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和离。
祠堂之中,冷风倏然拂过窗隙,幽暗的烛火,明明灭灭跳动起来。
裴秉安负手而立,高大挺拔的身形笼罩在阴暗的光影下,周身散发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冷峻气势。
沉默良久,他垂眸盯着身畔的人,冷声道:“今天是祖父的忌日,本该追忆思念先辈之后,更加孝敬长辈才是,你竟然大闹宴席,还公然污蔑祖母,如此过分,不以府规惩戒,便不能服众。”
苏云瑶抬头凝视着他的眼睛。
他深邃的星眸仿若结冰的寒潭,沉甸甸的冰冷视线似有实质,几乎能让周遭的空气瞬间凝住。
她悄然退后一步,与他稍稍拉开些距离。
今日她触到了他的逆鳞,燃起了他心底的怒火,也早已做好了,他会惩罚人的准备。
她没有开口,寂然无声中,裴秉安看向案上的祖父牌位,沉声道:“祖父亡故之前,一直记着苏家恩情,曾亲口叮嘱我,不要忘记两家婚约。三年之前,遵照当年定下的婚约,我派人将你从青州接回,与你成亲。我本希望,你做
一个贤妻,帮我打理家宅,孝顺长辈,照护弟妹,可今日你举止癫狂,忤逆长辈,乱了规矩,怎堪再为裴府当家理事的长孙媳?从今往后,打理家宅的事,便交于弟媳,你莫要再插手。”
苏云瑶低头沉默不语。
府里的中馈,是个烫手山芋,她早就不想再打理,可若是他对她的惩罚只是这一点,尚还不够。
她决定再加一把火,让他的怒火更旺一些。
思忖片刻,她抬头看着他,冷笑道:“这个府里,除了我,还有谁能管好家?夫君指望弟媳?她贪财短视,哪里担得起打理家宅的事?祖母年老糊涂,对她过于偏心,让她掌管府里中馈,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话未说完,裴秉安便冷声打断了她:“够了!你言语之中,满是对祖母不敬,还背后非议妯娌。身为长嫂,你如此品行,便能管好家宅了吗?”
苏云瑶双手抱臂直视着他,不服气地挺直脊背,没再作声。
她这样不知悔改的态度,让裴秉安的脸色又沉冷了几分。
祖母年事已高,今日却因她痛心疾首,险些气晕过去,这会儿正吩咐人收拾东西回老家去,他不能让祖母气坏了身子,若是今日他对她偏袒一分,便是对祖母的不孝。
“今晚,你长跪祠堂,认真悔过。若是祖母原谅你,裴府还能容得下你,若不然,我只能”
未说出口的话艰涩地堵在喉头,裴秉安剑眉深深拧起,胸膛沉闷地起伏数息。
一日夫妻百日恩,苏氏近日有错,可之前三年,也曾尽心为他打理过家宅。
他曾说过,若她不离,他便永远不弃。
只要她肯向祖母下跪认错,向如月与婉柔赔礼道歉,他正妻的位置,还可以为她留着。
剩下的话,他突然改了口,“你就在此反省,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出去。”
苏云瑶冷冷一笑。
“我不会下跪,不想获得祖母的原谅,也不打算向任何人道歉。裴府容不下我,天大地大,自有我容身之处。”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凄冷的风吹过窗隙,带来一股寒意。
苏云瑶下意识拢了拢衣襟,转眸看向裴秉安,一字一句道:“裴将军,我要与你和离。”
裴秉安垂眸看着她,视线倏然锐利起来。
一瞬间,他甚至有所怀疑,她近日种种异常的举止,是故意为之,目的就是为了与他和离。
可转念一想,她那日分明说过,之前她想要与他和离,是因为自愧才有的念头。
他分明已安抚过她。
也告诫她莫要再提和离的话。
可她今日提及,与之前的情况完全不同,她是在赌气。
她尚还年轻,不知世道艰险,一个势单力薄的孤身女子,离开裴府,如何能在京都立足?
就算她不留在京都,要回老家去,可苏家早已落魄,她一个和离归家的女子,少不了会遭人指指点点背后议论,如何还能嫁得良人?
心中莫名烦躁起来,裴秉安默然深吸口气,冷声道:“你可想清楚了?”
苏云瑶勾唇笑了笑,道:“是的,还请将军给我一封和离书吧。”
默然许久,视线沉沉地看着她,裴秉安突然走近了,道:“苏氏,近日以来,你屡屡犯错,这些事本就是你不对,只要你肯低头认错,向祖母赔罪,你以后依然还是裴府的长孙媳。”
苏云瑶平静地别过脸,避开他的视线,“将军不必再劝说了,我已经想清楚了。”
~~~
一连几日,苏云瑶呆在紫薇院等着,却迟迟没有收到裴秉安的和离书。
他军务繁忙,数日没有回府。
已约定好和离的事,两人暂时没对旁人说起。
苏云瑶只对外声称自己需要养病,将紫薇院关门闭户,婉拒任何人到她的院子探病。
到了与徐长霖约好的日子,她出了一趟裴府。
带着苏千山见过书院的先生后,一位专教习骑射的武先生试了试他的箭法,对他颇为满意,笑着道:“夫人放心让郎君留在书院习武读文,每过五日休沐两日,届时再将郎君接回家中便可。”
这书院距离她新买的宅子并不远,只是将堂弟留在这里读书,苏云瑶有些担心他能不能适应这里的环境。
听着长姐殷殷叮嘱许久后,苏千山挠了挠头,道:“姐,我都这么大了,你不必担心我,倒是你”
那日堂姐在花厅与裴家人起了争执,他虽没在现场,后来却听说了。
这几日,裴府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他却觉得不放心,总担心裴家人会再欺负她。
“要是你在府里再受委屈,我绝对饶不了他们!”他握紧拳头,狠狠地说。
听到堂弟这样说,苏云瑶哑然失笑之后,心底涌起一股暖意。
血脉亲情与重振苏家香料生意的志向,是她身处逆境之时,精神仍然蓬勃向上的支柱。
“放心,我没事的。”她温声道。
她的事,她自己便能处理好,她只希望,堂弟能够快快长大成人,发挥自己所长,考取武举功名,以后独当一面。
将苏千山留在书院,回去的路上,马车辘辘而行,苏云瑶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徐长霖目不转睛地盯了她一会儿,见她没有反应,终于忍不住啧了一声,在她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还不肯告诉我?”
苏云瑶揉着脑袋瞪了他一眼,“事以密成,你别问。”
徐长霖差点被她气笑了,“你是不是忘了,若论辈分,你该叫我一声小叔,长辈问你话,你还不答?”
苏云瑶没理会他,继续闭上眼睛养神。
当初他刚到苏家,天天跟在她屁股后头,让她喊他叔叔。
两人看上去年龄相仿,苏云瑶认定了他在故意骗她,就因为这个称呼,她拿着马鞭追了他二里地,非要和他打上一架。
直到后来徐长霖松了口,允许她直呼他的名字,她才愿意和他一起好好玩。
“你别多问,有麻烦你的时候。等哪天我打发人给你送信,你接到信就知道了。”
徐长霖点了点头。
她自小主意大,不需要他过问的事,他静候吩咐就是。
~~~
又过了一日,天色未亮时,雨点滴滴答答落在屋檐,突然下起了秋雨。
躺在床榻上,听着外面的风雨声,苏云瑶没了睡意,便起身梳洗了一番。
紫薇院的丫鬟,除了青桔,她已找了个借口打发到别处去,免得离别时,丫鬟们眼泪汪汪,让她心里不忍。
所有属于她的东西,她也已收拾好了。
话本装到了书箱里,衣裳首饰放在柜子里,零零碎碎的小东西,装了大大小小几木箱,都整齐地摆放在正房里。
她在等着,裴秉安送来和离书。
她知道,他不是个言而无信的人,既然约定好了和离,他便不会食言。
天色微亮时,院外忽然响起沉稳熟悉的脚步声。
她心头一松,唇畔露出了轻快的笑意。
没多久,裴秉安跨过门槛,大步走了进来。
到了正房,他却微微一愣。
屋里的情形,已全然不是他之前看到的那样。
书架上空空如也,香炉上不再有袅袅香雾飘散,桌案上也没有了各样蜜饯。
替代一切的,是许多陌生的箱子柜子。
他的视线在那上面停留了一瞬,像忽然被烫到似的,极快地移开了去。
苏云瑶如往常般,抬手撩开次间的珠帘,脚步轻快地朝他走了过来。
“将军。”她微微笑了笑,“将军可抽出时间,写好和离书了?”
裴秉安沉默许久,从怀里掏出和离书。
和离书一共三份,他已签署了名字。
亲眼看到和离书,苏云瑶总算轻轻舒了口气。
她很快提笔签了名字,自己留了一份,另一
份交于裴秉安,至于剩下的一份,则麻烦他差人送到府衙备案留底。
“将军,既已和离,我也不便在这里久呆了,还请将军与府内众人说明情况,我就不一一同他们道别了。”
苏云瑶马上吩咐青桔去香料铺送信,让刘信亲自驾车过来。
等他来了,将这些行李都搬到马车上,她与青桔便会彻底离开这儿。
等待期间,她也没闲着,叫了几个小厮过来,把那些行李都搬到府门处等待。
大奶奶突然要出府,还搬家似地带走这些箱子,小厮们满头雾水,但顶着将军沉冷的眼神,也不敢多问,只闷不吭声地卖力搬着行李。
很快,紫薇院的正房,便空空荡荡了。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这个晦暗的时辰,各院里的主子丫鬟都还在睡梦中,苏云瑶撑着伞,走到了府门处。
“你可有落脚的地方?”沉默了一路,裴秉安突然开口。
苏云瑶笑着点了点头。
“多谢将军关心,我有住处。”
说话时,她频频向外面张望着,期待青桔与刘信尽快乘马车回来。
秋日的斜风细雨笼罩着整个大地,带来阵阵凉意。
看了一眼她有些单薄的衣裳,裴秉安下意识想解开外袍披在她身上,长指落在衣襟处,却忽然想起,他们已经和离了。
和离了,好聚好散,虽不是形同陌路,但此时,确实已不再是夫妻。
他怔了一瞬,长指悄然紧握成拳。
她留在京都,势单力薄,没有依靠,难以在此立足,他等着,她后悔认错,再次回到他身边。
“若有难处,随时可以回裴府找我。”他沉声开口,嗓音莫名有些沙哑。
苏云瑶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却也只是轻笑了笑,“多谢。”
默然深吸一口气,裴秉安道:“我看过账册,这几年,你往府里填补了不少银子,等我手头宽裕了,会如数还给你。”
苏云瑶轻轻点了点头。
他的爵俸月俸用在了何处,她心里有数,他有他的难处,所以这三年,她偶尔抱怨过,却从没催他给过家用。
“将军记着便好,总计两千八百两,我住在城宝坊校尉胡同,还请将军尽快还给我。”
虽然知道他不会赖账,但既然已经和离了,她也不想与裴家再有过多牵扯。
裴秉安沉默片刻,道:“你可还有什么要与我说的?”
苏云瑶想了想,当家理事三年,裴府大事小情,要说可说之处,实在不少,但如今已有崔如月管家,这些事她说了反而多余。
况且,裴府的一切,已同她不再有任何干系。
“没有了。”她微笑着道。
裴秉安唇角抿直,亦没再发一言。
远处响起哒哒的马蹄声,一辆马车从细雨中平稳地行来。
还没到府门外,青桔便从车厢里探出脑袋,高兴地大喊:“小姐,我回来了,我们走吧!”
停稳马车,刘信率先从车上跳了下来。
府门处堆放的箱子,他三两下便都搬到了马车上,之后看都没看裴家的人一眼,低头做了个请的手势,恭敬地道:“小姐,上车吧。”
苏云瑶笑了笑,缓步向马车走去。
目送她走进府外的风雨中,却忘了拿伞,裴秉安提起青油伞,大步流星地追了过去。
“打伞。”他撑开伞,举过她的头顶。
苏云瑶脚步一顿,转眸看了他一眼。
雨势渐大,噼里啪啦地落在伞顶。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她来到京都时,第一次见到他,也是在雨中。
那时尚未成亲,他的人接她到了京都,两人素未谋面,对于祖上定下的这桩婚约,她并没有打算死守规矩地履行。
她到这里来,是想先瞧一瞧那个未婚夫是什么模样,若是合了心意,她便同他成亲,若是不合心意,她便退婚回老家去。
她撑伞站在不起眼的角落处,看到雨幕之中,他扬鞭策马奔来。
他淋着雨,却依然身板端正笔挺,眉眼肃然坚毅,气势轩昂而沉稳,不见一丝狼狈。
她扬起秀眉笑了笑,忽然觉得这桩婚约,还是履行得好。
思绪悄然回笼,苏云瑶勾起唇角,自嘲地笑了笑。
也许那场大雨,是老天为了阻止她,无声给她的提醒,告诉她这个人会带给她诸多风雨,是她当时太傻,没有读懂而已。
眼前的雨还在下着。
可这把举到她头顶的伞,她早已经不需要了。
“多谢,将军留下吧。”她微笑着与他道别,转身登上了马车。
茫茫雨幕之中,马车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视线中,再也不见一丝痕迹。
裴秉安久久伫立在雨中。
苏氏在外面吃了苦头,迟早会回来找他的,他想。
可不知为何,斜雨似乎突然化做刀剑袭来。
铺天盖地锥心刺骨的疼痛逐渐在体内汹涌肆虐。
他俯身捂住胸腹,莫名尝到了肝胆俱裂的滋味。
第42章 第42章不消她十分认错,只需她……
云散雨霁,璀璨日光倾洒而下。
马车平稳地驶到校尉胡同,在苏宅外停了下来。
宅子大门半开,进了二门,抬眼看去,却见有几个人正弯腰低头忙忙碌碌地清扫着宅院。
苏云瑶讶异地抬起秀眉。
她刚从裴府离开,还没来得及着人打理这边的宅子,怎么已经有人开始收拾了?
刘信落后几步走了过来,看她有些吃惊,笑着搓了搓大手,道:“小姐,是徐公子吩咐人做的。”
话音刚落,徐长霖便从正房走了出来。
他慢悠悠地摇着把竹扇,走近了,先是打量了苏云瑶几眼,见她神色镇定,双眼也没有哭红的迹象,啪地将竹扇一阖,十分头疼地叹了口气。
“大小姐,和离这么大的事,你说做便做了?你好歹提前告诉我一声啊!”
那日回药堂后,思来想去,总觉得她情形有些不对劲,他万分放心不下,便悄悄去找了刘信,问清了事情的原委。
离是早就该离的,他早感觉她在裴家受了不少委屈!
只是她娘家亲戚离得远,这京都之中,只有他一个长辈亲朋,若是她提前告诉他了,别的不说,他至少要去裴家理论一番,让裴家人给她赔礼道歉!
别看那个姓裴的是什么金吾卫上将军,徐家是医药世家,祖父与父亲都是太医院院判,姑母生前贵为皇妃,徐家还没犯事之前,家中来往得都是天潢贵胄,他自小见过的高官不知凡几,京都是天子脚下,凭他再大的官,也得讲道理。
他这样说,苏云瑶不由笑出了声。
和离的事,她没有告诉他,就是担心他到裴家去据理力争,万一听他说的有道理,裴秉安可能会打消了与她和离的念头。
能够顺利与他和离,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她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笑着道:“已经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我饿了。”
徐长霖早已把跟随他多年的厨娘与嬷嬷带了过来。
一声令下,厨房烧火做饭,她爱吃的清蒸鲈鱼,拌葵菜,桃花酥,红豆粥,不一会儿都端了上来。
烦恼早已抛诸脑后,有了一顿爱吃的饭菜,心情便更加美妙了。
苏云瑶夹了一大筷拌葵菜放在嘴里嚼着,两腮撑得鼓了起来。
“慢点吃,别着急,小心噎着!厨娘嬷嬷都给你留下,以后想吃什么给你做什么”
徐长霖絮叨两句,夹了块鱼肉,细细剔去鱼刺后,放到她面前的碟子里。
“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医堂不忙吗?”心情大好地吃着饭,苏云瑶问他。
徐长霖冷笑着看了她一眼,“再忙的事,能比过你的事重要?你安顿好了,我才放心。”
苏云瑶笑着点了点头。
算他还是个有良心的,没白吃苏家那么多年饭。
几年前家里出事那一次,她曾接连给他写了许多封信,最后都石沉大海 ,杳无音讯,她曾恨极了他,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理他。
现在,她几乎完全原谅他了。
“许久没去探望伯母,她身体还好吗?”苏云瑶道。
红豆粥太热,徐长霖拿调羹慢慢搅着,说:“好着呢,不用你操心,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现在你和离了,以后打算怎么办?”
苏云瑶想了会儿,道:“现在香铺里生意红火,我想趁热打铁多挣银子,以后多开几家分铺。”
她的计划里,只有做生意赚银子?
徐长霖眉头一皱,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就这些?”
苏云瑶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不然还有什么?”
徐长霖:“”
他以拳抵唇轻咳了声,道:“没什么。你快过生辰了,有什么生辰愿望?除了天上的月亮我摘不下来,其他的,你随便提。”
苏云瑶想了想,微笑盯着他,“我想要回到三年前,你能帮我办到吗?”
徐长霖:“”
“我还是想办法给你摘月亮吧。”他苦恼地啧了一声。
~~~
和离之后,不必每日晨昏定省,打理中馈,多出了许多空闲时间,苏云瑶可以一整天泡在香铺里。
她的香铺是间临街的两层铺面,外头是铺子,里头还有东西两处跨院,是制作香饼熏香之处。
当初她刚来京都,盘下这间濒临倒闭的香铺,留下了原来铺子里的几个女香匠,负责在后院制作香品,而前面铺子的生意,则有刘信照料打理。
近几个月的账目,她细细看过,发现有一个与众不同的顾客,每逢初五便会到铺子里买苏荷香与清味香,且每次不多不少只买两匣,可留下的银子,却比原价多出十两银子。
“这位顾客说,这银子是主家看我们香铺的香饼不错,特意赏给我们的。”刘信解释道。
苏云瑶细细想了一会儿。
京都富贵人家多,出手阔绰的顾客并不少见,可打赏这么多银子的顾客,却每次仅仅只买两匣香饼,却是有些奇怪。
今日恰好是初五。
她特意在香铺里等着。
可等到日头西斜,香铺快要打烊时,顾客还没来。
香匠们陆续归家去了,铺子里招待顾客的女伙计也歇了工,刘信看了看外面暗沉的天色,道:“小姐,今儿想是没人来了,累了一天,您回去早点歇息吧。”
苏云瑶沉吟片刻,将两匣苏荷香拿出来摆在柜台上,道:“不急,先把灯点上。”
香铺里亮起明晃晃的灯烛时,外面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看上去大约三十多岁的女子,神色十分严肃,穿着淡紫色长褙子,双手交叉在身前,仪态端庄地走了进来。
看到铺子里只有苏云瑶一个人,柜台上还有两匣苏荷香,她有些惊讶,“娘子是在等我?”
苏云瑶将香递到她手里,笑道:“今天您来得迟了些,之前您在铺子里买过几回香了,每次多给的银子,足够再送您两匣了,今天的香,不收您的银子了。”
女子没接她的香匣,却莫名笑了笑。
这家香铺里的香,主子觉得还不错,每个月会用上那么两次,可时间长了,也觉得不过如此。
主子今日临时起意要换几样熏香,她出来得晚,寻了几家铺子都已打烊,便抱着试试看的运气,到这家铺子里来了一趟。
正巧,让她遇到了这家铺子的东家。
“娘子除了铺子里常用的香,可还会调制其他香料?”女子问道。
苏云瑶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自然。”
当朝上至皇家下至百姓,都有用香的习惯。
她铺子里的两味香,虽受欢迎,到底不能满足所有人的喜好。
对于有自己独特用香习惯的顾客,考虑其个人的喜好特点,她可以调制相应的熏香。
听到她的回答,女子严肃的神色和缓许多。
她从荷包里取出三张一百两的银票,搁到柜台上,道:“这是劳烦娘子的辛苦钱,些许银子,不算什么。还请娘子明日随我见一见我家主子,若是能调制出让主子满意的熏香,另有重赏。”
看着那些银票,苏云瑶瞳孔剧烈地震了震。
三百两银子都不算什么,这可是个实打实的大贵客!
她的铺子,要发大财了!
~~~
暮色四合时,裴秉安照常下值回府。
到了静思院,默然静坐许久,他突然起身,大步向紫薇院走去。
他与苏氏,和离已有三日了。
这三日,她未曾来裴府找过他,甚至,连打发人给他送个口信都不曾。
也许,是她自觉惭愧,不好意思这么快回头。
按照规矩,今日本该是他宿在她院里的日子,虽然她人并不在此,他还是习惯性想到她的院子看一看。
秋风萧瑟,紫薇院寂然无声,只有几片落叶,寥落地随风翻飞。
站在院门处看了一眼,裴秉安剑眉深深拧了起来。
阔步走到廊檐下,他冷声道:“可有人在?”
紫薇院的丫鬟,青枝青叶青杏都在,听到将军的声音,三个人从厢房默默走了出来。
青枝青叶与府里签的工期已满,大奶奶离开了将军府,两人不打算再在这里做活了。
“将军,我们已与二奶奶说过了,也领回了签契,这就走了。”
两人说完,低头行了礼,拎着包袱,揣着苏云瑶临走前留给她们的一份银子,头也没回地离开了紫薇院。
秋叶簌簌响动,两道脚步声渐行渐远,紫薇院更加安静了。
青杏是与府里签了死契的,走不得。
不过,得知大奶奶与将军和离后,她虽是哭红了眼睛,却觉得,大奶奶做的没错。
只是,这紫薇院空荡荡的,没了人气,以后还不知会有将军的哪个妻妾住进来,她再也不想在此服侍别的主子了。
“请将军把我调到别处做活吧,茶水房,花草房,或是厨房,只要不在紫薇院,哪里都行。”青杏请求道。
默然许久,裴秉安冷冷看了她一眼。
她一直服侍在苏氏身边,她若是走了,这院子谁来照料?
这里该始终保持原样,以后苏氏回来,便可以如之前那般住下。
“不可。”他冷声说完,便拂袖转身,大步进了正房。
房里没有点灯,暗沉的暮色,笼罩四周。
裴秉安信步去了次间。
靠窗的美人榻上,软枕摆放得整整齐齐,可再也没有那个姿态闲适倚在榻上歇息的人。
旁边的桌案上,还放着一只白瓷盅。
裴秉安一动不动地盯着它。
这只瓷盅,比茶盏略大些,但比饭碗小了许多,是苏氏用来喝药的药盅。
在吃药这方面,她总是自欺欺人,为了少喝点苦口汤药,便要她的丫鬟用这小小的白瓷盅盛药。
这样,她便可以少喝一些。
想到她愁眉苦脸喝药的模样,他下意识勾了勾唇,可继而,唇角便僵直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苏氏的风寒,到底痊愈了吗?
她的眩晕之症,老大夫曾嘱咐他要给她用八珍汤调养,他还没来得及告诉过她,他们便和离了。
她虽然走了,总还会回来的吧?
等她回来的时候,他会亲手给她端来汤药,亲自盯着她喝下。
院外忽然想起咚咚响的脚步声。
转眼间,裴淑娴捏着团扇,带着丫鬟匆匆跑了进来。
“大哥!”她开口,声音带了哭腔,“你为什么要与大嫂和离?她到底哪里做得不好?”
裴秉安怔了一瞬,转眸看向她。
顿了顿,他哑声开口,“淑娴,苏氏太过分,她打了你二嫂和婉柔,还忤逆祖母,不肯认错”
裴淑娴呜呜哭了起来,拿着团扇往他肩头胡乱拍去:“大嫂打不得她们吗?我早就看她们不顺眼了,大嫂打她们活该!要不是你非要纳宋姨娘进府,大嫂怎么会走?都是你糊涂,都是你欺负大嫂,我现在打你,你也把我撵走算了”
丫鬟唬了
一跳,忙拉着她走了出去。
室内重新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寂冷无声中,裴秉安伫立良久,喉头莫名有些发哽。
他突然觉得,淑娴说得对。
因为她是妹妹,是他的血脉亲人,就算她犯了再严重的错,他也不会把妹妹赶出裴府。
而对于苏氏,他的要求过于严厉。
他想,等她再次回来找他,不消她十分认错,只需她有几分愧疚,他便可以原谅她,允许她回到裴府,回到他的身边。
第43章 第43章默然坐了大半夜。
秋日午后,长公主府宫殿檐牙高啄,金色琉璃顶熠熠生辉。
跟着前面的宫女带路进入府中,苏云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心头重重思虑跌宕起伏。
昨日来铺子里购买香料的顾客,她已猜到非富即贵,但对方竟是当朝的长公主,还是十分出乎她的意料。
长公主府开阔精致,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假山池沼形态各异,最引人注目的,是四处盛开的牡丹,色彩斑斓,美不胜收。
苏云瑶满眼纳罕。
这个深秋时节,竟有牡丹绽放,想起娘亲以前说过,皇宫之中有个公主最爱牡丹,果然说得没错。
到了一处偏殿,带路的宫女示意她先等着。
“娘子,长公主现在在午睡,待殿下醒了,便会召见你。”
苏云瑶依言坐下,只是思忖一番后,戴上了帷帽。
她来这里,是为了靠着调香的手艺挣银子,并非来攀附关系,未免多生事端,还是遮住面容为妥。
没过多久,偏殿外响起轻稳的脚步声。
昨晚留下三百两银子的女子,乃是长公主的贴身大宫女素锦,长公主醒来后,她便来此传唤苏云瑶面见殿下。
“娘子,殿下平易近人,待会儿见了殿下,你不必紧张,殿下问什么,你答什么便是。”素锦温声叮嘱道。
苏云瑶笑了笑,“多谢嬷嬷提点。”
说话间,已进了正殿。
长公主平时起居在殿中的东暖阁,到了暖阁里,苏云瑶抬眼迅速打量了她一番。
她看上去大约三十多岁,还未到中年,身材纤秾合度,生了一张姣好的面容,看上去十分年轻。
听闻长公主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妹妹,颇得皇上宠爱,她的驸马乃是前科状元郎,与长公主郎才女貌,按理来说,她养尊处优处处顺遂,应当没什么忧心之处。
不过,此时她半靠在暖阁的檀木圈椅上,出神地盯着眼前的一枚旧香囊,眉头微微蹙起,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
苏云瑶福身行礼,道:“民女见过殿下。”
萧瑜回过神来,垂眸看了她几眼,见她戴着帷帽,轻纱遮着她的面容,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觉得有些奇怪。
“见了本宫,你为何还戴帷帽?”
苏云瑶早已想好了说辞,微笑着道:“民女昨晚吃了一碗辛辣的胡椒麻鱼,脸上生了几颗红疙瘩,怕污损了殿下的眼睛。”
她这样说,萧瑜便不再勉强她摘了帷帽,转而问道:“听说你会调制熏香?”
苏云瑶点了点头。
她嗅觉灵敏,方才进到这间暖阁,便闻出了长公主常用的熏香。
“殿下用的香很特殊,以甘松、苏和为主,辅以龙脑、冰片与丁香,香气甜润持久,柔和舒缓,”她思忖一瞬,又道,“不仅如此,这味香还有药效,可以安神止痛,治疗失眠。”
萧瑜吃惊地看着她。
她用的甘和香,是自己平时调制的,配方用料除了贴身服侍她的人,外人都不知道,没想到竟被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说了出来。
但转念一想,说不定是她心思玲珑,为了故意卖弄,来之前偷偷向她的宫女讨教过。
想了几瞬,她指了指案上的香囊,道:“这只香囊里曾装着一种香饼,你可能看出它用了什么香料?”
苏云瑶接过宫女递来的香囊,细细看了起来。
香囊空空如也,里面的东西早已没有了,不过,在她接过的一瞬间,其上残留的余味,已足够她辨认出是什么。
“殿下,这里面并非是用特殊香料制作的香饼,而是常见的艾草与薄荷所制,为得是驱蚊防虫,与殿下所用的熏香,功效全然不同。”
闻言,萧瑜双眉高高扬起,眼神中难掩震惊,之后突地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这只香囊,她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也问过了许多会调香的香匠,却始终无人琢磨得出里面到底是什么。
被眼前的姑娘一语道破之后,她才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其中竟是艾草与薄荷。
“那你能调制出一模一样的香饼吗?”
低头打量着手里的旧香囊,苏云瑶默默思忖起来。
这只旧香囊,如此得长公主看重,想必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香囊样式寻常,用的是蓝色粗布,上面绣着一支红色的并蒂莲花,针脚细密而匀称,可以看得出是一针一线,精心绣制的。
不知这香囊是出自于谁之手,但显然,这种普通的香囊,并非是长公主亲手做的。
想到方才进来时,长公主有些郁闷的模样,苏云瑶斟酌片刻,问道:“做出一样的香饼,十分简单。只是民女能否多问一句,殿下为何要做这样的香饼?”
萧瑜默默叹了口气,眼神黯淡地看向窗外。
“你不必多问,照我的吩咐去做就行了,做好之后,就尽快送来,越快越好。”
艾草与薄荷,寻常可见,做这样的香饼,成本几近于无,苏云瑶离开时,手里多了十锭沉甸甸的银元宝。
她不禁感叹,长公主不缺金银玉石,出手真得阔绰!
~~~
傍晚回到苏宅,她进了院门,却发现徐长霖早已在厨房中忙活起来了。
他今日穿了件白色绣金线锦袍,乌黑茂密的头发束着金冠,一副贵公子的模样,此时却将衣袖高高挽起,那双平时只握灸针与术刀的修长手掌,拎着双筷子,将长面下入沸水中,正在认真地煮一碗汤面。
苏云瑶差点被他的模样逗笑了。
“你怎么亲自动手了?”
她也挽起了衣袖,打算从徐长霖的手中接过筷子,却被他赶到了一旁,“先去洗手,今天是你的生辰,不用你劳累,等着吃就行了。”
苏云瑶乖乖去了饭厅等着。
饭桌上的菜,已琳琅满目地摆了一大桌子,散发着扑鼻的香味,她的馋虫立刻就被勾了起来。
刚摆好了碗筷,徐长霖便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面走了进来。
看着他煮好的长寿面,苏云瑶咽了咽口水,二话不说,拿起筷子便埋头吃了起来。
“你慢点,像是一天没吃饭似的,小心噎着,”徐长霖一边给她夹菜,一边说,“以前你过生辰,我不也给你煮过面?那时候你可不像这样,每回都嫌我做的难吃。”
苏云瑶一声不吭地吃着面,百忙之中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含糊不清地道:“你现在做的也难吃,面条半生不熟,淡而无味,连个鸡蛋也没卧,我只是给你面子,才装作吃得这么香。”
徐长霖冷笑着反唇相讥,“苏大小姐,你可拉倒吧,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还叽叽歪歪呢。这长寿面,我只给我娘和你做过,别人给我磕一百个响头,也别妄想我能给她煮半根面。”
苏云瑶头也不抬地说:“小红过生辰时,你给她煮过面,她给你磕头了吗?”
徐长霖:“?”
“小红是谁?”
苏云瑶瞪了他一眼,道:“记性这么不好?青州常家的女儿,常公子的亲妹妹,经常跟在你身后喊你哥哥的,你忘了?”
徐长霖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无语地说:“那是在扮演过家家,小时候的游戏,能算吗?苏大小姐,你不提这个还好,你说说你那时候脾气有多大,一脚踹翻了我们玩游戏的饭碗不说,还半天不理我,我给你赔礼道歉了足有大半天,你才肯和我一起玩”
苏云瑶低头吃着面,任他唠叨个不停。
~~~
夜色笼罩,静思院的书房,暗
沉一片。
裴秉安默然静坐在书案后,却没有点灯。
今日是他与苏氏和离的第十日,亦是她的生辰,却依然没有收到她的任何口信。
他有时候十分无奈。
她的性子如此倔强,是否非要等他亲自去见她,给她个台阶下,她才肯向他低头认错?
书房外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宋婉柔推门走了进来。
“夫君怎么没点灯?”
裴秉安没有作声。
眼前暗色朦胧,循着窗外的微弱光线,宋婉柔摸索着找到火折子,点亮了灯烛。
烛火亮起,驱散一室黑暗孤寂。
“夫君,我给你熬的桂花羹,趁热喝了吧。”
她将食盒放到桌案上,从里面拿出一碗桂花羹,羹汤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散发着香甜的味道。
裴秉安看了一眼,却全然没有任何胃口。
“婉柔,你拿走吧,我不饿。”
暗暗打量了一眼他的神色,宋婉柔思量片刻,提起裙摆在他面前坐下,拿着绣帕捂住唇,柔弱地咳嗽起来。
苏氏已经走了,这几日,她几乎高兴地睡不着觉。
现在,裴秉安身边只有她一个人,她想要怀上他的子嗣,岂不是易如反掌?
“夫君,不知道为什么,我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心里很难受,”宋婉柔偏头,慢慢向他肩头靠去,“夫君能去院里陪陪我吗?”
裴秉安却霍然起身,面无表情地说:“抱歉,婉柔,这段时日,我公务繁忙,无法陪你。”
夜色已深了,他却离开了府邸。
策马疾驰了半个时辰,堪堪停在城宝坊的校尉胡同外。
苏氏所住的院子,他前两日已知晓了。
夜色暗沉中,他无声翻上墙头,循着墙壁一跃踩上屋顶,撩袍于正房对面的罩房屋顶坐下。
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他一身墨袍,完全融于黑夜之中,不会被人察觉。
正房的灯烛早已熄灭了,苏氏已睡下了。
今日是她的生辰,他却不能如往年般陪她度过,不知在没有他的日子,她是否也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她到底何时才肯认错回头?他几乎已经等不及了。
院中寂然无声,默然坐了大半夜,心绪却如潮水般起伏不休。
直到天色微亮,该到上值的时辰时,他才悄然离开。
第44章 第44章云瑶,跟我回府吧。……
五更时分,凌乱的马蹄声渐行渐远,裴秉安打马离开校尉胡同。
前些日子西金使臣一行前来京都觐见,皇上今日要在南苑检阅金吾卫兵营以扬国威,身为上将军,他要与太子殿下一同伴随圣驾左右。
西金族民以牧马放羊为主,多擅骑射,其境内盛产西域香料,却缺少中原的茶叶绸缎瓷器,因此,数年来,西金对大雍这片沃土一直虎视眈眈,两国常起兵戈纷争。
先帝建国之初,因连年征战,国力衰弱,疲于应付西金频频侵扰,数十年间,大雍边境三州六城,接连被西金纳入囊中。
直到六年前,西金再次与大雍起兵,朝内诸臣不战先退,纷纷谏言向对方纳币议和,危难之际,裴秉安担任主将,顶着粮草不足、兵少马疲的压力,一扫大雍之前的颓势,以雷霆万钧之势,率兵直逼西金境内,进而横扫西金都城,生擒西金王室与大臣数百人,一举扭转了大雍多年战力不敌西金的局面。
自此西金跪拜臣服,退还大雍三州六城,并每年遣使臣向大雍皇帝进献不计其数的牛羊,香料,珠宝玉石等财物。
在西金境内,裴秉安大将军勇武神威,赫赫有名,提及其人,无不敬仰畏惧。
是以,此次西金可汗亲率使臣一行进京,到了南苑,还没目睹金吾卫士兵的训练有素,只看到他一身墨袍,身姿肃然挺拔,眼神坚毅果敢,神色威严可畏,气势便矮了几分。
“几年不见,裴将军越发雄姿英发,令我等敬仰不已。”
想到六年前裴秉安势如破竹般攻进西金都城,赫图可汗握起斗大的拳头,擦了擦黝黑脸庞上的冷汗,依然觉得心有余悸。
裴秉安拱了拱手,沉声道:“可汗一路无恙?”
胜负乃兵家常事,数年前西金虽一败涂地,他并没有因此看轻对方,西金百姓骁勇善战,而大雍近年国库入不敷出,缺粮少饷,假以数年,若是两国再次交战,大雍未必一定会占据上风。
赫图可汗单手握拳置于胸前,低头道:“本王一切安好。听说大雍百姓喜欢用香,本王特意备了一盒西境神香,想必会得夫人喜欢,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请将军笑纳。”
裴秉安怔了一瞬。
夫人。
外人皆知他已成婚,苏氏是他的正妻,可还都不知晓,他们已经和离。
沉默片刻,裴秉安道:“多谢,只是本官素来不受外礼,内子亦然,还请可汗收回吧。”
赫图可汗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此番他亲自来此,除了纳贡给皇帝的东西外,还额外准备了许多见面礼。
这些送与各位大雍官员的厚礼,诸人无不收下,只有裴将军推拒不要。
他遗憾之余,却也十分钦佩地拱了拱手以表敬意。
检阅营兵之后,咸德帝先回了宫,留太子萧昀在南苑设宴,款待赫图可汗及其随从。
裴秉安与林丞相一左一右,分坐于太子殿下下首,赫图可汗相对而坐,率先举杯向太子敬酒。
此番他率臣子来京都觐见,除了进贡的牛羊金银,另有大批商队随行。
他们会在此盘桓数月,在当朝设置的市坊之中与本朝商户进行贸易,直到商队卖出香料,购入茶叶绸缎之物,才会陆续离开。
这是当初西金败降时,双方已约定好的贸易之策。
这些年,贸易之策互惠互利,大雍和西金的商户都从中获益颇丰,只是受限于贸易的时间与地点,西金还有许多香料堆积在库房里腐烂发霉,却不能运输到大雍换取瓷器茶叶,实在可惜。
赫图可汗道:“太子殿下英明睿智,请求殿下颁布法令,无论春夏秋冬,两国货物皆可互通往来,自由售卖。”
萧昀不动声色地转了转掌中的冷玉扳指,偏首看向裴秉安,道:“裴将军意下如何?”
裴秉安拧眉沉思。
他在边境多年,对西金的情况了若指掌,西金百姓最缺乏的茶叶瓷器等物资,正是大雍最盛产的。
大雍国库吃紧,两国通商于大雍有利无害。
待国库充盈以后,边境军费亦可以增多,近而可以增强大雍的兵力与战备,于百姓来说,也可以从中得到钱帛之物,丰衣足食,饥馁无忧。
想了片刻,他沉声开口:“可汗所言值得商榷,两国可在边境设置互市之处,收取关税,指定货物通商往来,于双方来说,是有益之举。”
萧昀意味莫名地勾了勾唇角,瞥向林丞相。
林丞相皱眉捋了捋胡须,轻蔑地道:“我大雍乃是天朝上邦,地大物博,物产富饶,境内之物皆可自给,与西金通商往来之事,待以后再商议吧。”
闻言,萧昀举起酒杯,淡声道:“今日招待可汗,不谈政事,只论家常。”
赫图可汗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容,依言举起了酒杯,斗大的拳头却悄然握紧。
~~
下值回府,裴秉安去了桂香堂。
自从知道长孙媳与长孙和离之后,老太太心头轻快了许多,心情好了,没注意多用了一碗糯米汤团,伤了脾胃,已吃了好几日汤药。
“祖母今日身体怎样?”
看到祖母靠在榻上歇着,裴秉安撩袍在一旁坐下,亲手端起汤药送到老太太嘴边。
“安儿,你不用担心,祖母没有大碍。”
老太太笑着坐起身来,示意他先把汤药放到一旁,语重心长地说:“苏氏迟迟没有给裴家诞下子嗣,本就留下无用,她走了就罢了。你可别忘了,你娶妻纳妾,早日给裴家生下重长孙,才是正经大事。待过了国孝,你要尽快再娶一房正妻。”
看着眼前的长孙,老太太满脸笑容。
苏氏是个商户女,本就配不上长孙,以长孙之官职与样貌,裴家又是
这样的高门贵地,即便再娶,也多得是公侯之家的嫡女想嫁进来的。
裴秉安默然抿直唇角,道:“祖母,苏氏虽不易怀孕生子,到底与孙儿有三年夫妻情分,看在苏家于裴家有恩的份上,只要她肯悔改认错,孙儿孙儿还会让她回来。”
闻言,老太太的脸垮了下来。
长孙对那个苏氏竟然如此看重,让她十分不悦。
“行了,你也累了一天了,回去歇着吧,我不用伺候了。”
离开桂香堂,裴秉安心事重重。
他看得出,祖母并不喜爱苏氏。
他也早已知道,和离之前,苏氏在府中给他喝过那么多次苦汤,定然是在祖母和婆母那里受了不少委屈。
这次她与他和离,不光是因为她脾性倔强不肯认错,想必也因为他没有护着她,对她太过严厉,而一时寒心难过。
她是有错。
可念及过往她受过的委屈,只要这次她愿意低头服软,或者她不低头服软也可以,只要她愿意跟他回府,他便想办法说服祖母与婆母原谅她,再次将她接回来。
暮色朦胧,裴秉安没有回静思院,而是径直打马去了城宝坊的校尉胡同。
苏宅院门紧闭。
翻身下马后,盯着那两扇黑色大门,他迟疑片刻,重重拍响了院门。
院内正房的里间,灯烛悠亮。
听到叩门声,苏云瑶讶异地抬起秀眉。
这个时辰,莫非是长公主的大宫女素锦来了?
给长公主制作的艾草薄荷香饼,她已经亲手做好,也与她约好了明日来取,没想到她竟提前来了。
青桔正蹲在旁边吭哧吭哧地削竹子,听到拍门声,自告奋勇地说:“小姐,我去开门。”
苏云瑶点了点头。
她此时已换了身家常衣裳,也已经散了头发,没有料到对方会夜深造访,也懒得再捯饬打理,便随手拿起根青丝带束了头发,起身朝外间走去。
“小姐,是将军来啦!”
青桔的话音刚落,还没等苏云瑶反应过来,裴秉安已大步流星地穿过庭院,抬步走进了正房。
四目相对,苏云瑶愣了一瞬。
“将军怎么来了?”
裴秉安垂眸看了她一眼。
他本以为,这些日子,她在这方小小的院落独居,心中会难免不快。
可一眼扫去,她脸颊白皙红润,气色极好,如瀑乌发束了一半,另一半随意地垂在肩头,浑身似乎散发着一种莫名的满足和惬意之感。
这种陌生的感觉,让他的剑眉拧了起来。
和离已有十多日,她似乎并没有因为离开裴府,离开他,而憔悴失神。
无声沉默间,苏云瑶突地想起一事,他这么晚过来,是不是来还她银子的?
听说西金商队到了京都,苏荷香要用的灵白草,她的香铺里已经快没有存货了,而西金商队出售的香料中必然有这味香草,只需等待西金货物可以在市坊进行交易时,她便去买一些回来。
只是,灵白草价贵,她要多备些银子,正好裴府还欠她一大笔银子没还,此时裴秉安亲自来还银子,省得她催他还账了。
“将军可是”
话没说完,裴秉安默然深吸口气,突地抬起大手,如往常般揽住她的腰,将她猛地带到身前。
“云瑶,别生气了,也别闹了,跟我回府吧。”他低声道。
腰间一紧,苏云瑶不可思议地拧起了眉头,心头的怒气腾得升了起来。
他不是来还她银子的,而是要她随他回府?
他们已经和离了,他是军务繁忙到晕头转向,忘了这件事吗?
狠狠甩开他的胳膊,苏云瑶急忙退后几步,抬眸恼火地瞪着他。
“裴将军,我没有生气,也没有在闹,你我早已经不是夫妻,如今不过是熟悉的陌路人而已,还请你自重,不要再靠近我,更不要对我说这样的话!”
苏云瑶尽力压抑住心里的怒火,转头吩咐道:“青桔,送客!以后没我的允许,不许放外人进来!”
院门砰得一声巨响,檐上灰尘扑簌簌落了下来。
一门之隔,月色寥落。
裴秉安脸色铁青地立在黯淡阴影中,周身气势像凝了郁怒的冰霜,令人望而生畏。
第45章 第45章深感心痛难过。
外人。
想到方才这个冷漠的字眼从苏氏口中说出,裴秉安便觉得心脏似被狠狠揪住,胸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如今于她来说,只是一个外人么?
她到底是在跟他赌气,还是真得打算完全抛却夫妻情分,毫不留情地拒他于千里之外,再也不想与他相见?
月亮悄然隐匿了行踪,阴沉晦暗的夜空中,只有几颗星子若隐若现。
像是长途跋涉之后却失去方向的旅人,疲惫不堪地挂在夜幕上,孤独而寂寞。
裴秉安不知自己怎么回的府。
脚步沉重地到了静思院外,却见有个陌生的丫鬟提着包袱忐忑不安地站在院门处,时不时往外张望着。
“你是何人?”他开口,才发现自己嗓音低哑艰涩。
看到大将军,小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将军,奴婢有话要对您说。”
静思院一向不许外人靠近,裴秉安视线锐利地打量她一眼,道:“起身,有话直说。”
小蝶低头想了一会儿。
大奶奶离开了将军府,她听下人们议论过,其中原因众说纷纭,有人说将军身患隐疾,大奶奶无望诞下子嗣,这才决心离开,也有人说是因为在老太爷的忌日那天,宴席上出了岔子,大奶奶与老太太顶嘴,才被将军一气之下逐出裴府。
到底是哪一种原因,她并不清楚,但如果是后一种的话,她不能让大奶奶平白蒙受冤屈。
老太爷忌日那天,她在大厨房目睹了一切,宴席出了意外,不光是因张娘子偷了火腿,还分明与二奶奶带着丫鬟到厨房惹是生非离不开干系。
“老太爷忌日那天,二奶奶曾带人到厨房生事,翻了米面,扔了菜蔬,奴婢一直觉得奇怪,为何张娘子平时不曾生事,偏生那一天偷了火腿?这些天,奴婢思来想去,不禁怀疑,也许张娘子是受二奶奶指使,才出现那日的一幕,还请将军明察。”
说话间,小蝶低头抱紧了包袱。
她蒙受大奶奶恩惠,在厨房学了手艺,如今二奶奶当家,下人的月银一减再减,她已打算离开这里,再寻个好差事,临走前说出真话,也不怕得罪那二奶奶。
闻言,裴秉安神色一凛。
那日的事,因宴席生乱,苏氏打人忤逆,他并没有深究张娘子的过错,听眼前的丫鬟这样一说,他突觉其中应当还有隐情。
夤夜时分,灯火幽冷。
跪在花厅中,顶着将军沉冷锐利的眼神,张娘子双膝一软,还没等细问,便哆嗦着嘴唇,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
“将军,奴婢知错了,可奴婢再大的胆子,也不敢主动去污蔑大奶奶。是宴席前一日,二奶奶给了我二两银子吩咐我这样做的,她还说,要是我不听话,就把我撵出府去,要是我听话,以后她打理府中中馈,那大厨房的管事,就是奴婢的,奴婢一时鬼迷心窍,这才听信了二奶奶的话”
话未说完,裴秉安周身威冷的气势,已几乎将人吓破胆子。
崔如月很快被叫来了花厅。
张娘子的话,铁证如山,她不敢狡辩什么,只一个劲儿抹着眼泪哭天喊地:“大哥,是我不对,大哥怎么罚我都可以,不过,有一件事我要告诉大哥,我如何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是宋姨娘挑唆我这样做的”
丫鬟去月华院传来了宋婉柔。
到了花厅,听说崔如月将她供了出来,打量着裴秉安沉冷如霜的脸色,宋婉柔定了定神,拿帕子掩着脸抽泣起来。
“夫君,二奶奶一定是记错了,我如何同她说过这样的话”
听到她的话,崔如月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没想到,宋姨娘竟睁眼说瞎话,两人一同密谋的事,她此时竟不认账了!
崔如月咬牙挽起衣袖,长长的指甲朝宋婉柔脸上挠去,“你别在这里装模作样了,当我是个怨种,只让我一个人背锅,看我不把你的嘴撕了”
混乱声中,远远看到花厅中崔
氏要去挠宋氏的脸,罗氏扶着丫鬟的手,急匆匆走了进来。
“深更半夜的,胡闹些什么,都给我住手!”
喝停了二儿媳与宋姨娘,罗氏眉头紧拧,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
这些日子,庶媳当家理事,没想到,她竟是个完全不中用的,账上的银子不知让她花到了哪里去,府里的仆妇小厮走了至少三成,大厨房的饭菜比原来短了好几样,宝绍读书用的笔墨纸砚,淑娴要添置的嫁妆单子,在她这里更没了指望!
各院里的人参燕窝都停了,就连她每日清晨要喝的花蜜乳,也酌减了去!
清晨起来,她对镜瞧着鬓边的些许白发,想起苏氏曾为她寻来黑发的药膏,心里很不是滋味。
要是长媳苏氏还在,府里不会是这个样子!
想到这里,罗氏怒气更盛,不由狠狠瞪了几眼二儿媳与宋姨娘。
听说长孙在花厅审人,老太太拄着拐棍,健步如飞地走了进来。
看到涕泪俱下的二孙媳与抽抽噎噎的宋姨娘,再看一眼坐在上首肃然沉默的长孙,老太太提起拐棍重重拄地,气恼地道:“安儿,她们一个是你弟媳,一个是你屋里的人,你像审贼似地审她们,这是在作甚么?你要是为了给苏氏出气,容不下她们,那我们不在这里碍眼,我带她们回老家去!”
祖母话音落下,裴秉安肃然沉默良久,拂袖走了出去。
他终于明白,苏氏为何会掌掴弟媳与婉柔,为何会出言不逊顶撞祖母。
分明是她受了委屈,分明是她没有做错,而他却像被蒙蔽了双眼,对四周的一切视而不见。
晦暗的夜色中,遥遥望见紫薇院,他便信步走了过去。
院里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只有屋里亮着一盏灯。
这个时辰,青杏却没有歇息,而是坐在次间的凳子上,手里抱着只针线筐,不知在发什么呆。
那只线筐里的布料,似乎有些熟悉,裴秉安垂眸扫了一眼,道:“这些是什么?”
青杏回过神来,起身请了安,道:“回将军的话,这是那天大奶奶让我给她找的针线筐,里头还有些剩余的布料,铁丝,这些东西没什么用了,扔了又有些可惜”
闻言,裴秉安沉冷的神色,却突然变了。
“她何时做了女红?”
青杏细细回想了一番,道:“大约是老太爷忌日的前一天,大奶奶把我们支开,一个人在屋里缝制了许久”
裴秉安艰难地动了动唇,喉头却像被哽住似的,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苏氏那天缝制的人偶,并不是为了诅咒婉柔,只是想让他看见而已。
近些日子,她种种异常的举动,都只不过是为了激怒他,进而顺利与他和离。
直到现在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
是他在自以为是。
自始至终,她想与他和离的念头都未变过。
在签下和离书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彻底被她驱逐出她的生活,成了外人。
她真的,不再需要他了。
痛苦地沉默良久,裴秉安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
给长公主做好的艾草薄荷香饼,素锦已如约取了回去。
“娘子,长公主吩咐,请你每个月做一盒这种香饼,月底我会来取。”临走之前,素锦与她约定好取香饼的日子,还提前付了银子。
摸着那厚厚一叠银票,香铺又多了一笔不菲的进项,高兴之余,苏云瑶心里也有些纳罕。
为了那只旧香囊里面的香饼,殿下竟主动付这么多银子,也不知那东西到底对殿下有什么重要的作用?
不过,那是殿下的私事,她只是略想了想,便很快将这件事抛去了脑后。
这日是十五,坊间有灯会,日头西斜时,徐长霖便赶到了苏宅,要与她一起去看花灯。
冬月的天气,晚上寒凉了许多,苏云瑶披了件白色的狐岑,手里捧着南瓜小暖炉,与他并肩走在灯街上。
当朝民风不像前朝那样保守,适逢热闹的灯会,未婚男女作伴赏灯出游的不再少数,是以两人走在人群中,并不惹人注目。
“大小姐,你想要什么样的?”随手拨弄几下摊位上高挂的走马灯,徐长霖笑着问道。
苏云瑶有些犹豫。
这摊位上有造型独特的琉璃灯,有雍容华贵的八角宫灯,还有流光溢彩的刻纸花灯,看来看去,她哪个都喜欢。
看她纠结的模样,徐长霖笑着把钱袋抛在摊位上,将那些花灯都买了下来。
“这些花灯,都送到校尉胡同的苏宅去。”
跟在两人身后,青桔蹦蹦跳跳地啃着糖葫芦,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到京都三年了,小姐从没带她逛过灯会。
自从离开裴府,她们的日子越来越好了,每天都有许多好吃的,还可以想出去玩儿,就出去玩儿。
徐大公子真好,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小姐想要什么,他都会大手一挥买下。
说起来,他可比那个冷脸姑爷强多了。
小姐嫁给姑爷,别说买花灯了,过去三年,他连串糖葫芦都没给小姐买过。
往前走着,青桔突然眼前一亮:“小姐,那里有个最大最好看的花灯”
凭栏站在临边的酒楼上,一动不动地盯着下方的人,裴秉安薄唇紧抿。
苏氏身旁的那个男子,发束金冠,一身白袍,年轻俊俏,看上去与她十分熟悉,他们是什么关系?
他垂眸冷冷看着。
那只高悬的花灯,需要用箭射中悬灯的彩结,赢者才能取走。
那位男子虽然年轻英俊,却不通刀剑之术,拉弓射箭了几次,都未正中。
“拿筷箸来。”裴秉安突然道。
青山茫然不解地挠了挠头,忙按吩咐取了过来。
色彩斑斓的彩灯下,徐长霖最后一次拉紧弓弦,念念有词了一阵后,羽箭飞了出去。
“大小姐,你猜这次能不能中,要是不中,我就花银子给你买下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似有一道极快的冷光闪过。
那羽箭虽未正中彩结,高悬的丝绳却似被利刃划破,花灯从半空中坠落下来,堪堪落在了苏云瑶的手中。
青桔高兴地拍手喝彩起来:“徐公子好厉害,花灯下来啦”
目送前夫人苏氏与那位徐大夫远远离开,许久之后,主子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青山在一旁欲言又止。
这几日来,主子一下值便会到这家酒楼饮酒,每每喝到酒楼打烊之时,便一言不发地去署衙过夜,连裴府都没回过。
这样的情形,是主子从来没有过的。
直到方才看到前夫人苏氏,他才有些恍然大悟。
踌躇一番后,青山清了清嗓子,小声提醒道:“将军还记得吗?那是夫人的亲戚徐大夫,徐大夫是前太医院院判徐太医的独子,曾在夫人娘家借住多年的,徐将军与夫人成婚那日,他曾来裴府参宴,还喝了个酩酊大醉”
裴秉安恍然回过神来。
原来他是苏氏的青梅竹马。
与她成亲那日,他军务繁忙,拜堂之前才策马而回,参宴的徐大夫,他从未注意过。
他隐约想起,成亲三日后,本该是苏氏回门的日子,但她的娘家太远,此事只能作罢。
他记得,苏氏纠结了许久,对他说:“将军,我有一位小叔,姓徐,他也住在京都,是我最近的远亲了。将军若有空的话,陪我去一趟徐家,就当回门了吧。”
可他要出一趟远差,只好对她道:“我不能陪你,你自去吧。”
她便带着青桔,一个人去了徐家。
此
后三年,她没再对他提及过任何有关徐家的事,这位徐大夫,也从未来过裴府。
他相信苏氏行事磊落,恪守妇道,嫁到裴府的三年中,不会与那位徐大夫有私情。
如今,他们已经和离,不管与谁走在一起,都是她的自由,他更是无权干涉过问。
如果他知趣的话,应该远离她的生活,祝她从此以后心想事成,再嫁良人。
可是,不知为何,单单只是想到这一点,他便如刀剜肝胆剑锉身心一般,深感心痛难过。
第46章 第46章他要得是她。
夜色深沉,又到了酒楼打烊的时候。
“郎君,时候不早了,该回家了。”伙计催促道。
最后一杯烈酒入喉,裴秉安放下酒资,起身离开。
半弯残月挂在空中,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微弱黯淡的月色,晦暗地笼罩着四周。
他下意识展眸看向不远处的校尉胡同。
明明苏氏的宅子距离这里如此之近,不用半刻钟就能到达,可此时却像是与他隔了千山万水,重重阻碍。
想起她与那位徐大夫提着花灯,笑意盈盈地漫步,他的心便像被狠狠揪住,隐约作痛。
成婚三年,他从来没有陪苏氏逛过灯会,亦或是与她一道外出游玩。
他总是忙于公务,完全忽略了她。
他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
也许,她的失望一点点累积,最终,有了与他和离的念头。
他突地想起,他们成亲第三天,与她圆房的那一晚。
那一整晚,第一次体会到了失控的感觉,清醒之后,他罕见得有些惶恐无措。
他从来恪守铁规,素来清心寡欲,绝不能放任自己在床笫之间纵欲贪欢。
所以,他提出要与她分院居住,只有每个月固定的两日,宿在她的院子。
“以后你住紫薇院,每月初五初十,我会去你的院子,平时若无要事,不要来打扰我。”他冷声对她告诫。
做为一个丈夫,他对新婚妻子这样冷待,也许,那是她第一次对他失望吧。
寂然无声的街道上,裴秉安长指悄然紧握,默然深吸了口气。
他对苏氏有愧,纵然两人已经和离,他也要尽力补偿这三年间,对她的疏忽冷漠。
天色微亮的时候,青山抱着一把长刀去了当铺。
那刀是主子从战场上缴来的宝物,吹毛断发,玄铁宝鞘,一共当了五千两银子。
裴秉安去了校尉胡同。
他再次叩响了苏宅的院门,苏云瑶有些意外,她不许青桔放外人进来,因此,他自觉地站在门外与她说话。
“这是欠你的银两,这三年,多谢你辛苦打理裴府。”将厚厚一大叠银票递过去时,裴秉安沉声道。
面对面站着,苏云瑶接过他还回来的银票,粗略扫了一眼,便知多出了不少。
“将军客气了,我只需要我的那部分就行。”她很快从中数出二十八张,剩余的银票,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裴秉安拧起眉头,有些不悦。
“给你的,你拿着就是。嫁给我三年,我从未给你买过什么东西,和离时,你也没带走裴府的一针一线,这些就当我过意不去,补偿给你的。”
苏云瑶讶然扬起秀眉。
上次不欢而散,她让青桔把他赶出了家门。
她原本以为,他这样一个习惯了人人敬仰的大将军,在她的宅院里受了气,不与她计较已算大度,没想到,他竟还会贴补她这么多银子。
知道他不宽裕,那些爵俸月俸都补贴给了边境军队,她才不会多占他的便宜。
思忖片刻,她微笑着道:“将军要不进屋里喝口茶吧?”
“多谢。”受宠若惊地看了她一眼,裴秉安立刻重重点了点头。
苏氏的宅子,他已悄然来过多次,这是第一次,他正经受邀进来。
因此,大步流星地进了二门,绕过青色影壁,他下意识展眸,在院内扫了一圈。
她的院落,布置得很精致,青石板铺就的甬道,边缘嵌着色彩缤纷的卵石,廊檐下的花架上养着许多花,开得热闹鲜艳,与院中的几株花树相得益彰。
院角有太湖石堆成的假山,山石之间,自上而下,流水潺潺,像一道小巧的瀑布落在石底,凝成了一方水潭。
几尾颜色各异的鱼儿,摇着尾巴在水潭里自由自在地游弋。
看了几眼,裴秉安黯然垂眸。
没想到,她也喜欢山石池水。
整个裴府,只有月华院有池塘假山。
早知如此,他该让她住在月华院。
一开始,他让她住在紫薇院,只是担心,月华院距离他的院子太近,每日晚间回府时,他会信步去往她的住处,坏了固定日子宿在她院里的规矩。
“将军进来吧?”
思绪忽然被打断,裴秉安定了定神,循阶而上迈过廊檐,大步走进正房。
房内,清淡悠长的香味袭来,裴秉安下意识看向角落处细雾袅袅的香炉。
以往,他不喜欢她在屋里燃着香炉,那种沁入肺腑的清香,总让他有一种会陷入温柔乡的失控之感。
而今,再次闻到熟悉的香味,让他一时产生了错觉,好像他此时正置身于紫薇院,而他与苏氏依然还是夫妻。
苏云瑶倒了两盏茶。
看他有些发呆,她不由笑了笑,轻声提醒道:“将军?”
裴秉安蓦然回过神来。
视线落在那两盏氤氲着热气的清茶上,他怔了一瞬,拂袖落座。
一口清茶入喉,清新的茶香弥漫开来,是熟悉的馥郁又温暖的味道。
裴秉安忽地放下茶盏,移目看向别处,喉结艰涩地滚了滚。
自她离开裴府后,他再也没有尝过这种热茶了。
“你住在这里,一切可安好?”默然几瞬,他哑声开口。
苏云瑶道:“一切都好,这里邻里和善,出行方便,与我的香铺也相去不远”
她顿了顿,解释道:“之前没同将军说过,我在外面开了一间香铺,当初并非故意瞒着将军,只是我家中原是做香料生意的,府里银子不够用,再加之我本就有这样的想法,便开了铺子”
裴秉安点了点头,道:“那很好,你不必解释。”
她有安身立命的本事,他很欣慰,再者,为了裴府,她曾付出那么多辛苦,他不会因她有所隐瞒而生怒。
苏云瑶垂眸轻笑了笑。
两人此时能够心平气和且平等地谈话,是她始料未及的。
既然如此,当初设计与他和离的事,她也要坦荡地告诉他。
她不是痛恨憎恶他,而是不愿再困在后宅扮演贤妻或悍妇。
她及时抽身离开,他可以再娶贤妻,她也可以再嫁良婿,对彼此来说,都是好事。
反之,如果她此时没有与他和离,世上只会徒增一对怨偶。
“将军,我敬仰你,也敬重你,但我其实不是一个贤惠的妻子,与你的要求并不相符,我们不适合做夫妻。”她沉默了一会儿,有些歉意地说,“和离的事,我早已有计划,宴席那日的事,也是我顺势故意为之,之所以没有开诚布公地跟你提出来,实在是因为没有更好的办法,还请你不要介意。”
裴秉安无声默然许久。
之前,他高高在上,以丈夫的身份命令她行事,霸道地不许她提和离,她不得不使用下策与他分开,该自省道歉的,是他,而不是她。
“无妨,我已知晓来龙去脉,不会怪你的,”他喉头似乎被哽住,转眸深深地凝视着眼前的人,“云瑶,一切都是我不好,嫁给我三年,让你受委屈了。”
苏云瑶看着他,释然地笑了。
苏家与裴家祖上留下的这桩婚约,虽最终以和离收场,但欣慰得是,她与他好聚好散 ,没有因此生恨生怨,毕竟,这世间,多一个相互理解的朋友,比多一个彼此厌恶的敌人,要好得多。
“将军言重了,过去的事,就不必再论是非对错了,以后,我们都要朝前看,不是吗?”
说了几句话,临别之时,苏云瑶去次间拿了几包蜜饯,用匣子盛着,将多出的银票塞到了里面。
“甜腻的零嘴,将军可能不喜欢,带回去给淑娴尝尝吧,她也爱吃这个。”送给他时,她微笑着道。
接过木匣,转眸时看到长案上搁着一只色彩缤纷的绣灯,裴秉安默了几瞬,道:“那花灯,你可喜欢?”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苏云瑶有些奇怪。
这些样子好看其实没有太大用处的玩意儿,以前他是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不知今日怎会特别注意,难不成是想带回去给两个侄子?
不过,不好意思,那是她的,不能给他,家里还有好几个其他样式的花灯,可以给他一只。
“那只是我最喜欢的,过年节的时候,打算挂起来赏的。”
她礼貌地笑了笑,去旁边柜子里拿出一只走马灯,道:“这只走马灯有趣儿,将军带回去,给团团和满满玩吧。”
裴秉安垂眸看了她一眼,淡声道:“不用了。”
默然几息,他负手起身,沉声道:“你的祖父当年对我祖父有提携之恩,这份恩情,我需得替祖父奉还,以后你在京都遇到难处,记得随时来找我,不要因为我们和离,便与我生分了。”
苏云瑶微微抬起了秀眉。
她的香铺生意很好,唯一有些棘手的地方,是不日之后市坊开售西金的香料时,不知能买到多少需要的灵白草。
不过,这件事,应该麻烦不到他。
但既然他这样通情达理地说了,她便笑着点了点头,道:“好,有需要麻烦将军的地方,我不会客气的。”
沉沉凝视了她几眼,裴秉安略一颔首,拂袖大步走了出去。
迈出院门,离开校尉胡同,翻身上马的那一刻,终于忍不住向后看去。
苏宅的院门早已关闭,不见站在那里目送他离开的苏氏。
勒马久久停在原地,他劲挺修长的大掌中,攥紧了她给他的木匣。
上面还残留着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清悠香气。
她尚不清楚,在他故作镇定地说出让她不要与他生分的那刻之前,早已经明白了一事。
他要得不是贤妻。
他要得是她。
在战场之上,他从不言败,同样,他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弃他而去。
那个与她是青梅竹马的徐大夫,能为她做什么,他可以做得更多,更好。
他永远不会放弃。
直到她心甘情愿地牵着他的手,再次回到他身边为止。
第47章 第47章何时才能如以前那样?……
翌日,还没到约定来取艾草薄荷香饼的时候,长公主府的大宫女素锦却突然来了苏宅。
“苏姑娘,殿下要你去一趟府中,有事想当面问你。”
苏云瑶有些意外。
她与长公主唯一的一次见面,便是上次去长公主府时,按照她拿出的那枚香囊,调制了一模一样的香饼。
这次长公主突然要见她,莫非是香饼不合她的心意?
看她秀眉微微蹙了起来,素锦忙道:“苏姑娘,香饼并无差错,请你不要担心。”
她既然这样说了,苏云瑶略放下心来,笑道:“还请嬷嬷等我一会儿,我戴上帷帽便来。”
到了长公主府,她依然如上次那样,帷帽半垂,轻纱遮面。
正殿的东暖阁,长公主半靠在高榻上,心事重重地啜了口茶。
看到苏云瑶进来,她眼神一亮,免了她行礼,赐了座,让宫女上了茶,温声道:“苏姑娘,今日我让你来,是要问问你——”
话未说完,视线落在她的面纱上,长公主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她几眼,道:“苏姑娘,你先把帷帽摘了吧。”
上次见面,她说自己面上生了红疙瘩,所以她不曾介意她遮着面纱。
今日再见,她倒是有些好奇,这种调制香饼手艺非凡的姑娘,到底生得是什么模样。
苏云瑶迟疑了片刻。
想起娘亲的叮嘱,她悄然掩好了手腕上的绿玉镯,轻轻将帷帽摘了下来。
一张姣好的脸庞出现在眼前,肤白若雪,明眸皓齿。
长公主怔怔地看了片刻,下意识扶着扶手,缓缓站了起来。
这位调香的姑娘看上去好生面善,与一位逝去的故人竟有些相似。
不过,还没等她多问什么,苏云瑶垂眸微微笑了笑,道:“殿下,民女曾是金吾卫上将军裴秉安的妻子,我们已经和离了,殿下可是觉得我眼熟?”
长公主不由一愣。
虽说苏姑娘是裴秉安的前妻,但她之前并未曾见过,不过,经她这样一打岔,她便觉得自己方才想多了。
大千世界,什么模样的人没有,长得与故人有些相像,只是巧合而已。
想了几瞬,长公主转而关切地问道:“我听闻裴将军有个自小定下婚约的妻子,原来就是你,你们为什么和离了?”
苏云瑶微笑道:“裴将军是个很好的人,只是我们性情不合,没办法再一起生活下去。”
当朝民风并不保守,夫妻和离的事屡见不鲜,长公主也不是个爱窥探别人隐私的人,闻言打量了她几眼,自顾自点了点头。
一个容貌绝色的姑娘,没有依靠男人,而是自己独立开香铺挣银子,反而让她多了几分佩服。
话音落下,外面突然响起轻缓的脚步声。
转眼间,一个大约十六七岁的姑娘,扶着丫鬟的手慢慢走了进来。
她生得貌美,只是过于孱弱了些,脸庞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苍白,嘴唇几乎没有一点血色。
“母亲,”她微微喘息了几下,笑着看向苏云瑶,“这个就是你说的,那位会调香的姑娘?”
长公主眉头并未舒展,却慈爱地笑了起来,亲昵地拉着她的手,让她在身边坐下。
还在苏云瑶茫然间,素锦在旁边低声提醒道:“苏姑娘,这是永嘉郡主,长公主殿下的女儿。”
长公主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因她深受皇舅喜爱,出生时便封为了郡主。
不过美中不足的是,郡主打小身体便不太好,几乎将药当成了饭吃,所幸这三年来,她的身体已渐渐好转,不似小时那般病弱了。
苏云瑶朝她行了礼,道:“民女见过郡主。”
永嘉郡主抿唇笑了笑,道:“听说这艾草薄荷香饼,是你做的,你能不能亲手教我该怎么做?”
她说着,便十分爱惜得将那只香囊拿了出来。
苏云瑶下意识抬眸看去。
这枚香囊还是与她上次看过的无异,只是现在里面盛了香饼,隔着远远一段距离,她闻到了淡淡的薄荷味。
原来,这就是长公主今日要她来公主府的目的—手把手教这位郡主做香饼。
苏云瑶挑起秀眉,道:“这有何难?郡主想学,民女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只是心中暗暗有些可惜,她把手艺教给了郡主,以后,长公主府的这笔买香饼的银子,她怕是赚不到了。
像是看出她的想法,永嘉郡主笑着道:“苏姑娘,你放心,你教会了我,我自会给你厚赏的。”
得到郡主的保证,苏云瑶更是毫无保留。
从如何选取合适的艾草、薄荷开始,研磨成粉,压成香饼,她边做边解释着。
亲自示范了一遍后,永嘉郡主自己依葫芦画瓢做了一次,最后制成的香饼,与她的香饼已有五成相似。
“郡主只要再做几回,就一定没问题了。”看永嘉郡主忙碌了半个时辰,额上薄汗涔涔,已有些体力不支的模样,苏云瑶道,“今天郡主劳累了,还是先休息一会儿吧。”
永嘉郡主点了点头,
让侍女撤了香案,另上了茶水果点,与她面对面坐着品茶。
看到那些艾草薄荷饼,苏云瑶很是不解,这种熏香适合驱蚊防虫,以郡主这样的身份,怎会喜欢这样的熏香呢?
而且,那枚香囊平平无奇,十分寻常,看不出什么稀罕来。
她记得,每年暑热之际,药堂会用这样的香囊装了艾草薄荷,送给病患驱蚊防虫,但也仅此而已,若论香味,远比不上寻常可见的熏香。
“郡主为何要亲手做这些香饼?”熟络了几分,永嘉郡主是个性情和善的,两人一见如故,苏云瑶便将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
闻言,永嘉郡主不好意思地捏紧了那只香囊,羞涩得轻声道:“我是要送人的。”
苏云瑶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不禁莞尔。
她明白,如果对方对自己十分重要,这种东西,还是要亲自动手做,方显情谊。
~~~
傍晚下了值,裴秉安依旧没有回府。
他径直打马到了城宝坊的长街。
苏云瑶的香铺,在长街的尽头之处。
铺子高悬的牌匾上,凝香坊几个字清秀灵动,旁边缀着几株缠绕的蔓草花卉,寥寥几笔,可见铺子的主人擅长丹青。
他抬头凝视片刻,大步走了进去。
这个时辰,香铺还未打烊,苏云瑶正在二楼的雅室,与堂弟苏千山温声细语地说着话。
今日教他武艺的先生身体有恙,课业改到了晚上,他得了一个时辰的空闲,便一刻不停地骑马跑到堂姐的铺子里探望她。
“在书院里面,饮食如何,住得怎样?可有人欺负你?”
饶是早已问过了许多次,每次见了堂弟,苏云瑶还是不厌其烦得再问一遍,生怕他一个人在书院照顾不好自己。
“姐,你不用担心我,”最近习武,脸庞晒得黝黑,苏千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蒲扇大的手掌紧握成拳,“裴家的人,可来找过你的麻烦?”
他现在担心得是,堂姐与裴家和离,那个裴大将军万一后悔了,会对堂姐死缠烂打,搅扰堂姐的生活!
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不会轻易放过他!
话音落下,沉稳的脚步声循阶而上,裴秉安负手站在了雅室门外。
转眸看见他,苏云瑶微微一愣。
看到这位前姐夫,苏千山也暗暗捏紧了拳头。
“将军找我有事?”苏云瑶率先开口。
裴秉安略一颔首,视线掠过她,落在了苏千山的脸上。
她的堂弟,皱眉直视着他,平静的眼眸中蕴藏着怒火。
他沉默一瞬,道:“天色不早了,千山为何还没去书院?”
苏千山看了眼外面的天色。
暮色四合,晚间还有骑射课程,是到了该回书院的时辰。
他踌躇几瞬,长眉纠结地拧了起来,想要此刻离开,却又担心眼前的这个不速之客给堂姐带来麻烦!
苏云瑶弯唇微微一笑,温声催促他:“课业要紧,快去吧,别耽误了。”
堂姐的话,苏千山自是听的,只是经过前姐夫的面前,他顿住脚步,斜眸狠狠看了他几眼,才大步离开。
那锋利如仞充满敌意的视线,裴秉安视而未见。
他从袖中掏出一包蜜饯来,道:“这是淑娴给你的,那日你送她一盒,她也回了你一盒。”
苏云瑶愣了片刻,上前接过他递来的蜜饯,眼神中满是疑惑。
虽是与他和离了,在整个裴家,她最放心不下的,关系也最亲近的,是淑娴。
“淑娴怎么不打发人送来,还麻烦将军亲自跑一趟?”
裴秉安轻咳一声,避开她探究的视线,道:“她不知道你的住处和铺子在哪里,我正好下值经过此地,顺便带来了。”
苏云瑶:“哦。”
沉默几息,裴秉安突然道:“方才我看过你的香铺,香料繁多,货色齐全,我正打算给士兵发一些熏香,就定在你铺子里吧。”
说着,他公事公办地从衣襟里摸出一份册子,上面详细写着所用熏香的数量,交货的时间,以及预算的银两。
两千二百两,他提前把银票都付给了她。
“你尽快赶制出来,熏香不便携带,每份再佩一只香囊吧。”
吩咐完毕,他便一拂袍袖,打算离去。
苏云瑶急忙叫住了他。
这桩突如其来的生意,让她深感意外,打仗的士兵还要佩戴香囊?她怎么闻所未闻?
再说,虽是好聚好散,她也不想与他有过多牵扯,如今要做他的生意,实在让她觉得万分别扭。
“将军可是在说笑?”
裴秉安转眸看着她,正色道:“事情重大,怎会儿戏?你我相熟,我信任你,才会将这项重任交给你,你就当是帮我一次吧。”
苏云瑶无言片刻。
他这样说,她不便贸然拒绝,思忖几瞬,她微笑着道:“将军还没说清楚,到底要什么香?本铺主要有苏荷香,清味香,这两味香味道不同,功效也不同,只是铺中现在少了味一西域来的香料,订单已排到了明年,将军如果急用的话,还是去看看别的铺子”
裴秉安倏然垂眸,凝神看了她几眼。
西域来的香料,她的铺子缺了,那明日市坊售卖西金的香料,她定然要去的。
沉默一会儿,他吩咐道:“不要这样的香,最好有寓意的,与众不同的,却又寻常可见的,交货的时间不急,你什么时候做完,什么时候打发人告诉我一声
他顿了顿,道:“不过,你要先给我一枚香囊,我过目之后,没有问题的话,再将剩下的都做完。”
话音落下,怕她再开口拒绝,他迫不及待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夜色沉沉,站在不起眼的角落处,目送她的马车向校尉胡同驶去,裴秉安无声伫立良久,眸中沉闷的郁色悄然起伏。
那位徐大夫可以随时见到她。
而他为了能多见她几面,辗转反侧,夜不能眠,绞尽脑汁,才想出了这样的办法。
不知何时,他才能如以前那样,可以与她朝夕相处,再为夫妻?
第48章 第48章无法再多靠近她一步。……
本朝有例,护国寺乃京都最大的寺院,寺内场地开阔,每月会开放十日,供外邦友邻与本国百姓在此进行物品贸易。
西金商队带来的马匹香料等货物,经当朝允准,也置于护国寺进行出售。
一旦开始售卖,上好的香料很快便会被抢购一空,所以抢占先机极为重要。
所以,即日开寺,一大早,苏云瑶便带着刘信与青桔往护国寺赶去。
“小姐,你吃一口包子。”坐在马车里,青桔笑嘻嘻从纸包里捏出只酱肉包来。
清晨起来,小姐只吃了几口燕窝粥,担心她会晕倒,她特意从路边小摊买了一笼热腾腾的肉包子。
苏云瑶没什么胃口,笑着道:“你吃吧,我不饿。”
青桔听话地点了点头,一笼六个肉包,一会儿便风卷残云般下了肚。
马车往前走着,苏云瑶靠在车壁上养神时,从袖中摸出来一只小荷包。
荷包里装着几枚八珍蜜枣丸,是徐长霖特意为她调制的,长期服用,能治好她的眩晕之症。
垂眸凝视了一会儿,她微微勾起唇角笑了笑,倒出一枚枣丸,放进嘴里细嚼慢咽。
枣丸酸甜可口,清新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吃完一颗,肠胃都熨帖起来。
几口吃完了包子,青桔却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那些包子个头太小了,还不够她塞牙缝的。
她拉开车帘,伸长脖子眼巴巴向外看去,嘟囔着说:“小姐,我还没吃饱,外面还有没有好吃的”
青桔话音未落,苏云瑶忽然一愣。
就在刚才,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男子与她的马车错身而过,那马背上的身形有些熟悉。
她急忙倾身向前看去。
男子扬鞭策马,不顾街道上的行人与车马,横冲直撞地往前奔去,很快便没
了影儿。
苏云瑶微微蹙起秀眉。
她方才看着,那个男子,十分像青州常家的少爷常天鸣,难不成他也在京都?
“小姐在看什么?”青桔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苏云瑶回过神来,道:“没什么,你还想吃什么,我们下车去买。”
青桔高兴地点了点头,掰着手指头数了起来,“粘糕,蒸饼,还要一碗热豆乳。”
刘信把马车停着路旁,苏云瑶下了车,带着青桔去买早点。
临街的早餐铺子,糕饼乳粥应有尽有,买了几样青桔爱吃的,两人循着来时的路回去,刚走了不远,突然发现,前面的十字街口,围拢了一群人。
不知街口发生了什么状况,众人指指点点,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时而有孩子呜呜的哭声,从那里传出来。
看了眼天色,现在时辰尚早,不会耽误开寺的时候,苏云瑶道:“走,过去看看。”
青桔一马当先走在前面,将人群拨开了,大声道:“让开!”
围观的人群很快让出位置来。
苏云瑶向里看去。
只见街口地上躺着个大约七八岁的小姑娘,她的鼻子嘴巴都磕破了,糊了半脸鲜血,惊慌害怕地流着泪,小声哭着说:“疼”
不远处,还有一个竹篮,篮子里空空如也,白生生的馒头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
从众人的议论声中,苏云瑶很快听出,这个小姑娘方才正挎着篮子沿街卖馒头,不巧倒霉碰见了一个骑马飞快的男人,被马蹄踩踏了过去。
小姑娘的伤势看上去很重,围观的人虽多,却谁都没有上前帮她。
苏云瑶急忙把手里的糕点递给青桔,吩咐道:“马上去医堂,请大夫来。”
说话间,她已走到小姑娘的身旁。
不顾小姑娘身上的血污,她轻轻摸了摸她的胸腹与四肢,见并没有骨折的迹象,紧绷的心才放松了一点。
自小与徐长霖呆在一起,他时常看医书,耳濡目染,她也略微懂一点医术。
“小妹妹,你还能动吗?”
小姑娘擦了擦眼泪,扶着她的手,慢慢坐了起来。
方才那飞奔而来的黑马吓坏了她,躺在地上,她动也不敢动一下,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我还能动,我没死。”她晃了晃胳膊,小心挪动了下小腿,一下破涕为笑。
苏云瑶用绣帕给她擦了擦脸上的血迹,“方才踩伤你的人呢?你可看清,他去哪里了?”
孩子抬手向前指了指。
与此同时,凌乱的马蹄声突然哒哒响起,有人骑马又朝这里飞奔而来。
一瞬间,人群尖叫着四散逃开,“又来了,快起开,小心被踩伤”
苏云瑶眼疾手快,一把将小姑娘抱在怀里,堪堪避开了对方再次落在她身上的马蹄。
男子翻身下马,手里拎着马鞭,骂骂咧咧地朝她们走来。
“姐姐,刚才就是他骑马撞的我。”小姑娘看了男子一眼,害怕地抓紧了苏云瑶的衣袖。
苏云瑶拧眉朝他看去,待看清了他的脸,不由一愣。
没想到,这纵马伤人的男子,竟然真得是常家少爷!
冤家路窄,他们又见面了。
安抚了小姑娘几句,让她不要害怕,苏云瑶看向常天鸣,正色道:“常少爷,光天化日之下,你长街纵马,差点伤人性命,罔顾当朝律法。现在你有两个选择,要么,你现在如数赔偿银子私了,要么,就随我一起去趟府衙,听凭官府处置。”
听到她的声音,常天鸣立刻顿住了脚步。
上下打量她几番后,他死死盯着她,转了转手里的马鞭,咧嘴笑了起来。
“老子没认错吧?三年了,苏家小娘子,老子偷偷找遍了整个青州,也没找到你的影子,没想到,你害怕老子,竟然躲到这里来了?”
苏云瑶冷冷看着他。
三年之前,她与这位常少爷打过不少交道,最后一次让他吃了个大亏,他夹起尾巴灰溜溜走人,再也没敢到苏家上门挑衅过。
没想到,三年之后再见,他满嘴狂话,胡言乱语,比以前还要放肆。
婶子在青州低调生活,从不因高攀了裴家而肆意宣扬,当初裴秉安派人接她到京都成亲,常家并不知晓,是以,直到现在,这位常少爷还不知道以前她是因嫁到了京都,才离开了青州。
“常少爷,你没喝多吧?”苏云瑶冷笑,“你不会忘了吧,三年前,在青州丢脸的是你,我用得着躲着你?”
闻言,常天鸣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苏家小娘子生得一副柔弱模样,脑袋却鬼精鬼精的,那回他本以为十拿九稳,会让她认命从了他,没想到却被她狠狠摆了一道,让他顶着一身的脏泥臭水回了家,简直丢光了常家的脸。
适逢那时妹妹要去宫中选秀,常家不能丢了名声,就因为这,他被爹抽了一顿鞭子,足足关在家里三个月,都没能走出门。
可今非昔比,如今常家是有大靠山的,想让她乖乖听话,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小事。
“不是躲着老子,那你到京都做什么了?”常天鸣恶狠狠看了她一眼,步步上前逼近,冷笑着道,“告诉你,最好给老子老实点,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话未说完,苏云瑶拧眉嫌恶地盯着他,忽然扬起了胳膊。
啪的一巴掌重重落下。
常天鸣只觉脸上一痛,眼前几乎冒出了金星。
“不要张口闭口老子,说话放尊重点,有事说事,休要胡乱发癫!”苏云瑶甩了甩发疼的手掌,冷冷瞪着他道。
常天鸣捂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她,额头青筋崩起,几乎立时暴跳如雷。
“你知不知道老子现在是什么身份?你敢这样打老子,老子不把你生吞活剥了,你不知道老子的厉害”
苏云瑶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看来你不想赔银子私了,那就去官府吧。”
常天鸣冷冷一笑,手腕一抖,甩起了手里的马鞭。
那马鞭霎时变得如藤蔓一般,突地勾缠住了苏云瑶的胳膊。
还没等她来得及反应,马鞭另一端的人猛地一拽,她便被拖到了常天鸣的身前。
面对面站着,看她挣扎着解开手腕上的马鞭,白皙如玉的脸气恼得通红,常天鸣得意地笑着,低头在她耳旁道:“老子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住在哪里,老子今晚去找你,只要你将老子伺候舒坦了,今天你打了老子的脸,老子就不计较了!”
他离得很近,一股浓烈的酒味扑鼻而来,混合着他的污言秽语,苏云瑶只觉一阵恶心反胃。
“你放肆,天子脚下,凭你什么身份,也要遵守律法!”
那马鞭,像生了根一样,死死缠在她的胳膊上,她还没有扯开那令人作呕的鞭子,只听耳旁咔嚓一下脆响,似有骨头断裂的声音。
一只劲挺有力的大手倏然靠近,眨眼间,常天鸣的腕骨断成了两截。
他惨叫一声,还未来得及反应,一阵霸道利落的拳风当面倏然袭来。
这雷霆万钧的一击让人猝不及防,常天鸣倒飞出去,狠狠地撞在身后的墙壁上。
落地之后,那拳风的余威依然不减,墙头石砖瓦砾劈头盖脸砸下,常天鸣哭天喊地地惨叫起来。
裴秉安收回拳势,疾步向苏云瑶走去。
“云瑶,你怎么样?”
苏云瑶定了定神,看清是他,惊魂未定的心放下了一大半。
“将军怎么来了?”
裴秉安沉声道:“恰好路过此地。你可受伤了?”
苏云瑶下意识揉了揉手腕,方才那马鞭缠得紧,有些隐隐作痛。
“我还好,没有大碍。”
她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既然他来了,她就不再担心常天鸣会藐视律法,无礼放肆。
“常家少爷纵马撞人,把人踩伤了,还请将军秉公行事,以律处罚他吧。”
裴秉安沉沉点了点头,方才赶来此地,听到围观的人谈及,他已经明白了事情缘由。
“今天金吾卫巡视京都,纵马行凶,欺辱百姓者,以军法处置!”
他立掌挥手,跟随身后的雷副将立即上前,将压在砖石之下的常少爷拉出,让人带到卫所去审问。
眼见生事的人得到了惩
罚,围观的百姓也都散了,只有小姑娘抱着一筐馒头,瑟瑟发抖地躲在角落处。
苏云瑶走到她身旁,温柔地说:“小妹妹,不用怕,坏人被带走了,他会受到应有的处罚的。你身上有伤,先不要乱动,待会儿大夫来了,给你看诊。”
话音方落,徐长霖提着药箱,快步走了过来。
方才青桔去请大夫,特意去了保和堂,听说苏云瑶遇到了意外,他丢下药堂里的几个病患,急忙赶了过来。
“你先给小妹妹看下伤势。”还没等他询问她是否受伤,苏云瑶催促他先给小姑娘看诊。
徐长霖望闻问诊了片刻,小姑娘嘴巴与鼻子磕破出了血,倒无大碍,只是腿上有一处皮肉伤,需得包扎。
他清理了小姑娘腿上的伤口,用细布仔细包扎完,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笑道:“没事,过两天就好了,这两天注意休息,不要走路了。”
小姑娘的腿伤处理好,苏云瑶总算放心下来。
若非裴秉安及时出现,方才那种情形,她一时之间还真不知该怎么办。
至于去护国寺买香料的的事,因为生了这一事端,耽误了许多时辰,过了午时交易便结束,只能等明天再去了。
“今天多谢将军解围。”离开之前,她向裴秉安道谢。
他略一颔首,沉声道:“这是金吾卫的职责所在,本就是分内之事,再者,你是为了助人才招惹恶徒,出手惩罚他,是我应做之事,你不必言谢。”
说话间,他面无波澜地看向徐长霖。
徐长霖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略一点头,淡声道:“将军虽是这样说,我还是要替瑶瑶谢谢你。”
话已说完,看到苏云瑶穿得有些单薄,他拿出早就为她准备好的南瓜小暖炉,塞在她手里,压低声音道:“我来晚了,你没吓坏吧?”
手里暖融融的,心也终于彻底安定下来,苏云瑶抱紧了小暖炉,与他一同肩并肩走着回去。
两人渐行渐远,裴秉安伫立在原地,听到隐约传来的声音。
“我没吓到,不过若是早知道今日会遇到这些意外,我就让你陪我了。”
“瑶瑶,是我不好,医堂太忙了,还有个棘手的病患,调养了三年了,最近才见好,一点儿不能疏忽了去,没能抽出时间陪着你。”
“我的手腕有点疼。”
“让我看看。”
“都勒红了,要拿药膏涂一涂,回去我帮你涂药。”
裴秉安忽然喉头一哽,长指悄然紧握成拳,闭住了敏锐的耳力。
他从不知道,她的闺名叫瑶瑶。
徐大夫可以这样亲昵地唤她的闺名,甚至为她涂药。
而他,此时此刻,却只能眼睁睁目送他们一起远去,无法再多靠近她一步。
心绪沉闷起伏了许久,他默然轻呼口气,转步去往金吾卫。
第49章 第49章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午时过后,本来清朗的天色,忽然覆上了一层暗云。
阴霾光影中,裴秉安大步流星地朝审讯室中走去,周身气势比寒冰还冷。
雷副将寸步不离左右地跟在后面,时而偷偷看一眼他沉冷的脸色,积攒了满肚子的疑问,却不敢问出口。
今日将军的举止实在奇怪。
一大早,便去了护国寺,默不作声地等了许久后,忽然出了寺门,竟亲自率兵巡视来寺的必经之路。
巧合得是,没多久,一行人便看见了在街口拉着前夫人苏氏耍横的恶徒!
那恶徒,真是作死撞到了刀刃上,彼时,他还没反应过来,将军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制服了对方。
只是
雷震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将军不是已经同前夫人和离了吗?可从今日的情形来看,将军分明是在默默等待前夫人
还在雷副将茫然不解间,已走到了审讯室的门外。
审讯室内,幽冷火光明明灭灭。
半盆冷水当头泼去,常天鸣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看到四面冰冷的墙壁,泛着寒光的铁镣脚链,还有面前气势威冷的高大男人,他下意识吓得缩了缩身子。
不过,转念之间,回过神来,胆子便大了起来。
他抬起左手捋了捋额前的乱发,不屑得狠狠呸了一声。
现在他是什么身份,谁见了他不得礼让三分,面前这个不长眼的男人竟敢打断了他的骨头,等他活泛过来,绝对让他血债血偿!
“你知不知道老子是谁?就敢对老子下死手”
还没等他说完,雷副将斗大的铁拳挥了过去,粗声道:“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将军问什么,你答什么!”
常天鸣吃痛闷哼一声,双手捂住胸腹,豆大的汗珠从脸颊上滑落下来。
挨了一记力道刚猛的拳头,他脸上嚣张的挑衅全然消失不见,颤抖着嘴唇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你问”
裴秉安冷声道:“三年前,在青州时,你可曾欺辱过苏氏?”
常天鸣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道:“老子”
话音方落,他忙改了口,咬牙道:“回将军的话,以前在青州时,我与苏氏便相识,她仗着自己生得貌美,三番两次勾引我,我本想纳她做妾,谁料她却抛下我一走了之!今天我见到她,心里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这才要与她理论一番,这是我们之间的私事,还请将军不要插手。”
回过话,常天鸣却没听到那位将军开口,对方垂眸盯着他,沉冷视线如刀锋利刃般落在他的脸上,让他禁不住一哆嗦。
雷副将冷着脸,上前狠狠踹了一脚。
这话分明是在造谣污蔑,苏氏连将军夫人都不稀罕,会看得上他这个龟孙?
“你是什么狗东西,就凭你,也值得人勾引?说实话!”
挨了一记窝心脚,常天鸣苦着脸缩在角落里,再也不敢信口雌黄。
“是她爹娘去世以后,家道中落,我趁人之危,屡屡骚扰她,想纳她做妾不过,我没欺辱过她,反被她打了好几次嘴巴子,今天你们也看到了,她又扇了我一巴掌!”
闻言,裴秉安脸色依旧如覆寒霜。
“今日,你当街纵马行凶,欺辱妇孺,可认罪?”
“认罪,认罪,”常天鸣匍匐向前几步,压低声音道,“将军,我妹妹是太子殿下的良娣,我可是太子殿下的小舅子,正经的皇亲国戚,还请将军网开一面,手下留情。”
裴秉安冷冷盯了他片刻,淡声道:“冒充皇亲国戚,罪加一等,杖责一百。”
常天鸣霎时吓得脸白如纸。
一百军棍打下去,简直是要命,他得半年下不来床!
“将军,我绝无虚言,我真得是皇亲国戚啊”
没理会他鬼哭狼嚎的叫声,裴秉安一拂袍袖,大步走了出去。
杖刑刚开始时,金吾卫来了不速之客,太子身边的大太监冯公公亲自登门造访。
“裴将军,听说您今儿亲自领兵巡视,抓了个当街纵马的公子,”听到不远处常公子哭爹喊娘的叫声,冯公公头皮一紧,忙堆满笑意,讨好地说,“这可是巧了,那不是别人,正是常良娣的亲哥哥。小的奉太子殿下之命,来领回常公子,还请将军小惩大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免了杖刑,放了常公子吧。”
按理来说,百姓之间的争执事端,需归府衙管辖,该以当朝律法处置。
但因近日西金进京觐见,金吾卫担着巡视京都的重责,凡有作奸犯科者,均可用军法处置。
裴秉安正色道:“本官奉命执行军务,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更何况常公子醉酒纵马,踩伤幼童,后以言语欺辱妇人,甚至持马鞭伤人,数罪并罚,本官打他一百棍,已是格外开恩。太子殿下身为储君,更该约束皇亲行事,以免污损了殿下清誉。”
冯公公尴尬地笑了笑。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
常良娣深受太子殿下宠爱,她的哥哥也很得殿下器重,打狗还要看主人,这明着是打皇亲国戚,实际却落了太子殿下的颜面。
只是这裴将军是个铁面无私的,不好讲人情,冯公公早有后手准备。
他瞥了眼身后的小太监,小太监会意,捧出一盒数十锭银元宝来,放到了桌子上。
冯公公笑着拿出一锭二十两的银子,道:“将军,这些是殿下差我送来的,常公子纵马伤人是错,这二十两银子送与被踩伤的孩子,算作她看病的医资,至于剩下的”
盒里另有一千两银子,他殷勤地往裴秉安面前推了推,笑道:“将军,近日金吾卫当差辛苦,这剩下的银子,不成敬意,还请将军笑纳。”
裴秉安拧眉看了他一眼,丝毫不为所动。
沉思一瞬,他从中拿出两锭一百两的银子。
看到裴将军要收下银子,那常公子的杖刑必然能免了,回去便可向殿下顺利交差,冯公公心里不由一喜。
“这二百两,算做常公子给孩子看病的补偿,公公可有异议?”
冯公公一愣,道:“小的听凭将军吩咐。”
裴秉安将盒子重新推回到他面前,冷声道:“至于剩下的银子,还请公公带回去,本官不受金银,常公子该受的杖刑,一棍也不能少。”
冯公公目瞪口呆。
裴将军连太子殿下的面子都不给,连白花花的银子都不要,这让他着实无计可施。
打了一百军棍,常天鸣几乎丢了半条命,将他抬到了马车上,冯公公便迫不及待地离开金吾卫,不敢再多留片刻。
晚间,裴秉安照常宿在金吾卫的署衙中。
青山回府取了趟主子的衣物,再回来时,手里拎了个食盒。
食盒里装着一碗桂花羹,温热的,散发着甜丝丝的香气。
“主子,这是宋姨娘让我带来的,”想起宋婉柔说的话,青山一五一十的原话转述,“姨娘还说,将军为何近日总不回府,天气逐渐冷了,她想给将军做件保暖的大氅,还请将军回府,让她比一比身量尺寸。”
裴秉安默然无语许久。
自从苏氏离开裴府,他是已经很久没回去了。
“你回去转告她,我的衣裳不必她动手,也不要再送羹,让她安心在府里养身体即可。”
默然片刻,他又补充道:“你再回府一趟,告诉老太太、太太与宋氏,就说我军务繁忙,无暇回去,让她们不必牵挂。”
青山策马回府去了,按照主子吩咐,将那碗桂花羹也带了回去。
一夜辗转难眠。
翌日一早,刚到五更时分,裴秉安雷打不动地按时起床。
他的衣袍,大多是沉闷的黑色,而今日,他特意从那些灰暗的衣袍中,选了件白色的锦袍穿上。
对镜自照,他拧眉自顾自点了点头。
白色衣袍削减了他沉冷威严的气势,添了几分儒雅气度,像是年轻了好几岁,看上去与那位徐大夫的年纪差不多。
是以,当他一早出现在护国寺外时,惹得雷、吴两个副将频频侧目。
“将军今天怎么换衣裳了?”雷副将压低粗大的嗓门,疑惑写在了脸上。
吴副将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难不成是为了见前夫人,特意打扮的?”
两人小声嘀嘀咕咕着,突然,裴秉安顿住脚步,锐冷的视线扫了过来。
两人立时闭嘴噤声,彼此挑眉对视一眼,暗暗交换了个恍然大悟的眼神。
清晨,护国寺刚到开门的时辰,早已候在寺外的百姓便鱼贯而入。
苏云瑶也早早到了护国寺。
清晨颇有凉意,她披了件石榴色的斗篷,脖间围着白狐围巾,手中还揣着一只南瓜小暖炉。
昨日突遇常少爷,耽误了到护国寺的时辰,无论如何,她今日必须得买成香料才行。
还没进寺门,远远便看见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形负手站在那里,似乎在等人。
苏云瑶的步子不由意外地一顿。
转眸看到她,裴秉安立即大步走了过来。
“你来了。”他沉声打了个招呼。
苏云瑶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
如果说昨日在街头遇见他,算是巧合,那今日,分明不是巧合了。
“将军是在等我?”
裴秉安垂眸看了她一眼,视线掠过她手中的小暖炉,在她露出短短一截的细白皓腕上停了一瞬。
她的手腕,已不见什么伤势,想必昨日徐大夫为她涂了药,已经好全了。
他喉头哽了哽,既觉欣慰,又觉酸涩。
沉默片刻,他清了清嗓子,有些哑声道:“昨日那纵马行凶的常氏,已按律受罚百棍,还有补偿给孩子的医资,也已着人送去。”
苏云瑶眼神不由一亮。
就算常天鸣敢再来纠缠她,她也不怕,昨日不过是青桔没跟在她身边,她手头也没有趁手的东西,才让他一时得了意。
不然,她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
不过,他受了一百棍,至少得卧床大半年,她就更不必担心他再来骚扰她了。
“太好了,多谢将军。”
说话间,她下意识仰首打量了裴秉安几眼,不禁意外地抬起了秀眉。
以往,他的衣裳多是沉闷的暗色,罕见他穿白袍。
这与他以往的风格大相径庭。
想来只能是宋婉柔亲手为他打理衣着,换了样子。
苏云瑶知礼地收回视线,抬步向寺门处走去,微笑着道:“将军,我还要去寺里买香料,不能与你久叙,抱歉。”
裴秉安大步流星地追上,道:“无妨,我去寺里有事,正好一起同行。”
话音方落,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柔弱嗓音。
“夫君。”
裴秉安身形突然一僵,蓦然顿住了脚步,一动不动地站在了原地。
苏云瑶下意识转身向后看去。
寒风瑟瑟中,宋婉柔穿着一身单薄的杏色裙裳,一双美眸似含着眼泪,小步朝这边走了过来。
揣紧了手里的小暖炉,苏云瑶看了裴秉安一眼,微笑着提醒道:“将军,是宋姨娘来找你。”
不过,再见宋婉柔,她与她没什么好说的,更没必要打招呼,提醒过他以后,她便带着青桔走开。
冷风忽然吹过,寒意阵阵袭来。
裴秉安负手立在原处,长指僵硬地蜷缩在掌心中。
再展眸向前看去时,方才明明还近在眼前的苏氏已信步迈过寺门,转眼间,便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第50章 第50章裴秉安的脸色黑如锅底。……
将近年节,天气渐寒。
冷风瑟瑟拂过,还没走近,宋婉柔突然拧起柳眉,以帕掩唇猛地咳嗽起来。
回眸看了她一眼,裴秉安犹豫片刻,默默深吸一口气,大步向她走去。
“怎么穿得这样单薄?”
天寒地冷,旁人要么穿了保暖的岑衣,要么穿着厚实的夹棉袄子,只有她仅穿了身单薄的裙裳,双颊与鼻尖冻得发红。
宋婉柔抬眸看着他,轻轻咬住了唇,一双眸子盈盈含泪。
“夫君总是不回府,我已有许久没有见到你了,可是因为姐姐离开裴府,夫君生我的气,厌弃了我?”
说这话时,宋婉柔下意识忐忑地捏紧了绣帕。
上次夤夜时分,为了苏氏,他在花厅升堂问审,崔如月认下过错,还把她供了出来。
不知裴秉安到底相没相信那崔氏的话,这些日子,她连见都没见到他一面,连巧言善辩的机会都没有,她不得已才问过青山他在何处,特
意到这里来寻他。
垂眸看着她,裴秉安没有作声。
过去的事,他已不想再与她计较了。
当初将她的名字记在裴府的族谱上,是因她担心自己死后魂魄孤苦无依,如今她的身体已无大碍,关于她的去留,待她病情彻底痊愈之后,他自会跟她说个清楚。
悉心照顾她,只是为了报答恩师之情,他从无半分旖旎心思。
他的心中,从来只有苏氏一个。
只是可惜得是,他明白得太晚,在她离开他之后,才真正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而今,所有的酸涩难言与辗转难眠,都是他当初自以为是,高高在上,冷漠待她,应该得到的惩罚。
“婉柔,你先养好身体,其他不必多想,我没有怪你什么,天气太冷,你先回府吧。”默然许久,裴秉安沉声道。
宋婉柔勾唇轻浅一笑,垂眸暗暗思量几瞬。
方才下了马车,她便看到了他与苏氏在一起说话,难不成苏氏离开裴府,又心生后悔,想与他再续前缘,再回府当他的正妻?
“既然夫君没有怪我,今天我想与夫君在一起,可以吗?”
裴秉安拧起剑眉,不自在地握了握长指。
夫君这个字眼,从婉柔口中喊出,总让他十分不习惯。
他默然深吸口气,道:“婉柔,以后,你莫要唤我夫君了,还是像以前那样,直呼我的名字,或者喊我大哥吧。”
宋婉柔笑了笑,慢慢走到他身边,柔声道:“我既嫁入裴家,生是将军的人,死是将军的鬼,该唤将军一声夫君,怎能像以前那样?”
说着,转眸看到青山候在一旁,手里还抱着他主子的墨色披风,宋婉柔虚拢了拢自己的衣襟,道:“夫君,我今天穿得少,身上很冷,你的披风,给我披上吧?”
闻言,裴秉安点了点头,沉声叮嘱道:“你身体还未痊愈,以后不可再穿这么单薄。”
青山看到主子吩咐,便将披风递了过来。
那披风太大太长,宋婉柔自顾自披在身上,轻轻提起下摆,径直向寺里走去。
~~~
进了护国寺,苏云瑶先漫步了一周。
西金带来交易的货物琳琅满目,有马匹,有珠宝玉石,有西金人擅长编织的毛毡毛毯,最多得,则是各种香料药草。
只不过,她接连看了许多摊位,也问了许多摊主,都不见有灵白草。
青桔环顾四周,茫然地挠了挠头,“小姐,是不是灵白草都被别人买走啦?”
苏云瑶抱着小暖炉,视线落在寺中央一个最大的香料摊位上。
那摊位后的商人,是个西金男子,生的宽额深目,皮肤黝黑,手里还拎着一把短弓。
他不像别的商户那样在卖力地介绍自己的货物,而是仰面趟在一张躺椅上,翘着二郎腿,嘴里哼着西金的曲儿子,边唱边摆弄着弓弦。
西金带来的商队,其中商户大多都会说大雍话,两国买卖双方交流无碍,才能进行交易。
而眼前这个男子,一副格格不入的模样,对前来络绎不绝问询的人置之不理,似乎根本不在乎自己的香料能不能卖出去。
苏云瑶思忖片刻,走上前同他打了个招呼:“亚克西木斯孜,热合买提,西格阿发马达灵白?”
她话音刚落,那西金男子惊奇地瞪大眼睛,立刻拎着弯弓站了起来。
而其他来此询问的商户,也都纷纷将视线投向她,议论声接连浮起。
“姑娘,你会说西金话?”
“嘿,怪不得刚才这西金佬不理我们,原来他听不懂我们的话!”
小姐懂得西金话,青桔骄傲地挺了挺胸脯。
以前老爷夫人在世时,曾带小姐去过西域许多次,家里的香料生意也常与西域人往来,所以小姐打小就学过西金话,还听得懂边境很多城镇的方言。
男子与苏云瑶攀谈起来。
原来,他带了许多香料,其中大部分都是灵白草,因是第一次随商队到此售卖货物,他不懂大雍百姓的话,也没有与大雍人打过交道,怕上当吃亏,一直在等待会西金话的商人。
听到他说足有上千斤灵白草,苏云瑶眼神一亮,暗暗松了口气。
白草耐储存,经年不坏,若是与这西金男子的生意做成了,以后她的苏荷香生意会再上一层楼。
“你有多少灵白草,我都买下。”苏云瑶道。
男子抱着弓一拱手,用西域话表示,灵白草的价钱,要等巡视的商队统领确定后,才能卖给她,请她稍等片刻。
两人谈话间,已有许多商户都凑了过来,周边乌泱泱围了一圈人。
上千斤的灵白草,可需要不少银子,来此与西金人交易的女商户绝无仅有,众人都好奇,她一个姑娘家,怎样做成这么一笔大生意。
不远处,裴秉安脸色肃然,沉默着负手而立。
站在他旁边,赫图可汗暗中注意到,这位大将军一直凝视着摊位旁的姑娘,沉甸甸的视线似有实质。
“裴将军,商户统领乃是本王的小儿子,我这就去吩咐他,让他用最低的价钱,将香料卖给那位姑娘。”赫图可汗恭敬地说。
裴秉安沉默片刻,立掌制止。
“不必。”
他不会徇私,如果苏氏的银子不够,他会想办法为她凑上。
裹紧了身上的黑袍,目不转睛地看着苏云瑶,宋婉柔不屑地勾起唇角。
苏氏离开裴府,自己辛辛苦苦抛头露面做生意,不过是想要裴秉安对她心生怜悯,允她再次回到裴府罢了。
这么多人围观,她势必要出丑丢人,她等着看她的笑话。
还在等待间,护国寺又悄然来了几波人。
听说护国寺最近热闹,陆国公府的嫡女陆凤灵与闺中好友永嘉郡主相约一起来此游玩,途中偶遇景王殿下,三人便一起作伴到了寺内。
远远看见裴秉安,陆凤灵提起裙摆,兴冲冲跑了过来。
“表哥,你也在这里!”
裴秉安冲她点了点头,转眸间,看到景王殿下,拱了拱手问好。
萧裕无声颔首,示意他自忙他的,不用理会自己。
“今日怎么出府了?”裴秉安看向表妹,沉声问道。
刚要与表哥说话,不过,看到他身边的宋姨娘,陆凤灵唇边的笑意凝住,剩下的话噎在了喉咙里。
她听说,表哥与表嫂和离了,而这个宋姨娘与表哥是青梅竹马,她死了丈夫,表哥便纳她进了府。
陆凤灵冷冷一笑,拉住永嘉郡主的手,两人相携走到一旁,没再搭理她的表哥。
耐心地等待了一刻钟,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双手抱臂漫不经心地走了过来。
他身材修长,穿着金色胡袍,脚穿鹿皮长靴,一头棕色卷发,肤白如雪,眼蓝如湛,高鼻深目,额间勒着一条红宝石抹额,装束模样都与大雍男子十分不同。
听到商队的男子介绍了原委之后,他垂眸看向苏云瑶,长眉意外地一抬,道:“你要买香料?”
他的大雍话字正腔圆,只不过,说起来不太流利,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
苏云瑶用西金话与他交谈。
不知两人说了什么,围观的商户满头雾水听不明白,远在外围站着的赫图可汗脸色却微微变了,裴秉安也拧起了眉头。
“裴将军,小子言行无状,我去斥责他!”赫图可汗单手握拳置于胸前,朝裴秉安做了个道歉的手势。
默然几息,裴秉安展眸看向苏云瑶。
方才她在与那西金王子讨价还价,不知是西金原有的交易规矩,还是这位年轻王子突然心血来潮,他竟然提出,要与她比试骑射 ,若是她赢了,便可以用最低的价钱买走灵白草。
他与苏氏成亲三年,从未见过她骑马射箭,西金王子的这个要求,对她来说属实难了。
只是,还未等他开口同意可汗的话,却听到苏氏斩钉截铁地笑着说:“好,一言为定,王子殿下说过的话,可不要反悔。”
有略懂几句西金话的,赶紧翻译了一遍,众人听了,顿时哗然声一片。
“姑娘,你别逞强了,大不了多掏些银子做生意,别与王子比试了!”
“是啊,阿斯王子一看便是个厉害的,你怎么能是他的对手?万一摔下马就坏了!”
众人的议论声,苏云瑶恍若未闻。
西金百姓擅长骑射,像阿斯这种自小在王室长大的王子,骑射功夫只会在众人之上。
她没打算要赢了他。
方才他们约定的很清楚,如果她赢了他,每斤灵白草只售一两银子,如果她与他打个平手,每斤灵白草售十两银子,若是她输了,就按照原价,以每斤灵白草二十两银子的价钱购买。
她早在心内盘算好了,只要她与他打个平手,能用每斤十两银子的价钱买下灵白草,就可以了。
两人要开始比赛骑射,周边很快清理出一片空地,西金男子将手里的弓箭奉上,十丈开外,也竖起了箭靶。
苏云瑶率先上马比试。
看到小姐骑上高头大马,向来不知忧愁为何物的青桔,心忽然提了起来。
老爷有着一手好箭法,小姐小时候跟着老爷学骑马射箭,比徐公子还要出色,只是到京都这些年,小姐没摸过弓箭,难免手生。
“小姐,你要小心点!”她急声叮嘱。
周边肃然无声,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紧盯着马背上的人。
苏云瑶双腿夹紧马腹,淡定地冲青桔微微一笑。
她驱马往前走了几步,一手稳稳拖住弓身,另一只手将箭头搭在弓弦上,眯起眸子对准箭靶比划了几下。
熠熠天光倾泻而下,骏马往前疾驰而去。
马背上的姑娘,石榴色的披风随风扬起,如旌旗猎猎,明媚飒爽。
距离箭靶十丈远时,苏云瑶气定神闲地拉开了弓弦。
霎时,羽箭带着柔韧的力道,流星般飞向箭靶。
只听砰的一声,不偏不倚,箭簇正中靶心。
人群中立即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鼓掌声。
陆凤灵扬起拳头高声道:“苏姐姐,好样的!”
永嘉郡主细弱的声音也传了过来,“苏姑娘,好厉害!”
听到陆表妹与永嘉郡主的声音,不知她们什么时候来了,循声望向她们,苏云瑶高坐在马背上,意外惊讶地抬起了秀眉,冲她们微笑着点了点头。
她利落地翻身下马,将弓箭交于阿斯王子。
“王子殿下,请你比试吧。”
阿斯却双手抱臂,垂眸看着她,莫名笑了起来。
“姑娘,我是男子,你是女子,我的力量比你强,你先一步射中靶心,已经赢了我,我甘拜下风。”
苏云瑶愕然拧起秀眉,道:“阿斯王子,我们已经说过这是一项比赛了,你没有比试就认输,不公平的。”
话音刚落,赫图可汗便大步走了过来。
他先是狠狠瞪了眼小儿子,之后看向苏云瑶,一锤定音地说:“小子虽是一向散漫不羁,我行我素,但说过的话都是算数的。姑娘,他既已甘拜下风,就是你赢了,不用再推脱。”
对方既然这样说了,苏云瑶便点头应下,以一两银子每斤的价钱买下了灵白草,她自然十分乐意。
不远处,裴秉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向平直的唇角悄然勾起。
不过,片刻之后,他的剑眉又拧了起来。
那阿斯王子愿赌服输之后,没有马上离开,却亦步亦趋地跟在苏氏身后,似有许多话要说。
还没等他向她走过去,突然,他又听到景王殿下低声问身边的人:“那位苏姑娘是谁家的女儿,可成婚了?”
裴秉安的脸色,霎时黑如锅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