不敢向心上人靠近一步。

    蔺南星比起曾经的苗善河来, 他的恐惧只有更多、更深。

    可他却比苗善河拥有更多的勇气,也得到了钟情之人更多的支援。

    如果不是沐九如率先选择留在京城,如果不是他的主子亲口指婚,承认愿意嫁给他做为正君……

    蔺南星甚至连一星半点的爱慕之心都不敢生出。

    ——因为他是沐九如的奴婢。

    就像没有一个宦官敢爱慕天子一般,蔺南星也不敢爱慕他的主子。

    六年的相伴相守,六年的苦苦追寻,蔺南星对沐九如的感情早已超越了男女之情、亲友之情、主仆之情甚至是天理伦常。

    浓烈的爱意甚至不用任何东西去点燃,都时刻翻腾着蔺南星的血液,灼烧蔺南星的肺腑。

    从小厮到夫君的转变,让他的这些情意流向了更符合身份的位置,带来情难自抑的渴望与遐思。

    他永远都想要顶礼膜拜他的主子,永远都愿意香花供养他的正君。

    这世上,绝不会有任何一人,比蔺南星更深爱沐九如。

    心口的封印被不经意地戳破,无数的液体顺着那个裂口决堤而出。

    它们浓稠而汹涌地四处奔腾,将蔺南星里里外外沾染上涤荡不清的鸦黑粘液。

    星火般的微光闪烁在其中。

    万顷琉璃飘荡在每一寸污浊的水流里,粼粼辉芒交相皎洁,将粘着的黑夜照彻为银河星汉。

    那些微光,是蔺南星一生难以割舍的亮色。

    是他与沐九如相伴的点点滴滴。

    是他挑不出,捞不尽的,对主子的思慕。

    -

    蔺南星抱着沉甸甸的木盒,垂下头颅,深深感谢教诲他的长者:“晚生多谢苗老公的指教。”

    苗善河笑了笑,举起酒杯对蔺南星道:“也谢谢你听老头子说这些往事,喝酒喝酒。”

    蔺南星连忙举杯共饮。

    苗善河打趣道:“这么看来不是他不愿同你亲近,你是不愿同他亲近了,怜取眼前人啊南星,你总是推拒,阿祜或许心里也要惶惶不安的。”

    蔺南星耳尖通红,喏喏地道:“是,是。”

    苗善河慈爱地道:“角先生你收好吧,看你这样子,怎么使需要我教吗?”

    蔺南星脖子后面都泛起了红来,他连忙推拒道:“不必,晚生懂的。”

    苗善河见这人实在害羞,也就不再谈及此事,重新拿起筷子给蔺南星布菜:“那就吃饭,喝酒。”

    蔺南星道了谢,也挑着苗善河喜欢的菜色给布了回去。

    两人又闲话起了家常。

    苗善河问道:“你现在身子如何了?”

    蔺南星不做掌印太监的原因,在宫里不算秘密,苗善河有此一问再正常不过。

    蔺南星回道:“如今休息的时间多了,身子自然是好些了的。”

    苗善河吃了口菜,沉吟片刻,问道:“你这时候退下来,是想之后彻底退出朝堂了吗?”

    蔺南星扒了两口饭,细嚼慢咽以后,缓缓回道:“晚生是有退的想法,但圣上如今刚刚登基,身边得力的奴婢还不够多,我若是想彻底退了,怕是还得要上十多年。”

    苗善河点点头,边吃饭边道:“我这有些话,你且听听,若是你觉得不妥,就当老头子没有说过。”

    蔺南星恭敬地道:“苗老公请讲。”

    苗善河道:“若我在你这位置上,我可能会找机会去外地混上几年,这大内里谁是爱钱的,谁是爱权的,咱家一看便知;你内里还算是个清净的,若真是有打算退出去和阿祜做平常夫妻,好好生活的话……便别留在京里了。”

    苗善河捏着汤勺搅了搅菜汤:“人在京城,你就是再居于一隅,也自会有麻烦人、麻烦事惦记着你,若说大内是个狗笼子,京城便是个鱼缸。”

    勺子晃动之下,沉底的豆腐、肉片、豆豉全都翻涌了上来,赤褐色的汤水浑成一团漩涡,苗善河捞了一块豆腐放到一旁的小碟之中。

    他慢条斯理地道:“哪怕你在奇石之下躲避,但只要一条大鱼侵扰,一个鱼网打捞,便会彻底搅了你的安宁。”

    若想不成为被搅和在浑水里的鱼儿,便只有像这块豆腐一样彻底脱离了那口缸,任它汤水翻江倒海,在盆外的自然太平无事。

    蔺南星从小碟里夹走那块豆腐,微微笑道:“多谢苗老公的提点,我倒是不介意身处哪里,但离开京城……若不是外头有什么非我不可的差事,万岁爷怕是不愿意放我出去。”

    苗善河笑着看了他两眼,顷刻明白了这小子是更想离京,在暗戳戳地探他这司礼监掌印的口风。

    苗善河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接应道:“成,你若有想法出去,我这倒是可以帮你转圜一下。”他吃了点菜,又道,“我劝说你离京,除了是想你和阿祜这对有情人往后能有个好结果,也是有些私心的。”

    蔺南星抬眼望了过去,虚心倾听,愿闻其详。

    苗善河叹道:“儿女都是债啊,我家的承儿去吴地已一年有余,给我寄了好些家书来,说是那边的官员和镇守太监像土皇帝一般无法无天,让吴王左支右绌,难以施展拳脚,你若是去了那边,也能给他添点助力。”

    这事蔺南星倒也听过一些风声。

    镇守太监直属于皇帝的麾下,可直接监管一方土地运作,若不看实权,只说地位,甚至比堂堂亲王更要高上一些。

    吴王前些日子就传过书上奏,说扬州镇守太监徐威鱼肉百姓,不敬朝廷。

    景裕让如今的东厂提督蔺多福去查了,但蔺厂公现在手里有倒秦的大事要办,扬州那些地方上的风雨,自然是无暇他顾的。

    苗老公把救兵请到蔺南星的头上,若是不看往昔,倒也无可厚非。

    但实际情况却更加复杂,蔺南星尴尬地道:“苗老公,我和苗小公公……吴王被废太子之时,我与苗小公公闹得不太愉快,您是知道的……”

    苗善河不以为意地点点头道:“我自然晓得,你和承儿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成王败寇的事情,承儿早就不介怀了,吴王还在不在意,我倒是不太清楚……”

    他摇摇头:“但我也就是这么一说,未必你就能去那里,甚至你能不能出去,如今也是没个准的。”

    “这事我会帮你留心,但兴许到时候也只有什么穷乡僻壤才有合适的缺口,能让你去也不一定。就是说个万一吧,万一你能去上吴地,希望南星能替我这老父亲帮帮承儿和他主子的忙。”

    苗善河又举了举杯。

    蔺南星连忙起身,诚心实意地应道:“若有机会,我一定相帮。”

    -

    未时初左右,蔺南星回到了蔺太监第。

    今日的主屋热闹非凡,一众姨娘都在外间坐着,与沐九如一道闲话家常,人手一个绣绷做着针黹。

    这些日子沐九如已对管家逐渐上手,置产之事也有了些打算。

    他自己是个不学无术的病弱公子,许多事情一味独自蛮干多半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于是他便把主意打到了“不事生产”的姨娘们身上。

    这些五湖四海来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多是见过世面,身上有些本事的人。

    只是姨娘们到底脾性为人如何,是否可以放心使用,沐九如却还在慢慢地试探。

    因此最近的主院,便常常是这副门庭若市的情景。

    蔺南星往日在沐九如接见姨娘们的时候,都是一个人窝进里间去的。

    他一来对这些妾室毫无兴趣,二来也不敢没事情就同沐九如平起平坐,真就当自己是个主子了。

    但今日的他却顺着自己的心意,收纳了完苗善河的礼物之后,又回了外间,一刻不离、不分场合地陪着沐九如。

    ——蔺南星就坐在了沐九如的边上,另一个主坐之上,与沐九如比肩齐声。

    蔺小郎君虽是有些心虚,但他这些年早就练成了一身装模作样的本事,倒也不至于让外人看出他的怯意。

    反倒是姨娘们因为没怎么和蔺老爷接触过,各个吓得不敢说话。

    沐九如见气氛冷了下来,便刻意抛了话头,姨娘们自然给面子地接了话。

    蔺南星也配合着主子,不让场面再次冷了,破天荒地同其姨娘们聊了几句。

    一众二十不到的小年轻过了刚开始的那阵子拘谨,很快就熟络地放开了,和正君、老爷七嘴八舌地闲谈起来。

    夏月说起娘家的家长里短,也说起经掌店铺时遇到的奇人异事;张妗金平日里喜爱研究杂学,便说些天马行空的九流百家。

    孙连虎和白锦则是说起他们从军的经历,蔺南星听了也附和上了几句厉兵秣马的行伍体会。

    阿芙说起她的家乡,风吹草低,载歌载舞,燃到天边的篝火与鲜甜辛辣的马奶酒。

    风兮自幼生长在花街巷柳,说的就也是那些眠花宿柳的逸闻……

    沐九如的人生虽然贫瘠,却也能说上一些游记里的所获,话本里的趣事。

    最后就连蔺老爷也被起哄着,说了点大臣内臣的闲话。

    一个下午之后,沐九如对这些姨娘们的秉性又多了不少把控。

    而蔺南星也算是与他们混了个半熟。

    这些“东西”褪去身份带给他们的定义之后,忽然成了一个个有血有肉的生灵。

    直到日头西斜,要吃晚饭的时候,姨娘们才拜别了老爷和正君,约定好下次拜访的时日,依依不舍地回了西院。

    沐九如许久不曾与这么多人结交,虽是有些疲累,心情却久违得十分舒畅。

    秀美郎君微粉的面色因为情绪高涨,而变得更加红润,明艳的眉眼满是欣快的笑意。

    蔺南星在边上看着他艳丽夺目的正君,也不由地跟着嘴角高翘。

    仆役们在屋子里来去忙碌,被多鱼指挥着收拾着残局,多贤则是带着下人们摆放着晚间的饭菜。

    蔺南星替沐九如收好了针黹的工具。

    他稍作犹豫,回到了正君的面前,弯着身子,轻声地问道:“正君累了一下午,我抱你进去吧?”

    第73章 相约 蔺南星抚上沐九如的后颈,带着他……

    沐九如看了蔺南星两眼。

    小郎君几乎已经把他整个圈在怀里了, 说出的话语虽是在询问不假,可显而易见,蔺南星就是想抱着他进去的。

    沐九如向来不爱扫他家南星的兴, 也乐意宠着他家的小南星。

    他柔顺地伸出双手,笑着应道:“那就劳烦老爷了。”

    蔺老爷轻轻“嗯”了一声,高高兴兴地接过主子双手, 让沐九如勾着他的脖子, 稳稳地将人打横抱起。

    淡淡汗味飘到了沐九如的鼻尖,还伴随着一些新鲜的栀子花香。

    蔺南星如今不熏香了, 却依然十分注意身体的清洁与气味。

    他陪在沐九如的身边时,总是一天好几回地洗澡, 然后采些鲜花放在衣袖衣领里。

    沐九如每每靠近他时, 都能闻到淡淡的花香。

    沐正君被坚实的臂弯簇拥着,被喜爱的气味环绕着,被他的小相公妥善地怀抱着, 进到了里间。

    桌上饭菜已经备齐, 升腾着袅袅热气。

    前几日刚购置的虞美人也开得正好,红黄几朵怒放在桌子正中的花盆里。

    蔺南星轻轻地把夫郎放到满是软垫的轮椅上,然后连人带椅地推进餐桌前。

    今天的小郎君伺候他家少爷格外得殷勤。

    不仅在妾室们面前疯狂抢多鱼的活照顾正君,还主动要求抱着能够行走的沐九如进入里间。

    就连吃饭的时候, 蔺南星都一刻不停地注视着沐九如。

    但凡沐九如多看哪个菜一眼,那道菜便会从蔺南星的筷子里,落进沐九如的碗里。

    沐九如被小相公带到饭桌前时脚不沾地,现在沐少爷怀疑他家小南星还想让他饭来张口,嗷嗷待哺。

    但是……小奴婢自作主张地照料他,并不会让他觉得讨厌和冒犯。

    相反,沐九如很是期待和喜欢。

    他期待蔺南星一点点向他靠近, 一点点地走到他的身边,走到比他更高的地方。

    沐九如笑眯眯地,给自家偷偷成长的大可爱布回了菜肴。

    小夫夫两人便和乐融融地吃完了晚饭。

    之后晚间休息的时光里,蔺南星陪着沐九如练了会儿针法。

    沐九如的手依然抖得厉害,因此他很少下针,每次都慎重地犹豫许久,才戳了下去,最后还是十有八九会扎错位置。

    但蔺南星皮糙肉厚,拔了针,随手抹上两下,血迹便消失了,只留下个红红的血点子在上面。

    倒是沐九如心疼地在小相公的手上亲了好几下。

    再晚些的时候,蔺南星去耳房冲洗了一番,便干起了老本行,伺候沐九如洗了澡。

    他把自家少爷打理得干干净净,裹上素白的里衣,抱回到他们的婚床上,随后拿了个手炉慢慢地给沐九如熥干湿发。

    洗完澡后的沐九如浑身上下都泛着艳丽的粉色,他挨着小夫君的大腿,懒洋洋地趴卧在被褥上,任由蔺南星拨弄他的发丝。

    沐九如的头发又长又多,每次烘干都要花上许久。

    但不熥干又是不行,湿寒的水汽在沐九如身上留得稍久,就会让沐九如染上风寒,或是犯了头风。

    蔺南星勤勤恳恳地替少爷打理头发,沐九如闲来无事,便忍不住想要逗人。

    半躺的美人支颐抬首,揶揄地道:“小南星,你今天怎么对我特别得殷勤?”

    蔺南星动作微顿,柔声道:“少爷如今做了我的夫郎,南星自然要比往昔对少爷更加体贴悉心。”

    沐九如眸光微动,看破却不说破,他低笑几声,把自己翻了个面,脑袋枕在蔺南星的腿上,温柔地夸道:“我的小夫君,怎么这么好。”

    蔺南星被夸的脸颊泛起了薄红,凤眸里荡了明晃晃的亮光,薄唇也抿起了一点,笑得青涩而俊朗。

    他说不出更多的情话来,便只好更加温柔地伺候夫郎。

    从这沐九如的角度望去,他家小相公的喉结此时格外突出。

    手臂动作的时候,小郎君会不自觉地进行吞咽,喉间的那个小球便会随之上下滑动、时隐时现。

    抓人眼球,还有些性感。

    沐九如定定地瞧了一会,还是忍住了,没给勤恳劳作的小郎君添乱,他又问道:“今日你还带了个盒子回来,买了什么?”

    蔺南星呼吸微滞,片刻后他放松心神,温声答道:“是苗老公送的角先生。”

    沐九如一愣,道:“苗老公怎么会送这个物件?”

    蔺南星继续着伺候沐九如的动作,耐心地道:“少爷有所不知,阉宦之间,长辈照拂新婚的小辈便会送这个的,且苗老公送的角先生,对他来说是件意义非凡的东西。”

    沐九如这下生了好奇,漂亮的脑袋都歪了一歪。

    蔺南星看得心头微烫,鼻尖都像是有些热乎乎的,他连忙收敛起心神,将苗善河与小莲的故事说了出来。

    沐九如听完了蔺南星的讲述,忽然就明白了他家小南星今天为何会有这么些改变。

    他唏嘘道:“苗老公这般好的人,却与他的夫人天人永隔了,着实令人惋叹……”

    沐九如摇了摇头,语调又轻快了起来,笑道:“既然苗老公是把东西送给我们的,那我也该看上一看,南星,你把东西收在哪了?”

    “我来拿。”蔺南星放下了手炉,从抽屉里拿出匣子。

    沐九如接了过来,把古旧的木匣放在膝头,开启锁扣,掀开盒盖。

    莹白的角先生安稳地躺在红色软垫之中。

    柱体由寻常的石料所制,外形粗鄙不堪,一看就知道是床笫间的用具。

    可这件东西的背后,却是一段天人永隔的哀婉往事,一颗历久弥新的爱慕之心。

    它被赋予了原本功效之外的意义,让它不再仅仅只是一个床笫间的用具。

    这是一份长久的思念,也一份满怀善意的祝福。

    苗善河和小莲的故事,已是一段花残月缺的遗憾。

    老人家将珍藏一世的宝物送给了有缘之人,希望蔺南星与沐九如能走出一个花好月圆的结局。

    能够相守一生,百岁之好。

    沐九如柔声道:“苗老公愿意将这般重要的物件送给我们,证明他是真心实意关爱你的。”

    他轻轻触碰上角先生冰冷的表层,真挚地问道:“落故,等我身体好了,我们就用这个圆房吧?”

    貌美夫郎的目光柔软而坦荡。

    蔺南星回避了沐九如的视线,垂眸看向夫郎安放在角先生上的葱白指尖。

    他的心脏沉沉地跳着,越来越响。

    片刻后,蔺南星低声地应道:“嗯。”

    沐九如轻轻一笑,温存地靠进了夫君的怀里。

    小郎君容易害羞,心跳砰砰地炸着他的耳膜,此时此刻是不方便再去出言调笑了,沐九如便转而研究起了圆房要使用的物件。

    “这几处有锁扣……像是能带在身上。”

    “……这处可以放进去,我以前倒是不知晓角先生还有这般式样的……”

    沐九如认真地端详着,把物件里里外外摸了一圈。

    葱白纤长的十指,在形状清晰的角先生上来回逡巡。

    蔺南星看得口干舌燥,浑身都烧热起来。

    阉人的物件没有男人的功能,变不成能用来圆房的形态,而这枚角先生,便是将来代替蔺南星用作圆房的工具。

    如今沐九如翻来覆去地抚摸它,对蔺南星而言,和沐九如正在把玩他的一部分并没有什么区别。

    蔺南星光是看上几眼,都羞臊得想要弯下腰背,把自己缩成一团。

    难以控制的热流在蔺南星的身体里到处穿梭,要挤往他残缺无用的那个地方。

    原本还算平稳的呼吸便也随着身体不堪的反应,变得急促紊乱。

    与夫郎腰背接触的地方火热到滚烫的程度,肢体也僵硬紧绷得甚至在微微颤抖。

    这汹涌而来的变化太过明显,瞬息就被怀中人感知察觉到了。

    沐九如只是一本正经地翻看了几下角先生,却不知他为何能拨撩到边上的蔺南星……

    他家相公分明是个小阉人,却意外得年轻气盛。

    沐九如对蔺南星向来是怜爱又疼宠的,他见了此情此景,便将角先生和匣子放到了一边,柔声问道:“落故,你想要摸摸我吗?要不要亲个嘴?”

    蔺南星闻言气息更乱,全身上下都被点燃了,沸腾得像是正在经历烈火灼烧。

    他沉沉呼吸了几下,用眼皮抿去额上不断滑落的汗水,隐忍地道:“不,不用。”

    “真的不用?”沐九如问道。

    从沐九如的视角看去,此刻的蔺南星眼尾飞着红,牙关紧咬,连带着面颊也绷直出了性感的线条,细汗汇聚成滴,划过下颚,没入颈项。

    这强忍克制的模样,着实让沐九如心疼。

    他擦了擦蔺南星脸上的汗滴,轻柔地道:“是我的错,又不知怎么撩拨到了你。”

    沐九如目光温柔,婉顺地道:“但是……小落故,如今我们是明媒正娶的夫夫了,你是我的夫君,我也是你的夫郎,你随时都可以对我做任何事情。”

    沐九如道:“哪怕现在我们就圆房。”

    蔺南星耳畔一阵贯天彻底的轰鸣倏然而过。

    随后世界变得极静,极清。

    烧热消失无踪。

    细汗缓缓坠落。

    唯有心跳沉沉地,一下、一下、一下……

    无声又响亮地脉动着。

    蔺南星在沐九如包容的目光中,伸出了自己颤抖的手掌,慢慢摸上沐九如的鬓发与侧颜。

    宽大的掌心布满了细碎的旧伤,带着无法磨灭的、属于一个奴婢的粗糙质感,拂过正君面颊上吹弹可破的肌肤。

    沐九如顺从地合上眼帘,鸦羽般的睫毛低低垂落。

    像是在等待一个吻,又像是在等待抚摸,等待被完全地占有。

    角先生就躺在床边,明媒正娶的夫郎衣裳松垮地靠在夫君的身上。

    倾泻的长发披散在蔺南星的手中,散发着让他日思夜想的清香。

    帐内的每一寸空气,都变得旖旎温软,如梦似幻,像是把时光拉回了洞房花烛那日。

    蔺南星抚上沐九如的后颈,带着他的夫郎义无反顾地靠上自己的心脏。

    “再……过一阵。”

    胸腔随着话语声微微地震动,让蔺南星音色听起来格外的低沉沙哑。

    沐九如柔顺地依偎着身前的郎君。

    高热的躯体紧密地将他浑身笼罩,宽大的手掌克制而缠绵地贴合在他身后。

    他们前所未有地贴近着。

    沐九如悄声问:“过一阵?”

    蔺南星收紧了手臂,将夫郎严丝合缝地拢在怀里,用身躯遮挡住怀中人的双目,不让沐九如看见自己迷魂淫魄的不堪情态。

    他音量极地,几乎是喃喃自语一般,在沐九如的耳畔说出深埋心底的渴望。

    “再过一阵……我想亲亲少爷。”

    清亮温润的嗓音颤抖而低哑,每一个字都用尽了一个奴婢毕生的勇气。

    兴许再多说只言片语,蔺南星都会因为恐惧而退缩,而哭泣。

    怀中夫郎静静地听着,没有抬头,也没有再说什么、再做什么。

    沐九如将自己的一切都安放在蔺南星地胸怀里,应道:“好。”

    第74章 改变 有一日午睡醒来的时候,沐九如发……

    蔺太监第里的生活安逸闲适。

    蔺南星与沐九如这对小夫夫每日各自忙碌, 或是共管府内庶务,闲来便同塌而眠,红袖添香。

    蔺南星因为生了想同主子亲近的小野心, 近些日子伺候起沐九如来越发得勤快,几乎把沐九如打点得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甚至沐九如恍恍惚惚间都有种错觉, 以为自己已经成了个半身不遂的废人。

    幸好他的身子还是一日好过了一日, 而且小夫君的一片拳拳爱心,沐九如甘之如饴, 也有却之不恭的底气。

    况且因着有了这些掏心掏肺的付出,蔺南星的胆量总算是涨了一些。

    偶尔在沐九如的调戏之下, 他也敢含羞带怯地亲亲自家少爷的额发与衣角了。

    甚至有一日午睡醒来的时候, 沐九如感觉头顶上有些湿漉漉的。

    他再感知片刻,竟是他家小相公偷偷地在他脑袋上又亲又舔,还要用鼻尖拱来拱去, 没一会又跑去枕头里撒欢……

    饶是沐九如对这段关系再如何坦荡, 都被这种诡异的行为弄得犯了羞耻。

    但抛却羞耻心之后,他又不免觉得傻南星可爱又逗趣。

    小郎君的这番举动激起了沐少爷的满怀怜爱。

    他怕惊动了发傻劲的小奴婢,把这人好不容易才敢流露的少年春心给打回了原形。

    于是沐少爷强忍住头顶异样的感觉,继续闭着眼睛, 假装对此一无所知。

    不知不觉中,倒也在某人吧唧吧唧欢快的亲亲啃啃里,又重新睡了过去。

    -

    两个月的时光,就在夫夫两人慢条厮礼挨近的过程中,飞掠而过。

    如今早秋刚刚来临,天气的炎热更甚过夏季。

    然而树叶已先知秋,银杏陆续泛黄。

    蔺太监第内也褪去了满目绿意, 染上了金风玉露、橙黄橘绿之色。

    上午的日头依然耀眼灼人,宅第内的仆役们行色匆匆,挥洒着汗水忙碌来去。

    粗使李二娘也在勤杂奔忙的行列之内。

    她额上包着汗巾,衣衫轻薄,但依然被秋老虎闷得汗流不止。

    李二娘脚步不停,一手擦着脸上汗液,一手抱着个长条形的竹夫人,往西院的方向赶去。

    迎面来了个年轻的婢女,名唤依依。

    她同李二娘一样,平日主要做些洒扫洗涤的杂活,此时也在搬运东西。

    依依手里捧着两匹布料,没走几步,便发现她与李二娘要去的地方是同一处。

    依依问道:“李姐姐,你也去披沙苑吗?”

    披沙苑便是西院,一个多月前,宅第里的所有院落都被取了名字。

    主子们住的东院如今叫鹿韭苑,主屋叫做枝叶居。

    西院叫披沙苑,而南院、仓库、厨房如今都有了专属的名字,换上了老爷亲手题字的匾额。

    就连下人们住的的地方,都被取了名叫百福院、吉止院。

    老爷特意让多贤管家向他们解释了取名的用意,告知下人们进出院落唱念院名,为正君祈福延寿。

    如今这蔺太监第里,各门各院有了雅致的名称,宅第的底蕴瞬间便上来了。

    奴婢们奔走的目的地不再是冷冰冰的主院、厨房,而成了“枝叶居”、“云蒸房”等……

    往昔略显不近人情、清清静静的蔺宅,不知不觉间便多了好些烟火气。

    终于有了几分寻常人家,熙熙融融的味道。

    李二娘应和依依,道:“是呢,张姨娘的弟弟又去披沙苑小住了,正君让人给张公子带个竹夫人去,我正好空着,就替主子去走一趟,你呢,带着布头去做什么?”

    依依道:“这是阿芙姨娘的布料,姨娘昨日领了制衣的活做,但那时选中的布料一时在府库底下不好翻找,今早才刚翻出来,黄管事就差我给阿芙姨娘送去。”

    李二娘看了那两块布,叹道:“乖乖,连姨娘都来和我们抢活了?若不是我的女红实在粗糙,我也想领这活计去,制一件衣裳能得百来文钱!”

    李二娘道:“现在咱们的月钱降了些,就只能多做点额外的活计补贴家用了,我前些日子得了洒扫吉止院的差事,如今还有些闲暇也不知道再能做什么好。”

    起初府第减了下人的月钱,奴婢们都是敢怒不敢言的,心里各个对正君颇有微词。

    后来没过多久,新的规矩就下来了。

    奴婢们不仅五日能休沐一日,内宅还发了许多能拿钱的兼差来供他们领,通通明码标价。

    想休息的奴婢就少拿钱,想攒钱的奴婢也有了渠道赚钱。

    这下再没人对减月例的事情多话了。

    便是有,也多是些不想干活又想拿钱的懒汉在不服气地吵嚷,叫其他下人们一通挤兑,也就再不敢多话了。

    蔺太监第里主子少奴婢多,以往这些奴婢们就算想要做出什么表现来让主子打赏,都寻不到途径。

    如今有了新规矩,新章程,每个奴婢有了新盼头,宅第内的气氛算得上是焕然一新,热火朝天。

    依依前几日也接了修补窗纸的工作,事成之后她拿了百文铜钱,这两日休息够了,她还准备再去接些小活做做。

    但李二娘已经三十多岁,两个月前还刚被打了板子,依依不由地关心道:“姐姐,你之前挨的板子好全了?这么急着找活干?”

    李二娘道:“早好全了,之前挨了板子没两日,多贤小公公便派府医来,给我们几个都看过了,我上个月便好得透透的了,现在哪儿都爽利的很,可不就要继续攒钱了么。”

    “多贤管家如今这般热心了?”依依疑惑地道:“怕不是被咱们的正君给感化了,一心向善?”

    李二娘想起多贤那小小年纪便皮笑肉不笑的面孔,忍不住摇头笑道:“我看也是正君下的命令吧?多贤公公不仅让府医治了我们这些挨板子的人,还给了被掌掴的那些人伤药呢,这般大手笔,哪是个管家能自作主张的?必然是正君菩萨心肠,私下找管事代为医治我们的。”

    依依交际圈里的亲友那日都没挨到责罚,因此她不知此事的后续。

    但如今听了李二娘的推测,她毫不怀疑地点点头道:“正君果真人美心善啊!他刚来宅第的那日,虽说手段是骇人了些,但哪家主君主母没点威严了,况且他这几个月也没再苛责咱们。”

    她兴高采烈地道:“如今蔺太监第里的生活当真如极乐世界一般,要不是我不敢和外面的姐妹说道宅子里的事情,早就把这好日子说出去叫她们眼红嫉妒了!”

    李二娘:“那可万万不能说出去,我挨了板子后拿老爷训的话左思右想,终于给我想明白了,你想啊,若是老爷被我们胡乱说道给害了,到时候蔺太监第没了,我们这些奴婢就要被卖去别处了。”

    “到那时不仅带累了主子们获罪,咱们这些做奴婢自个儿也要落得个妻离子散,不仅再寻不着蔺太监第这么好的主家了,指不定和儿女丈夫也不能给卖去一处!”

    李二娘叹道:“这日子还有什么盼头啊!正君如何不该责罚我们这些蠢奴!可不是打的好么!”

    依依听了心中一惊,连忙道:“我的老天爷,这也太吓人了,我半点也不敢往外说了,我不想和相公分开!也不想离了这么好的主子!”

    依依道:“前两个月我突然一下子病倒了,若不是正君允许了下人们找府医治病,又让我们可以向宅第借钱看病,我怕是早就熬不过那个那几日了……”

    依依眼眶一红:“我借的银子比我身价还贵,正君都直接批了,我要给正君做牛做马一辈子。”她说着双手合十,拜起天来,“正君这般好的郎君,一定要百福千福,吉祥止止,与老爷恩爱偕老。”

    李二娘深以为然,立刻跟着依依对天一拜:“正君貌美得和天人一样,定是神仙下凡来救苦渡厄、积攒功德的,正君百福,吉祥止止,定要福寿绵长,与老爷恩爱偕老。”

    依依道:“老爷虽说让我们多给正君唱诵祈福,我却还是觉得不够,我如今在屋里日日替正君供着香,晚上便替正君念会儿经,希望正君这么好主子能长命百岁。”

    李二娘道:“呀,这法子好,回头我也学你给正君供香祈福,求咱们家正君能福寿绵长,你瞧老爷原本不苟言笑的模样,如今却日日笑容满面,看着都平易近人了许多,可不都是正君的功劳。”

    两个婢女想起蔺老爷抱着正君走进走出,不肯撒手的模样,不由地相视一笑。

    欢声笑语间,两人就到了披沙苑里。

    迎面正撞到两位姨娘,拉拉扯扯地往院落外走。

    魁梧凶悍的那位是孙姨娘,走在前面,嘴里念念叨叨个不停。

    跟在后面,一脸怒容的,是衣服都快散了架的白姨娘。

    孙连虎拉着白锦的衣袖,把人一路拽出披沙苑,叫嚷道:“走啊,白大姐,快点啊,要过了上职的时辰了!”

    白锦的外袍松了一半,还好里面她穿了两件衣裳,不至于直接露出小衣。

    但被人拉扯得形容狼狈,还是让白锦额角青筋直跳:“我不曾答应过和你一起去!”

    孙连虎不以为意,手上继续用力,道:“啊呀,俺已经帮你接下这活计了,俺不是告诉过你了吗,蔺公可是说了的,我们帮他操练家丁,他回头指点我们几招!而且还有钱拿!”

    白锦莫名其妙就被揽了个要混迹在男人堆里的工作,孙连虎自己是个男人,接操练的活也就罢了,她一个姨娘和仆役们聚在一起,到时候打斗起来难免会和其他男子有所磕碰,像什么样子!

    白锦气得眼前发黑,但她素来是个和气的人,不到万不得已,着实不想乱发脾气。

    白锦隐忍下怒火,冷冷道:“……我不需要他指点,我的钱也够用。”

    孙连虎惊叫一声:“白锦,你疯了?!那可是蔺公啊!你是不是没见过蔺公战场上的英姿!没有人能抗拒蔺公的指点!”

    孙连虎的嘴里几乎能飞出唾沫星子来,他用力地扯着白锦,道:“走啊走啊,要不是俺当你是好兄弟,这么好的活俺还不舍的分给你呢!”

    在孙连虎热情似火的邀请下,“撕拉”一声,白锦的外袍被撕成了两半,成了块破布荡在孙连虎粗糙黝黑的手心里。

    孙连虎心虚了一瞬,又笑道:“啊呀,这衣服料也忒脆了些,白姐,你穿我的衣服吧……”

    他说着便把自己汗涔涔的外套脱了下来,挂到白锦的身上。

    白锦闻着臭男人的汗味,自己身上的衣服还被这混不吝的给撕坏了,脑子里顿时“轰”得一声,伸脚狠狠一踢,膝袭向孙连虎的肚子。

    “……孙、连、虎,老娘现在就把你干翻!”

    孙连虎被踹得“呕”了一声,没过一会,又笑声震天地跑开了去:“哈哈哈,白锦,你打不到我,你来追我啊,哈哈哈哈!”

    孙连虎的笑声响了两下,下一瞬,惨叫声起。

    “嗷!白婆娘,你下手怎么这么重!”

    “嗷呜!你不讲武德,你居然用掏阴手!”

    “啊——!脸,脸不能打!!!”

    第75章 庶务 沐九如刚管账的时候,发现两人婚……

    拳拳到肉的声音, 伴随着孙连虎时而被揍上天的身影,越飞越远。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扒在院门口,怯怯地道:“姐……姐姐, 他们,他们这样会不会闹出人命?家里的姨娘们也没见过打成这样的……”

    这小少年便是张妗金的胞弟,张宁祥。

    他生得清秀瘦弱, 性格也同张妗金一样腼腆内向。

    姨娘们今日都坐在披沙苑的亭子里乘凉, 张妗金在亭子里倒腾香粉,她听了自家弟弟的问话, 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孙连虎和白锦虽说都是姨娘,但他们只是单纯的互相看不顺眼。

    平日里就一天好几场地斗殴, 还通常都是白姨娘把五大三粗的孙侍君压在地上打, 拳拳到肉,时常见血……

    和张家的那些姨娘们为了争宠互相暗算,性质上全然不同。

    ……虽然张妗金也说不出到底哪个更吓人些。

    张妗金憋着说不出话来, 夏月便走出亭子, 到了院门口劝慰张宁祥:“小弟,你莫要担心,这两个哥哥姐姐都是在战场上杀过贼人的大英雄,性子就是会火爆一些的, 但都是直来直去的热心人。”

    张宁祥远远望着时常被揍到飞天,还痛呼伴随着笑声朗朗传来的孙连虎……

    真是肉眼可见的火爆,但“热心人”三字他却是将信将疑。

    夏月站在披沙苑的门口,正好见到了沿着石板路走来的李二娘和依依,她遥遥问道:“你们二人来披沙苑做什么?”

    两个婢女立马行礼问好,李二娘答道:“如今天热,正君怕张公子热着, 让奴婢带个竹夫人来给公子夜间纳凉。”

    张妗金远远听了,立马放下手里忙碌的东西,迎了出去道:“你辛,辛苦了,替我带话,多谢正君的照拂。”

    她接过裹着绢布的竹夫人,放到张宁祥的怀里,温柔地道:“快谢谢正君。”

    张家在京城也算是有名有姓的富商,竹夫人对张宁祥来说不是什么稀罕的物件。

    但他住在蔺太监第的这些日子里,不止是今日的竹夫人,正君还常会送些瓜果冰饮、合身衣物来,甚至专程地来看过他两次。

    由此可见,祜正君是真真实实地把他这个庶子,当成了贵客来带接待的。

    张宁祥抱着等身长的竹夫人,害羞地道:“请婶子替我谢谢正君的厚爱。”

    李二娘连忙应下,拿了小赏,便离去继续干活了。

    依依跟着姨娘们进了亭子,把布料给了阿芙以后,也退了下去。

    风兮替阿芙抱着新得来的布料,看着在一边低眉敛目,做着针黹的阿芙。

    他忍不住嗤道:“芙姐姐,你这样都成了制衣婢女了,做一件衣服充其量拿半贯钱,若是得了老爷的垂怜,随便给个赏赐也好过你辛辛苦苦十几日的工钱。”

    阿芙是个好脾气的,她由着风兮阴阳怪气,继续埋首替主家缝制衣物。

    她的故国没有汉人这般精湛的制衣工艺,从前在乐坊里时,她就爱学这些厨艺、女红等等。

    如今她学有所成,还能用这正经的手艺来赚银钱,她已十分满足。

    更何况蔺老爷和正君那如胶似漆的样子,阿芙不觉得其他人还有争宠的可能。

    但风兮和她志向不同,至今还蠢蠢欲动着,阿芙也不欲多劝,转而道:“你帮我把这块布沿着我画的样子裁开。”

    风兮瞪了她一眼,道:“你自己堕落成了制衣婢,还要把我也拉下水!”

    他骂骂咧咧地拿起剪刀:“你就是给老爷做一万件衣服,老爷也只会感激正君给他置办了新衣,正君现在勾得你们一个个都只想给他做工干活,你们这些蠢货,这些粗活十年八年以后,什么时候不能干,可如今再过去三五年,我们的花期可就过了,还有什么争宠的可能!”

    阿芙点点头,应道:“你且勉励,争取做个宠妾,往后也好提携提携我们。”她又递出一块布料,“这块也裁开。”

    风兮动作利索地继续裁剪,嘴里哼哼道:“那是自然,我日日勤学苦练,什么角先生是我含不下的,只要老爷和我睡上一次,定然会沉迷在大展雄风的爽快感里,对我食髓知味,不能忘怀!只要睡过一次!”

    “咳咳。”

    风兮向发出怪声的张妗金瞪了过去,又专心致志地裁起布料来。

    他将边角修理整齐,嘴里也消停不下来,娇声地骂着:“咳什么咳,你和夏姨娘成日地讨好正君,如今还要帮正君盯着我,不让我给自己谋出路吗?”

    张妗金被堵得哑口无言,她憋了半天,轻如蚊呐地道:“宁祥还小……你别,乱说话。”

    风兮看了眼和张妗金一样,脸红得猴子屁股般的张宁祥,他哼了一声,道:“这话算什么啊?我在你弟这年岁的时候,已不知睡了多少郎君了,就是男人的……”

    “这块再帮我裁开,仔细点,这里不能错了,多谢。”

    “哦。”风兮又接过一块料子,果然这块的形状有些复杂。

    风兮在睡男人时兢兢业业,力争上游,做起其他事情也有些追求完美,当即便一脸认真地裁了起来。

    张妗金长出一口气,感激地看向阿芙。

    阿芙笑了笑,湛蓝的眼眸如宝石一般荡着柔光,又垂首继续做起了女红。

    夏月闷声不响地在亭子里看了半天的戏。

    这后宅里没什么其他趣事,每日最大的消遣也就是看这些人插科打诨了。

    京城出去逛得多了,她也就不想去了。

    到处都是差不多的风景,差不多的事情,却哪里都和夏月这个后宅中人毫无关联了。

    夏月从座椅上起了身,整了整衣裳,道:“你们先聊着吧,我去看望看望正君。”

    张妗金连忙道:“夏姐姐,你把这香粉带去给正君瞧瞧,应当不会让正君犯了气病。”

    她把褐色粉末扫进瓷盒中,严严实实地盖好,腼腆地道:“我,我就不去了,你让正君小心些用,先离得远点闻闻看,若是觉得没问题,再点香试用。”

    夏月收下了盒子,眼底闪过一丝妒忌,又笑着道:“好,妗金真是厉害,什么都会,难怪正君器重你。”

    张妗金红着脸,低垂了脑袋,揪着手指道:“就是一,一些杂学,是,正君不嫌弃我,才让我,有机会胡乱折腾的……”

    夏月看着眼前柔而不犯的小姑娘,神色复杂,最终还是一笑置之,道:“是你有本事,那我去了,妹妹晚些再见。”

    言罢,夏月差遣丫鬟拿上她准备的礼物,手里捧着张妗金的制品,离了披沙苑,去往鹿韭苑。

    -

    鹿韭苑,枝叶居中。

    蔺南星今日早早地起了床,入宫去面圣,顺道督管一下御马监的事务,约摸午时才会归来。

    现下的屋子里,便只有沐九如一个主子。

    院落里秋风习习,寒蝉短鸣,屋内门窗闭合,茶香袅袅。

    修补过的桌案上铺了扎染的桌旗,几册账本堆积在旁,算盘声“哒哒”轻响。

    貌美正君坐在桌前,衣着素雅,长袖飘飘,发冠梳理得整整齐齐。

    俊秀的手中捧着杯热茶,在晨光中悠悠翻动账册。

    偶尔见了什么难解之处,沐九如便皱着眉头向随侍在侧的多贤公公问话几句,然后再轻柔地拨弄几下算珠,歪歪扭扭地做些测算。

    沐九如放下毛笔,嘴边挂起了笑,高兴地道:“上个月居然还攒下了一千三百两银钱,呼……如今府第里的家底共有三千二百八十两!”

    他着重强调了“三千二百八十两”这个数目,音调都是雀跃的,又扬眉吐气地道:“可算能考虑置产的事情了。”

    他从多鱼手中接过沾了泥的字章,在核对完的账册上敲下他的名字。

    多贤将账本收到一边,又递上一些另一册预算本,口中奉承道:“正君贤明有德,改动了府第下人拿赏的条例,还削减了衣物杂物的开支,这下钱财和人力都用到了档口上,宅第里的余钱可不就越来越多了。”

    沐九如接过新的册子,扶了扶眼旁的叆叇,笑道:“多亏得有多贤小公公帮我掌眼,还有张姨娘博学多才也祝我良多,点子都是你们出的,我不过是借风使船,最后点个头罢了。”

    他稍作停顿,捏了捏纸张道:“……你和张姨娘,这个月的月钱多拿五两,上个月也辛苦你们了。”

    五两银钱对多贤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他有自己的来钱渠道,但不管主子给多给少,都是一份心意。

    多贤立马拱了拱手,抿嘴笑道:“小的多谢正君赏赐,正君百福千福,吉祥止止。”

    多鱼一听这话,条件反射地就喊了起来:“正君百福千福,吉祥止止,福寿绵长。”

    沐九如:“……”

    这些天里,沐九如只要一出现在院子外面,就要被下人们说这些话。

    一个下人见到他说了吉祥话,另一个下人听见了也跟着喊,有时他在鹿韭院里见到一个奴婢,不过多久,竟还能听到些大嗓门说的吉祥话从吉止院的方向传来。

    听的人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但也是蔺南星和下人们的一片心意。

    沐九如从前只有南星一个奴婢,便护他佑他,将人拢在自己的羽翼下面呵护着,如今沐九如有了一个宅第的下人,自然责无旁贷,要尽力给这些人好一点的生活。

    下人们爱戴蔺家的正君,沐九如心里是极其高兴的。

    沐正君对晃头晃脑的两个小宦官笑着摇了摇脑袋,艳红的嘴唇里露出一排洁白的贝齿,顾盼生辉。

    他垂眸慢慢地拨动算盘,又投入了正君的庶务之中。

    沐九如嘀咕道:“若是以这个月将要入账两千两银子来算……一千两要给南星留着,还有手里的这千两是不能动的……”

    算来算去,就算手里有了三千两余钱,开销还是吃紧。

    朝堂之上风云变幻,蔺南星在宫里跑了几次,探了景裕的口风,说是天子倒秦的决心很深,估计过不了半年,首辅就要换人,京城要大变天了。

    而他们离京的时间也不好说,蔺南星原本预计的是一年半载之后。

    可小郎君卸职的日子也与他们本来的计划有了差错,离京去外地的时机更是看天吃饭,京城里可以操作的空间不大。

    总而言之,变数颇多。

    沐九如不敢抱有侥幸心理,希望一切都能顺利。

    因此他只能竭尽全力东拼西凑地抠钱,把账目管得极细,以便给之后置产、离京或是遇上意外多凑点钱。

    沐九如看着手中的预支条款,将算盘慢悠悠地拨回原位,又算了起来:“黄管事申请的采买费,二百两……这像是有些多,应当一百五十两就够了……嗯……一百八……?”

    他对着条条列列又拨了好一会算珠,打了些草稿,皱着眉道:“吃食、药品、服饰、修补物件……二百两也没错……但总觉得还能再压压……”

    多贤将沐九如打完的草稿纸叠好,提议道:“如今正君的衣服饰品买的少了,老爷的衣服又多由府第里的婢女们制作,一百五十两想来是够黄管事周转的。”

    沐九如沉思片刻,又打起了新的草稿:“嗯……”

    他刚接管账务的时候,发现大婚之前蔺南星光是给他买成衣,每个月都能花上六七百两银钱。

    再加上蔺南星自己的衣服从不浆洗,两人一个月的衣物采买也要花掉上千两钱。

    沐九如看了这笔账差点心肌梗塞,他立马就找来人集思广益,最后拍板决定衣物都由婢女来做。

    蔺宅府库里的布料极多,放着不做成衣服,也是浪费地方。

    然后就是浆洗的问题。

    京城里的大户人家,确实好些都是不浆洗衣物的。

    毕竟艳色的衣服多洗几次就褪了色,达官贵人们若是穿着掉色的衣服出门,不仅面上无光,还要被人踩高捧低。

    因此艳色衣服,官服之类的,沐九如是赞成珍惜着穿,减少洗涤次数,甚至穿过就扔的。

    但里贴、抱腹之类的素色衣裳,他们却得浆洗起来,不能穿完就扔了。

    尤其是他家小郎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宫里伺候贵人久了、还是成亲受了刺激的缘故,近来喜洁得有些过火。

    蔺南星婚后一日四五次地沐浴更衣,有时候沐九如就连午睡一场,醒来都能发现蔺南星换了衣服。

    若是按照蔺南星一天换四套衣服来算,一套衣服里外最起码得有六七件,一个月便是七百多件衣物。

    这要是还不洗衣服、不自己家做衣服,再大的家底都能给败空。

    除此之外,沐九如也发现了不少让人咂舌的诡谲账目,什么几百两的药方孤本,开过光的鸳鸯锦被……

    总之,结果就是,沐正君限制了蔺老爷的零花钱。

    一个月只给一千两,包含了香火费。

    不能再多了。

    第76章 夏月 夏月想争抢的,从来不是后宅里的……

    沐九如除了严格控制蔺南星的零花钱之外, 还整改了府第里毫无道理的奢靡之风,取消了过量过贵的吃穿用度采买。

    这才一举将蔺宅各方各面的开支都给缩减了下来。

    因此即便沐九如提高了仆役们的生活待遇,府库里的银钱却还是变得更多了一些。

    沐九如细心地确认了各个管事的预支账单, 留足了意外超支的富余,给申请小票一一上盖印章。

    完成这些事,他又拿出下一本账册, 思忖道:“总算有了一千两的活钱, 足够盘个位置极佳的铺子,再装修一下了……”

    他问道:“多贤, 我们的府库重新清点完了吗?”

    多贤抽出另一本账册,展开放在沐九如面前, 答道:“已盘得差不多了, 目前算下来,布匹损毁了二十二卷,香料坏了百来盒, 还有茶叶也潮了三十来罐……”

    沐九如对着账目拨了几下算盘, 皱着眉头道:“得快些把它们都捣腾出去变现……”

    算盘“哒哒”地又响了几下,屋外突然传来通报声:“正君,夏姨娘求见。”

    夏月每隔一两日就要到枝叶居来问候正君,送上些礼物, 唠唠家常,对沐九如十分殷勤。

    沐正君闻言,眉头微挑,淡淡道:“多鱼,让夏姨娘进来。”

    多鱼应声去开了门。

    夏月手里拿着些东西,低眉敛目地进了屋,走到沐九如边上, 行礼道:“妾身见过正君,正君今日身子可好?”

    沐九如摆了摆手,让多鱼给客人看茶,笑着回道:“身子还行,你坐吧。”

    夏月走到桌前,一眼便看见了案上的好几本账册,

    她眸光微动,依依不舍地看了两眼,又收回眼神规规矩矩坐了下来。

    夏月笑道:“正君,我前些日子得了块花色靓丽的布头,如今入了秋,正君已开始天寒加衣,有时还有些咳嗽,妾身便拿这布给正君制了块风领,佩戴起来即轻便,又保暖。”

    她手中拿出条四方的围脖,面料虽然轻薄,色泽却十分靓丽,流光溢彩的。

    一看便不是等闲的面料,是用了心思,花了钱财弄来的。

    沐九如接了过来,让多鱼放去梳妆桌上,笑着道:“夏姨娘有心了,你之前送我的叆叇囊,我还一直用着呢。”

    沐九如带着墨色约指的食指点了点桌边的布囊,果然就是夏月之前送的那个。

    夏姨娘心头稍宽,她送沐九如的好些饰品,如约指、配饰等沐九如都不常戴。

    但这个叆叇囊正君却一直放在身边,证明正君对她多少也是有些满意的。

    夏月明艳而笑,客套道:“正君用的上就好。”

    她抿了口温热的茶汤,柔声问道:“正君,我前面听你拨算盘的声音像是有些滞涩,可是盘账劳累了?”

    夏月低微而贴心地道:“妾身不才,没什么旁的本事,但曾经学也过一些数算和管账技巧,可以为正君分忧。”

    沐九如宽和地轻笑,将手中账册合了起来,连同算盘一起递给多贤,道:“不劳夏姨娘费心,多贤小公公是这方面的好手,我这宅第里有他就足够了。”

    多贤连忙接过账册算盘,伶俐地抱着账目到另一边核算起来。

    夏月的目光顺着她曾经最熟悉的账本和算盘而游移,她看向不远处的多贤。

    小公公熟练地拨动着算,那速度比不了她快,至多也就是半斤八两。

    但她进了后宅,便做不成生意了。

    风兮觉得在宅院里头,自保的途径唯有得到老爷的宠幸,夏月却从不这么认为。

    靠树树会倒,靠人人会跑,就算争得了老爷一时的喜爱,也难以得宠一世。

    况且一个家宅里,谁掌管着钱财,谁才是真正当家做主的人。

    有了老爷的喜爱又如何,正君如今看着和气,是因为老爷不曾对其他人青眼相看,若是老爷真有了旁的心思,正君的眼里也未必能揉得下沙子。

    到时候就算正君不明面上打发人,也有的是法子寻人晦气。

    这些事情,对于夏月这样生在后宅,成长在后宅,也准备一生囿于后宅的人来说,见得何其之多,知道的更是不少。

    后宅之道,本也是制衡之道。

    所谓的相敬如宾,大多也不过是郎君与女郎,各自为自己和家族的利益而相互博弈。

    许多做当家主母的,为了巩固自身在家宅中的地位,哪怕扶上自己的丫鬟去让老爷宠爱,也绝不会允许老爷去喜欢个控制不住的、不识大体的侍妾。

    作为一个小妾,若想在后宅里长久的生存,最该去迎奉讨好的,其实是家中的主母正君。

    可风月场里出来的风兮,却是看不明白这些的。

    更何况蔺宅的正君还是个知人善用,且和气的主子。

    身体还不太好。

    这就更有小妾们大展拳脚的余地了。

    哪怕正君目前还有力气能一手把持家宅,可早晚有一天,正君会需要个得力可信的副手来帮他操持中馈。

    这便是夏月的真正所图了。

    她在入蔺宅之前是个掌柜,如今她想做的,也还是个宅第里的掌事。

    她想争抢的,从来不是后宅里的小情小爱,而是掌管中馈、把持内宅的的工作。

    只可惜她试探了正君许久,正君像是对她有意,又像是在敲打于她,一直没个表态。

    夏月收敛起自己焦躁的情绪,又温柔小意地笑道:“妾身还带了这个来。”

    她递出个小盒子:“这是正君让妗金研制的熏香,她今日已经制好了。她装盒的时候还叮嘱我,让我和正君说:先离得远了闻闻看,若是觉得没什么不适,再点香试用。”

    沐九如道:“好,多鱼,帮我先收好。”

    夏月把东西递给了多鱼,又道:“如今妗金给正君制香,还替正君想了府第内下人运作的制度,帮了正君不少的忙……”

    她搅着帕子,低回地道:“妾身虽然日日担心正君过于操劳,却没有妗金这般能耐,帮不上正君什么,着实心里难安……”

    沐九如的桃花眼微微眯起,在叆叇后闪着微光,他笑盈盈地道:“你有这份心意,我已十分宽慰了。多鱼,给夏姨娘端碗雪泡豆儿水来,我这屋里闷热,让姨娘消消暑,再取些小点心来。”

    多鱼应了一声,便去厨房取吃食了。

    夏月又是吃了个小小的闭门羹,她知道今日是急不得此事了,但后宅生涯慢慢,她也不急于一时。

    夏月收起了些微的沮丧,重新挂起笑容,与沐九如闲话。

    不过多时,屋外传来下人的禀报声。

    “正君,宋维谦宋公子递了拜帖,还带了好大一箱书来,说是来还书的,小的还是要按照原来的指示,不让他进来吗?”

    沐九如微微愣怔。

    自从上次诀别之后,宋维谦便从他的生活中销声匿迹了。

    如今沐九如和蔺南星已成婚两个多月,宋维谦竟突然造访,还带了书来要还……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但既然已经诀别,便没有再见的必要了。

    沐九如道:“不见,让他带着书回去吧。”

    多贤去屋外传了话,下人匆匆离去,一会之后,多鱼便回来了。

    小宦官手上端了个竹案,上面放了几盏蜜饯,一小筐的樱桃,一盘西瓜块,还有两份白白胖胖的软酪,和两碗绿莹莹的豆儿水。

    多鱼把吃食放在桌上,常温的放到沐九如面前,冰镇的搁在夏月手边。

    沐九如喝了口甜滋滋的豆儿水,清凉的绿豆香溢满口腔。

    另一头的夏月也捏起个软酪,咬了一口,慢条斯理地吃着。

    有吃有喝,气氛便轻松了起来。

    沐九如不去想那烦人的宋维谦,同夏月闲话道:“听说夏姨娘和娘家几乎彻底断了联络,没有娘家人的依仗和补贴……”他轻叹一声,“往后便莫要日日送我东西了,多为自己留些底子。”

    夏月咀嚼着沐九如词句里的意思,慢慢回道:“正君最是心善,为妾身考虑良多,妾身感怀于心。”

    “正君且安心,妾身从前给娘家打理铺子还算得力,因此攒了些压箱钱出来,如今即便和他们失了联络,这些底子也足够妾身花销了。”

    她见沐九如天人般的脸上依然神色淡淡,让人瞧不出端倪,又笑道:“况且妾身一个后宅中人也用不了多少银两,倒是正君日日操劳,妾身旁的事上帮不上正君,便只能多花一些钱子儿,尽一份孝心了。”

    沐九如对夏月的奉承置之一笑,他又喝了两口豆儿水,用绣帕抿了抿嘴唇,转而道:“你的生母如今还活着,庶兄在家中也有几分地位,他们作何对你不闻不问?”

    夏月神色微滞,露出个恰到好处的感伤表情,温婉地道:“……五根手指伸出来都有长短,人的心总是会偏的,姨娘和父亲不喜我,亲哥哥也与妾身生分,想来不算是什么怪事……”

    沐九如胃口小,吃了几口汤羹已觉得半饱,便慢条斯理地盘玩起了耿大公子送的菩提珠。

    他的力气拨动珠子容易累手,就只是搓揉着。

    珠子一颗颗从他指尖滑过,发出窸窣的响声,沐九如道:“你原来管得那些店铺,后来都落到了你庶兄的手上,想来当是你从前风头太盛,惹了他们的眼,挡了他们的前程,因此他们才在婚事上磋磨你,让你做了小妾,还与你断了联络。”

    夏月心中一酸,像是胸口被狠狠地锤了一拳,又揉了一把,险些让她要落下泪来。

    她连忙收敛情绪,温顺地道:“妾身能跟随老爷,侍奉正君,是妾身的福气,妾身如今离了夏家,入了蔺宅,是因祸得福了。”

    沐九如眨了眨眼,笑道:“你是个有气性的,但曾经有心同儿郎们争抢产业的夏掌柜,如今怎么连后宅的一亩三分地都觉得稀罕了?”

    夏月心神微颤,她飞快地转了两下眼珠,探寻道:“正君……?”

    沐九如淡淡一笑,打住了这个话题,问道:“你同张妗金关系不错?”

    夏月道:“是的,我同妗金妹妹出身相仿,便时常一起打发时间,不知不觉成了手帕交。”

    沐九如叹道:“张妗金在家里也是个不受宠的,还有张宁祥也是,同你一般都是无依无靠的可怜人。”

    沦落到一个阉宦府第里来做小妾的,哪个不是可怜人了。

    便是和老爷如胶似漆的正君,在夏月看来也许都是有什么苦衷才从了老爷的。

    这般倾国倾城之色,还颇有手腕,哪家姑娘不抢着嫁去,或是招来做赘婿。

    便是正君只喜欢男人,这般才貌去做个宫妃都并不是没有可能,何故委身于一个不阴不阳的阉人呢?

    但正君的事却不是她们这些奴婢能操心的,夏月轻声叹道:“是啊,庶子庶女本就上不得台面,我还算好,从前脾气有些泼辣,在夏家过得不算太差。”

    她想到自己的小姐妹,真心怜惜了起来:“妗金和宁祥都是面团般的性子,被人欺负了也只会抱成一团偷偷抹眼泪,我是看着就心疼……宁祥那小子在张家爹不疼娘不宠的,将来岁数大了连娶妻都是麻烦事,估计也是嫁人做小的命。”

    沐九如重重地搓了几下菩提珠,道:“夏月,你帮我个忙。”

    这可是正君两个月来,第一次吩咐夏月做什么差事。

    夏姨娘眼眸微亮,应道:“是,正君请吩咐,妾身一定尽力去办好。”

    沐九如道:“不是什么大事,你去问问他们姐弟二人:张宁祥可有分家出去的想法。”他补充道,“别说是我让你问的。”

    夏月眨了眨眼,略微惊讶地道:“正君……是想替张宁祥分家?”

    沐九如摇了摇头,不置可否:“你就替我去问问,别自个儿瞎琢磨,也别多事儿多话。”

    夏月应道:“是,正君。”

    但不琢磨,对夏月来说却是不可能的。

    她和正君来回拉扯了有两个个月,这次的对话正君显然不是无的放矢。

    她将此事放在心里,只等回去反反复复地思考透彻,把事情办好。

    屋外突然传来“碰”得一声闷响。

    紧随而至的是枝叶摇晃的杂声,还有快速毕竟的跑步声,和家丁的呼和声。

    “什么人!”

    “拿下他!”

    那脚步声和仆役的追逐声越来越近,然后终止在了枝叶居的廊下。

    宋维谦的声音从屋外传来:“九……阿祜,让我见你一面,我要走了,求求你再见我……”

    随后便没了声,应当是被人堵住了嘴。

    前头已回了屋的多贤连忙又出门去探查情况。

    片刻后多贤入屋,回禀道:“正君,是宋维谦爬墙翻了进来,他说要与正君说几句话,该如何处置?”

    沐九如:“……”

    沐九如苦恼地捏了捏眉心。

    几月不见,宋维谦依然如此固执,他不愿见绝义的友人,宋维谦就翻墙而入……

    沐九如有些厌烦。

    但除非他打断宋维谦的腿,不然按照这人的秉性来看,哪怕他现在把人扔出宅第,宋维谦之后大抵还是再要来扰他和小相公的清净。

    沐九如皱着眉头道:“多贤,你开个窗吧,我就和他这么说几句。”

    第77章 尾声 此后他和宋维谦再无联络,再无干……

    多贤应声打开了窗户。

    不远处便是被府丁压着, 形容狼狈的宋维谦。

    多贤对着屋外吩咐了几句,下人们便按着擅闯之人靠近了窗轩。

    宋维谦的身影出现在枝叶居的廊下,与沐九如隔着一整扇窗, 一整面墙。

    又或是隔了一整个蔺太监第,隔了一道厚重的心防。

    曾经俯就于平民大夫的清贵友人,如今收回了他的迁就与容忍, 高高在上、冷若冰霜地端坐于屋内。

    像是在两人之间竖起了一道如隔云泥的天堑, 将宋维谦彻底钉死在了沐九如的生命之外。

    蔺宅的仆役用力地压制着宋维谦,以防贼人突然暴起, 伤到屋里的正君。

    沐九如没有出言让家丁松开宋维谦,只是随意地扫了眼不速之客。

    宋维谦今日未施粉黛, 穿着简约的素衣, 布料因方才飞檐走壁而沾了尘土,面容看着也颇为憔悴。

    像是一下子老了许多。

    宋维谦见了沐九如,立刻挣扎了两下, 向着屋内道:“你让他们放开我, 我什么也不会做,我只是想同你最后再说些话。”

    沐九如淡淡看着他,搓了两下手中的串珠,语调微凉地道:“有什么话你就这么说吧, 你无邀翻墙入我家门,是私闯民宅,我作为家中正君,有权直接把你押送官府。”

    宋维谦脸色骤然暗淡。

    他虽然知道沐九如并不会真送的他去见官,但只是听闻沐九如亲口承认已成了一个小厮的正君,宋维谦依然心痛不已。

    屋内坐在沐九如边上的夏月,已感觉到了气氛有些异样。

    外头的男人不知道是个什么身份, 曾经和正君是什么关系,但这些都不该是她区区一个姨娘该探听的。

    夏月察言观色地道:“正君,妾身有些困倦,先回披沙苑歇息了。”

    沐九如应了,夏月便起身出屋。

    宋维谦的目光追随着夏月看了几眼,又紧紧地盯着沐九如。

    他黯然地道:“你不愿见我,我便只能翻墙入内了,那就……这么说吧……我,要离京了,再也不回来了。”

    沐九如淡淡应道:“哦。”

    宋维谦道:“你给我的那些孤本,我都誊抄过了,原本还给你们……还有秀水巷的宅子我也已经卖了,我要回老家去了,再不……回来了……”

    他难过地道:“你说是给我银钱报恩,那这些钱我便都带走了……之后回了乡里,也能有些资本侍奉老父老母。”

    沐九如指根的墨色约指与菩提串碰撞,发出“叮”的一声。

    他心头微颤,怔怔地道:“先生,先生他……”

    却也说不出更多了。

    宋维谦的父亲曾给过年少的沐九如几本医书,用来消磨时间。

    沐九如便收下读了。

    他从好奇自己为何体弱多病的随意翻阅,一直到看见“人身疾苦,与我无异。勿问贵贱,勿择贫富。*”的旷若发蒙。

    随后沐九如便对医学心驰神往,兴趣盎然。

    宋父是沐九如在医术一道上的启蒙先生,也因此沐九如会对相处常常不快的宋维谦多有包容。

    可惜的是,沐九如和宋父,除却一书之恩,便再没有更深的缘分了。

    沐九如曾经想拜宋父为师,但宋父不愿收他这个弟子。

    于是沐九如由始至终,便只是口头上叫着那人先生。

    即便如此,沐九如心里也是认宋父为师父的,哪怕这师徒缘分稍微浅了一些。

    宋维谦既然决定要回乡侍奉父母,那么两千两银钱,沐九如也全当做是他对恩师尽了一份孝心。

    只是现在想来,宋父如今大抵也是恨沐九如的。

    毕竟宋维谦违背祖训去做了御医,还与家人断绝了关系,也都是因为沐九如的缘故。

    思及这些,沐九如一时无话,过了会他轻轻叹息,对宋维谦道:“宋公子,祝你回乡前路顺遂,与亲人安和团聚。”

    宋维谦沉默不语,眼神郁郁地看向沐九如所在的空间。

    枝叶居的里间虽然已经撤了红烛罗帐、大红喜字,却依旧能看到房内的布局做了改变。

    矮榻不见踪影,床上放着鸳鸯锦被,衣架上挂着蔺南星的官袍和纱帽,妆奁上是夫夫两人共同的冠带和梳妆用具。

    俨然是一间恩爱伉俪所住的新房。

    而坐在屋内的沐九如,比之两个月前容色更盛,面颊的曲线又丰腴了些,肤白如玉,两腮唇瓣艳若桃李,衣着雍容清贵。

    沐九如身边跟着的是府第内的管家,大内的宦官,面前放着的是精致多样的茶点。

    宋维谦眼圈微红,惆怅地道:“你如今看起来很好……身体很好,心情也很好。”

    沐九如听着宋维谦难得和蔼的言辞,微微放松了心神。

    他确实觉得如今的日子,哪儿都是极好的。

    府第内的生活悠闲安逸。

    世上待他最好的人成了他的夫君。

    他的身体也一日好过一日,有了精力庇护府第里的下人们,也捡拾起了曾经的爱好。

    ——这是极其好的,极为来之不易的生活。

    沐九如展颜笑道:“对,我现在过得很好。”

    宋维谦又无言了,分明沐九如如今安常履顺,他应当是要高兴的,可他只觉得心中苦闷,酸涩不已。

    宋维谦低声道:“刚刚那个是蔺南星的小妾,他……不珍惜你。”

    沐九如眉头蹙起。

    不过一句话,这宋维谦便又打回原形,说些惹人不快的话来了。

    他不想与宋维谦争辩这些,却也不能在府第的下人面前,让外人诽谤蔺南星。

    沐九如一字一句地道:“十里红妆,天子赐婚,相公如何待我不重?他有钱有权,相貌堂堂、少年英气,不论他要讨几房妾室,我都会替他安排妥当,无需外人评置。”

    宋维谦心痛得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他想:若是沐九如与他在一起,十里红妆,天子赐婚他给不起,一生一世一双人,他却必然能做到的。

    宋维谦又是恨那阉人奴婢花花心肠,又是替心上人感到不值与凄苦。

    宋维谦红着眼眶,哽咽道:“……我依然,觉得,你们不相称。”

    沐九如气得拍了拍桌,道:“出去,宋维……”

    “但我欠你一声恭贺。”

    “沐九如……”宋维谦无声地念出心上人的名字,垂眸落下两行眼泪:“祝你,新婚大喜。”

    被冒犯的火气,忽然消失无踪。

    曾经期盼过的祝福,如今姗姗来迟。

    沐九如的心还是软了一些,他沉默了会儿,低声回道:“……多谢。”

    宋维谦扯着被家丁抓住的胳膊,抹了抹泪,哑声问道:“还能,还能再做回朋友吗?”

    沐九如皱起眉头,摇了摇头,轻轻摆手,准备让家丁送客。

    宋维谦连忙道:“我明日就要离京了,你不来送送我吗?往后天南地北,我们再难相见了!”

    沐九如的声调又冷了下来,他头也不抬地道:“此地别过便可,你们带宋公子出去吧。”

    下人得了令,扭着不速之客的手臂向宅第外押送。

    宋维谦叫嚷道:“最后一件事,你让我说完!他一直派人监视我,你让他把人撤了,我什么秘密也不会说出去!”

    沐九如不耐地道:“嗯,宋维谦,恕不远送。”

    “告辞。”宋维谦轻声道,“祜之。”

    府丁见屋里正君没了反应,便继续拉着宋维谦往外赶。

    宋维谦气愤地挥开他们,掸了掸衣袖,道:“放手,我自己会走!”

    枝叶居内一片寂静。

    沐九如听见了宋维谦最后叫的那声表字,一时有些恍惚。

    他在及冠有了小字之后,其实不曾亲口告诉过宋维谦。

    一来宋维谦是没有表字的,他不想在友人面前显得自己高人一等。

    二来那时的宋维谦已对他有了爱慕之心,他鬼使神差地便没有把字号告诉那人。

    ——想来这段友情,早在那时起,已能预见如今零落收场的端倪。

    但到底他今日得了一声旧友的恭贺,也算是让这段情谊从惨烈收场化作了差强人意。

    此后他和宋维谦天南地北,再无联络,再无干系。

    这便是最好的尾声。

    沐九如将这人这事抛诸脑后,畅快地拈了颗樱桃放在嘴里。

    他望着日头,笑盈盈地吩咐道:“多鱼,你去泡些杨梅渴水冰镇着,等下老爷就该回来了。”

    -

    午时不到,蔺南星穿着大红官袍从皇宫离开,回了家里。

    天子近来对他这奴婢一切如常,甚至因为知道了蔺南星命不久矣而变得更加感念了一些,又开始大伴长大伴短地叫起蔺南星来。

    倒是那曾经眼神锋锐如刀的帝师秦屹知,今次却没有再暗戳戳地和他争宠了。

    想必景裕的动静已被秦家发现。

    秦屹知怕是在心里同景裕有了嫌隙,不想兢兢业业地伺候天子了。

    但急流勇退也不是件容易做成的事情。

    蔺南星之前是天子身边的红人,这几个月来他过三关,斩六将,才算是从朝廷里退出来了一些。

    若是蔺南星还想再退,那就还得实打实地蜕层皮,才有可能做到。

    秦屹知有没有这个魄力壮士断腕,又是否有敏锐度揣度出景裕的心思与打算……

    蔺南星并不看好。

    但他人是死是活,是凶是吉,对蔺南星来说,全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蔺大伴面见完圣上之后,便忙碌起了自己的公事,去了御马监。

    如今的逢力长进不小,已将御马监接管得井井有条,想来若是蔺公以后彻底卸下了担子,举国军事也不会陷入混乱之中。

    逢会今日也来了御马监,带来了苗善河的消息。

    苗老公不负蔺南星所托,寻了几个天南地北的缺口出来,但都并非是什么物阜民康的好地方,便也只做备选。

    倒是扬州那边出了些对蔺南星有利的动静。

    吴王两个月就开始弹劾扬州的镇守太监鱼肉百姓、不敬朝廷,景裕派了东厂的人去暗访调查。

    小天子本是不急着搭理那处的是是非非的,可近日不知怎的就突然关注起了此事,便询问起了东厂厂公蔺多福探查的进度。

    此前蔺南星就估计东厂的人查不出什么结果,如今扬州那边的呈报递送回京,果然锦衣卫查到的东西全都含糊其辞,不知所谓。

    景裕看了当即大发雷霆,罚了东厂的厂公蔺多福,并差人再次去查。

    扬州出的这个岔子,对蔺南星来说倒是件好事。

    东厂若是这次查出了什么,景裕要发落吴王或是镇守太监,就会或多或少在吴地的人员上产生空缺。

    若是东厂还是查不出什么,以景裕那多疑的性子来看,事情扯上了吴王,便很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天子定然还要再派人去查。

    这对蔺南星来说,便又有了可以操作的空间。

    扬州那处距离南夷不远,蔺南星的老熟人耿角就驻军在那附近的边关上。

    而吴王所管辖的三洲里也有扬州,苗老公若是想让蔺南星去接应苗承,应当也会想破脑袋帮他周旋此事。

    到时候蔺南星若是真能去成扬州,那处天高皇帝远的,他一个天子大伴,和镇守太监也没什么区别了。

    蔺南星轻而易举就能保护住夫郎的安危,过上潇洒畅快,和和美美的好日子。

    虽然事情八字还没一撇,但只是有个苗头,也足够让人情绪高涨。

    蔺督公心里高兴,面上便也挂起了笑容,只想把这些美好的计划立刻告诉家中的夫郎,夫夫两一起分享喜悦。

    蔺南星脚下生风地越过府第的照壁,没走两步,就见风兮妖形怪状地等在一边。

    这个披沙苑的奴仆穿着一如既往得不男不女,便是阉宦里也没见过这么狐媚魇道之徒。

    蔺南星顿了顿脚步,稍稍绕开风兮,继续往鹿韭苑走。

    风兮却是不依不饶地追了过来。

    娇小的郎君衣裳轻薄,香肩半露,露出一双水润的眼睛,楚楚可怜地仰望着老爷,道:“老爷,正君屋里来了外男!”

    第78章 讨回 宋维谦,内子受过的苦,能讨回来……

    蔺南星脚步一顿。

    风兮一见有戏, 更是娇滴滴地告起状来:“我前面远远瞧见了,有个外男在鹿韭苑里呢!那人指不定对正君有什么想法,这都一炷香了还没出来!妾身替老爷着急, 一直在这里等着老爷呢!”

    蔺南星在宫里面听得都是贵人们七拐八弯的言辞,风兮这上眼药的功夫,对蔺公来说, 就显得过于简单粗暴了……

    蔺南星脚步微顿, 回过头来,冷冷道:“正君见什么客人, 由不得你嘴碎,滚回西院里, 这几日都别出来, 退下。”

    眼神凛冽得像是结了霜,杀气如有实质地压向风兮。

    风侍君何曾见过这般形如煞神的蔺老爷,立时出了一身的白毛汗, 一令一动地后退几步, 低微地道:“是,妾身知错。”

    好汉不吃眼前亏,风兮出师不利,便老老实实地开溜了, 只等被解了禁足再想办法另寻办法争宠。

    蔺南星见风兮那难以教化的模样,浅浅地叹了口气。

    他又想道:不知少爷能在府第里见什么客人?是便装来访的傅逸丹吗?还是对门的……耿统?

    蔺南星心里有些怪异的感觉。

    他刚想往院子里走,便撞到宋维谦迎面而来。

    原来鹿韭苑里的外男,是这人……

    数月不见,宋维谦看起来过得十分不好,衣着肮脏,脸也老了许多, 腰上还带着沐九如送的那块玉玦。

    蔺南星盯着玉玦多看了两眼,又全方位打量了这人一番。

    随后蔺小郎君暗暗地挺直了腰背,觉得还是自己看起来更仪表堂堂一些。

    他如今正是弱冠的青葱年岁,身材魁梧高大,样貌也比宋维谦好上许许多多。

    只要脱了宦官的官袍,他可比宋维谦看着和沐九如更加登对上千倍百倍。

    那头的宋维谦刚出鹿韭苑,眼眶还红肿着,人也失魂落魄的,远远就见到了蔺南星春风得意的嘴脸。

    他忍不住嘲讽道:“呵,蔺公公。”

    送人出门的多贤在宋维谦身后比划了几下,告诉蔺公这人没能和正君重归于好。

    蔺南星更是心头欢喜,但面上还是矜持着,只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再看向宋维谦时,蔺南星便连个正眼也懒得给了。

    他垂下眼眸,视线低矮地扫了扫比他短了半头的男人,淡淡道:“宋维谦。”

    然后他便收回了目光,准备离开此地,无视这个已和少爷毫无干系的陌生人。

    宋维谦一口气梗在了胸口,不阴不阳地道:“蔺公公少年英气,妻妾成群,现在见了我也不叫公子了,哼,可真是威风。”

    多贤眉头一皱,连忙打了个手势,遣散附近的其他仆役,省的宋维谦这拎不清的东西,等下还要说出什么不利正君名声的风言风语。

    下人们立刻听话地做鸟兽散,不敢多听主家的闲话。

    蔺南星再次低掠了宋维谦一眼,不咸不淡地道:“你同和内子早已割袍断义,我如今不用再卖你面子,叫劳什子的公子。”

    他说完,又准备越过烦人的宋维谦,往鹿韭苑走,去见他香香软软,清贵美丽的主子。

    宋维谦被“内子”两字激得面容扭曲,他对着蔺南星的背影,恶狠狠地道:“你有什么好的,你再如何权势滔天,也就是个奴婢,一个阉人……你个天生的奴才,得了他竟还对他不忠,后院养里那么多妾室……”

    蔺南星瞬间眯着冷眼回过头来。

    他两步走到宋维谦身前,捏上这人的领口,用力贯向照壁的背面。

    蔺南星斥骂道:“宋维谦!你这口无遮拦的毛病早该治治了!”

    宋维谦后背一阵剧痛,瞬间留下了冷汗。

    但他的心里更加痛楚难当,今天在蔺太监第里见到一切,都让他失去理智。

    不论是在阉人后宅里,看起来幸福满足的心上人。

    还是志得意满、抱得佳人归的阉宦。

    又或是那两房蔺南星的妾室……

    所有的一切,无不昭示着他败给了一个如此不堪的贱奴。

    宋维谦面容狰狞地吼叫道:“你恼羞成怒了?我说的都是实话,你就是个不忠不义的狗东西,他当年对你这么好,你便这么报答得他,让他做了你这阉狗的夫郎!”

    “不忠不义”这几个字狠狠地刺激了蔺南星的神经。

    忠于沐九如,是蔺南星刻在血液里的本能,是他生存于世的信条。

    宋维谦骂得这几句,几乎把蔺南星整个人的存在都否定了。

    便是再面人的脾气,再不计较的人,都有不可被触碰的逆鳞。

    蔺南星双眼通红,手上使了劲,一提一错,宋维谦的肩膀便被卸了下来。

    宋维谦愣了一愣,随即发出震天动地的惨叫。

    嚎叫声还未绝,又是“咔”的一声,蔺南星直接卸下了宋维谦的下巴。

    叫声便像是突然被卡在了喉咙里一样,变了调子,失了人样,野兽似得呜呜隆隆。

    宋维谦痛得意识模糊,只能大张着失去控制的嘴,死鱼一样震怒又痛苦地瞪着眼前的阉宦,控诉这人目无王法,滥用私刑。

    蔺南星见过这样的神色不知凡几,他眉头也不动一下,伸手将多个关节脱臼的男人死死压住。

    又伸出另一个手,扣紧宋维谦的脖子,让掌中之人难以呼吸。

    蔺南星低声道:“我确实是个奴婢也是个阉人,但他……”

    蔺小郎君凑近了狼狈不堪的宋维谦,他的声音放得更轻,近乎呢喃般的,缱绻地道:“沐九如只选择了同我白头偕老,那我也永远会对他忠贞不渝,百死不悔。”

    “而你……”

    蔺南星看着宋维谦的脸色逐渐涨红,几乎要变得青紫,他手上力气反而又加了几分。

    蔺南星森冷地道:“我本来看在他的面上不想和你讨这笔账的……他在同你做朋友的这些年里,几十次被你气到犯病,上次与你诀别之后,他也犯了哮喘……”

    宋维谦久未透气,已翻着白眼,快要昏迷过去。

    蔺南星松了松手,见宋维谦大口呼吸了几下之后,又再次掐了上去,堵住宋维谦的气道。

    蔺南星道:“他因你这小人,许多次四肢痉挛,身体失控,气息艰难,你想必从来不曾感同身受地心疼过他,现在我就叫你体验一下这些滋味,让你知道他为你忍让了多少,谁才是那个不义之人。”

    宋维谦嘴里发出痛苦的“喝喝”声,四肢乱动,涕泗横流。

    蔺南星看着这人丑百态出的样子,心里满是对沐九如一次次情绪大恸引发急症后的心疼。

    蔺南星道:“你每次气他的时候,可有为他的身子考虑过一星半点?宋维谦,他受过的苦,二十余次气病,四次风症,六次心疾,能讨回来的,今日我都要替他讨回。”

    宋维谦睁大了眼睛,满目惊恐,也满是难以置信。

    蔺南星又放松了宋维谦的脖颈,在这人急促的呼吸声中,再次掐了下去。

    蔺南星淡淡道:“这里是咱家的地盘,没人会救你。”

    -

    半个时辰后。

    蔺太监第大门口。

    浑身更加脏污的宋维谦被丢出门外。

    本在自由行走的路人们立刻散作一团,绕开蔺太监第门口的这人,根本不敢靠近半步。

    宋维谦破布一样躺在地上,双眼无神,好一会后才极为滞涩地、缓慢地撑着台阶坐了起来。

    他方才被蔺南星不停地掐着脖子窒息,只留下一口气艰难求存,浑身还都被粗暴地拆卸接上了好几回。

    如今他身上虽然只有些淤青的痕迹,看不出伤口,但整个人的神智却实实在在受了极大的摧残。

    宋维谦浑浑噩噩地道:“该死,阉狗……”

    蔺南星站在门槛之内,视线低垂,嫌恶地道:“宋维谦,以后别再来骚扰他。”

    宋维谦瑟缩了一下,红肿的双眼聚了泪水,凄怆地道:“我一个平头百姓,如何斗得过蔺中贵,我再也不来了……”他抹了把泪,闷声道,“你把监视我的人撤了。”

    蔺南星剑眉微蹙,想也不想道:“断无可能。”

    宋维谦抬头望着遮天蔽日的蔺南星,扯了个乖僻的笑来,嘶声道:“我和他说过,他已经同意了。”

    蔺南星眸光微动,折身走回府内。

    “闭府,关门。”

    “哐”得一声。

    蔺太监第的大门,对着屋外的不速之客……

    重重地、永久地合上了。

    -

    “吱呀——”

    蔺南星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扉,款步走入枝叶居里间。

    沐九如此刻已卧躺在床上,脱了外袍和鞋袜,解了发髻。

    长发如瀑散在床褥之间,俊美的郎君轻裘缓带,曲肱而枕,慵懒地翻看着医书。

    他听见门口的动静,知道是迟迟晚归的小相公到家了。

    沐九如放下书册,起身蹬上床边的木屐,踢踢踏踏走了出去。

    蔺南星立刻走到床边,搀扶住沐九如,温声道:“万福,少爷,不用下床迎我。”

    他说着伸了伸双手,沐九如便把手搭了上去,随后双脚腾空,被蔺南星稳稳地打横抱在了怀里。

    沐九如柔声招呼道:“万福,落故。”

    他靠上小相公穿着便服的身体,抬手摸了把这人略带潮气的鬓发,问道:“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还换了衣服?”

    蔺南星动作微僵,闷不吭声地继续抱着主子,心头砰砰直跳地把沐九如放进了婚床,又拉过薄被,盖好病弱郎君的下肢与肚子。

    一副全情伺候,专注忘我的模样。

    沐九如审视地看了他两眼,伸出个手,搭上蔺南星的手臂,轻轻地捏了捏。

    蔺南星神色如故,似乎一切寻常。

    但这小奴婢往昔也不是没有瞒伤不报的前科,沐九如眯起眼睛,询问道:“你是不是身上带了伤,这才鬼鬼祟祟先洗澡的?”

    “不曾受伤。”蔺南星立马回答。

    沐九如心头微松,眉眼顿时舒展开来,恢复了柔和。

    他招来多鱼,给劳心劳力一上午的小相公拿点心和渴水来。

    蔺南星趁着沐九如同多鱼说话的空挡,又闲不住地替主子摆弄好靠枕,整理了一番衣着和床边环境的整洁。

    随后他也脱了鞋子,坐上了床,但一双俊朗的凤眸却不敢看向他的主子,视线低低地垂在床褥上,一双大手不自觉地在抠着被单。

    沐九如看了两眼蔺南星的动作,视线又变得探究了起来。

    蔺南星纠结片刻,坦白道:“我方才遇到了……宋维谦。”

    沐九如道:“我是准备过会和你说此事呢,他上午的时候爬墙进了我们的院子里,行事着实荒唐。”

    他稍作停顿,忽然明白了,小郎君这是在准备告诉他,为什么方才偷偷洗澡换衣服了。

    沐九如眨了眨眼,递出话头道:“不过他大半个时辰前就离开了。”

    蔺南星手指揪着被褥的缎面,垂头耷耳,忐忑地道:“……我揍了他。”

    沐九如道:“嗯?”

    蔺南星头皮一紧,脑袋垂得更低,慢吞吞地道:“我狠狠地揍了宋维谦。”

    “落故。”

    轻轻柔柔的一声叫唤,立刻让蔺南星抬起了脸来。

    蔺南星看着他家少爷洞若观火的眼眸,心脏跼蹐不安地跳得更响更快。

    沐九如用视线审查了一圈他的小相公,又摸了下这人的一双手臂,拍了拍肌肉饱满的胸膛和肩背。

    沐九如应当是在检查蔺南星身上有没有暗伤,但这些柔柔地力气,只把蔺南星摸得浑身都又热又痒。

    沐九如摸完一圈,也知道自己这动作和挠痒痒没什么区别,又担忧地道:“你确实没被他打到吗?若是伤到了要即刻处理,你不要瞒着我。”

    蔺南星闻言脸上发热,连眼眸都变得亮晶晶的,唇形漂亮的嘴巴也不着痕迹地勾了起来。

    蔺小郎君道:“少爷放心,我半点也没被他伤着。”语调轻轻快快的。

    他突然就被夫郎宠得生出了些狗胆,试探着伸出了一只大爪子,轻轻捏上了沐九如素白的袖口。

    蔺南星小心翼翼地扯了一扯,悄声道:“少爷,你……之前都和他说了些什么?”

    蔺南星问完心跳便一阵加速,耳朵也染上了更加浓艳的红。

    第79章 亲嘴 蔺南星颤抖着把自己的嘴唇贴了上……

    沐九如被小相公探头探脑的模样逗得忍俊不禁。

    他拉过小南星拽着衣角的大手, 捏在了自己的手心里,眨眨眼睛,道:“你不是之后会去问多鱼的吗?”

    蔺南星脸蛋腾得一红, 又呐呐着说不出话来了。

    他向多鱼探听沐九如的在宅第内的活动情形,纯粹是关心主子,担心主子在他不在身边的时候, 受了其他的委屈。

    可沐九如这么一点, 倒像是他因为拈酸吃醋才去询问得一般……

    蔺南星被沐九如说得心虚又羞臊,眼帘低垂着, 招子像能掉到地上去。

    一张俊脸也通通红的,似乎要烧熟了, 快冒出烟来。

    小相公还是一如既往得不经逗, 沐九如喜爱地捏了下那双大手,见好就收地扯回了话题。

    沐九如道:“宋维谦今日来是同我说:他要离开京城了,把我们送去的孤本给还了回来, 钱他是都带走了, 拿去老家孝敬先生,旁的就也没说什么要紧话了,你是知道他的,总是说些气人的事情, 但他……”

    沐九如露出个明艳的笑颜:“最后也算是给了我一句新婚祝福。”他笑眼盈盈,语调轻快,“虽是晚了些,但我也收到一人的恭祝了。”

    蔺南星看着沐九如喜上眉梢的情态,心头微微酸胀,他怜惜地拢起主子的双手,低声应道:“……嗯。”

    沐九如眨了眨眼, 又盯着他家小相公看了看。

    不待沐九如看出什么端倪,多鱼推门而入了。

    小公公手里拿着竹案,上头琳琅满目地放了一些吃食。

    多鱼一看两个主子在床上含情脉脉,执手相对,立刻就识趣地垂下了视线,眼观鼻,鼻观心地将东西放到床边,就一溜烟地退出了屋子。

    给两位主子你侬我侬,留下良好的空间与氛围。

    蔺南星见多鱼出了屋,立刻就进入了屋内唯一一个小厮的角色里,开始娴熟地伺候起了主子。

    蔺小厮摸了下案上的一对茶杯,将常温那个递到沐九如那边,温驯地道:“少爷,喝点吗?”

    沐九如点了点头,就着蔺南星的手抿了起来。

    小半杯甜水下肚,沐少爷满足地眯起眼睛,推了推另一个杯子,柔声道:“好啦,我够了,你自己喝吧。你的那杯渴水前头还冰镇在井里,是刚刚拿出来的,你当心凉,慢些喝。”

    蔺南星心里暖乎乎的,端起汤色微红的渴水,慢腾腾地喝了起来。

    比起寻常阉人更加明显的喉结上下滚动着。

    杨梅的酸味,蜂蜜的清甜,还有果子的香气盈满了唇齿,稍稍抚平了蔺南星身心上都在骚动着的微小情绪。

    案上还有两团软酪,和一碟新鲜的樱桃。

    蔺南星下了床,仔细洗了手,又坐回床边,捏了个常温的白胖团子,递到沐九如嘴边。

    红艳的樱唇贴着团子咬了一口,撕下一块白嫩的面皮,蔺南星又挤了挤团子,按出些馅儿来。

    沐九如又张开嘴,吃了两口奶香十足的内芯,两只眼睛满足地眯起,和个餍足地小狐狸似得。

    他推了推蔺南星的手,抿着唇道:“我上午的时候吃了一些,如今还很饱,吃不下了,你吃吧。”

    蔺南星听了,便乖顺地两口一个,把沐九如吃过的软酪咽了下去。

    嘴里瞬间被可口馥郁的奶香味给占满了。

    细品之下,似乎还能尝到一些沐九如身上好闻的幽香,又都像是能吃出让他神魂颠倒的茶油味道似得……

    蔺南星红着脸看了几下夫郎的长发,已经开始期待等下的午睡了。

    他虽然心里还有些微的忐忑,但那也只是一些微罢了,完全没必要拿来烦扰他家主子。

    只要沐九如日日高高兴兴的,蔺南星就也会是高高兴兴,万分满足。

    小郎君将注意力放到了对午睡和心上人头发丝的期待上,心情顿时好了许多,甚至还有些心旌摇曳。

    但他也不敢显露出自己过于邪恶的内心,连忙镇定下心神,捏起另一个软酪,故作镇定地往嘴里塞。

    沐九如自然是不知道他家小南星在期待什么的。

    便是知道了,他也无话可说,无可奈何。

    自己选的傻奴婢,自己认的小相公,除了宠着还能怎么办呢。

    屋内两人吃着午间的茶点,和乐融融地闲话家常。

    吃完了茶点,蔺南星收拾餐具的时候,多贤叩了叩门扉,在外间道:“正君,老爷,宋维谦还回来的孤本已搬到外间了。”

    本有些昏昏欲睡的沐九如顿时来了兴致,他扬声道:“放在门口,我来看看。”

    说完他便蹭到了床沿边上,两脚踢上木屐,准备起身出门。

    蔺南星连忙拦了拦,道:“少爷,先穿上鞋袜、还有外袍再出屋去,仔细冻着。”

    说话见,他已顺门熟路地把沐九如揽回了床上,捏着不足一握的脚踝,套进从床边摸来的锦袜里。

    沐九如轻笑几声,摸了摸身前低伏之人的额发,便由着蔺南星悉心折腾他了。

    软和的鞋袜被套上,外袍也妥帖地裹上了身躯,蔺南星将沐九如的长发捋出领口,一颗颗耐心轻柔地替主子搭上衣扣。

    他把自家少爷收拾妥帖了,自己倒是随脚踩上了另一双宽大的木屐。

    蔺南星回到床边,两手一搂,稳稳抱住俊美纤细的夫郎。

    脚步“哒哒”地,带着人去了外间。

    蔺南星推开门扉,把怀里的沐九如安置在座椅上,勤快地取来屋门口的小藤箱。

    书箱不大不小,蔺南星一手就能提起。

    他将箱子放到了桌上,开启箱盖,里头装得满满当当,都是他这两年来差人搜集的孤本,少说也四十五册。

    沐九如眼睛一亮,当即见猎心喜地翻看了起来,还顺带整理了一下:民间偏方放在了箱盖里,医案病例收到了手边,还有好些医论他准备塞到书架上。

    嗯……几百两一册的那本医案,就放在床头。

    他可得好生研究一下,到底写了些什么活死人肉白骨的奇案,才能值这个价钱。

    蔺南星关注着沐九如,让不忍主子操劳,主动请缨道:“少爷,我去放就好。”

    “好,那你去。”沐九如也不客气,轻笑着指了一处:“这几本就往那放……”

    蔺南星应了一声,乖顺地走向书架,被指挥着放书。

    小夫夫两人一个鉴别分类,一个听令办事,几轮之后,书箱便已见底。

    蔺小郎君一如往昔般勤勤恳恳,讷言敏行。

    沐九如却感觉今日的小相公,确实有些不太对劲。

    他若有所思地又递了两本书过去,道:“这些书,放在书案上。”

    蔺南星接了过来,手上抽了抽,却发现沐九如那头没有撒手。

    他轻声道:“少爷……?”

    沐九如又看了两眼小相公的神色,便松开了手,道:“去放吧。”他又递了两册过去,“还有这两本,放床头。”

    蔺南星沉默温驯地收了下来,捧着书走到桌边,将左手的两本书册整整齐齐地收纳好,随后又踩着木屐去了拔步床上。

    他趴在床沿上,撑着身子,将另外两册薄本放到沐九如枕边。

    蔺南星放完了书册,将枕头被褥又收拾平整。

    再一回身,却见沐九如正站在他的后头。

    神清骨秀的郎君离他极近,甚至在他回望地时候,还又靠近了一点。

    蔺南星心头一跳,连忙往后蹭了蹭,背部贴住了里侧的床栏。

    两人的距离又拉开了些,沐九如却不依不饶,直接蹬了鞋履,欺身凑近,将蔺南星整个人堵在了床上。

    蔺南星不知沐九如要做什么,只是下意识屏住呼吸,抬头望向自己的主子。

    沐九如居高临下,语气却十分温柔,道:“落故,你像是有心事,是宫里遇到了麻烦事?还是和宋维谦碰上后不高兴到现在?”

    沐九如近乎是跪趴在蔺南星的腿间,高大的小郎君合腿也不是,岔腿也不是,汗毛全都竖了起来。

    他支支吾吾地道:“没,没有……”

    沐九如垂下眼帘,怜爱地摸上小相公的额发,柔声哄道:“说说吧,我听着呢,说出来了心情就能好上些许,不管是什么事,你家夫郎都会和你一起担着的。”

    蔺南星眸光晃动了一下,试探着动了动嘴唇。

    沐九如眼神鼓励,满是期许,蔺南星在年长郎君的安抚下,终于被捋顺了毛,放下了些许顾虑。

    蔺南星低低地道:“我……是不是不该打宋……公子?”

    小郎君委屈得耳朵都耷拉了下来,沐九如心里软成了一片,他立马道:“他该打,当然该打!”

    蔺南星耳朵微动,抖了一抖,染上了些许红色。

    沐九如见了,心中更加满是怜爱。

    他抱紧了自家可可爱爱的小南星,笑着声援道:“落故,不论你打谁我都是支持的,哪怕你打了圣上,让我们全家都被抄斩,我也是支持你的。”

    他虽然是在开着玩笑,却也极大地安抚了蔺小郎君内心的不安。

    沐九如又道:“更何况宋维谦只是一个我绝义了的旧友……”

    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捏起蔺南星的大手,故作俏皮地挥了几下,逗弄地笑道:“宋维谦惹了我的小夫君,就合该被打!”

    沐九如带着蔺南星放出的几个小拳头,像是直直砸在了小郎君的心口上。

    沐九如本就容色倾城,如今展露出笑颜,更是明媚晃眼,闪耀得蔺南星睁不开眼睛,又移不开视线。

    蔺南星被夫郎哄得满心温情,又被美色勾得心头鼓噪。

    他止不住地咽了好几下口水,才回过神来,又慢慢吞吞地试探道:“少爷,那……对宋维谦监视的那个人……我,我们,不要撤走好吗?那样很危险……”

    沐九如结结实实地愣了一愣,道:“原来是他说了这个事……”

    沐九如立马解释道:“宋维谦叫我撤人的时候,我是应了,但那着实是因为被他烦的不行,才敷衍着点了头的。”

    他不愿让小郎君产生误解,又认认真真地补充道:“监视他的人我们肯定得留着,不然万一他不慎说出去什么,好容易才得来的安稳日子就功亏一篑了。”

    沐九如想到小相公因为这事,一个人不安憋闷了许久,还隐藏得极好,若非他察觉出了端倪,蔺南星怕是会把这些委屈给全埋在肚里。

    沐九如诚恳地道:“抱歉落故,我本觉得一切照旧就行,便没把那当做一回事,才没同你说,不想却让你心里不安了。”

    他说完,怜爱又歉疚地亲了亲小郎君的额角。

    蔺南星头上被亲得暖乎乎、红彤彤的,心情也即刻回了春。

    ——他的少爷没有因为宋维谦打算以身犯险,并且沐九如也真的不在意他自作主张打了少爷曾经的友人。

    蔺南星的心田里像是被心上人浇了一捧柔柔地水,开出了一串小花,粉粉白白的一朵一朵,冒着甜滋滋的泡泡,撒着香香软软的花粉。

    蔺小郎君勾起嘴角,轻笑道:“嗯。”

    沐九如心也跟着小相公笑了起来,他见人好了些,又逗弄道:“所以……落故,你刚才是吃醋了吗?”

    蔺南星脸上一红,下意识否认道:“没有。”

    沐九如抬手,捧住小相公热出汗水来的脸庞,不言不语,笑意盈盈地望着。

    蔺南星的面色在夫郎的注视下又开始变红,眼神也游移了起来。

    看着床顶。

    看着被褥。

    看着枕头。

    他不敢看沐九如。

    ……因为他方才确实是吃醋了。

    他虽然一直在竭力地控制情绪,却依旧因为嫉妒之心,而干涉了主子的行为。

    他不希望沐九如对另一个郎君细心照拂。

    他希望沐九如只顾着蔺家,只顾着他们夫夫两人。

    他已经彻彻底底地,是个坏奴婢了……

    蔺南星眼眸微红,泛起了一些水光。

    沐九如见小相公又变回了可怜又委屈的模样,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他怜爱地道:“小南星,你对我是最重要的……”

    他抬起蔺南星的下巴,直视蔺南星的眼眸,让彼此的身影投映在对方的眼底。

    沐九如道:“我该怎么让你知道呢?”

    他贴近上去,呵气如兰地道:“今天你想同我亲热了吗?”

    蔺南星眼瞳骤缩,红着脸用力摇头,仿佛他是个将要被强迫了的大姑娘一般。

    “好好,知道了。”沐九如柔声地哄着受了惊的小郎君,又歪着头,亲昵地道,“那我们亲嘴吧?”

    蔺南星气息一滞,大气都不敢出半个。

    沐九如柔软的吐息此刻就打在他的唇上,带来极为香甜清幽的味道。

    像是软酪的奶香,又像是杨梅的果香。

    是这两个月里,总是印在他脸上的柔软,也是他曾经被主子恩赏过的甜蜜。

    沐九如这次仔细端详了自家小相公的神色,确定这人没有半点不愿意,也没有摇头,或是没有要哭不哭、心惊胆颤。

    应当是不会被他给吓哭了。

    沐九如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蔺南星的视线便盯上了那片艳红,克制而黏着地看着。

    到底是舔了两个月头发的人,胆量可算是涨了一些。

    沐九如温软地笑了笑,在小郎君压抑的气息里,将自己的唇瓣印了上去。

    唇舌相接。

    蔺南星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随后他张开薄唇,温顺地容纳沐九如侵占入主。

    柔软的舌尖进入了这个第二次探索的地方,细雨和风地抚慰着高大又温驯的少年郎。

    沐九如纤悉无遗地亲了好一会,才轻喘着抽身后退。

    眼前的小相公双眼紧闭,眼尾飞红,唇瓣润泽红艳,容色羞怯却又英俊非常。

    想来上一次亲吻的时候,沐九如不曾看清的情态,也就是小相公现下的这个模样了。

    温驯低服,又惹人怜爱。

    沐九如抚上蔺南星轻颤发烫的脸庞,轻声哄道:“你动一动,我伺候你有些累。”

    蔺南星睁开眼帘,盈润的眸子里满是震惊和无措。

    他自然是不能让沐九如来伺候他的!

    但让他去舔吻沐九如却也过分刺激和放肆了。

    沐九如啄了啄蔺南星的唇珠,叆叇后的眼眸也因为刚才的亲密而盈了些微水光。

    他温声地哄道:“我已经伺候你两回了,你也伺候我一次吧,落故?”

    蔺南星的脑子被这句话彻底给搅成了一团浆糊。

    主动求索的负担瞬间被压到了极深极远的角落里。

    取而代之的是满满当当的,想要亲近少爷,想要伺候少爷,想要让少爷舒服……

    还有想要疼爱沐九如的痴想。

    蔺南星直起一些身子,自上而下地贴近沐九如的唇瓣,灼热、急促的气息在两人唇边交汇。

    他凝望着那一抹艳红,哑声道:“少爷,我来。”

    沐九如在蔺南星的迫近下,呼吸微微一滞。

    他吸了口气,顺从地闭合上了眼帘,放松把自己依附在了夫君的怀里。

    沐九如柔声道:“好,你过来吧。”

    他将红唇起开一线,口腔内部润泽鲜红,像是曾经含了一串艳丽的樱桃在其中,咀嚼碾碎过一般。

    到处都留下了浓郁的香甜与绮色。

    只待采撷。

    蔺南星颤抖着把自己的嘴唇贴了上去。

    温热交融的时候,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蔺南星神魂颠倒,又不敢展现出分毫的失态。

    他仔细地、轻柔地、温吞地伺候着他的夫郎。

    就如同沐九如对他做过的那样,甚至更加无害地一点点舔吻过去。

    他被沐九如带着到处游走,也同沐九如亲热地贴做一团。

    等沐九如的呼吸微乱的时候,蔺南星便立马退了出来。

    他谨慎地问:“少爷,不舒服了吗?”

    沐九如轻轻地喘着气,平复微乱的呼吸,水亮的嘴唇柔柔地吐着香气。

    蔺南星的眼神又直了,止不住的盯着那张香香软软的嘴,边看边不住地吞咽。

    沐九如缓过气来后,摇了摇头,鼓励道:“没有不适,是有些……舒服。”他轻笑着道,“小相公真是厉害。”

    蔺南星被夸得心脏砰砰乱跳,头发丝像是都快要左摇右摆起来了。

    他作为一个好小厮,把主子伺候得舒服了,是他的分内之事,是他的无上荣光。

    而他作为一个阉人,第一次主动侍奉,就得了对食夸奖厉害,更是让他有些得意。

    那对凤眸都变得亮晶晶了,一错不错地盯着夫郎更加红艳的双唇直看。

    沐九如被小郎君好哄的模样,逗得满眼笑意。

    他宠溺地道:“落故,那我们再亲一会吧?”

    蔺南星目光发直。

    他刚才主动亲的那会,已经把少爷的嘴里都摸索了一遍,还把少爷伺候得舒服了……

    他自觉心满意足,最起码能够回味上十天半个月了。

    没想到竟然还能再亲一次!

    蔺南星的眸色慢慢变深,他仔细咽干净嘴里的津液。

    又再次亲了上去。

    第80章 纵容 每一次,都是在他盯着少爷的嘴唇……

    随后蔺南星在不知不觉中, 与沐九如接了一个又一个清浅温存的吻。

    叆叇在厮磨的过程中变得歪斜,松松垮垮地缀在鼻梁边。

    镜面被潮热的呼吸染上暧昧的白色,玉骨冰肌的俊美郎君在缠绵中, 失了往日从容不迫的模样,气息急促,胸膛起伏, 莹亮的眼里水光朦胧。

    蔺南星被沐九如的情态勾得神魂颠倒, 血脉喷张,但也时刻不敢忘记沐九如身上带着的气病。

    他每次与人亲昵不过片刻, 就乖巧地退了出来,让沐九如平复气息。

    而沐九如在呼吸稍缓之后, 又会柔软地继续向他的小郎君求索亲吻。

    蔺南星色授魂与, 几乎不知今夕何夕,身处何地。

    他在沐九如一声声的鼓舞下,心虚而雀跃地潜心描摹, 递上唇齿柔而不犯地侍奉。

    只是偶尔, 他也会贪恋地、不自觉地吸吮那双丰腴的唇瓣,想在上面留下他的痕迹,想要更久地拥有他的少爷。

    在安静漫长的相濡以沫中,蔺南星恍惚地生出了一些急切的、大不敬的念想。

    他想在沐九如的人生里, 成为占据主子所有的、独一无二的那个人。

    不知不觉间,沐九如已被年轻力壮的小郎君吻得东倒西歪。

    白玉般的身子成横在乌发红褥之间,唇瓣绯红得让人难以移开视线。

    他看着小相公直愣愣的眼神,伸手抹了把身上之人满是汗水的后颈,柔顺地说:“再亲一下吧,落故。”

    蔺南星喘的厉害,心跳从主动亲吻的时候起, 就不曾平缓过。

    他温柔地抚去沐九如唇边的盈盈水痕,再次欺身上前,脑中却突然“轰”得一下。

    ——每一次,都是在他盯着少爷的嘴唇看个不停之后,沐九如才又说了“再亲一下”的。

    他却因为被邪念和亲近的欢欣冲昏了头脑,完全没有发现这细小的端倪。

    这才让沐九如一直体恤他,一直取悦他,成了如今这般……这般……

    任人采撷的模样。

    蔺南星羞愤欲死,眼里冒出了一片水光。

    这下他再不敢多亲一次,多看他家少爷的嘴巴一眼了。

    甚至一整个下午,直到临睡前,蔺小郎君还是一副羞于见人的新妇模样。

    但凡同沐九如双目对视上一下,蔺南星都能羞窘到浑身冒汗,缩成一团大鹌鹑。

    沐九如是个贴心人,知道小相公今日受了十足的刺激,也耗尽了积蓄已久的勇气,他也没有再多做逗弄,只当今日一切寻常。

    沐少爷细心体谅,然而夜深人静,主子入睡以后,坏奴婢又出现了。

    邪恶的小南星盯着少爷的嘴唇,露出傻乎乎的笑容,巨大的身子趴伏在清贵秀美的夫郎身边。

    他不住地回想沐九如在白日里是如何对他体贴包容、予取予求的。

    又想起了沐九如被他亲吻后,整个人都软得成了一汪春水。

    少爷明月般皎洁的脸上起了暧昧的绯色,还有那对漂亮的眉目舒展着弯起,温热的肢体也全然放松地对他敞开,任由他贴近亲昵。

    无不彰显都着他把主子伺候舒服了,也被沐九如放在心头宠爱着……

    巨大的自豪感和幸福感,把蔺南星的胸怀盈得满满的。

    好像都要装不下了,快炸开了。

    小郎君高兴得浑身发烫,一瞬不瞬看着怀里天人般的貌美夫郎,越发想把世界上鼎鼎好的沐九如金屋藏娇,香花供养,暮礼晨参。

    他想让沐九如成为最幸福快乐的正君。

    蔺南星心中躁动,浑身都是干劲,根本睡不着觉。

    他静静躺了片刻,还是抹黑下了床,挑了盏小灯,拿出扫把、抹布、掸子、拂尘,勤勤恳恳劳作了起来。

    他把自己和沐九如的新房收拾得整整洁洁,将每个角落都擦洗得一尘不染。

    做完这些,蔺南星依然气血翻涌,满心豪情。

    他又去打盆了水回屋,坐在屋子的角落里,时不时看上一眼拔步床,满心爱意地搓洗沐九如换下的亵衣亵裤。

    蔺南星沉浸在亲手打点沐九如衣食住行的成就感中,不可自拔,如痴如醉。

    屋外守夜的多鱼早已见怪不怪。

    他打着哈欠从外间专属于他的新矮榻上爬起来,拿出蔺公之前给沐正君做到一半的衣服和针线放到桌上,又迷迷糊糊睡了回去。

    不过一会,蔺公洗完了衣服,出门晾晒了一趟,回来时果然抱起了桌上未竣工的布料,又乐颠颠地走回了屋里。

    小多鱼躺在床上,深深沉思:咱家到底跟了个什么主子?

    分明半年前的蔺公还是个不苟言笑、目空一切的冷面权宦,但如今的多鱼却再也回想不起来蔺公曾经的模样了。

    那个在大内说一不二,铁血无情的蔺大伴,去了哪里?

    咱家的宦官英雄怎的就消失了?

    多鱼的脑子里,现在只剩下沉迷情爱、抱着正君跑进跑出、深更半夜打扫屋子、缝制衣裳、搓洗衣物……还要和他扯皮主仆、小厮的无理取闹蔺老爷。

    小宦官透过主屋门扉上的窗纸,依稀能看到那个巨大的身影在慈祥地穿针引线。

    多鱼躺在床上一个哆嗦。

    不能太过靠近一个人,哪怕那人是威武不凡的宦官英雄。

    物是人非啊!

    多鱼在心里为自己掬了一捧泪:知道得太多,就会像咱家一样失去信仰,成为一条行尸走鱼!

    -

    翌日,又是秋高气爽的好气候。

    小夫夫按着各自清醒的点陆续起床。

    上午的时间,两人各忙各的。

    到了午时,蔺南星停止练武,在耳房里洗了把澡,与盘账一上午的沐九如和和美美地用了餐午间茶点。

    之后便是悠闲的休憩时间。

    餐食刚刚下肚,不能马上平躺入睡,沐九如便坐在床上翻看医书。

    蔺小郎君自然随侍在侧。

    两人盘着腿,面对面坐在床上,中间隔了一方小桌。

    三两本医术放在桌面上,张妗金研制的熏香在博山路里挥发着袅袅青烟。

    蔺南星的身边额外支了张桌子,上面放着笔墨纸砚。

    墨已磨开了,乌黑润泽地盛在小砚里,方便蔺南星随时替主子做抄录摘记。

    茶壶、水注、绣帕等伺候人的物件,也都放在他的这张桌上。

    沐九如靠坐在软枕中央,手边捧着清甜的新菊茶,另一只手指尖轻晃,葱白的指腹拈着孤本的内页,悠悠翻过一张。

    沐九如轻声诵读:“治疗多汗……粢粉、豉,分等,火熬令焦……取灰合冶,敷体立止……*”

    他看向给对坐的蔺南星,笑着闲聊:“落故,你如今好像出汗就尤其厉害,小时候你虽然也多汗,却不像现在这般,和个水人儿似得……”

    替蔺南星看过病的大夫,也有几人提到过这个症状。

    蔺南星现在易热多汗,是因为积劳成疾,血气亏空导致的。

    只要等他的身体将养好了,就不会像如今这样骨蒸潮热,发汗得极为夸张了。

    不是什么大问题,而且也迟早都会好。

    蔺南星不欲让沐九如因为这样的小事忧心,便挑拣着信息说道:“自从习武之后,我就十分容易发汗,常常一身汗味,腌臜得很……”

    他乖巧地道:“少爷要不要试试这个方子,来让我止汗?”

    沐九如摇了摇头:“不经诊脉,不辩证验方,哪能随意试用。”

    他指尖点着书页,顺着文字缓缓下滑,边看边宽慰道:“人吃五谷,便会发汗排泄,都是常事,你没有旁的病症,不必刻意矫正。”

    蔺南星心虚地揪了揪被单,又因为沐九如并不嫌弃他多汗,而高兴地抿唇轻笑。

    沐九如瞥他一眼,虽不知小相公在高兴什么,也跟着勾起了嘴角。

    沐九如在蔺南星的陪伴下,静静看了会儿书。

    又是一页翻过,带起了些微粉尘,让沐九如的喉咙有些瘙痒。

    病弱郎君清了清嗓,痒意反倒愈演愈烈,随后便止不住地咳了起来。

    如今天气转凉,沐九如的身体虽说是越来越好了,却依然被气温的变化激得有些虚弱。

    前些日子不仅发烧昏睡了几天,风症也发动过一次。

    眼见着沐九如咳得身子微弯,脸都憋红了,蔺南星连忙跨过桌子,将沐九如揽在怀里,轻轻拍抚脊背,替沐九如顺气。

    沐九如咳了好一会,才算是消停了下来。

    蔺南星又继续安抚地拍顺了几下,顺道捏着绣帕,给沐九如擦去红唇上咳出来的水痕。

    等沐九如彻底缓过气来了,蔺南星便端了杯温水,一点点喂沐九如喝下。

    蔺南星担忧地道:“如今天气越来越凉,少爷可是穿的少了?再加件衣服吧。”

    沐九如喝得浑身上下都暖乎乎地,他又清了下嗓子,温声宽慰道:“没事,我不冷,是刚才呛着灰了……”

    他顿了顿,还是顺着小相公的心思,道:“那你从梳妆桌的抽屉里把风领拿来,帮我围上,也许是有些冷着了才会咳个不停。”

    蔺南星应声下床去桌边翻找,从抽屉里找到了块崭新的风领。

    这件配饰他之前从没见过,应当是多鱼收纳进去的。

    手中的风领色泽鲜亮,形制简单,边缘针脚细密,角落上还绣了个明月的标记。

    沐九如的叆叇囊上也有这个记号,一看便知是夏月做的。

    蔺南星展开风领仔细比照了一下,还是觉得自己的手艺更好,做出来的东西款式和做工都会比夏月要精巧上许多。

    他捏了两下那个月亮标记,心中蠢蠢欲动,已经准备晚上亲自做个十块八块,把夏月的风领给排挤掉了。

    只是现在,还得靠这块别的奴婢制作的东西,来给他家少爷御寒。

    蔺南星忍气吞声地回到床上,替沐九如围上风领。

    他心里虽然万分嫌弃这个物件,动作却一如既往得轻柔仔细,宽大的手指搭着布头边缘,绕到纤长白皙的脖颈背后,打了个小小的活结。

    蔺南星垂着眼眸,轻声道:“这也是夏月送来的。”

    沐九如道:“是她送的,她有求于我,想从我手上讨活做,就会要巴结我。”

    蔺南星双手按在布料的尾端,不动声色地道:“她这些日子,已经送了十来件东西了。”

    夏月今年十八岁多,在这个年纪里的少年人里,已算是十分擅长动心忍性的了。

    且在人情世故方面,这位女郎也颇擅钻营,难怪夏月曾经能从夏家家主手里讨来几个店铺,并且经营得蒸蒸日上。

    沐九如道:“夏月是个有耐心也有手腕的姑娘,若是张宁祥那头愿意分家,她很快就能得偿所愿了。”

    他笑了笑,轻快地道:“希望到时候她能好好地给我们打工,替蔺家多赚些银钱。”

    “我们”两个字听得蔺南星双耳微动。

    他把温热的大手捂在沐九如的脖子上,暖着着那一片的肌肤,道:“少爷最是心善,总是替奴婢着想,把奴婢们都呵护在手心里。”

    沐九如抬头看着他的小相公,揶揄道:“小南星,你不吃醋?”

    叆叇下的乌黑眼瞳顾盼生辉。

    蔺南星被这眼神撩得心口煨热,他认真地摇了摇头,羞涩道:“我是……少爷最喜欢的奴婢。”

    沐九如心头微动,忍不住展颜笑开了,认同地道:“对,你永远是我最喜欢的奴婢。”

    他说完,挺起了腰肢,够上惹人怜爱的小奴婢,在这人光洁的下巴上,落了一个吻。

    蔺南星被吻得身体微僵,愣了片刻后,他才缓缓地、深深地笑了起来。

    漂亮的薄唇上挂起温软的弧度,凤眸里荡着柔亮的光,里面盛满了他的主子,他的夫郎。

    夫夫两人搂着温存了会儿,沐少爷便又继续研究起了孤本。

    沐九如念念有词:“杜仲,牡蛎,分等,以水服五钱匕……”

    蔺南星也坐回了原位,给沐九如端茶送水、递送物件,或者只是静静地看着沐九如。

    不论是沐九如曾经病着的时候,还是如今忙忙碌碌的时候……

    蔺南星总是在看着沐九如,关注沐九如,伺候沐九如。

    这是他的工作,也是他一直以来最喜爱做的事情。

    沐九如道:“这三个方子你替我誊抄一下,之后我再仔细分辨研究。”

    蔺南星乖顺地从主子手里接过书籍,拿到身边的小案上,研墨誊抄。

    那头的沐九如没了书册,便琢磨起了其他事情。

    他看了看蔺南星的手腕,又试着伸出指尖,搭上自己的脉搏。

    这两个月里,沐九如不曾再试过诊脉。

    他现在的力气比之前又大了许多,手也没之前抖得那般厉害了。

    但即便如此,他的依然脉象太虚,皮肉都压下去了一节,还只是摸得隐隐约约。

    沐九如松了自己的手,眨了眨眼看向蔺南星的经脉分明的手腕。

    他如今的力气,号个常人的脉象,已然不在话下。

    蔺南星眼角的余光不曾错漏沐九如的丝毫举动。

    他心头一阵突突,生怕沐九如要拿他诊脉,查出他如今身子不好的事来。

    蔺南星连忙不动声色地将笔放下,道:“少爷以前总想替其他人号脉,我却找不出什么人来给少爷试试……”

    他浓密的睫毛沮丧地低低垂着,又忽得抬起,看向沐九如道:“如今宅第里的奴婢多了,披沙苑的那些人与少爷的关系又不错,我去把他们唤来,给少爷摸摸脉象,好不好?”

    蔺小郎君的眼里像含着两团星火一般,明明灭灭,扑闪扑闪的。

    这感觉是不是色令智昏,沐九如不太清楚……但沐少爷确实无法抵抗小南星露出这样的眼神。

    更别说沐九如还挺期待,他能真正医上一些病号的。

    沐九如当即意动了,点头应道:“好啊,多谢落故,总是替我着想。”

    他只是想上一想,就十分期待,心里更是高兴非常,沐九如欢喜地越桌子,亲了亲蔺南星的脸蛋。

    他在小郎君脸上亲出“啵”得一声轻响,亲昵地道:“我们这屋里头闷热,你去找多鱼安排一下,在屋外支个凉棚,弄些茶点招待他们。”

    “嗯。”蔺南星轻轻一笑,穿上木屐,向屋外走去:“我就这去办。”

    沐九如笑盈盈地挥了挥手,在多鱼的伺候下起了身,重新打点穿着。

    蔺南星走到外间,关上了门扉,这才松了口气。

    他看向自己强韧有力的手腕。

    青色的脉络在肌肤下无声地跳动着。

    它想要被沐九如抚摸,触碰,想要被沐九如毫无保留地洞悉一切。

    但蔺南星更不想沐九如为了他担忧愧疚。

    他总会好起来的,就像他的少爷一样。

    他们会长长久久,长命百岁。

    因此沐九如不需要知道,他也曾有过命不久矣的时候。

    蔺南星现在就是个欺上瞒下的,学坏了的,小奴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