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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1 章

    温凌凑过去, 刚触到她的脸颊,就感觉到她在颤抖。他好笑般说:“至于吓成这个样子?我又不吃人。她们没有跟你说,这是很舒服很好的事?”

    凤栖哆哆嗦嗦:“我听她们说了……可我……还是怕疼……”

    “第一次难免会疼。我轻点就是了。”他伸手解她领下的衣扣, 露出脖子一片洁白肌肤。

    凤栖扁着嘴, 眼睛里盈盈的,长睫毛湿漉漉的,巴掌大的脸, 直是个惑人的小妖精。

    凤栖楚楚的样子让他有些心软, 直起身子说:“喝盏酒也好,可以壮壮胆子, 减轻痛楚。”

    亲自去外面倒了两杯酒俱是金杯, 盛着浓郁的奶酒。他捧过来说:“别怕了,喝吧,带些微醺就好了。”

    凤栖接过酒杯,看了看,又小心地闻了闻,叹口气说:“多谢大王,也算……有个合卺的意思罢。”

    她虔诚地举起酒杯, 直视着温凌的眼睛:“妾谬得大王厚爱,身但重任,心内惶惶。”

    她想着他刚刚一愣的时候,是她在谈婚仪的时候。南梁对靺鞨了解甚少, 她把自己知道的那些碎片都竭力拼凑起来。

    于是咬了咬嘴唇,把杯子举在他唇边,虔诚地说:“如今我们结缡, 苍天在上,后土在下, 还有……还有你们最信奉的是白山黑水神吧?愿白山黑水神灵保佑,我们若是今夜有了夫妻之实,那么从今往后,夫妻一体,互不叛离,为两国交好永结同心;若不遵婚誓,白山黑水神明共同天罚。”

    她心里暗想:白山黑水神是什么鬼神?我反正也不信。但他呢?[1]

    他看来是笃信的,已经微微色变,那酒在他面前,散发着异香,他心中的激荡却渐渐淡下了,就如对这好酒也没有丝毫欲望。

    凤栖推波助澜,低吟道:“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堂上燕,岁岁常相见。[2]神明在上,听我祷词。”

    睫毛垂下,又扑扇扑扇抬眸,对温凌说:“今日岁币已经结清,夫妻亦称有实,亦是两国交好的象征。涿州幽州马上就是大王的囊中之物,要不先行交割?也算全了两国的盟誓……”

    温凌内心有点火大,冷笑道:“你又急什么?”

    凤栖看着他,带点讥诮:“我不急呀,可是别的一双双眼睛都在看着。天下俱知靺鞨与北卢当年交恶,势不两立的缘由之一就是靺鞨国主的公主嫁到北卢为妃,原说好减免靺鞨十年海东青、人参与北珠的进贡,可是靺鞨公主卷入北卢后宫争斗,自己被赐死不说,还取消了靺鞨的免贡。杀女之仇,外加出尔反尔,怎么不叫人切齿?”

    “你怎么知道?”

    凤栖笑道:“靺鞨起兵时,提过‘十大恨’,起首不就是这两条?”

    温凌面色如沉沉黑铁,嘴角挑着一抹吓人的笑,好半天说:“你说的不错。”

    凤栖沉着气:“请大王满饮合卺酒。”

    温凌抿着嘴,只盯着凤栖,看都不看那金杯里的美酒。最后挤出一句:“喝了怎么说?”

    凤栖说:“酒通誓言。”

    “燕云一体,无法一城一城交割。”

    凤栖直接杠过来:“只在你愿不愿意一城一城交割,愿意,就没什么不可以的。”

    凤栖盘弄着杯子,等他的回复而没有等到,于是说:“那我先饮。”

    温凌伸手按住了酒杯:“等一等,别急。”

    凤栖脸微微一红:“我可不急。”

    他干脆把她手里的酒杯拿开:“酒不急。”

    凤栖羞涩笑道:“若我们成夫妻之实,也少不得天下皆知。大王是说话算话的人,娶妻而立盟,不然要被天下人瞧不起呢。”

    赌他图谋宏大,不止小情小爱;赌他的身份不能不在乎人望和风评。

    温凌把杯中酒往地上一泼,两只杯子都捏在手心里,笑着说:“贵国任用的郭承恩,可不是善茬儿的样子,从来没见讲诚信。这次骗了我的粮,骗了我的钱,妄图在燕云建立他自己的力量,焉知是谁的图谋?”

    凤栖说:“我可不知道。他又不是我大梁的人,只不过骗了大梁一个官职而已。”

    想起他曾经还觊觎她,她就不由撇了撇嘴。

    于是斜瞥过去,讥刺他:“听说,他也得了你赏下的一个‘涿州都管’的官职?”

    温凌心里气得吐血,面子上还是只能笑道:“我先不知道他是这样拉大旗扯虎皮的,如今知道了,可得查清楚他。不然,有一天有人说我溺于美色,置国家大局于不顾;或说我怕得罪丈人家,对郭承恩及他背后的人睁只眼闭只眼我可真就冤死了!”

    凤栖垂眸说:“你就这么看待我和亲啊?”

    温凌撇撇嘴:“我倒确实有些憋得难受不过,也是练练自己的定力。燕国公主,来日方长。”

    将来,两国和谈顺利,他可以大大方方与凤栖完成婚礼,行夫妻之实;两国决裂,他可以理直气壮把凤栖作为人质,拘于身边做妾做婢,享受鱼水之欢,顺带羞辱梁国。唯只现在,形势不明,每一步都很关键,不能一时贪欢,落人口实,坏了自己的大业。

    只听“哐啷”一声,那对金杯被他从窗口抛到了院子里,酒香从屋里漫溢到屋外。

    是夜,冀王温凌睡在妾室的屋子里,而且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与和亲来的燕国公主共枕而眠,人所皆知。

    北地的秋来得很早,仿佛不几天就黄叶飘零,山河萧瑟了。

    在涿州潜伏了很久的靺鞨冀王温凌,突然开始拔营了。

    他回来吩咐凤栖收拾行李的时候,凤栖问他:“咱们去哪儿?”

    温凌简单地说:“往北去。”

    “这里怎么办?……”

    温凌有些不耐烦:“我的弟弟会过来接管涿州。咱们往北去。”

    凤栖回顾着之前的局势,再想想堪舆图上的燕云位置,心里大致明白应该是时机成熟,幽州可下了。

    按照当时大梁和靺鞨两国的协议,幽州是归大梁的,而并州北边的三州郡土地是归靺鞨的。攻陷幽州就应该是决胜之战,打下这北卢的“南都”,逃在西北的北卢就很难再入侵中原了,只能龟缩在西北的戈壁里苟延残喘。

    想明白了,却不能多话,凤栖只问:“我的人,要跟着走吧?”

    温凌摇摇头说:“一路是行军的速度,不能带那么多累赘。你只许带一个贴身的侍女,余外加一个翠灵,服侍你也服侍我。”

    凤栖说:“我倒也罢了,大王只要一个侍妾?……”

    温凌好笑般看着她:“你以为我带着美人上幽州赏景喝酒去的?”

    又说:“一路辛苦得很,你好好收拾收拾东西,要带些又轻便又重要的东西去,我最多给你一辆大车装东西,原来行李一带十几车那种可不行了。”

    凤栖说:“那我留在涿州岂不更好?”

    温凌断然说:“绝不可能,你必须跟我走。”

    凤栖抬眼瞥瞥他:“反正来接管涿州的是你的弟弟。”

    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脸色沉下来:“我没空和你讨价还价的,我说你必须跟我走,你就必须跟我走。再多话,你也不用收拾东西了,我直接找辆空车把你丢进去押着走。”

    凤栖撅了嘴,扭身不理睬他,默默收拾自己的衣箱去了。舒次

    温凌默默看着她的背影一会儿,才终于又开口:“你那些东西,我日后赔你。”

    凤栖回头像要吵架似的:“若是金玉和瓷器,或还可以赔。这些瞧着不起眼的古物,这世界上仅此一件,再无第二件可以赔偿。”

    温凌语调软下一些,抚慰她:“我知道你心疼这些宝贝,可是咱们一路去打仗,这些东西带在路上更不保险遇到伏击或追击,说不得该抛下辎重粮草时也得抛,吃饭救命的东西都可以不要,何况区区的玩器?你跟着我,得有这个心理准备。”

    凤栖默然了一会儿,问:“东西留在这儿能放心吗?大王的弟弟,是个怎么样的人?”

    温凌说:“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凤栖心想:你已经够杀人不眨眼了,还好意思说别人?

    温凌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自嘲地笑了笑:“我虽也杀人,但我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杀,也知道什么时候不能杀。他不同,我父亲很宠爱他,他年纪轻,有冲劲儿,但不肯了解汉人那套东西,单凭一腔子蛮勇南征北战。我与他政见不同,关系不好,但勃极烈会议商量让他来接手涿州,名义上是辅助我,事实上是监督。帝王都不能驳回,我更不能不应允。所以也不能放心他。”

    他看见凤栖凝然过来的柔和目光,心里突然一阵说不出来的酸软,却故意眯着眼睛冷笑问道:“你在同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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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栖摇摇头说:“有时候,人的孤独是相通的。”

    温凌像被她这话击中了似的,好一会儿方道:“不错。”

    凤栖收拾得差不多时,他过来说:“你那琵琶,记得带上。”

    “死沉死沉的。”她故意说。

    “不缺这一小件,”他说,“带上吧。”

    这琵琶是母亲的遗念,他不说,凤栖也一定会带上,只是这一试探知道他居然也有这样特别的一面,倒是凤栖没有想到的,于是她乖顺地点了点头。

    “你还要学学骑马。”温凌又说,“大车毕竟太慢了,遇到紧急的情况而不会骑马,只能被抛下,就像辎重似的。”

    凤栖问:“你也会抛下我么?像辎重似的?”

    温凌说:“你晓得什么是战争么?生死攸关时,谁还顾得上一个女人?”

    凤栖挑了挑眉说:“好吧,我学。”

    温凌送给她一匹小白马,蒙古种,个头不很高,但很结实,配了镶银的皮革鞍鞯,胸口挂了大红绒线的流苏和錾刻精致的银铃做装饰。

    “这马驯顺。”温凌把马缰递给她,“左脚踩镫,右脚跨上马背。”

    她的褙子和裙子很不方便,不小心就卡在马鞍上了。温凌皱着眉头亲手帮她理裙子,然后把为凤栖准备衣物的溶月骂了一顿。

    “控好缰绳,微微弓腰,双腿要使力夹住马腹,马跑得快的时候身子要抬离马鞍。”他简单地说了几个要领,见凤栖握着马缰坐稳了,又道:“马是活物,聪明得很,也没什么好教的,我们自小儿在马鞍上长大,骑骑自然就会了。”

    毫无征兆的,他挥鞭一甩,鞭子在空中发出响亮的破风声,鞭稍在马臀上一扫,那匹训练有素的小白马顿时像得到命令一样,嘶鸣一声就朝前跑去。

    凤栖被带得身子后仰,吓得本能地拉住缰绳,夹紧了鞍鞯。

    溶月惊叫一声:“啊!娘子当心!”

    温凌皱着眉瞥了溶月一眼,又重新凝注着凤栖。

    凤栖在马上左摇右晃的很狼狈,那腰风摆杨柳一般,看着玄,其实挺稳,她渐渐学着弓腰稳住了重心,而后小马绕着外城飞驰,她的身影转过弯就看不见了。

    涿州城不大,不到两刻钟,凤栖乘着马就从另一边绕回来了。马蹄扬起好高的尘土,她努力地拉缰绳,又不敢太使劲,小白马对身上这位不娴熟的骑手也有些不知所措,减缓了速度,最后被温凌带住了。

    温凌看马鞍上的人,脸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皱着眉又像是怕得要哭,他露出了一个难得的笑容,伸手把她抱下来:“你看,只要自己不怕,就不会摔的。”

    凤栖好像都要站不稳了,掸掸脑袋上的灰尘,也说不出话来。

    温凌用马鞭指着北边:“那边,就是幽州。北卢大皇子称帝登基,已经写了好几封信来表示求饶投降。咱们这就过去,受降之后就有了北进的根基了。”

    他踌躇满志地笑着,秋日的阳光洒在他牙白色的肌肤上,腮边的胡茬儿都看得清楚。

    他拉着凤栖的手,温柔又有力地握着,俄而回头脉脉地看她,一瞬间给人一种英雄眷侣的错觉。

    第 32 章

    凤栖对和亲后自己会颠沛流离有心理准备, 好在幽州离涿州不远,秋天天高气爽,道路干燥平坦, 跟着温凌, 补给很足,一路也不算受罪。

    到了幽州城外,团团围困, 一封书信进去, 很快有北卢的人出来谈判。

    他们谈什么,凤栖无从知晓, 倒是趁着难得的休憩的日子, 和溶月、翠灵两人,一起把衣衫被褥拿出来洗晒。大军里没有其他女性,就连凤栖自己也不能躲闲,用襻膊挽住袖口,在小溪边帮着浣洗。

    翠灵最过意不去,边绞着一条长裙边说:“公主放下,我来吧。你那么嫩的手, 小心洗粗糙了。”

    凤栖笑道:“没事,浣洗的活儿,我虽然平日不做,但也是会的。这样好的天气, 晒着太阳,撩着清凌凌的溪水,很惬意呢!”又喊:“溶月, 和我一起把这件夹袄扽直了晒,早晚凉了, 要穿呢。”

    翠灵过来帮着一起在树间拉了绳晾衣服。

    凤栖一眼瞥去,翠灵的双手亦是白净细嫩,手指纤长,中指和无名指上还有带过戒指的嫩白色的痕迹。

    这个女子,举止大方优雅,但唯独对温凌谄媚依赖,叫人看不透。

    凤栖闲闲说:“好像冀王今日已经在谈幽州投降的事了,不知我们哪天可以进城?”

    溶月跟着说:“唉,赶紧进城吧,外头的风沙真是太大了!吃了这些天的干饼路菜,嘴里都麻木了,幽州到底是国都,应该可以打打牙祭。”

    凤栖“噗嗤”一笑:“你这个没出息的家伙。”

    翠灵很勉强才挤出一丝假笑,悄然望了一眼高大的幽州城门,说:“大皇子是投降的,不知现在是怎么和谈的?”

    凤栖道:“多是做‘安乐公’吧?”

    【按,安乐公:刘禅,投降后被魏帝封为安乐公。】

    翠灵眉目间恨意凛然,用力把衣袖的水绞干,冷笑道:“那可太便宜他了!”

    凤栖不动声色,又说:“又或者,驱为犬马,对付大皇子的亲爹北卢那位逃到戈壁里的皇帝?”

    翠灵道:“他没那能耐,他的能耐全是他舅舅萧乞斤给的,冀王若不是清理掉了萧乞斤的残部,也没那么容易攻下幽州城。”

    凤栖垂头,有一会儿不做声,再开口时已是说:“姊姊,慎言!”

    翠灵笑道:“我没什么好怕的。”

    她看见溶月去溪边漂洗另一身衣衫了,凑近轻声说:“冀王这段过得也不好。他急于攻下幽州,偏信了那个自称是代表大梁的郭承恩。哪晓得郭承恩两面三刀,左右逢源,从南梁骗了钱财粮草和节度使的虚位;从靺鞨骗了驻扎涿州,征敛四周别郡钱税的机会;甚至连南梁的岁币都悄悄运出去了一些中饱自个儿的私囊!现在他那支队伍‘吃饱喝足’,知道靺鞨野心大、难伺候,也知道大王发现了他监守自盗,所以他已经抛下幽州涿州,驰往云州去了。大王军粮捉襟见肘,在他国内是犯了大过失,不得不放弃涿州,试着从幽州找补给。”

    云州也是燕云十六州的组成部分,一边连通广袤的西部山脉,一边连通天堑的幽州地带郭承恩不想做任何人的附庸与走狗,所以首要考虑的是壮大自己的实力,确实惹厌,但也确实不会成为两国交兵时会关注的重点,可以慢慢养精蓄锐,蚕食四周,扩大地盘。

    小人是真小人,但也是聪明人。

    然而温凌与北卢幽州方面的谈判大约是失败了,因为凤栖和翠灵很快看到中军帐里推出来两个人,嘴里嚷嚷着什么,又像是哀告,又像是说理,但并没有什么用,凶神恶煞般的靺鞨士兵把两个人按跪在地上,没用大刀,只是掏出腰带上的解手刀,杀猪割肉般把两个人的左耳割了下来。

    惨叫声不绝于耳,两个人疼得起不来身,战栗着捂住耳朵。

    而后,温凌慢慢踱步出来,依然是笑融融的模样,说:“放心吧,不杀你们。和你们主子说:幽州他投降不投降,我都能三天内拿下我可不是孱弱的南梁、无能的衙内章洛;给他投降的机会,不过是彼此留面子罢了。他若不降,等我的大军开进幽州城便有他好看。”

    两个使臣灰溜溜的,嚷嚷声变作了痛苦的呻唤。

    温凌笑道:“马给他们,别显得我们小气。让他们进城回话吧。我再给你们主子半日时间,下午太阳落山前城门不开着迎接我们,我就轰开城门给他瞧瞧。”

    两个使臣忍着痛上马朝城门而去。

    温凌瞥眼看见凤栖她们三个,对翠灵招招手:“正好,我这里也有贴身的衣服要洗,亲兵洗得不干净,还是你来。”

    翠灵很驯顺地擦擦手上的水珠,跟着温凌进了他的大帐。

    她这一进去就是半天。日上三竿的太阳直直地晒到了中天。

    凤栖在给她的小白马刷毛,溶月只敢在一旁拎水打下手:“娘子小心,别让这个畜生东西一脚踢过来。”

    凤栖笑道:“你也该学学骑马。”

    溶月双手直摆:“罢了罢了!我可没命骑这玩意儿!我劝娘子也少骑吧,万一疾驰中摔下来,可不得摔断胳膊腿儿?要是脖子摔折了,就成了瘫子了!”舒呲

    凤栖说:“马通人性,哪那么容易就摔了你?倒是咱们这样在军中,连骑马都不会,万一有个事,你还凭两条腿跑么?”

    溶月说:“我觉得这位冀王挺能耐,会护着娘子的。”

    凤栖不由冷笑,正想说什么,瞥眼见翠灵低头揭开帐篷的门帘,挎着一大包衣服出来了,就把话咽下去了。

    她迎上翠灵,只见是一头细密的汗珠,面色白里透红,眼眸发饧拜上次“讲学”所赐,凤栖隐约明白了。她伸手说:“来,我们帮着一起洗吧。”

    翠灵让了让胳膊,陪笑道:“不用,我自己来就好。公主忙自己的去。”

    翠灵到溪水边,把包袱里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浸湿里面有男人黑白灰的内外衣裳,也有几件颜色艳丽的女子内衣,大概是翠灵刚刚换下来的。

    溶月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低声对凤栖咬耳朵:“真是不要脸的!大白天就‘伺候’上去了。”

    “嘘!”

    溶月不服气:“怎么了,还怕她?我就是瞧不上这种狐狸精!”

    “人家是不想和我们斗,不然,就你这张大嘴,早给打成一滩烂肉了!”凤栖低声警告她,“你嘴上总叫我谨言慎行,怎么自己却做不到呢?”

    溶月闭上了嘴,悻悻地不说话。

    凤栖刷好她的马,自己学着紧了鞍鞯,试了两试就自己骑跨上去了,长裙累赘不便,她干脆把裙子都提起来,露出里面茜红色的长裤和嵌珠绣花鞋,溶月急忙帮她放裙子遮掩,凤栖说:“不用,下马又会麻烦的。”

    凤栖跑了一圈马,有些气喘吁吁的,再回到中军帐前时看见温凌也出来了,一身黑铁甲,绛色斗篷,抱着胸看着骑马的凤栖。

    俄而他笑道:“骑得已经有模有样了,若是再快些会更好。”

    上下打量着她:白纻上衫,杏色褙子,鹅黄裙子堆在马鞍上,唯有娇艳若三春桃花的茜红裤子在白马背上显得夺目。她的脸也带着日晒的红晕,与刚刚榻上那位有着异曲同工的诱人之处。

    只是暂时可望而不可即。

    凤栖说:“那行,我再跑一圈。向大王借一条马鞭子罢。”

    温凌想了想,把自己的马鞭递了过去,又说:“单手持缰,可要稳住了。”

    凤栖俯身接过马鞭,鞭子上的皮革乌油乌油的,被阳光照出光泽,鞭杆上还残存着他的体温。

    “怎么用?”

    温凌的手从她大腿上有意无意地拂过,然后拍了拍马臀:“照这儿抽,多用点力气。”

    凤栖不动声色,道声“好的”,轻轻用鞭杆敲敲马臀,又夹了夹马腹,小白马“咴咴”嘶鸣两声,又朝前而去,一路绝尘。

    温凌看凤栖策马越过低矮的网城蒺藜,一路直往群山间跑,不由在后面喊:“你去哪儿?那儿不能走了。”

    凤栖大概是离得远没听见,跑得越发稳当,眼看转过前面一座小坡,就可以到达两山环抱间的驿道,再转过去,就不能看到了。

    温凌脸色不大好看,转脸对自己的一个亲兵说:“把那匹马牵过来。”

    溶月见亲兵牵过来的不是温凌日常骑的油黒乌骓马,觉得奇怪,而他极其娴熟地跨上去,伸手又要弓箭。溶月有些紧张起来,多嘴问道:“怎么还要弓箭?”

    温凌在马上斜乜了她一眼,冷笑道:“说不定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溶月顿时吓傻了,呆站在原地,看着温凌弓着身子箭一般飞驰过去追人。

    远山里响起他嘹亮的唿哨声,一声声回荡着,传得越来越远。

    溶月心里拔凉拔凉的,不由地握着翠灵的手哭起来:“怎么办?他想干什么?”

    翠灵也正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怔怔地望着远方,好一会才说:“太傻了,如今不靠着他,连活路都没有。”

    说话间,两山交叠的路口扬起高高的尘土,又一会儿,两人两骑的身影出现在驿道上。

    溶月松了一口气,但想想自家主子的胡闹,心又悬起来了。

    再一会儿,两骑近了,小白马跟在温凌所骑的大马后面,一起跃过了蒺藜,腾起漂亮的弧线,而马上两人,都是伏低身子,随着马儿的起跃稍稍弹起,而后减速,驯顺地到了河边。

    温凌先下马,几乎有些粗鲁地夺过马鞭,再把凤栖扯了下来,没让她两脚落地,而是直接扛在了肩膀上。

    一路上他亲信的士兵们兴高采烈起来,有打着唿哨的,有鼓掌叫好的,有哈哈大笑的……

    凤栖倒挂在他背后,脸涨得通红,捶了他的背两下,喊着:“这是干什么?放我下来!”

    溶月担心凤栖,小跑着上去,陪着笑脸对温凌说:“大王,我们家娘子身子娇弱……”

    温凌的马鞭一直没有离手,此刻凶横地用鞭子指着溶月的鼻子:“滚开!”

    溶月又害怕,又担心,泪水哗哗地往下流,想拦又不敢拦,嘴里喃喃地说:“不是……我们家娘子……”翠灵一把将她拉开,低声说:“你别多事了!这么多话,是上赶着想给主子当替罪羊么?其实你不分辩,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看这架势,大概是男人的疑心病犯了。不过凤栖的身份在这里,冀王不会做怎么样过分的举动,也就是吓唬吓唬罢了。

    凤栖被扛到温凌的大帐中这是她第一次进他的大帐:前半是处理事务的军帐,矮案上放着沙盘,四壁挂着各色堪舆图,武器架上摆着各种武器,正中的屏风前还有一架鼓,一架五彩小旗;绕过屏风,后半是他的寝卧,没有床,地上铺着狼皮,皮上又是一层柔软的羊皮毛褥子,被子也是厚厚的羊皮,凤栖随军而来,也尝试着用过,又轻又暖,但是膻味太重,她还是改用了自己的丝绵被子。

    还在瞎想,她已经被扔到了一叠羊皮毛中,昏头昏脑一抬头,看见温凌在两手间缠绕他那条乌油皮的鞭子,目光凛凛像头野狼。

    凤栖壮着胆子问:“干嘛呀?凶巴巴的。”

    第 33 章

    温凌说:“你问我?我还要问你!你干嘛呀, 骑马往山里跑?”

    凤栖噘嘴说:“我不过看看马能跑多远。”

    温凌不由冷笑:“多远?你想让它跑,它可以连跑一两个时辰,正好跑在深山洼里,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半途狼叼了你去,分而食之。”

    凤栖给他说得汗毛站班,硬着头皮说:“我又不傻, 跑那么远干什么?”

    温凌蹲到她身前, 笑道:“你是不傻,今日试探试探我, 明日试探试探我, 等试探出我的底线,就好调皮了么?”

    凤栖退了两步:“别胡说。马是你叫我学骑的,偏生又把我看得那么紧做什么?你还真担心我的小命?还是居然怕我跑了不成?”

    她那又娇又悍的王府千金的妩媚劲儿不自觉地就会流露出来。温凌一边起疑心,一边也觉得她应该没那么大胆子。

    但是乱跑出界这条,还是得教训她,也得立立威,于是男人说:“过了行营网城的铁蒺藜, 就是你的禁区。得让你长长记性!”

    掉转鞭杆,不轻不重在她腿上打了两下,顿时看见她咬着嘴唇,眼眶里含着一泡泪。

    温凌故作威严:“哭什么, 这简直是微末至极的小教训了。给我记着,下次再有不听话,直接摁翻了重打二十下!听见没?”

    凤栖一眨眼, 两颗泪珠从脸颊上滑落。她气呼呼说:“你这个人残暴无情,我讨厌你!”

    小女孩般的模样终于把他憋了许久的笑逗了出来:“不错, 我残暴无情,可你也没法子了。”忍不住凑过来亲她。

    她脸用力一扭,他只亲到了她的脸颊,咸咸的泪水沾在唇边,他舔舐了一下,一双漆黑的眸子几乎射出灼热的光。

    然而还是很忍得住,邪笑着说:“将来,我管叫你喜欢我还来不及。”

    “我要出去!”凤栖捂着腿,感觉肿起了两道从小娇生惯养的,挨打是破天荒了。她是真委屈得落泪,但心里也清明着:小作怡情,对面这个男人绝非善茬儿,心硬手狠,与他相处的“度”极其重要,这次的事自己挑衅在前,挨了打只能先忍受着,到此为止。

    温凌看她哭了,脸上浮着红晕,宽容地笑道:“好了,小小教训一下,也不值得这么生气吧?我给你赔不是,不过,要是你再不听话,该打我还是得打。”

    把她扶起来,擦了眼泪,动作轻柔得跟刚才判若两人。

    凤栖甩开他,赌着气跑到大帐前头,瞥见桌上的沙盘,悄然多望了一眼;假装揉眼睛,又环顾了四周的堪舆图。而后眼角余光看见温凌跟过来,便一跺脚,发足往外而去。

    外面,溶月正担心得团团转,见凤栖不多会儿就出来了,才放下心,上前扶着,看着她脸上泪痕,心又悬了,低声问:“怎么了?他欺负你了?”

    凤栖说:“别说了!回去!”直往自己住的帐篷去。

    关好帐门,她揭开裙子看了看自己的腿,溶月心疼地倒抽凉气:“都红肿了!他也太狠了!怎么说都是未婚妻,哪有这么打的?”一边吹气一边问:“疼不疼?疼不疼?”

    凤栖说:“现在不疼了,唉,我怎么忘了这茬儿马是他的。”

    “什么?”溶月听不懂。

    凤栖也不打算让她听懂。上完药,她怔怔地在帐篷里复盘:

    大梁的马政做得不好,主要是没有养马的地方,父亲封邑所在的并州有些养马的草场,但是地方不大,养的不多,而且马政是官家最关心的军政,都是节度使曹铮管理,从来不让她爹爹染指,加上爹爹好文不好武,这些骑马射箭的把戏他也没兴趣。

    今天她确实是想试试马的耐力,也想到网城之外看看地形。其实出了两山环抱的地方,自己也怂,打仗这些年,荒草早已长遍了驿路,她根本看不清脚下是什么。

    马倒是识途,但马毕竟是马,当温凌骑着一匹老马追上来时,他一声长啸,老马一声长嘶,那小白马就减速等着,再然后,不管她缰绳往哪儿拉,小白马都回过头,撒着欢儿奔向温凌。

    温凌只消在那里站着,面色如铁似的阴沉。

    小白马蹭着他骑的那匹马,打着转转讨好;而老马也很温柔,打着转转陪着小马消磨。

    温凌当时冷冷笑道:“你往哪儿去?这小马经验不够,还得头马教导呢。”

    凤栖顿时明白温凌曾经的话,马不是车,它是有灵性的。这马长于温凌的军营,不会长久地离开,更会像今日这样,只需母马的一声呼唤,它立刻会撒着欢儿飞奔回来。

    于是接下来她学的乘马的技艺全部作废。小白马只管乖乖跟着老母马,而老母马非常忠诚地听从温凌的指挥。于是她也只能毫无反抗只能地被牵了回来,挨了两鞭杆的打。

    夜晚,溶月的轻鼾早就响了起来,凤栖一直没有睡着。

    温凌的军帐里,沙盘上摆的是幽州城的地形方向都一模一样,她跑马时已经看出来了;但四周的堪舆图很复杂,大部分她完全看不懂,但有一张图上画着并州和应州四周的山水,山水的走向趋势她很熟悉。

    郭承恩带着精锐的队伍逃往应州了,温凌摆着并州的地图是想追击还是另辟战场?

    凤栖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晋地是谓“山河表里”,是关山脆弱的南梁北边一脉最重要的防线。从并州一路往南,除了一条黄河,几乎没有什么险阻和天堑,就能驱马直达汴梁,汴梁这座京师,太.祖皇帝不得已定都时曾说:“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殚矣。”后世好多年,大家看着汴京繁华无双,人口逾百万,再想不到太.祖皇帝为何担忧民力会殚竭。

    正想得双目炯炯,想睡又被溶月的鼾声吵得不行,凤栖敏锐的耳朵从贴地的枕头上听见嘈杂的声音。

    马蹄声!

    她惊坐起来,心道温凌选了个半夜攻城?

    实在是睡不着了,披上一件厚绒斗篷,悄悄揭开帐篷一角钻了出去。

    外头黑漆漆的,连火把都没有点,但大营的西南角,靠近幽州城门的一侧人影幢幢,刀兵相碰,马儿时不时发出咴咴声,不注意也只以为是正在吃夜草。

    温凌的大军几乎都是黑衣,披挂的铁甲也是暗沉的铁黑色,不喜欢磨光亮,怕太显摆。

    铁黑色大军里的唯一亮色,是穿着飘飘长裙的翠灵,应该是最时新的上碧下黄的配色,但黑暗里只看出一团亮灰。

    她被温凌揽于马前坐着,腰板挺得笔直,凤栖都仿佛能从她得意的身形看出她这会儿一定在笑。

    温凌手中有一支火把,火光调得宛如流萤,他上下挥动着火把,应该是在指挥军伍。于是那铁黑色的队伍悄无声息地变成一道道人流,朝着幽州城下四面环围而去。没有星光的夜晚,一切显得干净有序,让人再想不到这铁黑色的暗流已经涌动着杀气。

    很快,凤栖听见了擂木撞击城门的声音,大概幽州的守军从睡梦中惊醒,突然就一片闹哄哄起来。

    喊打喊杀声越来越响,溶月睡得极沉的人,也不由揉着眼睛坐起来,惺忪地问:“发生什么了?哪里这么吵?”

    “打仗了。”凤栖简短地说。她自己拿了衣服鞋子在穿,在溶月扑过来拉住她之前走出了帐篷。

    这是月黑星稀的一个夜晚,厚厚的云层压在天空,除了四处幢幢的人影在摇动,几乎看不清什么东西。一阵秋夜的风吹过来,凤栖不由缩紧肩膀,但怕溶月阻碍,忍着冷没有回去取斗篷或披帛,而是踩着营中的草地,凭着白天的记忆往大营西南边而去。

    穿好衣服的溶月跌跌撞撞跟出来,喊了一声:“娘子你干什么呀?”就被凤栖厉声喝止:“闭嘴!你听这里有人嚷嚷?!”

    已经晚了,巡营的士兵已经有好几个循声飞奔而来,雪亮的刀已经抽了出来,一句话不说,但身上满满的煞气,瞪着凤栖和溶月。

    溶月的声音瞬间咽了下去。

    凤栖端着架子,低声说:“大王在前线打仗,我很担心他。”

    那巡营士兵中为首的一个用磕磕巴巴、四声不协的汉语说:“你,不许出去。边界,不许出去。”

    凤栖点点头:“我知道,我不会出去,我也不敢出去。但是我很担心大王,我要看看幽州城下的状况。”

    那士兵挠了挠头,很为难的模样。

    凤栖努努嘴指向网城四角的简易望楼:“我能不能上去看看。”

    那士兵寻思冀王只命令王妃不得离开网城,但行营中四处都不禁绝她去,那么区区望楼,应该没事。于是点了点头,继续用生硬的汉语说:“那个,高,爬上去,摔。”

    凤栖笑道:“我不怕。”

    又指着望楼说:“那个,用靺鞨语怎么说?”

    那士兵来了劲,憨憨一笑,说了句稀奇古怪的话语,凤栖也重复了一遍,点点头:“那麻烦你带我去吧。”

    靺鞨人不讲究什么“男女大防”,凤栖也不爱讲究这个。

    她一路好奇地跟士兵交流,两个人连猜带比划地,凤栖学了好些靺鞨语的词汇,而说得发音不准,也逗得那士兵哈哈大笑。

    到了望楼下,才发觉看起来是搭建简陋的木塔,实际有近十丈高,而梯子连扶手都没有,放哨守望的士兵飞猱一般蹭蹭几下就蹿上去了,而穿着裙子凤栖干瞪眼。

    溶月说:“算了算了,看得到又怎么样?”

    凤栖很执拗:“我想看看他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溶月想笑她未免太多情,到底不敢,只抿着嘴一眼一眼地瞧她,憋急了才说:“以后有的看一辈子呢。”

    凤栖斜瞪了她一眼,又见那个懂点汉语的士兵咧着嘴也在傻笑,虽有些气恼,但也没有真恼起来,只是拧了溶月一下说:“再胡说,我拧烂你的嘴!”

    她看了看高高的望楼,给自己鼓了鼓气,提起裙摆掖在腰间,然后很小心地往上攀爬。

    开始还没什么,越到上面越叫人心惊胆战。凤栖一点都不敢往下看,只能咬着牙一步步往上攀爬。几个士兵也紧紧跟随着保护她,她不断给自己打气,也因着无路可退的勇气,竟然真的爬到了望楼顶上。

    望楼顶也就是间加了茅草的小阁,不过到底有高度在,四野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凤栖早已听见幽州城外的动静,此刻在望楼顶上,即便是这样极黑的夜,也隐隐能看见城墙上乱糟糟的炬火,自上而下流星般的火箭,听见呐喊声、尖叫声、擂鼓声……最响的莫过于擂木撞门的动静。

    动静越来越大,大约偷袭得手,城门攻破了。

    天边露出了一点淡淡的鱼肚白。

    渐渐可以看到城门口血流漂杵的模样,而城门洞开,黑黝黝的。

    黑漆漆的人影已然占领了幽州城头,剑戟林立温凌赢了。

    第 34 章

    混乱的声音终于渐渐停息。洞开的城门处飞奔出几骑, 舞着表示胜利的黑底海东青旗,向城外行营而来。

    看打扮应该是靺鞨的将领,进了辕门之后开始指挥拔营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撤走, 而是留下了在城外的粮仓和围城的部分兵卒, 网城还额外加固了。

    溶月在望楼下喊:“娘子,刚刚那位兵爷说,让咱们也一道进城。您快下来吧!”

    凤栖被秋风吹得瑟瑟发抖, 其实早就想下来了, 可是两面没有扶手的直梯,下比上更难百倍!叫她看得心惊胆战。

    她试了试, 下了三五步一低头就觉得头晕眼花, 那直梯仿佛陡崖,一眼望到地面,仿佛下一步就会摔下去似的。

    溶月也看出了她的害怕,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急得团团转,嘴里还抱怨着:“先就叫您不要上去,不要上去,可非不听!现在好了, 上山容易下山难!怎么办呢?”

    可望楼上的哨兵却是前仰后合地哈哈大笑:“走就是了!有什么好怕的?会走路不会?”还健步如飞地表演了一下,果然看他上上下下,真如猿猴一般轻巧灵快。

    凤栖看这梯子这么窄,根本不可能有人帮她, 除了自己忍着害怕一步步下来,别无他法。

    虽然手已经被冻僵了,泪水像挂霜一样凝在脸颊上, 她还是只能自己咬牙,瞥一眼深渊般的身下, 一步一步小心地踩着梯级,乌龟爬似的向下挪动脚步。十丈多高,她也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两条腿最后都麻木了,只会机械地往下挪动,穿着软底绣花鞋的一双脚被粗制滥造的木梯梯级磨得生疼,下一步都是火辣辣的。

    好在一只脚终于踩到了平实的地面。

    凤栖舒了一口气,再往上看看,十丈高塔仿佛也没有那么高了,她头也没回,伸手对一直守候在下面的溶月说:“我冻死了,斗篷呢?带出来了吗?”

    一件厚厚的斗篷披到她身上。

    凤栖一直是极其敏感的人,斗篷的质地、重量、气味都不是她的那些的。

    她浑身一滞,随后从斗篷柔软的皮质、蓬松的紫貂毛领和淡淡的马膻味上意识到斗篷的主人是谁了。

    斗篷的主人在她背后,声音低低的,是带笑的:“不错,你配做我的女人!”

    夸赞而不是嘲弄,很明显。

    凤栖只敢抬头从木梯的间隙里看了看辕门的方向。

    冀王温凌的乌骓黑马停在辕门口,马背上迎风坐着翠灵,翠灵果然穿着上碧下黄的衫裙,披着白狐肷的斗篷她也是极标致的美人,脸颊上一滴鲜血凝着,宛如点画的朱砂面靥,随着她捉摸不透的笑意而忽闪忽闪的。

    温凌的笑声音继续从她背后传来:“现在不冷了吧?十丈的高塔,风吹起来是真冷呢。”

    何止不冷!她浑身都在发烧似的,垂了头说:“现在不冷了。”

    “怎么还在抖呢?”他终于还是忍不住笑话她,“后怕?”

    凤栖垮着脸,半晌说:“这样高的塔,第一次爬上去,怕也不丢人。”

    他突然又转性儿一般安慰她:“可不是,怕也不丢人。很多士兵第一次上望楼,腿都是打哆嗦呢,得鞭子抽着上去,胆子才能慢慢练出来。你第一次这样,虽然狼狈极了,倒也不容易了。”

    真是狼狈极了!

    凤栖想着自己一步三颤地往下爬的丑样子被他看在眼里,心里真是郁闷。

    她一转身,比这更郁闷的是温凌直喇喇看过来的目光。

    她宁可他不用这样欣赏又心疼的目光看她!

    凤栖扯下肩头的斗篷,面无表情地说:“上上下下爬了一通,浑身都出汗呢。也就刚刚觉得冷,这会儿突然觉得嫌热了。”

    把斗篷三两下叠成方块样,递给了温凌。

    温凌一挑眉,没接,又低声问:“还生我气呢?腿还疼?”

    翠灵“噗嗤”一声笑。

    温凌注目过去,又低头看着面前这个又娇又冷的小美人,笑道:“你问问翠灵她们,挨过我多少打?敢恼不敢恼我?求还求不来呢!就如你们中原人说的:‘打是亲骂是爱’嘛!”

    凤栖顿时恼了:“哪个跟你‘打是亲骂是爱’!”

    “咚”地一下,把方块包似的斗篷丢在温凌怀里,扭身对溶月说:“走!”

    后面,一群男人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起来。

    “很快就能进城了。”温凌在她背后说,“在外面这段时候,不习惯的多吧?”

    “还好。”凤栖扭头回答。

    温凌笑道:“别打肿脸充胖子了!就你这娇滴滴的,暗地里哭了多少回鼻子了?进了城,日子能舒坦些。”

    凤栖撇了撇嘴,而看到不远处马背上那位翠灵表情可琢磨之处甚多,于是正色道:“进城是大王的要事,与妾无关。现在幽州外城门洞大开,想必接下来还有宫城那一关?”

    郭承恩和章洛当时输就输在攻下幽州外城之后自以为是,大肆在城里劫掠,激起幽州军民的反抗,宫城也借此机会严防死守,硬是撑到了援军前来,反而把郭承恩和章洛打得丢盔弃甲。

    章洛回京后只小小处分,郭承恩则更划算,拿着满腰包从幽州城劫掠来的财物,继续招摇撞骗。

    前车之鉴犹在,温凌也是聪明有雄心的人,当然心里明白因果,更不会为了一点小财而自毁前程。

    不仅明白,而且温凌已经有了自己的计划和打算。

    他面有得色,而且不自觉地回头望了翠灵一眼,笑容漾起在嘴角。

    凤栖心道:翠灵绝不是简简单单一个涿州官伎,只怕内里丘壑不浅。

    靺鞨的大军开进幽州城时,纪律严明,不抢不掠,仍是一副要继续打硬仗的模样,很快占领了城池四门和四座角楼、十二望楼,接着,沿着城中一条永济渠,把控了水源,这才徐徐环围住宫城作为北卢的南都,现在被篡权登基的大皇子居住着,而情势迫人,想来这位皇子在再次被大军包围之后,日子也甚是难过了。

    这已经是温凌占领幽州五天之后的事了。

    温凌这天晚上才抛开之前雄鹰一样警觉的模样,打开幽州皇城边的两座大仓,搬出供上的细粮、存放的腊肉、大量的美酒,又宰杀牛羊,从集市买了新鲜菜蔬和鱼虾,在环围皇城的军营中开始了庆功大宴。

    虽然是在城市里,一群靺鞨人还是像在草场上一样,搭建帐篷,拉开网城,燃起篝火,由萨满女巫先行祭天祭神之礼,鼓声震天,而后是所有人分享祭神撤下来的胙肉,载歌载舞、吃喝玩乐闹到半夜。

    期间,温凌几次来到凤栖所在的营帐里,一次比一次喝得酩酊,笑嘻嘻招招手说:“出来跳舞啊!”

    凤栖自己开了一小桌饭菜,自斟自酌反而痛快,而且也无法理解靺鞨的风俗,摇摇头说:“我到这儿来,抛头露面已经够多了,还要出去跳舞?你把我的当舞伎么?”

    温凌哈哈哈一阵,又说:“跳舞是快活的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还分谁能跳谁不能跳?你要怕自己的舞跳得不好,就出来给我们弹琵琶吧!”

    “那也不是正经家的女孩子做的事。”她依然断然拒绝。心里觉得听这音乐、这舞蹈就该和跳大神似的,简直丑死了!

    温凌摇摇头:“你真是矫情!你看翠灵跳舞跳得多好!胡旋、帔舞都会跳!”

    凤栖带着些鄙夷:“她当然会跳!我又不是这个出身。”

    温凌喝多了,大着舌头说:“你以为她是什么出身?北卢萧氏!一直是出后妃的大族!”

    凤栖心里“咯噔”一响,表情还是漠然:“反正我不会。我们那里正经门户的小娘子,要强她抛头露面地献技艺,只怕能逼死人呢。”

    温凌扫兴,不过也没强逼她,只丢下一句:“真没意思!”就离开了。

    凤栖也没什么吃喝的心情,过了一会儿悄悄揭开帐篷的门帘往外看,溶月一边骂翠灵“北卢和靺鞨的夷人真不要脸”,一边也好奇地往外观望。

    围着篝火的有一大群人,除了带着面具和银铃的萨满之外,男女混杂,好多面生的女子应该是幽州城里教坊司女子敲着羯鼓,弹着琵琶,摇着银铃,一群人都跟着鼓点起舞。

    最中间的男人个子最高,身材最结实,大寒的深秋,竟然脱去了帽子和上衣,戴一个花里胡哨的面具,宽腰带扎在腰间,长裤短靴,身系着不知多少个银铃,随着他刚劲的舞姿而响出整齐的节奏。而一旁那个矫健婀娜的身姿则是翠灵,笑声“咯咯”如银铃似的,上衣紧绷着胸脯,宽宽的褶袴,亚腰葫芦似的衬托出曼妙的腰线,胸衣上和胳膊上系着好长的丝带,舞得上下回旋,左右交叉,回风流动,扑朔迷离。

    羯鼓声越来越密,两个人的舞步也越来越密。这最接近于神的音乐,乍一听觉得单调枯燥,但伴着舞蹈,倒是越来越有趣了。

    最后听翠灵又笑又喘气地说:“我不行了!跳不动了!”

    温凌粗豪地把她拦腰抱住,就地一旋,翠灵抱着他的肩背尖叫穿云,又笑得放肆,而那宽宽的褶袴、长长的飘带,随着她飞起似的双腿一起飘起来,惹得一起跳舞奏乐的男男女女一阵欢叫。

    “不能累!”那男人说,“还没伺候好我呢!”

    翠灵也不害臊,捶着他的肩说:“真不行了。大王又不是没有其他美人……”

    凤栖几乎瞬间感觉温凌的目光向她的帐营看过来,赶紧把门帘放下,心还在“怦怦”跳,不知道他有没有瞧见她偷窥的模样。

    旋即,她听见温凌橐橐的脚步声他扛着脸色酡红的翠灵直奔凤栖的帐篷而来。到了门口一脚踹开们,一把撕开门帘,笑得猖狂:“这里的火盆生得真暖和!”

    第 35 章

    凤栖一下跳起来, 说:“我怕冷。大王应该嫌热吧?”

    “不嫌。”温凌简短地说,“这里好。”

    他还真是不见外,直接把翠灵扔在凤栖的地榻上。

    “真是我的美人儿。”他醉醺醺地亲吻着翠灵, 斜眼瞥着瞠目结舌的凤栖和溶月, 笑道,“可惜”

    “你教王妃教得不好。”温凌带着醉意,卡着翠灵的腿, 越贴越近, 几乎与她的胸脯毫无缝隙。

    翠灵腰肢很柔韧,双腿就势环着他的腰, 仰着脖子说:“奴可尽心尽力了, 大王这话奴可不敢领。”

    “刺啦”一声,男人伸手扯裂她的褶袴,一片白花花的顿时叫凤栖和溶月都懵了。温凌邪邪地看了一眼凤栖,对翠灵说:“那厢推三阻四的,毫不知晓此事的好处妙处,岂不是你这师父的不是?”

    “那大王这是想做什么?”翠灵大概也喝多了,媚眼如丝, 毫不顾忌旁边两个呆呆的人傻怔的目光。

    温凌掐了她的肉一把,笑道:“既然原来教得不好,那么现在给她做个榜样,现场教个实例。你别不好意思, 想怎么喊就怎么喊,喊大声点、销.魂点。”

    翠灵笑道:“我的佛祖,这可怎么行, 羞人答答的!”

    温凌喘着气:“别喊佛祖,我不信佛……白山黑水神在上, 也不妨碍我睡女人。”

    凤栖慌忙说:“我先走了……”

    温凌扭头道:“不许走,神明让你多学着呢。叫你旁边那个谁打热水去,你在一边伺候。”

    “我……不会伺候……”

    “学着!”他已然不再看她,只是凝视着身下那个美人儿,情动之后,动作顿时毫无顾忌。

    凤栖哪好意思直接观望!可那种声音陌生,又不绝于耳,无法摒除于耳膜之外,只能听着。

    翠灵是学过唱曲儿的,音色非常好听,带着颤音儿,时不时像喘不上气似的,最后带着娇嫩的尾音,果然是“销.魂”。

    凤栖脸热透了,捏着自己的手指在一旁浑身不自在。但她是容易好奇的人,虽说羞恼,但也未免想偷偷“就瞄一眼”,熬了一会儿,越发觉得分不清翠灵是在哭还是在笑,她就真个悄然抬起眼皮“瞄一眼”。

    不敢往下半截看,也不敢看他们的脸,只敢看两个人的胳膊:一个撑着她的地铺,手边盘绕着翠灵乌黑的长发和凌乱的披帛;另一双手掐着男人的胳膊,手用着力,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仿佛下一秒就要折断了;而被掐到肉里的胳膊,却格外肌肉贲张,亮晶晶的汗水在营帐里黯淡的烛光下熠熠如星芒。

    凤栖自己心里偷偷“妈呀”了一声,暗道打架也不过如此吧?

    再大着胆子往两人脸上瞥了一下可真是市井话本中写的“鸳鸯交颈”的模样。翠灵闭着眼,皱着眉,嘴唇朱红,被咬在贝齿下,从脸到脖子都是红晕。而男人显得狰狞,用力用到极处,好像要把人吃了似的。

    突然,他瞥视过来,凤栖赶紧垂下眼皮,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温凌说:“水打来没?”

    凤栖回头往门口张望,喊了声“溶月”。溶月战战兢兢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奴婢在。”

    凤栖知道她也害羞为难,但温凌那似笑不笑的脸色太吓人,她只能硬着头皮说:“热水端进来吧。”

    溶月战战兢兢端着一大盆热水,头都不敢抬,把水送了过来。她紧张得眼眶里都是薄泪,生怕温凌要她来伺候别人的床帏那真是奇耻大辱了。

    好在温凌只是说:“这也要学着。”

    翻身下来,大喇喇袒露着身体,斜躺在凤栖的榻上。

    而翠灵衣衫不整,驯顺地膝行到水盆边,拧了一把热手巾,然后把温凌身上的汗水擦净。

    男人舒服地叉开手躺下,翠灵跪地给他盖好被子。

    凤栖犹豫了一会儿,问:“大王……不睡自己的帐营里?”

    温凌慵慵说:“懒得动了。”又说:“翠灵一道进被窝来,进进出出的,别着凉了。”

    凤栖见翠灵就这样占了她的床铺,心里窝火,而亦感受到愤怒的溶月也伸手过来捏住了她的手。

    温凌拍拍地铺的另一边:“这么大的地方,你一起来吧。”

    凤栖摇摇头:“不了,我不习惯。我和溶月挤一挤。”

    拉着溶月的手,在营帐另一侧的床上和衣躺下来。

    温凌那厢在轻笑,倒也不强求。

    只是他酒劲上来后兴致勃勃,半夜里,又听见他折腾了翠灵几回。

    翠灵也真是好脾气,到最后都困得迷迷糊糊了,还是一点怨气都没有。

    早晨起来,除了温凌依然神采奕奕,其他三个没睡好觉的都是萎靡不振。

    温凌在翠灵的伺候下穿好衣物,对她们说:“今日要断皇城的水源,估计里头这么多人是撑不过三天的,但也要防着里面狗急跳墙,缒墙而出,扰乱我的行营。你们补觉归补觉,多警醒着些,我可不一定随时顾得上你们。”

    翠灵温柔地说:“奴跟着大王去伺候吧。”

    温凌眼神一下子瞥向她,笑意寒冽,不过说话还算客气:“不用!这是要紧的时候,你在这等着,我有需要的话会着人来叫你。”

    翠灵没有坚持,垂首笑道:“好的,大王有用到奴的地方,奴万死不辞。”

    等温凌离开了,翠灵一个人跪坐着发了会儿呆。

    凤栖说:“溶月打热水去了,姊姊就一起在我这里梳洗一下?”

    翠灵突然惊醒过来似的,抱歉地说:“昨晚上失态,叫你见笑了!我这就帮你把床铺整理好,被子会抱出去晒一晒的。”边说边动手帮凤栖整理起床铺来。

    凤栖笑道:“我一起来吧,咱们都是苦菜花似的,谈得上谁笑话谁?姊姊不容易,我知道。”

    翠灵苦笑了一下,而后说:“你和我不同,你命好。”

    凤栖跪坐在床垫上,把被子抖开,被窝里那种暧昧的甜腥气味弥散开来,伴着汗味和脂粉香,她又是个对气味特别敏感的人,顿时觉得从鼻腔到肺,被侵入般恶心难受,屏住气强行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没有露出厌恶之色。

    她等那阵气味散了点,才说:“乱世之中,没有人命好。姊姊也是北卢高门大户的娘子,命如飘萍;而今,我也是。”

    翠灵容色怔怔,而后羞赧而苦涩地笑道:“这你也发现了?”

    凤栖道:“惭愧,是大王说的。”

    翠灵面色很难堪,最终说:“什么高门大户出身?!在他的心里,也只把我当一个娼.妓罢了。于他有用,可以当猫儿狗儿一样撸两把,喂点食;看着讨厌了,一脚踢开老远都正常得很。而王妃毕竟是正头妻子,名分上不同的。”

    “现在叫不得‘王妃’,”凤栖正色纠正她,“对于他,‘是不为也,非不能也’,不急着正式迎娶。那心机谋算姊姊也是见多识广的聪明人,你不明白?”

    翠灵知道凤栖只是跟着温凌,却一直没有婚礼,好像还是个“雏儿”。

    她是聪明人,顿时沉默了,而后苦涩地笑着,倒也说了句真心话:“不错。但我看得出大王他很喜欢你,也看重你背后的身份。若是你真得到了他的心,在这乱世里还有一份依靠的希望。而不像他对我呀,骨子里是嫌弃的。”

    凤栖心道:依靠这样一个男人?把自己的命运寄托给这样一个人?多好笑的笑话!

    她看翠灵的眼睛里很茫然,似乎有一份憧憬,但更多的仍然是仇怨和空洞。她想:话不宜多,尤其对翠灵这样城府深沉、背景复杂的人。

    恰好,溶月吃力地端了一大盆热水来了,凤栖说:“早晨的热水可真不容易。先洗漱吧,弄得清爽些,人的心情也会变好。”

    溶月进门皱着鼻子到处闻,一脸厌弃地说:“这里真恶心!是什么味儿?狐狸的骚气吗?难道谁用了狐肷的衣裳?”

    凤栖无声地叹息:说句话夹枪带棒的这丫头还真会得罪人!

    溶月“咚”的一声将洗脸盆放在地上,转身大大地打开了营帐的门,透着外头新鲜的空气,嘴里还不停地嘟嘟囔囔。

    转脸忽然看见翠灵也拿手巾像是要洗脸的样子,她气嘟嘟大声喝道:“你放下!懂不懂规矩呀?这是我们公主先用的!你和我一道,洗剩下的水。”

    翠灵面色尴尬,凤栖提气喝道:“溶月!我看你该掌嘴了!出去!”

    溶月一片忠心落得挨了顿骂,顿时委屈得捂着脸,哭泣着奔了出去。

    “算了算了,”翠灵说,“在大家心里,婢妾一样,都是下人。她这么想,一点都不奇怪。比这大的委屈我都受过,没事的。”

    翠灵看了看帐营外头,宫城的高墙赫然在目。她又生怅然之色,对凤栖说:“我去追她回来吧,您在此处只有这一个贴身的丫鬟,还是要对她和气一些,毕竟也是个彼此的依靠了。”

    找了这么个合理的借口,起身到了外面。

    凤栖想了想,简单洗了把脸,也捧了一床丝棉被到外头晒被子。

    外头看起来是一片平静,只是尘土滔天。

    细细一看,贯穿城中的那条永定渠边全是人:靺鞨的士兵提着刀和鞭子,监督着幽州被俘的军民,用一袋袋泥沙把永定渠堙填了起来。

    蓝天高爽,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不会下雨。宫城中总有数千人,一旦断水,结果会比断粮还可怕。

    她看见了翠灵。

    翠灵并没有去追回溶月的意思,她斜倚着河边的石栏,满含笑意地远远望着宫城的高墙。

    第 36 章

    永定渠断流一天, 宫城里就慌了。宫内派出了人过来和谈,态度看得出极其谦卑。

    但温凌更是极其傲慢,挥挥手说:“不急, 我不急。想和我谈, 你们就什么要求都不要提,只求我给你们留条性命就行了。什么八条十条的和议建议……呵呵,我觉得是贵上还不够口渴。”

    把称帝的北卢大皇子煎熬了整整五天, 其间还打退了几波准备乘黑偷袭的北卢禁军, 在河道边临时修筑的砂石水坝上挂了一串滴血的人头,一群靺鞨士兵对着宫城大声戏谑道:“喝吧, 人血管够!不妨再派些下来, 我替你们宰杀放血!”

    第五天,来了几个唇焦舌敝的老臣,冠冕污浊,但是戴得整齐,一步步到温凌的大帐前。

    温凌早就打开了帐门,岔开双腿,大大咧咧坐在正中的虎皮高脚椅上, 两边他的亲兵用长槊和大刀搭成寒光闪烁的一道“长廊”,每一个刃口都朝下,给从其下走过的几个人极大的心理压力。

    北卢的大臣到温凌面前,深深一揖, 而温凌冷冷一笑,翻了个白眼,看都不看他们。

    他身边的亲兵大喝道:“跪下!”

    几个人面面相觑, 然而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终于,在为首那个花白胡子的带领下,个个都颤巍巍地跪下了。

    “败军之人,不敢言尊严。”花白胡子稽首道,“臣,是北卢君王的北院夷离堇,企望大王给鄙国君主留点尊严。”

    而后,他那花白胡子颤抖着,极不情愿、好不容易才说:“鄙主愿意投降大王。”

    温凌露出一丝笑意,旋即又收了:“如今,你们也只有投降一条活路可以走。我说过,投降可以不死,但所谓‘尊严’云云……”他玩弄着大拇指上用来拉弓弦的扳指,半晌才吊足了对面的胃口:“看我高兴吧。”

    献俘仪式搞得不算复杂,但算得上很屈辱。

    靺鞨士兵大鸣角号,在御道两侧拉了警戒,但许全城百姓观瞻。于是幽州百姓看着这位登基不久的君王,穿一身素衣长跪于皇宫正门的外头,颈上缠着白绫,背后背着荆条,背后是一具表示投降后准备受死的“榇材”亦即空棺材,所有官员和禁军全部齐刷刷卸甲,披甲在身后堆得高高的。

    见温凌的乌骓马缓缓踏步过去,那一国之君俯伏泥首,说了一番“恭迎大王,俯首称臣”的降词,大概确实是悲从中来,最后已经哽咽了,只连连顿首说“无颜见列祖列宗,有死而已”。

    御道两边的幽州百姓也是鸦雀无声,有几个还悄悄红了眼圈,只是不敢哭而已。

    温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拜于马下的君王,嘴角一丝笑意实在压抑不住。他打量了俘虏们好一会儿,终于说:“不错,子夺父位,屠戮兄弟,确实无颜见列祖列宗;而抢来的江山又保不住,真是死都没脸下地狱了。”

    下首那位肩膀颤抖,大概又愧又怒,却又不敢有丝毫反抗。

    温凌左右看看道:“下一步是不是要‘爇榇’?”得到答案之后漫不经心地说:“我也不懂这些劳什子玩意儿,不过既然满世界都吃汉人这一套,咱们也就按这套礼法来吧。”

    他努了努嘴,自然有信得过的亲兵们分头行动,有的控制住了卸甲的官军,有的飞奔检查并占领了皇城的大门和四角,高墙雉堞上顿时插满了靺鞨的黑底海东青旗。这时,才有另一些人抱来薪柴,把那口空棺材烧了。

    这时,温凌才低头笑着对匍匐投降的北卢皇帝说:“请起吧,这套流程,我虽然不耐烦,但总得走一遭。想必你没有登基之前,给自己父亲跪也是常有的,不至于就跪折了膝盖头。你看你的臣民有为你流泪的,也有暗自高兴的毕竟乱臣贼子嘛,不见得人人都待见,对不对?”

    说话毒辣,好在没有在身体上有羞辱的举动;不仅如此,还吩咐士兵到皇城里不许劫掠,更不许惊扰到宫眷,只要了内帑的库门钥匙,分了内帑的金银给立功的将士。

    凤栖进入幽州的宫城,是一切都清理好了之后的事。

    幽州的宫城和汴梁的宫城大不一样,一个粗豪而敦实,一个细致而华丽,但一样让她觉得梁柱之间、角落缝隙是挥之不去的阴暗血腥的气味。

    皇宫大殿里正在庆功,百官朝拜的广场上堆放着柴火,大概又是晚上点篝火用的,祭天祭神的萨满已经穿好衣装,擦拭着萨满鼓。

    温凌在侧殿里搂着翠灵,喝着美酒,见凤栖过来,兴致勃勃说:“这里的食物精致得多,一扫路上的烟火气。御厨们都是烧过亲自尝了,半个时辰没事我才肯吃的。可怜见儿的,你这娇滴滴的小娘们儿天天啃干饼路菜,大概早委屈坏了吧?过来尝尝吧。”

    翠灵闪眼看着凤栖,只见她那拉得老长的脸,大概又要说些什么扫兴的话了,急忙抢先笑道:“大王想不想听琵琶曲?”对凤栖使了个善意的眼色。

    温凌果然被翠灵的娇俏吸引了注意力,没顾得上凤栖就要开怼的神情,而是笑问道:“好啊!这阵子累坏了,是要听曲儿放松放松。”

    翠灵从他怀里扭出来,抱过琵琶,笑道:“燕国公主殿下多多指教。”

    又对温凌带些恃宠而骄的模样笑:“大王,高兴的日子,即便奴弹错了音,今日也不打人哦!”

    温凌笑道:“好好,念你有功,弹错了也记着打,今日暂且不罚。”

    翠灵对他一声娇嗔,也不坐,斜抱琵琶就弹奏起来。

    温凌听了一会儿笑道:“你果然‘灵’,知道这首曲子简单不会出错。不过要是鼓曲更好。”

    翠灵笑道:“奴不会鼓!不过知道今日大王一定最爱听这首,说不定还亲自敲一敲,唱一唱呢!”

    曲子短小,温凌听她弹了两遍,越弹越俏皮,他真的兴高采烈地用牙筷敲着玉碗,跟着节奏高声唱起来:

    “臻蓬蓬,臻蓬蓬,

    外头花花里头空。

    但看明年正二月,

    满城不见主人翁。”

    连唱两遍,把玉碗里的酒一仰而尽,然后把碗一砸,哈哈大笑:“应景,应景!果然痛快!痛快!”

    凤栖刚进来时一肚子不合时宜终于又被好奇心给压服下去,她看看温凌,又看看面前食案上香喷喷的菜肴,终于矜持地尝了尝,发现味道不错,就慢慢吃起来。

    吃了一会儿,温凌第三遍《臻蓬蓬》也唱完了,她才问:“这什么歌呀?为什么说今日应景?”

    温凌兴致勃勃:“你听过腰鼓曲么?”

    凤栖摇摇头:“羯鼓偶尔听过,腰鼓没有。”

    温凌说:“腰鼓比羯鼓温柔。曲子开始和结束,都要用手掌敲击鼓心位置。”他边说边比划:“你想象手敲鼓心,是不是声音是‘蓬蓬蓬’的响?”

    凤栖想了想,点了点头。

    温凌说:“你再想想世间的鼓,是不是都外头花花绿绿,里面却是个空心?”

    凤栖又点点头,再追问:“那么‘主人翁’是什么?”

    温凌却只喝酒,不回答了,踌躇满志,手掌欢快地在桌面上敲击出轻快的节奏。

    翠灵笑融融对着宫城的大殿努努嘴说:“自然是这北卢的‘主人翁’!一个皇帝出逃,一个皇帝当了俘虏,不是‘满城不见’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

    凤栖心想:靺鞨和北卢之间的恩怨还真是不浅。

    这时,翠灵又笑着问温凌:“这次俘虏了的‘主人翁’,打算怎么处置?”

    温凌喝着酒,漫不经心问:“你说怎么处置?”

    翠灵却故退一步似的说:“我说了能算?”

    温凌的酒停了,目光下垂,但翠灵坐在他身侧,被他搂着腰,不像对面的凤栖那样能一眼看到他垂下的眸子里凌厉的光芒。

    他说:“虽然说了不算,但可以提。”

    翠灵故意问:“这算是奖励我的?”

    温凌漫漶地点头:“嗯,谢谢你提供了宫城守卫的情况,也谢谢你曾经的家奴这次为我们做内应。”

    翠灵这才不吊人胃口,侧身在温凌身边跪下:“大王,大皇子他害得我家破人亡,害得我孤苦伶仃!我要他拿命来抵偿!”

    温凌斜眸看着她,缓缓说:“可是,人都说‘杀降不祥’。”

    翠灵说:“话都在人口里!即便是投降后屠城,也不是没有过先例,您看有几个是‘不祥’的?只看统兵的人需要不需要杀罢了。如果大王心里有顾忌,奴也可以替着去干脏手的事!”

    “你还敢杀人?”温凌不由笑了。

    翠灵说:“我敢!”

    温凌对外头亲兵说:“去,拉个这里的妃子来,给她杀着玩。”

    翠灵的脸色有点僵,可看温凌揶揄的眼神,也还是硬挺着没有退缩。

    稍倾,便见温凌的亲卫推搡着一个女子进来。看不清脸,只见披散着头发,斜堕的发髻上嵌珠金冠还挂着,衣裳撕得破烂,但是绫罗织绣的,环佩叮当,只是平添狼狈。

    她已经吓坏了,进门就是抽抽噎噎地哭,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什么。叫她跪她就跪,匍匐在地,无比听话,楚楚可怜。

    亲卫们哂笑着,喊了声“大王”,温凌对其中一个说:“给萧娘子一把刀。”

    翠灵起身上前接过刀,犹豫着慢慢走向那个蓬头垢面的北卢妃嫔。

    那厢也感觉到了危险的来临,双手被反缚着,无法磕头,只能嘴里求饶,只听一会儿是凤栖听不明白的北卢语,一会儿又是汉语,都说得竹筒倒豆一般。

    翠灵举了两回刀,又一次次颤抖着无法刺下去。

    而那妃子抬头哀求,话却只说了半截就愣住了。

    跪着的这位好半天才终于用清楚的汉语说:“萧翠灵?你……还没死?”

    翠灵突然因恨而生勇,笑着说:“是啊,你们盼着我早点死,不是吗?”

    “不不……不……”那妃子拼命地向后缩着自己的身子,“陛下和二大王争位,我们也劝不住。萧家确实惨,可是……覆巢之下无完卵,作孽的……又不是我们这些没脚蟹。”

    翠灵笑道:“不错,覆巢之下无完卵,岂止是我,你们不也一样?你这个所谓的‘陛下’背叛他的父亲,害得二皇子死了,我恨不能跟着也死了算了;我家人也几乎死绝了,就剩我们几个女儿家也全部充入教坊司做娼.妓,还不如死了!”

    她一边笑,一边泪水滚珠似的落下来,笑得渐渐疯癫:“真的,其实我不想杀你,毕竟咱们的丈夫在翻脸之前,咱们的公爹在出逃之前,咱们作为皇子的家眷还一道在大宴上吃过饭、聊过天,谁想得到命运无常,不是天翻,就是地覆!我也是几死还生的人,如今可什么都不怕了!”

    “不不……萧侧妃……”

    求饶的话语还没有说完,翠灵毫不留情的一刀就刺了下去。

    第 37 章

    那厢一声惨叫, 而后一切归于寂静。

    凤栖眼睁睁看着那个女子躺在血泊里,对翠灵不由感觉复杂起来。

    她小小地一瞥握着酒杯,抚膝侧身坐在桌案后的温凌。温凌大概也觉得不可思议, 那杯子倾侧了, 酒液落在他的衣襟上他也没有发现。

    翠灵转身跪在他面前,把刀子高高地捧着:“大王,奴已经完成了。”

    温凌起身到她面前, 拈着血淋淋的刀刃, 而后笑道:“这把刀赏你了。以后在我面前也不要自称‘奴’了,我收你做我的侧妃!”

    翠灵泪珠滚滚而下, 笑着给他谢恩, 但笑意有些假在凤栖看来。

    温凌有力的手臂挽起她,重新搂着腰坐在他身边,还斟了一杯酒递过去:“来,压压惊。”

    翠灵接过酒,但说:“妾不惊。谢大王赐酒。”仰头喝了下去,稍倾就面若桃花,大着舌头说:“这是宫里的蒸酒, 上头得很呢。”

    温凌在她耳边说:“是呢,你应该认识,这是你前头那位丈夫北卢的二皇子最喜欢的酒,你一定陪他喝过吧?”又斟了一杯递到她的唇边。

    翠灵推拒了几下没有推拒得了, 不由自主又喝了一杯,而不敢不解释:“妾只是二皇子的侧室,还没有陪他喝过酒……日后妾一身一心都是大王的了。他……”

    她遏制不住地珠泪滚滚:“他……他已经不在了。我……我已经不想他了。”

    温凌在她耳边说话的声音愈发低沉了, 连耳力极好的凤栖都只能勉强听见:“……放心,我不吃他的醋。你有情有义, 我喜欢这样的。你想杀宝座上那个,是不是?……”

    翠灵点着头,额角的一支金珠步摇随着一点一点的,终于沉沉垂下,而她终于醉得不省人事。

    幽州的皇宫,物资丰富,还有大群的奴婢。温凌的大军占领宫城之后,终于放开手脚,在幽州城里四下劫掠起来。温凌也只说:“抢归抢,还要注意甄别,幽州是和南梁、和郭承恩的军队打过巷战的,咱们可得记得前车之鉴。”

    而他们应对前车之鉴的方式是:收缴了城中所有铁器,菜刀都只留手掌长短的;感觉稍有异举的民人,就直接杀戮,用鲜血清洗幽州城的人色。

    那位被俘虏的北卢皇帝,据说在掖庭的监牢里大哭:“若是上天要惩处朕的罪过,就杀了我吧!饶百姓的性命!”

    得知之后的温凌,笑嘻嘻叫人把这位皇帝从掖庭提到主殿,还特地让翠灵和凤栖在屏风后观看。

    他笑着对亡国之君说:“你想赎罪?”

    那位还颇有些骨气,穿着囚衣说:“大王说得不错,我无颜见列祖列宗,也无颜见满朝臣民。你要杀,就杀我吧。”

    从屏风缝隙里看着他那狼狈样子的翠灵,脸上的笑意几乎遏制不住,轻声说:“活该!”

    温凌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但我也不是好杀之人。你要赎罪,总要拿出点诚意来,对不对?”

    穿囚衣的帝王瞠然,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温凌说:“秋冬肃杀,是黑水神与白山神接受献祭的日子,来年气候调和不调和,水草丰茂不丰茂,林间的老虎与天上的雄鹰肯不肯保佑猎人,都得看献祭能不能满足两位神的需要。”他瞥一眼那阶下囚,这位刚刚还大义凛然的皇帝,已经开始紧张了。

    温凌笑道:“别怕,别怕,我们靺鞨没有人牲的习俗,还是用青牛白马做献祭,只是人要跳跳舞,讨神明欢心。”

    他慢悠悠讲故事一样把献祭的要求说了一遍,又道:“我第一次来幽州,觉得这里是个好地方,你要是配合呢,我就撤离幽州。”

    本来已经灰心丧气的那位阶下囚皇帝,简直不敢相信:“大王说……撤离?”

    温凌目中如有精光,直视着下头这位:“你肯不肯?”

    好半天,他得到了答案:“唉……大王能留幽州百姓一条活路……我就是一死……也,也愿意的。”

    这位皇帝被带下去以后,好奇的凤栖问翠灵:“这是什么献祭的法子啊?”

    翠灵摇摇头:“我也没听过,我们大卢与中原结交百年多了,大多用中原礼仪,也奉佛祖,也祭祖,也拜孔孟,但什么白山神、黑水神这种,第一次听说。”

    她蹙着眉,好像有些担心似的:“这是搞哪一出?”

    凤栖想了想说:“我觉得,好像挺侮辱的。”

    翠灵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得其所愿,好半天才叹了口气:“再看吧。”

    三天后才知道,这献祭之礼名为“牵羊礼”,更似投降之后的献俘礼仪。

    声势搞得非常浩大。

    只见北卢皇宫的正门口,早已高高地堆起了柴垛,北卢百姓可以隔着永定渠绕皇城的一条分支河水远远望着,而被俘的北卢皇室、大臣,乃至他们的家眷全部一起被迫观礼。

    背后是寒森森的刀枪剑戟,秋风吹得人浑身都起了粟粒,恐惧和绝望裹挟着留在幽州的这些权贵。

    只听长号吹响,鼓声齐鸣,一匹白马和一头青牛被牵了过来,接着又是好几十只羊,“咩咩”地叫着,乖乖跟着头羊被圈到了祭台的左右。与北卢的惨淡相比,靺鞨人兴高采烈,将士们放纵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其中一个飞奔上前,用手中的火炬点燃了柴垛,“噼噼啪啪”火燎的声音响起来,又淹没在人群的欢呼和低低的啜泣声中。

    温凌起身,手中的海东青旗用力一挥,欢呼的人群逐渐变得鸦雀无声,但一双双眼睛灼热地看着他们的主帅,期待着接下来献祭礼的来临。

    温凌的声音穿过空旷的皇城大门的广场,先是低沉,后又激亢,在他讲得揎臂撸袖的时候,翠灵悄悄问凤栖:“他是在说往日两国的仇吧?”

    他用的是靺鞨语,凤栖被送来和亲这段时间会东鳞西爪地学一些靺鞨语,但还远达不到能完全听懂的程度。她只能摇摇头说:“鸟语似的,谁知道他在讲什么!”

    翠灵“噗嗤”一笑:“我懂的也不多,不过刚刚好像说这位伪帝昏庸无能,忝列高位……”她一时表情又有些怪异,接着为凤栖翻译:“……不过上苍有好生之德,他若能诚心献祭,也还不失为一位好君王……”

    她翻译不下去了,恶狠狠骂了声:“扯淡!”

    “别急,看看怎么献祭的。”

    凤栖劝说,目不转睛盯着跪着的那群人高贵的皇族、高贵的大臣,和他们的妻妾儿女一起,跪在地上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这时温凌的话已经告一段落,只见他拔出腰刀用力向下一挥,气势如虹。

    而他的将士们也同样齐刷刷地拔出腰间佩着的大刀,举向天空。顿时,只觉得到处明晃晃的刺眼。

    这些腰刀,有的落在跪地臣服的俘虏的脖颈处,但没有砍下;有的则干脆利落地砍下了用来献祭的白马和青牛的脑袋,把牛头和马头装在金盘里,送到柴垛的最前方;还有的利索地杀掉了那一群同样用来献祭的羊,放了一盆盆的血,然后把羊皮整张地剥了下来。

    溶月打了个哆嗦:“吓死人了!”

    凤栖心道:这才是献祭牲畜而已呢!

    果然,接下来她们听到站在俘虏后面的士兵异口同声地大声呵斥这句凤栖知道,是靺鞨语,意思是“脱衣服”。

    跪地的男人们含着泪,慢吞吞地解脱上衣,露出光溜溜的脊背;于是,那些刀几乎都转而指向了跪地的女性,或老或少的北卢贵族女子们无不痛哭失声,紧紧抓着衣领,不肯脱下上衣,有的苦苦哀求,有的则破口大骂。

    高高在上的温凌冷冷地“哼”了一声,指了指其中骂得最凶的一位。

    旁边有人回复:“大王,这是伪帝的堂妹,一位郡主。”

    “放个样儿吧,省得都不听话。”温凌云淡风轻地说。

    于是刀光一闪,那位脾气暴烈、性子不屈的北卢郡主,倒在了血泊里。

    这次,再听见靺鞨士兵喝叫“脱衣服!”,即便是再羞臊,北卢的贵族女子们还是被迫慢慢解开了衣领和腰带,慢慢地像男人一样露出光脊背,羞辱地交臂抱着自己的胸遮丑,弯腰把身体伏得极低。

    而她们身后传出了放肆的、侮辱的大笑,还有兴奋的评点,声音远远压住了这些女子们的啜泣声。

    凤栖、溶月和翠灵三个人都屏住了呼吸,不知说什么才好,这种羞辱性的残暴,远胜于一刀杀死。

    唯有翠灵,过了一会儿还是说:“其实也没什么……我被伪帝喝令发往教坊司的每一天,可都比这侮辱多了!”她故意在轻蔑地笑,可是嘴角却是抽搐的。

    “你是不知道教坊司那种打骂□□!”翠灵大概也是紧张,仿佛被打开了话匣子,忍不住把往日受的苦难和委屈都一桩桩吐露出来,才能让自己好受,“……受过那种折磨,你作为人的尊严被踩在地上,你的身体就像是待宰的羔羊,鞭子一下下抽在身上,香烛烫你的嫩肉,猫绑在你裤子里抓烂你的身子,然后十几个大汉一个一个‘教’你不重样的姿势……”

    她满脸都是回忆的痛苦,但是话又停不下来:“痛苦到无法忍受也要捱完……到那时候你就矫情不起来了!你就彻底服帖,因为听话了才能免除折磨,才能勉强像个人!”

    凤栖无法接话,但脑海中想起了何娉娉,大梁教坊司的漂亮官伎们会受追捧,汴京最有钱有势的男人们争着送给缠头,以求博佳人一笑可那毕竟也是不能自主的卑贱命运,一样叫人唏嘘。

    “啊!你看!”溶月突然又一惊一乍地叫了一声,凤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刚刚剥下的那些羊皮,简单涮洗了一下,还带着皮肉和血丝,一张张皮面朝里、毛面向外,披在跪着的北卢众人赤裸的肩背上。

    士兵们把跪着的人一个个提溜起来,赶羊似的往柴火垛边驱赶,兴高采烈地大喊着。这次的靺鞨语凤栖也听懂了,喊的是“跳舞!跳舞!”

    腰鼓声响起来,又是《臻蓬蓬歌》,靺鞨人兴奋地唱着:

    “外头花花里头空……满城不见主人翁。”

    “外头花花里头空……满城不见主人翁。”

    “外头花花里头空……满城不见主人翁。”

    一遍,又一遍。

    那歌声,像渔人悠远的船号,像牧民远归的胡琴;那舞蹈,像苍天上飞翔的雄鹰,像大地上奔跑的虎兕,没有中原《白纻舞》《霓裳舞》的精致柔美,却充满着蓬勃的力量和野性的欢快。

    唯有那些披着羊皮、夹杂在士兵中跳舞的北卢男女贵族们,屈辱地屈身抱着胸,身上的羊皮的血腥味熏得养尊处优的鼻子们无法忍受。还不敢大声哭泣,只能哽咽着默默流泪,被像羊一样驱赶着,在舞蹈着的靺鞨士兵中艰难地绕篝火踏歌前行。

    翠灵满脸都是大仇得报的笑意,长长地吁了口气,对凤栖说:“唉,我也想下场跳一跳这《臻蓬蓬》舞了,很久没这么痛快过了!”

    第 38 章

    这场牵羊礼一直闹到了二更。

    篝火慢慢燃尽, 黑烟直冲半空,远观的民众渐渐散去;士兵们吃饱喝足,唱够跳够;而北卢的帝后和皇亲贵族们, 受尽屈辱, 也累到气短。

    温凌今日没有亲自下场跳舞,一直在宫城大殿上占着御座喝酒观望,此刻双目炯炯, 毫无疲倦之色。他吩咐道:“把那位皇帝和他所封的两院夷离堇(差不多是宰相的意思)都带过来。”

    过来的三个人都是满面泪痕, 尤其看到温凌大喇喇地两只脚踏在御座上斜倚着,把北卢皇帝的玉玺抛接着玩的模样, 敢怒而不敢言。

    温凌睥睨地看了他们好一会儿, 才笑嘻嘻说:“今日跳舞可尽兴?酒可曾喝得畅快?”

    下首的三个人面面相觑,可是毫不敢反抗,都是顿首道:“回禀大王,舞跳得尽兴心,酒也喝得畅快……”

    “饿了吧?”温凌体贴地说,“翠灵,拿几张烙饼来。”

    翠灵闻言从后面绕出来, 手中是一碟底层士兵民夫们吃的烙饼,她也恶意满满地把饼一张张撕碎,扔在几个人面前地上,居高临下地说:“吃吧, 大王恩赏你们的!”

    几个人抬头一看,是认识翠灵的,脸上那幽怨之色溢于言表。

    翠灵冷笑道:“怎么?你们还嫌弃大王的赏赐不成?捡起来吃掉!”

    北卢那位皇帝带头, 默默地从地上捡了饼,虽然脏了, 也只能忍着,默默地撕了一块塞进嘴里。另外两位宰相之尊,此刻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无声地流着泪,捡那扔在地上的饼。

    温凌一直不加阻止,三个人咽了好几口之后,才责怪翠灵:“你这也太无礼了,给你们陛下和两位夷离堇道歉!”

    翠灵扭身过去,坐在温凌身边,撒娇说:“妾才不给他们道歉呢!当年他们对妾以及家人的侮辱,可比这严重多了!妾觉得这还太便宜了,应该……”

    她还想看他们死于温凌之手。

    恶毒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她脸上先挨了很响的一个耳光,一下子从御座上滚落在地,捂着脸不可思议。

    温凌目视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歉!”

    翠灵忍了又忍,终于对下头三个人说:“抱歉。”泪水一颗接一颗滚落,但死死地咬着牙关,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温凌对那三个人说:“放心,我不会被一个娘们儿左右。我答应过,只要肯行好今日的牵羊礼,我就撤兵幽州。不仅撤兵,幽州险要之地,我还需要有人替我管着。”

    他看了看北卢那位伪帝,笑了笑:“其实你原本就是皇长子,按你们北卢的规矩,和汉人是一样的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你继承皇位也没什么不对的。何况,你那位出逃的老父亲与我们靺鞨有仇,你却没有,我何必为难你呢?既然继位了,我自然认你是北卢的皇帝。”

    他撮牙花子,似乎在思忖着什么,故意吊着胃口不再继续往下说,而下面三个人听着,不仅惶恐,而且惶惑,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

    唯有翠灵的脸色已经微变,她跪坐在地上捂着脸,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直地盯着北卢伪帝,几乎想把他杀死。

    温凌隔着御座,视线也看不到她,喝了半盏酒,终于又说话了:“当然,两国交兵,揍到你们老实认错也是难免的那么,贵国主现在可知错了?”

    伪帝嚅嗫着不知道说什么。

    温凌嫌他迟钝蠢笨,翻了翻眼睛又说:“我们靺鞨与你阿爷有仇,你呢?是想着孝道,还打算继续孝顺你阿爷么?”

    这话明白得很了。伪帝终于说:“我想孝顺他,他却想废长立幼,如今大概只愁没机会杀了我给他二儿子报仇,我孝顺他?呵呵,我是傻子么?”

    他真的苦笑起来,摇着头说:“老头子做下的错事多了去了!不服他的人也多得很。当年贵邦的公主嫁来时,他还是太子,为他阿娘不失宠,进了多少谗言!两国交恶,他便是始作俑者,我虽然是儿子,也不能捏着鼻子硬说他好!如今更别提了,他躲在戈壁滩里,还想着哪一天杀回来,要把我明正典刑呢,檄文都发了!”

    他的一个夷离堇,在下头偷偷拉拉他的衣袖,示意他家国丑闻,还是少提为好。

    但这位废帝说顺了口,甩开继续道:“大王若能给我机会,我当然要牢牢固守幽州;若是大王给我国改错的机会,那可就更好了!”

    温凌微微笑道:“如此,当年我们靺鞨的兀里珠公主,可否追封为皇后?”

    伪帝道:“一句话的事,定会为兀里珠公主正名。”

    “降表昭告天下,得写清楚你们的罪过,而我们靺鞨只是如父兄一般,行使教导之意。”

    那伪帝咬咬牙,终于答应了:“只要肯让我用玺,我现在就写诏书和降表。”

    温凌不易察觉地凉凉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但又说:“玉玺呢,我不小心摔坏了。”说完,就把手中一直玩弄的那个完好的玉玺用力往金砖地上一砸,清脆一声后便见硕大的玉玺四分五裂。

    他看着那玉玺,又看着伪帝:“我改赠一颗金印给你,你可以施令众将。”

    几个人都眨巴着眼睛。

    温凌说:“若是愿意呢,那就这样了。诏书和降表不急,你和手下的大臣们好好商量商量。我视察过幽州布防之后,昭示降表后就离开幽州,向云州方向走,到了阴山呢,就把你父亲从戈壁滩里找出来,还到你幽州宫里,随你怎么孝敬,好不好?”

    先那位被甩开的夷离堇终于颤着一脸大胡子说:“这个……大王洪恩,臣等感激不尽,只是施令的金印不妥当吧?”

    温凌笑道:“你是北院夷离堇吧?问那么多干什么呢?到时候不就知道了?”

    大家已经隐隐约约知道了,换了皇帝的玺印,等于剥夺了皇帝处理政务的资格,国中大事都要由这位靺鞨皇子来掌管真正是傀儡了。可是大难不死,已经觉得侥幸,还能有那么点权力和名分,更是侥幸中的侥幸。

    因此各人怀抱的心思却不一样。伪帝垂着头,腮帮子绷得紧紧的,大约是在紧张地思忖,最后用力点了点头。

    “儿皇帝。”

    凤栖在心里评价,悄然望了温凌一眼:这位荒蛮靺鞨来的冀王,还真是谋勇俱全,心机深沉,不容小觑。

    新铸的金印,新铸的虎符,新铸的丹书铁券。

    一切都用靺鞨文字和契丹文字,连上头的花纹,都是集两国的图腾北卢的狼纹和靺鞨的鹰纹。

    设计的样子,温凌丢给了凤栖:“我看你喜欢那些金石玩意儿,你瞧瞧这样好不好?”

    凤栖看了看蜡样,说:“这些紧要东西,靺鞨难道没有范例?”

    温凌摇头:“我们没有。我们现在都没有这样高大的宫城,没有这样严密的制度。但是我们那里,君臣一心,每一个山林间的猎户、渔民、牧人,在我父亲一声呼喝之下,顿时就能拿起渔叉和弓箭,骑上骏马为我们的国家而战。每个人都是猛安谋克(军事编制)的勇士。”

    凤栖看着他一脸自豪的模样,歪着头问:“那带兵打仗,难道不需要严密的制度?”

    他简短地说:“中原之制,我们也在学。”

    岂止在学!就听他一口流利的汉语官话,只怕下的功夫不浅。

    凤栖低下头,看了看手中那个蜡样,说:“鹰振翅于高处,狼潜行于山穴,就如飞龙在上而舞凤在下。这些图案不分上下,也显不出靺鞨与北卢的高低。”

    温凌认可地点点头:“不错,我去与工匠说:无论是金印还是虎符,都要铸成鹰在上而狼在下的模样。”

    “北卢崇尚佛教,这里的莲花纹可以用。”凤栖又问,“请问靺鞨崇拜的是什么神祇呢?”

    温凌想了想:“我们还是信奉萨满。”

    凤栖隐约听说过这是一种古老的宗教,更类似于巫教,她说:“有没有适合的图案呢?也可以做成底纹。”

    温凌很是满意她的想法,转而吩咐告诉工匠去了。制好的蜡样,又都给凤栖看了看。

    凤栖见是全套:有印章,有券书,有虎符,黄蜡雕琢得有模有样的。她不由笑道:“这真精致,给我玩吧?”

    蜡样当然不能当真品用,一眼就能看穿。

    温凌挥手很大方:“拿去吧。小心些,一热就变形了。”

    凤栖亦很谦虚,向他询问了这些印章、券书、虎符上文字的意思,温凌也不厌其烦地告诉她:“咱们靺鞨原本是没有自己的文字的,借用了契丹语的字样表音,草创了自己的文字,所以看起来像是契丹语,事实上读音和契丹语完全不同。你确实得学学在白山黑水的老家,会说汉语的人并不多。”

    他面庞上是少有的温柔,话说得谆谆的,见她撅了嘴像懒惰不肯学习的小女孩,不由含笑轻轻敲了敲她的脑门:“学!好好学靺鞨话,回头伺候公婆、养育子女,都得按我们的来。”

    凤栖心里莫名的一惊,垂了头让人感觉她只是在羞涩。

    但她自己好半天才梳理清楚她内心的想法:她仍然丝毫没有把自己当成和亲来嫁给靺鞨冀王的燕国公主!

    她自己都被自己的内心惊到了。

    人都说她是使命就是嫁到他国和亲,以缔结姻缘的方式挽回一点大梁的尊严,换取一点沦丧的土地都说她居功至伟,可她觉得自己和何娉娉等勾栏女子并没太大不同,都是在贩卖自己的身体,甚至与现在的萧翠灵都是一样的。

    想到萧翠灵,倒是想给她求个情:“大王,翠灵可哭了几天了。”

    温凌漫不经心问:“为什么?就因为打了她一巴掌?她这蠢婆娘挨我的打还少?这点算什么!”

    “‘就因为’!”她略带夸张地重复了一遍,“女儿家的脸蛋多么贵重!当着人面这样重的一巴掌下去,脸都丢尽了!”

    温凌说:“我懒得管她,爱不高兴就不高兴吧,晾几天就好了。难不成还要我去哄她?”嗤之以鼻地一笑,仿佛不可思议。

    凤栖对翠灵也谈不上什么深情厚谊,见他如此寡薄也不觉得很奇怪震惊只觉得自己爹爹好歹比他略好些,但似乎也好不到哪儿去。

    不过在王府学的那些为人处世的方式还刻在习惯里,凤栖还是带着让御厨房炖的一锅好汤,去看望翠灵。

    翠灵脸色蜡黄,头发都没好好梳,但见凤栖带着提盒来,泪水忍不住就扑了满面:“燕国公主,我不料在这样的伤心地,还有人心里顾念我。”一说之下,更是悲从中来,掩面哽咽,半天都缓不过来。

    她的伤心绝不止于挨无情的男人一巴掌。

    凤栖也自怜她,但也觉得她傻。

    第 39 章

    “别哭了, 把自己身子哭伤了,还是自己受罪。”凤栖劝解翠灵道,“大王那性子你该比我熟悉, 哪里把我们这些女子当人看?”

    翠灵摇摇头:“我并不敢怨他打我如今我一身一命俱是他的。只是想着我在这地方受到了这么多折辱, 我的期冀是他举手可为的,他却不愿意……”又悲从中来。

    凤栖知道她一心就想着报仇,可她大概还是没有想通:在温凌的心中, 他的大业才是第一位, 翠灵的想法他根本就不在乎,能利用的时候利用, 不能利用的时候泄.欲罢了。但这话无法劝她, 劝了也只会徒添埋怨,凤栖只能陪她叹口气:“来日方长,北卢和靺鞨这样敌对的状态,即便那位伪帝在皇帝的宝座上也是如履薄冰,坐不稳的,大王日后肯定还是要夺回幽州,你只消慢慢等待就是了。”

    “我等不起!”翠灵斩钉截铁地, “等大王大军西去,就是那伪帝小人得志的时候!我的家人还有在教坊司、流放地挣扎的人;大王进城,亦是我的家人作为内应,这种拿命换来的功, 岂容朝局翻覆?我昨日辱他,他回头一定会愈发报复我的家人。我不能再眼睁睁看他们陷入更无力自拔的境地里!”

    说得铿锵,而泪珠直落。

    凤栖看着她:“大王的意思你明白不明白?”

    “明白又如何?”她反问。

    凤栖沉吟了一下, 劝了她最后一句:“逆流而上,并不明智。”

    翠灵说:“形势所逼, 只能逆流。我赌大王并不看重伪帝,也赌他……对我还有三分情意。”

    翠灵最后抹了抹眼泪,抱来一把琵琶,赧颜道:“今日我要邀请大王到我这里来,上次听公主演奏琵琶曲,实在是精妙极了,大王爱听《霓裳》,可否请您指点我一二?”

    她悄悄瞥了凤栖一眼,抱歉地说:“燕国公主,我知道你千里和亲过来,肯定是大王的正妻,你我云泥之别,我也从来不敢觊觎你地位半分。如今我绝非有意争宠,只是……只是实在不能不倚靠着他,靠着他来为自己、为家人报仇雪恨。”

    她插烛似的下拜,认认真真给凤栖行了大礼:“等仇人死了,我就出家为尼,绝不敢与您争风。”

    凤栖无声地叹息,上前帮她摆好手位,说:“《霓裳》原非琵琶曲,不过其中‘曲破’一段,铿锵而灵巧,琵琶胜于箜篌。若说其他技巧其实没有,唯只速度要上来,心须得专一,略有神魂不定,就难以招架这滚珠似的节奏。”

    翠灵练了两遍,然而恰恰就是“专一”做不到,她满腹心事,越想专注,就越专注不了。

    不过这乐声倒是把温凌给招惹来了,凤栖从窗户里远远地看见温凌的身影,急忙说了句:“我先走。”从侧面的小门一溜烟跑了。

    而翠灵赶紧对着镜子照了照,拿起一盒粉又怕来不及抹匀,干脆也不抹了,就那么红肿着眼睛,蜡黄着脸,一副幽怨神情,等候着男人的驾临。

    凤栖躲了出去,还未走远就听见琵琶声又响起来。

    她在墙边听了一会儿,翠灵努力的痕迹很重,灵巧的曲子被弹得又快又急,很快琴弦就被温凌按停了。

    而翠灵娇糯的声音含含糊糊地隔墙传过来。

    凤栖扬了扬眉,用草丛里的寒蛩鸣声给自己的注意力打岔。然而那不堪听的动静太过明显,凤栖想翠灵大概不需要自己的帮助了,于是贴着墙根儿慢慢离开了。

    北卢伪帝的降表很快写好了,谄媚之气溢于言表。

    温凌身边的汉人谋士大多对文字只粗通,温凌便又把降表丢给了凤栖:“这要广发天下的,往大梁去的文字你再给润润色。”

    凤栖少不得赶鸭子上架,不过润色了大半,还是去找温凌问:“降表中这段:幽州由靺鞨和北卢共治,而年号改为‘合兴’,废先帝为北昏侯,檄文天下讨伐之这里是儿子废爹爹的意思?我不大明白。”

    温凌说:“就是做个意思罢了。他当儿子的都同意了,管他爹乐意不乐意呢!你就别费心多想了,把文字写雅驯就行了。”

    凤栖嘟着嘴,答应不下来:“这段儿子废老子的话,前所未见,闻所未闻,我润色不来。”

    温凌挠挠耳朵,半日说:“你真是食古不化!这样,今日我召见北卢皇帝和两位夷离堇谈追击逃到阴山的那位先帝的事情,你一道听一听,看看怎么写这段比较好。”

    北卢和靺鞨语言不通,所以双方用彼此都会的汉语来沟通。

    寒暄几句便开始商量大事儿,温凌也不避凤栖,铺开堪舆图,对伪帝和两位夷离堇谈接下来追击逃进戈壁的那位皇帝的方略。

    “云州再北便到了阴山,那么大一支的军队少不得逐水草而居,不然活不下来。”温凌指指点点地分析着,“阴山一向也是北卢的领地,跟随你父亲的人里,可有愿意为你做事的?只消递一个消息过来,就不必绕着茫茫的大山和大漠绕圈找人了。”

    伪帝摇了摇头:“老头子警惕得和狐狸似的,与我稍有关联的人都不敢用别说他身边,就是在南都幽州这里,我的舅家和东宫原属,也给老东西清理得差不多了。”

    这位皇帝大概自登基以来就是孤家寡人,日子不太好过的,所以此刻当了儿皇帝,拿着敌人的军队打自己的父亲,居然是很热情的样子,他在堪舆图上指点着:“不过老东西也不得民心,阴山四边的节度使一直和他阳奉阴违,应州最好获取,然后只要并州拿下,后方稳定,粮秣不愁了,大军再压向北边的云州,除了云州节度使是老东西的心腹,也是个会打仗的硬杠子,其他几个节度使必然不敢引战,必然是龟缩求和。”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全然不顾他的两位夷离堇表情很难看,北院那位几乎要把他的袖子都扯脱了。

    温凌却斜眸悄悄看了一眼凤栖,原本在一旁点茶的凤栖果然停顿在那里打愣怔。

    温凌笑道:“并州是南梁的地盘、晋王封邑的位置!我怎么拿下呢?”

    伪帝一愣:“并州北不是在郭承恩手上吗?南梁对这小人言听计从,大王只要拿下郭承恩,并州不就等于是在大王手中了?再说,南梁的晋王最是胆小无能之辈,大军过去,又不要抢他地盘,只要协饷驻军而已,也就南梁的那帮文人会叫唤两声‘师出无礼’,看那晋王凤霈敢说什么!又看那南梁的皇帝敢说什么!”

    “有点道理。”温凌点点头说,“晋王确实很好合作。”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凤栖。

    凤栖回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继续击打茶筅,把碧绿的茶水打出雪白的泡沫。

    “上茶吧。”温凌笑道,“我这南梁来的娘子,很会点茶,大家喝喝看香不香。”

    伪帝接过一盏茶,啜饮一口后赞不绝口,笑道:“大王好艳福,南国其他不行,唯只小娘子们风流可爱,柔顺温存,还会生养。”

    又道:“我宫里也有几位南梁的娘子,是南边有罪官宦人家的女儿,发为并州营妓但未‘开襟怀’的,被并州的将领发卖换钱,挑出色的辗转献给了我。啧啧,知书达礼,色艺俱全,绝对比萧翠灵那种烂货强。晚上送几个请大王哂纳。”

    温凌笑道:“是吗?如此倒想要品鉴品鉴!”

    特意看了凤栖一眼,又说:“茶虽好,只吃茶却刮油,肚子里饿得慌,叫人端茶点上来!”

    伪帝一看,刚刚才被他背后辱骂的萧翠灵面无表情地端着一大盘点心过来,点心是香喷喷的髓饼。当中黄金小碟,她奉给了温凌,接下来是银碟,她放在伪帝面前,还有两只瓷碟则摆在夷离堇面前。

    温凌笑道:“用个器皿,还要分为三六九等?我们靺鞨,皇帝和臣下都是把臂言欢,同歌共舞,要是吃个点心还分不同的碟子真要被人笑死了!”

    他起身端起自己的金碟放到伪帝面前,又端起伪帝用的银碟眼角余光已经看到翠灵脸色大变,几乎要喊出什么来。

    他脸色也微微一变,紧跟着就笑融融地把那银碟放在北院夷离堇面前,而端起夷离堇的瓷碟,撕开里面的髓饼,赞叹道:“好香!趁热吃!”咬了一口在嘴里咀嚼。

    翠灵咽着唾沫,在凤栖看来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那位北院夷离堇吃下了髓饼,温凌直视着他笑问:“味道如何?”

    那厢咬了一大口答曰:“滋味浓郁鲜美,多谢大王赏赐。”

    温凌笑眯眯的,牢牢地盯住了他,不错眼地望着,嘴里劝:“既然味道不错,多吃点,夷离堇太瘦了,需当保重自己的身子,多加餐饭。”而其他两个人兴许是感觉到“山雨欲来风满楼”,捧着装饼的碟子,竟不知该下口吃还是不吃。

    然而很快,这位夷离堇就捂住了肚子,皱眉说:“老臣……有些腹痛。”

    温凌凉凉地瞥了翠灵一眼,说:“可是要如厕?来人,扶夷离堇去圊厕解个手。”

    那夷离堇连腰都直不起来,脸上汗出如浆,“唉哟,唉哟”呻.吟不止,被幽州宫里的小宦官扶了出去。

    温凌一言不发,转回自己的位置,低头在唾盂里不知吐出了什么。而伪帝和南院夷离堇亦是面面相觑,拿着手上的饼不知所措。

    圊厕离得应该不很远,因为大家很快听到了惨烈的呼痛声,还有那个小宦官惊吓地喊叫:“来人!快来人!夷离堇晕倒了!……”

    温凌指了指自己面前的那盘髓饼,对翠灵说:“你何不来亲自尝尝滋味?”

    翠灵脸色煞白,一步一步走得艰难,但也并无迟疑。她到温凌面前,毫不犹豫地抓起髓饼,大口吃起来。吃了好几口,她的手腕被温凌抓住,温凌说:“金碟里那份饼,吃给我看。”

    第 40 章

    翠灵勉强地笑道:“大王是在怀疑我么?”抽出手, 转身到伪帝面前,怨毒地盯了一眼,无声地叹息, 抓起他碟中髓饼, 亦是大口大口地吃,嘴唇嘴角都是油腻,一时咽不下去, 憋得脸通红, 而泪珠直在眼眶里打转转。

    温凌笑道:“陛下看到了?去去疑罢。小王猜想,北院夷离堇大概是年纪大了, 不耐油腻的食物, 所以肠胃不和,拉一泡屎就好了。”

    话音未落,后面传来小宦官长长的哭腔:“夷离堇升天了”

    温凌眉梢一扬,而后笑道:“哦哟,身子骨真是不行啊,年纪大了必须保重,还是要清淡的吃才是。”转脸吩咐道:“宫里不耐这样的污秽, 快卷了送出去。”

    伪帝牙关咬得紧紧的,坐在下首很是凝重。

    温凌凉薄地看着他,等待着他发作,等待着他为北院夷离堇讨要公道。

    但始终没有等来, 伪帝只说:“朕……有些不舒服。”

    温凌咧嘴对左右笑道:“还‘朕’咧!”

    伪帝深吸了一口气,说:“臣……昨日没有睡好,现在脑袋疼, 求大王让臣歇一会儿去。”

    温凌体贴地说:“去吧去吧,你的内宫我一点没动, 凤鸾宫真是精美极了,皇后贤惠,众妃嫔娇艳如花儿似的,我也只看了看,一指甲都没碰过,你放心就是。”

    后宫大概早被他审查过了,但伪帝还能说什么!讪讪笑着感谢了一番,走出门外才垂泪掩涕。

    后宫是伪帝的,前朝却是温凌和他的人占领着,大殿两翼处理政务的侧殿、两庑是二院六部的行政值庐,全部被靺鞨的人霸占着,所有的文书都被检视过,重要的送到了温凌这里过目,他只嫌身边通晓汉语及契丹语的谋臣太少,梳理文书的速度太慢。最后拉了凤栖帮忙检视。

    这日他又看文书到了半夜,揉着头喊:“送点酒过来。”

    翠灵一直小心地伺候在他身边,这时说:“大王打算用酒提神么?”

    温凌看她一眼说:“是啊。”

    翠灵赔笑道:“那还不如茶。妾知道宫里茶膳局有收藏的南来的好茶饼,大王如果想喝奶茶,也有好茶砖和鲜牛乳。”

    温凌笑道:“你经手的吃食,我可一个不敢沾。”

    翠灵笑意凝固,好半晌才说:“大王可是妾的恩人,也是妾的依靠。”

    话当然不错,温凌也很明白,没有了他,翠灵什么都是一场空。

    但他依旧冷冷笑着,说:“把燕国公主叫过来。”

    翠灵犹豫了片刻,凑过去笑道:“燕国公主是很美,不过大王倒笃信南梁的人?”

    温凌说:“我不笃信任何人,但你你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妾……做了什么?”

    温凌轻笑了一声:“银碟里那张髓饼,我还留着呢,你要不要来尝一尝?”

    翠灵知道紧要的时候来了,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王,妾也是没有办法。伪帝小肚鸡肠,妾若和大王一离开幽州,家人立时就会没命!当年不过因为我被许配给了二皇子做侧妃,他就视我全家如眼中钉肉中刺,杀的杀,放逐的放逐,发教坊司的发教坊司……一家老小何其无辜!”

    温凌笑道:“你家人怎么会无辜!你当我不懂得朝廷中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诀窍?呵呵,我们靺鞨虽没有这些拉帮结派的陋习,国主和勃极烈、和下面的谋克猛安的勇士都是可以把臂言欢的但人的阴微之处,我有什么不懂?!就如你,如今在这幽州宫可是如鱼得水,在我眼皮子底下杀人,你都敢了。”

    “大王!”她既有三分恐惧,也有三分不甘,所以脸上可怜兮兮,又娇又弱,简直要哭了。

    温凌说:“别废话了,我这会子倦得很,你别给我找不痛快!叫燕国公主来给我点茶砖茶做的奶茶太腻了。”

    翠灵好一会儿答:“是。”

    又含着期冀说:“大王,妾的《霓裳》练得不好,不过《阳春白雪》已经练得还可以了,大王想不想听一听解解乏?”

    温凌点点头,眯着眼睛看翠灵一脸欢喜地起身出去叫凤栖、拿琵琶了。

    袅袅的茶香,珰琅的调弦声,两位美人着家常的轻纱褙子,蹁跹往来,殿宇里幽幽传来两人身上的淡香。

    温凌一瞬间有些温柔迟缓的错觉若是时空凝滞在这一刻,倒也未尝不好。这些年殚精竭虑、戎马倥偬、杀人无算,真是幻想着有一刻能这样停下来,享受岁月安好、红袖添香的惬意。

    凤栖燃着红泥小风炉,倾听着翠灵弹奏的《阳春白雪》。

    翠灵出身应当还算尊贵,但契丹人本来对女子贞静的观念就比较淡薄,加之在教坊司受苦的几年,她早已改变了心态那曲子弹得柔媚,毫无阳春白雪的清高,她的眼神亦柔媚,今日的讨好必有所求。

    她又想求什么呢?凤栖想,无非是求温凌保护她的家人,或者求他不要重惩她的过错,再不然求他的恩宠,让他离不开她,从而可以得到更多。

    但凤栖又想:她都有在温凌眼皮子底下下毒杀人的勇气了,为何却总希冀着这个薄情的男人呢?这个男人对她又真的恩宠和信赖吗?

    胡思乱想着,突然听见温凌问:“茶还没好吗?”

    凤栖急忙说:“好了,这就分茶。”

    她把茶盏递过去,温凌看着兔毫盏中雪白的茶沫与碧绿的汤色形成了纤纤兰草的模样这种技艺名为“水丹青”、“茶百戏”他笑道:“花了那么多时间搞这个,我还不是一口就喝没了?”猛吸一口茶水,有些烫,他抽了一口凉气,脸上却又是调皮的神色。

    凤栖冷冷淡淡答他:“大王怎么喝是大王的事,我做茶百戏是我的趣味所在。”

    温凌一挑眉,把茶盏放回她的小托盘上,说:“太烫,过会儿喝。”手指有意无意地滑过她的手背。凤栖转身避开,把托盘端到一旁案几上,说:“行。我收拾烹茶的用具去。”

    温凌既欣赏她的冷淡,又有些不服。他盘算了一下并州的局势,想了想凤栖的爹爹,觉得他还不着急“吃掉”这个小美人,须等并州乖乖服从,而云州如探囊取物的时候了,再安安心心“吃”她不迟,否则在他的靺鞨内部,有些话语会变得被动那些虎视眈眈的勃极烈与他们的子弟,正在等着找他的茬儿,他不能让他们抓着把柄。

    而瞥眼看另一个美人,抱着琵琶眼巴巴地望着他,他便又想到另一层,心顿时硬了。

    “翠灵,你今日的曲子弹得还不错,但这不能抵消你今日的大过。”温凌说,“放下琵琶,把我的鞭子取过来你懂的。”

    翠灵顿时浑身都紧张起来,好一会儿委委屈屈说:“可是……”

    “别妄图撒娇,快去!”

    翠灵急忙把琵琶放下,提着裙子往外走。

    凤栖端着茶盘也在外面清理,翠灵过去急匆匆地低声说:“公主,要求您帮忙!”

    “嗯?”凤栖看着她,“求情?”

    翠灵脸色微红,说:“他跟头狼似的,要撕咬了猎物才觉得痛快。这暴戾癖性我也惯了但是到底皮肉还是怕疼的,他轻轻责打我尚能承受,打得重了也实在受不得……也烦请公主,若听我哭得狠了,过来为我求个情吧。”

    凤栖说:“那一会儿我和你一起进去,他若打人,我就为你求情。”

    “不不,这倒不用。”她耳朵似乎都红了,讪讪说,“他……喜欢看我可怜的模样……我……也常顺他的意。只是怕他今日生气发狠,我会受不得苦楚。所以……只能半途里进去求情,不然他就没兴致了……”

    凤栖好半天才略微明白了一些她的意思,然而仍是不可思议。

    “怎么回事?找不到鞭子了?!”里面传来粗声粗气的催促。

    翠灵忙提声回答:“就来!”

    “再迟,可仔细你的皮!”

    “就来!就来!”翠灵紧了紧衣服,无声地叹息了一口,紧步去取他那杆油黑油黑的牛皮绞成的鞭子了。

    凤栖耸了耸肩,放好东西百无聊赖地等着,竖起耳朵听温凌在寝殿里的动静。

    溶月刚问了一句“娘子在听什么呀”,就听见寝殿里传来皮鞭破风的呼啸和翠灵的惨呼。

    溶月心满意足地说:“该!看她那妖妖调调的模样,就是欠揍呢!”

    凤栖说:“听说冀王就喜欢打女人,喜欢听她们的哭声。将来他要是打我,可怎么办呢?”

    溶月吓了一跳,然而看凤栖平静得像在开玩笑,她又放下心来,笑道:“怕什么!娘子你是燕国公主,身份尊贵,是他嫡嫡亲的正妻;又是和亲来的,代表着两国的交好他怎么敢?!”

    凤栖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翠灵的呼痛声逐渐惨烈、尖锐,随着彻心彻肺的哭泣,凤栖光听着都觉得浑身紧缩,似乎要打寒颤。

    “我早些为她求情去吧。”凤栖说,“这动静太惨了,我听不下去了。”

    “奴看,让她多挨两下,以后才晓得轻重。”溶月看热闹不嫌事大。

    凤栖摇摇头,加了一件披帛,到寝殿外准备为翠灵求情。

    “大王,”她隔着门试探着喊,“茶凉了吧?再添些热的?”

    里头的鞭响停了一歇,他才说:“我热得很,就要口凉的喝。”

    凤栖不屈不挠:“那么好的团茶,凉了只苦不香,大王又要说南来的团茶是骗人的东西了。热茶我都带来了。”

    里面又停了一歇,她熟悉的温凌冷笑的声音传来:“我不让你进来,是为你好。”

    凤栖说:“你不累么?歇歇吧。”

    温凌笑声越发冷:“行啊,打够了,也该歇歇了。翠灵,是不是呢?”

    半晌,翠灵没有回答。

    凤栖好像听见喘着气胸脯起伏的声音,声音非常奇怪,不是寻常痛苦喘息的声音。

    温凌在说:“翠灵,你和她约好的吧?她打断我的兴致来为你求情,就有用了?能救你了?”

    凤栖咽了口唾沫,还是硬着头皮说:“那……我进来了。”

    “门没锁。”

    凤栖侧身用肩膀推开寝殿的门,而后一哆嗦,手里的银茶盘“当啷”落在地上,那闪着紫光的兔毫盏发出玉碎一样的破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