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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31章低头朝她亲了过来。……

    过了几日,刘氏要回青州去。

    婶子临行的前一天,苏云瑶又出去采买了些东西,路上吃的用的都准备妥当,有好几箱干果糕点,以备不时之需的几样常用药物,另还有几匹绸缎,要得都是京城新出的花色样式,可以给婶子堂妹做年节的衣裳穿。

    这些东西,苏云瑶都让人搬到了婶子要坐的马车上。

    她的妆奁盒子里,还有不少金银玉石钗环,都是她自己喜欢的样式,特意在首饰铺子定做的,她捡了几样出来,要送给堂妹们,刘氏却怎么都不肯要,让她留着自己戴。

    到了乘船的渡口,临别之际,刘氏想说什么,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又不知该从哪里说起,深深看了眼侄女和儿子,刘氏抹了抹泪,对苏云瑶道:“我回去了,家里都好,不用你们记挂,有事往家里写信。”

    苏云瑶眼圈有点泛红,强忍着心头酸涩点了点头,笑道:“婶子,我知道了。”

    反正她快要与裴秉安和离了,届时来去自由,想回青州就回去了,而不用每年想回趟老家时,那厮却不允许。

    “青州路远,你离开府邸,谁来照料家宅,等以后再说吧。”他每次都是这样说。

    送别婶母,回到府邸,刚一进了府门,却迎面碰见了弟媳崔如月。

    也不知她在探头探脑张望什么,早在婶子的马车从府门前离开时,她便伸长脖子打量了好一会儿。

    苏云瑶道:“弟妹在等我?”

    “大嫂,刘婶才来了几天,怎么不多住几日?”崔如月笑道。

    苏云瑶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慢慢往前走着,道:“家里离这里远,还有许多事要照料,不能住太久。”

    听到这话,崔如月看了看大嫂,又看了眼她的堂弟苏千山,扭过脸去,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暗暗翻了个白眼。

    当她不知道呢!

    那刘氏来这里一趟,马车塞得满满当当,这会子这么着急走了,大嫂还不是怕被人发现,她把府里的好东西都偷偷捎回娘家去了!

    大嫂打理一府中馈,大哥的爵俸月俸一年足有三千两,另还有些府里的田产地租,每年经过她手的银子不知有多少,她管着府里的帐,趁着职位之便,那些银子还不知被她昧下来了多少!

    这次她这个堂弟竟然留在府里没回老家,说不定就是做她的帮手,专等着她从府里弄了银子,偷摸送回老家呢!

    看崔如月出神地想着什么,苏云瑶侧眸瞥了她一眼,突然道:“弟妹找我有事?”

    崔如月回过神来,怕被她瞧出心里的想法来,不由一晃,随口道:“大嫂,我就是想问问你,这个月的月银,怎么还没发?这快到月底了,主子的月银晚发几天没事,奴婢们还指望着月银过节买东西哪。”

    苏云瑶微微拧起了秀眉,意味深长地盯着她。

    月银前两天刚发下,每次银子都是她经手领走的,这么重要的事,她能忘了?

    青杏打理着账房的事儿,这会儿她正跟在

    身边,苏云瑶看了她一眼,青杏会意,清了清嗓子道:“二奶奶,月银前儿就发下去了,除了主子和下人的月银如数发放,体念院里丫鬟小厮当差辛苦,大奶奶还另赏了每人一兜袋柿子,您领过了银子,还把院里丫鬟的柿子都领走了,您都忘了?”

    崔如月瞪了青杏一眼,脸色不大好看。

    这死丫头真是不长眼,哪壶不开提哪壶,旁边还有丫鬟呢,都让人听了去。

    那天正好她娘家兄弟来,那些柿子她都让兄弟带走了,可没教那些丫鬟知道。

    怕大嫂主仆两个再说出什么不中听的来,崔如月没再说什么,带着丫鬟飞快走了。

    ~~~

    暮色四合时,月华院已亮起了灯。

    今天是休沐之日,也是裴秉安该在月华院留宿的日子。

    正房中,靠窗的一尊四足青铜香炉里,散发着袅袅香气。

    宋婉柔皱眉瞧了一眼那香炉。

    香炉是太显眼了些,白莲会意地走上前,将炉盖掀开,把里面的香饼压实了,再将盖子盖回原处,之后抱起整个香炉放到了次间不起眼的角落处。

    角落处有纱幔遮挡,香气便如一缕看不见的细烟,若隐若现。

    “姑娘今晚穿哪件寝衣?”做完这些,白莲便打开衣柜,柜子里有几件寝衣,她一件一件拿了出来,让主子挑选。

    寝衣样式很多,宋婉柔看来看去,挑出件浅绛色的,这件料子软滑,衣领低些,能露出锁骨,衣襟没有盘扣,只有一根细细的腰带将寝衣束起,既勾勒出了女子凹凸有致的身段,又一碰便会散开。

    她今日也特意妆扮了,脸上敷了薄薄一层脂粉,唇上涂了淡淡的口脂,几缕柔发落在耳边,抬眸间似秋水生波,娇美柔弱,让人心生怜惜。

    看到主子挑好了寝衣,白莲喜滋滋得把衣裳拿过来,和另外一身男子的寝衣一起叠好了,放在床榻里侧。

    外面天色暗了,估摸着将军不久会到,白莲看了眼那香炉,满脸喜色地压低声音说:“姑娘,不管将军到底怎么想的,但凡是个男子,今晚见到姑娘都会心动的,姑娘盼了这么久,将军总该和你圆房了。”

    闻言,宋婉柔用帕子掩唇咳了几声,柳眉却拧了起来。

    近日苏氏的娘家来人,裴秉安时常去她的院子,让她一时有些恍惚,那苏氏到底得不得他宠爱。

    她先前觉着,他娶苏氏进门,不过是出于责任和尊重,对她并没什么夫妻情分。

    可他最近不同寻常的举动,又让她的猜测有些动摇。

    难道是她之前眼拙,猜错了?

    看出姑娘在胡思乱想,白莲忙劝道:“姑娘,将军心中一定有你,不然他怎会不远千里接你回来,还让你住在这间最好的院子里。远的不说,就拿最近发的月银来看,姑娘和大奶奶的一样多,这还不能说明将军的心意吗?”

    “你说的是。”

    宋婉柔抿紧唇点了点头,却下意识想起本该圆房那一晚。

    她低头坐在床榻上,等着裴秉安进卧房时,他却远远地站在次间,隔着一扇门对她道:“婉柔,你好好养病,等过了国孝,我会让苏氏给你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寻个良婿嫁了。”

    她霎时如遭雷击,惊愕不已,一下慌了神。

    “大哥为何要送我走?我既已入了裴家族谱,以后便生是裴家的人,死是裴家的鬼,我不会再嫁的。”

    屋外很安静,久久没有响起他的回答,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

    想到也许是苏氏从中作梗,阻挠他们再续前缘,她便低声抽泣起来:“大哥,可是大嫂容不下我?”

    她的话音刚落下,外面便传来他的声音,“与苏氏无关,你莫要多想。”

    听到他这样的回答,她便放了心。

    她煞费苦心来到裴府,一定要在这里留下,再者,她不信,他只把她当亲人看待,一点儿男女之情都没有!

    她思忖几瞬,拿帕子擦了擦眼睛,低声哭了起来。

    “我在世间孤苦无依,只有大哥是我的依靠,若大哥让我走,我还不如立刻就死了!

    听到她这样说,他终是没再说让她走的话。

    “莫哭,身体要紧,你想留在裴府,我依你所言便是。”

    他安慰她注意身体,早些睡下,可自始至终,他却只是守在外间,没有踏进卧室一步。

    半夜时分,外面寂然无声,她出来看时,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离开了。

    因没有与他圆房,她挫败不已,精神低落,完全没有了睡意。

    还是白莲细细与她分析一番,才让她打起精神来。

    “将军打算给姑娘寻个良婿,是在为姑娘着想,将军是怕妾室的身份委屈了姑娘!”

    “来日方长,同住一个屋檐下,总有与将军圆房的时候。现在当务之急,是让那苏氏以为,姑娘与将军已经圆了房才是,否则她只会暗中得意!”

    于是,她思来想去了很久,在手腕上缠了半晚上的红绳,勒出了道道红痕,如床榻间行事太过激烈,被攥出来了红印子一般。

    第二日,看到苏氏那有些惊讶的眼神,她便知道,她成功瞒过了府里众人的眼睛。

    院里突然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

    宋婉柔垂眸一笑,站了起来,朝次间走去。

    正房的门开着,裴秉安大步越过门槛,如以前般在次间拂袖落座。

    站在他面前,宋婉柔浅浅一笑,道:“夫君,我给你倒盏茶吧?”

    裴秉安淡淡扫了她一眼,看她衣裳有些单薄,便道:“不必了,你早些睡吧。”

    天色不早,夜间已有凉意,她身子柔弱,经常咳嗽,病情一直未好,更不宜熬夜。

    悠亮灯烛下,宋婉柔捋了捋鬓边那一缕长发,柔声道:“夫君,今晚还不进房里来睡吗?”

    裴秉安目不斜视地看向别处,沉默了一会儿,道:“婉柔,你先好好养病,一切都你病好了再说。”

    宋婉柔低头抿唇一笑。

    他每次都是这样的话,她已不觉奇怪,兴许是他觉得她身体柔弱,不宜行房,所以迟迟不肯踏进她的卧房。

    这虽然有些难以理解,但换而言之,何尝不是一种对她的疼惜?

    她侧眸看了眼那香炉,柔声道:“那夫君自便,我先回房睡了。”

    ~~~

    将近半夜时分,苏云瑶却罕见地没有睡意。

    兴许是今日婶子走了,让她总是想到青州的家,也或许是睡前又看了一遍那本早已翻了八百次的话本子,让她胡思乱想了很多。

    院里静悄悄的,丫鬟们都睡下了,除了青桔在院门处的厢房守着,正房里,她没留守夜的丫鬟。

    突然,外面好似传来什么窸窣的响动。

    苏云瑶凝神听了片刻。

    这响动有些异常,担心有小贼进院里偷东西,她立刻披衣从榻上起身,快步走到门旁,拉开一点门缝往外看去。

    外面暗色沉沉,夜色朦胧中,好像有个高大的身形攀到墙头,之后从院墙一跃而下,阔步向正房方向行来。

    苏云瑶不由冷笑。

    好胆大的小贼,竟然敢跑到她院里偷东西!

    “青”

    青桔的名字还没喊出口,来人转瞬便到了门外。

    苏云瑶愣住,秀眉蹙了起来:“夫君?”

    裴秉安推开房门,炽热的视线落在她脸上。

    他忽地大步上前,一言不发地攥住她的腰,反身将她压在门板上。

    苏云瑶霎时瞪大了眼睛,有些发怔地盯着眼前的人。

    沉重温热的呼吸落

    在她耳边。

    她看到,裴秉安那厮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睛直直盯着她的嘴唇,低头朝她亲了过来。

    第32章 第32章这贤惠的日子,她怕是再……

    毫无章法的吻胡乱落了下来。

    嘴唇被啃咬得吃痛。

    苏云瑶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大半夜的,这厮不在宋婉柔院子里,竟然翻墙跑到她屋里来,还进门就把她抵在了门板上!

    她呜呜了几声,奈何嘴唇被死死堵着,说不出话来,便双手握拳,朝面前的人使劲锤去!

    这个时候,她也顾不上装什么贤惠不贤惠了,这厮深夜到她这里来发疯撒野,她非打清醒他不可!

    只是她刚一动作,便被发觉。

    一只大手轻而易举地握住她的两只手腕,将她的双手举过头顶,另一只手握紧了她的腰,如铜墙铁壁般将她圈在怀里。

    裴秉安垂眸看了她片刻,喉结难耐地滚动几下。

    “别动。”他沉声开口,嗓音暗哑得不成样子。

    话一说完,他的唇便又重新贴了上来。

    近在咫尺的距离,苏云瑶瞪大眼睛盯着他,气得额角青筋突突直跳,短短瞬间,在心里骂了他一百遍!

    呸!

    要不是体力差距悬殊,她根本没有还手之力,非得狠狠给这厮一个大耳刮子不可!

    裴秉安试探着,摸索着,与她唇贴着唇,却似乎仍然觉得不够。

    心里的焦渴在不断催促,他在她柔软的唇瓣上辗转许久,突然福至心灵,长驱直入地叩开了她的齿关。

    苏云瑶当即用力咬了下去。

    舌尖吃痛,亲吻的动作停了下来。

    裴秉安神思立时清明了几分。

    他松开钳住苏云瑶的大手,定定看了一眼她被亲的微微红肿的嘴唇,歉意地低下头,与她的额头紧紧相抵。

    “抱歉,云瑶,我”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许是今日与同僚用饭时喝了半碗鹿茸酒,入夜之后,酒劲上涌,让他呆在月华院的每一刻,神思都不安稳。

    起先尚还不觉得什么,后来便有一种难以忍受的焦渴传遍四肢百骸,像是血液里突然添了一把火,烧得他坐立难安。

    他不受控制地想着她,想她微微轻颤的长睫,想她柔软嫣红的唇瓣,想她柔软纤细的腰肢

    他想要见到她。

    他知道这不合规矩,今晚他本该呆在月华院,可他忍无可忍,夤夜翻墙跳进了她的院子。

    一见到她,全身的血液便呼啸着直冲某个地方而去,他如同丧失理智般,将她抵在了门板上。

    他从未如此失态过。

    苏云瑶拧着眉头,没作声,却突然皱起鼻子,凑近他的衣襟处轻轻嗅了嗅。

    任何香味都逃不过她的嗅觉。

    他的身上,除了有桂花香,还有龙涎、麝香、檀香与豆蔻的香气,而后者按照一定比例制成的香饼,有催动情欲的作用。

    苏云瑶冷笑不已。

    别让她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

    他与宋婉柔点香助兴,在她那里没折腾够,竟还跑到她的屋子里来!

    她默默深吸一口气,顾及自己一贯温婉端庄的举止,压下破口大骂的冲动,一把推开他的长臂,揉着被他攥疼的手腕,走到旁边的椅子上气呼呼坐了下来。

    裴秉安懊恼地握了握长指。

    幽暗灯烛下,她侧对着这边坐着,嘴唇抿紧了不发一言,看得出生气了。

    他不知道该怎样让她消消气。

    他的舌尖被她咬破了,口腔内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神思是清明了些,但体内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浪汹涌起伏,让他浑身燥热。

    他下意识扯了扯衣领,哑声道:“莫生气了。”

    苏云瑶看了他一眼,忽地起身,道:“夫君,去沐浴吧。”

    裴秉安微微怔了片刻。

    继而,微不可察地勾起了唇角。

    看她方才生气,他尚不知该怎么跟她开口。

    此时他浑身难耐的燥热实在难解,只有与她在榻上酣畅淋漓一番,才能彻底泄去欲/火。

    她总算不生气了,还要他去沐浴,看来是打算要与他行房。

    看到那纤细的身影不紧不慢地往隔间的浴房走去,他立即大步流星地追了过去。

    浴室在次间的耳房里,进去之后,几扇绘着山水图的屏风呈一字型摆开,屏风后是一只圆形的浴桶。

    苏云瑶深吸一口气,压下气恼,指了指浴桶,对裴秉安道:“夫君先沐浴吧,我再去提一桶水来。”

    裴秉安扫了一眼浴桶,里面足有多半桶冷水,足够他沐浴了,再者,提水这种粗活,怎能让她来做?

    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苏云瑶便绕过屏风走了出去。

    浴室燃着一盏灯,心里也像有一簇火苗在不断跳跃着,裴秉安解开外袍,抬腿跨入浴桶中。

    不一会儿,苏云瑶便提着水进来了。

    水里掺着冰。

    冰水晃荡着,丝丝寒气如细雾般,沿着桶壁向四周飘散。

    屏风后响起沐浴的水声,她径直绕过屏风,走到浴桶旁,将手里的水桶往地上重重一放。

    看到那桶冰水,裴秉安唇边的笑意凝住,之后视线缓缓上移,落在眼前那张娇美的脸庞上。

    “为何是冰水?”

    苏云瑶如往常般对他温柔地笑了笑,“夫君,你体内有股邪火,光洗冷水澡不行的,加点冰水,邪火才能彻底熄灭。”

    原来她不是要与他行房。

    裴秉安沉默片刻,不悦地避开她的视线,略一颔首,道:“可。”

    “那我来帮夫君。”

    苏云瑶微微一笑,抄起水瓢舀了满满一瓢冰水,哗啦一声,从他头顶浇了下去。

    冰水顺着墨发落下,划过线条刚劲而不失流畅的下颌,渗骨冷意霎时传遍了四肢百骸。

    裴秉安抿紧唇角,心底雀跃难耐的火苗消失得一干二净。

    ~~~

    五更时分,听到正房有窸窣的响动,青杏洗漱完毕进房伺候时,却见将军正端坐在正房里。

    大奶奶也没睡,此时正坐在他对面,身上披了件厚实的斗篷,笑意盈盈得和他说着话,大致是嘱咐他喝些姜汤,莫要着凉了之类的。

    青杏深觉奇怪。

    按照日子来说,将军昨晚应该在宋姨娘那里,怎地一大早又出现在了紫薇院?

    难道是宋姨娘又生病了,将军特意来吩咐大奶奶尽心照顾宋姨娘?

    想到这里,青杏便愤愤不平地咬了咬唇。

    除了这个,还能是什么原因!

    不消说,宋姨娘又在装病争宠,将军对那宋姨娘还真是宠爱,大清早的,就来打扰大奶奶清梦!

    裴秉安要去上值,送他离开紫薇院,天色也快亮了。

    昨晚没睡够,苏云瑶打着哈欠回屋,想再补个回笼觉时,突地发现青杏闷闷不乐地撅着嘴,眼圈都气红了。

    “大奶奶,可是将军又要您去照顾宋姨娘了?”青杏道。

    苏云瑶扬了扬秀眉。

    青杏的话,还真是提醒她了。

    她本来觉得浇裴秉安那厮一头冰水就已经解气了,现在想想,宋婉柔与他用催情香,她身体柔弱,受不住了,便把人推到她这里来,实在让她觉得恶心。

    “吩咐大厨房,给宋姨娘做碗当归生姜羊肉汤,让她好好补补身子。”苏云瑶微微一笑,对青杏道,“你亲自盯着她喝下,一点儿也不许剩。”

    青杏顿时破涕为笑。

    当归生姜羊肉汤虽然补身子,可是又苦又辣的,也该灌给那宋姨娘一碗,好让她收敛收敛恃宠而骄的性子!

    青杏忙不迭按照吩咐去做了。

    苏云瑶补了会儿觉,再醒来时,天色已大亮,处理完府里的琐事,她便带着青桔出了府。

    昨日刘信差人给她送了信。

    他这些天看了许多处宅子,其中位于城宝坊的校尉胡同里,有一间三进的宅院,最符合她的要求。

    那宅子的原主乃是一位七品官员,只是去年外放到地方做官,留在京都的宅子不住了,便托给了房牙出售。

    校尉胡同距离裴府大约小半个时辰的路程,午时之前,苏云瑶到了约定的地点。

    到了胡同外,刘信早已带着房牙在此等候了,见她来了,忙迎了上来,道:“小姐,现在进去看看吗?”

    苏

    云瑶点了点头,看向那房牙,道:“有劳。”

    房牙随身携带着宅院的铜钥,上前开了锁,锁门打开,苏云瑶便到宅院里转了一圈。

    这院子有五间正房,东西还各有三间厢房,除此以外,厨房,马棚,前罩房与后罩房等也一应俱全,虽说面积远远比不上裴府那么舒朗开阔,但比她现在住的紫薇院要大两倍,她带着青桔与千山到这里住,十分足够了。

    这宅子的前主人住的十分爱惜,房门廊柱新漆鲜艳,连房檐上的青瓦都是密密实实地排着,不见一丝灰破迹象。

    院内一株一人多高的石榴树枝繁叶茂,拳头般大小的石榴挂满枝头,几乎将树枝都压弯了。

    要说不足之处,就是要价太贵。

    “一千五百两银子,一个子儿都不能少,”房牙拿出委托的文书来,让苏云瑶过目,“姑娘,就因为这宅子比别的宅子贵,所以出售了三个月无人问津,但是你瞧瞧这地段——”

    房牙抬手,遥遥指向宅子的东北角,“姑娘,出了胡同口往东北走,那里就是景王府。”

    “姑娘你再看——”

    房牙又往西北角一指,“那边就是皇宫,姑娘,你站在房顶上,都能看到宫墙边。”

    苏云瑶笑了笑,二话没说,定下了这间宅子。

    皇宫么,她看不看得到都无所谓,主要是她对这个校尉胡同略有了解,这里所住的大多数是官宦之家。

    买宅院,不仅要看地段,还要看邻居,官宦之家多少讲究些规矩礼节,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与这样的邻人相处,能省去很多麻烦。

    不过,买宅子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这宅院需先下二百两定银,等十多日后原主差人到京都来,签了书契,再交付剩余的银子,之后双方一起到官府过户房契,宅院才算真正易了主。

    定下这间宅子,苏云瑶心头松了口气。

    香铺里的苏荷香供不应求,生意蒸蒸日上,她现在的银子差不多已经足够了,等这间宅院买下后,选个合适的日子,她便与裴秉安那厮提出和离。

    本打算年底再与他提和离的,只是昨晚的事实在给她添堵,这贤惠的日子,她怕是再难装下去了!

    暂且定好宅子的事,她便出了校尉胡同,远远走到一处拐角边,坐上了等候她的马车回府。

    买宅子的事,她没让旁人知道,是以裴府的马车也都停在外面,连车夫也不知道她与青桔到底去了何处。

    待她在马车里坐稳了,车夫扬鞭吆喝一声,马车调了个头,驶向了回府的路。

    裴秉安打马经过街道时,余光瞥见路边有个熟悉的乌蓬马车一闪而过。

    他猛地勒紧缰绳,吁停胯下骏马,剑眉拧起,循着马车来时的方向望去。

    他看得清清楚楚,刚才过去的,是裴府的马车。

    这个地方,距离裴府极远,裴府的马车,缘何会到这里来?

    第33章 第33章只要她不想离,他便永……

    月华院。

    到了平时用午饭的时候,想到早晨那碗生姜当归羊肉汤,宋婉柔闭了闭眼睛,只觉一股辛辣苦涩从胃里泛进口腔,让她直犯恶心,连一点儿吃饭的胃口都没有。

    提到那碗汤,她就气愤不已。

    不知为何,苏氏一早便让人送了碗汤过来,还打着为她好的名义让她喝完。

    她那哪里是为她好,分明是仗着她正妻的身份欺负人,实在太过分了!

    可恨她只是一个妾室,没有子嗣傍身之前,只能忍气吞声遭受她的欺负!

    白莲端着熬好的燕窝粥,忧心忡忡地走了进来。

    姑娘身体本就柔弱,今天早晨又差点气坏了身子,这会儿咳嗽的症状,比之前还严重了。

    “姑娘别生气了,喝些燕窝粥吧。”白莲劝道。

    宋婉柔皱眉看了一眼。

    这燕窝也是苏氏按照每天二两的份例差人送来的,她看见便不想再喝!

    “拿走!”

    姑娘不想喝,白莲只得先把燕窝粥搁在了外间。

    宋婉柔病恹恹地靠坐在圈椅上,突地拿帕子掩着唇,剧烈地咳嗽起来。

    直咳了一炷香的时间,眼泪都快流了出来,才喘息着停了下来。

    她轻轻拍了拍心口,拧眉思量起来。

    昨晚裴秉安明明在她屋里的,可当她醒来时,他已经走了,也不知他到底是何时离开的。

    那催情香明明燃了一晚,不知为什么,他却没有半点动静。

    就算他定力再强,再严格自律,可他到底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不该无动于衷啊!

    难道他的体质异于常人,那香对他无用?

    除了这个解释,似乎没有别的理由能说得通。

    至于苏氏送来的那碗汤,一定是她心怀嫉妒,怕她怀上子嗣,才故意用这种下作的法子磋磨人!

    想到这里,她不由冷冷勾起了唇角。

    苏氏越是如此,她越要镇定,不能自乱了阵脚,以免被她钻了空子。

    正想着,丫鬟小蝶轻手轻脚走了进来奉茶。

    “姨娘,刚沏好的茶,您喝吧。”

    宋婉柔侧眸瞥了她一眼,见她身上的衣裳半旧不新,料子却不错,不是府里发的应季衣裳,也不是她从家里带来的,便冷冷道:“你的衣裳哪里来的?”

    姨娘心情不好,是要罚人的,小蝶不安地揪紧了衣袖,小声道:“是青杏姐姐给我的。”

    宋婉柔冷笑一声。

    青杏,不就是苏云瑶的那个心腹大丫鬟,她们主仆心机深沉,连她院里的丫鬟都笼络走了!

    她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低头抿了一口,突然没好气得往地上一摔。

    茶盏当啷一声落地,褐色的茶水泼到地面上,溅了小蝶一裙子的茶水。

    “蠢货,连茶都沏不好!”

    小蝶身子一抖,忙跪了下来求饶:“奴婢笨手笨脚,请姨娘息怒。”

    宋婉柔抿唇重重咳了几声,哼道:“别跪着了,出去吧。”

    “多谢姨娘。”

    小蝶磕了个头,忙从地上爬起来,捡起地上的茶盏,赶紧退了出去。

    待她离开,宋婉柔看向白莲,恨声道:“赶紧把她撵出裴府,别让我再看见她!”

    白莲重重点了点头,别说姑娘烦她了,她也看不惯那丫头的样子。

    今天早晨青杏来送羊肉汤,她高高兴兴就迎上去了,不就是紫薇院给了她几件破旧衣裳,就把她收买了。

    没见识过好东西的穷丫头,眼皮子真浅!

    ~~~

    傍晚时分,天色还亮着,从桂香堂出来,苏云瑶回自己院子时,远远便看见一个年纪不大的丫鬟抱着包袱在紫薇院外徘徊。

    “那不是小蝶吗?”苏云瑶有些意外。

    青杏也有些奇怪,她抱着包袱,莫非是要离开裴府回家了?

    转头看到大奶奶在不远处,小蝶眼神一亮,小跑着走了过来。

    “怎么回事?”青杏问她。

    小蝶看了看苏云瑶,又看了看青杏,双膝一弯便要下跪磕头,青杏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了起来。

    裴府虽然主仆等级分明,但大奶奶是个例外的,不喜欢丫鬟对她磕头下跪。

    “有什么话,你对大奶奶直言便是。”青杏道。

    小蝶鼻子一酸,眼圈霎时红了。

    她进裴府当差,每个月能领二两银子,这是份不可多得的好差事,现下宋姨娘要赶走她,她无处可去,只能来求大奶奶了。

    “我手笨,不会沏茶,宋姨娘觉得我不中用,还请大奶奶另派我个差事,我能吃苦,洗衣做饭都行,只求别撵我走。”

    苏云瑶诧异地拧起眉头。

    小蝶进裴府做活已经有些日子了,端茶倒水这种事,还能惹得宋婉柔动怒吗?

    难不成是今天那碗羊肉汤,让她有气

    没地方撒,迁怒了小蝶?

    苏云瑶无奈按了按额角。

    宋婉柔好歹也是名门大家出身,自小学过诗书礼节的,心胸怎么这么狭窄?

    不过,她要撵小蝶走,她倒不好说什么。

    裴府下人签契的形式有两种。

    有些是签了卖身死契的,以后都需得留在裴府当差,比如她的丫鬟青杏,她原在茶水房里烧水,是她进府当家理事时,发现她能写会算,又是个心眼实在的,便将她调到了身边当帮手。

    有些则是签了几年的契约,比如像小蝶这样的。

    按照契约,如果她的表现让主子满意,便可以在府里干够了年份再走,如果主子要撵她走,给了她遣散银子,她就得离开。

    苏云瑶凝神细想了片刻。

    如果她顾及宋婉柔的脸面,最好是让小蝶离开,若是留下小蝶,不免又得遭她怨恨。

    “大奶奶,我娘身体有病,每个月要抓药看病,这份差事对我很重要,还请大奶奶帮帮我。”小蝶低低抽泣着说。

    苏云瑶轻叹口气,道:“厨房还缺个烧火的,那活脏累了些,每个月的月银不变,你可愿意去?”

    小蝶连忙点了点头,一下破涕为笑:“多谢大奶奶,我愿意去。”

    带着小蝶去见厨房的管事牛妈妈,将她安顿妥当了,苏云瑶方回了紫薇院。

    今天在外面奔波了一天,定下了校尉胡同的那间宅子,距离与裴秉安那厮和离的成功之日越来越近,她的心情轻松了许多。

    靠在美人榻上慢悠悠喝着茶,她趁空翻了翻府里的账册。

    自进府打理中馈后,她吩咐账房每个月都要记账,且要将每笔花销全都记录的清清楚楚。

    裴府上下七八十口人,连主子带下人的月银,衣裳,大厨房小厨房买米买菜的花销,各院里主子的人参燕窝等补品,三弟读书的花销,马棚的车马维护等等,每个月加起来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账上银子一直捉襟见肘。

    说起往府里贴补银子的事,非是她太过贤惠,而是账上银子就那么多,遇见大事周转不开的时候,比如老太太生辰之时,裴秉安不在府里,她若不及时想法子填上窟窿,就得动用下人的月银。

    府里的仆妇小厮都指望着每月的月银过日子,非到万不得已之时,她是不会动用的。

    这三年来的账本,足有厚厚一摞,离府之前,她会把这些全部交给裴秉安,让他过目。

    一来,亲夫妻,明算账,欠她的银子,他得都还给她。

    二来,她打理中馈这几年,弟媳不知眼馋了多久,等她走了,这府里当家理事的人,便轮到了崔如月,届时她若想翻查前几年的账,万一借机给她泼点贪昧府里银子的脏水,这些账本可以还她清白。

    三来,嫁给他三年,她辛勤打理家宅,表现的贤惠大度体贴,看在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他没有休妻的道理,她提出和离,他应该会与她好聚好散。

    翻了一会儿账本,困意逐渐上涌,苏云瑶靠在美人榻上,慢慢眯起了眼睛。

    夜色沉沉,屋外响起了沉稳的脚步声。

    裴秉安迈过门槛,大步走了进来。

    室内烛火悠亮,苏云瑶靠在美人榻上,呼吸均匀悠长,俨然已睡熟了。

    视线扫过她柔软的樱唇,裴秉安突然神色古怪地拧起眉头,随即别过眼去。

    昨晚唇齿贴合的滋味,莫名在脑海中闪了过去。

    成亲三年来,他第一次发现,她的唇,很软,很香

    裴秉安以拳抵唇轻咳一声,骤然打断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思绪。

    她既然已经睡下了,他也就不打扰她了。

    他今天来,本是想问她一事。

    今日她坐着马车出府,去了城宝坊,整个京都的坊街位置与布局他了然于胸,那个地方自然也不例外。

    他记得清清楚楚,裴府需要往来的亲朋都不住在那里,而她在京都并无亲戚好友,她去那个地方,是要做什么?

    寂然无声中,苏云瑶突然轻轻呓语了几句。

    听不清她说了什么,裴秉安撩袍在她身前蹲下,道:“醒醒。”

    睡梦中的人蹙了蹙秀眉,似乎不愿意听到这道声音,下意识翻了个身。

    等了她半柱香的时间,迟迟不见她有醒来的迹象。

    深夜渐冷,若是在这美人榻上睡一晚,会着凉的。

    裴秉安伸出长臂,小心翼翼抄起她的膝窝,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他走得很稳,没有任何颠簸之感,将臂弯里的人轻轻放到床榻上时,睡梦中的人不曾发觉自己变换了位置。

    给苏云瑶掖好被子,裴秉安却撩袍坐在榻沿旁,没有如以前那样马上离开。

    他垂眸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恬静柔美的睡颜,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她送与他的泥兔,他放在了屋里最显眼的位置。

    此生,只要她不想离,他便永远不弃。

    第34章 第34章是他自作多情。

    秋高气爽的十月,午后,日头晴好。

    从金吾卫兵营打马回到裴府时,瞥见府外有个卖泥人儿的小摊,裴秉安展眸看了一眼,便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视线。

    京都卖泥人儿的摊铺寻常可见,从未见过如苏氏送与他的泥兔那般与众不同的。

    他翻身下马,阔步走进府中,一贯冷肃的脸庞神色未变,薄唇却扬起抹轻浅的弧度。

    春桃一早扫完了静思院的地,这会儿正坐在院外的石凳上,与裴淑娴的丫鬟春燕说着话。

    春燕也得了一只青桔送的泥兔,她很是喜欢,特意央大小姐在上面写了几个字,路过看见了春桃,便拿出来让她瞧了瞧。

    春桃十分羡慕地盯着她的泥兔,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忽地感觉一道沉冷锐利的视线自远处投来。

    她下意识抬头看去,待看清是将军往这边来了,忙小声提醒春燕:“快藏起来。”

    春燕不明所以,但看春桃的神色有些紧张,便赶忙用帕子包住泥兔,背手藏到了身后。

    裴秉安大步行来。

    后宅的丫鬟看见他,除了青桔,没有不敬畏害怕的,春桃春燕忙低头请了安。

    他目不斜视地经过,似没有看到两人一般。

    走到静思院的院门外,他的步子却突地一顿,蹙眉静默片刻后,转步向紫薇院的方向走去。

    他目力一向敏锐,早在那丫鬟把泥兔藏起来之前,便已经看得清清楚楚。

    她为何也有一只泥兔?且那模样与苏氏送给他的颇为相似?

    莫非只是巧合?

    不管是不是巧合,今日他回府早,这个时辰,苏氏应当在歇晌,他想去看一看她。

    加快步子到了紫薇院外,本该寂静无声的小院,进门却听见青桔在扯着嗓门欢快地哼唱着青州小曲儿。

    她的声音甚是聒噪,裴秉安不由皱起了眉头。

    “姑爷。”

    看到他进来,青桔从石阶上跳下来,笑嘻嘻地给他请安。

    裴秉安的视线,落在她身后的石阶上。

    石阶上面,一溜整整齐齐地摆放了十多只泥兔,个个都与他的泥兔十分相似。

    裴秉安唇角不悦地抿成一条直线。

    如果刚才那丫鬟的泥兔只是巧合,青桔这里的,定然是苏氏给她的无疑了。

    苏氏送与他的东西,本该是独一无二的,单送给他一人就够了,为何还要送给她的丫鬟那么多?

    看姑爷一直盯着那些泥兔,似乎是在欣赏的模样,青桔咧了咧嘴角,三两下跳上石阶,从角落处拿出那只她还没来得及摆出来的泥兔。

    “姑爷,这里还有一只!这是小姐给我买的,我送了好些出去,送给春桃的那只,和我这个是一对!”

    青桔兴高采烈地展示着手里的泥兔。

    裴秉安垂眸,看到那泥兔的肚皮上写着“与子偕老”的字联。

    他的脸色霎时沉了下来。

    沉默半晌,他冷声道:“收起来吧。”

    青桔觉得姑爷有些莫名其妙。

    明明他刚才看上去还挺喜欢那些泥兔的,谁知转眼就不高兴了,说话声像掺了寒冰利刃,冷飕飕的怪瘆人,也不知这些晒太阳的小兔子怎么惹到他了。

    青桔噘嘴抱着泥兔走了。

    裴秉安负手

    站在原地,眉峰如刀刻般紧锁,过了许久,才勉强抚平沉重不悦的心绪。

    那泥兔,虽是个误会,并不是苏氏送与他的,也无妨。

    只要她愿意继续做他的贤妻,不再有和离的念头,他仍会与她共伴一生,白首偕老。

    他深吸口气,收敛周身冷凝如霜的气势,大步向正房走去。

    走到房里,里面却静悄悄的,寂然无声。

    苏云瑶不在房中。

    次间的桌案上,放着厚厚一摞账册,是她昨晚在美人榻上睡着之前翻阅的,现在仍然放在那里。

    裴秉安拧起剑眉。

    那些账册,他昨晚未曾注意,以为是她平时打理家宅要过目的账目,现在想来,却觉得有些怪异。

    就算她要查阅账本,也没必要将这么多都放在这里。

    他信步往前走去。

    随意抽出几本一目十行地翻阅过去。

    账目之上,黑笔记录的是府中进项,朱笔记录的是每日支出,她当家理事以来三年的账本,全都无一遗漏地摆放在了这里。

    重重抛下账册,胸腹却似突然插入一把利剑,一刹那搅动他的五脏六腑,从心底泛出密密实实的疼痛,细微的疼痛瞬间以雷霆之势放大千倍万倍,遽然传遍了四肢百骸。

    他闭了闭眼眸定神。

    再睁开时,深邃星眸却一改平时的黑白分明,泛红的血丝像蛛网,严严实实覆上他的眼眸,飞快蔓延到他的心间,一种异样的,难以忍受的酸涩,逐渐涌上喉头。

    苏氏下定了决心,从没有改变过,是他自以为是,自作多情,还以为她改变了心意。

    青杏从外间进来时,忽地看到将军从次间大步走了出来。

    只是不知为何,将军脸色如覆寒霜,阴沉不已,那遽然看过来的眼神,冰冷且锐利,让人不敢直视。

    他大步往前走着,却莫名踉跄了一步,大掌虚虚扶了一把身侧,才恢复了笔直挺拔的站姿。

    将军这副模样,是青杏从未见过的。

    他好像在生气,又似乎是发怒,可还让人莫名觉得有些伤心,那喜怒难辨的情绪,实在让人难以琢磨。

    “将军,大奶奶出去了。”青杏小声道。

    裴秉安薄唇紧抿,冷眸看向她。

    “她出去做什么了?”

    顶着将军冰冷的视线,青杏只觉头皮一紧,不由默默咬紧了唇。

    大奶奶是香料铺子的东家,偶尔会出府去打理铺子生意,这事只有她与青桔知道,大奶奶没有特意瞒着将军,但也没主动告诉他,因为将军不喜府里的人在外面经手生意买卖。

    她不能说,说了只怕将军正在气头上,一怒之下,会责罚大奶奶。

    青杏摇了摇头,道:“奴婢不知道。”

    裴秉安沉默良久。

    她行踪诡秘,昨日去了城宝坊,今日不知又去了何处,也不知,她究竟还有多少秘密瞒着他。

    不管她去了哪里,现在,此刻,马上,他必须要见到她。

    就算找遍整个京都,他也要找到她。

    他默然深吸一口气,拂袖大步走了出去。

    ~~~

    苏云瑶在回府的路上。

    坐在马车里,姿态闲适地靠在车壁上,她却蹙起秀眉,一直在沉思。

    制作苏荷香需要灵白那一味香草,而灵白草产自西域,从西域到京都足有千里之远,运送来此售卖的灵白草十分有限。

    因买不到足够的灵白草,香铺按照香料方子制作出来的苏荷香只有那么多,顾客付的订金已经排到了明年,到时候能否按时交货还是个问题。

    她需得想想该怎么尽快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

    以前,她虽是能够出府,但次数也不宜太多,更不能随意抛头露面,以免被人发现了她在外面的行踪。

    好在她很快就要与裴秉安摊牌和离了。

    届时她不是谁的妻子,也不是什么儿媳、长孙媳,她会恢复自己原来的身份,她只是苏家的女儿,她想去哪里都自由自在,就算自己亲自动身去一趟西域,也不会有什么规矩束缚,即刻便可以去了。

    马车辘辘而行,正往前平稳地行驶着,车轮突然咯吱咯吱沉重地响了起来。

    车夫猛地拉紧缰绳,马车慢慢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苏云瑶道。

    “大奶奶,车轱辘坏了,您先下车,我换好车轮,咱们再走。”车夫道。

    苏云瑶下了车,在路旁的八角亭中等着。

    马车的车厢底下有备用的木轮,车夫一个人便能换好,她不必担心什么,只需要耐心等待就是了。

    京都秋日风光甚好,从亭子向外望去,隐约可见远处漫山遍野都是染了红霜的枫树,像绯红的云霞一般连绵不绝,看起来赏心悦目。

    这样的景致,青州倒是不曾有的,隔着帷帽的轻纱,苏云瑶举目远眺,静心欣赏。

    “姑娘,请问这里是何处?”

    苏云瑶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身着白袍,斯文清秀的年轻男子走进亭子,朝她有礼地拱了拱手。

    原是个问路的行人。

    苏云瑶道:“这里是城北坊,郎君要去何处?”

    男子道:“在下要去城南坊,寻一间叫做保和堂的药铺,家母患了头风病,时常发作,吃了许多药,看了许多大夫,都不管用,听说保和堂的徐神医可治头疾,在下便想去试一试。”

    苏云瑶扬起秀眉笑了笑。

    真是巧合,若是问别的,兴许她不了解,可问起徐长霖的保和堂,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详细与那郎君说了保和堂在何处,徐大夫什么时候坐堂看诊,她还特意叮嘱了年轻男子要早些去。

    徐长霖虽有一手好医术,却也有些怪脾气,他一天只看诊二十个病患,若是去得晚了,就只能等第二日了。

    裴秉安策马驰来,远远便就看见了她。

    她一身浅青色长裙,身姿纤细而窈窕,虽戴着帷帽,遮着面容,他一眼也能认出她来。

    只是,她身旁站了个陌生的男子。

    他们并肩而立,不知在说着什么,男子低头浅笑看着她,还时不时地点头,一副受教的模样。

    裴秉安立即吁马停下,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朝她走去。

    “为何会在这里?”

    他开口说话时,苏云瑶才发现他来到了面前。

    “将军?”她有些意外。

    裴秉安唇角抿直,垂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眼睛。

    她称呼他将军,而不是夫君。

    这个词,让他觉得万分刺耳。

    当着外人的面,还没有和离,她连夫君都不肯叫他了!

    裴秉安胸膛沉闷地起伏数息,转眸时,锐利冷淡的眼神瞥向那男子。

    男子朝他拱了拱手,只是还没来得及打招呼,他已冷漠地别过脸去,对对方的问好视而不见。

    “天色不早了,回府吧。”

    冷冷抛下这句话,他欲言又止,转身大步朝亭外走去。

    苏云瑶与那年轻郎君作别。

    到了马车旁,车夫还没换好车轮,需得等半刻钟。

    苏云瑶看了看,裴秉安那厮已翻身上马,此时高坐在马背上,隔着几丈远的距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面无表情的冰块脸,情绪难辨喜怒。

    “夫君,你先回去吧。”与他偶遇,只是巧合,苏云瑶不以为意,同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先走。

    裴秉安驱马往前走了几步。

    经过她面前时,他突地伸臂一捞,将她轻松地带上了马背。

    苏云瑶惊呼一声。

    还没坐稳,脑袋先抵住了身后人坚实的胸膛,那感觉像是碰

    到了一块硬实的钢板,磕的她脑袋阵阵作痛。

    她揉着后脑勺,眼泪差点流了出来。

    裴秉安这厮是在干什么,他不是最恪守规矩吗?

    大街之上,就这么不成体统地将她捞到马背上,难不成要与她同乘一马回府?

    就算他愿意,她还不愿意呢!

    苏云瑶一手按住马鞍,作势要跳下马背,“放我下去,我要坐马车回府。”

    一只长臂圈住她的腰,将她用力箍在胸前。

    “不许动,坐稳了。”裴秉安不容置疑得冷声道。

    他扬鞭催马,黑色骏马像失控了一样向城外疾驰而去,溅起一地凌乱的灰尘。

    第35章 第35章请将军给我一封和离书。……

    耳旁的风呼啸而过,两旁的景物在飞快倒退。

    苏云瑶双手抓紧马鞍,帷帽上的轻纱如旌旗猎猎,随风扬起。

    疾驰的马蹄声穿过城门,奔向人迹越来越少的山郊林畔,而身后的人仍然默不作声地扬鞭催马,丝毫没有停下的趋势,让她有些惊慌。

    她从来没有见过裴秉安这种模样。

    他是看上去冷肃寡言,周身也常常散发着不怒自威的气势,但嫁给他三年,她却很少见他真正生气动怒。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双目直视远处,冷硬的下颌线紧绷,从当前的情形来看,他的心情显然不是很好。

    一个莫名的念头突然闪过脑海,苏云瑶只觉身上一冷,不禁打了个寒噤。

    这厮最近与宋婉柔卿卿我我,浓情蜜意,该不会已暗暗打算扶正了她,觉得她这个正妻碍事,便把她带到城外无人的地方,杀了她灭口吧?

    毕竟他不知道她和离的计划,碍于裴家的名声,他也不便主动向她提出和离,若是正妻意外亡故,对裴家,对宋婉柔,都是最好不过的事。

    她以前是觉得他不会宠妾灭妻,可人都是会变的,谁能保证他会同以前一样呢?

    就如她刚嫁到裴府时,也曾产生过错觉,以为他是个忠君爱国的大将军,也许与别些高门贵地的男子不同,会对妻子温和体贴,一心一意。

    可事实不早就将她的幻想击的粉碎了吗?

    她不愿以极坏的恶意去揣测别人,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该有的警惕性,还是不能少的。

    这样一想,身后抵着的温热胸膛,腰间环着的有力长臂,都变成了催命夺魂的锁链似的,苏云瑶下意识挺直脊背,在马背上有限的空间内,与身后的人尽力保持着几寸距离。

    日头西斜的时候,骏马穿过秋意渐浓的红枫林,在林中一处波光粼粼的湖畔停下。

    裴秉安率先翻身下马。

    他伸出长臂,伸出骨节分明的劲挺大手,示意马背上的人,扶着他的手下来。

    可是,隔着帷帽上的轻纱盯着他面无表情的脸,苏云瑶捏紧了手里的缰绳,却犹豫了一瞬。

    如果,她现在一个人骑马离开这儿,能不能逃离这个生死难料的地方?

    不过,仅仅纠结了片刻,她便放弃了这个念头。

    这匹马是裴秉安的坐骑,叫青骓,认主,只需要他打个唿哨,青骓便会狂奔到他的身边。

    她想一个人骑着它离开,只能是白费功夫。

    默默深吸一口气,苏云瑶尽量神色如常地笑了笑,道:“夫君,不用你扶,你站远一点,我自己下来就行了。”

    眸光沉沉地看着她,裴秉安的唇角,僵直地抿成一条直线。

    沉默片刻,他略一颔首,缓缓收回长臂,退后几步,负手而立,看向面前的湖泊。

    这个地方,是他自小长大,每逢心情烦闷之时,常来散心之处。

    这里人迹罕至,周边枫林尽染,湖面平静无波,呆在这儿,犹如置身世外桃源,再大的烦恼,不一会儿也会随风消逝。

    苏氏没有来过这里。

    在找到她的那一刻,他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便下意识带着她,来了这里。

    她想与他和离,想必是因为这桩婚姻有许多不合她心意的地方。

    他不知道,她的不满之处到底是什么。

    这里没有旁人,无声且静谧,他希望她不必顾忌什么,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她的想法,甚至,她大哭大闹与他吵上一架也好。

    只需她将心中的烦闷倾诉出来,如果他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他愿意改变。

    “你喜欢这里吗?”默然许久,裴秉安哑声开口。

    远远地站在一株枫树旁,苏云瑶摘下头顶的帷帽,转头四处打量着周边的环境。

    这里四面环着山林,下方则是一处湖泊,上下有大约三五米的落差,如果裴秉安那厮要动手的话,她奋力爬到山林上方,再朝丛林深处跑去,兴许有几分生还的可能。

    蓦然听到他的声音,犹如耳边炸了个响雷,苏云瑶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干巴巴笑了声。

    她若是说喜欢,他会不会打算将她就地沉湖?

    “不怎么喜欢。”她硬着头皮道,“夫君带我到这里,到底是为什么?”

    裴秉安默然深吸口气,转眸看向她,不答反问:“你没有什么想与我说的吗?”

    顶着他锐利的视线,苏云瑶攥紧了手里的帷帽,用力到骨节都泛了白,才勉强保持住淡定的神色。

    这厮心里有鬼,才会避而不答她的问题。

    既然他这样问了,要与他和离的事,不如就此挑明了。

    她实话实说,她不会赖着他的正妻之位不还,只是希望他高抬贵手,放她一条生路。

    她想了想,小心斟酌一番说辞后,道:“我是个商户之女,如果不是祖上的婚约,这辈子也无缘得见将军一面,成亲这三年,我虽是尽力做一个贤妻,依然觉得自己配不上将军。直到宋姑娘进了府,我才发现自己的不足在何处,只有像她那样名门大家出身的闺秀,还有与将军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的情谊,才与将军是天生一对。有一些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现在就想告诉将军,做为将军的正妻,我实在惭愧,还请将军给我一封和离书,让我离开裴府吧。”

    阵风拂过湖畔,吹起一角黑色的袍摆,裴秉安一动不动地负手而立,沉冷的视线犹如利箭般,直直地望着苏云瑶的方向。

    那双深邃的星眸犹如旁边深不见底的湖泊,隐隐透着一股让人难以捉摸的情绪。

    默然许久,他沉声道:“你既已嫁入裴家,生是我裴某的人,死是我裴某的鬼,你不必自愧,和离的事,莫要再提了。”

    苏云瑶愕然:“?”

    方才是她想多了,这厮不是要她性命?

    可她刚才特意把姿态放得很低,是为了请他善心大发答应与她和离,不是真的自愧啊!

    但是转眼间,裴秉安已大步朝她走了过来,黑色官靴踩在落叶之上,步伐沉稳而轻松。

    他拧成一团的剑眉早已放平,神色已恢复至以往的沉冷无波。

    走到苏云瑶面前,他抬起手来,示意她牵着他手。

    看了那只大手片刻,苏云瑶默默深吸口气,伸出手,别扭地捏住了他的两根长指。

    他却反手一握,将她纤细白皙的手指,都包裹在自己宽大温热的手掌中。

    “上马,回府吧。”

    裴秉安打了个唿哨,青骓眨眼间便从林间飞奔到了两人面前。

    苏云瑶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正要踩着马镫上马,他却扶着她的腰,双手稳稳一提,轻松地将她举到了马背上。

    回府的路上,行至半途时,已到暮色四合之时,却忽然下起了雨。

    雨势一开始淅淅沥沥,逐渐变成细密的斜丝,深秋的季节,策马而行,迎面扑来的都是冷雨带来的凉意。

    苏云瑶怕冷,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寒颤。

    距离回府的路程,还得两刻钟,裴秉安垂眸看了一眼她煞白的脸色,突地拨转马头,朝最近的客栈奔去。

    “今天天色已晚,不便赶路,先在客栈休息一晚吧。”他这样道。

    进了客栈,要了一间上房,苏云瑶洗了个热水澡,喝了碗姜汤,脸颊才勉强有了些气色,只是头脑有些晕晕乎乎的。

    一路上,她都没有开口,进了客栈,她也几乎没有作声,一双秀眉蹙起,心绪复杂至极。

    她在默默生气。

    气的是自己蠢笨大意,没看出来裴秉安早已看过她和离的札记,知道了她和离的计划!

    不想与她和离,是因为他在意她吗  ?

    她并不觉得。

    他只是习惯了她这个贤妻帮他打理家宅罢了,若是换作旁人,他也是一样的。

    再者,她有点不便对外人说的洁癖,脏了身子的男人,她是碰也不愿再碰一下的,更别提与这样的人过一辈子了。

    只是下次与他再提和离,不知该怎么开口,也不知能否顺利。

    躺在榻上,默默转动着手腕上的绿玉镯,不知不觉,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裴秉安沐浴回来时,她已经睡熟了。

    两人要的是一间上房,里面仅有一张床榻,他屈膝上榻,如在往常与她同榻而眠时一样,无声在她身侧躺了下来。

    雨点轻轻落在屋檐,犹如催眠的小曲儿,他却没有任何睡意。

    他突然轻轻侧过身来,星眸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精致娇美的脸庞。

    不知为何,看着她,他突地想起三年前他们成亲的那一晚。

    与她拜过堂,入了洞房,掀开她的红盖头时,那是他与她第一次相见。

    他清晰记得,那双清澈有神的明眸,令他的呼吸微微一滞。

    她微微一笑,有些羞涩地打量着他,轻声道:“夫君。”

    他不知该说什么,冷静地点了点头,沉声教导她:“你既然已嫁与我,以后要孝敬长辈,友爱弟妹,好好打理家宅,做一个贤惠的妻子。”

    思绪悄然回笼,他抬手,轻轻为苏云瑶掖好被褥。

    他不知道,如果当初娶的是旁人,他还会不会如今天这样,知道她想和离的念头从未变过,便如失去理智一般,策马疯狂地寻遍了整个京都,只为找到她。

    直到看到她在亭中的那一刻,他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不管怎样,此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不会放她离开。

    第36章 第36章在他心里,同等重要。……

    淋了半场秋雨,染了一场风寒。

    风寒来势汹汹,苏云瑶尚没发觉。

    只是觉得秋夜寒冷,冷到盖了一床被子还瑟瑟发抖,身边有个温暖的热源,好像夜间燃起的一盆炭火,她闭着眼睛,下意识靠近火盆取暖。

    睡梦中,裴秉安突觉身上一沉。

    他倏然展眸,发现一条纤细的手臂,搭在他的胸膛。

    枕畔的人呼吸沉滞,他转眸看去,剑眉霎时拧了起来。

    苏云瑶蜷缩在被窝里,雪白的双颊染上一层酡红,像是起了烧热。

    他伸出大手,手心覆上她的额头,那灼热的温度,让他的手心都跟着发烫起来。

    是骑马回城的路上,淋了秋雨的缘故。

    一瞬间,暗暗后悔自己不该行事冲动,他立即掀被下榻,披了外袍出去,吩咐客栈的伙计将附近最好的大夫请来。

    小半个时辰后,老大夫看过诊,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看向裴秉安,劈头盖脸地数落起来:“你这个当丈夫的,怎么如此粗心大意,不知疼惜娘子?你自己体格健壮,淋些雨自然没事,她是个小娘子,如何与你相比?”

    裴秉安低头不语,任老大夫沉着脸斥责。

    婉柔生病时,他请来的是太医院的大夫为她看诊,大夫们见了他,从来毕恭毕敬,开药也是万分谨慎小心,生怕出错。

    这位老大夫不认识他,说话直抒胸臆,不加掩饰,他不以为逆,反觉真言可贵。

    是他的疏忽与照顾不周,才害得苏氏遭受风寒之苦。

    老大夫数落完了,看他静心受教,有知错就改的态度,脸色逐渐和缓了些,开了治疗风寒的药方,又叮嘱道:“你娘子气血不足,患有昏厥之症,一旦不能及时进食,便会昏倒在地,不省人事。这个病症虽不严重,但若是发作起来,身旁没有照料的人,后果会不堪设想。以后,你当记在心上,好好照顾她。”

    裴秉安愕然过后,自责不已。

    过去三年,是他疏忽了苏氏,连她患有这样的病症都不知晓。

    “大夫可能治疗此症?”他沉声道。

    老大夫开了副八珍汤的药方,详细说了服用之法,叹道:“等风寒好了之后,再用八珍汤。不过这病症一时半会难以彻底痊愈,坚持服用八珍汤,少说一年才能见效,且得好好养着。记住,平时不要让你娘子过于劳累,也万勿惹她生气,凡事顺着她的心意,让她心情保持愉悦,如此才能彻底好全。”

    老大夫离开后,客栈将药熬好送了上来。

    苏云瑶还在沉睡中,迷迷糊糊中,有个声音唤醒了她,道:“起来喝药。”

    她昏昏沉沉地坐了起来,闻到一勺散发浓烈苦味的汤药送到了她面前。

    “喝下。”有人沉声吩咐道。

    她皱着眉头,好不容易一口口咽下那些汤药,便倒头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烧热已退下,整个人也神清气爽了很多。

    裴秉安负手立在床畔,看到她醒来,沉声道:“回府吧。”

    苏云瑶看了眼窗外,外面天色微亮,大约已快到辰时左右。

    她下意识打量了他一眼。

    虽然睡得昏沉,她也隐约记得一些,是他请了大夫来给她看病,还给她端了药过来。

    期间花费了不少时间,是以他昨晚应该没有睡好。

    仔细看去,他的眼眶下罩着两团淡淡的乌青,下巴也生出了一层青黑的胡子茬,只不过脸上依旧面无表情,看不出什么情绪。

    下榻穿上外裳,苏云瑶暗暗腹诽了几句,

    裴秉安这厮一向自律,每天雷打不动的五更起床去上值,就算为老太太守夜也不例外,这次竟因她患了风寒而耽搁了时辰,这让她着实有些意外。

    回府后,汤药的功效下去,畏寒头晕的症状又逐渐出现,苏云瑶便没有理事,只躺在床榻上静心歇着养病。

    到了中午,该用2回 药时,青杏端了药过来,才发现她又睡了过去。

    青杏胡乱猜测了一番,眼圈不由红了。

    昨天大奶奶出府时还好好的,今儿一早回来,竟病成了这个样子。

    她记得,昨天将军突然到紫薇院来寻大奶奶,临离开时好像还生了大气,昨晚两人都没回府,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人不禁怀疑,将军是为了宋姨娘,暗中为难了大奶奶。

    正在胡思乱想着,屋外忽然响起了轻缓的脚步声。

    裴淑娴带着丫鬟来了紫薇院。

    到了次间,看见青杏在那里抹眼掉泪的,她捏着团扇缓缓走过来,清凌凌的眼睛紧紧盯着她。

    “你哭什么,大嫂呢?”

    青杏擦了擦泪,起身请安,说:“小姐,大奶奶染了风寒,现在还在睡呢。”

    裴淑娴摇了摇团扇,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道:“大嫂病了?别哭了,把药给我,你去外面守着,我有事跟大嫂说。”

    朦朦胧胧中,听到妹妹的声音,苏云瑶已醒了过来。

    看她亲手端着药过来,她便掀被起身,穿了衣裳,坐在次间的美人榻上与她说话。

    “妹妹找我有事?”

    裴淑娴把团扇搁在一旁,拿调羹搅了搅汤药,待放凉了一些,递到她面前,道:“大嫂,先把药喝了吧。”

    苏云瑶皱眉看了那眼黑褐色的汤药,踌躇了几瞬。

    自小到大,她最不喜欢的,就是喝这种苦口的汤药。

    可当着裴淑娴的面,又不好显出自己娇气来。

    她默默咬了咬牙,端起药碗,咕咚咕咚都喝了下去。

    放下碗的那瞬间,便赶紧拿了块蜜饯甜甜嘴。

    看苏云

    瑶喝完了药,裴淑娴拿起团扇慢慢摇着,忽地避开她的视线,眼神飘忽地看着空中某个虚无的点,说:“大嫂,近日我要去几趟护国寺,你记得让人把马车给我备好了。”

    苏云瑶微微蹙起了秀眉。

    因着前些日子淑娴心心念念贺探花,常去茶楼看他,后来她便吩咐了府里的小厮,但凡大小姐出府用马车,需得先经过她同意才行,所以,这次淑娴要出门,才先来告知她一声。

    苏云瑶沉吟片刻,微微一笑,拉着她的手,说:“妹妹要去看护国寺上香,我不阻拦,你记得带上丫鬟,早些去,早些回来,别呆太久。”

    裴淑娴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道:“那是自然。”

    两人话还没说完,青杏掀开珠帘走了进来,道:“大奶奶,苏郎君又来了,在外面等着呢。”

    苏千山听说堂姐昨晚没回来,担心了一晚上,一早便到紫薇院来看过,那会儿她正睡着,便没打扰,这会儿又过来了一趟,想亲眼看看堂姐的病情如何。

    苏云瑶思忖了片刻。

    堂弟是她的娘家人,她什么时候见都无妨,只是淑娴此时在这里,于她来说,堂弟是个外男,他现在来,不太方便。

    只是还没等她开口,裴淑娴突然噗嗤一笑,慢悠悠摇着扇子说:“大嫂,你不必见外,让你那个黑脸堂弟进来吧。”

    到了正房,苏千山先是看了一眼堂姐,见她无甚要紧的,绷紧的心才松了口气,只是一转眸,看到旁边摇着团扇的裴淑娴,突然低下头,别扭地扯了扯衣襟,说:“堂姐,你没事就好,我走了。”

    他刚走了一步,裴淑娴忽然道:“站住,你先别走,我有事问你。”

    苏千山转过头来,大手不自在地挠了挠头,一双眼睛只盯着脚下,说:“妹妹要问我什么?”

    裴淑娴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道:“你上次跟我三哥打架,我还没问你呢,你最近还和他一起玩吗?”

    苏千山点了点头,打架那点小事,他本就没放在心上,况且裴宝绍说话算话,给了他一把弓箭,两人之间打架结下的仇,已经一笔勾销了。

    裴淑娴拿团扇遮着脸,笑道:“那就好,如果他再说话不算话,你照旧揍他,让他好好长长记性。”

    苏千山有些惊讶,一时没有开口。

    他不知她在说玩笑话,还是当真。

    这个妹妹的脾气有些阴晴不定,难以琢磨,每次见到她,他都是绕着走的。

    “什么揍不揍的,你别听淑娴的,她说笑呢,又不总是小孩子,以后彼此和气相处,千山,你回去吧。”

    耳旁响起堂姐温柔的声音,苏千山如蒙大赦,慌忙走了出去。

    送走了裴淑娴,刚歇息了一会儿,紫薇院又来了人。

    听说大嫂生病了,来的路上,崔如月唇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

    见了苏云瑶,崔如月暗暗打量她一番,见大嫂的面色果真比之前憔悴了几分,心里更加高兴了。

    “大嫂,这风寒不是小病,你可得好好养着,府里的事,操心又劳累,别累坏了身子。”崔如月道。

    苏云瑶小口小口抿着热茶,笑道:“多谢弟妹挂心,我会注意的。”

    崔如月环顾房内一周,不由撇嘴啧啧了两声。

    大嫂生了病,只在这里喝热茶,连点补品都没有。

    她上次去月华院,可亲眼看到宋婉柔那里又有人参,又有燕窝的,什么都不缺。

    同样是生病,大哥对她和对宋姨娘,态度截然不同。

    看来,以后大嫂的日子不好过了。

    崔如月按下心中暗喜,道:“大嫂,大哥自从纳了宋姨娘,分身乏术,在她那里用的心思多了,在你这里就少了,你也别伤心,多想开点,你是正妻,宋姨娘再受宠,也越不过你去。”

    苏云瑶悄然转了转手腕上的玉镯。

    这话明着是劝人,实际是故意往人心口添堵,

    崔如月到这里来,用意不言自明,就是为了看她的笑话,她越是受到打击,崔如月就越是高兴。

    为了不让弟妹白来看一趟笑话,也为了以后能与裴秉安那厮顺利和离,想了一会儿,她突然搁下茶盏,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

    “如月,有件事,我一直想求你,就是不知该怎么向你开口,今天你既然来了,也看出了我的难处,我索性就说出来吧。”

    崔如月一愣,“大嫂要求我什么?”

    苏云瑶红着眼圈吸了吸鼻子,道:“如月,你也知道,我到现在没有给你大哥生下孩子,心里实在不安得厉害。宋姨娘现在这么得你大哥宠爱,若是她先诞下子嗣,我可该怎么办?你有两个儿子,是裴家的大功臣,你能不能过继一个给我”

    最后一句话没说完,崔如月脸色变得难看无比,找了个借口,忙不迭飞快地离开了紫薇院。

    ~~~

    暮色四合时,下值回府,裴秉安便来了紫薇院。

    彼时苏云瑶正打算喝药。

    那碗治疗风寒的汤药,就放在美人榻前的桌案上,她端了几回,每次晃了晃药碗,看着那汤药泛起道道令人心悸的涟漪,便又赶紧放了下去。

    这碗苦口的汤药,她实在喝不下去。

    裴秉安大步进来的时候,她正皱着秀眉盯着那碗药出神。

    裴秉安不易察觉地勾了勾唇。

    以前,他没发现,她还有这样娇气的一面。

    昨晚她生病,喂她喝药,着实费了不少功夫。

    他撩袍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用调羹舀了满满一勺汤药,递到她唇边,他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喝吧。”

    苏云瑶下意识闭住了气,拧眉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他让她喝汤药也就算了,还要她一勺一勺的喝?

    想到老大夫的叮嘱,裴秉安沉声道:“以后,你如果不爱喝汤药的话,我可以喂你。”

    苏云瑶瞳孔震了震。

    她从他手中接过调羹,正打算勉强咽下时,外面突然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她下意识舒了口气。

    果然,下一刻,白莲站在门槛处,急道:“将军,姑娘心口疼,您快去看一看吧。”

    裴秉安犹豫了一瞬。

    苏云瑶没作声,将汤药倒回了碗里,唇角微微勾起,低头慢条斯理地搅拌着汤药。

    裴秉安沉思许久。

    苏氏的病情要紧,婉柔的病,也不能不放在心上。

    她们两个,在他心里,同等重要,不能厚此薄彼。

    “你好好养病,我去看看婉柔。”

    他垂眸看了她一眼,拂袖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第37章 第37章小姐去罚宋姨娘啦!……

    夜色沉沉,灯烛幽亮。

    月华院的正房,断断续续传来宋婉柔低低的抽泣声。

    “夫君,是我无用,总是生病,又要麻烦夫君来看我。”

    她的话音落下,白莲只觉一道锐利沉冷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头顶。

    “去请大夫了吗?”裴秉安看着她道。

    白莲不敢直视将军,低头看了一眼宋婉柔,见姑娘病恹恹的模样,没露出什么破绽,遂攥紧了手指,小声道:“回将军的话,去请了。”

    裴秉安沉吟片刻。

    婉柔常犯心口疼的毛病,他早已叮嘱过她的丫鬟,若是她身体不适,即刻打发青山去太医院请太医,不得拖延时间。

    既然已去请了太医,他便撩袍在次间的圈椅上坐下静候。

    过了一会儿,里间又响起宋婉柔抽噎的声音,“夫君,听说姐姐染了风寒,还在病中,我不碍事的,夫君还是去探望姐姐吧。”

    裴秉安沉默起来,薄唇悄然抿直。

    苏氏不爱吃药,也不知他走了以后,那碗苦口的汤药,她有没有喝完。

    “无妨,她身边有人照顾。你莫要担心,也不要哭了,

    对身体不好。“他沉声安慰道。

    又等了一刻钟,裴秉安频频向外看去,终于看到黄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而来。

    他不由拧起了眉头。

    先前也是这位黄太医常到裴府来为婉柔瞧病。

    只是他每次看诊过后,都会重复一遍气血不足、需要静养之类的话,服用过他开的药方,也不见婉柔咳嗽与心口疼痛的病情有好转的迹象。

    果不其然,这次诊过脉,黄太医拱了拱手,满是恭敬地说:“将军,夫人气血不足,偶见心悸,微臣开一个补养气血的方子,请夫人每日坚持服用,尽力好好调养。”

    又是这番说辞。

    裴秉安敛眸盯着他,道:“黄太医,到底何时才能痊愈?”

    黄太医下意识擦了擦额上冷汗。

    将军不怒自威,那锐利的视线犹如实质,让他望而生畏。

    行医多年,皇宫后院,高门后宅,后妃、妻妾之间的明争暗斗太医们比旁人清楚得多,一个不慎便可能得罪了人,当年徐院判便是先例。

    为求自保,太医们说话行事乃至所开药方,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旨在追求一个稳字。

    每次他来裴府看诊,裴将军早已经在此等候,可见这位妾室深得裴将军宠爱。

    那他行事说话,更得十二万分谨慎。

    黄太医斟酌了半天,陪着笑脸说:“将军,微臣医术浅薄,不敢断言。不过,只要夫人坚持服用,心情好了,病情一定会痊愈的。”

    宋婉柔服过药,自称心口疼的症状有所缓解。

    她没再躺在里间的榻上,理了妆发,穿了出阁前一件杏色的襦裙,施施然走了出来。

    “夫君,你不要站在外边了,到里间坐着喝碗桂花羹吧。”她柔声道。

    裴秉安负手立在门边,目不斜视地看着院外暗沉的夜色。

    黄太医方才的话,让他凝神想了许久。

    太医院的大夫,说话做事都留了余地,所开的药方以温和调养为主,迟迟不见效果,也许还不如京都医堂之中的普通大夫。

    青山候在廊檐下等着吩咐,裴秉安突然对他道:“去一趟百安堂,再去找个大夫来。”

    百安堂乃本坊最大的医堂,其中有几位医术不错的大夫,更重要得是,医堂里的大夫,都未曾来过裴府,看诊问病,没什么顾虑的地方。

    听到他的话,宋婉柔微微一惊,忙道:“夫君,不必了。”

    裴秉安转眸看向她,剑眉微拧:“为何?”

    宋婉柔不自在地捋了捋耳旁的一缕乌发,轻声道:“我觉得,黄太医开的药很对症,服用过之后,症状已经比之前好了许多,想来再服用几副药,就能痊愈了。”

    闻言,裴秉安甚是欣慰地点点头。

    当初因为婉柔病情严重,怕死后魂魄无处可依,权宜之下,他允了苏氏的提议,将她纳为妾室。

    如今她的病快好了,他没负师恩,总算可以对宋伯父的在天之灵有所交代。

    “秋季天气晴爽,你可以带着丫鬟出去走走,外面天地广阔,多散散心,心胸开阔,于病情好转也有利,不要自困于宅内。”

    沉声叮嘱了几句,他便大步走了出去。

    目送他高大挺拔的背影越来越远,宋婉柔轻轻咬紧了唇,扶着圈椅慢慢坐了下去。

    幸亏她方才反应快,阻止了他再去请大夫来,否则,万一被戳破她在装病的假象,他该怎么看她?

    宋婉柔下意识揪着绣帕,柳眉皱成了一团。

    现在她不能再装病了。

    可如果失去了这个有效的利器,统共数数,裴秉安一个月到她的院子才来两回,她何时才能怀上他的子嗣?

    苏氏占据着正妻之位,处处压制着她,牢牢占据上风,没有庶长子傍身,实在让她无计可施,一筹莫展。

    ~~~

    从月华院出来,已到深夜时分,踏着幽暗夜色,裴秉安径直去了紫薇院。

    可这个时辰,紫薇院早已锁了院门。

    记挂着苏氏的病情,他无声翻墙进了院子。

    院内黑漆漆的,只有正房点着一盏夜灯,昏黄的一点光线,萤火般微弱,屋里的人,早已睡下了。

    走到窗旁,侧耳倾听了片刻,里面静悄悄的,不闻有任何窸窣响动,他在窗外伫立许久后,悄然离开。

    一大早,天光熹微之时,苏云瑶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身上有些发冷,她下意识裹紧了被子,正要喊青杏给她倒杯热茶时,便听到有人沉步跨进了门槛。

    转眼,裴秉安撩开次间的珠帘,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的视线在屋里的桌案上停了一瞬,看到昨晚那碗未动分毫的汤药,眉头不由拧了起来。

    “为何没吃药?”他冷声质问。

    苏云瑶半阖杏眸看了他一眼,不禁拧起了秀眉。

    大清早的,这厮怎么又来扰人清梦?

    看她不作声,裴秉安大步走到床畔,掌心朝下,试了试她的额温。

    额头还有些发烫,这让他的脸色变冷了几分。

    本想冷斥苏氏几句。

    只是她裹紧了被子,只露出一张白皙的脸庞,双颊还有些烧红,模样也病恹恹的,让他终是忍下了训斥的话。

    吩咐青杏重新熬了药,他沉声命令缩在被子里的人起来。

    “先把药喝了,待会儿再睡。”

    听见他的声音,苏云瑶不耐烦地将锦被往头上一拉,整个人严严实实蒙在了被窝里。

    “你快去上值吧,我自己会喝药,不用你管。”

    裴秉安沉默了片刻,道:“不亲眼看你喝下,我不会离开。”

    在被子里僵持了一会儿,苏云瑶烦躁地呼了口气,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她一起身,一碗散发着浓烈苦味的黑褐色汤药便递到了面前。

    裴秉安道:“趁热喝。”

    苏云瑶咬唇盯着那碗汤药,磨蹭了片刻,再抬眼去看面前的人。

    “准备好蜜饯了吗?”她皱着眉头问。

    裴秉安默了默。

    于这方面来说,她实在娇气。

    不过一碗汤药而已,犹如饮水般一口喝下,哪里还要蜜饯?

    饶是这样想,他还是起身,将她爱吃的甜腻的蜜饯拿了过来。

    顶着他催促的眼神,苏云瑶捧着汤碗,闭住呼吸,大口大口喝了下去。

    喝完药,靠在床头,整个人比方才清醒了许多,苏云瑶慢慢咬着蜜饯,悄然转了转手腕上的绿玉镯。

    她装贤惠装了那么久,实在是失策。

    裴秉安这厮看中了她贤惠这一点,反而不想与她和离了。

    那她干脆反其道而行之。

    装贤惠不容易,不贤惠还不简单吗?

    她以后就做个泼悍善妒的女人,看他能忍到几时!

    裴秉安打算起身离开的时候,墨色官袍的下摆却忽然被一只纤手扯住。

    苏云瑶吸了吸鼻子,闷声道:“夫君,婉柔妹妹生病,你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我生病,你就扔下我不管么?”

    裴秉安意外地愣住,剑眉拧了起来,“那你想怎样?”

    苏云瑶避开他锐利的视线,清清嗓子咳了一声,道:“我想让你陪我一整天。”

    默然片刻,裴秉安冷声斥道:“胡闹,军务繁忙,我怎能陪你一天?”

    苏云瑶拿帕子装模作样地擦了擦眼睛,说:“我说我配不上你,要与你和离,你还不肯。你自己看看,现在你对我根本就没有耐心,你对宋姨娘可不是这样的,我们还是和离算了”

    听到她提及和离这个字眼,裴秉安便觉得刺耳。

    “莫要再提和离。”他冷声道。

    他所言军务繁忙,并非搪塞敷衍她。

    近日西金来使要进京觐见,皇上会见来使,要当着来使的面,在南苑校阅各卫所兵队,展现当朝军威。

    他连日来要去兵营巡视检阅,实在没时间抽出一整

    天陪她。

    “今日你好好休息,回府我就来看你。”他沉声道。

    苏云瑶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微笑道:“那你早点回来。”

    裴秉安拧眉看了她几眼。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兴许是生病的缘故,苏氏今日的举止异常奇怪。

    他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拂袖大步走了出去。

    ~~~

    因着生病,苏云瑶没有去花厅理事。

    辰时过后,几个管事便结伴到了紫薇院,一来探望大奶奶的病情,二来,等她安排各处要紧的事。

    几个人问了安,苏云瑶对牛妈妈道:“厨房别忘了提前备好供品,还是按照去年的祭菜来,一口羊,一腔猪,两只火腿,再备些冷菜,果品。”

    三日后是老太爷的忌日,届时要开祠堂祭拜,祭品需提前准备好,这是大厨房的差事。

    “那日可是张娘子做菜?”苏云瑶又道。

    牛妈妈点点头,道:“是她,还有那个小蝶,我按照大奶奶吩咐了,让小蝶学着烧火做菜,给张娘子打下手。”

    苏云瑶笑了笑,如此安排,她就放心了。

    吩咐完厨房后,接着是马房的事。

    苏云瑶一一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众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只有王妈妈坐在后面,时不时拿袖子抹一下眼角。

    下人们都知道,宋姨娘生了病,将军可是请太医院的大夫来看,还亲自在月华院守着,可大奶奶生了病,却不见将军请太医瞧病,同是他屋里的人,他偏宠宋姨娘这么明显,对待大奶奶竟如此冷漠!

    可怜大奶奶还要替将军背负着个不易怀孕的名头,当真是委屈到了极点。

    别怪她这个当下人的多嘴,事情的真相,总得有人说出去,给大奶奶个公道。

    ~~~~

    晚间下值,打马回府的路旁,有间卖干果蜜饯的铺子。

    这种铺子,寻常时候,裴秉安是不会多看一眼的。

    可不知为何,突地想起苏氏爱吃的蜜饯,他便勒马停了下来。

    青山打马跟在身侧,见状也停下,道:“主子,买蜜饯吗?”

    裴秉安点了点头,转头吩咐他,“把银子给我,我亲自去买。”

    青山摸了摸腰间,掏摸半天,摸出个轻飘飘的钱袋,打开看了一眼,里面只有五钱银子并十个铜板。

    “主子,就这些了。”

    裴秉安皱眉,“怎么回事?”

    青山苦着脸笑了笑,道:“主子忘了吗?上回去边境,您的爵俸月俸不都留给了赵将军吗?下个月的月俸,还没发呢。”

    裴秉安沉默片刻。

    近年接连闹了旱灾水灾,国库吃紧,边境缺粮少饷,赵将军驻守西境,其麾下的五万士兵行兵打仗,连肚子都吃不饱。

    他不由想起来那天看过的账册。

    裴家后宅多亏苏氏帮他打理,填补了府里周转不开的亏空,待明年他手头宽裕了,才能将银子都如数还给她。

    钱袋里的银子,都买了蜜饯。

    回到府里,已到暮色四合之时,裴秉安提着一包蜜饯,阔步去了紫薇院。

    到了紫薇院,却不见苏云瑶的身影,院里只有青桔一个,正蹲在地上兴致勃勃地看蚂蚁打架。

    “你家小姐呢?”裴秉安道。

    青桔咧嘴一笑,拍了拍手站起来,道:“姑爷,你总算回来了,宋姨娘犯了错,小姐去罚她啦!”

    第38章 第38章休怪他不念夫妻情分。……

    月华院。

    晚风倏然拂过院中水面平静的池塘,惊起层层荡开的波纹。

    坐在塘畔的八角亭中,淡淡扫了一眼宋婉柔,估摸着此时裴秉安该回府了,苏云瑶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唇畔挂着漫不经心的微笑。

    “妹妹,今日我来寻你,是因为你犯了错。我为妻,你为妾,我是大,你是小,裴府最重规矩,妻妾有序,尊卑分明,妹妹进府以来,仗着夫君宠爱,对裴府的规矩视而不见,今日我不得不出言规劝,教导妹妹一番了。”

    宋婉柔不安地揪着绣帕,脸色微微变了。

    半刻钟前,苏氏来了月华院,命她沏了茶,之后便坐在亭子里慢慢悠悠品了起来,期间一句话都没说,让她已觉来者不善。

    此时,听到她提起错处,不禁让她的心一下紧绷起来。

    是她发现了她装病欺瞒,还是发现了她燃香魅惑裴秉安,亦或是不敬正妻,又或是苛待下人……

    还在她惴惴不安心情忐忑时,苏云瑶看了她一眼,不急不慢地说:“这两日我染了风寒,妹妹没到我面前端茶伺候我,我想问一问,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妾室的身份,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姐姐?”

    听到她的话,宋婉柔怔了片刻,不屑地勾唇无声浅笑起来。

    她早知道,苏氏与她是敌非友,不过维持着表面一团和气,实际彼此都视对方为眼中钉肉中刺。

    苏氏若说别的,她恐怕还得费尽心思应对,可她绞尽脑汁地对她这个妾室发难,竟因为这件事,这让她简直差点失笑。

    “姐姐忘了吗?当初我嫁给夫君时,夫君就曾说过,我身体柔弱,不必每天去向姐姐请安,况且……”

    话音未落,只听白莲提醒道:“姨娘,将军来了。”

    苏云瑶循声看了过去。

    日落半边,暮色将至。

    裴秉安穿着一身墨色长袍大步走来,视线扫过亭中她们一坐一站的两人,沉冷不已的刚毅脸庞,似覆了一层寒霜。

    他还没走到近前,宋婉柔便掏出袖中的绣帕,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姐姐,是我不对,我该去给姐姐服侍汤药,端茶倒水,洗脚捶背的。只是我昨天也病了,实在没法子去伺候姐姐,还请姐姐不要生气……”

    说着,她便作势要下跪请罪。

    只是还没等她弯下腰来,裴秉安便大步迈进亭中,上前虚虚扶了她一把,不许她跪下。

    他耳力敏锐,早在走近时,已听到了两人的谈话。

    苏氏不体谅婉柔身体病弱,如此不近人情,让他不得不开口告诫。

    “婉柔昨晚身体不适,你身边有丫鬟服侍,何用她伺候?”

    苏云瑶慢悠悠道:“妾室伺候正妻,不是应该的吗?”

    裴秉安拧眉看向她,道:“事出有因,我已告知过你。你风寒还未痊愈,回紫薇院去养病。”

    苏云瑶没作声,默默吃完嘴里的蜜饯,吃完了,力气也足了。

    她擦了擦唇,抬头打量了他一眼,忽地搁下了手里的茶盏。

    碰的一声脆响,盏底用力磕到了石桌上,似在表达自己不服气的态度。

    裴秉安拧眉,眸底泛起冷意。

    还未等他再次开口,苏云瑶便提起裙摆,一脚踩到石凳上,卯足了劲儿大声道:“夫君别忘了,我是正妻,她是妾室,我想让她伺候我,她就得伺候我!”

    当着丫鬟的面,她举止如此不成体统,裴秉安脸色冷了几分,沉声道:“身为正妻,你更要宽容大度,婉柔身体柔弱,你不可如此斤斤计较。”

    苏云瑶看着他,手指紧攥成拳蓄满了力气。

    她低头默默深吸一口气,突地上前几步,一头往他怀里撞去。

    “夫君自从纳了她,处处向着她,那要不我以后天天到月华院伺候她,我也不做什么正妻了,我做你们俩的丫鬟,给你们铺床叠被,这样你总满意了吧!”

    裴秉安脸色铁青。

    苏氏使了牛劲往他胸膛上撞,脑袋在他怀里滚来滚去,发髻都要乱了,还如乡野泼妇般胡说八道,毫不顾忌自己当家大奶奶的形象,实在无理取闹。

    “放肆。”

    他一手握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扣住她扭来扭去的后脑勺,把她桎梏在胸前,轻而易举制服了她。

    “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份,怎可胡言乱语?”他拧眉,声音似淬了寒冰,抬手将她耳边的乱发掖到耳后,沉声道,“不可胡搅蛮缠,只此一次,下不为例,给婉柔道歉。”

    苏云瑶脑袋滚的有点头晕,眼冒金星地瞪了他一眼。

    “没门  ,你想得美,她算什么东西,要我给她道歉?!”

    她抬手拨开他的大手,重重哼了一声,带着丫鬟扬长而去。

    目睹这一过程,宋婉柔简直不敢置信。

    而裴秉安立在原地,许久未发一言,脸色黑如锅底。

    苏氏从未如此任性过,这样的情形,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沉默半晌,他垂眸看向宋婉柔,道:“抱歉,婉柔,是我教导苏氏无方,让你受委屈了。”

    宋婉柔尚在震惊之中,此时才回过神来,拿帕子擦了擦眼角,故作大度地说:“我没事的,想是姐姐病了,心情不好才这样的,夫君还是让人看着姐姐些,别让她犯了大病。”

    待月华院恢复安静后,回到屋里,宋婉柔喝了几口茶压压惊,思量着方才的事,一直将信将疑。

    “苏氏是疯了吗?她这样,不怕被将军休了?”

    若不是当时就在现场,白莲也有些难以相信。

    那大奶奶可是无论何时都温婉端庄,行事有方,一颦一笑都让人难挑出错来的。

    “该不会,大奶奶得的不是风寒,而是失心疯吧?”她猜测道。

    宋婉柔不置可否。

    那苏氏喝茶时还一副正常的模样,可裴秉安一过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像失心疯,却像鬼上身。

    可好端端的,怎会是鬼上身?

    这其中定然有诈。

    昨日苏氏病了,崔如月应该去她院里瞧过病,她明日得去瑞香院那里套套话,看看苏氏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

    回到紫薇院,苏云瑶便先去沐浴了一番。

    刚才卖力滚了一遭,她身上出了一层汗,沐浴之后,换了身家常衣裳,散着一头乌黑的长发,姿态闲适地靠在美人榻上喝石榴汁。

    “大奶奶,方才二门打发人送来了一封信。”青杏笑眯眯端了一碗红豆粥进来,衣襟里揣了一封信。

    苏云瑶接过信看了看。

    信是徐长霖打发人送来的。

    这些日子,他已为千山找到了一家专授武艺与程文的书院,要她七日后去趟保和堂。

    一目十行地读完,苏云瑶将日子默默记在心里。

    铺子里的事,与买宅子的事,刘信能帮她打理,但给堂弟找书院读书的事,必须得她亲自出面才行。

    不管她与裴秉安和离的事进展得如何,堂弟参加武举的事耽误不得,届时不管风寒是否痊愈,她都得出府一趟,去见徐长霖。

    看她光喝果汁,看都没看那红豆粥一眼,青杏将红豆粥往前推了推,道:“大奶奶,你得吃些饭垫垫肚子,不然等会喝药会难受的。”

    苏云瑶拧眉看了眼红豆粥。

    不是她不想吃饭,是风寒没好,实在没有吃东西的胃口,只想喝点冰冰凉凉的甜果汁。

    “先放这里,我等会儿吃,你自去吃你的饭去,不用担心我。”

    青杏笑着应了一声。

    想到方才大奶奶终于在月华院出了一回气,她心里便觉得痛快。

    虽说将军那时的脸色不好看,可那又怎样,反正大奶奶的处境也不会更差了,还不如索性撕破脸,大家使劲闹一回,以后日子说不定还能好过些。

    青杏高高兴兴地出了次间,赫然发现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默然矗立在门槛处。

    裴秉安拧眉看过来,冷声道:“出去。”

    青杏脸上的笑意凝住,心立时紧紧揪了起来。

    看将军脸色沉冷的模样,一定是来责罚大奶奶的。

    将军罚人,可是不留情面的,说不定还会用动用家法,拿鞭子抽人。

    她想为大奶奶做些什么,可自己人微言轻,什么也做不了,便只好抹着眼泪出去,坐在院外的台阶上,抱着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以备不时之需。

    时辰不早,苏云瑶本已打算睡下了。

    听到裴秉安那厮的声音,她立刻清醒了几分。

    今天她故意无理骂了宋婉柔,还没给她道歉,他来这里,定然是为了给她出气。

    她无所畏惧,事情正按照她预料的发展,他越生怒,以后便会越迫不及待得与她和离。

    他不是烦她爱看话本么?不是不喜欢她吃那些甜腻的零嘴吗?

    她转身从书架上抽了几本话本子扔在桌上,之后便翘腿靠在美人榻上,从纸包里拈出几块糖渍蜜饯,放在嘴里大嚼特嚼。

    也不知青杏从哪里买的蜜饯,酸酸甜甜的,颇合她的口味。

    裴秉安进来的时候,便看到她姿态慵懒地坐在美人榻上,一头乌发凌乱地披在肩头,桌子上乱糟糟的,满处都是无用的话本。

    他的脸色又冷了几分。

    苏云瑶漫不经心地看了他几眼,从纸包里拈出几块蜜饯塞进嘴里,脸颊撑得鼓鼓的,边吃还边说话:“夫君来做什么?”

    裴秉安冷脸不语。

    食不言寝不语,她不仅不注意坐姿,连吃东西也分毫不注意仪态,见他进来,她甚至不曾起身迎接他,实在与先前端庄贤惠的举止大相径庭。

    看在她生病的份上,这些细枝末节,他便暂且不与她计较。

    但今天她闯的祸,必须要得到相应的惩戒。

    “今天是你过分了,”他冷声道,“婉柔虽已不需要你道歉,但我不能放任你如此失礼。等你病好了,罚抄《女诫》三篇,抄完拿给我检查,若少一个字,则再罚三篇。”

    苏云瑶没理会他,吃完蜜饯,便起身往床边走,打算如往常般上榻睡觉。

    可刚走了几步,便看到他站在前面截住了她的去路。

    “我的话,没听见吗?”他抿唇不悦,眸底隐约有怒火翻涌。

    苏云瑶仰首看着他,冷笑道:“我自小就没学过《女诫》,我爹娘也没教过我《女诫》,我是乡野长大的,比不上你们高门贵地养大的姑娘知书识礼。你这么喜欢宋婉柔,不呆在月华院陪她,来我这里做什么?”

    裴秉安拧起眉头。

    她现在学会了胡搅蛮缠的本事,他根本未曾提到婉柔,她却把事情扯到婉柔身上去。

    “就事论事,莫要蛮不讲理。”他冷声道。

    苏云瑶冷哼一声。

    她才不理会他,绕过他径直往里面走,只是一时没来得及注意旁边的四角方凳,竟冷不防撞了上去。

    吃痛的闷哼一声,她弯腰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裴秉安微微一愣,立刻撩袍蹲在她面前,道:“怎样?我看看有没有受伤。”

    这一下撞得很疼,苏云瑶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她慢慢深吸一口气,扶着凳子起来,咬牙瞪了他一眼。

    “你还不走,呆在这里做什么?我哪敢让你关心,宋姨娘还等着你呢”

    裴秉安默然深吸口气,简直忍无可忍。

    她现在如此善妒,几乎没有半点贤淑风范。

    话未说完,他便将她一把打横抱起,大步走到床榻边放下。

    “噤声,不许再开口!”

    他冷冷看了她一眼,抬手挽起她的裤管。

    只见笔直修长的小腿上方,有一块红紫交错的淤青,在细腻白皙的肌肤上,显得分外醒目。

    不过只是一点皮外小伤,并无大碍,裴秉安撑膝起身,拧眉叮嘱道:“下次走路,多小心些。”

    苏云瑶没作声,自顾自落了床帐,盖上被子躺下睡觉。

    “我睡了,你回去吧。”

    隔着一床桃色床帐,裴秉安负手站在床畔,冷声问道:“今晚可曾喝过药了?”

    苏云瑶埋在被子里,床帐里传出她敷衍的回答。

    “喝了。”

    “可曾用饭?”

    “用了。”

    “吃的什么?”

    裴秉安凝神听着,过了一会儿,床帐里才传来几个字,“红豆粥。”

    他淡淡嗯了一声。

    若非因苏氏病情未愈,他今日不会对她如此宽容。

    他需要的是一个贤妻。

    她此前贤惠端庄,孝敬长辈,友爱弟妹,辛勤打理家宅,各方面都是一个合格的贤妻,她提出和离时,才让他痛心疾首。

    可她现在却莫名有些变了。

    若是她以后还如今天这样泼悍善妒,不

    讲道理,休怪他不念夫妻情分。

    第39章 第39章他甚至后悔那日没有与她……

    天色还没亮,宋婉柔便带着白莲去了瑞香院。

    见了崔如月,说了几句话,她便让白莲将匣子里的一对手腕粗细的金镯子拿出来。

    “这是送给二奶奶的,不值什么,你别嫌寒酸。”

    这金镯子掂起来沉甸甸的,崔如月摸了几下,估计一个足足有四两重,她笑着将金镯子揣到怀里,嘴里却客气地说:“这么贵重的东西,你留着自己戴吧,送给我做什么?”

    宋婉柔浅浅一笑,轻咳了几声,道:“二奶奶别跟我客气,我心里想着,这后宅之中,只有你是个有见识的,这镯子只配你用,你再推脱,就把我当外人了。”

    听到这样的恭维,崔如月喜得合不拢嘴,可笑了一会儿,脸又垮了下来,她是有一身的才干不假,只可惜处处被大嫂压了一头,没有施展的机会,让她憋屈得厉害!

    瞧着她时阴时晴的脸色,宋婉柔思量片刻,道:“二奶奶,你可听说了大奶奶在我院里撒泼打滚的事?”

    月华院里发生过的事,瞒不过众人的耳朵,早有嘴快想讨好崔如月的说给她听了。

    想到大嫂那天还提起想过继儿子到她膝下,崔如月嘴角一撇,压低声音道:“不是我夸大其词,大嫂不能生,现在病糊涂了,想孩子也想疯了,你可得小心点!她今天能豁出脸去撒泼,明天还不定能做出什么呢!”

    吃惊地听完她的话,宋婉柔默默出神想了一会儿。

    没想到,苏氏竟想过继崔如月的儿子!

    她没有子嗣傍身,怕裴秉安越来越冷落她,竟生出了过继孩子的念头,可见她远不如表面那么淡定,心里早已着急上火了。

    宋婉柔不由勾唇一笑。

    苏氏现在病了,正是最脆弱的时候,那就不如再逼她一逼,让她使劲发一场疯,让裴秉安彻底厌弃了她,自此以后,她这个正妻就成了个不受宠的摆设,对她再无半分威胁。

    “二奶奶,听说明天是老太爷的忌日?”宋婉柔道。

    崔如月点了点头,“是,明日开祠堂,阖府大小都要祭拜老太爷,祭拜完以后,还有家宴呢。”

    宋婉柔出神地抿了口茶,笑道:“二奶奶,要我看来,要说这管家的本事,大奶奶一定是不如你的。”

    这话说到了崔如月的心坎上,她不由长叹一声,“那又怎么样?我又越不过大嫂去,只要她在这府里,管家的事就轮不到我。”

    “这话却有些不对,”宋婉柔道,“你细想想,要是大奶奶犯了错,将军还能让她管家吗?”

    崔如月眼前一亮,继而又皱起眉头,连连摇了摇头。

    大厨房的张娘子是她的人不假,但那牛妈妈可是大嫂的人,她也就只能揩点厨房的油水,没法往厨房里伸手生事。

    宋婉柔看着她,唇畔泛起一丝冷笑,劝道:“二奶奶,你想想,只要大奶奶管家,她就永远压你一头,你在这府里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难道你就不想趁此博一回,把她赶下去,以后这府里打理中馈的事,都由你来操持吗?这次是难得的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一想到自己当家理事是何等风光,外出赴宴,那些官宦家的夫人小姐都要巴结几分,再摸着手里的金镯子,崔如月想了半晌,咬牙点了点头:“行,我这就去厨房一趟,找一找张娘子,商量个法子出来。”

    ~~~

    晨光熹微,听到屋里有起床的窸窣响动,青杏便赶紧进了里间。

    昨晚将军到了夜深时分才离开,她一直守在屋外,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也不知大奶奶到底有没有受到将军责罚。

    苏云瑶撩开床帐下榻。

    昨天一天没吃东西,她的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了好几声,风寒还未痊愈,脑袋也晕晕乎乎的。

    下榻的瞬间,小腿的淤伤隐隐作痛,头晕眼花也一齐袭来,她脸色煞白不已,差点踉跄一下栽倒在地。

    青杏眼疾手快搀着了她。

    “大奶奶,你怎么了?”

    苏云瑶只觉胃里火烧火燎的,抬手指了指桌上的蜜饯,有气无力地说:“拿给我。”

    青杏忙扶着她坐下,从蜜饯里找出几颗去核的糖渍蜜枣喂到她嘴里。

    吃完几颗,稍歇了歇,苏云瑶的脸色慢慢恢复如常。

    “腿疼,帮我涂上药。”她对青杏道。

    青杏微微一愣,眼圈不觉红了,等看到她腿上那块鸡蛋大小的青紫淤伤,青杏吃惊地捂住嘴,眼泪差点流了下来。

    没想到,将军对大奶奶竟然如此冷漠绝情。

    他把宋姨娘捧在手心里,她心口疼一下,将军就立刻赶往月华院,而大奶奶只是言语冲撞了宋姨娘,他不仅罚大奶奶不许吃饭,还把大奶奶的腿打伤了!

    这样的日子,还怎么熬得下去啊!

    青杏默默吸了吸鼻子,勉强笑了笑,劝道:“大奶奶,你凡事想开点,别太累着,府里的事操心繁琐,还吃力不讨好,你不如趁着生病撂开,好好养一养身子要紧。”

    听到青杏掏心窝子劝慰的话,苏云瑶有些惭愧地拍了拍她的胳膊,温和笑道:“放心吧,我没事。”

    她和离的计划,不能对身边的人提起,只是可怜她的丫鬟觉得她受了刺激,平白为她担心不已。

    用了两口饭,服了半碗汤药,日头西斜时,苏云瑶亲自去了一趟大厨房。

    老太爷的忌日就在明天,阖府的人都在,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需得好好把握。

    大厨房除了管事的牛妈妈和灶上做饭的张娘子,还有几个打下手的厨娘与新进来帮厨的小蝶,苏云瑶带着青杏进来时,几个人都在灶上忙活着。

    张娘子在低头擀面,突然看见大奶奶走了进来,忽地手一抖,擀面杖从手中掉下,砰地一声落在地上,咕噜噜直滚到了苏云瑶脚下。

    苏云瑶莞尔一笑,弯腰捡起来递到她手里,亲切地道:“你胳膊上的烫伤,可好了?”

    张娘子不安地抹了抹围裙,道:“回大奶奶的话,已经好了。”

    先前老太太过大寿时,她在灶上做菜,不小心被热油烫伤了胳膊,大奶奶给了她一瓶烫伤膏,让她在家里养了好些日子,还另赏了她养伤的银子,想起这些,张娘子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

    苏云瑶没说什么,温声笑道:“明日的祭菜,辛苦你好好准备,不要出了什么岔子。”

    张娘子低着头,讷讷应下。

    苏云瑶意味深长地打量她几眼,之后环顾厨房一周,没再开口,而是示意牛妈妈到外面的去说话。

    看大奶奶眉头微蹙,神情不似平常那样轻松,牛妈妈有些不安,道:“大奶奶,可是有哪里不妥?”

    苏云瑶道:“明日的祭菜,你一一道来。”

    牛妈妈已按照吩咐准备妥当了,祭菜里的猪、羊还有火腿应有尽有,“大奶奶,还缺什么吗?”

    苏云瑶想了想,在祠堂祭祀之后,阖家还要一起用饭,算是一顿家宴,便道:“家宴上都有什么菜?”

    牛妈妈道:“肉菜有红烧狮子头,蒸黄鱼等,甜食有软糯黄米糕,汤类还有荷花羹、火腿酸笋汤。

    那火腿酸笋汤,是需得用上好的大火腿切成薄片,与酸笋同炖,味道咸酸开胃,是老太太最爱吃的一样菜。

    苏云瑶思忖片刻,笑道:“没事了,你最近挺辛苦的,我给你放一日假,你明日不要在府里当差了,回家歇一歇。”

    牛妈妈不明所以,但大奶奶体谅她辛苦,还给她放一日假,她自然是高兴的。

    吩咐完了牛妈妈的差事,苏云瑶把小蝶叫到跟前,笑着问道:“这些日子,在厨房可学了本事?”

    小蝶感激地说:“多谢大奶奶,我跟着张娘子帮厨,现在会做几样菜了。”

    苏云瑶微笑着点了点头,语重心长地叮嘱她:“那就好,切记,明日厨房里事多,你只管做好你的分内之事,其他的不用管。”

    离开大厨房,青杏很是奇怪,不明白明天这么重要的日子,大奶奶为何偏给牛妈妈放了假。

    苏云瑶没有多解释什么,她风寒的症状还未好全,去大厨房转了一圈,费

    心安排了事,已经觉得有些体力不支。

    回到紫薇院,靠在美人榻上歇着,她忽然道:“青杏,我苛待过宋姨娘吗?”

    青杏愣住,忙不迭摇了摇头。

    大奶奶身为正妻,除了之前气急时口不择言说了些不中听的话,其他时候,燕窝人参衣裳月银,从没有苛待宋姨娘的地方。

    苏云瑶若有所思地转了转腕上的绿玉镯。

    没有苛待之处,单明日闹一遭,恐怕火候还不够。

    她细想了会儿,吩咐青杏道:“去把针线筐端来,再给我找些布料,棉花,几根铁丝,四枚铁钉,二两朱砂,都备齐了,放到里间,我呆会儿要用。”

    青杏满头雾水,苏云瑶也不解释,只催她快些去。

    待青杏一股脑儿把东西都搁在美人榻前的桌案上时,她每样都细看了看,见都很齐全,不缺什么,遂放心地笑了笑,对青杏道:“行了,今晚你不要在正房里守着,早些去休息吧。”

    青杏离开了正房,她便关了门窗,一个人坐在美人榻上,穿针引线,缝制起布偶来。

    夜色深沉,裴秉安打马回府后,径直来了紫薇院。

    紫薇院寂然无声,因今日是他宿在这里的日子,院门还为他留着。

    他大步流星地推门进屋。

    苏氏风寒未愈,加之之前又在他怀里撒泼打滚,怕是病得有些糊涂,让他一直有些记挂。

    进了里间,桃色床帐还未放下,她却已经在床榻里侧睡熟了。

    一头乌发柔顺地垂在枕畔,睡颜恬静而柔和,如她以往时温婉的模样。

    垂眸打量了她几眼,掌心覆在她额头探了探额温,见她没再起烧热,裴秉安蹙起的长眉稍有舒展。

    脱下外袍,仅着里衣,沐浴一番回来后,他屈膝上榻,无声在她身边躺下。

    只是刚一碰到枕头,便觉有些硌人,底下藏了个什么东西。

    他掀开枕头,一个手掌大小的布偶小人出现在眼前。

    小人穿着杏色的衣裳,梳着高耸的发髻,额边挂着几缕头发,眉眼竟有些像婉柔的模样。

    他眉头不解地拧起,下意识翻过那布偶,向背面看去。

    只见布偶的背面贴着一道黄符,上面凌乱地写着几个红字,而布偶的手脚之处,皆用一枚铁钉钉着!

    裴秉安霎时眸底怒火翻涌,脸色如罩冷霜。

    苏氏竟对婉柔如此嫉恨,私下竟行巫蛊之术!

    睡梦中,苏云瑶突觉一只大掌按住她的肩头,将她从床榻上拉了起来。

    她揉了揉睡眼,定睛看去。

    那只她睡前做好的布偶扔在她面前。

    裴秉安冷冷盯着她,脸色阴沉不已,周身冷凝的气势令人胆寒。

    他胸膛沉闷地起伏着,冷声道:“解释!”

    顶着他盛怒的眼神,苏云瑶默默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说:“事情就是你看到的这样,我嫉妒宋姨娘,背地里做了个小人诅咒她。”

    裴秉安无奈闭了闭眼眸,压下满腹怒火。

    “你诅咒她什么?”

    苏云瑶别过脸去,避开他锐利的视线,一字一句地说:“自然是诅咒她生不出你的孩子,这样,我正妻的地位才能牢固。”

    裴秉安只觉额上青筋突突直跳。

    巫蛊之术,根本是无稽之谈,丝毫不会有用,但苏氏这种行径,实在恶毒。

    这样的她,与以前温柔贤惠的她完全不同,让他深觉陌生。

    一瞬间,他甚至后悔那日她提起和离,他没有答应。

    就因为他挽留了她,让她莫要再提和离,她便觉得有了底气,有了依仗,行事越发肆无忌惮,显露了她原本的真实面目。

    她如此善妒,怎堪为他的正妻?

    默然许久,他冷声道:“烧了它。”

    苏云瑶见好就收,没打算真正激怒他。

    宋婉柔是他的心头宝,万一他一时怒极,提刀抹了她的脖子,届时她成了他的刀下冤魂,死了也没地方说理去。

    下了榻,将那布偶剪碎了,搁在火盆里,烧了个一干二净。

    她默不作声地蹲在火盆前,动也不动地盯着那一摊蓝灰色的余烬,出神地琢磨着如何应对明日将要发生的事。

    裴秉安负手立在一旁,见她半天没有作声,许是后悔了自己荒唐的行为,沉冷的脸色和缓了几分。

    “以后莫要再做这样的蠢事,若有下次,我绝不轻饶!”

    看着她单薄的肩头,他冷声开口,嗓音却莫名有些沙哑。

    关于婉柔的去留,他本想与她说一说他的打算。

    但想及她连一个温柔病弱的婉柔都容不下,若他以后再纳了妾室开枝散叶,她岂不还是这种嫉妒的行径?

    为了惩罚她今天这种行为,他决定冷落她一日。

    默然无声中,他一言未发地披上外袍,推门走入沉沉夜色中。

    第40章 第40章裴家容不下她这样撒泼无……

    翌日一早,沉稳的脚步声在紫薇院响起,裴秉安沉着脸阔步走进院内。

    昨晚辗转反侧了半晚,想到苏氏尚在病中,一时气急攻心,举止便难免荒唐糊涂了些。

    只要她尽快改过自新,他可以不与她计较。

    今日是祖父的忌日,做为长孙与长孙媳,他们要带领阖府家眷,一起祭拜祖父。

    因此,昨晚冷落了她一晚,今早他又来了她的院子。

    他进门时,苏云瑶已穿戴齐整。

    她今日着了件白色长裙,外罩一件简洁利落的豆青色直领对襟长衫,一头乌发挽了个简单的凌云髻,这身装扮既适合祠堂祭祀的肃穆场合,又方便挽起衣袖行动,而且无论怎么大幅度动作,头发也不会散乱。

    这个时辰,她正坐在美人榻上,慢悠悠地咬着蜜饯,出神地想着祭祀祖父之后的家宴。

    次间的珠帘叮咚响起,她循声看了过去。

    裴秉安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她面前。

    他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盯着她,沉冷脸色写满不悦。

    “昨晚的事,你可知悔过?”

    短暂的沉默后,仰首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一路走来,墨色袍摆有些凌乱,苏云瑶下意识起身,如往常般帮他理了理衣襟。

    裴秉安顺势伸出大掌,扣住她的腰,将她往身前一带,冷声道:“可知错了?”

    苏云瑶抬头凝视着他的眼睛。

    他黑沉的星眸锐利地盯着她,眸底难掩怒火。

    她不由极轻地叹了口气。

    昨晚的布偶,是她胡乱缝的,那黄纸上的字,也不过是随便勾画了几笔,没有写任何人的名字。

    宋婉柔可恶又如何,自始至终,她从没有嫉恨过她,也不会伤害她。

    她想做的,只是离开他,离开裴府而已。

    他想逼她认错,想让她做一个贤妻,永远留在这里,她不会如他所愿的。

    “我没错。”她低头,避开他郁怒的视线,声音轻而坚决。

    裴秉安胸膛沉闷地起伏数息,大掌倏然从她腰间撒开。

    他从不知,苏氏竟然是这样的性子,面对自己的错误,她非但不知悔改,还敢倔强得跟他顶嘴!

    若非今日是祖父的忌日,他会罚她禁足院内,好好自省,直到幡然悔悟,改过自新为止!

    室内寂然无声,两人谁都没再开口,气氛僵持中,苏云瑶细细思忖起来。

    这两天故意针对宋婉柔,她需得给裴秉安一颗定心丸,以免他觉得她存了害宋婉柔的心思,认定她是个恶毒无比的女人,那就得不偿失了。

    “夫君,我是妒忌心重,一时改不了,你给我些时间,容我好好想想。”

    听她这样说,裴秉安沉冷的脸色和缓了几分。

    “你当认真自省,以后不可再这样。”

    他的话,苏云瑶点头应下,却全然当做耳旁风。

    不过,离他很近,她敏锐地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沉香味。

    老太太爱用沉香,这说明他早上来紫薇院之前,已去桂香堂探望过了祖母。

    苏云瑶悄然转了转腕上的绿玉镯。

    老太太是整个裴家最大的长辈,也是阖府小辈最应该孝顺的人,今日祭祀老太爷,老太太不去祠堂,但

    家宴她会坐在首位。

    每个人都有逆鳞和软肋,成亲三年,她多少了解裴秉安一些。

    他的软肋是什么,她尚不清楚,但嫉妒宋婉柔,已惹得他十分生气,若是不孝长辈,定然会触到他最大的逆鳞。

    “夫君,祖母今日身体可好?精神怎样?吃了多少饭?”她关心地问道。

    裴秉安唇角抿直,冷眸看了她一眼。

    于孝顺这一点来说,苏氏身为长孙媳与儿媳,日日尽心侍奉祖母继母,没有什么可指责之处。

    来日方长,她善妒的性子,他以后定然会再好好教导。

    “一切都好。”沉默片刻,他冷声道。

    苏云瑶点了点头,老太太身体好,她便放心了,万一待会儿老太太气出个好歹来,她也担待不起。

    辰时初刻,裴府祠堂大开,裴秉安带领阖府家眷,跪拜叩首,祭拜老太爷,祠堂之外,仆妇小厮们黑压压跪了一地,惟有青桔不见踪影。

    她一早得了小姐的吩咐,悄悄地去了厨房临边的小院,进了灶娘们平时歇息喝茶的屋子,四处翻箱倒柜,寻小姐让她找的一样东西,还要盯住那个张娘子。

    祭拜之后,花厅设家宴。

    老太太坐在上首,罗氏坐在她身边,其下左方依次是裴秉安、宋婉柔,裴宝绍与裴淑娴,对面坐的是裴文仲、崔如月以及两个重孙团团与满满。

    只有苏云瑶坐在席末,偶尔起身侍奉祖母与继母用茶,或是提醒弟妹不可饮酒,亦或是打发丫鬟上菜上饭。

    席间,忆及老头子生前的事,老太太看了一眼末席的长孙媳,脸色不由冷了几分。

    若不是老头子做的糊涂事,记着什么苏节度使的提拔之恩,非要与苏家定下姻亲,这苏氏是无论如何高攀不到裴家来的。

    想到前些日子苏氏的娘家人来裴府,因她的堂弟与宝绍闹矛盾,当着众人的面,苏氏让她这个祖母没了脸面,她心里的气,便难消下去。

    “这螃蟹看着不错,弄点蟹黄我尝尝。”苏云瑶前来布菜时,老太太吩咐道。

    苏云瑶顺从地点了点头。

    她挽起衣袖,拿了只螃蟹,把蟹壳掰开,将那满盖的蟹黄用勺子舀出来,搁在青花瓷碗里,笑着对老太太道:“祖母尝尝味道如何?”

    老太太尝了一口,眉头皱起,道:“不怎么样,你放下罢,再去撕点嫩嫩的野鸡腿来。”

    老太太有意摆脸子,苏云瑶只当没看出来,不管她吩咐什么,她都笑意盈盈地照做。

    忙乎了半天,她没吃上一口饭,手上还油腻腻的,便趁着众人举筷的时候,去了偏房,用绿豆面净手。

    花厅席间,注意到大嫂暂时离开,崔如月提筷的动作突然一顿,挑眉看了眼宋婉柔。

    宋婉柔朝她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崔如月会意地点点头,拿帕子擦了擦嘴起身,对老太太道:“祖母,您爱吃的火腿酸笋汤怎么还没上来,厨房今日做事也太慢了,还有几道剩下的菜,我亲自去厨房盯着去。”

    二孙媳一向孝顺,想得也周到,老太太笑道:“那你去看看,看了便回来,厨房油烟大,别呆久了。”

    到了厨房,崔如月盯着灶上冒着热气的锅子,怕吸进油烟味,拿帕子捂住鼻子,满脸嫌恶地道:“这锅里都是什么?”

    管灶房的牛妈妈告假回家养病,张娘子也不知去哪里了,一个姓刘的厨娘不得不临时顶上。

    她只见过管事的大奶奶,没见过这位二奶奶,看她堵在灶前要去掀锅盖,忙往后拉她一把:“那可动不得,你往后一点,小心蒸气哈了手,烫伤可不得了!”

    崔如月冷着脸掸了掸被衣袖,灶娘太没规矩,那一手的白面没洗净,都沾在了她的衣裳上。

    她不耐烦地往后一瞥,跟她来的四个粗使丫鬟会意,个个叉着腰便走了过来。

    “二奶奶问你话呢,你竟敢动手?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这几个丫鬟,个个瞪圆了眼睛,一副要上来掐人的模样,刘厨娘害怕地退后了几步。

    小蝶在角落处弯着腰切菜,发现这边不同寻常的动静,忙搁下菜刀上前拦住,说:“你们要做什么?”

    崔如月看见她,不由冷笑了几声。

    昨日宋姨娘与她出主意时,可特意说过,这个丫鬟原是她院里的,她要把人撵走,却被大嫂留了下来,让她这个主子好生丢脸。

    “你别多管闲事,我不比宋姨娘好性儿,好不好的,打你几嘴巴子,你就知道厉害了!”

    听她提到宋姨娘,小蝶猛地一愣,随后想起大奶奶昨天叮嘱的话,便悄悄地拉着灶娘站到旁边,不再阻拦她们。

    灶房的人没有一个敢上前的,崔如月得了意,对身边的丫鬟道:“你们看看,这就是大嫂管的家,管的下人不懂规矩,这厨房也乱七八糟的,什么都理不清。”

    说完话,崔如月问道:“锅里是什么?”

    刘厨娘讷讷道:“锅里蒸了黄鱼,快好了,要送到宴席上的。”

    崔如月冷笑:“这厨房的味道熏人,锅里的菜定然是不好的,今天可是老太爷的忌日,府里给灶上拨了这么多银子,你们就做这种菜糊弄,把银子都花哪儿去了?”

    话音方落,她的一个丫鬟上前掀开锅盖看了看。

    那黄鱼半尺长一条,色泽晶莹,肉香扑鼻,丫鬟夹出来吃了一块,细细嚼完几口,突然吐到地上,说:“二奶奶,这黄鱼有馊味,根本吃不下去,搜一搜厨房,看看她们都昧下了什么!”

    几个丫鬟一听吩咐,纷纷上前乱翻,把案上的猪肉,案底的青菜,缸里的白米,还有锅里快做好的菜都舀出去倒在泔水桶里,短短半柱香时间过去,厨房一片狼藉。

    有个丫鬟在柜子里搜出一张记录菜式的账本,得意洋洋地举给崔如月看:“二奶奶,账本上记着火腿呢,厨房里根本没有,说明厨房一定私吞了菜钱。”

    崔如月朝四周看了看,道:“张娘子呢?怎么不见她?”

    张娘子方才还在这里,这会儿却不知去了哪里,灶娘与小蝶一起摇了摇头,厨房里的菜都被扔了,席面上的菜,也没法再做了,她们也不敢吭声。

    崔如月心里莫名一慌。

    她已与张娘子说好了,要在宴席上揭发大嫂与牛妈妈串通贪下灶房的菜银,此时却不知她去哪里了。

    不过,不管她去了哪里,此时大嫂不在场,正是让她当众出丑的好时机,她定了定神,道:“这分明是缺了好些菜,你们一定是私吞了不少府里的银子!”

    带着那本账册,崔如月像得了宝一样,亲自带到老太太与裴秉安面前。

    “祖母,大哥,我还以为这火腿酸笋汤早炖上了,怕炖得不烂,祖母咬不动,特意过去亲自盯着。谁知道她们根本就没有大火腿,你们瞧瞧这账本,亏得我去看了一眼,才发现她们光记账,根本就没买菜”

    老太太正想吃一碗火腿炖酸笋,厨房突然出来这档子事,她的脸沉了下来,裴秉安的脸色,亦沉冷如霜。

    主子一时没发话,四周落针可闻。

    罗氏冷眼旁观,只是事不干己地喝了口茶,没有开口说话,而裴宝绍嫌席间酒水无味,裴淑娴要去护国寺上香,两人早就离席回了自己的院子。

    席间剩下的人都没作声,宋婉柔轻浅一笑,适时开了口。

    “祖母消消气,今天是老太爷的忌日,姐姐可是十分放在心上的。灶房里的事,总归是有些猫腻的,府里一大摊子事,姐姐忙得很,哪能方方面面都想得到,一时疏忽罢了。”

    这话火上浇油,老太太生气忌日出了岔子,也十分心疼厨房私吞的银子,她看着长孙,万分心痛地说:“我这几年精力不济,这府里的事,都放心交由你媳妇去管了,你看看,她把家管成了什么样子!”

    苏氏御下不严,管家无方,面对祖母的指责与愤怒,裴秉安深感惭愧。

    “祖母稍安勿躁,我会去查清怎么回事。”他沉声道。

    崔如月忙道:“大哥,不是我怀疑大嫂,今天可是祖父

    的忌宴,厨房都敢明目张胆地昧下一只火腿,以往还不知做了什么呢!”

    二孙媳说得对,老太太深以为然。

    长孙媳在她面前尽心侍奉,这是表象,厨房的下人这么不守府里的规矩,谁知道她会不会阳奉阴违,借着管家之权中饱私囊。

    她年纪大了,不曾关心府里的账,可如今厨房出了这样的事,从管事的牛妈妈算起,到当家理事的长孙媳,她不得不追究发落。

    “安儿,管家的是你媳妇,你说怎么办?”老太太不悦问道。

    沉默许久后,裴秉安剑眉拧起,道:“还请祖母放心,孙儿定然会秉公处事,不会偏袒苏氏。”

    崔如月忙道:“大哥,照我说,这府里的帐,还是得查一查,若是账目清楚,正好给大嫂去去疑,若是不清楚,也好整顿家风,严明府规”

    裴秉安神色一凛,眼神锐利地扫了一眼弟媳。

    府里的账目,苏氏记得清清楚楚,这点毋庸置疑。

    他正要开口时,花厅外响起轻稳的脚步声,苏云瑶双手得体地交叉于身前,缓步走了进来。

    她蓦然出现,崔如月一愣,竟一时哑了口。

    “我刚才听到弟妹方才说要查账?为何要查?”她微笑道。

    崔如月清了清嗓子,道:“为了给大嫂去疑,自然要查。”

    苏云瑶勾唇笑了笑,视线掠过坐在上首神色冷肃的裴秉安,静静地落在老太太身上。

    “祖母觉得呢?”

    老太太不悦,斥道:“如月说得不错,查账是该的。”

    苏云瑶漫不经心地勾起唇角,道:“你们疑心我,我就要自证清白,若我觉得祖母处事不公,偏心至极,祖母难道就要剖心自证吗?”

    听到她的话,老太太气脸色铁青,霍然起身指着她道:“你爹娘就是这样教导你,言行无状,目中无人,对长辈如此不敬?”

    裴秉安亦拂袖起身,冷声道:“苏氏,你忤逆了,还不快向祖母认错。”

    苏云瑶没理会他的话,而是朝外瞥了一眼。

    片刻后,青桔押着张娘子跨进门槛,朝她腿窝重重踢了一脚,张娘子冷不防往地上一跪,身子垮了下去。

    看到张娘子竟被抓了进来,崔如月的脸色顿时一片红白交错,心脏紧张得怦怦直跳。

    当着众人的面,张娘子要是供出她来,她的脸可都丢尽了。

    苏云瑶环顾花厅一周,看到团团和满满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面前一幕,遂挥了挥手,让奶娘带着他们先出去。

    “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看着张娘子,苏云瑶温声道。

    张娘子低着头,承认是自己偷了菜:“老太太,将军,是我贪厨房里的菜,把火腿藏起来了。”

    话音落下,崔如月微微松了口气。

    幸亏张娘子是个厚道人,没有把她供出来。

    她忙起身,笑着对老太太道:“祖母,既然不是大嫂的错,那就算了。张娘子一时犯了糊涂,惩戒她一顿就是了。”

    这事竟然与苏氏无关,老太太略有些失望,冷冷地说:“那就打她十板子,长长记性吧。”

    几个仆妇正要押走张娘子,苏云瑶却忽然道:“慢着。”

    听到她的声音,崔如月的心一下又揪了起来,脸色变了几变,道:“大嫂还要做什么?”

    “事情尚未水落石出,到底是谁指使的张娘子,还得查清才好。”苏云瑶慢声道。

    崔如月心虚地笑了笑,“她不过是贪了一只火腿,哪还用人指使?”

    苏云瑶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慢慢向前走了几步,道:“张娘子做事,一定有人指使,幕后之人,不用查我也知道。”

    崔如月脸上的冷汗都要流下来了。

    大嫂胸有成竹地往她这边走着,那轻微的脚步声像道道炸雷不断在她耳旁响起。

    她膝盖一软,正打算主动认错的时候,却忽然听到她说:“指使张娘子的人,一定是祖母。”

    话音落下,花厅里安静了一瞬,崔如月庆幸地松了口气,但下一刻,眼睛不可思议地瞪大。

    大嫂怎么还倒打一耙,借题发挥,胡乱指责祖母?她疯了吧?

    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前,裴秉安冷声斥道:“苏氏,祖母怎会指使厨娘,纯粹是无稽之谈,你休要再胡言乱语!”

    苏云瑶转头看着他,微微勾起唇角,道:“夫君,我可没有胡说八道,就算不是祖母直接指使她,也是她背后的靠山。她敢有这样的胆子,追根溯源,非祖母授意莫属!”

    老太太气得脸色发青,抬手指着她,“你反了天了,敢这样编排污蔑我!”

    崔如月忙道:“祖母说得对,大嫂,你脑子糊涂了吧,怎么敢这样说祖母?”

    苏云瑶没作声。

    几步走到崔氏身旁,她慢条斯理地挽起了衣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

    下一刻,花厅里响起异常清脆的一声啪响。

    崔如月捂着吃痛的半边脸,登时高叫起来,“大嫂,你疯了吧?为什么打我?”

    苏云瑶冷冷瞪了她一眼,轻声道:“我为何打你,你心里有数。”

    怕再挨大嫂的打,崔如月哭着往老太太身边躲去,老太太用力拍着桌子,道:“你反了,当着我的面,竟敢打她!你再敢动她一个手指头试试!”

    罗氏见状,也早已站了起来,拦在老太太身前,斥道:“苏氏,你是孙媳,该敬重长辈,听老太太的话,如此无理取闹,实在放肆!”

    一片哭闹的混乱中,宋婉柔下意识躲到裴秉安身旁,小声道:“夫君,姐姐言行无状,忤逆祖母,还当着众人的面欺负二奶奶,实在过分,该将她逐出裴府才是。”

    周边的斥责声,叫嚷声,苏云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径直走到了他们面前。

    冷冷看了宋婉柔一眼,她抬起左手,还没挥出巴掌,手腕便被一只大手握住。

    裴秉安握紧她的手腕,垂眸盯着她,周身气势冷凝如冰,厉声道:“你闹够了没有?”

    苏云瑶秀眉微微扬起,趁他不备,腾出右手来,一巴掌扇到了宋婉柔的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宋婉柔捂住脸,嘤嘤哭泣起来。

    顶着裴秉安几欲喷出怒火的眼神,苏云瑶轻轻甩了甩发疼的纤手,道:“我给她一巴掌,是她该得的。老太太指使张娘子偷大厨房的火腿,按照府规,该怎么处置,还请夫君明察之后,秉公处理。”

    老太太几乎被她气晕过去,高声对裴秉安道:“安儿,你看看你娶的好媳妇,她无法无天,这个府里,有她在一日,我们是呆不下去了!这里容不下我们,我们这就收拾东西,回老家去!”

    裴秉安冷眸看向苏云瑶。

    她今日胡搅蛮缠,忤逆长辈,仗着自己身手灵活,欺辱弟妹与婉柔,简直不可理喻!

    裴家容不下她这样撒泼无礼,恶毒善妒的悍妇!

    他猛地攥紧她的手腕,大步流星地拽着她往祠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