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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目光女神041

    虽然一直在幽暗逼仄的地下,但此时闻玉白连破三道厚壁,强行造出一条捷径杀到众人面前,在四面楚歌的三个人眼里,也是天神下凡般带着圣光披荆斩棘而来了。

    看到闻玉白的那一刻,雪茸紧皱的眉头在一瞬间舒解开来,眼中也忍不住露出喜悦——他想起了领居家里养的小狗瑞奇,隔着大半个镇子喊它的名字,它也能在第一时间撒丫子跑到主人的身边,永不怠慢。

    狗这种动物啊,好用的时候还是真的蛮好用的。

    闻玉白的气势永远足到让人窒息,虽然他的开场白平稳又简短,但那排山倒海的破壁之势,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双股战栗。

    又两道冷光在场地中游走而过,绑着雪茸和另两位少女的绳子也在眨眼间被割开。

    三个人几乎用上了毕生最快的反应力,当即飞奔着躲到了闻玉白的身后去。

    闻玉白伸手将他们朝身后拢了拢,高大的身形挡在他们面前,宛如面前在顷刻间竖起了一道城墙——实在是太安心了。

    这回雪茸看清楚了——闻玉白两手各拿着一把两把月牙形的短刀,弯刀的形状和他本人极强的使用技巧,可以确保短刀在扔出去、精准刺中目标之后,还能重新回到他的手中。

    这还是雪茸第一次看见闻玉白使用武器,不得不说,他那双骨节分明、青筋微起的手,握着这粗粝野蛮的冷兵器,简直是说不上来的性感。

    但这样的武器对使用者来说也有着巨大的伤害。雪茸悄悄打量起他的手心,不仅多的是茧子和疤,刚刚那两下甚至让他的皮下有些微微的渗血,难怪闻玉白平日里几乎很少使用这种半远程武器。

    虽然猎犬伤痕累累的样子让雪茸很是着迷,但职业本能还是让雪茸忍不住思考——这刀分明可以设计得更合理些,要是有机会能帮他改造一下就好了。

    大抵也只有躲在闻玉白背后时,雪茸才有这些心思去想东想西。直到闻玉白抬起双刀指向面前的敌军,雪茸的观察物被强制剥离,他才悻悻地把注意力转移回了眼前的战场之上。

    此时此刻,闻玉白将他们三人挡在背后那堵墙前面,对方的人呈三面将其包围,虽然人数和位置不占优势,但闻玉白在气势上却占据上风,一时还真僵持了起来。

    闻玉白稳稳举着双刀,杀气蓬勃的样子,似乎随时能切断所有敌人的喉头,而对面也纷纷举起了武器,密密麻麻的刀尖直指着闻玉白的胸膛。所有人都沉默着,似乎都在等待着一阵风,将那根紧绷到极限的弦彻底吹断。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白发老者举起双手,从人群缓步走到了闻玉白的面前。

    闻玉白立刻将刀尖对准他,可看清来人的一瞬间,他微微睁大了眼睛。

    老人笑眯眯看着他,丝毫不畏惧他的刀尖,缓步走上前:“玉白,你怎么在这里?”

    闻玉白挑了挑眉,语气冷漠轻佻:“不为什么,奉命行事罢了。”

    听到这里,雪茸忽然有些不爽起来,躲在他背后阴阳怪气地问道:“玉白,他是谁?”

    “……”第一次被兔子这么称呼,闻玉白沉默了几秒,但还是全盘托出道,“奥丁·费多,我饲主的老熟人。”

    “论资排辈,闻风清可得喊我一声老师。”老人背着手,笑着站到刀尖前,“玉白,不管是谁让你来的,只要你现在安安分分从这里离开,我也不会追究了。”

    看着站到他面前的奥丁,闻玉白嗤笑了一声:“我可没有听你指令的义务。”

    听到这里,奥丁原本慈眉善目的面孔忽然狠厉起来,但他也并没有动怒,而是带着一种极其扭曲的嘲讽说道:“难怪闻风清说你是个不听管教的野种,看来也不只是他管教无方的问题。”

    雪茸在侧后方看得很清楚,原本情绪平稳的闻玉白,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很明显地咬紧了后牙,他的脖颈甚至都暴起了青筋——显然,他对这句挑衅非常在意。

    怕他失去理智,雪茸赶紧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闻玉白的身形紧绷了一下,但很快就放松下来,刚才的那份僵持便也跟着一起消散了。

    “还请费多先生管好自家的狗。”闻玉白拿刀尖对准他的眉心,“在收到饲主的指令之前,所有阻拦我的人都是我的敌人。”

    “饲主的指令?”奥丁冷笑道,“装得一副听话驯良的样子,倒不如说,你只听合你心意的指令。”

    闻玉白挑起眉尾,对这番中肯评价不置可否。

    很显然,奥丁来之前已经试图去寻找过闻风清,但自己那位狡猾的饲主,此时不知躲到哪里去避风头了,想要把他揪出来对闻玉白下达撤退指令,倒不如直接出面劝说来得有效率。

    “玉白,你在坚持什么?”奥丁放下姿态问道,“这个案子到这里就了结了,你和风清是绝对的大功臣,没有人会抢走你的功劳。我回去还会在教皇那边帮你美言几句,帮你争取荣誉和犒赏,功名和利禄都不会少你半分……只要你愿意识这个时务。”

    闻玉白根本懒得听他花言巧语,拿刀在他眉心比了比:“别说那么多废话,让闻风清过来当面下指令,否则我连你也一起杀了。”

    这回轮到奥丁青筋暴起了。他瞪着白胡子,把自己的脑门抵到闻玉白的刀尖上,血注瞬间顺着眉心爬向脸上的沟沟壑壑。

    “你敢杀了我??”奥丁的动作看起来疯癫,但是思维却无比清晰,“你以什么名义杀我?自我站在这里,你有看到我参与任何犯罪活动吗?你现在杀我可不是什么秉公执法,而是故意杀人,还是暴力杀害无辜的神职人员,你是公家的狗粮吃腻了,想去改行当人人喊打的逃犯吗??”

    闻玉白举着刀的手没有放下,可眉头却紧紧锁了起来——他知道,不管这人的话符不符合逻辑,归根结底,自己确实不能杀他。

    可雪茸这个正经逃犯听不得这个,没等闻玉白做出反应,他就从他身后冒出半个头来,冷嘲热讽道:“呵,你刚刚也说了,这些人就是在进行犯罪活动,玉白现在正在解救人质,你打横拦过来就是妨碍执法,严重危害公民人身安全,我看现在直接一枪毙了你也不为过。”

    没想到突然冒出来个帮腔的,奥丁瞪大了眼睛,愣了半晌还想狡辩,雪茸见状,也不端着了,举起手指着他的鼻子直接开骂:“别说了!半截入土的死老头!少说两句给你死后积点德吧!”

    这一遭谩骂着实刺痛了老奥丁的心,见他气得吹胡子瞪眼,却支支吾吾半天骂不回去,一直处于紧绷状态的闻玉白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面前这两人丝毫不尊重当下的严肃气氛,老奥丁差点儿没一口老血直接喷出去。他狠狠捋了两把被气得乱飞的胡子,一个拂袖转身,不再与两人对视。

    可还没等几人放松下来,就听一声十分诡谲刺耳的哨声响起。

    闻玉白下意识伸手将雪茸藏回身后,也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架好了战斗姿势。

    雪茸乖乖躲好,又忍不住问道:“玉白?什么情况?”

    第三次,闻玉白终于免疫了他阴阳怪气地叫自己“玉白”,此时,他全身心都集中在迎战上:“保护好自己,他的猎犬要来了。”

    雪茸刚开始好奇,还有什么猎犬能让闻玉白这么认真对待,下一秒,他就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巨兽的脚步声传来之时,面前的包围圈自动让出一条道来。紧接着,一只巨大的、几乎快要填满整个甬道的恐怖怪物,狰狞着面孔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雪茸多少是见过世面的,长相奇丑无比的猎犬他都见识过,可面前这个还是实实在在把他吓到了。

    这只猎犬的体型,足足是正常猎犬的三倍大小,肌肉和身形堪称恐怖,似乎随时都可以将这狭窄的地下通道挤爆。它全身的毛发像是被火烧过一般,是叫人严重不适的焦黑色,与其说是一只巨犬,不如说更像是只棕熊的模样。

    但这都不是最让雪茸感到反胃的,这只猎犬真正的怪异之处在于,它有着整整三个脑袋。

    没错,眼前这家伙,就是一条活脱脱的“地狱三头犬”,可它显然并非神话故事里那般天生三个脑袋,除了原本属于这具身体的头之外,左右两侧的脑袋的毛色和品种也并不相同,和脖子的连接处上,还有着非常明显的缝合痕迹。

    人为搞成这个样子,这家伙不会叫刻耳伯洛斯吧……雪茸心里刚吐槽着,就听闻玉白开口:“刻耳,好久不见。”

    果然。雪茸无语至极,却忍不住心脏乱跳起来——

    面前这只猎犬给他的感觉很难受,这不是闻玉白给他带来的那种,天敌气场带来的绝对压制,也不是出于绝对实力悬殊产生的压迫感,而是一种自身就长期处于痛苦和混沌状态、并将这种压抑的复杂情绪大量感染给周遭人的,强烈的戾气。

    说白了,眼前就是个垃圾山一样的肮脏污染源,让人下意识地想要远离。

    此时,三头犬正龇着牙,伏着脑袋压着肩膀作攻击状态,胸腔和喉头发出警告般的呜声,那声音在地道中回荡着,宛如魔鬼在呼唤。

    听到闻玉白的呼唤,那咧着獠牙的狗嘴下意识平静下来,很显然,他们是老相识了。可下一秒,身后的奥丁咳嗽了两声,三头犬便又重新进入了警告状态。

    闻玉白抬头望着它那三张同样狰狞的脸,平静地举起手中的双刀,淡淡道:“刻耳,你从来都没有打赢过我。”

    刻耳一声低呜着,它不会说话,身后的奥丁却开口道:“玉白,现在早已经不是五年前了,你会为你的自大付出代价的。”

    眼看着面前那三颗脑袋的六只眼睛开始冒出瘆人的幽火,闻玉白也微微侧过了身,作备战状。

    雪茸躲在他的身后,心跳如擂鼓般轰轰作响,紧张中又带着些许兴奋。

    这两个打起来,一定会相当得刺激好看,自己还能顺便收集一些猎犬战斗的情报,以备今后会有不时之需。

    “嗷!!”三颗脑袋同时发出低吼,那巨大的吼声在幽长又复杂的地形之中横冲直撞着,连地面都跟着震动起来。

    随着怒吼声的爆裂,三头犬也是在一瞬间俯冲了过来,闻玉白举起手中的双刀,凝神观察对方的行进路线,“唰唰”两声,两道寒光飞过,闻玉白手中的月牙刀成圆弧状从两侧逼来,直对着三头犬的喉头。

    这个角度相当刁钻,加上三头犬的冲刺速度极快,左右夹击之下几乎不可能躲避得掉。可雪茸却眼睁睁看着那身躯笨拙庞大的三头犬一个俯身,双刀扑了个空,重又回到了闻玉白的手中。

    那家伙不是只有蛮力的傻子!雪茸颇有些震惊——这只狗远比他想象中敏捷、聪明得多!

    眼看着双刀无功而返,雪茸不免为闻玉白捏了把冷汗,但这人却并没有丝毫慌乱,面对俯冲过来的巨犬,他直接抬腿,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干脆的圆弧,紧接着“砰”地一声,直接踹在了正中间的狗脑门上!

    原来这家伙本身就没打算用刀砍中刻耳,只是用这一招降低对方的重心,这样就能在靠近的一瞬间,有足够的距离直击狗头——不得不说,闻玉白的狗脑子比他想象中还要好使。

    中间的脑袋显然是主心骨,被大力踢踹一脚之后,左右两只脑袋都跟着痛苦地闭上了眼。

    但也仅限如此。那狗的血实在是太厚,闻玉白这力崩山摧的一击上去,石墙都能断成两半,可刻耳却也仅仅只是趔趄了一下。

    偏偏此时,身侧那被闻玉白强行打通的捷径里,突然传来一串脚步声,雪茸凝神一听,瞬间皱起眉头——

    糟糕,追兵追上来了,还有至少三条猎犬。

    他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右手,下意识握了握拳——要是自己的拐棍还在就好了,至少可以帮着护一护身后两位姑娘,帮忙清一清杂鱼,让闻玉白更专心地迎战。

    也不知道那拐棍现在在哪里,被人销毁了没有,那可是自己花了好久才调配出来的,迄今为止用过最称手的版本。想到这里,雪茸忽然有些心痛起来。

    似乎是听到他的心声一般,闻玉白微微侧过身来,从上衣口袋抽出了一根还绑着糖果外衣和花哨蝴蝶结的拐棍,径直抛给了身后的雪茸。

    ——是自己的手杖!雪茸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差点忘了。”闻玉白头也不回地淡淡道,“你家猫让我带给你的。”

    雪茸扬起嘴角,拿起那糖果手杖一个转身,和闻玉白背对着背,将两个少女护在中间。

    “咔咔”两声,—火枪上膛。

    “轰!!”“咚!!”“砰!!”三声闷响几乎同时响起。

    刻耳的前爪在闻玉白的咫尺前踩出一个巨坑,闻玉白也一拳直接轰进了他的肚子里,背后的雪茸打响了第一枪,他的准头极好,直接命中了最前方猎犬的前腿,但他本人又是极弱的,险些被这强大的后坐力掀翻在了地上,胳膊也被震麻了——每次都是这样,雪茸趔趔趄趄,确认胳膊还在,这才松了口气。

    下一秒,刻耳忍着剧痛直接向闻玉白挥出右爪,闻玉白一个闪身,再次提膝击中了对方中间脑袋的下巴,两边的狗头同时扭头想要撕咬他,却“砰砰”两下,再次把中间的脑袋砸得天旋地转。

    身后,在雪茸胳膊恢复之前、重新端起火枪之前,阿丽塔不知什么时候,从他口袋里摸到了他先前用来击碎吊灯的弹弓,她弯腰捡起一块石子儿,对逼到面前的猎犬,“砰”地一声直击对方的右眼。

    雪茸见状,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惊讶道:“哪儿学的偷鸡摸狗的功夫!”

    阿丽塔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拿起石头准备攻击。

    说实话,狭小的场地严重限制了刻耳的发挥,他几乎只能做到基本的行进和转身,跳跃的动作稍稍越界,脑袋都有被磕晕的风险。

    但即便如此,闻玉白还是感受到了这五年来,它飞一般的实力增长。

    不论是力量还是速度,亦或者是战斗的策略与智慧,都与五年前的那个三傻合一的大块头大不相同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左边的那颗脑袋已经不是五年前的那只了,它身上的灼痕也比先前更加明显,它那直接能看到皮肤的爪子上布满了伤痕,脖颈处的缝合伤还有着没处理干净的血痂……

    此时的刻耳,宛如一个压缩着大量怨气、悲伤、痛苦的高压罐子,这统统被强行转化成了巨大的杀气,凝聚在对准着闻玉白的每一次重击之中。

    闻玉白抵挡着它一次又一次的攻击,或许是出于昔日的旧情,又或是对于同类莫名的共情和怜悯,他并不想对刻耳下重手。如果必要,他想找个干净利落的方法,相对轻松地给它一个了结,而不是在它活着的时候开肠剖肚,让它承受更大的痛苦。

    这一份私心,让闻玉白的战斗难度陡然上升,他勉强占了些上风,可却迟迟找不到那个直接的突破口。

    此时,他的背后,连菲比都已经加入到了抵御追兵的追赶之中,眼看着两人拿枪的拿枪,弹石头的弹石头,她也不甘示弱,滑出冰凉的蛇尾,死死盘住追兵的喉头。

    妈的,活着好难啊!!菲比一边收紧着蛇尾,一边紧闭着眼,强忍内心的崩溃——我就像好好活着,怎么就那么难啊!!

    身后的紧张有序,让闻玉白感到了安心——他本还有些担心自己没法兼顾身后这三个人,可没想到他们的求生欲一个比一个强,战斗力也并不算太弱。

    还有个虽然战力不行,但是脑袋很活的兔子。一想到这里,闻玉白忽然安心下来,他知道,虽然那家伙平日里嘴上缺德、干事莽撞、想法离奇,但这种关键的时刻,他绝对是最靠谱的那一个。

    他安然将后背交给雪茸,直视着面前刻耳的喉头,双手终于爆出兽爪来。

    刻耳已经露出疲态,现在,只要他冲过来的一瞬间,自己直接划断它的喉管,那么一切就彻底结束了。

    “咚、咚。”似乎是在给自己打气一般,刻耳狠狠跺了跺两只前爪,闻玉白凝神,在脑海中预判着它的路线——它会直冲着自己来,只要在他距离自己三米的地方开始进攻……

    他的眼睛快速追踪着刻耳的行踪,瞳孔却在下一秒骤然缩紧——路线不对!!那家伙的目标不是自己!!

    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迅速撤回蓄势待发的攻击,难度比看上去的还要大很多。那一瞬间,动作、重心、注意力全都变了。

    但闻玉白还是以极快的速度,一个转身,将身后认真瞄准的雪茸护在身下。

    下一秒,刻耳宛如山堆一般巨大厚实的前爪将他牢牢摁倒在地。

    血光四溅,一阵钻心的刺痛从背后炸裂开来。

    雪茸专心干一件事情的时候,几乎很难分神。

    因此,当他正认真瞄准身后逼来的猎犬,准备扣动扳机,却被人直接从身后扑倒时,那一刻,他的兔子耳朵应声滑落出来,手上的火枪也差点走火。

    但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也只用了不到一秒。

    被闻玉白淡淡的体香包裹的一瞬间,他的手脚都开始痉挛起来:“你怎么样??”他条件反射想要起身去看闻玉白的情况,却被那人死死摁住了。

    下一秒,这人身上叫人踏实安心的气息便被呛鼻的血腥味淹没了。但那人还是牢牢护着自己的头,甚至还伸手帮忙捂住了脑袋上的兔耳。

    耳朵!雪茸这才反应过来,一旦自己的耳朵被人看见,自己的身份就要暴露了。

    可都这个时候了,这家伙还考虑耳朵干什么??

    雪茸压着声音,低吼道:“别管了!!你都流血了!!”

    但那家伙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倔强,哪怕这个时候还只是一声不吭地护在他的身上。

    ——闻玉白感觉得到,刻耳这回是存心想要杀了自己。

    那巨兽几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重重踩踏着自己的背部,近乎三倍的重量狠狠碾过,那种窒息的剧痛,可不是平日里闻风清几鞭子抽在自己身上可以相提并论的。若是一般人,早就已经在这恐怖的碾压之下碎成了一滩肉泥。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座大山活生生化成一把巨大的石斧,硬生生要沿着自己的脊梁骨将自己撕成两半。

    可那家伙还在不断地施力,甚至两只前爪都发狠般踩了上来。

    “……”闻玉白的视线一阵模糊,冷汗大滴大滴地滑落,但也几乎是在怪物发力的同一时间,他双臂一个施力,硬生生顶住了那从天而降的巨力。

    不支撑一下的话,身下的兔子会被活活碾死。双目昏黑间,闻玉白的脑海里就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了。

    两股相反的巨力让闻玉白背上的伤口崩裂开来,越来越浓的血腥味让雪茸的心脏止不住地乱跳。他紧紧缩在闻玉白的臂膀之下,努力调整着呼吸,以最快的速度收着脑袋顶上的兔子耳朵。

    “咔咔……”骨头被碾压的声音充斥在耳边,雪茸紧紧咬着牙,快速按揉着耳朵——快一点,自己背上的人都快要被踩碎了!

    似乎是看见耳尖紧张得不停颤抖,闻玉白有些艰难地伸手轻轻覆盖在了他的手背上,跟着他的动作一起,耐心地、一圈圈地揉着耳根。

    雪茸先是不适应地一颤,接着就感觉到了那宽大的掌心里,传来了一阵阵叫他心安的温暖。

    心率慢慢降了下来,雪茸闭着眼睛深呼吸——快点、再快一些,只要心跳回到正常值,耳朵就会收好了。

    “……”一声压抑的闷哼,雪茸知道,那人的骨头被生生踩断了一根,也就在这一瞬间,兔耳朵终于收了回去,他赶紧拍了拍闻玉白的双臂:“我好了!!”

    几乎是在一瞬间,闻玉白支起身,硬生生将踩在背上的兽爪顶起。

    在雪茸飞速脱逃的一瞬间,他一个勾腿起身,狠狠朝刻耳朵腹部踹了出去。

    暗红色的血珠在空中划出一个月牙,像是一把镰刀,要生生割开那恶兽的胸腔——“轰!”

    一声闷响,体型硕大的三头犬被生生踹飞了过去,这一回它被踹得不轻,三个脑袋一个翻起白眼,一个掉了颗牙,一个嘴角渗出鲜血来。

    而此时,闻玉白的反击却似乎刚刚开始。

    再次站起身来之后,雪茸明显感觉到闻玉白的气场发生了强烈的变化。

    后背伤口的鲜血顺着手臂流到了指尖,他伸手擦了擦脸,面颊便像是瞬间爬上了血色的图腾。

    自己的血液对于兽类的刺激是直刺骨髓的,那一瞬间,那最原始的、最不可能抵抗的攻击欲彻底压制住了一切理智。

    “轰——”闻玉白分明没有做任何动作,在场的所有人却感觉到了一股杀气极重的气场以他为圆心爆裂开来。雪茸甚至直接一个趔趄,差点儿跌坐在地上。

    对面的三头犬已经踉踉跄跄地站起身,但面对此时一动不动的闻玉白,它竟然也不敢妄动,只敢夹着尾巴背着耳朵,发出警告却又恐惧的低吼。

    “刻耳!!”身后的奥丁再次发出命令,眼看着三头犬犹豫着打算向前冲,闻玉白被鲜血染成的手在一瞬间爆出利爪。

    他威胁自己的时候,也露出过这样的爪子,但雪茸还是看得出来,这一次很明显地不一样了——

    他的手型开始发生变化,皮肤也从人类的状态渐渐生出银白色的兽毛,他全身肌肉都紧绷着,脊背都有些颤抖,似乎是很努力地在跟某种力量抗衡,但还是看得出来,他的肩胛骨、他的脊柱、他全身都骨头在挣扎着变形。

    作为一个兽人,雪茸对眼前的情况必然再清楚不过——他知道,闻玉白快要控制不住变成兽态了。

    平日里他就隐约感觉得到,这个别扭的长官有意不向外人展示自己兽态的模样,按理说,这样的变形既能满足雪茸强烈的好奇,也可以让他掌握一个全新的敌人情报,最重要的是可以带领他们摆脱险境。

    但不知为何,他看着面前闻玉白的背影,忽然打心眼儿里不大希望他变成那副模样。

    总感觉那家伙不喜欢这样,雪茸的脑海里莫名浮现出这个念头来——他好像很痛苦。

    “咔、咔……”骨骼的畸变声在甬道中回荡着。属于人类的理智和冷静在一点点褪去,而那双本冷冽如月色的眸中,一簇暴戾的、野性的火,似乎在一瞬间腾起,燎原一般迅速灼便了他的全身。

    他浑身都肌肉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涌动着,上衣的外套也处在爆裂的边缘,尽管他死死咬紧了后牙,但胸腔里却压抑着痛苦又愤怒的哀吟。

    隔的老远,雪茸都感受到那巨身体迸发出的灼热,还有空气中凝结着的颤抖——他真的很痛苦,雪茸心想。

    此时正该是刻耳进攻的大好机会,奥丁也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吼着:“刻耳!上!!咬碎他的脑袋!!”

    可在这强烈又悲哀的气场之中,刻耳紧紧夹住了尾巴,全身也开始忍不住像筛子一样狂抖,奥丁拿出鞭子狠狠在它的背上抽打起来,鲜血横飞间,刻耳却也没有半点儿进攻的意思,甚至背起耳朵低压下脑袋,盯着面前正在兽变的闻玉白,一步一步向后撤退起来。

    看见这个反应,雪茸也大概懂了——这位长官完全兽态的攻击力,绝对远远超过刻耳。

    可这三头犬的体型和力量已经足够变态了,闻玉白的纯兽态……到底能强成什么样子?

    “该死!!刻耳!!你是还想再掉一颗脑袋吗??给我杀了他!!!”奥丁又猛地抽了一鞭子,刻耳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只能低声呜咽着继续向前。

    三头犬做好了攻击的架势,闻玉白也蓄势待发,空气被野兽的血腥味填充,双方的对决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阵微风,闻玉白和雪茸几乎同时扭头望去。

    闻玉白的兽耳随着风向轻轻动了动,也就在这一瞬间,兽化的进程戛然而止。

    他看着眼前即将冲来的刻耳,刚才要将对方置于死地的杀气不再,他只是拧起眉,迅速抬起手,制止道:“刻耳!!停下!!”

    他的命令似乎比奥丁更加管用,刻耳在一瞬间刹在了他的面前,奥丁刚准备发飙,就听闻玉白严肃道:“仔细听!有情况!!”

    直到这时奥丁才发现,刚才还围在他们身边的信徒们,不知何时早已经没了人影,空无一人的地下城仿佛一具被掏空了内脏的巨大尸体,散发着叫人战栗的死气。

    奥丁终于停下手,不再强迫刻耳进攻。他衰老的耳朵听不到远处的动静,但这并不妨碍他能感觉到此刻情况明显的不妙。

    雪茸抱着手杖,凝神静听,远处传来隆隆的轰鸣,还有踢踏的脚步声……

    信徒们没有弃下他们离去,可这动静反而更让人感到了不安。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闻玉白:“……墙在动?”

    闻玉白皱起眉:“嗯。”

    话音刚落,最前方的那堵厚墙缓慢转动起来,仔细看才发现,这些墙面并不只是挖掘时遗留下来的天然厚土,而是使用传动装置连接的巨大活动墙。

    顷刻间,原本的通路便被移动的厚墙直接堵死,但几人也不敢轻举妄动——在敌人的迷宫里,无论他们怎么奔逃,都注定是刀俎上的鱼肉,只有被拿捏宰割的份。

    闻玉白快速扫视眼前的一切,立刻伸手把人挡在身后:“都靠过来。”

    刻耳闻言,立刻和闻玉白背对背形成保护,将其余四人挡在包围圈内。队形成型的一瞬间,四周的墙壁也纷纷轰隆移动,再抬头时,地形重新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形广场,此刻,他们就站在圆形的正中央。

    不知为何,这诡异的正圆地形忽然让雪茸感受到了一阵不安。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联想到了……眼睛。

    这个念头响起来的一瞬间,远处忽然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吟唱声。

    抬头,幽深漆黑的通道尽头,一群身着黑袍的教徒低吟着诡谲怪异的经文,他们左手拿着经书,右手持着短棍,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一步步地朝圆形中央逼近过来。

    “星眸摇曳,闪耀神光,昭昭圣火,点亮晨阳……”

    他们的声音沉闷压抑,却又有着极强的共振力,仿佛是盘踞在地底的幽魂,一下下冲击着地面。

    “该死……居然骗我??”奥丁看着眼前的情景,也立刻明白了当前的形势,“刻耳!!”

    刻耳立刻龇牙,直朝着面前的人群冲去。

    闻玉白也打算带着身后的几人强行破圈,可下一秒,黑袍们突然齐刷刷高举起右手,刻耳的动作也急停在了原地——

    “啊——!!啊——!!”突然,一个笼中女人骤然发出尖锐的悲鸣。“唰”地一下,走在最前方的信徒手中的短棍上方,骤然亮起一道刺目的光,一簇紫色火焰宛如游蛇一般,随着哭声在黑暗中扭曲舞动。

    紧接着,远处另一个铁笼之中再次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叫声,几乎是同时的,黑暗中又一簇火光燃起……越来越多被囚笼困住的女人开始放声哭叫,那星星点点的火焰也连出一片火海,仿佛是一颗星子落进了干草垛中,哭嚎与火焰在洞穴里一同扩散开来。

    这画面实在过于诡谲,雪茸只感觉脑袋忍不住地胀痛,眼前的画面也在跟着扭曲晃动。

    不知为何,他恍惚间竟觉得,眼前这刺目的紫色的火海,就是那些女人一阵阵尖锐的哭声凝结、燃烧而成的,她们的哭声仿佛都有了统一的节奏,一下一下地,推着面前的火,摇曳、生长、蔓延……

    但比起抽象的诡异,当下的危险显然更加的严峻。

    只是眨眼间,他们便彻底被紫色的火海包围,犬类都是极其怕火的,眼看着拿着火把的人一点点地靠近,刻耳一边努力俯首警告,一边却忍不住地向后退着。

    另一边,闻玉白也表情凝重,额头开始渗出汗水来。

    “大爷的……”菲比又一次崩溃了,忍不住抬头骂道,“这又是要干什么??不会要烧了我们吧??”

    阿丽塔也明显紧张起来,却不忘分析着眼前的情况:“在这种地方点火……除非他们也不要命了?”

    地下的空间十分狭窄,眼前的火焰又有着比正常火焰更高的温度和灼烧力,想要把他们全都烧死在这里,大抵是整个地下空间都保不住了。

    菲比刚要被这句话安慰到,下一秒雪茸就幽幽地开了口:“但我看,他们确实也没有想要活下去的打算。”

    经雪茸这么一提醒,众人才发觉此时情况的不妙——此时,最前面带队的信徒上前一步,他高举起火把,抬起头挥动着四肢,似乎在跳一个诡谲的舞蹈。

    眼看他的动作顿住,闻玉白忽然一阵不妙的预感,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

    但是迟了。

    男人直接拿起火把怼向自己的脸,几乎是一瞬间,他的面部就被紫色的焰火吞噬,在菲比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中,一股肉被烧焦的气味迅速蔓延开来。

    “啊……呃……”男人顷刻间被烈火包裹起来,他的衣物开始剥落,全身都变得焦黑。他的表情是极致的痛苦,但他的目光却燃烧着强烈的兴奋——

    “注……视……我……”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中,男人从嗓子眼里挤出了断断续续的音节。

    他扑通一声,直直跪在地上,忽然,他仿佛受到了什么鼓舞一般,忽然在烈火焚烧中张开双臂,仰起头呼唤起来:“注视我!!”

    这一声宛如一道惊雷劈进身后的人群之中,手持火把的信徒纷纷效仿,拿着紫色的火把,狠狠戳向自己的面部——

    “注视我!”“注视我!!”“注视我!!!”

    一声声近乎癫狂的呼喊声伴随着女人凄惨尖锐的悲鸣,在愈燃愈烈的紫色火海中撕扯爆裂。

    最前方的人已经被烧得焦黑,但就算只剩一只骨架,他们依旧跪在地上,带着浑身熊熊的烈火,朝着圆心中央的几个人缓慢地爬去……

    这回所有人都看了明白——他们把自己当成燃料,把这地下城当作祭坛,把中间的活人视为祭品。

    他们要在黎明到来之际,为所谓的目光女神,举行最后一次盛大的祭礼。

    哀鸣声、尖叫声、烈火焚烧的噼啪碎响……跪爬的焦黑骨架、哭泣的无眼女人、熊熊燃烧的烈火……

    所有的一切杂糅在一起,仿佛一场光怪陆离的奇异噩梦,抽象得痛击着雪茸的感官。

    烈火迅速吞噬着地下空间的氧气,呼吸开始变得困难,脑袋也开始胀痛。

    眼看着包围圈越缩越小,刻耳也开始烦躁不安起来,它一边将奥丁护在身后,一边朝着面前不断靠近主人的烈火咆哮起来。

    眼看它要伸出爪子抓,阿丽塔赶紧喊了一声:“别碰那个火!!”

    但是已经迟了,刻耳准备收手的一瞬间,面前的人猛地抱住了它的前爪,紫色的烈火便立刻攀了上去。

    “嗷!!!”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紫色的火焰疯了一般迅速向上蔓延起来。

    按照这个速度,不过半分钟,这一头巨大的野兽就会被火焰活活吞没!!

    “刻耳!!!”奥丁一声惊叫,“冷静下来!!忍一忍!!”

    刻耳咬着牙,浑身上下写满了痛苦,但也依着奥丁的话不再乱动。奥丁见状,迅速举起手中的刀,毫不犹豫地对着它的前爪砍了下去!

    雪茸闭上了双眼——“砰!”一声闷响,鲜血飞溅,燃烧的前肢带着火星滚落到一旁。

    刻耳发出一声哀鸣,颤抖着歪倒在了奥丁的身边。

    糟糕。现在的情况真的很糟糕。

    这些紫色的火就像是恐怖的怪物,沾到活物的一瞬间,就可以迅速燃烧全身。而他们被围在正中间,四周出路全无,现在看来,只有被活活烧死的可能。

    怎么办?还能有什么办法?

    雪茸握着手杖的手心渗出汗来,备用的火药已经快要用完,一旁的闻玉白也在用弯刀全力击杀靠近的鬼火,但是对方人数太多,一转眼,闻玉白的手心已经一片血肉模糊。

    氧气快要耗尽了,意识也变得扭曲起来。

    恍惚间,四周的影像开始交错重叠,雪茸只觉得自己站在一颗巨大的、紫色的眸子的正中央。他是瞳孔中映出的画,也是那幽深的瞳孔本身。

    “注视我!!”“注视我!!!”

    在一声声的呼唤、和女人愈演愈烈的哭嚎之中,雪茸的眼前也开始断断续续出现了幻觉——他又一次听见了流水般的琴声,那无处不在的目光,此时似乎也正遥遥看着他。

    那悲哀的、怜悯的、又极其温柔的目光,似乎要从头顶伸来双臂,将自己缓缓拥进怀里……

    难道,“目光女神”是真实存在的?

    雪茸昏昏沉沉地想着,几乎要失去意识的一瞬间,一双大手猛地托住了他下坠的身体——

    “醒醒!!”闻玉白的声音宛如一道利刃,生生将那混沌的幻境撕扯开来,“别睡!!再坚持一下!!!”

    雪茸躺在闻玉白的怀里,只觉得心脏难受得抽搐起来,他咬着牙睁开眼,头疼得快要死了一般。

    再坚持……那也得快想想办法……

    他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却依旧艰难地移动着目光,去寻找突破困境的最后一丝可能——

    强行突围,他们会在一瞬间被火烧死,逐个击杀敌人,自己的火药已经不够,光靠闻玉白一个人,来不及,根本来不及……

    闻玉白还在单手飞着刀,眼看着面前的火焰越逼越近,雪茸再次能量耗尽,沉沉地闭上眼。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等等!你听!!!”

    快要昏睡过去的前一秒,闻玉白的声音再次将他惊醒。雪茸“啪”地睁开眼,忍不住想要发火——大爷的,都快死了还不能让自己安生睡一觉!

    可就在他耳鸣退去的下一秒,他也听到了一丝动静。他猛然睁大眼睛,跟闻玉白一起抬起头——是在头顶!那声音是从头顶传过来的!!

    那一声声的闷响,非常坚定又迅速,显然是在有目的性地进行着敲击着地表。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自己还让梅尔他们在外面接应,现在看来,应该是成功找到了。

    但是,眼看着周围的火越来越近,头顶的声音还有些遥远。

    等他们这么挖,肯定是来不及了。

    闻玉白快速看了一眼四周,跟雪茸快速对了个眼神,雪茸立刻了然,转身拿起手中的手杖,强撑着笑起来:“长官,只有一颗子弹咯。”

    闻玉白面色苍白,嘴角却微微扬起:“够用了。”

    下一秒,闻玉白快速脱下外套裹在手上,接着以惊人的速度弯腰,直接拎起最面前的一名信徒。

    紫色的烈火瞬间点燃了他手上的外套,但在触碰到身体的前一秒,闻玉白就一个回摆,直接将人抡到头顶那块天花板上去。

    在那燃烧的人飞到顶点,即将下落的前一秒,早已经瞄准的雪茸迅速扣下扳机——

    “轰!!”一声巨响。

    火药和紫色的鬼火碰撞,剧烈的爆炸掀翻了头顶的那一层厚厚的地表。

    天崩地裂间,砂石飞扬。

    头顶破来了黎明的光。

    第42章 目光女神042

    和闻玉白分头行动之后,梅尔立刻转身去协调营救的事宜。

    莱安和沙维亚一直在隔壁的卧室待命,接到消息之后,三个人第一时间就赶去了杰克·福德的房间,进门的第一眼,就看见那堂而皇之的地下暗门。

    那时候,杰克·福德还被闻玉白当成人肉门闩绑在暗门的另一端,他们没有第一时间盲目破门。一方面是下不了狠手,三个人里,没有一个有魄力能为了开门,直接将背后的人活生生扯成两半,另一方面,他们深知自己的力量还太过单薄。

    一个闻玉白解决不了的事情,他们三个人加在一起也必然是解决不了的。

    外援,必须要有外援,越多越好的外援。

    三个人紧急商量了一番,却在外援的对象上产生了分歧——

    “我们必须去镇子外找人。”梅尔如是说,“刚刚在路上我都看见了,一路上全是他们的同伙,找镇子里的人就和直接自己送上门有什么区别?”

    “但是镇子里的大多数人肯定是不知情的!”沙维亚有些激动道,“很多人和我一样是蒙在鼓里的,他们很多人丢了女儿、丢了姐妹,心急如焚,怎么可能是坏人??你现在就算变成猫跑到隔壁,回来天都已经亮了,还怎么救人??”

    “那你去一个一个找??”梅尔也忍不住嗓门打起来,“现在这个情况,快速赶到镇子外寻求帮助或许还来得及,一个一个挑选,不仅风险大,而且效率也很低!!”

    正在他们争论不止、互不让步的时候,莱安深呼了一口气,小心却又坚定地开口道:“那个……或许我有一个办法……”

    简单述说完计划之后,两人出乎莱安的意料,快速达成了共识。毕竟大家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快点救人。

    没过多久,即将迎来黎明的埃城,被一声惊慌的呼救声彻底扰醒——

    “不得了了!!教堂着火了!!”一阵烟雾缭绕中,沙维亚的声音响彻街角,“快来救火啊!!神像要被烧坏了!!!”

    在埃城,地陷了可以跑,天塌了可以逃,可教堂一旦出了事,那可是直接震到了所有人的命根子。

    皇家护卫队紧急集合也没有这般迅速,顷刻间,整个镇子的人都纷纷提着水桶涌了出来。

    此时此刻,教堂已经被浓浓的黑烟包围,沙维亚一边飙着眼泪,一边把人拦在教堂外:“别……别进去……咳咳……!!里面的火烧得太大了……千万不要开门!!”

    看着窗户里溢出的滚滚浓烟,居民们纷纷顿住了脚步。殊不知,教堂之内,一堆木柴正在水桶的包围下呼呼冒着黑烟——这种焦油木材点燃之后会释放出大量的浓烟,最能模拟火灾现场的效果。

    “那怎么办!!”人们惊慌失措,遥遥望着那被烈火包裹的教堂,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没有半点儿法子。

    但沙维亚毕竟是精通地形的本地人,他还有一个外号,就是“埃城活地图”。

    早在看见杰克房间里暗门的那一瞬间,沙维亚的脑海里就立刻连出一条路线来——

    “当初建教堂的时候,为了防止火灾和其他灾害,建造者们特意挖了很复杂的地下通道,我小时候很喜欢和朋友们在里面玩,冬天也在这里过冬避寒。后来有一天这里被封了,就再也没进去过。”沙维亚拿出纸笔,认认真真地画了严格按照比例缩小的路线图,然后在教堂外的某处画了一个圈,“这里当初有一个圆形的广场,现在想来,似乎正好和祭坛是对称的方向。如果需要找突破口,那么一定就是这里。”

    此时此刻,人群便簇拥在地图的那个圆圈之上,对着一地的浓烟干着急。

    沙维亚指了指地上的那块空档,说:“虽然防火通道的入口在教堂里,但是我们脚下的这一处是曾经的蓄水池,这里的地面很薄,只要能把这里打通,水就可以顺着消防系统直接到达教堂内部,神像就安全了。”

    或许是沙维亚活地图的身份太有说服力,又或者是在焦急状态下,众人根本无心思考。他话音刚落,就有人拿起铲子,开始拼命掘起地来。

    接着,有着强壮前爪的兽人们开始刨土,大力气的挑夫一担一担地运着石块,铁锹虫化成的半人也在奋力拼搏,而从妓院里逃出来的会喷水的姑娘们也已经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战斗着,就连小胖鼠OO也从莱安的肩头跳下来,用爪子拼命刨着地上的土。

    所有人的心情都像眼前这烈火一般焦急,梅尔仨人尤甚。

    他们死死盯着脚下的这片土地,看着他们一点点地变薄、变薄,心跳声却还是一遍遍在脑海里呼喊着——快些、再快些。

    挖到一块硬石的瞬间,所有人的眼前都不约而同地昏黑下去。挖不动了,可要是再换一处,时间根本耽误不起。

    镇子口的野猪兽人开始尝试着拿脑袋冲撞地面,一声声“砰砰”的闷响,獠牙都要裂开了,石头却纹丝不动。

    其他人也都尝试着各显神通,可这片石头还是太硬,没有人能撼动它分毫。

    难道只能这样了吗?要眼睁睁地看着一切都化为灰烬吗?

    正当所有人都有些丧气时,梅尔的兽耳忽然动了动——“都向后退!!”

    一阵轰隆声从地心迅速攀上地表,带着愈演愈烈的震动在脚底掀开。

    所有人慌忙撤退的下一秒,那被他们打薄到了极点的地面忽然爆裂开来!

    “轰!”

    飞沙走石间,是一片燃烧着紫色火海的地下之城。

    ……

    天花板被打通的一瞬间,地上的人和地下的人都傻眼了,他们大抵都没有料到对面是这一副光景,但是情况也实实在在摆在所有人的眼前——

    “哗——”“哗——”一桶又一桶的水浇灌下来,燃烧着紫火的信徒也就“刺啦”一下,变成一堆堆挣扎着冒烟的黑炭,再没有伤人的余地。

    等救援队绳索落到自己面前的时候,雪茸已经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闻玉白把自己打横扛起来送上地面的时候,雪茸感觉自己就像一块没有感情的奶油饼干,被人用盘子装好递到了梅尔的手上。

    但看见梅尔的时候,他一直高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他有气无力地哼哼了两声,梅尔便立刻会意,赶紧把自己的尾巴塞了过去。

    很小的时候,雪茸就习惯抱着梅尔的尾巴睡觉,那毛茸茸、温暖又柔软的东西抱在怀里,就是他有记忆以来,对家和安全感的全部定义了。

    疲惫、下沉、昏睡。混沌中,雪茸又一次感受到了那所谓的“注视”。

    这一回,那目光中的情感似乎没有那么强烈了,那悲悯、痛苦、挣扎,似乎都在茫茫的紫色火海中消散,它变得像梅尔的猫尾巴一样,暖乎乎、软绵绵的。

    “它”好像安心了下来。不知为何,雪茸有了这个念头。

    “它”又是谁?哪儿来的“它”?很快,这个自以为坚定的无神论者,便狠狠自嘲了一番——哪有什么目光,一定是什么自然科学现象罢了。

    稀里糊涂睡了一天,雪茸终于耐不住肚子饿,自己从梦里爬出来了。

    他本就没有受到任何外伤,甚至他这样的心态,连“受到了惊吓”都不太够得上,最多就是过度疲劳和精神紧张,自然是睡一觉就恢复得差不多了。

    睁开眼,是在一处干净的房间里,床头放着一碗很香的菌汤,一下子把雪茸彻底香清醒了。

    看见坐在床边吞口水的病号,梅尔赶来查看情况:“醒了?”

    雪茸懒得动身子,干脆借着病人的名头,张开嘴要人喂饭:“啊——”

    “啪!”梅尔一巴掌甩在他的脑门子上,冷冰冰道,“检查过了,身体健康,四肢完整,智力正常,别在那儿给我装半身不遂。”

    雪茸委屈巴巴地捂着脑袋抗议:“刚刚正常,现在要给你打成傻子了!!”

    梅尔只当没听见,转身开了个鱼罐头,背过身自己吃去了。见他不搭理自己,雪茸只能抵抗着浑身的懒惰,委屈巴巴地自己下床抱起汤喝了起来。

    一口下去,雪茸的眼睛变得锃亮:“这么好喝!肯定不是你做的吧!”

    被吐槽了厨艺的梅尔一个眼刀刺过去,但又不得不承认:“莫里斯神父做的,他女儿找回来了,说什么也想跟我们表达谢意。”

    不得不说,阿丽塔的运气也是实在太好,这么多天的失踪,不仅没有丧命,甚至连眼睛都完好无损——当然,雪茸清楚,这并非只是运气,阿丽塔的命,其实是她自己救回来的。

    “她状态还好,比你还先醒过来。”梅尔说,“你不是有话要问她?她跟我说随时等你。”

    “既然说了随时等我,那就不急了,让他们父女先团聚团聚吧。”雪茸起身穿好衣服,跳下床,“我先去看看狗长官怎么样了,他伤得好像挺严重的。”

    梅尔微微有些意外——也不知道最开始,是谁巴不得飞去见阿丽塔的。

    “你别去了。”梅尔盯着他对镜整理衣领的模样,缓慢开口道,“他已经走了。”

    “走了?”雪茸顿住了手里的动作,惊讶道,“那么急干什么?”

    梅尔有些无语地晲着他,说:“怎么?人家走还要跟你汇报?”

    “我是说,你看到他的伤没有?”雪茸语气非常平静,但是忍不住语速越来越快,“肋骨都断了,整个人血呼啦查的,怎么走?”

    想到这里,雪茸坦然地摊手:“随他去吧,他是我的敌人,半路上伤重暴毙岂不是最好。”

    梅尔挑了挑眉,轻飘飘道:“我问了,他说他的饲主喊他回去,还说这点儿小伤没什么大不了的,让你别担心。”

    雪茸一听这话,忽然有些别扭起来,抱起双臂冷笑:“倒是怪自作多情的。”

    说完又嘟囔着补充道:“我只是觉得很麻烦,手表的机芯估计还在他那里,这事儿我一直没提,看样子是不大好拿回来了。”

    既然闻玉白已经先一步离开,雪茸便只好去做别的事情消磨一下时间了。

    他翻翻找找,又穿上了沙维亚的警服,趁梅尔不注意,直接从窗子翻出房间,快步赶往案发的地下通道里去。

    此时,地下通道外围满了人,里里外外的,有其他地方赶来支援点警督,有来搜救幸存者的猎犬,有看热闹的路人,也有拿着笔纸伸脑袋探脖子的报社记者……

    混乱的场合最容易浑水摸鱼。雪茸穿着警服,很容易便混了进去。

    面前的路被炸得一片狼藉,有的地方还有严重的塌方,好在他走过一遍的路都差不多记得,没一会儿就顺着记忆,找到了自己想去的地方。

    现在这条路走到头右转,就是雪茸要找的地方。他被关在笼子里的时候听到过这里传来的动静,被囚禁的姑娘们应该会在这里招待特殊的客人。

    他怀疑那位客人就是“幽火”的持有者。

    抱着这一份探究心,雪茸快步走到路尽头,右转的那一刻,他原本轻快兴奋的步伐,在一瞬间便顿住了。

    来之前,他想象中这里或许是一间简易的房间,或者是条件稍微好一些的待客厅,但此刻展露在他眼前的,却是一长排装饰非常气派、甚至是有些奢靡的贵宾室。

    和暴露在土洞里、一排排简陋单调的牢笼形成鲜明对比,这一条走廊修砌得极其讲究,地上是极好的大理石地砖,上方也做了抗震防塌方的吊顶。四周的土道被轰得东缺西少的档口,这条走廊上的机械水晶吊顶甚至都没有掉落半个碎片。

    走廊两侧的大门都是非常厚重的石材制成的,门上是当今最好的机械锁,双管齐下带来了极强的隐私性。

    此时,牧师们正带着猎犬一间间地搜查房间,雪茸探头看向一旁大门敞开的一间,映入眼帘的画面瞬间让他头皮一阵发麻——

    和门外隆重的装修风格交相呼应,贵宾室内的设施更加高端齐全,一眼看过去甚至是满目金碧辉煌,打一眼看过去,光是那床被掀落到床角的雁鸭绒被的价值,就抵得上普通人一辈子不吃不喝赚到的所有积蓄了。

    房间里招待的人身份必然不普通,但这却不是让雪茸触目惊心的。眼前,这充斥着金钱糜烂味的房间里,四处悬挂、散落着各式各样,用黄金打造出来的刑具——

    带倒钩的、带锯齿的、带刀片的、简单的、复杂的、能看出用途的、猜不出用法的,各式各样,应有尽有。

    最恐怖的是,这些黄金打造的刑具之上,都沾着一层又一层或新或旧的血迹,而地上,距离雪茸脚边的不远处,就掉落着一只已经有些风干的、戴着耳环的女性耳朵。

    再往前,每个房间都是类似的情况,只不过房间主人的癖好不同,习惯使用的道具类型和方使用法,也有一定的差别。最前方甚至还有一间较大的包间,应当是供多人娱乐的场所,里面停放着好几个沾血的铁笼,还有散落满地的残肢。

    一路走下来,雪茸只觉得全身一阵阵地发冷——他的猜测还是太保守了,这里不只是手表主人的专属领地,而是很多名流权贵,释放他们暴虐癖好的地下私人会所。

    只是消息提前走漏,所有的参与人都已经不见了踪影,而门口的火焰装置也完全洗干净了他们身上的气味,除了留下一定残骸之外,没有任何线索。

    雪茸在原地怔愣了好一会儿,这才想起自己是来找手表主人的,眼看线索断了,便只能忍着恶心迅速撤离了这里。

    离开的途中,他还不忘穿着这身警服四处打听,用零零碎碎的消息,把整个事情的真相拼凑完整了——

    埃城从事这项地下违法交易,已经长达二十年之久。这些上门消费的权贵,已经成了整个埃城最大的经济收入来源,他们的一次消费几乎能抵得上整个镇子半年的产值,因此,整个埃城的公职人员,几乎从上到下都参与了其中,共同经营着这份天赐的礼物。

    为权贵名流们服务,最重要的就是“私密性”,经营者们从不打听来者的身份,也尽可能不与客人进行接触,甚至为了防止暴露身份,经营者们会提前挖去妓女们的双眼,以确保客人的绝对隐私。

    “虽然大家口头上一直都说,是‘机械之心’带来了‘注视’,但其实大家都清楚,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审讯室中,一名经营者捂着脸颤抖道,“肯定是眼睛挖多、遭报应了吧,自从开始干这件事情之后,大家就都觉得,总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看……”

    “一开始,大家都觉得非常害怕,还有人直接被逼疯了,但到后来大家又逐渐发现,这个‘注视’是没有恶意的。”

    “为了自我安慰,大家心照不宣地创造出了‘目光女神’的存在,每周祭祀日的时候,大家都会把挖走的眼睛,重新烧给女神,还到她的身边去……”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是这个道理,对吧……?”男人苦笑着,面上带着扭曲的乞求,“目光女神一定会原谅我们的……”

    “一定会的……”

    第43章 目光女神043

    杀人的凶手全部落网,手表的主人仍然在逃,至于那闹得沸沸扬扬的传闻中的“午夜刽子手”,将近十来个嫌犯一同认下了这个名号——

    按他们所说,午夜刽子手是他们集体的代号,是为了方便作案、掩人耳目而捏造出来的身份。虽然这很大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其杀人方式多样、地点多变的现象,但还有太多太多谜团没有解开、甚至和他们的说法相违背。

    因此,对于这个说法,雪茸保持绝对的质疑态度。

    回到教堂的时候,厅堂内点火吸引村民的痕迹已经被清扫干净,人们对目光女神雕像群起而攻之的画面并没有出现,但是显而易见的,曾经每时每刻都满满当当的贡台,今天稀稀拉拉的,已经没有什么贡品了。

    镇子上的居民们已经知道了地底丑恶的真相,愤怒和悲伤在那个清晨短暂地笼罩了整个埃城。但是从知道、了解到完全接受,要彻底打破这么多年根深蒂固的习惯和信仰,这中间还有非常漫长的路要走。

    教堂中央,是吵吵嚷嚷的热闹一片。雪茸扭头看去,是沙维亚和莱安一群人围在中间——他们正忙着安置被解救的受害人。

    据调查,这场针对特定女性的犯罪活动已经持续了十多年,受害的女性数量实在太多,年龄跨度也非常广泛,安置程序进行了整整一天,还是有很多人在教堂中苦苦等待着。

    她们有的有亲人哭泣相迎,有的早已经命丧地底,有的从出生起便是孤身一人,从黑暗中被解救,今后又该何去何从,所有人心里都没有底。

    人群中,沙维亚也在努力辨认着每一个被解救的女性。

    莱安问他是否有心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我想知道我妈妈在不在里面……虽然我也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沙维亚自有记忆开始,便是被镇上的福利院收养长大的,母亲这个概念对他来说陌生又遥远,但却不可能没有憧憬。

    “那……你希望她在吗?”不知为何,莱安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沙维亚又一次看向面前这群双眼空洞、精神大多已经失常,被折磨得几乎没有人样的女人,喉头微微一哽。

    “我希望她还在……但是我希望她不在这里。”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如果她还在,我希望她幸福,如果她不在了,我希望她至少走得不要太痛苦。”

    听到这里,莱安也跟着难过起来,他不大会安慰人,只能伸手拍拍沙维亚的肩膀,轻轻叹了口气。

    可他忘了,沙维亚的泪腺比雪茸的耳朵还要敏感。本来就在咬着牙故作坚强,这一声叹气,一下子就把他薄薄的防御机制击了个粉碎——

    “呜哇啊啊啊——”沙维亚红着眼睛爆哭起来,一边抬着袖子擦眼泪,一边怒目圆睁地指责莱安,“烦死啦!!我真的讨厌跟你讲话!!呜呜呜呜呜!!!”

    “啊啊啊对不起对不起!!”虽然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但是莱安还是非常熟练地愧疚起来,“都是我不对,你别哭了!!”

    看那边热热闹闹的,雪茸的心情也跟着上扬——他不大会被旁人的负面情绪所触动,倒是稍微热闹些的场子,都能让他愉悦起来。

    上楼,径直走到那间他偷窥过的阿丽塔的房间时,莫里斯神父正在门口守着,显然短时间里再不敢离开女儿半步。

    阿丽塔应当是和父亲交代过,见雪茸来了,神父没有过多的寒暄,只是满眼虔诚与感激,行了个非常庄重的礼,便让他进房了。

    进门的时候,阿丽塔早已经不在卧床休息,而是低着头,手边放着刚刚吃完的三个大空碗,手里正认真捣鼓着什么。

    雪茸颇感兴趣地走上前,见她没有遮掩,便问道:“我可以看看吗?”

    得到了阿丽塔的点头默许,雪茸便打开了这个木盒子——这是个即将做成的简易手摇机械玩具,木盒子下方是一根长的机械轴,连接着盒子外的手摇柄,机械轴的上方则是一排联动杆,摇动手柄,就可以带动盒子上方的手工花朵上下摆动,造成风吹草地的画面。

    “凸轮机构。”雪茸说,“一年级的基础课,掌握得挺好,但是可以再加一些创意。比如这个地方加一组摆线齿轮,把花瓣的造型改成太阳,就可以模拟出日升日落的效果了。”

    阿丽塔很认真地听完,显然是全记在了脑子里,确认自己消化完了之后,才抬起头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雪茸弯弯眼睛,笑道:“一个钟表匠罢了。”

    阿丽塔湖蓝色的眸子盯了他许久,显然是完全不相信他的话术。

    雪茸耸耸肩,把题目留给她:“那你觉得我是什么?”

    阿丽塔眨了眨眼睛,慢条斯理地开口梳理起来:“你知道机械学院的课程,显然不是普通的钟表匠,而是受到过正规的高等教育。听我父亲说,你刚来埃城的时候,就伪装成了一个少女,刻意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显然是有什么隐情。你见到我的第一面,比起关心受害者的情况,你的注意力更多放在我房间里的‘幽火’上,所以我猜测,你乔装打扮的最初目的,并不是为了破案救人。”

    截至目前,阿丽塔的分析都没有问题,雪茸心里没有一丝紧张,反而因为少女的聪明愈发兴奋起来。

    “上面说的都是已知、大概率不会出错的判断,下面更多的是我个人的猜想,如果有冒犯到的话,非常抱歉。”阿丽塔平静道,“乔装打扮,撇开个人兴趣的原因,最大的可能,要么是执行特殊公务,要么是身份出了问题,为了躲避什么不便暴露。还是刚才说的,你见到我的时候暴露了你的真实目的,显然不是来救人的警探,而同样的,你对‘幽火’的了解并不多,所以也可以判断你跟‘幽火’的原主人,应该也不是一伙的,所以基于以上,我认为你很可能是得罪了什么人,迫不得已不能真身示人,或者很有可能,是个被通缉的逃犯。”

    说到这里,阿丽塔的推测距离真相越来越近,雪茸下意识屏住呼吸,心跳也颇有些激动地加速起来。

    “很抱歉我直接把你预设为逃犯了。”阿丽塔说,“我仔细联想了一下近期的新闻,和你一样熟练使用机械武器,又对‘幽火’感兴趣,让我想到了最近那一起在神耀日上引发飞艇爆炸的事故——因为据我所知,飞艇的燃料大概率和‘幽火’是同一种东西。”

    雪茸彻底不说话了。他平静地看着阿丽塔,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只是在心底期望着,这个姑娘不要傻到要去揭发自己的身份——即便是自己花了很大的风险才将她救出来,即便自己什么都还没有问出来,但一旦威胁到了自己安全,该清除的就一定不能手软。

    “最重要的是,你说你也不信神。”阿丽塔刻意强调了“也”这个字。

    雪茸知道,她这是在表明立场,聪明的人会提前给对方喂下定心丸,他也确实受用——可以判断,这个姑娘暂时还不危险。

    “这个世界上,不信神的人,有八成像我这样不敢表明立场,有一成已经因为大放厥词被当众处死,还有一成则不得不沦为逃犯。”

    阿丽塔抬起头,直直看向雪茸的眼睛:

    “所以,BUNNY先生。请问是你吗?”

    雪茸看着她,沉默了许久,没有接她的话茬,只是弯起眼睛笑起来:“别想给我背黑锅,无神论罪人的帽子你爱戴你戴,我可不稀罕。”

    阿丽塔的眼神却没有丝毫地犹疑:“我确实是无神论者。实际上,越是深入学习机械和能量的相关学科,我越是觉得所谓的神明实则根本就是虚无缥缈的骗局。我相信真正在这个领域深耕过的机械师,一定都会产生这样的疑虑——有些动能问题,根本就是文献里的资料都解释不通的。”

    眼前这姑娘这么大胆地表明自己的态度,确实是在雪茸的意料之外。他问:“你就不怕我不是BUNNY,像教会告发你吗?”

    阿丽塔的眼神依旧明亮而坚定:“怕,但从我选择质疑‘机械之心’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做好了终有一天要为真理献身的心理准备了。”

    自我意识过剩的中二病,果然是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雪茸心里有些想笑,但依旧很是喜欢阿丽塔的这份纯粹与直率。

    总欺负个耿直孩子也没意思,雪茸直接摊牌:“对,没错,我就是BUNNY。如果你也不信神,我们就是一个战线上的伙伴了。”

    听到这句话,阿丽塔的眼里终于露出了欣喜的笑意——这还是雪茸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这样的神情。

    “好了,那就别绕弯子了。”雪茸拍拍手说,“你知道我来是干什么的。”

    阿丽塔点点头,闷不吭声地转身,从身后上锁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厚厚的笔记本:“这是我这段时间对这块燃料所有的观察笔记和实验记录,我觉得应该是你想要的。”

    雪茸睁大了眼睛——他本以为最多问一些情报,没想到阿丽塔居然愿意把这么重要、这么详细的笔记统统交给自己:“你确定,这些都要给我吗?”

    阿丽塔点点头说:“你说得对,你当我的老师绰绰有余,所以它更应该在你手上,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可惜,‘幽火’手表的外壳和里面取出来的燃料,闻警官离开的时候全部都带走了。”阿丽塔说,“我觉得那才是你更需要的。”

    雪茸看着手中厚厚的笔记,有些意外,但一联想到这背后牵扯到的事件,想到这背后的两条人命,和她惨遭囚禁的这段经历,似乎又理解了:“是想彻底做个了断了吗?”

    阿丽塔有些意外地抬起眼,摇摇头:“不,这只是个开始。这些数据和实验内容我已经全都记在脑海里了,这只手表我也已经熟得不能再熟,即便它们不在我的手里,我也会继续研究、继续调查的。”

    雪茸看着她倔强又坚定的眼神,似乎明白了有时候梅尔看自己犯倔,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笑了笑,说:“那太好了,如果今后我有什么想了解的,可能还会跟你通讯,到时候,我会附上我临时的通讯地址,方便你找到我。”

    阿丽塔听到这里,顿时激动地深吸了一口气,但还是竭力保持着语气的平稳:“那我有些其他的机械方面不懂的问题,可以向您请教吗……老师?”

    见这人老师都喊上了,兔子的尾巴差点儿直接翘到天上去:“当然可以,只要你能联系上我,随时可以问我。”

    阿丽塔顿时激动得连脖子根都涨红了起来。

    雪茸此时的兴奋也不亚于他——自己天天追着许济世的屁股后面喊老师,终于轮到自己当老师了,这种感觉,简直爽得他天灵盖儿都飞开了。

    鉴于阿丽塔给自己带来了巨大的情绪价值,雪茸当即热情倾囊相授,帮她解决了很多困扰和难题。

    细心教了一遍,雪茸才有些疑惑道:“你的知识水平和动手能力明明已经很强了,为什么还要做这么简单基础的东西?”

    他指的是阿丽塔的桌面上,那只凸轮机构的手摇玩具。

    阿丽塔顿了顿,然后笑了起来,眼中却是无尽的遗憾与难过:“因为这不是我做的……这是奎尔让我教她做的最简单的玩具。她想做好了送给吉姆做定情礼物的。”

    雪茸听到这里,有些意外地睁大眼睛:“定情礼物?他们不是……?”

    这个案子调查到中期,所有人都默认奎尔和吉姆是单纯的买卖关系,没想到……

    “嗯。”阿丽塔笑了笑说,“他们……应该是爱情吧。是不是很奇怪?但是小偷和妓女,也有选择相爱的权利吧。”

    雪茸乐意听任何一个八卦的故事,阿丽塔便也选择娓娓道来——

    “其实见奎尔的第一面,我就知道她是个很聪明的姑娘。如果她不是出身贫苦,不是因为饥荒和瘟疫流离失所,如果她跟我一样,有个神父做父亲,或许她现在也是某个学校读书很厉害的学生,而不是被迫流浪到埃城讨生活了。”

    和所有的俗套故事有着一样的开场,美丽贫苦的姑娘来到肮脏的堕落地谋生,经历过崩溃痛苦,无数次自我怀疑,偶尔又忍不住做美妙的清梦,却又被次日残酷的晨光照回现实。

    “镇上的所有人几乎都认识我,奎尔也不例外。她每周都会来教堂虔诚地做礼拜,所以我也记住她了——很漂亮、很纯净的女孩子,说话总是很温柔很礼貌,就算我知道她是什么职业,还是会很喜欢她。”

    她们真正的熟识,是源于一次深夜,所有信徒都已离去,读书夜归的阿丽塔却在踏进教堂门的一瞬间,看见一座玻璃窗前的地上,一袭素白连衣裙的少女正在数着拍子无声地起舞。

    “当时一束月光正好透过窗子洒下来,刚刚好将奎尔拢在正中央,那一瞬间我仿佛站在了舞台之下,看着聚光灯照耀着的少女翩翩起舞。”阿丽塔说,“她真的很会跳舞,用吉姆的话说,她就像是一朵开在舞台上的雏菊,素雅、纯洁、热烈,或许并不惹眼,但任何人看到都注定会喜欢。”

    那天晚上,阿丽塔主动上前跟她搭话,才知道她是想尝试着去“糖果诱惑”的舞台上表演跳舞,但是怕自己过不了审核,就只能一遍一遍练习。

    要问她为什么会在教堂的角落练舞,她大抵也答不上来,或许也正是路过时被那簇朦胧的月色触动到,雏菊想要盛开,便就开在那了。

    “我觉得这么干净、这么漂亮的舞去‘糖果诱惑’跳,简直就是暴殄天物。但是奎尔没有别的选择,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妓女,卖淫地的色情秀,也是她能够得上的最好的舞台了。”

    后来,在翠丝的指使下,奎尔换了一身暴露的衣服、加了几个勾引意味强烈的动作,终于如愿以偿登上了舞台。

    尽管这样的表演很痛苦,但是这一晚,还是彻彻底底改变了她的命运——永夜巷的身无分文小偷吉姆,和偶然路过此处,身份至高的神秘人物、“幽火”手表的持有者,两个身份悬殊的男人,在同一个夜晚,同时被她吸引走了目光。

    当晚的吉姆没有任何动作,他来这里只凑够了最低消费的酒水钱,上前带走姑娘注定是他旁观着其他有钱人表演的节目。

    但这一夜,他看着那衣冠楚楚的男人走上台去,亲自带走了那明明像雏菊一样素雅,却硬生生被人包裹成艳俗玫瑰的姑娘,气得快要把手里的杯子都捏碎了。

    他知道自己无计可施,台上的姑娘永远只属于有钱的人,但这不妨碍他一整夜彻夜未眠。

    第一次,他看见一个色情场上的舞女,没有想象出低俗不堪的画面,只是闭上眼睛,就看见一株素白的小花,在月光下旋转、旋转、旋转……

    而另一边,受到贵人青睐的奎尔很开心,却又很苦恼。

    她告诉阿丽塔,对方对自己很好,出手大方,照顾人也很周到。但她同时也很顾虑,因为当初上台牵走她的人并不是她最终的顾客,她摸不清对方的底细,却直觉那人身份非常高贵,是自己怎么也追不上的。

    她很清醒,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可能追求和这样的人产生爱情,她更多顾忌对方的身份,怕一不小心给自己惹上什么麻烦。

    另一个苦恼,则是源于男人的一句话——

    “他总是对我说,我真的很像某个人。他有时候会特意让我去穿某件衣服、去做某个动作,他还让我去弹钢琴,可是我不会弹钢琴,一弹就露了馅,他就会非常生气,有时候还会动手打我。”那天夜里,在旧教堂的窗棂下,奎尔哭泣着对阿丽塔诉苦道。

    现在想来,那天晚上,吉姆一定也躲在教堂的某个角落里,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哭诉声。第二天晚上再来练舞时,那片窗户专属的月光中,静静躺着一束漂亮的雏菊。

    “从那天开始,吉姆就开始追求她了。”奎尔笑笑,“手段很俗套,像他这样的,估计除了奎尔这傻子,什么姑娘都追不到吧。”

    自那天起的每一个夜晚,奎尔都会在月光下跳舞,吉姆就是她唯一的观众,给她最热烈的掌声、给她最笨拙的赞扬,给她摘来最美丽的花朵。

    他告诉奎尔,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纯净的花儿,她不需要迎合任何人的口吻,不需要改变妆造和舞姿,在自己的面前,她只需要跳自己爱跳的,她可以大胆、开心、自由地表达她的所有。

    白日里,他无力改变奎尔的节目,就悄悄地在表演前,到后台给她送上一朵新摘的雏菊,让她别在胸前,让最靠近心脏的位置,依旧可以保持她心底最纯净的模样。

    他说,知道奎尔不喜欢自己小偷小摸,所以在见到她的第一面就已经决定金盆洗手。他在永夜巷做起了卖花的生意。他的经商头脑很好,很快就能攒到足够的钱,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花店,等店面盘下来的时候,奎尔也可以辞掉这份工作,和他一起,经营一份属于他们的,微渺但是充满幸福和希望的新生。

    奎尔和阿丽塔说过,她要做一只雏菊盒子玩具送给吉姆。

    她说,吉姆就是这只承载着花朵的盒子,他是一片并不富饶的土壤,却守住了雏菊最后的一丝纯真和梦。

    此时,正好一簇光透过窗台越到了阿丽塔的桌上。

    阿丽塔轻轻将盒子捧到光照的地方,打开盒盖,轻轻摇动手柄。

    一阵“叮咚”的轻响,机械轴带着拨片缓缓转动。

    雏菊终于踏入晨光中起舞。

    第44章 目光女神044

    这个故事,听得雪茸坐立不安、如芒在背——他一向对这种温情的东西消化不良,比起这个,他更想听的是那种那种的八卦故事。

    但出于对阿丽塔本人和故事主人公的尊重,雪茸非常配合气氛地沉默了许久。等他觉得沉淀得差不多了,才开口提出疑问:“可是,不是说吉姆早就金盆洗手了吗?为什么会去偷那家伙的手表?”

    他发誓他没有抬杠的意思,他真的是单纯地好奇。

    阿丽塔也没想到他一开口就说这个,怔愣了一下:“也许是因为他欺负了奎尔?”

    雪茸不大能理解一切感情用事的行为逻辑,他尝试着去揣摩感受,但很快就宣告失败了——

    “就这??你们人类谈恋爱都这么随便的吗?”雪茸有些窝火,语速越来越快,“偷了对方金主的手表又交给对方去当掉,这是生怕奎尔死得不够快?换做是我,我绝对鼓励奎尔跟金主认真交往,让她先拿着对方给的钱重金请个老师学钢琴,毕竟高投入就有高回报,只要能顺利当上某人的替身、成功讨得金主的幻想,她今后就可以安安心心把对方当成提款机。这样别说是盘个店铺了,到时候或许盘个城下来都轻轻松松,还有什么不能翻身的道理?”

    阿丽塔听得目瞪口呆,许久才发出一声真诚的疑问:“老师……你应该没谈过恋爱吧?”

    被戳中了痛点的雪茸差点儿直接炸毛,但还是端住了作为老师的姿态,“唰”地伸手指向她的鼻尖:“再出言不逊就逐出师门!”

    阿丽塔乖乖抿起嘴巴,随后又忍不住小心翼翼开口道:“难道他真就是为了赚钱鬼迷心窍了?”

    雪茸摇摇头,对她的想象力颇为不满:“就不能来点更合逻辑、更迫不得已、更刺激的理由?”

    阿丽塔眨眨眼:“比如?”

    “比如被谁指使之类的。”雪茸打了个响指,“毕竟金主那边是可以搞到钱的,他却选择了另一种更有风险的方式,那就说明,风险对应的回报率惊人。再结合他短期之内,居然就有能力准备盘下一个店铺,这么多钱光靠卖花的盈利几乎是天方夜谭,所以我推断,一定是在他们急于脱身的时候,有人出了比金主带来的利益更高的价格,买通了他。”

    本来还觉得这话纯属是雪茸大开脑洞现场编故事,没想到听完之后,阿丽塔居然觉得逻辑似乎对上了。

    只可惜,想要沿着这条线索查下去,凭他们的能力根本就是蜉蝣撼树。

    这才分别不到半天,雪茸就开始想念他的老搭档了:“诶,要是狗先生在就好了,手表还在他的手里,他也肯定有办法查清楚资金流,倒着摸过去,应该就能真相大白了。”

    跟阿丽塔聊了许久,雪茸把该问的也都问了个遍,便抱着她送给自己的实验笔记离开了房间。

    刚一推开房门,雪茸便看见楼下围满了人,他的好奇心又一次作祟,赶紧探头,仗着高度优势,将情况尽收眼底。可刚一看清情况,雪茸就忍不住皱起眉来——人堆中围着的,并不是什么活人,而是一具具从地底搬出来的尸体。

    他们有的,是因自焚而变成一堆焦炭的信徒,有的,则是因为过于虚弱导致抢救无效的女孩。

    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不管是这场麻烦的制造者还是受害者,此时他们都平静笔直地躺在一块块白布之上,双手交叠放在胸前,仿佛在虔诚祈祷,又恍若沉沉睡去。

    这么多尸体摆在面前,有的还相当不大好看,雪茸下意识一阵反胃,他想撇过脸去,但是好奇心实在不容许他缺席这么盛大的场面。

    于是他双手捂住了眼睛,偷偷露出个指缝来,压着恶心小心翼翼地窥探着。

    紧接着,莫里斯神父拿着经书和圣水,缓缓踏进圈中,一边垂着眸子念念有词,一边轻轻在每一具尸体的额头中央滴下一滴圣水来。

    似乎全天下所有的宗教仪式都是一个风格。雪茸下意识联想到地下经历的那场邪恶狂欢,差点儿忍不住吐出来——至少眼前这个仪式看上去没有那么邪性,而神父本人的气场,也显然纯良太多太多。

    “纯净的灵魂啊!窗前烛光已灭,请在这良夜安眠。此刻的星化成碎片,凝成明朝的晨阳,和天上的云一起,肩并肩来到机械之心的身旁……”

    说实话,躺在地上的尸体要么全身焦黑几近腐烂,要么被挖去双眼面目狰狞,但神父看着每个人的目光,都是众生平等般悲哀与慈爱。

    他轻轻念着祷告词,时不时弯下腰轻抚起他们的面颊。随着四周人群中传出一声声的哭泣,他的眼中也渐渐蓄起了眼泪,和手中的圣水一起,轻轻滴在了面前一具具冰冷的身体之上。

    虽然雪茸并不信神,但他知道,只有有足够悲悯之心、共情之力的人,才有资格成为主持仪式的神父。他的所有痛苦和哀怜都是真的,或者说,他感受着所有人的痛苦悲伤,所以他的痛苦亦是所有人的数倍。

    在莫里斯慈悲的气场下,雪茸忽然觉得,眼前这密密麻麻的尸体堆,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忽然,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崩溃大哭。雪茸循声望去,是个眼熟的小女孩儿——

    “姐姐……我没有姐姐了……”小女孩儿抽噎着冲进人群中,抱起一具少女的尸体嚎啕大哭起来,“她说过要给我买书包的……我现在不想要书包了……我只想要姐姐……”

    说到书包,雪茸便想起来,这个小姑娘是最早报案的一批人,她的姐姐本不在这群人的狩猎目标之中,却因为一不小心撞破了奎尔被杀害的现场,被强制带到地下灭口。

    看见露娜冲了过去,周围围着的人们也纷纷走上前,抱住了自己的女儿、妻子、姐姐、朋友……

    他们不约而同地搂住了地上的人,忍不住流着眼泪,不顾他们脸上的伤口和血痕,抚摸、轻吻他们的脸颊。恐怖苍白的尸体静静躺在他们的怀中,却比失而复得的宝物还要珍贵。

    亦或者说,他们的存在,对于某些人来说,本就是无可替代的珍宝。

    莫里斯神父站在人群中央,双手合十泪流满面。人群里的哭泣声也像是传染一般,从微小的点,迅速扩散到了洪亮的一片。

    这就是所谓的“圣事”,赶在尸体形状还没变化、尚且保留最后一丝体面之时,给活着的人举办的,最后的告别仪式。

    雪茸平静地趴在二楼栏杆上,望着众人哭嚎成一片。

    他对教会一切神神叨叨的仪式和迷信活动都充满了反感,但这一回,他似乎并没有特别排斥。

    人群中的哭嚎声越来越大,有那么一瞬间,雪茸甚至感觉到了莫大的悲痛化成了实形,快要将整个埃城都生生淹没了。

    也就在产生这个念头的同时,雪茸忽然感觉手心一阵发烫,他下意识摊开掌心一看,才发现刚刚阿丽塔交给自己的那瓶燃料,不知什么时候突然爆燃起来,平时微弱到几乎隐身的火苗,此时在瓶中熊熊燃烧着,连瓶口的木塞都被烧得通红。

    雪茸赶紧将瓶子捏起来观察,可也就是一瞬间,那火焰也就恢复如常,又变回曾经恹恹的模样了。

    而此时,身后的“圣事”也已经告一段落,遇难者眷属不得不忍痛分别,而教堂里的牧师,纷纷卷起地上的白布,将地上的尸体打包带走举行“云葬”。

    云葬是整个大陆统一的丧葬方式,在亲属举办过告别仪式后,逝者遗体统一由殡葬飞艇带至空中安葬。相传这样的方式可以让逝者的灵魂飞升至云端,和伟大的机械之心一起,静静守护着整个大陆。

    这样的丧葬方式每天都在进行着,雪茸对此也见怪不怪。他更感兴趣的其实是殡仪中心的飞艇——这里应该也有燃料。

    可有飞艇的地方就少不了一层又一层的猎犬,雪茸光是从二楼向下眺望,就被扑面而来的狗味冲得一阵头皮发麻。

    他必不可能冒这个险的,除非有靠谱的狗长官替他撑腰。雪茸有些遗憾地趴在二楼的阳台边,在短暂的半天时间内,再次思念起闻玉白来。

    与此同时,埃城最好的一家酒店内,活着就被人怀念的猎犬先生,正满面疲惫地站在淋浴间内。

    他伸手拧开室内管道系统的黄铜把手,锅炉煮沸的热水从花洒喷涌而出,浴室内顿时腾起一片雾霭。

    看样子闻风清这回拿下了案子,心情确实不错,居然舍得花大价钱给自己订了一间有通了热水的酒店——现当代,虽然工业蓬勃发展,但蒸汽技术大多还是使用在军事、工业、生产领域,民用生活方面用到这种技术的,可谓是少之又少,奢之又奢。

    但说实话,虽然热水可以舒筋解乏,但在背上的伤口还没好全的前提下,闻玉白现在的状态,并不太适合洗热水澡。

    高于体温的热水顺着肩胛的肌理流向全身,一瞬间,结痂的伤口便化了开来,浓浓的血腥味蒸腾进一片雾气之中。

    闻玉白皱紧眉头绷起嘴唇,抬头,任由血迹斑驳地爬满全身,从肩头到臂膀,每一寸的线条都不能幸免于难。

    疼痛的感觉很实在,似乎连着心跳一起,牵住了整个后背的肌肉,让每一次呼吸都变得紧绷起来。比冷水澡还叫人冷静。

    闻玉白裹着浴巾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肩头的肌肉上挂了一层薄薄的水珠,也不知是淋浴未擦干的水,还是疼痛新渗出的汗。

    他的面色有些苍白——这次的伤并不轻,无论是皮外伤,还是肋骨断裂,都需要他好生休养一阵子。

    麻烦的是,大陆的医疗发展远不如工业和毒理。人们有能力用药草毒死一头大象,却偏就配不出一个能镇痛消炎、续筋接骨的方子。

    每当这种时候,闻玉白能做的就只有躲在角落中静养。断骨重生靠实力,伤口抗炎看运气。

    这回他的运气似乎要差一些。他手脚有些发沉地趴到床上去,后背一阵阵地钝痛,整个人也疲惫不已。

    明明回去已经第一时间清理了创面,但似乎还是有些发炎,以至于现在闻玉白似乎发起了烧,全身都没什么力气。

    闻玉白阖上眼睛,眉头紧皱。昏昏沉沉间,他的脑海里闪现过一个个重伤后感染死亡的战士和猎犬。恶化无一例外是从发烧开始,结局也都是一样的窝囊、憋屈、痛苦、难堪。

    他觉得自己症状不重,还不至于会死去,但这不妨碍他此时此刻焦躁得难受。

    “咚咚咚。”将睡未睡之时,门口传来了敲门声。他听得出门外的是闻长生。

    闻玉白微微睁开眼,应道:“进来吧。”

    随着门“吱呀”一声,一只叼着篮子的伯恩山犬摇头晃脑地走进房里,末了还不忘关上房门。

    “汪!”闻长生将篮子放到他的床边,乖巧地摇起尾巴——里面有餐食和水,闻风清的心情看来是真的好,今天的伙食可谓前所未有地丰盛。可惜今天的闻玉白是半点儿胃口都没有。

    看见闻玉白一副恹恹的模样,闻长生警觉地立起耳朵,在他的床边绕了一圈,接着很快变回了人形。

    “哥,你伤得好严重哦!”闻长生惊叹道,“伤口都红了!还在冒血呢!”

    闻玉白不想说话,只是微微侧身,将脑袋撇到另一边去。

    闻长生说:“不过没关系,主人让我去帮你拿药,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药?”闻玉白疲惫地将双眼睁开一条缝,狐疑道,“哪里来的药?”

    他太过了解大陆的医疗水平,以至于说到药,他的第一反应是,闻风清终于忍不住想要把自己毒死了。

    “是主人在老家时候的老相识了!就在埃城本地开药铺的,但不是大陆的药方,所以放心用吧!”闻长生摇着尾巴道,“很巧呢,据说他前不久因为兜售非法药物被关了,今天刚刚解除监禁,不然还真找不上他!”

    刚一说完,闻长生便放下菜篮子,开开心心地变回犬状就去找人开药了。

    闻玉白发着烧,大脑有些短暂的罢工,直到闻长生离开很久,他才想起什么般睁开了眼——东国人,埃城本地开药铺,前不久刚刚被关……

    这不是兔子的那谁吗??

    同一时间,埃城旧教堂内。雪茸目送着漆黑的殡葬飞艇升空,怅然若失地转过身去。

    一回头,正巧看到了墙壁上的日历,他这才猛然想起,今天是许济世刑满释放的日子!

    虽然是自己一手把人送进去的,但能再次重逢,雪茸自然也是分外开心。

    他兴致高昂地回到房间,找到正在晒太阳打盹的梅尔:“今天老师就能出来了!我去打两瓶酒给他接风洗尘!”

    梅尔懒洋洋抬起眼皮子,在太阳下伸了个懒腰,变回人形,礼节性问道:“要不要我陪?”

    “不用!”雪茸开心道,“现在整个埃城都知道我是救人的大功臣,猎犬也已经走了,没有什么比现在更安全的时候了。”

    梅尔不爱掺和雪茸的社交场,也正巧讨厌药铺子里刺鼻的草药味,更不想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围着这祖宗转,便顺势而为道:“行。注意安全。”

    一转眼,雪茸便没了影儿。

    见许济世的心情也许没有那么迫切,但是向自己的老师炫耀自己也当老师这件事情,可是憋不了哪怕一秒钟。

    雪茸沿街打了两瓶最好的酒,又搭了辆马车,一直坐到那曲径通幽的林子前。

    雪茸一向觉得,许济世把药铺选在这么一个连马车都开不进去的小破地,就是对他非法行径最大的欲盖弥彰。事实证明,不管他躲在哪里偷偷卖他的药丸,该被抓的还是逃不掉。

    下了车,一路晃荡着酒瓶哼着小曲儿,朝着林子深处进发。他早在脑子里一遍一遍打好了草稿,一会儿该怎么跟许济世好好炫耀自己当老师的事情。

    他的步子也是肉眼可见的轻快,要不是心脏不行,他怕不是走着走着都能跳起舞来。

    眼看着“神医药铺”的招牌就在不远处,房间里还传出幽幽的灯光,雪茸便知道许济世已经回来了。

    顺着熟悉的草药香味,他加快了步子,可走到门前处刚准备推门,手里的动作便僵在了原地。

    “嗯嗯,好的!”一声温和又明朗的男声从门口传来,“药粉外用,药汁擦拭,药渣湿敷,我都记住了!”

    虽然对方的声音人畜无害,但是雪茸几乎是下意识地拉响了红色警报。

    他第一反应是躲起来,但是不知是不是同样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还没等自己有任何动作,门对面的人以极其惊人的速度推开了门——“哗!”

    没来得及逃走的雪茸僵在原地,看着门后的人——

    高大的身材、漆黑的瞳仁、下垂的兽耳。

    一只陌生的猎犬出现在他的面前,而他黑洞般的双眸正直直望着自己。和他方才温润阳光的声音不同,此时他看自己的目光没有任何感情与波澜。

    似乎只这样望着,便能一层层剥开他的外皮、啃噬他的血肉。

    雪茸几不可闻地握紧了手杖,心跳也忍不住加速——

    他有预感,自己应该是被识破了。

    第45章 目光女神045

    雪茸很清楚地感受到,眼前这家伙和闻玉白完全不同。

    如果说,闻玉白身上属于人类的克制和理性,让自己在忌惮他的同时,时不时还能生起欣赏他、调戏他的欲望,那对于眼前这家伙,雪茸却只能升起一个念头——快逃,彻底远离。

    这只猎犬从思维模式到行为特征上,都是完完全全的兽类,他不会对猎物有任何的同情、怜悯,也不会去思考厮杀和狩猎背后的意义。

    被这样的家伙擒住,自己注定只有死路一条。

    可此时,再做反应也为所欲为。从意识到身份被识破,到对面的家伙变成巨犬的模样,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雪茸也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抬起了手杖,他根本来不及有其他动作,只知道这一刻,自己如果不能一枪崩了这狗的脑袋,那被咬掉脑袋的一定就是自己。

    可根本不等他扣下扳机,那高大的猎犬便已经逼到了自己的面前。

    “啪”的一声,手杖被打掉到了一边,雪茸反应过来时,已经被那猎犬生生扑倒在了地上。

    雪茸睁大了眼睛,尽管这时隐藏身份的价值已经微乎其微,但他还是拼尽了全身力气才忍住没让兔耳朵掉出来。

    他死死盯着那巨犬漆黑的双眸,死死咬着后牙,全身止不住地颤抖。

    他看起来像极了一只被摁在爪子下的白兔,楚楚可怜、毫无反抗之力,但在那猎犬看不见的视觉死角处,他却悄悄弯起右手的手腕,试图去够藏在袖管里的那把匕首。

    或许是这猎犬被下了“留活口”的命令,他这样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却迟迟没有咬断自己的脖子。

    既然这样,自己也就不必客气了。

    雪茸几不可闻地深吸一口气,脑海里快速计划着——左手从下往上锤击他的下巴避免撕咬攻击,右手打好配合,用匕首直接捅他的心脏,整个过程必须快准狠、一气呵成。

    机会只有一次……

    “啪。”轻轻一下,匕首落进右手掌心。

    也就在这一刻,猎犬感受到了他的异常,漆黑的眸子轻轻向下扫了一眼。只一瞬间,猎犬就改变了策略,爪尖爆出来的一瞬间,腾然升起的杀气也几乎要把雪茸压死在了地上。

    他已经决定要杀自己了。雪茸也快速展开匕首——好巧不巧,自己也是铁了心要杀他。

    雪茸挥起匕首的一瞬间,猎犬的爪子也朝着雪茸的脖颈挥去,可就在两人同时抬手的那一刹那,身后传来一声冷厉果断的命令——

    “长生!住手!”

    那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却遥遥散发着叫人不敢违抗的压迫感。

    几乎是违反惯性的,猎犬的爪子急停在了雪茸的颈前,雪茸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举到半空的手也顿了下来,接着悄无声息地将匕首藏回袖中,面上重又恢复成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此时此刻,身后的人又平静道:“长生,放开他。”

    猎犬收回了爪子,杀气也在顷刻间消失了,将雪茸丢在原地,转身对来人屁颠屁颠摇起尾巴来:“汪~!”

    危机解除了。雪茸松了口气,眼前黑一阵白一阵,许久才缓过神来,慢慢坐起。

    不远处,换了一件新大衣的闻玉白,正面色冷峻地朝他们走过来。

    案子都已经结束了,那家伙居然千里迢迢又救了自己一命。雪茸想不明白他的动机,但还是满心地庆幸。

    他心里清楚得很,要不是闻玉白及时出现,自己想拿一把刀子搞定面前这只猎犬,几乎是做梦都不可能的事情。

    一转眼,面前的猎犬又变成了人类,摇着尾巴开心地绕到闻玉白身边:“大白哥!”

    能这么称呼闻玉白,看样子他们关系确实亲近。雪茸坐在地上,一边深呼吸抚平自己的心跳,一边暗中观察着两人的互动。

    猎犬此时也看向雪茸,欢喜地指着他道:“这是那只兔子!我们抓住他吧!”

    卧槽……雪茸被那家伙指着,全身都冻住一般冰凉僵硬。

    虽然知道那家伙已经看破了,但就这么大喇喇当众戳穿自己,这也太刺激了?!

    对于这种过于直白精确的指认,雪茸虽然心虚到了极点,却不忘第一时间狡辩:“……什么兔子?”

    果不其然,那猎犬根本不听自己的狡辩。可另一边,自己跟闻玉白的合作也已经结束了,又一阵不妙的猜想爬上心头——难道这家伙大老远赶来,就是为了亲手撕了自己??

    雪茸瞬间脑补出二犬撕兔的血腥场面,两眼一阵发黑,但坐以待毙从不是雪茸的作风,绝望中,他还不忘悄悄伸手,企图抓住掉落到一边的手杖自保。

    可他刚一动,那垂耳猎犬黑漆漆的眸子就直盯上自己的手指。他的神情始终是笑眯眯的,可因为瞳仁太黑太大,越看越是瘆人。

    “……”雪茸乖乖停下手中的动作,忍不住吞了口口水,接着小心翼翼抬眼看向朝自己走来的闻玉白。

    还能怎么办,这个关头,他只能期待闻玉白不要辜负自己身上残存的人性了。

    眼看着那垂耳猎犬又要回到自己的身边,而闻玉白依旧抱着双臂不作声,雪茸愤怒地瞪着他,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怒吼:“老白,你说句话啊!!”

    似乎是故意想看他出洋相,一直到猎犬逼到自己身旁,雪茸害怕地闭上眼,全身都开始很明显地颤抖起来,面前才传来闻玉白懒洋洋的声音:“你认错了,他不是兔子。”

    猎犬和雪茸这才同时抬头,用清澈又迷惑的目光看向他:“?”

    闻玉白不徐不疾地解释道:“这是我在埃城办案认识的朋友,因为任务需要,身上沾了兔子味儿。”

    这样解释,好像有点随便了,这家伙真的会信吗?雪茸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那垂耳猎犬,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

    “这样吗!”猎犬又回头,用黑漆漆的眸子仔仔细细盯着雪茸看了许久,然后开朗地笑了起来,“原来如此!那是我认错了!真是抱歉呀先生!”

    诶?就这样信了吗??雪茸有些惊悚地睁圆了眼,比他说一句不相信还要意外一百倍。

    见雪茸呆坐在地上不起来,闻玉白走到雪茸身边,居高临下地朝他伸手,眼中似乎带着几分玩味:“吓傻了?”

    看样子他真的很想看自己出丑了!雪茸想打开他的手,又看了一眼一旁注视着自己的猎犬,咬咬牙,还是选择把演技贯彻到底。

    “不用拉我,小心扯到背后的伤,”他体面地拒绝了闻玉白伸来的手,转身把手杖摸进怀里揣好,这才咕噜一下爬起来,装得一脸殷切,“诶呀玉白呀,你怎么自己来了?我还打算找许医生给你开点药送过去的呢。”

    闻玉白看他这副为了活命强行假惺惺的模样,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还没等他说些什么,一边的垂耳猎犬就开心地摇摇尾巴:“巧啦,我也是来给大白哥开药的!不用麻烦您破费啦~”

    这回,这垂耳猎犬似乎已经完全收起了杀气,摇着尾巴看着雪茸,倒也是蛮温和的。

    接着,猎犬又转身问闻玉白:“所以大白哥,你怎么来了?”

    闻玉白理所当然道:“转述病情难免有误差,还是上门求医放心些。”

    猎犬果然听什么信什么,心领神会地点头:“说的是!”

    眼看着闻玉白和猎犬要朝药铺里走去,雪茸抬腿就想跑,却被闻玉白喊住了:“怀特先生不是很担心我吗?现在这么着急走了?”

    “……”可恶。谈合作的时候还好声好气地哄着自己,现在一拍两散就处处给自己使绊子,果然是个卸磨杀驴的坏种!雪茸咬牙启齿,但他知道那猎犬一直在盯着自己,便只能硬着头皮跟他们一起进了许济世的店铺。

    大抵是没想到,前脚刚送走一位出手阔绰的客人,客人后脚就给自己领回来了两位祖宗爷——还是联手把自己送进去关了十五天的祖宗爷。

    许济世看见轰轰烈烈闯进门的三个人,脸黑得比雪茸的脸还黑。

    闻玉白看着面色铁青的许济世,弯弯眼睛:“许医生,又见面了,不知道这段时间您过得怎么样。”

    自己过得怎么样,你不比谁都清楚!许济世的后槽牙都快要咬碎了,却还是很敬业地挤出属于生意人的笑脸:“大人,托您的福我好好休息了一段时间,您可真别说,这段时间作息规律了,感觉精气神儿都好起来了!”

    闻玉白也笑了笑,没再和他掰扯下去。一旁的垂耳猎犬开口道:“医生!刚刚说的病人就是我哥,麻烦您帮他直接看看吧!”

    说到这里,许济世和雪茸几乎是同时迅速和对方对视了一眼。

    雪茸知道许济世心里在想什么——比起这人日后可能会给自己带来的帮助,猎犬的身份显然给自己带来的危险要大得多。想要彻底除掉闻玉白这个心腹大患,现在应该是绝无仅有的好时机了,只要许济世在他的药方子里加点料,杀死他简直就是轻而易举……

    但他们能想到的事情,对方怎么可能想不到。还没等许济世脑子里配出毒药方来,那垂耳猎犬便不失礼貌地开口道:“还请许医生不要耍什么花招,我已经记住您的气味了,出了问题可以随时找您麻烦。”

    “……”许济世的笑容僵在脸上,接着尬笑道,“大人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医者仁心的,哪儿来的耍花招这么一说……”

    这话换闻玉白说,自己都觉得还有迂回的余地,但话是那黑眼睛猎犬说的,雪茸十万个相信,要是闻玉白出了问题,他是真的会狠狠咬死许济世,顺带送走今天在场的他自己。

    刺杀计划失败,许济世只能彻底抛弃不切实际的想法,低眉顺眼地请人坐下来查看伤势。也直到这时,许济世这才看清闻玉白的脸色,有些讶异道:“脸色和唇色这么白,失血有些严重啊,请快些让我看看伤口。”

    终于进入了就诊环节,闻玉白的情绪也总算放松不少。解开眉头的一瞬间,疲惫和不是就顺势爬上了面颊。

    他伸手脱下了外套,接着一颗一颗解开衬衣的扣子——说实话,他现在有些后悔让兔子进来了,他一点也不想让那家伙看见自己的伤口。

    可此时此刻,雪茸倒是来劲了。

    一直以来,他都对闻玉白的身体非常感兴趣。

    在此之前,他最多也就隔着一件薄薄的上衣,看到闻玉白的肌肉,也就是那样若隐若现的惊鸿一瞥,都能让他对那流畅饱满的线条恋恋不忘,更别说看到真身该是什么样的一番光景了。

    看着闻玉白缓慢脱下衬衣、却又因为牵扯到伤口而顿住的动作,雪茸赶紧体贴地伸手接过了他的衣角:“玉白你别动,我来帮你。”

    闻玉白的动作愣了愣,听着他那声故意恶心人的“玉白”,下意识想拒绝,但只是微微一个躲闪,后背就扯得生疼。他顿住的功夫,身后的家伙已经轻轻拉下了他的衣袖。

    应该是怕扯到伤口的血痂,雪茸的动作非常小心缓慢,整个过程没有逾矩,也没有任何直接的接触,这让闻玉白感觉好受了些。

    当然,雪茸本人也确实没有什么逾矩的想法——比起贪图美色这一方面,他主动攀上来帮人脱上衣,更多的是想恶心对方一下,以报刚才的嘲讽之仇。

    但这一份玩弄的态度,在他轻轻揭开衣角的一瞬间就立刻收敛了。

    他猜到闻玉白伤得不轻,但真看到的时候还是被吓了一跳。那人应该是系统学习过外伤处理,整个背部缠绕了几圈绷带,手法看上去相当专业熟练,但即便如此,还是能看见殷红的鲜血往外渗透着。

    除此之外,他的肩膀、腰侧等等没有绑上绷带的部位,还分布着细细密密、凝出血痂的伤,不怎么晕血到雪茸看得都两眼一阵发黑,根本无心注意注意什么背部肌肉线条了。

    原来这家伙伤得这么重。雪茸脑袋嗡嗡的,忍着心口一阵一阵的憋闷,轻手轻脚帮他摘下了衣服。

    衬衫彻底剥落的时候,两人几乎同时长松了一口气——这确实是个大工程,闻玉白虽然一声不吭,但也疼得一身冷汗。

    即便是没有直接触碰,近距离雪茸也感受到了他体表散发着的高温,转头皱着眉对许济世说:“他的身体好烫啊!”

    许济世的表情也凝重起来,赶紧伸手帮忙一点点拆开他的绷带,一边看着背上骇人的伤口一点点水落石出,一边感叹道:“我的青天大老爷,这是什么身体素质,都就这样了醒着自己走过来,再多几步血都要流空了……”

    闻玉白没说话,苍白的面孔上露出一丝痛苦。在闻长生的搀扶下,他缓慢趴下身来,让许济世给他处理伤口。

    雪茸胃口浅,看不得这些血呼啦几的场面,只觉得牙齿一阵发酸,赶紧背过身不敢回头了。

    闻玉白瞥见他这副样子,开口道:“回去吧,这儿也不用你操心了。”

    自己待在这里确实没有什么价值,一边还有个同伙能照顾他,雪茸如蒙大赦,恨不得立马掉头就跑。

    但一转头,看着闻玉白几乎惨白的肤色,又看着许济世对着一片伤口无从下手的模样,雪茸预谋逃窜的步伐也顿在了原地。

    说到底,这人的伤是怎么来的,他心里门儿清,要不是为了护着自己,以他的实力,根本不至于被那三头犬伤成这个样子。

    这一刻,雪茸那打娘胎里就几乎不存在的良知和愧疚感,忽然一下子冒出头来。

    他劝自己,这也正好是个机会,跟许济世偷学点医术、偷窥点方子来——这样功利性的想法,便一下子让他的别扭变得心甘情愿了。

    “我留下来搭把手帮帮忙吧。”雪茸弯起眼睛,“毕竟闻长官受伤也是因为我,就这么走掉我过意不去。”

    雪茸一开始假惺惺地演戏,闻玉白就一阵生理性的头晕目眩。他不吭声了,乖乖地闭上眼睛等待许济世给自己清创。

    一看那人的伤口开始冒血,雪茸赶紧痛苦地撇过脸去,将准备起身抓药的许济世摁回位置上:“要配什么方子,我去给你拿,您专心给他清创,不要耽误时间!”

    这小子天天八百个心眼子想骗自己的药方,许济世怎么可能不知道,但这么多人盯着,还有个随时准备用自己一命抵一命的,他也确实抽不开身。

    可恶,天知道自己一个祛腐生肌的方子能保他多少年饿不死,要是这没良心的转头拿着自己的秘方抢客户可怎么办?!

    许济世一边屏气凝神地帮闻玉白清理,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小怀特啊,你还要在埃城待多久?”

    雪茸当然知道他在顾虑什么,坦然道:“不会多久,这边的事情处理完了,我收拾收拾行李很快就走。”

    言外之意是,自己根本不会久留,不用担心自己留在这里跟他抢客源。

    一想到这家伙现在已经是个通缉犯了,许济世心里的戒备便也放了下来:“左边柜子,从上往下第三排,从左往右第四个抽屉,取五克磨成粉,第六排第三个抽屉,取三克……”

    这人对药方子的保密工作做到了极致,大抵是怕闻玉白和他的同伴把秘方剽窃了去,甚至不直接报药名,而是靠着高超的记忆直接报了药材的坐标,让雪茸去找,十有八九结束之后他还会自己打乱药品的位置迷惑对方,以确保万无一失。

    这小气鬼,雪茸在心里忍不住吐槽,小气到心思如此缜密的程度,都成了一项特长了。

    拿笔唰唰记好坐标,雪茸便马不停蹄去拿药,很快,他就把这外伤药的方子抄了下来——很好,有这个方子在手,简单的外伤可以自己处理,真要实在缺钱,也可以接点非法行医的生意。

    口头上答应归答应,真有必要的时候,雪茸还是会毫不犹豫拿着偷师来的方子,光明正大地跟许济世抢客人的。

    抱着一堆药材回到堂屋的时候,许济世正在一边处理伤口,一边嘴碎着:

    “哼,也幸亏那个姓闻的没完全忘了本,还念着老祖宗的东西。要是都信奉你们西方人放血疗法那一套,你早就不知道死哪儿去了!”

    雪茸眨了眨眼,迅速处理起这句话来——许济世是个东方人,闻玉白虽然有个东方名字,但长相完全不是黄种人的模样,一旁的大耳朵猎犬更是纯正的西方人长相。那么他口中“没忘本的姓闻”的,又是谁?

    许济世说话的时候,闻玉白正耷拉着眼睛,完全不想搭理他的絮絮叨叨,可等雪茸抱着药站到他面前,闻玉白下意识抬眼看他,便从他那漂亮的双眸里读出了强烈的好奇和过度的思考。

    闻玉白知道他在好奇什么,于是懒懒开口替他解惑:“他说的是我跟长生的饲主,也就是训犬师。”

    听他这么一说,许济世才发现雪茸回来了,转身接过他手里的药材。顺口帮他厘清了全部的人物关系——

    眼前这个垂耳猎犬名叫闻长生,和闻玉白拥有同一个饲主,名字叫闻风清。

    “我跟那姓闻的认识很久了,掐指一算大概都他大爷的快二十年了。”许济世表情麻木地回忆着,显然并不是很珍惜这段缘分,“我们都是东方大陆的夏国人,来这里之前都是通过科举考进朝廷为官的。刚见第一面的时候我就知道跟这家伙合不来,后来果然,我们政见不合,性格也很不合,见面就得吵架,总之就是关系非常差了。”

    雪茸结识许济世有段时间了,倒也是第一次听说他以前的事。

    这人居然以前是个朝廷当官的。雪茸把他上下扫视了一通,看着他一身随性的破烂,十分的难以置信。

    “喔!”闻长生听得十分起劲儿,“我还以为您和主人关系很好!我觉得主人很信任你呢!”

    许济世抬了抬眼皮,继续麻木道:“关系好绝对谈不上,不过后来,我们又差不多前后脚漂到了这儿,难得能遇到个老乡,那些过去的恩恩怨怨也就无所谓罢了。”

    说完,他又着重强调了一遍:“关系绝对不算好!我还是很烦他那个臭脾气!!”

    闻长生也不护主,只是饶有兴趣地摇着尾巴听他唠嗑。

    不得不说,虽然许济世话密了点、人烦了点,但医术确实是没得说。

    他的手又快又稳,眨眼的功夫,闻玉白背上的伤口就在他飞出残影的手下干净起来。

    雪茸只是瞥了一眼操作过程,就被吓得一阵阵冒冷汗——以他的脆弱程度,有人在他的耳朵上拧一把,他都能疼得哗哗流眼泪,更别提像眼前这般,把人撕裂了又缝上,剥开了再合拢……

    这样的经历必然是剧痛的。闻玉白的身体始终紧绷着,他的手一直死死抓着床沿,指尖早已经没了血色,全身还时不时随着许济世的动作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他身下的床单都快被冷汗浸湿出了人形,可自始至终他也强忍着一声不吭。

    这是要面子吗?雪茸都有些被惊到了——这家伙的自尊,看起来比自己想象中还要贵重。

    有了雪茸帮忙打配合,治疗流程走得飞快。

    伤口处理完毕的一瞬间,闻玉白明显感觉后背倒舒服了很多,面色也好看了不少,松了口气之后,便是长久的虚脱。

    许济世说:“您先在我这儿观察一会儿,过两个时辰确定伤口没有问题,烧退了之后,你就可以自由活动了。”

    闻玉白疲惫地点点头:“谢谢。”

    没想到这人还怪有礼貌的,许济世有些意外——没想到闻风清那不懂礼数的狗东西,养出来的狗倒还真有点儿素质在身上。

    雪茸忙完了,也偷到了药方和处理方法,便也迫不及待想从两条猎犬的房间逃离。可他刚一抬腿要跑,闻玉白却开口道:“对了,先别着急走,我还有一些事要跟你讨论。”

    嗯?雪茸还没反应过来,身后的闻长生就非常有眼力见地起身:“你们聊!我先走啦!不该听的我不听!”

    说完就扯着许济世一起离开房间。

    许济世也是一脸懵地被人从房间拖走了,临走前还不忘抓住每一个潜在客户,转身就抓住闻长生的手:“小兄弟,不瞒你说,从你进门起我就看你印堂发黑,命中定有血光之灾啊!要不要我帮你看看生辰八字,给你挑个转运石挡一挡……”

    闻长生拖着他的动作依旧坚毅有力:“不用啦先生!主人特意叮嘱我,除了你的药方子之外,不能信你哪怕半个字,尤其不能购买您给我推荐的迷信产品……”

    眼看着两个人热热闹闹地消失在了房门外,雪茸快速关上门,转头望向闻玉白:“什么事?”

    闻玉白精力很差,没工夫多说什么,只是坐起身来,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小个小小的证物袋。

    看到那袋中之物时,雪茸瞬间睁大了眼睛——那正是自己心心念念许久的“幽火”手表,和它燃烧着紫色焰火的机芯。

    闻玉白将袋子递到他的手中:“拿去吧,不用客气。”

    第46章 目光女神046

    接过证物袋的一瞬间,雪茸激动得心跳加速,兔子耳朵都快憋不住了。

    天知道他做梦都想拿到这个,这回闻玉白不告而别,他还以为自己相当于白忙一趟,没想到他居然主动送给了自己。

    但他还是忍不住狐疑起来——是自己表现得太明显了吗?他怎么知道自己想要机芯?既然现在案子已经结束了,这人凭什么帮我?难道是引诱自己的圈套?可他真想要动手,随时随地都能轻松要了自己的命,还有必要耍什么心眼儿吗?

    思忖了片刻,雪茸还是先把袋子收进怀里,接着才抬头问道:“谢谢,但是为什么要特意给我这个?”

    对于他的质疑,闻玉白没有丝毫的意外,十分平静地解释道:“算是还你的人情。”

    雪茸有些意外地笑起来:“我以为你在地底救我一命就已经足够还清了。”

    “那是我给你带来的额外风险,本就不应该发生的。”闻玉白淡淡道,“这条线索算是你答应帮忙的酬谢,这样应该就彻底还清了。”

    没想到这人记仇也记恩,他心里就跟有个账本儿似的,虽然很少吭声,但每一笔账都仔细记着,有必要的时候随时拿出来清算。

    但雪茸并不想跟他彻底还清,还清了可就彻底变回敌人了,怎么想都对自己没有好处。

    “我可没有说过我要这东西。”雪茸说,“案子都结束了,手表给我有什么用?”

    闻玉白抬起眼,直直盯着他,末了轻笑一声:“无所谓,要不要是你的事,给不给是我的事。”

    其实他们都一清二楚,雪茸拿到袋子时激烈的心跳,就已经暴露了他的真实想法了。

    雪茸还是不死心:“那我刚刚留下来照顾你的事情,就这么抹平了?”

    闻玉白一副把他看透的淡然:“你留下来真是为了照顾我?我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账可不是这么算的。”雪茸摊开手,“不管我抱着什么目的留下来,你收了我的好处是事实。”

    闻玉白不禁轻笑出声,无奈道:“行,你要怎么还?”

    “我现在不要你还,等要是下次有缘再见,我再择机找你讨债。”雪茸说,“当然,最好的还债方式,还是不要再见了。”

    一笔小恩小惠,必不可能换那家伙留自己一命,所以这样的立场,能不见,最好就是不要再见了。

    闻玉白没有回应,只是摆摆手,便侧身躺下,闭上眼歇息了。

    雪茸看了一眼他背上一圈圈的绷带,确定他的状态还可以,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再见了,祝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

    拎着没能送出去的酒,雪茸回到住处,却发现梅尔把行李都收拾好了,本人却并不在屋里。

    着急跑路的雪茸只能四处打听,到处寻找他的靠谱管家。找到梅尔的时候,那家伙正变成黑猫的形态,趴在“糖果诱惑”的客座,抬头遥遥望着正被拆迁的舞台。

    眼前,那台雪茸弹奏过很多遍的钢琴正在被人推走,梅尔就这样目送着钢琴被移到台下,直到彻底看不见了,这才轻轻摇了摇猫尾巴,又趴了回去。

    难得看见梅尔怅然若失的模样,雪茸顿时起了玩心,静悄悄走到他的背后,然后“哇”地一下,拍它的猫背——

    “喵!!!”被狠狠吓到的梅尔顿时原地起飞,但弹到半空中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还没等雪茸躲闪,滞空状态的梅尔就一个转身扑过去,对着雪茸的脸就一阵心狠手辣的无影拳。

    “哇!!我错了!!”雪茸立刻捂脸投降。

    等这一通揍过瘾了,梅尔平稳落到桌子上,整个背上的猫毛都竖起来,一脸愠怒地朝他哈气。

    “我错了我错了。”雪茸知道梅尔挠自己从来不伸爪子,就当挨了小猫几个轻飘飘的耳刮子,嬉皮笑脸地道歉,“就是感觉小猫有心事,想来安慰一下。”

    听到这里梅尔彻底绷不住了,直接变回人形,只为骂他一句:“滚!!”

    让滚就滚当然不是雪茸的作风,他直接把人拉到座位上坐好,掏出没喝成的酒,“咔咔”大概给他倒上:“喝点儿呗,哥。”

    梅尔看了一眼他一动没动的两瓶酒,问道:“没去找他?”

    要是被他知道,自己去喝个酒差点儿直接被猎犬生吞,梅尔怕不是能现在亲手给自己活剥了。

    于是雪茸打了个哈哈:“他忙着呢,我没好意思打扰他,我们喝吧。”

    还好梅尔不是闻玉白那家伙,光是听心跳就知道自己说没说谎,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对于大部分事情,梅尔根本懒得追问。

    梅尔接过他倒来的酒,又回头看了一眼舞台,雪茸立刻精准捕捉到了。

    “你到底在看什么啊?最近心事重重的。”雪茸凑过去,拍他的肩膀,“思春期?”

    梅尔垮下脸,面色不善地瞪着他,雪茸便立马乖乖坐回位置上,给嘴巴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终于是闹够了,该进正题了。雪茸喝了口酒,压低了声音道:“我们估计得尽快出发了,有猎犬在找我。”

    他以为以梅尔的性子,一定会立刻起身带着他火速离开,可没想到他只是抬了抬眼,淡淡道:“看你的样子,还来跟我喝酒,应该不是十万火急。”

    雪茸眨眨眼,说:“是没那么紧急,那边暂时想办法糊弄过去了,一时半会儿露不了馅。”

    听他说完,梅尔的眼神又下意识瞥向那舞台,看起来颇有些恋恋不舍:“那就喝完这杯再说吧。”

    怎么回事儿?难道自己表演的这几天,梅尔看上了哪位在台上表演的姑娘,陷入单相思了?

    这话要是问出口,梅尔绝对会把自己抓到毁容为止,为了自己的脸蛋,雪茸硬生生咽下了那份好奇。

    想到这里,雪茸一口闷了面前这杯酒,内心怅然——小猫都有自己的小秘密了啊。

    梅尔心事重重的,憋不出半句话,雪茸喝得寂寞如雪,坐立难安。

    正当他快要忍不住端着酒杯往陌生人堆里钻时,门口的风铃“叮铃”一响,两个熟悉的少年叽叽喳喳走了进来。

    莱安:“咱们还是不要喝酒了吧,喝多了你身体受不了,一会儿又得昏过去……”

    莱安肩头的OO点头:“啾啾啾!”

    沙维亚:“你这话几个意思!你是瞧不起我的酒量?!”

    莱安:“不是……我……但是……”

    一看来了熟人,快要闷炸了的雪茸立刻兴奋起来,朝他们挥挥手:“来!正好!我这儿有酒,咱们一块儿喝呗!”

    “来了来了!!”人菜瘾大的沙维亚立刻捧起OO、拉起莱安,小跑着颠了过去。

    但嘴上说着要喝酒,真坐到雪茸面前之后,沙维亚犹豫了再三,还是找服务员要了一杯果汁。

    雪茸也不爱强迫人喝酒,给莱安斟上一杯,又给OO倒了一小勺清水,每个人每只鼠的面前有东西能喝,便足够他炒热气氛了。

    “来来来,今天这杯酒,是为了感谢大家的通力协作,庆祝我们这次的行动圆满成功!”雪茸一喝酒,话就变得又碎又多,“同时也要跟我们的沙维亚小朋友告个别,我们这一趟来去匆匆,估计很快就要继续启程了……”

    正在吭哧吭哧喝果汁的沙维亚抬起头来,直直望向雪茸。

    “感谢沙维亚小朋友,这次真是帮了大忙。”雪茸端起酒杯要跟他敬酒,絮絮叨叨说起客套话来,“只可惜你不能跟我们一起……”

    听到这里,沙维亚突然放下了手中的果汁,盯着雪茸的眼睛,非常诚恳认真地问道:“那你希望我跟你们一起吗?”

    完全只是说客套话的雪茸完全没料到他会这么问,吓得酒都醒了,半天只发自肺腑地发出了一声:“啊?”

    听到这里,莱安也吓了一跳,赶紧小声道:“不不不,这不方便吧,你这边还有公务在身……”

    正趴在勺子边喝水的OO也惊悚地抬起头,疯狂地摆起小爪子,企图阻止他。

    但沙维亚完全忽视了他们俩的阻拦,继续望着雪茸:“我是说,我想跟你们一起走。”

    喝了不少酒,雪茸的脑子还有点糊糊的,酝酿了半天,才抬眼望向沙维亚:“……你脑子坏了?”

    他又皱起眉,质问沙维亚:“你知道我们是谁,要去哪,去干什么吗?你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跟我们走?”

    “因为我有直觉。”沙维亚直视着雪茸的眼睛,语气十分坚定,“我能感觉到,你们身上有我从小到大最憧憬的、最向往的东西。”

    听到这句话,桌子上的其余三个人和一只鼠瞬间像是见了鬼一样,陷入了诡谲的沉默中。

    雪茸也觉得他眼瘸了,有些烦躁地捏了捏眉心,于是借着酒劲掏出了手杖,枪口指向沙维亚的眉心:“再他大爷的乱说我就开枪了。”

    沙维亚一脸平静:“你不敢,这么多人的地方,你不敢开枪。”

    雪茸被他气笑了,三两把给人拽到酒桌旁的墙后,梅尔见状,也赶紧带着莱安赶过来,随时准备收拾烂摊子。

    在无人的角落,雪茸重新拿枪指向沙维亚的脑袋:“现在我给你看看我是谁,你再决定是硬着头皮跟我,还是被我现在枪毙。”

    面对他的枪口,沙维亚没有半点恐惧,眼睛只盯着他的左手,来到了他的头顶。

    雪茸轻轻用指腹在头顶揉了揉,接着他呼吸一凝,发丛中便“噗”地冒出两只通体雪白、耳尖有些渐变灰的兔子耳朵。

    莱安紧张地围观着,雪茸也在观察着沙维亚的表情,有些出乎他意料的是,看见自己的雪兔耳朵,这家伙的眼里除了惊讶之外,没有半点儿恐惧和害怕。

    是不认识自己吗?雪茸刚准备开口自爆身份,沙维亚便问道:“你是那个……炸了飞艇的BUNNY?”

    莱安叹了口气,撇过头去。他知道,以沙维亚这个认死理的性格和雪茸心狠手辣的程度,这位刚结识不久的同龄人,今天估计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雪茸弯弯眼睛,皮笑肉不笑地拿枪指着他:“是,怎么样?”

    沙维亚眨了眨眼,语气却很坚定:“我还是想跟你一起。”

    雪茸有些嘲讽般冷笑起来:“你是觉得一个逃犯身上,有你追求的东西?”

    沙维亚点点头:“我觉得有。”

    这家伙的神情不像是为了活命而找借口,雪茸觉得自己看不透他,眯了眯眼:“你要知道,我可是个无神论的罪人。”

    “如果神明会因为一个人的质疑而降罪于他,那么我认为,这个神明也没有信奉的价值。”沙维亚说,“不管是教会也好、皇室也好,如果不能给大家带来真正的幸福和自由,那都不是我要追求的东西!”

    越是听他这么说,雪茸越是觉得他找错了人,甚至懒得举枪瞄准他,冷笑道:“我能给大家带来幸福和自由?你是说搅乱‘神耀日’、还是炸了飞艇?”

    “但你没有伤害任何人,不是吗?”沙维亚说,“炸飞艇之前,你甚至特意疏散了人群。”

    雪茸最怕被人戴高帽,尤其是硬要说他善良,这种话真的会让他一阵阵头皮发麻:“我只是讨厌血腥的东西……”

    “但至少能证明,你不会主动去害人。”沙维亚说,“这已经很难得了。”

    雪茸就是长了八百个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沙维亚对人性的要求标准可以这么低。他只知道这一通上价值让他脑袋生疼——他是个务实派,最搞不定的就是眼前这种满腔热血激情的理想主义了。

    “当然,如果你们实在不愿意收留我,那我就不强求了!”沙维亚后退了一步鞠了一躬,虽然话说得硬气,但是眼泪又已经开始往外飚。

    雪茸上下打量了他一圈,却没把话说死:“我没说不收,但是你也得告诉我,为什么要收。”

    沙维亚的眼泪瞬间收住,抬起头,眼睛闪亮亮的:“我会打架!”

    雪茸无动于衷,把莱安推到他的面前:“我们有比你更能打的。”

    沙维亚再次对莱安面露愤恨,接着又道:“我可以帮忙打听消息!”

    雪茸用下巴指了指一边快要睡着的梅尔:“他路子也很广。”

    “……”沙维亚咬牙切齿,实在想不出别的特长来。

    雪茸抱起双臂,说:“不过呢,我看你认路有一手,或许能起到一些作用。”

    沙维亚眼睛亮了起来,眼看着又快要哭出来了:“真的吗!”

    听到这里,一直捏着一把汗的莱安彻底忍不住了:“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我们是被通缉的人,你一旦加入进来,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他没敢说的是,自己便是如此,尽管一路上都在不停地后悔,但是早就已经来不及了。

    “考虑清楚了。”沙维亚一字一句,笃定不移。

    话说到这个地步,雪茸实在没法再拒绝什么了——他发现这人所谓的追求很有意思,只要符合他心中标准的,哪怕和主流的宗教信仰、通用的法律规则相悖也无妨。

    真是个很有原则底线,却又完全没有底线的家伙。

    “行。”雪茸摊开手,答应了他的入伙——虽然这家伙打不过莱安,但身手确实还不错,多一个战力就多一分保障,更何况,虽然他看上去咋咋呼呼的,但相处几天雪茸便知道这家伙机灵聪明得很。

    沙维亚能加入他们的队伍,绝对不会是他们的损失。

    “这段时间我会好好盯着你。”雪茸威胁道,“要是敢耍什么小心眼儿,你就等着吃枪子儿吧。”

    沙维亚满眼坚定:“好!”

    “还有。”雪茸皱起眉,一脸嫌恶,“以后不要把你那满脑子的理想追求挂在嘴边,更不要一厢情愿把我想成什么好人,我不喜欢听这些。”

    沙维亚立正站好,就差朝长官敬礼了:“好!!”

    “那就这样吧。”雪茸转身,伸了个懒腰,重新回到桌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干杯!”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神医药铺。

    闻玉白终于结束了观察期,确定伤口没有大碍之后,便重新披上了外套准备离开。

    和闻长生一起走出药铺门后不久,他伸进上衣口袋的手,忽然摸到了一张纸。

    闻玉白停下了脚步,将那纸条在掌心展开,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整面工整秀气的字体——

    “止血散:马勃30克、生地30克……”

    “化毒散:川连面60克、乳香60克……”

    “玉容膏:芙蓉叶80克……”

    这是一张抄写严密规整的药方,从止血镇痛,到消炎去腐,刚刚许济世用在自己身上的药,这里都详细记下了药材、用量和用法。

    纸面上散发着淡淡的药香,和兔子独有的气味。

    闻玉白读完药方,又将纸翻到背面,看到那行留言,始终紧绷的唇角终于微微扬起——

    “又欠我一份人情,麻烦记在账上。”

    【喉舌】

    第47章 穿喉列车047

    发现闻玉白顿住脚步,闻长生便立刻回过头去,正巧看见那人拿着纸条,嘴角微微上扬着。

    “大白哥?心情怎么这么好?”闻长生摇着尾巴,“是到发情期了吗?”

    闻玉白的脸色顿时垮下来,警告道:“说过多少次了,不要用这种词汇形容我。”

    “喔!”闻长生立刻改正,“是找到心仪的交配对象了!”

    没等闻玉白发作,长生就变成大狗的形态,叼着满满一袋子药,屁颠屁颠摇着尾巴绕着他狂奔起来,一副好赖都听不进半句人话的模样。

    “……”闻玉白懒得再与他争辩,扶了扶面上的口笼,朝酒店走回去。

    回到酒店时,闻风清已经等候他们有一阵子了。

    “伤口处理得怎么样?”闻风清问。

    “肋骨断了两根还得静养,外伤的都处理好了。”闻玉白说,“你朋友挺靠谱。”

    听到这里,闻风清的脸上露出一丝嫌恶:“他不是我朋友。”

    说话间,长生连口中的袋子都来不及放下,便急匆匆摇着尾巴蹭上来求摸头。

    闻风清拿他没办法,直接将大狗揽进怀里,非常娴熟地摸起他的狗头来。

    “长生……”闻风清犹豫了一下,选择抬头问闻玉白,“没买那骗子的假货吧?”

    闻玉白看着眼前父慈子孝的场景,不带半点儿感情:“没有。”

    “那就好。”闻风清松了口气,又故作姿态道,“倒不是缺那点钱,就是不想便宜了那混账。”

    看样子关系是挺差的。闻玉白心道。

    因为案件结束得很漂亮,得了重赏的闻风清最近心情不错,闻玉白也没什么精力跟他对着干,两个人的交流前所未有的平和顺畅。

    闻风清颇有些自豪:“这个案子清除了一个根深蒂固的异端邪教组织,成果显著,教会那边非常满意,尤其对你提出了表扬。”

    闻玉白对此并不关心:“但是案子还有很多事情没弄清楚,手表的事情,你跟他们透露没有?”

    “留了个心眼,没说得那么详细。”闻风清“唰”地展开手中的折扇,微风将他的长发轻轻扬起,“我只告诉他们,这个案子背后的水很深,没说手表的事情。”

    闻玉白掀起眼皮:“怎么说?还查不查?”

    “查。”闻风清合起折扇,“管他是谁,是多大的官儿,总会有人想要趁机搞他。”

    在这片大陆之上,皇权与神权相互依存、相互制约,形成了典型的二元统治、皇室拥有着至高的权力和统治力,教会也同样有着非常强大的影响力和话语权,两边忌惮彼此、暗中较劲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换句话说,越是地位高的人,越有人盯着想要搞垮他。

    虽然明面儿上,训犬师和猎犬是隶属于教会的势力,但多的是暗中两头拿钱的二五仔,闻风清自然也不排斥做这样的人。

    闻玉白点点头:“行。”

    闻风清从身后拿出了一袋钱,丢给他:“案子的奖励。”

    闻玉白伸手接过,看了看满满一袋子的钱币,挑了挑眉,收到了腰间。

    一旁,长生正仰着脖子让闻风清挠下巴,闻风清的手顿了顿,看着这一脸享受模样的狗子,忍不住叹了口气:“看样子,那兔子确实比较棘手。”

    闻玉白顿住了步子,回头看向那一人一狗——闻风清偏心的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算长生跟自己一样没能抓回兔子,也不可能像对付自己那样对待他,长生本人更是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神经,任务失败也依旧乐呵着,完全没有任何挫败和失落。

    但归根结底,要不是自己从中作梗,长生早就叼着兔子凯旋了。一想到这里,闻玉白就对自家这个傻弟弟产生了强烈的愧疚之意。

    “长生。”闻玉白提了提手里的钱袋子,“想要吃什么,我给你买。”

    长生一听,立刻摇着尾巴,蹦跶着跟着闻玉白出门了。

    另一边。

    虽然还没确定好下一步的去向,但先离开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猎犬的埃城,是所有人一致达成的共识。

    随着案件的破获,埃城边界的封锁线也终于撤销了,而就在这样号称“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的警卫之下,地下那一群名流显贵们,却不声不响地全部脱逃,就像进出羊圈一般来去自由。

    看着身后越来越远的埃城,雪茸伸了个懒腰:“事实证明,只要有足够的实力和地位,再严密的封锁线都是放屁。”

    “少发表时政评论了。”驾着马车的梅尔道,“天黑,要是再决定不了接下来要去哪儿,我就掉头把你送回猎犬嘴边去。”

    “好好好——”雪茸挑挑眉,立刻低头翻起手里那厚厚的本子。

    打开阿丽塔的实验笔记时,雪茸就知道,自己这一顿没白忙活。

    阿丽塔的这份笔记字迹工整、思路清晰、实验过程足够严谨、数据也足够详细。她记录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观察到“幽火”形态、性状的全部变化,她还对火焰进行了部分取样,分批次进行对照实验。

    所有的结论和数据来源都非常科学,她甚至还手绘了手表完整的结构图,并记录了拆解过程,即便是拿到七零八落的零部件的雪茸,也可以毫无阻碍地将手表原封不动地组装回去。

    雪茸一页一页、逐字逐句地翻看着这本笔记,着重勾出来几个关键信息点——

    “打开表盖,机芯接触空气,火焰性状并无明显变化。”

    “表盖密封性好,机芯内并无制氧装置。”

    “取微量样品形成对照,A组放置在类真空环境下,B组暴露在空气中,其余条件统一。观察结论:二者燃烧情况并未产生明显差异。”

    ……

    阿丽塔做这一系列的实验,思路很明显,结论也差不多摆在眼前了——幽火的燃烧似乎并不需要氧气。

    雪茸皱起眉——可他分明记得,最开始自己在飞艇的锅炉房时,打开燃料仓的门的一瞬间,火焰明显腾跃了一下。难道当时现场还有别的助燃剂,只是自己还没发现?

    雪茸相当潦草地在笔记本上写下“助燃剂”,画了个圈又打了个问号。

    接着就有些疲劳地捏了捏眉心,闭上眼,靠在身后的靠椅上——颠簸的马车上看书,要不是阿丽塔的字足够好看,他都能原地吐到心脏病发了。

    勉强缓过劲儿来之后,雪茸转身从袋子里拿出战利品“幽火”,直接摆在沙维亚和莱安的面前:“这个手表,认不认识?”

    沙维亚和莱安几乎同时抬头对视了一眼,沙维亚第一反应是摇头,莱安却看向了雪茸。

    雪茸朝他点头,示意他可以说,他才小心翼翼开口:“‘幽火’手表,我父亲也有一只……”

    父亲有同款手表的事情,他之前就和雪茸提起过,但那时候他们只是透过长长的管道,远远看了一眼,此时手表摆在他的面前,他有些紧张地接了过来,第一时间是翻看表耳的侧面。

    似乎是看清什么之后,莱安松了口气,说:“……不是我父亲的那只。”

    雪茸闻言,凑过来:“怎么看出来的?”

    莱安说:“非常明显,表盘和指针的做工比我父亲的那只精细很多……也就是说,这个表的主人的身份地位,也大概率在我父亲之上。”

    马车车厢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莱安的父亲是大陆仅有的十位公爵之一,虽然因为没有皇室血统而排在末位,但在整个大陆也已经几乎立于首屈一指的地位了。

    见没人接这个话茬,一边听得睁圆了眼睛的沙维亚,终于忍不住把话补齐:“也就是说,至少是公爵以上、甚至可能是皇室成员、或者是宗主教级别了?!

    莱安不由地看向了沙维亚,纠结了许久,他终于鼓起勇气对雪茸说:“哥,要不避着点说吧,还是别让他牵扯进来了……”

    可还没等雪茸说点什么,躺在沙发上的沙维亚率先不干了。

    “干什么?”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目光坚定道,“我可是警督,追踪变态罪犯的行踪我义不容辞!”

    莱安听了,哭笑不得道:“你知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

    沙维亚扭过头,梗起脖子:“我当然知道!”

    少年一说话,就能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加上那橘色的头发和凶巴巴的表情,看上去确实像只无知无畏的小虎崽子,稚嫩中透着嚣张:

    “皇室又怎么样?宗教主又怎么样?就算是国王和教皇犯了法,也得与庶民同罪!”

    莱安怔了片刻,看着他的表情,便只能无奈地笑了笑,不再说话了。

    雪茸拍了拍莱安的肩膀,问:“既然你父亲有这个表,那是不是证明他有什么线索?”

    一听他开始打自己家人的主意,莱安脸都白了,慌忙摇头:“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完全不懂这些东西的!就连做表的工匠他都不认识,不然当初也不至于费这么大劲儿才弄到这东西了!”

    “这么昂贵的表,总要护理和维修吧?”雪茸问,“你父亲给表做护理一般找谁?”

    莱安愣了愣,说出了一个名字:“是皇家钟表行的首席机械师,诺恩·坎贝尔先生。”

    听到这个名字,雪茸挑起眉,没再多问一句,直接拿出一张信纸,唰唰写下一行草字:

    “诺恩·坎贝尔:

    想咨询你关于‘幽火’手表的问题,尤其是助燃剂方面的事,如果你了解,尽快回信告知。

    ——怀特。”

    看着雪茸写下这丝毫不懂礼数的文字,莱安瞪大了眼睛——要知道诺恩·坎贝尔可不是一般人,技术之高超连自己的父亲对他都分外客气。这种没头没尾、几乎扑到别人脸上直接逼问的信件,对方能回才是出了鬼了。

    但他没敢说,雪茸也没解释,只是扯着嗓子让梅尔就近找一只邮鸽送信。

    “找只机灵点儿的,别再把狗招来了。”雪茸说,“要走加急啊加急,要是因为送信耽误事儿了,可别把我送去喂狗。”

    梅尔根本懒得听他絮絮叨叨,拿着装好的信就去寄了。

    信寄好之后,马车继续漫无目的地往前开着。雪茸尝试着捯饬了一会儿机芯,还没拆下来一枚螺丝钉,就一阵晕车反胃,彻底宣告任务暂停。

    于是他就这么心安理得地倒在沙发床上,也不管一车等着他指明方向的伙计们,眼睛一闭,酣畅淋漓地补起觉来。

    莱安和沙维亚对视了一眼,两双眼睛一个赛一个迷茫。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就只能这么乖乖坐在他的对面,等着他醒来。

    快到傍晚的时候,雪茸大概是做了个噩梦,双腿儿一蹬,兔耳朵直接飞出脑袋,接着便一骨碌爬起来,拍着胸口心有余悸道:“我靠。吓死了,我梦到那条狗强吻我!”

    对上面前两个恍惚中带着无语,迷惘中带着疲惫的人,雪茸脸不红心不跳地理了理衣领,低头看了眼时间:“差不多该来了。”

    话音刚落,窗口便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雪茸打开窗,一只带着金徽章的特级邮鸽伸出脑袋,塞进来一只沉甸甸的信封。

    诺恩真给他回信了!莱安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眼前这信封是特制的羊皮信封,火漆上还撒了金粉,署名是“诺恩·坎贝尔”,落款的位置还非常浮夸地留了一个大红唇印。

    “咦呃。”雪茸颇有些嫌弃地看着那唇印,用两根手指捏着信封的角勉强拆开,里面是厚厚的几叠信纸,一打开,就是一行飘逸得连下笔都带着充沛感情的文字——

    “亲爱的心肝宝贝小天使:

    太久太久没有收到你的来信,看见你名字的那一刻,我以为我正在虚无缥缈的梦境里,仿佛一缕春风吹进这严寒隆冬,让我枯燥的世界开出花儿来……”

    只扫了一眼开头,雪茸就面无表情地扔掉了前面整整四页纸,他熟门熟路地来到信件的末尾,那人写道:

    “关于你提到的事情,信件里实在不便多说。我最近人在斯洛特市的汤恩村出公务,五天之后才离开,你可以直接过来找我,我想亓亓整理我们当面可以聊太多东西。

    ——永远、一直、热烈、疯狂爱着你的诺恩。”

    “……就知道。”雪茸冷着脸,把手里的最后一张纸揉成纸团,丢到一边,“他大爷的就是为了写这些废话,居然耽误我这么久。”

    莱安终于忍不住了,问道:“你跟坎贝尔先生……是认识吗?”

    说完,他就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这人女装用的化名,好像就叫艾琳·坎贝尔来着。

    “认识啊,我机械学院的同学,也是我同行,是个自恋狂。他喜欢我。”雪茸想了想又把一边的信纸拿上桌,开始折纸,“他追了我好多年了,平时够烦人的,不过关键时候能派上用场就行。挺好用的。”

    话说完的功夫,手上那张热烈的告白书,便被折成了一只小狗的形状。雪茸用手指逗了逗那狗,接着便扬声喊梅尔:“汤恩村——没听说过,你认识不?”

    梅尔回过头:“汤恩村?大概在什么方位?”

    听到他的语气中带着疑惑,雪茸从帘后探出脑袋:“说是在斯洛特市……你也不认识吗?”

    “斯洛特市……”梅尔重复了一遍这个地名,两人便同时陷入了沉默。

    斯洛特市,是大陆中央偏北的一座城市,因为深处盆地、四面环山,形成了天然的要塞地形,大部分公路、铁路线经过此处都会选择绕行,因此即便位置并不偏远,但与外界的接触也少之又少。

    用通俗的话来讲,这座城就像是自闭症患者在一幢市中心的房子,即便邻里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但户主永远紧紧关着门窗,从不与人来往。

    所以,对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能知道它的大名已经是他们的极限,具体该怎么进去、里面还藏着什么村子,便不得而知了。

    雪茸:“要不我看看地图?”

    “得了吧。”梅尔翻了个白眼,“整个大陆就没有一张靠谱的地图。”

    整个韦斯特大陆的地图绘制水平,就和当地的医疗水平一样稀烂。小一点的村庄、城镇局部地图还能勉强找到像样的,可全大陆的宏观地图,一百张就有一百种不同的模样,东南西北各不相同,走到哪里全靠运气。

    地图靠不住,马车夫又碰上了经验盲区,马车卡在路中间,一下子不知该往哪走才好。

    这时,另一个顶着橘色短发脑袋急匆匆挤了出来。沙维亚眨眨眼,有些兴奋道:“你们要去汤恩村?我认识路呀!”

    雪茸扭头看他:“你去过?”

    “没有,但我认识个奶奶,就是从那边过来埃城的。她跟我聊过很多那里的事情。”沙维亚用手指在自己头顶画了两圈,“现在我脑子里已经有那边的地图了。”

    没见过,光是听人隔空描述,就能在脑海里画出地图。雪茸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没想到歪打正着,还真让自己捡到个宝了。

    雪茸:“说说?”

    “斯洛特市在埃城的西南方向,坐马车过去的话,至少要半个月的时间。”沙维亚说。

    “这么远?”雪茸皱起眉,“但那自恋狂还有五天就要走了。”

    沙维亚伸手在桌上拿了一张诺恩的告白书,翻过来用空白页当起草稿纸,唰唰画出简易的地形示意图和路线——

    “你看,其实我们离终点的直线距离并不算太远,所以你们刚刚送信,邮鸽来回都非常快,主要是路线太绕,所以耽误时间。”沙维亚说,“最简单的方法,最近的火车站,每个月都有一班直达的列车,可以直接过穿山隧道,送我们去盆地中去——正好最近就有一班列车,加上中途停靠,只需要三天时间……只不过,你们的身份,可能不大方便坐火车……”

    听到这里,雪茸乐开了花:“巧了,我们还就是最方便坐火车了。”

    说完,他拍了拍一边恨不得把头塞进地底的莱安,沙维亚这才想起来——对啊,这小子可是德文公爵的孩子,整个大陆的铁路公路,可都是他们家族的产业!带几个朋友上下个列车,岂不是跟进出自家的大庄园一样简单!

    果然还是有钱人活着舒服呀!

    一个钟头之后,马车终于赶到了最近的火车站。

    隔得老远,沙维亚就看见了比旧教堂还要高上许多的巨大钟楼,遥远却又清晰的钟鸣声响起,接踵而至的便是一阵悠长的汽笛声。远处的吊塔上,一串白雾在汽笛声中缓慢驶发。

    沙维亚踮着脚打量了一圈,接着兴奋地指着那爬行的红色长虫欢呼起来:“火车!那是火车!!”

    对于一个小镇上的孤儿来说,火车算是只可远观的新奇玩意儿,小时候他常和朋友们徒步半天,走到离埃城很远的铁道旁,只为每天听那一声长鸣,看那巨大的钢铁长虫载着一群西装革履的有钱人,从面前的轨道上呼啸而过。

    每当这时,一群穿着破衣裳的孩子就会跟他现在一样,兴奋地欢呼着:“火车!火车!!”

    火车站是个工业气息非常浓厚的地方,车站大门外,是布满了黄铜管道和铁艺装饰的围墙,车站内,到处都是静谧的机械,和充满干净的巨大的蒸汽火车。

    “那个……”莱安拿出了四张票,塞到了每个人的手里,有些为难地解释道,“对不起啊,我其实可以带你们去坐私人车厢的,但是我怕太显眼了容易暴露身份,就选择了头等,你们将就一下……”

    此话一出,沙维亚便惊恐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对他来说,能拿到火车站票,就已经是小有资产的有钱人,能买到普通车厢的坐票,更是有钱人里的人上人,头等这个词甚至出现在他耳朵里的频率都低的可怜,更不要说什么私人车厢——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这一刻,他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唯唯诺诺、胆小又爱哭、看起来没什么主见甚至有点怂、谁都能欺负一下的家伙,是个实打实的、真正有钱的少爷哥。

    雪茸显然也没想到这家伙直接搞了个头等车厢,眉尾压不住喜悦轻轻一挑,又故作镇静道:“没事,已经很好了,票花了多少钱,要不要报销?”

    “不用,我没花钱。”莱安摇摇头,从胸口拿出一枚吊坠——那是他的伯爵徽章,可以用来免费享受头等车厢的待遇。

    看到那枚金闪闪的徽章,没见过世面的沙维亚眼睛都挪不开了,莱安被他眼里的光闪到了,问他:“想看吗?”

    “可以吗!!”沙维亚的眼里都要迸出星星来。眼看着人又要激动得飚眼泪,莱安没说什么,直接把徽章从脖子上摘下来递给他。

    沙维亚就像在野地里挖到金银财宝一般,宝贝得不得了,他小心翼翼地把徽章捧到手心里把玩,还不忘问他:“他们不认识你吗?你可是家里的少爷啊!”

    “就是因为是少爷,才更不认识。”雪茸拍了拍沙维亚的肩膀,笑道,“现在皇室那边的哪个王子来你家门口买菜,你能认识么?就是这个道理。”

    简单来讲,身份差得太多,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但贫苦少年沙维亚并没有为这巨大的阶级差感到难过自卑,而是再次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徽章,眼睛锃亮——哇去,他可是真的贵族少爷哥啊!!这可是他第一次看到活的贵族少爷哥!!

    第一次进偌大的火车站,沙维亚看什么都新鲜,雪茸也时不时被新奇玩意儿勾引走了步子。梅尔直接拎起沙维亚的后衣,把这家伙交给了莱安,又顺势提溜起了准备乱窜的雪茸:“一人一个,看好了别把他们弄丢了。”

    因为绑架的事儿,沙维亚对自己一直颇有微词,刚接到这个看护任务,莱安难免紧张不已,但沙维亚却显然并没有太多心思,反倒是直接化身成十万个为什么,拉着莱安处处问——

    沙维亚:“哇哦!!那是什么东西!!”

    莱安:“列车时刻表,上面写的是不同班次的火车的运行时间,我们要坐的就是那一班。”

    沙维亚:“那些人是干什么的啊??”

    莱安:“是列车站的工作人员,戴蓝色帽子的是安保,小屋子里的是售票员,戴紫色袖标的是引导员……”

    沙维亚:“哇!我的天!!那是餐厅吗??火车站里居然还有餐厅?!”

    莱安:“嗯,但是站内的餐厅不好吃,候车厅和头等舱有免费供应的三餐和甜品,我们就不要在这里吃了……”

    沙维亚一路走一路连连惊叹,最后忍不住夸赞莱安:“你真牛!你知道得真多!!”

    莱安知道这跟自己的实力无关,是自己的出身占尽了便宜,但还是忍不住扬起了嘴角,心情也轻松多了。

    因为乘坐的是头等车厢,有专门的候车休息间,除了站点的服务人员以外,没有闲杂人等会来靠近他们。一路上紧张的神经松懈了些许,除了满身干劲、拼命尝着果切的沙维亚,所有人都靠在松软的沙发里睡了过去。

    正当他们熟睡的工夫,相连着的另一个车厢内,闻玉白也提着行李,来到了专用的休息间。

    不久前,他刚接到闻风清的指令,要求他到汤恩村寻找一位名叫诺恩·坎贝尔的机械师。

    据可靠消息称,这位机械师是唯一一个跟那个手表有关系的、公开姓名的家伙,闻风清想要顺着这条线,把他背后的大鱼一起钓出来。

    闻玉白来到车站,便毫不犹豫卖了独立头等车厢的车票——他的睡眠太浅,一点动静就能扰得他整夜失眠,整整三天的车程,将就着睡在普通车厢里,简直比睡在铁笼中还要折磨。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闻风清答应了路费全部报销,他的钱不花白不花,能花完就不留一分。

    闻玉白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躺卧的姿势让他背上的伤口有些难受,还没来得及睡一会儿,手腕上的计时器“咔哒”跳了一下,他疲累地睁开眼睛——该吃药了。

    从口袋中拿出药的时候,又连带出了那兔子留给自己的纸条——

    “又欠我一份人情,麻烦记在账上。”看到这行字,闻玉白紧皱的眉头慢慢纾解开来。

    也不知道会不会再见了,这人情还有机会还上吗?

    怔愣了许久,闻玉白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莫名其妙了。他隔着口笼,有些艰难地把药送进了嘴里,戴上眼罩,便躺着睡了过去。

    这一觉无梦所以飞快,睁开眼便是列车进站了。

    站厅的工作人员轻声敲响了休息室的门,提醒他准备乘车,同时还煞有其事地给他递来了一对耳塞,闻玉白拿在手里看了看,和普通的海绵耳塞不同,这对耳塞是金属质地的机械耳塞,上面还有旋钮和开关,看起来煞有玄机。

    “尊贵的闻先生,您好。”穿着正式的工作人员微笑道,“这是本次列车专门为头等车厢旅客准备的特制耳塞。”

    “由于您所乘坐的路线较为特殊,部分乘客在行进途中,可能会出现幻听、幻觉、癫狂等特殊情况,选择合适时机佩戴该耳塞,将会最大程度地避免此类情况的发生。”

    “同时,本次列车的头等车厢也配备了专门的随车医生,如佩戴耳塞后仍遇强烈身体不适,无法自行解除的情况,列车将会及时为您提供专业的医疗服务。”

    “最后,温馨提示您,保持轻松愉悦的心情乘坐列车,避免过度紧张情绪。同时,如果您听到了不合理的声音、歌谣,或是发现您的身边突然出现了非正常的人或物品,请不予理会,并及时进行积极的心理暗示。”

    “以上便是本次旅行的须知内容。祝您本次旅途顺利、愉快、清醒。”

    第48章 穿喉列车048

    “祝人旅途清醒……?”沙维亚看了看手里的特制耳塞,感慨道,“真……还挺别致的。”

    看其他人也盯着手里的耳塞,他忍不住追问道:“你们平时坐火车,也会这样吗?”

    三人异口同声:“不会!”

    “哇哦!”沙维亚捧着手里的高级耳塞,如获至宝,“那我第一次就体验这么特别的,运气可真好!”

    大家的运气再好,也不如他的心态好。莱安焦虑地看了看手里的耳塞——见多识广的他也很少遇到这样的情况,说是会遇到幻听幻觉,这听起来也太吓人了!

    此时,好奇心点满的雪茸早已经摸清了耳塞的构造,迫不及待地塞进耳朵里。

    按理说,金属的隔音效果一定很差,但取下拨片的一瞬间,一阵刺耳的“叮当”声突然响起,听力过于敏感的雪茸只感觉自己被一道利剑贯穿太阳穴,从脊梁骨麻到了天灵盖儿,整个人差点儿被直接送走。

    直到梅尔娴熟地帮他摘下耳塞,他全身僵直地绷了半天,这才缓过神来:“……吓死我了!!”

    这玩意儿根本不是什么隔音的耳塞,而是在耳朵里用噪音打败噪音的耳铃!雪茸揉着自己生疼的耳朵,感慨道:“这玩意儿打死我也不戴!比起聋了,幻听幻觉能有多大事!”

    一群人一边叽叽喳喳研究讨论着耳塞的事情,一边在乘务人员引导下登上了列车。

    头等车厢内,有足够四人休息的独立单人床,有松软舒适的靠窗沙发,有无限量供应的美食,有随叫随到的贴心服务,有消遣解乏的图书角,也有休闲娱乐的各种桌游棋牌……

    沙维亚又激动地上蹿下跳起来,梅尔二话不说躺靠到沙发上闭目养神,雪茸则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起来,而焦虑不已的莱安还是忍不住,找乘务员打听了这趟列车的详细情况。

    片刻后,他回到包间内,给大家带来了新鲜出炉的一手情报——

    这趟列车还有个外号,叫做“穿喉列车”。最初的起因,是因为要穿越群山,来到盆地中的斯洛特市,列车就必须要穿过一条长长的天然隧道,仿佛是穿过了大山的喉咙一般。再后来,因为列车上频繁有乘客出现幻听的现象,便有人传出这是“喉咙”发出的呼唤。

    再玄乎一些的说法是,出现严重幻觉的人,有可能会癫狂甚至死亡,曾有人在强烈的幻觉中,选择用随身携带的钢笔直刺自己的喉咙,至此,“穿喉列车”的名字,便又多上一层“穿乘客的喉”的含义。

    “不过,并不是从一开始就会出现这种情况。”莱安解释道,“旅客出现幻觉幻听的现象,基本集中在列车穿越隧道的时间段,也就是说,耳塞并不是需要一直佩戴。”

    莱安的情报再一次让包间陷入了沉默,梅尔斜眼睨向一边的雪茸,警告道:“进隧道必须把耳塞戴上。”

    雪茸崩溃地仰起脖子:“可是真的会聋的啊!!”

    梅尔面无表情:“随你吧,反正你要是在这里发癫自残,我就让他俩把你的兔头拧掉。”

    雪茸一听,立刻抱着自己的兔头逃难去了。

    随着门外列车员的提示,一声悠长的汽笛声响起,铁皮火车缓慢启动,随着车厢微微地晃动,雄厚的轨道音也顺势扬起。

    听见车头传来“嘶嘶”的蒸汽声,沙维亚激动地趴到窗边,看着那翻滚的白雾将外景蒙上一片一片的薄纱,忍不住红着眼眶、眼含泪水地呼唤道:“喔——!!老天爷!!太酷了!!”

    正式启程了,沙维亚自然是忍不住观察车厢的每个角落,梅尔安心地变成猫,窝到床边的桌子上晒起了太阳,雪茸继续掏出机芯和手表,对照着阿丽塔的笔记细细研究,莱安则拿出了桌上的今日报纸,认真翻看起来——

    “第192期神耀日铆钉大教堂分站神选人员补录缺席名单”。

    看到这一行大字的一瞬间,莱安的手指都僵住了,紧接着他就在一小串名字里找到了“雪茸·怀特”和“莱安·德文”。

    他赶紧起身,从杂志架上找到了前几日的报纸,拼拼凑凑终于明白了缘由——

    第192期神耀日,就是自己被选上的那一期,因为雪茸炸了飞艇,那一期所有被神选中的人,都没能如约登上机械之心。

    这件事情发生之后,教会第一时间联合皇家警卫部队,发表了对犯罪嫌疑人及其同伙的通缉,与此同时也立即重新组织了三次补录,重新集中被选中的“神选之子”登艇。

    而昨天,最后一次补录已经彻底结束,没有参加补录的人员名单直接登报公示,除人员意外死亡等不可抗力因素外,全部以“逃避神职”的名义论处。

    莱安颤抖着手指仔细翻看着公示下的备注:“逃避神职”的处罚甚至比拒绝皇室兵役的后果还要严重,被神明选中却拒绝登上机械之心的人,要么在教会的追捕之下被强制登艇,要么就是享受“死人”的待遇,一切身份、待遇都彻底在整个大陆宣告死亡。

    就在今天早晨,莱安·德文伯爵,已经在这座大陆上彻底死亡了。

    虽然这一切都有预料,但真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公示栏中时,莱安的心情还是跟着难受了起来。

    此时,坐在他对面捣鼓手表的雪茸,头也不抬地问道:“之前让你给家里写信,你没写吧?”

    莱安慌忙抬起头:“啊……没有……”

    自己家毕竟是有钱有势的大家族,自己的事情实在拿不出手,也真是怕连累了家人,所以虽然雪茸先前怂恿过自己跟家里通风报信,但莱安一直没敢有动作。

    或许,对自己的爸爸妈妈和哥哥们来说,自己这个没用的儿子、弟弟,死了要比活着好太多太多。

    他以为雪茸要开口责难他,都已经低头准备挨训了,那人却迟迟没有开口。一抬头,这人早已经忘了刚才的话题,沉浸在解剖手表的宏伟事业之中了。

    此时,一旁的沙维亚终于参观完了车厢里的设备,坐回沙发边的时候,瞥到了莱安放在桌上的一沓子报纸,拿起来瞅了两眼,又看到他苦闷的表情,便立刻明白了缘由。

    他从吧台拿了两罐汽水,递给了莱安一瓶,然后便拍拍他的肩膀,爽朗道:“多大点事儿!你们不是早就走起逃犯路线了吗!这算什么!”

    莱安看着面前的报纸,苦笑起来,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家人看到这个会怎么想。”

    “不要想太多,哥们儿!”沙维亚说,“不管怎么样,家人肯定希望你能平安健康,只要你好好活着,对他们来说就比什么都好!”

    沙维亚从小没有享受过家人带来的温暖,更没有承受过大家族里天然的压力与责任,自然共情不了莱安的处境。

    但这么一句安慰,却及时把莱安摇摇欲坠的情绪拉了回来。

    “而且咱们这是在做正确事啊!”沙维亚打开汽水儿,跟他碰了个杯,话还没说完,就把自己感动得眼泪狂流,“虽然现在没有人理解我们……呜呜,但迟早有一天,他们都会醒悟过来,发现我们多有先见之明!等到那时候,你的家人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即便莱安自己也不知道他口中所谓的“正确”为何意,但他的眼睛还是亮了起来——真的好想啊,有朝一日可以成为家人的骄傲。

    一边给沙维亚递纸擦眼泪,一边喝完了汽水,莱安的心情终于彻底平复下来。火车轨道颇有节奏的音律和摇晃,就像是天然的催眠曲,很快,除了满身干劲钻研手表的雪茸,其余人都躺在沙发床上,在初春的暖阳下安稳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呲”的一声,车身的晃动慢慢停了下来,雪茸抬起头,才感到脖子有些僵痛。

    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刚耐不住性子想去别的车厢串串场,就听遥远处传来一阵熙熙攘攘的声音。

    火车中途停靠站台,有旅客上车,自然就会有这样的动静。但雪茸的感知和听力一样的敏锐,在海潮般的人声中,他非常迅速干脆地找寻到了重点——他听到了犬类伸着舌头的吐息声,听声音,还不止一只。

    他立刻转身摇醒了一边打盹的梅尔,黑猫很快睁开眼睛,顺着他的手势贴到门边听起来。

    “猎犬。”两人很快达成了共识。

    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氛也吓醒了两位人类少年。莱安慌慌张张睁开眼,就对上雪茸难得严肃的一张脸:“莱安,你刚才买票是什么流程?存不存在暴露身份的可能性?”

    莱安脸都白了:“不可能,我直接用伯爵勋章订的包厢,全大陆所有的伯爵勋章都一模一样,不可能暴露身份的。”

    虽然全大陆只有十个公爵,但伯爵的数量却多到成百上千,每天用勋章订包厢的也不在少数,通过购票信息摸排到他们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看雪茸还在盯着自己,莱安都快哭了:“真的……我没骗人……我不会做这种事的……”

    “不会是他暴露的!”沙维亚也打包票道,“他没那个胆子!”

    雪茸完全没有听他们的说辞,而是用那让人毛骨悚然的目光,上上下下扫视着莱安。有那么一瞬间,莱安觉得自己都要被那人生生盯出个洞来。

    就在他急得崩出眼泪的前一秒,雪茸突然弯起眼睛,方才叫人发寒的表情在一瞬间没了踪影:“嗯。我信你。”

    莱安眨了眨眼,一瞬间竟不知道他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憋着的一口气也久久不敢松下来。

    雪茸没再解释什么,而是转身对梅尔说:“得确定一下对面是不是奔着我们来,如果确实是,那下次传信就得另找别的途径了。”

    莱安反应了半天,才明白这人在怀疑邮鸽传书的过程中泄露了秘密,回想起来第一次和闻玉白交锋也是邮鸽出了问题,他这才松了口气——至少自己是暂时摆脱嫌疑了。

    一旁,梅尔点点头,二话不说变成黑猫从门缝里钻了出去。

    当前的情况下,无法确定他们的身份暴露到了什么程度,只能让变成最不惹眼的黑猫打探情报。

    关好门后,雪茸转过身,从桌上找来莱安看过的那叠报纸,快速定位到了通缉令的专区——自从那天炸了飞艇之后,有关“BUNNY”的悬赏就始终占据头版头条。

    截至目前来看,官方尚没有将他和“雪茸·怀特”的名字联系到一起,但随着日期的逐步推进,越来越多的目击者提供了证人证言,虽没有靠谱的人物画像,但东一句第一句的描述,已经将雪茸的整体外貌特征描述得大差不差了。

    他微微蹙起眉,将报纸塞回了杂志架上,接着转身,摁响了桌上的服务铃。

    摁下这个金属铃后,头等包厢专配的乘务人员就会赶来提供服务。莱安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个关头雪茸居然还会主动召唤一个陌生人来包厢,但很快,他就猜到了这人要做什么,一种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

    果不其然,铃声的回音还没有消散,雪茸就转过身,迅速又平静地对他们说:

    “一会儿进来的服务生绑起来关好,我要他的衣服和工作证。”

    作为上一个被这样绑架的受害人,沙维亚瞪大了眼睛,满脸写着“让我参与你真的良心不会痛吗”,莱安则赶紧摇摇头,对雪茸说:“衣服和工作证我都能弄到,还……还是不要这样了吧?动静越大风险也越大啊……”

    雪茸挑眉:“确定能弄到?”

    莱安点头:“嗯嗯!”

    “行,按你说的来。”雪茸拍拍两人肩膀,“你们接待一下,保险起见我先不露面。”

    天知道一句“按你说的来”,对莱安是多大的鼓励。那一瞬间他直接原地复活,腰板都重新挺直了。

    说话间,门口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雪茸快速隐到洗手间的门后,接着悄悄推开一丝门缝监视情况。

    厅堂外,莱安起身开门。或许是来到了自己的主场,平日里一眼识破的拙劣演技,现在居然变得相当自然,完全看不出紧张的痕迹。

    还是挺有可塑性的嘛,雪茸心想。

    门外,一位身材高大的男服务生,眯着双眼面带笑意站在门口:“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一旁的沙维亚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个服务生的个子甚至比莱安还要高,小臂上还有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虽然不是那种夸张的肌肉猛男,但看上去也相当难对付。

    他开始感谢莱安提出了新的方案,长年在社会摸爬滚打的经验告诉他,面前这家伙,他和莱安两个人配合都不一定打得过。

    这体格当服务生未免也太屈才了吧??

    开门的一瞬间,莱安也有些被惊到了,但某种想要证明自己的信念支撑着他,表情只是微微有些意外,便很快调整好了状态:“您好,麻烦给我带两份潘妮托妮蛋糕,再给我带一些无盐牛肉条、苹果粒和面包虫,我带了一只猫和一只仓鼠。”

    听到这里,一边的沙维亚确信这场戏只有莱安能演——别说那个什么妮的蛋糕,就是他用来喂猫的牛肉条,自己从小到大都没吃过几次。

    “好的,先生。”眯眯眼服务生朝他行礼,却没着急离开,“对了,说起猫咪,请问这是您家的宠物吗?”

    “?”在莱安诧异的目光中,服务生不知从哪儿拎出一只黑猫来,可怜的梅尔被单手捏着后颈皮,悬空在半空中发出崩溃又愤怒的“喵喵”叫。

    “……啊!”莱安慌忙将梅尔捧回手里,他还是第一次这样抱着梅尔,一想到他人形的样子,心里难免一阵紧张。但莱安还是硬着头皮,没敢露出什么破绽:“你什么时候偷溜出去了!”

    这回,梅尔还算配合他,没有第一时间从他的怀里挣脱出去,而是像个宠物猫一样,一个劲儿地往他的臂弯里钻。

    “您家的小捣蛋鬼可能确实饿了,刚刚盯上了后厨的奶酪,被我抓了个正着。”服务生笑眯眯地弯腰看向梅尔,“再忍耐一下,一会就给你送牛肉条过来。”

    他想伸手再摸一摸梅尔,却被那家伙直接“喵呜”一爪子扇了回去,但那服务生手速也快得很,竟然轻轻一收手,便躲过了梅尔快如闪电的无影爪。

    这动作都被雪茸看在了眼里,他现在只恨自己不方便出去,不然怎么说也要套对方几句话。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一向沉默寡言、小心谨慎的莱安,居然开口说了他想说的——

    “先生,您身手真是不错。”莱安尽可能让语气保持轻松,“我家的保镖都抓不住这只猫,您在这里做服务生,是不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服务生焊在脸上的笑容似乎有了一瞬间的僵硬,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先生您过奖了,你也知道,这班列车总是会出现一些特殊情况,就需要我这样的人来镇住场子——再说了,我们东家给我的待遇也很不错,绝对不存在什么大材小用一说的。”

    莱安看着他,没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便关上了门。

    门合上的一瞬间,他的手心都汗湿了,面色也有些泛白,直到沙维亚一把揽住他,用无声又夸张的语言夸赞他,雪茸也从后排伸出大拇指来,紧张过度的莱安才终于松了口气。

    这时,心情差到极点的梅尔从他怀里钻了出去,沙维亚见状,有些没心没肺地问道:“他说的是真的假的?你刚刚在车厢里没吃饱?怎么跑去后厨啦?不可能吧?”

    梅尔的怨气都快把列车掀翻了,在地上愤怒地转了两圈,才冷静下来,变成人类的模样。

    “我根本没去后厨。”梅尔咬牙切齿道,“最近的五号车厢有猎犬上来了,我打算去打探一下消息的,结果门还没打开,就被这家伙捉了。”

    天知道他梅尔走街串巷这么多年,不管是流浪狗还是人类都别想私自靠近他半分,没想到这家伙跟个鬼似的,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了自己的背后,还一把揪住了自己的后颈肉,让他连偷跑的机会都没有。

    只是那服务生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梅尔居然是个可以说话的兽人,一开口便跟这些人告状了。

    一直在门后躲着的雪茸探出脑袋:“我怀疑他根本不是什么服务生。”

    莱安闻言,小声开口道:“确实。”

    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到他的身上,莱安的脸又苍白了些许,声音依旧很小,但语速却越来越快:

    “他的举止漏洞是在太多了,没有‘重轻重’的敲门礼仪、没有给我们提供表演类服务的菜单、没有问我蛋糕的果干偏好和甜度要求,也没有问我是否需要宠物寄养服务……这都是头等车厢服务员不可能犯下的低级错误。”

    终于,莱安的声音笃定起来:“我很确定,他绝对不是这里的服务生。”

    第49章 穿喉列车049

    听莱安这么一罗列,车厢里的几个平民百姓才知道当个服务生还有这么大的讲究。

    沙维亚亮着眼睛,真诚地夸赞道:“你真的太牛了!!”

    雪茸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很棒啊莱安,这一路没有你还真不行。”

    莱安真的太需要鼓励和认可了,即便知道雪茸夸人大概率是不会走心的,但不妨碍他依旧感动得快要流下眼泪来,浑身都干劲也更足了:“还需要工作服和工作证吗?我知道哪里有,现在就可以弄来。”

    雪茸给他竖了个大拇指:“尽快。”

    眼看着莱安转身出门,沙维亚不禁问道:“刚刚那冒牌货,是来抓我们的猎犬吗?”

    “不像。”雪茸轻轻摩挲着手杖,笑吟吟道,“首先,那家伙是我们用铃子摇过来的,不是主动找上门的,看起来更像是在等待时机,或是在暗中观察我们。再者,梅尔串门被发现了,也没有直接灭口,而是被他送回我们身边。最后,猎犬都是头脑简单的动物,可从来不玩那些拐弯抹角的角色扮演游戏。”

    “至于他到底有什么来意,那我就不清楚了。”雪茸摊开手,“不过看他那个体格,如果是我们的敌人,可就麻烦大了。”

    听到这里,沙维亚也有些紧张了,不过他跟莱安正好相反,他越是紧张越是动力满满,现在他眼里的兴奋劲儿,是压也压不住了。

    沙维亚:“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暂时先在包厢里按兵不动,如果能躲得过去那是最好。”雪茸说,“如果他们找上门来,我会简单变个装,你们的身份没有暴露,就按原样来就行。”

    沙维亚听明白了,自己不熟悉火车上的事物,唯一的任务就是“一切照常”,但他并没有半点沮丧——能把日常演好也是重要而艰巨的任务,只要能切切实实参与其中,他就已经非常满足了。

    莱安去找衣服的工夫,雪茸便拉着梅尔躲进洗漱间化起妆来。与其说梅尔那身本事叫“化妆”,不如说叫“易容”更加合适,每次雪茸自己看着镜子,都有一种脱胎换骨的神奇感。

    看着梅尔又对着自己的脸精雕细琢起来,雪茸就忍不住说:“小猫,我发现你化男妆和女妆风格完全不一样诶。”

    梅尔只是斜斜睨了他一眼,没搭理他,继续动作着。

    雪茸:“真的,你化男妆的风格不能说是五花八门,也算得上是千奇百怪,但我觉得,你化的所有女妆,看起来都很像同一个人。”

    梅尔化妆的手顿了顿,接着轻轻道:“那是因为你都是用的一个身份。”

    “你是说艾琳?”雪茸晃了晃腿,抬眼贱兮兮笑道,“那下次换个别的风格试试?我总担心你总把我化成你理想型的样子,万一爱上我怎么办?”

    梅尔实在忍无可忍,一巴掌甩上他的后脑勺,咬牙切齿道:“要是再乱动就给你扔到铁轨上碾成饼。”

    雪茸只能乖乖坐好,接着默默懊恼起来——可恶,又给这家伙把话题扯开了。

    在被梅尔强制性禁言的这段时间,雪茸倒也没闲着,一边竖着耳朵听门外的动静,一边在心里捋着思路——如果这群猎犬真是来抓自己的,那消息到底是怎么走漏的?莱安买票泄露的可能性暂时不谈,真要是邮鸽那边出了问题,寄给诺恩的信上也是盖了邮戳的,那家伙会傻到邮戳被撕开都察觉不到异常?

    雪茸仔仔细细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想了一遍,等看到自己手里下意识叠起来的小狗折纸时,忽然想到——难道是闻玉白?

    那家伙知道自己在追查手表的事情,还特意把阿丽塔的笔记交给了自己,难道就是为了把自己引过去?但他明明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对自己动手,有必要这么大费周章吗?

    雪茸的脑子里又浮现出了闻玉白的身影,想起了跟他亦敌亦友的那一段经历,想起了这个人的做派……他跟别的狗是不一样的,比普通的猎犬更加恶劣,享受着玩弄猎物的乐趣,但同时又比一般的猎犬更加守序,他有着自己非常严格的底线标准。

    所以,无论是出于“玩弄自己、特意把猎物放跑了再追回来”的心理,亦或是对于他“还欠自己一份人情”的让步,都是说得通的。

    雪茸开始有些确信,这些猎犬都是闻玉白喊来的了——呵,果然不是什么好狗。

    与此同时,另一个车厢的闻玉白闷闷地打了个喷嚏,然后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不会真染上风寒了吧?

    背后的伤难免让他的状态有些低沉,但一个喷嚏过后,没有紧跟上来的其他症状,他便也将这事给忘在了一边。

    他低头隔着口笼,用勺子给自己递水喝,同时兽耳轻轻转动着,仔细听着门外的动静。

    上一站停靠时,突然来了很多猎犬,这些家伙不是自己喊来的,交头接耳了半天,也没人说出来他们要找寻的目标。

    也许是例行检查?或许是车上还有别的逃犯。

    一想到逃犯,闻玉白的脑海里就一下子跳出雪茸的名字,但他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这才分开多久?总不能这么巧。

    一直等眼前这茶杯里的水都喝完了,闻玉白才抬起头来——他觉得自己思虑过度了,在埃城那段时间认真过了头,他都快忘了自己本该是个对工作完全不上心的人。

    说到底,他要做的不过就是被人用绳索套着脖子、满世界闻来闻去罢了。他不能根据自己的判断去做决定,没有权力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只有闻风清开口了,他才能灰溜溜夹着尾巴,像机器一样帮他找他想找的人,帮他判断他们人类判断不了的事。

    这样的工作有什么用心的价值和必要?闻玉白撑着脑袋,食指一下一下敲打着口笼的边缘,金属的碰撞声一下下敲击着他的脑袋,让他无奈又清醒。

    他不知道自己工作的意义在哪里,但他知道,这口笼的锁一朝不打开,他一朝便只能做闻风清的走狗。

    “笃笃笃。”门外响起敲门声,他知道门外的人要做些什么,便懒懒散散起身开门。

    “您好,先生。”他的专属服务生站在门口,面露难色,“因为一些特殊情况,稍后可能需要核验一下旅客的身份和车票,若有冒犯,请您原谅……”

    闻玉白没动作,直接看向了他的身后,这时,训犬师才带着猎犬姗姗来迟。

    看到闻玉白的一瞬间,训犬师的脸色变了变,赶忙道:“没事了,这位就不用查了。”

    但猎犬却兴奋起来,不顾往回撤退的训犬师,直接挣脱了绳子窜到了闻玉白的腿边伏趴下来,疯狂地甩起了尾巴。

    “……”闻玉白本人其实对狗的兴趣并不是很大,但偏偏他就是特别招狗的喜欢。眼看那家伙都快用尾巴把自己的小腿扇断了,闻玉白只好叹了口气,弯下腰摸了摸那狗的脑袋。

    一旁的训犬师只能咽了口口水,硬着头皮走过去牵起了狗绳。

    闻玉白平淡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那训犬师便紧张地低下头去,极其不自然地寒暄道:“您……您也来出任务?”

    闻玉白知道自己的任务跟他说的不是一回事儿,但他也懒得解释,便道:“嗯。”

    有那么一瞬间,他其实很想开口问问对方,你们来这里是办什么案子,是不是来找兔子,但秉持着绝不对工作上心的这份倔强,他还是强行忍住,没有打听。

    关我什么事?闻玉白心道,就算要抓兔子,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他胡乱地摸了摸狗头,把两位同事送走,关上门躺上沙发,伸手将两只兽耳扒拉下来,贴到脑袋上,强行“闭耳”——不听了,一点都不会再听了。

    一墙之隔的门外,拿到了制服和工作证的雪茸,经过莱安的简单培训和梅尔的改头换面之后,已经成功正式持证上岗。

    此时,他正巧碰见了那位训犬师教训自家狗的画面——

    “你这丧门星!!”那训犬师一巴掌甩在狗脑门上,“你知道对方是谁吗你就跑去抱人大腿??你就不怕他把我俩一起弄死??”

    猎犬别着耳朵垂丧着脑袋,一脸认罪认罚的模样。

    雪茸瞥了一眼那扇紧闭着的门,好奇心又冉冉升起——连训犬师都害怕,那房间里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他隔着走廊,盯着那扇门看了许久,很想进去一探究竟,但又看了看对方的门牌——跟他们的房间一样,这也是一间头等包厢,莱安特意跟自己嘱咐过,这类房间都有自己的专属服务员,自己是万万不可随意出入的。

    心痒得不得了,但为了安全起见,雪茸还是选择把他的好奇心拼命按了下去,来到了相对没那么显眼的普通车厢。

    伪装成服务生,一方面是为了方便摸清猎犬们的目的和动向,一方面是为了逃避猎犬们人口普查式的追踪。

    长长的走道里,轰隆轰隆的轨道声充斥着耳畔,普通车厢旅客们没有舒适的沙发床,只能靠坐在硬座上昏昏欲睡。

    看到服务生打扮的雪茸,几位旅客朝他招招手,雪茸便立刻进入工作状态,满脸堆笑地给人端茶送水。

    他学东西确实快,只是听莱安提点了两句,又一路观察了其他服务生的举止,便能几乎毫无破绽地入戏了。

    正当他捧着托盘,挨个儿弯腰询问旅客的需求时,车厢的门被“碰”地一声打开了——

    “来,都醒一醒,例行检查。”一声不耐烦的声音,在沉默的车厢内惊起一片昏睡的眼。戴着教会标识的训犬师站在车厢连接处,手里牵着的,是一只人身兽面、全身佝偻的猎犬。

    和闻玉白那样的高质量猎犬接触多了,差点忘了大部分的走狗都是这副半人不狗的丑样子。雪茸下意识屏住呼吸,竭力压制住自己眉眼中的嫌恶。

    因为对方突如其来的闯入,车厢陷入了短暂的混乱,但很快又在猎犬的龇牙低吼警告声中,被迫陷入了紧张的沉默。

    在此之前,莱安有提到过“例行检查”时的一些规矩。雪茸微微低下头,站到一侧的空位,让出一条通行的道来。

    在检票员的带领下,猎犬和训犬师挨个儿检查起了旅客的票据、包裹和气味。所有的人都紧绷着神经。一旁,一个小孩儿被伸过来的狗鼻子吓得哇哇乱哭,看猎犬对他龇起了牙,带孩子的父亲忙把孩子抱回怀里,一脸敢怒不敢言地看着训犬师和他的狗。

    训犬师和狗都不是好脾气的,眼看着就要对男人发横,一旁的雪茸赶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摇的铃铛玩具,隔着座位塞进了小孩的手里,哄道:“不哭不哭,这个给你玩好不好?”

    小孩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吸引走了,尖锐的哭声收住,猎犬便也不再纠缠下去,继续向后搜查。

    跟在训犬师身后的检票员悄悄给雪茸比了个大拇指,雪茸也松了口气——他对孩子没有什么爱心,更别说对这一份临时工作有多少责任心,他只是怕猎犬在这俩人身上耽误太长时间,增加自己暴露的风险罢了。

    很快,猎犬和他的主人便来到了他的面前。尽管已经无数次和猎犬近距离接触,但那种骨子里对捕食者的恐惧,是种族基因决定的。

    看到那毛乎乎的狗脑袋凑到自己面前时,雪茸的手心都渗出汗水来,但他面上还是一副无懈可击的职业微笑:“您好,我是这趟列车的乘务员,这是我的证件。”

    莱安给他的证件都是真的不能再真的真货,自然检查不出什么毛病来,但问题就出在猎犬这一关。

    训犬师原本大概并没有过多关注乘务人员,看完证件之后便准备牵着狗继续下一位了,可没想到,这狗嗅了嗅雪茸的手之后,居然原地坐定在了他的面前。

    这是发现异常的行为表现。雪茸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的面前坐定,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起来。

    “嗯?”训犬师也发现了异常,狐疑地打量起雪茸。

    “汪!”那猎犬对着训犬师叫喊了一声,摇着尾巴,直勾勾看向面前的雪茸。

    “怎么回事?”训犬师扭头看向了一旁的检票员,声音冰冷地质问道,“他是不是你们列车上的人?”

    那一瞬间,雪茸的呼吸微微一滞——现在,只要这检票员开口说一句不认识自己,面前这猎犬十有八九就要将自己就地制裁了。

    他依旧保持着无懈可击的表情,但手却悄悄摸进了袖口。

    这里人太多,不大方便动用武器,但不代表他不会使用武器选择自保。

    他在想,如果那家伙硬要上来搜自己的身,就用袖口里藏的毒针管先送他下地狱,至于那条狗,用腰间的迷你火铳应该有可能直接击毙。

    而这里离驾驶室也很近,只要自己在其他人反应过来之前,迅速冲过去逼停火车,那自己还有逃脱的概率。

    就是想想就有够为难自己这副身子的了。

    雪茸悄悄地调整着呼吸,因为猎犬的信息素压迫,他全身都控制不住地渗着冷汗,但他还是坚决地伸出手,从袖管里捏出那根剧毒的细针来……

    就在那训犬师已经先一步准备对他进行搜身时,一边的检票员忽然开了口:“嗯?是啊。”

    雪茸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来。

    检票员看向他,弯起眼睛笑道:“他是车上的服务生,我们经常一起工作,有什么问题吗?”

    第50章 穿喉列车050

    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雪茸的意料。

    他悄悄抬眼打量起面前这个检票员,确定自己完全不认识对方,便更加狐疑起来——为什么要说认识自己?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听到检票员发话了,训犬师逼过来的手也收了回去,但还是谨慎地看向手边的猎犬:“哦,是自己人那就没事,只是我的狗,不知道发什么疯……”

    此时此刻,那猎犬依旧坐在雪茸面前,抬头直直盯着他看。雪茸也没有任何的退缩,双手插在口袋里,目光冰冷、居高临下地和那狗对视着。

    眼看那狗坐不住,想要直接上鼻子拱自己,雪茸对猎犬的限定洁癖几乎在一瞬间被激得爆发起来。

    他难耐地咬紧牙关,藏在口袋里手也爆起了青筋。他顺势抓紧了口袋里的东西,在他抽出左手的一瞬间,训犬师和猎犬几乎同时做好了戒备的姿势。

    “卢卡!”训犬师用力抓紧了狗绳,但耐不住雪茸的动作更快。下一秒,他手中握着的东西,直直指向了猎犬的眉心——

    是一根火腿肠。

    “啊,你是想吃这个对吧?”雪茸一秒钟换上笑脸,“难怪你总缠着我不走呢,原来是闻到好吃的了!”

    雪茸手里握着的,是头等厢特供的精华火腿肠,他自己一个素食主义闻起来都饿得慌,更别说持续工作没来得及进食的猎犬了。

    火腿肠竖在自己鼻子前,猎犬直接被香迷糊了,完全忘了自己刚才准备干什么。

    主人在身后看着,它也不敢放肆,只能继续端坐在原地,两眼放光地看着火腿,任由哈喇子滴到主人的鞋面上。

    一看他口水横流的模样,训犬师便一巴掌拍在狗脑门上,低声怒骂道:“饿死鬼投胎的??口水给我收回去!!”

    但那火腿肠就在自己的鼻头附近,猎犬再怎么努力,口水也只能越流越多,最后实在是嫌丢人,训犬师便强制把狗从火腿肠面前带离了。

    猎犬不能吃外人投喂的食物,这是最基本的规矩,所以直到最后雪茸手里的那根火腿肠也没送出去,而训犬师象征性地抓了一把狗粮塞他嘴里,也因为和精华火腿肠过分悬殊,而遭到了猎犬的婉拒。

    因为火腿肠的存在,整个后半截车厢,猎犬检查得都十分心不在焉。等训犬师带着他的狗,和检票员一起离开车厢的一瞬间,雪茸才将一直藏在口袋里的右手拿了出来——

    左手摸火腿肠的同时,右手也已经准备好了毒针,这一出安稳落幕,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偷偷捡回了一条命。

    身后的门关上之后,车厢里的所有人似乎都一下子松了口气,雪茸也感觉到一阵虚脱,疲惫地坐到角落处的空座位上。

    他现在还不能回包厢,看刚才那个架势,即便是头等车厢的客人,也免不了被猎犬怼着脸一顿狂嗅,只要自己不在那边,梅尔他们三个想要蒙混过关,还是相对轻松的。

    雪茸捏了捏眉心,又忍不住朝身后那道门看去——刚刚那个检票员到底为什么要帮自己?他跟先前那个肌肉服务生有没有关系?那些猎犬究竟是不是奔着他来的??

    还没等雪茸理清这些线索和信息,又有人唤道:“服务员!”

    “诶,来了!”雪茸便只好堆起笑脸迎过去。

    为了尽量避免与其他猎犬和乘务员打上照面,一整个下午,雪茸都在车厢里无意义地忙活着,平日里被梅尔伺候惯了,轮到自己伺候别人,可真是把他累掉了快半条命。

    直到夜色渐渐深了,他跟着指令挨个熄灭了车厢的煤灯,这才活动了一下筋骨,准备回自己的包厢歇息去。

    车厢彻底陷入一片漆黑时,才显得窗外的夜色蒙蒙亮,此时,列车早已经驶离了城市,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旷野,星星点点的萤火在轨道边浮游,与头顶的银河遥相辉映,颇有种置身于浩瀚星海的梦幻感。

    车厢很长,距离回去的路还有很远的路要走,雪茸一边在黑暗中摸索着,一边透过窗户看着夜景。

    这时,远处的天尽头渐渐送出一片高山,漆黑的模块蔓延到星空之下,就像是一张洒满了闪片的卡纸,被人用手撕出了一座座山峰的形状。

    雪茸站定在窗前,慢慢皱紧眉头——没看错的话,面前便是一长排绵延的高山,而铁轨则蜿蜿蜒蜒直接伸进群山之间,按照沙维亚描述的地形来看,难道已经快要进盆地了?

    这么快?还记得自己在包厢里特意找了地图,怎么说也要到明天早上才会进盆地啊……果然所有的地图都是不靠谱的。

    快要进入盆地,意味着火车即将穿越隧道,雪茸顿时想起上车前乘务员的警告——不知道一会要出什么岔子,自己必须抓紧时间赶回车厢里了。

    就在他准备加快速度返程时,机械扩音器的广播声忽然在头顶响起:“亲爱的旅客,本车即将驶入特殊地段,部分乘客可能出现幻觉、幻听等症状。为保障您的安全,请您迅速就座并系好安全带,尽可能保持舒缓愉悦的心情……”

    这广播一出,旅客们不仅不可能保持轻松愉悦,反而在一瞬间紧张地炸开过来。原本已经昏昏欲睡的车厢,此时在一瞬间清醒又忙乱,交头接耳声后,不断有人注意到走道边穿着工作服的雪茸,并伸手强硬地拦住了他。

    “服务生,这是什么情况啊?”

    “请问有没有什么方法能缓解症状啊?我已经感觉有点不舒服了……”

    “我从一开始就想问了,要是我们在车上出了事情,你们会负责吗??”

    雪茸知道的信息也十分有限,但他还是靠着一手糊弄人的好技巧,把所有的问题都一一敷衍了过去,好消息是,一直到走出这节车厢,也没有人怀疑他的身份,坏消息是,他好像快来不及回去了。

    眼看着车窗外的夜景在不停飞驰着,面前黑漆漆的高山越压越近,借着路线的弯道,雪茸看见了车头的不远处,是一个巨大的、比漆黑的夜、乌黑的山还要更黑的巨大的洞口。

    那便是火车进入盆地唯一的入口,一条天然形成的、无比幽长的天然隧道,一尊在黑夜里撕裂着深渊巨口,等待将猎物吞吃入喉的庞然巨物。

    看到那黝黑的血盆大口逼到眼前,一阵莫名其妙的心慌如海潮般翻涌,雪茸的心脏控制不住地难受了起来。

    此时,车厢里的所有乘务员都不见了踪影,似乎是集中躲在了某一处避难一般。

    随着洞口的不断逼近,铁道轰隆的音律也变得异常起来,雪茸的额头渗出了汗水,心脏跳得更快了。他一边加快步子往前走,一边尝试着打开经过的每一扇门。可是他一路经过的洗手间、餐厅、工具间……所有可以暂时性躲避的房间,都大门紧锁。

    偏偏光线太暗,车身摇晃,加上人多眼杂,他连撬锁的机会都没有。

    距离洞穴还有一小段距离的时候,车厢内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啊!不要杀我!!”

    所有人都被这一声吸引走了目光,紧接着又有人哭嚎着说自己看到了死去的仇家。

    可雪茸却头也没回地继续往前赶路,他知道,已经有人开始出现幻觉了,再找不到地方躲起来,就太危险了。

    与此同时,头等车包厢内,眯眯眼的服务生正在嘱咐所有人注意事项——

    “头等包厢有一定的隔音作用,上车前给诸位送来的耳塞请尽可能佩戴,车厢内有固定和束缚装置,也是建议各位尽快使用的,在列车离开隧道前,请锁好房门,不要理会任何的敲门声、最后,这是一壶助眠的花茶,有助于您更加轻松地度过这段路程,祝您一路平安。”

    服务生关上门的一瞬间,梅尔立刻变成了人,焦虑地踱起步来:“怎么这么快就要进隧道了?那家伙还没有回来,估计也没料到会这么早。”

    莱安也着急起来,紧张地问道:“需要我去找他吗?”

    梅尔抬头看看他,又摇摇头:“不行,这种情况你也没遇到过,不能随便冒险,省得出岔子……再等等吧。”

    两个人思索着找人工夫,沙维亚已经乖乖把自己锁在了位子上,戴上了耳塞——这一路上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就尽量不要惹乱子好了。

    至于那壶花茶,所有人都非常默契地没有动——那服务生确实太奇怪了。

    经过简单商讨之后,梅尔把自己锁在了位置上不戴耳塞,方便听见雪茸回来的动静,而莱安则戴上耳塞不采取束缚措施,梅尔听见动静之后,就给他打手势让他去开门确认。

    双重保险之下,火车轰隆着驶进隧道,漫天星河和遍地萤火在顷刻间被黑暗的潮水覆盖,列车和它的所有乘客,直直落进了怪物和深渊巨口之中。

    包厢内的灯还开着,耳塞刺耳的噪音掩盖了周遭所有的声响,窗外被彻底染成了墨黑。在噪声的包裹中,莱安抬头,紧张地看着梅尔,但不知从哪一刻开始,梅尔的面色开始变得有些不自然,他的额头渗出了汗水,那琥珀色的猫瞳也紧紧收缩成了一条细缝。

    莱安赶紧走过去,用自己听不见的声音询问他的状况:“你还好吗?梅尔??”

    可不论自己怎么喊,那声音似乎都传不到梅尔的耳朵里去。此时,他睁着那细长瞳孔的猫眼,震惊又恍惚地越过莱安的肩膀,双唇轻启,似乎在呢喃着什么。

    莱安慌忙回头,可明明身后什么人也没有——他知道,梅尔出现幻觉了。

    莱安赶紧从口袋里掏出耳塞要给梅尔戴上,但梅尔却依旧紧紧盯着那一处,不知为何,连眼眶都微微红了起来。

    “……艾琳?”他轻轻唤道。

    另一边,雪茸眼睁睁看着漆黑的洞穴将全世界吞没,手中的耳塞刚一送进耳朵里,那尖锐的噪声便伴随着一阵刺痛,几乎要将他的耳膜撕裂开来。

    过于敏锐的听力将噪音的威力放大了无数倍,宛如万根尖针刺扎一般,没几秒钟的功夫,雪茸就被痛得眼泪汹涌。

    “叮——叮——”一声又一声的锤击音敲打着他的脑袋,甚至让他的视野都天旋地转起来。

    头昏脑胀、耳朵刺痛,雪茸捂着耳朵紧咬着牙关,忍不住滑坐在角落里,总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七窍流血而亡了。

    “叮——叮——”耳塞还在持续性地击打着自己,雪茸本就难受的心脏更加狂乱不安起来。

    他皱着眉不停地喘息着,他估算了一下自己的心率——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半分钟,自己就要在这全是人的车厢里冒出兔耳朵来。

    不行。想到这里,雪茸一咬牙,把那叫嚣着的耳塞从耳朵里抠了出来。噪音源离开脑袋的一瞬间,一声耳鸣如解脱般在大脑中回旋起来,紧张到快要炸开的心脏终于得到了纾解。

    他满身冷汗地靠坐在走道边,在耳鸣的环绕下慢慢调整好呼吸。没过多久,耳鸣声渐渐散去,耳朵也不怎么疼了,雪茸终于松了口气,站起身来,打算继续赶路。

    可他刚站起身、晃晃悠悠向前走了没几步,就听见列车的尽头传来了若隐若现的钢琴音。

    他知道,头等包厢的客人是可以享受到音乐演出的服务的,可再仔细一听,那钢琴弹奏的曲目,他却分外熟悉——正式那首一直一直深藏在他记忆里、不知是谁曾经弹给他听过、后来他又在埃城的舞台上演奏的那首曲子!

    雪茸不知道这首曲子的普及度有多高,只知道这声音勾起了他心底许多非常奇怪、隐秘又说道不清的情绪。他下意识循着那声音走去,可走到一半他便反应过来——是幻听吗?

    这个念头的产生让他瞬间顿住了脚步,那钢琴的声音太过真实,雪茸甚至能感觉到他是从多远的房间传来的,如果不是乘务员提前告知,他根本不会把它当作是自己臆想出来的曲子。

    他摇了摇头,打算继续往回赶路,他知道,即便这钢琴曲是真的,他的当务之急也依旧是和同伴会合、保证自己的安全。

    可当他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眼前的路却彻底变了——原先幽长漆黑的火车车厢,此时变成了一间小小的房间,一个看不清面孔的人正坐在钢琴前,演奏着他熟悉的曲目。

    这回他确定自己出现了幻觉,没有为这画面多停留哪怕一秒,而是凭着记忆里火车车厢的构造,目不斜视地继续迈步向前。

    狭窄的房间没有几步就走到了头,身后的人似乎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但雪茸却没有半步的停留。他紧锁着眉,毫不犹豫地朝着面前那堵墙迈去……

    “唰”的一下,身后的房间、奏乐的钢琴、弹琴的人都在一瞬间灰飞烟灭,雪茸睁着眼,面前坍塌的画面却很快重新点亮了起来。

    这一回,他又来到了宽敞的教堂广场。人山人海间,一个巨大而又崭新的蒸汽飞艇徐徐升空,而他的怀里,年幼的黑猫正对着天空喵喵地叫唤着。

    这是雪茸第一次这么具象化地回顾这一段记忆,他几乎是顺着本能,抬头望向那艘飞艇,可随着周身人海的涌动,他的步伐趔趄了几下,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便意识到,自己摸不清在火车厢里的具体方位了。

    没法靠着记忆盲走了。

    雪茸站定在原地,紧闭上双眼,心跳又有些微微加速起来。因为幻觉的存在,他无法凭借肢体的触摸来寻找方位,可这样站在原地很难确保不会出事。

    在人声鼎沸中冷静了片刻,雪茸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又抬起手,将那对他伤害巨大的耳塞塞回耳朵里。

    “叮”的一声锐响,一道利刃将面前的幻境撕得粉碎,在剧烈的耳痛、头痛中,雪茸慢慢睁开眼睛,紧接着便松了口气——视野恢复了。

    他忍着疼痛和不适,在车厢里快速穿行着,但噪音的杀伤力实在过于恐怖,很快,雪茸便头疼得浑身发冷,几乎走不动半步了。

    正在他犹豫着要不要摘下耳塞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现在正在一间头等车厢的包厢门口,虽然不是自己的房间,但比起前前后后满是人的普通车厢,这大门紧锁的包厢显然安全很多。

    现在这个时候,包厢里的人应该正把自己绑在束缚椅上,行动不方便的情况下,自己进去避个难,顺便趁火打个劫,难度应该不是很大。

    耳朵里的刺痛已经快让他昏厥了,现在这个状态回到远在另一头的自己的包厢,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雪茸立刻作出决断,深吸一口气,伸手摸向口袋——

    “嚓”的一声,他点亮一根火柴架在锁上方照明,很快他又从手心变出一根铁丝,伸进锁芯捣鼓起来。

    这锁的结构并不复杂,但雪茸现在被剧烈的疼痛困扰着,心脏也快爆炸了,捣鼓了好半天,连鬓角都滴下汗珠,才勉强感受到锁芯弹开的动静。

    摘下锁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兔子耳朵已经呼之欲出了,耳膜也在撕裂的边缘,双眼一阵阵的发黑,整个人控制不住地想吐。

    他本想尽可能小动静地溜进房间,可实在是虚脱得没了力气,他推开门的一瞬间,就几乎跪倒在了地上。

    但雪茸还是强忍着痛苦转身关门、摘下耳塞,就在他准备拿出火枪指着房主的脑袋、说点不厚道的恐怖宣言时,他看见面前的人,直接愣在了原地。

    房间里只有一个客人,此时正把自己严丝合缝地锁在束缚椅上,看见他进来的一瞬间,也下意识睁大了眼睛——

    “闻玉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