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翠灵的脖子里宛如缠着一条乌黑发亮的蛇, 勒得她脸色发紫,发不出声音,双手徒劳地抠着, 两条腿徒劳地蹬动。
那“蛇”的首尾掌控在翠灵身后那个男人的双手中。他脱去了上衣, 露出一身白皙的腱子肉,臂膀在使劲,肌肉绷得跳动起来一般, 脖子都变得又粗又硬。
而他的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冷冰冰的笑容, 好像他被蛇的灵魂附着,完全冷血无情。翠灵的鞋子蹬掉了, 一双粉嫩的脚丫在地板上蜷缩着, 最后无力地撒开。
凤栖几乎说不出话来,一口一口地干咽唾沫,喉咙里火烧似的干燥,兔毫盏破碎的圆底仍在地面滚动,而那声音变得好遥远,仿佛是旧年的回忆,隐隐约约, 捉摸不定。
温凌露齿笑道:“你想来求情的吧?”
凤栖又咽了一口干涩的唾沫,嘴张了张,说不出话。
温凌摇摇头说:“啧啧,我真看高了你。你还是在害怕嘛, 不过也正常,要多看看,才慢慢能够适应。刀头上舐血, 本就是练久了才能练出来的本领。”手上又用了三分力,低头对翠灵温柔多情地说:“翠灵, 你一向伺候我伺候得不错,我今日给你痛快些谁来求情都没用的,你那点小九九我早就看透了。说实话,想利用我,你还嫩着,我并不吃美人计这一套。我本来还只是打算把你丢回教坊司去,但你居然敢在我面前对北卢皇帝下毒,胆子也大得没边了,那我可没办法饶你了。”
凤栖终于发出声来:“你这是向北卢皇帝示弱么?”
温凌抬眸凌厉地盯着她:“什么?”
凤栖又说了一遍:“你必杀翠灵不可,这是向北卢皇帝示弱么?”
温凌冷冷道:“你不用激将法。我要和北卢皇帝结盟,她意图刺杀北卢皇帝,坏我大事,必不能活。”
温凌说这话,手上分毫没松开。翠灵的脖子被深深地勒进一寸,颈部的皮肤全都淤积着紫血,而那张脸已经恐怖到没办法看了。
凤栖心里明白她的求情毫无能够拿捏温凌的地方,而温凌素来有很强的目标性,很少为感情左右。
翠灵必死无疑。
温凌又笑起来:“别看了,小丫头,晚上会做噩梦的。到厨下给我重新倒一盏茶来。”
凤栖转身木木然离开。
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叫你不要来,你不听话,吓到自己我也没法子。不过也好,也是给你长长记性,我温凌的眼睛里不揉沙子不管你是谁。切记!切记!”
凤栖再次端着茶盘进来时,深吸了一口气,而进去之后,看见翠灵已经躺平在地板上,衣裙理顺了,脸上盖着她自己的披帛,双手僵硬如爪子般,一双脚倒是柔嫩如生,苍白的搁在乌黑的澄泥地板上。
身上条条鞭痕都已见血,在翠灵身上密如蛛网。凤栖已经平静多了,看着翠灵的尸身说:“好歹她也伺候过大王,连个好死都不能给她么?还要虐杀?你这个人……”
温凌也平静了许多,一边擦拭他鞭子上的血迹,一边淡淡解释说:“要给北卢皇帝看的,样子总不能不做足。”
“她的性命你一点都不在乎?”
“有什么好在乎的?”他说,“她弹的曲子总是不到位。”
凤栖不由斜瞟了他一眼,他也正好注目过来,倒不大明白她这一瞟何意:“怎么了?你听不出来?她的琵琶曲总也学不好,再练也没用,她真不是那块料。”
“她是个人!”
凤栖说完这句,觉得自己简直是对牛弹琴!对他这样残暴的人有什么可说的?他何曾把翠灵当人看?
温凌果然好笑似的嗤笑起来:“不错,她是个人,不过那又怎么样?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人。”
他走过来,身上血腥味犹在。凤栖不由就后退了半步,然而还是被他飞快地逮住了。他扯着她披帛的两端,勒住了她的肩臂,把她整个儿地拉向自己:“凤栖,我对女人要求不高,听话第一,懂事第二,容貌和才艺则是锦上添花你够的上让我喜欢的程度,但你也并不听话,翠灵是你的前车之鉴,你不要犯她的错误,我对谁都是不会手软的。”
凤栖极力地后缩,但仰头说:“云州之北八月飞雪,我看北卢两院的文书,伪帝也一直在关注云州和阴山的情况。”
温凌不意她突然和他说军政,怔怔地松开手说:“是,但他无能,打不下云州。”
“但你没那么多人,不能分兵。”凤栖说。
温凌又怔了怔:“那又怎么样。”
“涿州和幽州那么近,你那位弟弟势必是虎视眈眈地想抢你的功,所以你不能不和北卢伪帝合作,借他的手管理幽州,隔绝涿州借道往云州突袭。”凤栖滔滔不绝,观察着他的神色。
温凌终于道:“你说得不错,算是懂我的意思的。”
凤栖说:“若是想要我父亲在并州给你通行,你可不能得罪了他。”挑眉望着他,带着笑意,也带着挑衅。但心里突突地跳她的父亲晋王,一无权势,二无才干,与皇帝兄长的关系还不好,真正是个摆设。
但南梁内部的情况温凌并不了解,他只去过一次,所见的是凤霄凤霈兄弟在宫廷里融融睦睦的样子,了解的是没有儿子的皇帝凤霄,过继了弟弟的儿子为太子仅从这些消息,大约也只能得出“兄弟齐心”的结论,因而也笃信得到凤霈的女儿,和南梁就可以谈判。
现在他心心念念是得到并州的支持,攻打云州时大后方才平靖,郭承恩不可信,那就只有凤霈可用。
温凌和缓了语气,说:“翠灵已死,你那点小醋心自然也可以收起来了。”他转了笑脸:“男人在外面逢场作戏,想必你也不会介意,对吧?”
凤栖默然,他以寻常女子的心性来推论她的,这样的错缪也不用指出来了,随他怎么想吧。她只转头望着躺在地板上死去的翠灵,心里为她的不幸哀叹。
但她也诧异自己竟然会如此的冷静,进门的时候恐惧了一阵,现在好像也能淡然视之。
温凌已经在喊人:“来人,把尸首搬到那位皇帝小子的宫殿里去。告诉他,这是他们北卢的乱党之女,行刺了北院夷离堇,我已经鞭打处死了。我一片笃然诚心,望他知晓。南院夷离堇在偷偷招募死士,意欲谋反,望他也早做处理杀伐果决,不为儿女情长所囿,他得学学呢!”
一个翠灵,一石二鸟,打开了幽州的城门,威慑了北卢伪帝,两大有实权的宰相,一个借翠灵之手干掉,一个逼伪帝自己杀掉。想必那些帮助翠灵打开城门的族人,以为可以借此翻盘,结果还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是下一轮清洗中的受害者。
所得利者,只有靺鞨温凌一人耳!
凤栖默默地离开,转眼寒冬将至,温凌将剑指应州,作为粮产丰饶的并州,将是在应州打仗的人最好的后勤之地。晋王凤霈即将面临两难。
温凌清理了幽州城内的禁军将军、六部官吏,留温驯听话、谄媚怕死的一批,杀不服和议、铁骨铮铮的一批;他自己带来的人、原北卢低等的汉族读书人,充实了朝廷里的空位。大事决断,他与伪帝金印共盖才算数;攻守军政,以他新铸的虎符为凭。北卢皇帝彻底成了个“儿皇帝”,灰孙子似的听他指挥一切。
安排妥当了,温凌拔营,往西而行。
晚上,千帐灯中,他给南梁的皇帝写信,写完唤凤栖前来润色和誊写。
凤栖看完脸色就不大好,问:“怎么写我也无法左右你,但是为什么还要由我来誊写?”
他平淡而不容置疑地说:“这不明显着吗?要你的字迹。”
他写的是:因为南梁嫁妆未齐,所以暂未和凤栖合卺、行夫妻之礼。接着就开始臭不要脸地催要嫁妆了按之前的合议,打下北卢,收复燕云十六州后,寰州、应州和云州是作为“嫁妆”的,十六州只能还回去十三州。而当时大梁朝中激励讨论后觉得,拿到一个州是一个州,总比一个都没有好,毕竟还得靠别人去打,所以就同意了。
凤栖脸都气红了:“这是什么道理?燕云十六州,我们大梁一个都还没拿到,反倒要先付你嫁妆?请问,你的聘礼又在哪里呢?”
温凌笑嘻嘻说:“涿州幽州一句话的事,周边几州也如探囊取物。但没有云州,捉不住北卢皇帝;捉不住北卢皇帝,幽州那位就名不正言不顺;他名不正言不顺,就腾不出幽州位置;幽州腾不出位置,涿州谁敢撤兵?……你看,相当于一个都得不到手。你说这怪谁呢?”
凤栖气得骂他:“无赖!”
他正色道:“喂,你别蹬鼻子上脸!我要打你可不会手软。”
凤栖知道他心狠手辣,不能硬杠,只能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他倒又嬉皮笑脸地跟上来:“娘子,还真生气了?你放心,国书里写的我一定说话算数。你就不想我尽快打下云州,交割其他十三州为聘,和你大婚合卺,过日子生孩子?”
“呸!”
只能这么回答,别无他法。
温凌得意地笑起来。
第 42 章
花开两枝, 话分两头。
其时,晋王凤霈已经从京城回到封邑,而他的亲儿子凤杞送亲回来, 只来得及在并州见了父亲一面, 就被召回了汴京。
这些前情往事,却都是凤栖所不知道的。
凤霈见儿子的那天正是一场淋漓的秋雨。那时候天还没冷下来,地上的落叶还是金灿灿的, 被雨水打得宛如天然图画。
他面色阴沉, 胡须颤抖,一把推开撑伞的小厮, 踏入雨地里, 冷冷笑着对前来的儿子说:“太子一路别来无恙?差使圆满?”
凤杞几乎不敢直面亲爹的脸,低下头说:“多谢皇叔父关心,一路虽有风尘,还算顺利。”
凤霈“呵呵”笑了两声:“不错不错,一定顺利的,你妹妹一入胡尘,你自然劳苦功高了。”
凤杞嘴角抽搐, 几乎想哭,抬脸说:“难得在并州相见,请叔父一盏茶。”
凤霈说:“岂敢让太子破费?还是小王来出这个茶酒钱。”
话虽然说得毒,父子俩好歹肯到王府里坐下说点私话了。
晋地是凤霈的封邑, 军权和财权没有,郡王的威风还是在的。他挥袖吩咐:“我自京城回家了,晚上开个小宴为自己接风, 请节度使曹将军、晋阳府邱府台来用个便饭。”
又说:“这会子我接待太子殿下,门窗关上, 也容我们叔侄说点私话。”
门窗一关,凤霈大剌剌往上首一坐,已然老泪纵横。
而大梁的太子,“扑通”往地上一跪,哭着甩了自己两个耳光。
“你不必这样。”晋王说,“你自幼胆小,怕违拗了皇命,怕丢了自己的东宫太子的位置,自然也怕得罪了友邦,得罪了那凶悍蛮横的冀王。原是我自私了,不该让你做这样左右为难的事。”
说完,冷笑两声,却又陡然想起女儿亭卿大概是此生暌违了,又悲从中来,刚收得半干的泪又涌了出来。
“爹爹这话,让儿子无地自容了。”凤杞抽噎着说,“可当时的情势,儿子实在无能为力。靺鞨蛮夷的冀王,真是太精明了!他要的就是用亭娘牵制儿子、牵制朝廷,岂容我偷梁换柱?”
没说出来的是:偷梁换柱,教坊出身的何娉娉危险不说,到头来凤栖只怕还得还回去。他心里觉得父亲未免把一切想得太简单幼稚了。
晋王自然有他的谋算但就像朝堂上相公们的谋算都会不一致一样,他和儿子的谋算也是一个阳关道,一个独木桥,谁都说服不了谁,而且谁都有自己私心的小算盘,是没法摆在台面上说的。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问:“那个……何娉娉呢?”
一听到这,凤杞肩膀都是紧的,耸着背像要逃跑的猫:“送到安全的地方了。”
凤霈知道他一定会瞒着,于是自己冷笑道:“好得很。她和她姐姐想要我的‘东西’,也不能够了!”
“啊!是什么东西?”他大概也听何娉娉说过,但不知底里。
凤霈斜眸问:“怎么,太子想逼臣交出来么?”
凤杞又矮了半截:“不敢……”
但心里又不服气,忍了忍又抬头说:“但是,拿着人家极重要的东西,这么逼迫可怜的母女……不好吧?”
凤霈冷笑,懒得回复他,盘着手中的茶盏,半晌说:“我原以为自己要在汴京安家了呢,把晋王府的东西都差不多搬空了,没想到又被赶回来了,不过也只我自己回来了,带了两个妾侍奉,你叔母和姊妹们都留在汴京了。”
停了停,突然考问似的:“太子可知道是为什么?”
凤杞心道:无非是官家又猜忌了,让他们亲生父子俩在一朝,自然会有看重“下一任天子”的无耻臣子过来溜须拍马,万一要是拉帮结派起来,岂不是架空了皇权?
嘴上说:“官家看重爹爹,要爹爹协同曹铮将军守好并州。”
凤霈倒是没有嘲笑他话中的错谬,而是目视远方,半晌说:“涿州攻克得很顺利,幽州大概不需要多久就能被温凌拿到手,很快星火燎原,攻克十六州势如破竹。我在这里,等云州克复,就该和自己的‘女婿’谈判了。”
凤杞听见父亲低而长的叹息声。
凤霈自语似的:“我何尝有这样的能耐?他呀,又把我往炭火上架!一家子的荣辱扣在他手里,我却陷入两难。若是温凌能够守信还好,要是他出什么幺蛾子,我该怎么办?!”
一边是全家,一边是女儿;一边是国土,一边是外敌。
左右为难,忠义难全。
凤杞已经能够感觉到父亲的如临深渊,心里有些后悔刚刚和他硬呛,只是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只能抱愧地给凤霈的兔毫盏里加了些热茶水。
凤霈平静下来,低头看着为他忙碌的亲儿子,凤杞刚刚真是下了狠手,自己掴自己还打出了几个红指印。
凤霈抚了抚儿子的脸颊,说:“官家催你回京去,你在并州万勿久留,免得官家又多想。咱们今日一聚,说是圆一圆情分勉强还说得过去,明儿你就上路回去吧。节度使曹铮晚上会过来赴宴,他明面上与我的关系还可以,但也一直为官家监视着我我心里明镜儿似的。你在他面前务必谨慎!切记,切记!”
“是……”
凤霈顿了顿又说:“你说实话,何娉娉是不是还在并州某处?”
凤杞嚅嗫了一下。
凤霈紧盯着他说:“你不用瞒我!我也不打算找何娉娉的麻烦。你已经坏了事,我现在怪你也是白搭,即便找到何娉娉,也换不回我的亭卿了。”
他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但又不忍心责怪无知愚蠢的儿子,缓了缓情绪又说:“我只是要提醒你仔细:何娉娉是教坊司记名的人,又是公侯官宦心中的红人儿,大家伙儿叫局却找不见她,何琴琴和老鸨子也搪塞不了多久。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只怕很快就怀疑到你头上来了。”
凤杞低了头,却又无赖地说:“怀疑就怀疑吧,反正在宋相公和章相公的心里,我就是个好酒色、无才学的太子,也不差多怀疑我藏了一个官伎……”
“唉!”凤霈跺跺脚,“你就不能让人瞧得起一回?!”
凤杞说:“章谊岂不是就喜欢我这蠢样儿?”叔雌
凤霈一怔,半日才说:“你好歹是册立的太子,也不能让朝廷尽叫章家把持了呀!”
凤杞想着章谊笑面虎的模样,落寞地说:“章谊颇得圣意,满朝文武中俱有他的门生故旧。他的儿子在幽州虽然打了败仗,但文过饰非的折子写多了,官家又没有明发上谕责难他,大家自然以为他在幽州还是有些军功的,如今官符如火。宋相公致仕了么?”
凤霈沉重地点点头:“上了三回请求致仕归家的折子,官家终于批准了,如今枢密院的人选还不知道官家的意思章谊自然在为他的人争,但官家应该也不会做出任由一方独大的愚蠢决策来,想必还是会制衡的。”
宋纲脾气不好,耿直到近乎执拗,凤杞原本是一点都不喜欢他,但听闻他致仕归田,未免也有些悲哀。
他忍不住说:“宋相公眼光还是极好的。温凌狼子野心,他早就看出来了,力主不应与靺鞨合作,背叛与北卢的誓约。我送妹妹去温凌那里,那个男人……真叫人心惊!”
“他怎么了你妹妹么?”凤霈要紧问。
凤杞摇摇头:“倒也没有,只是举手投足叫人觉得慌。”
“这个人”凤霈说了半句,突然听见门外小厮着急的敲门声,他停了口,清了清喉咙问:“怎么了?”
小厮说:“大王,节度使曹将军已经到了,带了一桌席面和三坛好酒。”
这才下午,远不到晚宴时间。这是不给他们父子多说话的时间。
但又做得漂亮,像是在客气。
凤霈无奈,亦不敢拖延,说:“那赶紧请进来呀!”
外头应声走了,他转脸对儿子说:“曹铮是官家潜邸时的亲信,你晓得的。他这人看着圆滑,其实做事很绝,你我父子,再能说上话也不知要到何日。”
他今日叹息特别多,千言万语却只能憋住了,最后说了一句:“熬吧,总有熬出头的一天。万事当心!”
门外已经传来节度使曹铮爽朗的笑声,于是凤霈也摆出笑容,踏步向外迎接。
到了敞开的门口,沿着小道前来的曹铮紧几步赶上来,单膝跪在凤杞和凤霈的面前,笑融融说:“太子!大王!臣才知道你们到了并州!真是,要是早派人吩咐臣一声,臣该三十里外迎候呢!”
凤杞笑了笑,说:“曹将军太客气了。”
凤霈比他亲热些,弯腰扶着,埋怨道:“节度使这话说的,是在骂我!你我是什么交情?这样客气岂不是见外?!”
又摊手向里:“刚刚回来,炉灶还是凉的!晚宴尚未齐备,只能先请老曹你一盏茶了。”
曹铮笑道:“茶好!茶好!晚宴大王也不用操心了,臣叫并州城里最好的馆子做了一桌席面,略有些山珍,略有些海味,冷菜装提盒带来了,热菜他们现烧现送。三坛汾酒倒是极品,太阳落山了咱们细细品鉴。”
两个人手拉手,言笑晏晏地走进了凤霈的花厅。
花厅里只有乱糟糟几件没有拾掇好的行李,并无往来文书、兵符、堪舆之类。曹铮早就凝神用余光关注过去了,此时暗暗松了一口气。
喝茶时曹铮东拉西扯的,一饼小团龙的茶愣是喝到了日薄西山。
而后他作恍然状:“哦哟,倒耽误你们‘叔侄’聊天了。罪过罪过!”
凤霈也只能打哈哈:“哪里哪里,真是要宾朋满座才愉快!叨扰节度使好酒好菜,那么今日舞乐就该我了。”
曹铮对外面喊道:“极是!臣就不跟大王客气啦!来啊!酒和凉菜先送上来!唤店家烹热菜!头菜是新出水的黄河鲤,三斤多的!”
凤霈也就热情地吩咐:“不能不奉承!来人,到并州城的天香馆,唤二十个当红的小姐!有新排练的白纻舞的,带上全套衣冠器乐来!跳得好的,我另赏一套行头!”
几个人都是乐颠颠击节叫好,仿佛一切烦恼都在世外,只要有酒、有菜、有歌舞、有美人,这就是千金不换的好世道了。
然而酒过三巡,他们正在夸赞着新填的词的时候,曹铮睁着半醉的眼儿,笑问道:“听说太子在汴京也有看上眼的教坊司小姐?”
喝着酒、魂不守舍的凤杞,顿时一哆嗦,手中玉杯落到地上,立刻碎作几爿。
第 43 章
凤霈责备地看了儿子一眼, 而后笑道:“嗐,太子在京救官伎那次冲动,只怕没几天就天下皆知了。可惜我现在竟无法责备他, 只盼太子日后多听官家和管学士的教导, 不要再做这样的傻事了。”
凤杞红着脸,连连点头,又借酒盖脸, 捧杯垂首说:“已然是丑事了, 求叔父给我留点面子吧,也求曹将军不再笑我……”
他这么说, 只能曹铮来打招呼:“岂敢岂敢!臣哪有胆子笑太子殿下!折煞臣了!”
真的诚惶诚恐起身, 深深地作了一个大揖,口里不住地道歉,又说:“说句僭越的话,太子是臣看着长大的,再了解不过。太子雅通音韵,聪慧贤达,又……已然到了年龄。”
他扭过头又笑问凤霈:“太子有太子妃的人选了吗?”
凤霈端杯淡笑道:“如今可不由我做主了。”
曹铮拍了拍大腿, 有些惋惜地说:“唉,可惜我说得晚了。”
凤霈抿嘴笑道:“应该是老曹你家那十五岁的幼女,闺名娴娘的?”
曹铮挠挠头皮笑道:“如今无缘高攀了。”
凤霈心想:其实杞哥儿奉旨进京前,要是肯和曹铮结亲, 倒也不失为一桩好姻缘曹铮是兄长凤霄的亲信,如今又掌握着并州的军权,虽对官家忠心不二, 却不似章谊一般城府过深、口蜜腹剑,还算是个爽朗大气的恺悌君子。
他心念甫一动, 探身道:“不过太子虽理应由官家指定姻缘,但官家也总要考虑他的青梅竹马。”对曹铮眨眨眼:“我们总可以上书求一求。”
曹铮眨巴眨巴眼睛,咧嘴一笑:“这倒不错的,官家是极重感情的人,若想着这一层,倒未尝不允诺。”
他憨憨地一笑,又去挠了挠头皮:“只是我家高攀了……”
“什么高攀不高攀的!老曹你从小看着他们俩长大,俩孩子难道不是青梅竹马?喝酒喝酒!”凤霈斟上一杯,殷勤相劝。那边舞乐奏起,跳白纻舞的舞姬们舞起长袖,翩翩起舞。
曹铮喝得醉眼朦胧,酒过了三巡又凑过去问:“不过听说在京城教坊司有个姓何的小姐,不仅美若天仙,而且琵琶技艺高超,是官家亲自赞赏过的,她和太子是不是……”
凤霈笑着打断道:“若是节度使担忧太子曾经喜爱过欢场女子,配不上令嫒,那就算了。”
曹铮酒都醒了一半,深深失悔,但这个话题来得尴尬,他怎么回答都不合适,只能举杯陪笑:“大王这误会可大了!”
凤霈心里冷笑,嘴上融融地笑:“开个玩笑,老曹你可别当真!男人嘛,欢场上逢场作戏,正常得很,何况他只是喜欢听曲填词,也未必就对个下九流的教坊司官伎有什么真心。对吧?”扭头问儿子。
曹铮能说什么!只能默默地瞥了喝闷酒不回答的凤杞一眼,也无法再追问了。
且又想:凤杞虽然懦弱无能,但确实是一个俊秀温良的孩子,又毕竟是太子。自家小女如果能嫁给他做太子妃,无论如何也是光耀门楣,而且相处不会差。这件亲事倒是可以跟官家求一求。官家念自己的忠心,又想着这更便于监督凤杞,应该也会答应。
于是也索性不再想为官家打探消息的事儿,定神开始喝酒、看舞、听曲。
曹铮刻意喝到半夜,见那父子俩都醉困得不行了,才吃惊打怪地说:“喔哟!不觉都这么晚了,都没有给你们留‘叔侄俩’私话的时间,罪过罪过!”
凤霈只能说:“曹将军这话说的!有什么私话呢?无非是劝太子回京后勉励读书,好好为官家分忧,为百姓解难,不要再做傻事,要做个堂正君子罢了。”
曹铮连连点头:“可不是!如今朝廷多事之秋,听斥候刚刚飞马传来的线报,靺鞨大军几天前已经打下幽州了,准备集结往西,一过易州,就可以向应州开来。应州现在是郭承恩在,据说与节度使打得火热,又写信来说自己是虚与委蛇,盘桓应州看看靺鞨接下来的动向。这个人我虽不笃信他,但也有些作用。毕竟靺鞨蛮荒之人,就怕无诚信可言,万一有背信弃义的事出来,郭承恩好歹可以抵挡一抵挡。”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很认真地望向凤霈。凤霈心里犯嘀咕,又不好细问,半晌苦笑道:“只可怜我那小女,不知前景如何?”
曹铮沉吟了一下,似醉话般说:“真做报国的烈女,也是晋王的忠义家传。”
凤霈脸色大变,借酒盖脸冷笑着:“有本事自家女儿做烈女。逼着人家的女儿做烈女,我可不赞同这样的忠义!”
曹铮无语,独自闷了一大杯汾酒。
因为曹铮的监视,凤杞不敢在并州多停留,第二天就踏上了回京的路程。
那连绵的秋雨并不曾停,层林尽染,却令人无端凄凉。
在并州呆了一段时间,百无聊赖的凤霈喝完王府里存的几坛好酒,听家养歌女的曲子也听腻了,换了身便服,着几个小厮护卫着,到并州城四周散心。
城墙正在加固,墙缝里的草尽数拔除,又用石灰拌着蛋清和糯米浆填实缝隙;门轴上了油,护城河上的吊桥也换了新铁链;守城的士兵穿着簇新的冬衣,瞧着神采奕奕。
凤霈瞠然片刻,叹了口气,散步的心情也没有了,对紧随身后的小厮说:“回去吧。”
小厮尚想着凑趣,说:“大王,听说齐云坊里新传唱了几首曲子,是个南边的文人填的词,写得极好,有什么‘照野霜凝,入河桂湿’‘有客踌躇,古庭空自吊孤影’(1)的句子,您可要去听一听?”
写得再好,凤霈此刻没这个心情,冷笑道:“你看看如今这局势!长眼睛的都知道这是在坚壁清野、在备战!只有那些个无行文人,这会子还有闲情逸致写些无病呻吟的花词艳曲,让教坊传唱!”
小厮吃他一骂,不敢做声了,又见主子拂袖就走,赶紧紧步跟了上去。
据闻靺鞨兵一路飞袭,大概仗就快要打起来了并州相隔不远,很快得到了消息,城中顿时也惶惶然了,别说听曲儿看戏的勾栏,就是卖菜的市集也变得门可罗雀;走街串巷的挑担小贩,东西瞬间贵了一倍还不止。
有富户大概是想举家出城,但城门闭锁,守城的官军呵斥着:“要出门,拿节度使亲批的条子来!”
凤霈得知了消息,亲自上节度使曹铮府上拜望。
曹铮很快接待了他,但是面色凝重,身上穿着的不是圆领官服,也不是家常的襕衫,而是衬在铠甲之下的襜褕。
凤霈开门见山问:“应州现在是郭承恩的地盘是友不是敌,冀王想占领应州,这意思他是敌是友?”
曹铮很肃穆,半日不说话。
凤霈急了,跺脚道:“曹将军!我才懒得管边境军务!只不过我的女儿在人家手里,我当爹爹的能不能晓得一下目前的情形?!”
曹铮犹豫许久才说:“反正听说郭承恩是和人闹翻了。”
凤霈本来就不大喜欢郭承恩,冷笑道:“也就平章事特看重他这个人譬如吕布,三姓家奴,纵使力能扛鼎又堪大用?”
曹铮不由出声阻止他:“九大王!慎言!”
凤霈气急攻心,此刻也觉得自己莽撞了,深吸一口气方道:“我这话孟浪了。曹将军,你懂我的意思。”
曹铮也终于说:“臣明白大王的意思,大王在并州就藩这些年,臣深知您的为人。如今情形,臣也明白的,给官家的密奏臣昨天就已经发了,与大王的意思差不多。但是,官家毕竟是一国之主,圣意岂是臣等可以揣测的?”
“于是就等着?!”凤霈手一摊。
曹铮好半晌才说:“没有官家遥制,臣不能随意出兵,出兵就是死罪。不过城池臣修了,仓廪和武库里重新点数过了,斥候也派出去了,几路斥候,有扮商贾往北口送茶砖的,有扮流寇往云州逃窜的,也有去应州郭承恩那里打探他的意思的。现在只有等消息罢了,还能怎么样?”
他于是也把手一摊,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一路跟着温凌急行军,凤栖每天累得沾枕就睡。
不觉几百里路关山度若飞,把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锻炼得坐一整日马车也面不改色了。
平坦些的地方她也会下来骑马,北方的晴好阳光把她原本细润如羊脂玉的皮肤洗做象牙色,但因为其上润泽的红光,倒也不觉得变粗糙了,反而别具些天然明丽。
于是溶月常在马车里抱怨:“非要晒太阳做什么?黑成这样可怎么好?坐车不好吗?虽然有些颠簸……”
抱怨到车辆颠簸,往往越想越自己忍不住,要下车吐一场才舒服。于是又抱怨起“为什么要赶这鬼路?”“东奔西跑、豕突狼奔的,是人过的日子么?”……说得自己都委屈哭了。
哭累了转脸,见凤栖穿羊皮小靴子,开气儿的胡袍露出里面的丝绵夹裤她也浑然不觉得失仪她手搭凉棚望着远处,燕山绵远起伏的峰与岭,在日光映照下红一片,黄一片,青一片,绿一片,终至茫茫的远山与云层融为一体了。
“那是桑干河吧?”凤栖的小马鞭指着远处银亮的一道河流,朗声问。
当然,知道溶月大概率不懂,也没等她回答,带着一丝笑意继续朝另一个方向远望。
溶月被她忽视得有些不服气,噘着嘴半日才咕哝说:“当然是桑干河呀!看河水亮汪汪的,今年是个丰水年呢。唉……要是我小时候桑干河的水不干涸,农田里种得出三十斗粟米来,我也不至于被爹娘卖到王府做奴婢。”
凤栖那耳朵,自然听得一清二楚,转脸抱歉地对她笑一笑:“不好意思,说到让你难过的地方了。”
溶月无由地鼻子一酸,摇摇头说:“也没有,大王、王妃、何娘子、娘子您都对奴很好,奴是掉到蜜罐里了。”
凤栖看够了风景,下马钻回马车里,行驶了一会儿才对溶月说:“丰水年是丰水年,但是你有没有发现沿路的农田也大多荒徼了。”
“为什么呀?这么好的年景!”
凤栖好久不说话,再说时语带叹息:“北卢打仗呀,农人活不下去,都跑光了。”
溶月一惊,揭起车帘子看外面那大片大片的土地果然都长满了一人高的蓬草,枯萎的草叶随风摇摆,发出沙沙的声音路行了几里,也不见一个人影,连偶尔出现的茅屋都没有炊烟的痕迹。
第 44 章
冀王温凌与武泰节度使郭承恩, 算是老“过节”了。
他们的过节无非是私利:
郭承恩原是北卢的低级将领,眼见北卢内讧,期待着能押上一宝, 跟着做从龙之臣飞黄腾达, 没想到押错了人,顿时如耗子似的四下逃窜。
先与靺鞨示好,打开北卢的关卡迎接靺鞨大军;
接着摸清了南梁的朝局, 又以“反正”为名, 到南梁投奔,混了个武泰节度使的头衔, 风光地领着南梁的兵去涿州幽州招摇;
幽州一役与章洛那个公子哥一道输得裤子都不剩, 覥着脸结交了靺鞨的温凌,拿南梁的岁币借花献佛;
哪晓得温凌并不是傻子,本就瞧不起郭承恩,发觉岁币被剥了皮似的少了不少,追问起来自然明白是郭承恩的“手笔”,更是对郭承恩起了杀心;
郭承恩见温凌不好糊弄也瞧不起自己,想着在他手下干活日子难受, 干脆又借章洛传话,大大地夸大了靺鞨的军事实力,声称要为南梁朝廷保住北境,然后趁着温凌不注意, 逃出了涿州城,带着人马往兵力空虚的应州。
应州是燕云十六州之一,要不是北卢国内内讧, 君主向西逃窜,根本轮不到郭承恩。
但郭承恩就是擅长于钻空子, 他在应州城下声称他是北卢的易州节度使,晃了晃虎符。
进城后把幽州的情形加油添醋说了,虎符是傀儡皇帝的,但好歹也是皇帝,应州节度使又没法在大漠戈壁里找到老皇帝的身影,只能先听这位的。
加之郭承恩大肆吹嘘他与南梁的关系,拿出皇帝的册书和章谊的亲笔信,拍着胸脯说:“你放心!靺鞨追来了,我们还有并州做后备南梁的皇帝给我封了武泰节度使呢,食邑万户,本来还准备嫁并州藩王家的郡主给我,我说‘大丈夫大业未立,何以家为?’拒绝了南梁皇帝。”
说得应州节度使一愣一愣的,问:“那么,我们与南梁合力守住应州,靺鞨就得不到云州了?”
云州即今大同,在北魏时是国都所在,最是一块背山面水、易守难攻,而又富饶通达的好地方。
郭承恩点点头说:“自然的。要是叫靺鞨得了云州,南下打梁国,北上扼草原,往西控雁门,往东平幽州简直是四面八方都唾手可得了。还好,南梁重视与咱们大卢的百年盟誓,所以命我过来传话,咱们一起誓死保卫应州。”
于是,与那位北卢的应州节度使成了换命之交,歃血为盟,誓为北卢效忠效死。
自然的,重要的地方,冀王温凌也是想要的。
温凌一路急行军向西,就是为了赶在冬日大雪封山前打下几个胜仗。
应州地势远不如云州,并无可守之险,也不便于出击草原戈壁,唯有粮草运送较为方便,可以与并州呼应这一条好处。
他每晚驻扎时必在沙盘边盘算,最后在桑干河边驻兵,派出两支使臣,到云州劝降,到应州要粮。
军队劳累了这么许久,终于在一片有水有草的地方安歇下来。深秋寒冷,好在天气不错,燃起的篝火直冲云霄,靺鞨士兵的快乐总是很简单,吃肉、击鼓、自己唱歌跳舞,也很是快活。
温凌在“噼啵”作响的柴火声里猫腰钻进了凤栖的营帐,脸背着光,笑肌上勾着一圈金边,他搓搓手问凤栖:“你冷不冷?”
凤栖对他一直很警觉,本能地退了一些,摇头说:“不冷,火盆里的炭很足,被褥也够厚。”
温凌点点头,又问:“今日晚餐给你送来的羊肉,不是腌制的,是新鲜现烤的,你多吃点,不是总有这样新鲜的肉。”
不管怎么样,这是关怀的话,凤栖不能不领情,点点头说:“嗯,味道新鲜,我们俩都吃饱了。”朝溶月靠了靠。
温凌顿了顿说:“多吃点吧!马上仗打起来,别说吃新鲜饭菜,想吃饱可能都难了。饿肚子的滋味,你们俩大概是没尝过。”
他并不侵犯过来,扯起一边唇角笑了笑就又退了出去。
凤栖听见帐营外他的亲兵在笑喊:“大王,肚子不饿了,其他地方‘饿’呀!”
他也笑着喊话:“打下应州城,城里漂亮的小娘子都归你们!”
于是一片唿哨声、欢呼声。他的亲兵和他惯熟的,又在打趣:“最漂亮的留给大王呀!大王也‘饿’呀!”
温凌大概是轻轻踢了那人一脚,不羁地笑闹了一会儿,突然折转回来把凤栖的帐营帘子一掀:“那囚攮的说得不错,我是也‘饿’了。”
凤栖眼睛一下瞪大了。
他开玩笑的目的达到了,笑着逼近过来:“你说,我是熬到城破之后找好些个漂亮小娘好,还是对你忠贞好?”伸手挑她的下巴。
凤栖努力静了静心神说:“你问我,无非是想戏弄我。”
温凌只觉得手指尖柔腻光润这阵子戎马奔波,好容易有一天静下来的机会,好像倒真有些勃勃的“感觉”来了。
他急行军时除了带上了凤栖主仆,一个营伎都没有带,一路上也没有劫掠女子。这会儿只觉得凤栖美若天仙,连相貌中平的溶月都清丽了三分,不由“啯”地咽了口唾沫。
凤栖低头避开他的手指掌控,说:“外头好像有动静。”
温凌笑道:“你这声东击西的手法未免太幼稚了。”愈发近前。
话音刚落,外头却真的嘈杂起来:“大王!这莫不是几个奸细?!”
温凌面色一凛,顾不上凤栖,起身又出了营帐门。
溶月吓得憋在胸口的一口气这才呼出来,握着凤栖的手,掌心里都是冷汗。
“好巧!吓死我了。”
凤栖说:“哪里是巧。我听见岗哨那里有靺鞨士兵用靺鞨语在说:‘那里风吹草动,莫不是只野鹿?’而后有人答:‘有驼铃声,不是鹿!是商人!’他们这会儿正是苍蝇见血似的,哪能放过撞进来的肥肉?”
心里也想着:这些商人做生意真是想着铜钱不长眼,大概妄想着两国交兵,奇货可居能多赚些,哪晓得这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生意!遇上狼一样的靺鞨人,别说赚钱,只怕连命都要送掉了!
虽然不知道来的人是不是商人,但是外头好好的热闹了一阵却是真的,大概这几个人带来了一些军队里最想要的东西。
温凌很忙,当晚没有再到凤栖的营帐来,不过第二天早上倒是让人过来传了话:“有新鲜的菜蔬,还有南来的丝绸、茶叶和面脂,请燕国公主去挑选。”
凤栖第一遍说不要,但来人退出后又不屈不挠过来了两趟,再不领情,只怕温凌又要恼了。
大白天的,她只能戴上幂篱,披上宽大的黑色斗篷,带着溶月,步履匆匆进了温凌的营帐。
温凌正在研究沙盘,看见她进来只是眼皮子一撩,努努嘴说:“东西在那边,你自己挑。”
衣料是寻常的绸缎绫罗,面脂也是寻常的羊油面脂,凤栖嫌弃地伸手翻了两下,说:“我就要点新鲜蔬菜吧,其他的不用了。”
温凌这才抬眼看她,说:“你这么娇气的?”
他亲自走过来,拧开一瓶羊油面脂,抠出一些在手心里揉匀,又揉搓在自己的手背上,然后说:“越往北,风越冷,空气越干,不用面脂润着皮肤,等到你的手上脸上全裂开了口子,就知道厉害了。”
凤栖看着那瓶面脂,背着手说:“这里面用的是栀子花的香粉调的,花不新鲜,还用得太浓了,一点都不好闻。”
温凌简直好笑:“没有羊膻味儿就不错了!要求这么高!”
凤栖仍然背着手:“我那里还有没用完的面脂。谢谢你吧。”
这谢,是毫无谢意,倒像是峻拒。
“茶叶呢?”
“太粗了!我从来没有喝过这么粗的茶!这是斫茶砖、煮奶茶的黑茶。”
这种明显的嫌弃连同着嫌弃北方民族爱喝的奶茶温凌自然脸色不好,又指了指丝绸:“这个呢?”
凤栖依然是皱眉看了看,然后说:“这个,还行吧……给我的丫鬟做件衣服穿好了。”
“这么好的丝绸,只配给你的丫头做衣服穿啊?”温凌摇着头,冷笑叹息,“你们南人真是奢靡!那几个商贾可是死了娘老子似的哭天抹泪的,舍不得自己的东西。我对他们说:命还不知道留不留得住,还在乎东西?”
凤栖果然凝眸过来:“你要了东西不就完了吗?还要别人的命做什么?”属刺
温凌嗤笑一声:“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奸细?我当然得审一审?”
凤栖问:“审出什么来了?”
温凌看了她一眼说:“是南梁商人,北地的汉语说得很流畅。想和北卢做生意。”
“兵荒马乱的,丝绸茶叶或许还有人要,这新鲜蔬菜翻山越岭、千里迢迢的运送,准备卖给谁呢?”凤栖随口说。
温凌的眉头顿时蹙了起来,好像是仔细地想了想她的话,然后郑重地说:“不错!你提醒了我,昨晚差点给这些人骗了去!今日必要重审!”
扭头对外面吩咐:“皮鞭备上,重审那些家伙!”
凤栖心里有点失悔,觉得自己害了那几个南来的客商了。
她想求情:“我也就一说。也许这阵子北边蔬菜长势不好,运送点新鲜蔬菜可以赚点大钱。”
温凌笑道:“云州地方人们这会儿吃的都是腌菜。你是真的不懂啊,小丫头!不过谢谢你的提醒,这几个人得打着问。”
第 45 章
凤栖眼睁睁看着温凌拎着皮鞭出了营帐门, 她耳力好,少顷就听见撕心裂肺的惨叫。
这几个行商或许真的是假扮的,但这受刑的痛楚是真的。她觉得听人惨叫, 浑身难受。
她原地转了几圈, 终于对溶月说:“我得去看看。”
溶月匪夷所思:“看他们做什么?娘子觉得这声音刺耳,把耳朵堵上不就是了?他们的死活我们又帮不上忙啊!”
凤栖心知溶月说得不错,可她堵上耳朵还是听得见动静。
溶月较她迟钝得多, 被子一蒙头, 就什么都听不见了,稍倾就响起来鼾声。
凤栖抱膝坐在营帐的地铺上, 忍受着惨呼的声音, 心里也告诫自己:溶月说得对,不该管的事不能管,能听这样的惨声而面不改色,也是自己应有的修为,否则,在这狼群一般的敌营中,自己迟早被惊吓死。
大概打到了半夜, 那些惨叫声才停息了。
凤栖也终于能够睡下,只是依然做了半夜的噩梦。
第二天很早就醒了。外头很嘈杂,她看溶月还在呼呼大睡,便自己披了衣服, 悄悄揭开帐门一角。
外头在拔营。
才休整了一天,又要行军了。累是真的累,每日家就是这样奔波不止, 坐车坐得想吐,行灶里烧出来的饭菜难吃极了。凤栖都不想起身, 两腿又躲进温暖的被窝里。
温凌在她帐外喊:“要拔营了,你们俩别耽误。耽误了军法伺候。”
凤栖赌气地说:“你昨儿打人打了半夜,我觉都没有睡好!这么着和你折腾,你还是放我回家吧,等你的‘聘礼’到手了,你再来并州八抬大轿接我,省得我现在这般尴尬。”
温凌有一会儿没说话,似乎在诧异,然后才问道:“怎么,受不了这罪了?”
又问:“我能进来吗?”
凤栖知道他这仅仅就是招呼一声,赶紧把被子裹紧,外头的褙子也整理齐了,一手挽了头发,同时已经看见他自顾自掀开门帘就进来了。
“你这个人!”她责备着。
温凌满不在乎:“‘聘礼’就快到手了,你我还假正经什么?”
凤栖警觉起来,好半日不说话,最后问:“我不习惯这里的冷,想多休整两天行不行?你的后队总不至于也这么快就拔营吧?”
温凌想了想说:“后队确实六日后才出发,但我希望你和我走,因为……”他眉毛微蹙,似乎在考虑什么,过了一会儿说:“这样,你先起身出来,我有话问你。其他的再说。”然后甩开帐门就出去了。
凤栖听他语气严肃了,也不敢过于拿乔,推了推还睡着的溶月。
溶月惺忪地翻了个身,擦了擦嘴角的涎水,问:“天亮了?”
凤栖说:“催我们快起呢,不然军法伺候。”
溶月叫屈:“老天,奔波了好些日子,天寒地冻的,好容易睡个舒坦暖和觉……”凤栖对帐门外使了个眼色,溶月明白过来,话也咽下去了。
主仆两个起身,一掀开帐门,一阵夹着碎雪花的风就扑面而来,刀子似的割肉。
两个人几乎踉跄,忙互相扶持稳住身子,再定睛看外面,果然黑黄色的土地上零零碎碎的白,是一场初雪。
温凌抱着胸,不耐烦地先扫了溶月一眼,看得溶月心“怦怦”乱跳。他冷冷道:“过了几天好日子,倒把自己个儿当娇娘子了?”
溶月一声都不敢出,悄悄往凤栖背后缩了缩。
温凌心里有事,也懒得和溶月这样的小丫鬟计较,鞭子指了指不远处的辕门,说:“到那儿去。”
溶月奓着胆子轻声说:“我家娘子还没用早点呢!”
温凌斜瞥过来:“饿不死的。”
那鞭杆有意无意在一旁一根拴马的立柱上一击,立柱的木皮顿时绽开一道口子。溶月彻底不敢说话了。
两个人跟着温凌到了辕门,才看见栅栏上挂着一串儿人。
这些人劈头盖脸都是血红的鞭痕,横七竖八的血迹淌了一身,在薄薄衣衫上凝做红褐色的污迹,吊在落着薄雪的栅栏上挨冻。
那一具具身体被吊在栅栏上,打得奄奄一息,垂着头毫无生机,只有那些身子偶尔起伏抽搐,才看得出人还没死。
溶月吓坏了,埋着头躲在凤栖身后,眼睛都不敢睁开。
凤栖更被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血腥味给熏得作呕,撇开头用手帕掩着鼻子,质问道:“让我看这个干什么?!”
温凌说:“这些人说的是汉语,打了一顿终于肯说自己是南梁人了。”
他表情里是明显的不信任:“细细搜了他们,果然在包袱里搜出来模仿鸟叫的口哨和小鼓你知不知道,这些都是斥候传递消息用的。”
凤栖若有所思,好一会儿说:“这,我听说过。”
温凌扬起冷笑:“你说,你的父母之邦派斥候来我这里打探什么?不相信两国合作的诚意?说实话,就南梁打仗水准的差劲,我不合作都可以妥妥地打下燕云十六州来,干什么要打下来送给你们?”
凤栖不说话,而听见溶月牙齿格击的声音。
那男人的眼睛眯着,嘴角扬起的仿佛是杀气。
温凌凑近说:“你说,怎么用刑让他们快点招供?我好拿供词和南梁的皇帝对质?”
凤栖耳边已经感觉他的呼吸,热得烫人一般,她躲开了一点,说:“你别问我,我不懂,你让我走。”
温凌一声冷笑:“让你走?我得让你看着,你的骨肉同胞怎么死在谎话上。”手一挥,几个士兵抬来一个大锅。
这是威吓。
他疑心病重,虽不宜对凤栖动手,但可以吓到她崩溃,如果有什么知道的消息,便也可以吐出来。
锅里冒出腾腾的蒸汽。
温凌扫视了挂在栅栏上的一群人一遍,长鞭指着其中还能睁眼的一个,说:“剥他的皮。”
如狼似虎的士兵扑过去,三两下扯脱那人的上衣,露出冻得发紫的胸膛。
溶月见男人赤.裸的上半身,尖叫一声捂住了眼睛。
靺鞨士兵们则哈哈大笑,越发要在两个小娘子面前显摆。一人握着一把雪擦了擦那人的胸膛,另一人舀起锅里滚烫的水,泼了上去。
“刺啦”一声,腾起一阵雾气,那人一声惨呼,而后便看见他胸口的皮肤红了。
“雪!”士兵喊着,抓起雪揉在那人被烫伤的皮肤上。
温凌还兴致勃勃地解释:“烫完再冻,冻完再烫,如是三四次,剥皮就很容易了。”
那人还活着。
虽然雪带来了片刻的凉意,削减了被烫伤的疼痛,但温凌的话让他陷入绝望,发出狼一般的哀嚎声。
温凌笑问:“你要愿意招供,我倒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凤栖看见那男人眼里的浊泪,他哆嗦着,却也很强硬地没有屈服。
同时,凤栖看见,那个人冒着热气的左胸上,刺着一头青狼。
她陡然想起,她和高云桐在汴京城外抓到的斥候,也有这样的刺青,引狼出洞后沈素节一番审理,得知是郭承恩派出的人。
郭承恩后来与南梁交好,不知有没有人和他提起过他曾经派过好几批斥候来南梁打探的事反正朝里朝外只赞他是拨乱反正、一心向往故土的汉人英雄,没有人再提及他可能是一个四处钻营的小人。
即便是知道,也不再提了。
凤栖垂眸忖度了一会儿,咬了咬嘴唇,用近乎战栗的声音对温凌说:“我知道了,他是郭承恩的人。”
温凌果然立刻注目过来:“你怎么知道?”
凤栖说:“你问是不是。”
温凌看了看那个受刑的人,先不忙着问“是不是”,而是吩咐:“滚水。”
于是又一瓢滚热的水拿到那个人眼皮子底下,蒸汽冲到他的脸上,他肿胀的眼睛仿佛也睁不开了,越是害怕越是嘶哑、绝望地叫:“杀吧,你杀吧!”
温凌冷笑:“困兽之斗。你确实是郭承恩的人,对吧?郭承恩给你们怎么样的好处,这么愿意给他卖命?”
那个人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声音,嘶叫了半天,那股子支撑他的劲气终于耗尽了,他喃喃地说:“跟着郭将军大家才有活路……你杀我吧,快点杀了我吧。”
郭承恩是汉人,却不是南梁的人。
温凌好一会儿才向凤栖投来带着一丝抱歉意思的目光,说:“这里我继续审理吧。你是不是饿了?赶紧去吃点东西,奶茶和羊肉汤都有现成的,我叫人撇了油花,给你留了清爽的。”
凤栖虽然好奇他能审出什么结果,好奇接下来温凌与郭承恩会不会一场大战,但那斥候身上肉被烫熟的怪异味道让她作呕,也无法再呆在那里。她拉拉还捂着眼睛发着抖的溶月,说:“赶紧回去。”
溶月睁了一下眼,看见吊在那里的人胸膛一片惨烈的深粉红色,还有几个巨大的燎泡,顿时吓得眼睛都不敢睁了,摸瞎往前跌跌撞撞地走。凤栖只能反主为仆,扶着她往回去。
到了营帐里,溶月“嗷”地哭起来:“娘子,这太可怕了,奴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凤栖叹口气:“谁想待在这儿呢?可咱们怎么离开呢?”
溶月抽抽噎噎地:“奴也不知道,这该死的仗赶紧打完吧,不打仗就好了……”
不打仗就好了。
凤栖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看着性格硬铮铮的知枢密院事宋纲却是主和的一派了,大概只有深知战争疾苦的人,才更愿意和平下去;而唯有意图从战争中牟利的人,才兴奋地想要一战比如章谊。
第 46 章
凤栖回到营帐, 手脚已经冻得冰冷。
溶月刚刚仰仗她,现在急忙干活儿报效把火盆生得旺旺的,打了热水, 又把留着早饭送进来, 边骂骂咧咧“吃的是什么鬼东西”,边把奶茶加热,又热羊肉汤。
“不太想吃, 你别忙活了。”凤栖说。
溶月坚决不允许:“娘子, 人是铁饭是钢,您再不高兴也不能不吃饭作践自己身子骨。勉为其难吃一点吧, 好歹是肉。”
凤栖说:“别闹, 谁不高兴?我只是想静下来想想事。”
溶月坚定不移:“那就边吃边想吧。”
伸手倒了一碗酥油奶茶,又执著地推过去一碗羊肉汤。
凤栖在家时,是出了名的不中绳墨,任性妄为,但面对这样一个更加执拗的侍女,有时候还真拿她没办法。凤栖只能接过奶茶喝了两口,又近乎求饶:“羊肉汤我实在不想喝。”
溶月唠唠叨叨说:“其实这北方的饭菜是真难吃!茶里居然加盐, 居然还加奶,还加酥油!羊肉倒是鲜美,可是只有烤和煮两种吃法,顿顿吃也难受, 腻得慌……”
外头传来一声:“那你们想吃点什么?”
温凌的声音。
溶月刚刚给他残暴施刑的模样吓到了,顿时手都不稳,一碗汤差点洒了半碗。而后见温凌揭开门帘钻进来, 她更是话都说不囫囵:“不是,都好……什么都好……”
温凌皱着眉:“刚刚不是说吃不惯、吃腻了吗?”
溶月挤出一个苦笑:“没……没有。奴穷苦人家出生, 不……不挑食,不嫌弃。”
温凌嫌弃地看了一眼她:“没问你。”
转脸问凤栖:“天天吃羊肉,确实有点腻,这几天虽然拔营,但不算紧急,你若想吃什么,我可以想办法弄来。”说得居然鲜有的温柔可亲。
凤栖也害怕他刚刚杀人不眨眼的魔鬼般样,瞥了一眼他的神色,确定不是在说反话后,才回答:“羊肉是有点吃厌了。”
温凌问:“牛肉呢?又或者马肉?”
凤栖确实也是吃肉吃怕了,半晌说:“昨儿你不是说,那几个人带了新鲜的菜蔬?”
温凌说:“那几个人可是郭承恩派来的斥候。”
但又想了想:“应该也不至于在菜蔬上下毒。这样,我找几个民夫尝一尝,若是过几个时辰还没事,就叫人烧给你吃。也就是些大白菜,若能进应州城,或许能弄到些火室(古代温室种植)里的新鲜绿菜给你尝尝。”
他微微带笑,语气似乎都有些讨好的意味,让凤栖觉得不可思议。
不等凤栖表态,他又说:“那几个人贩的茶也是茶砖,不香,只适宜做奶茶。奶茶加盐你喝不惯的话,我给你寻点蜂蜜来?”
凤栖开口说:“不用了,陆羽《茶经》的时候,烹茶也加盐呢,倒也清新,加奶我也还习惯。”
“城中或许有团茶。”
凤栖是挺想念团茶了,点茶分茶的技艺,她都快生疏了,可惜急行军一路,她的小团龙茶饼和全套点茶的器具都没被准许带出来,只能喝士兵们喝的奶茶。
但她看温凌眼中闪亮亮的一点期待,突然又不想和他这样和睦地交谈,于是垂下头说:“我现在只想休息,你今天吓到我了,我现在心跳得还特别快,人很难受呢。”
温凌似乎有些失望,挓挲着双手好一会儿对溶月说:“你先出去。”
溶月犹豫着:“可是……”
“再给我‘可是’,我就拔了你的舌头!”
溶月虽然担心自家主子,但也没有勇气硬和他杠,赶紧躲出去了。
凤栖往后退了两步:“你有什么事?我一个人害怕,我要溶月陪着!”
温凌笑了笑:“我又不吃人。”
凤栖想:也差不多少了。
温凌居然叹了口气:“今天确实是我的疑心病犯了,回头想想,南梁即便要派斥候打探,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让他看就是了,我光明磊落地在为两国盟约而战,也没有对不起谁的地方。”
他悄然看了警觉的凤栖一眼,又问道:“你怎么知道那些是郭承恩的人呢?”
凤栖估计他也会来问这点,也不需瞒着,回答道:“郭承恩的人有刺青的习惯我们那里,只有囚徒才在面上刺字;街边搭帮结派的混混儿,也喜欢刺一身花。郭承恩曾经往汴京也派过斥候,恰好……”
她忖了忖,不能不在这个关节撒个谎:“恰好我哥哥那时候职分是汴京的府尹,机缘巧合与权知府尹审了这个案子,回来说给我听了,其他不记得,说有人在胸口刺一头狼,实在是奇特得很,所以我就记住了。”
温凌沉吟了片刻,问:“你哥哥与你关系不错?”
凤栖瞥瞥他:“那自然,我就这一个哥哥,他自小儿最疼我。”
温凌伸手摸摸她的头顶,笑道:“现在离你哥哥那么远,是不是怪想他的?”
凤栖脑袋一偏,躲开了他的手,不高兴地说:“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我想哥哥,想爹爹,又有什么用?你肯放我回去看看么?”
说完,悲从中来,泪水就挂下来了,偏生手绢没有带着,又不愿意像小家碧玉一样拎起袖子就擦眼泪,于是四下寻她的手绢。
温凌的手伸过来给她擦了眼泪。
他的手很粗糙,指腹都是茧子,拇指根勾弓弦的位置更是厚厚的一层硬茧。
他柔声地说:“我知道现在是委屈你了。但这会儿我就是想让你家人来看看你,我自己也没本事做到这一点。不过,如果打下应州和云州顺利,我可以往并州拜会老丈人,交割燕云时,重新行女婿拜见老泰山的大礼。”
凤栖对他的每句话总是很警觉,心里琢磨着他是不是又有了新的幺蛾子,而表情上就是傻傻地望着他的眼睛,希望从他的眼神里找寻一点端倪。
他笑起来。二十六七岁的成熟男人,有靺鞨人的白皙皮肤,峻厉的容长脸,修长明亮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地望过来,此刻瞳仁里没有算计,只有笑意。
“看什么呢?”他笑意满满的嘴角一扬,不安分的手指又移到她的耳垂上,拨弄上面的珍珠耳坠,又拨弄她的耳垂。
凤栖的脸倏地红了,心里责骂自己“该死,怎么这么发呆!”
温凌叹了一口气说:“我也知道这一阵让你受委屈了,今天更是我不好,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似乎是很欣赏她,像爱抚他养的那条大狗一样,又一次爱抚她的头顶:“你很聪明,也很清醒,也很勇敢,适合做我的……妻子。”
凤栖心道:这不废话吗?她千里迢迢和亲过来,不就是做他的妻子的?
然而紧跟着就悚然惊觉:他的意思是,本来,他只把她当政局、军事上的棋子,并没有真正把她当过妻子。
这么一想,背上的冷汗都要冒出来了。
“翠灵柔弱但又奸滑,我把她看得透透的,她连当我的姬妾都不够格。”温凌像是在教导凤栖似的,“不过翠灵有一个好处,就是柔顺、听话。咦,这不是你们南梁人对女子的要求吗?怎么你还没有她这点优处?”
他说得笑了起来,又好像是宠溺地批评心爱的孩子一般。
凤栖讨厌他这样高高在上的爹味儿,漠然说:“不错,我们讲女子需柔顺,但圣人教化:上行才有下效,君君才有臣臣,父父才有子子,夫义才有妇听。你怎么不反躬自省自己有几点优处?”
温凌面色一冷,而后冷笑道:“我们那里的俗语:‘女人不打要翻天’,对你和颜悦色一点,你还真能蹬鼻子上脸!”
凤栖不由往后退了一步,眼睛瞪得圆圆的。
而他似乎只是在吓唬她,紧跟着就露出牙齿,恶作剧胜利般笑起来,最后丢下一句:“再饶你一次罢。给你两天睡觉休整,后天和我、和中军一起前往应州。”
又说:“城破之后,应州城的东西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当晚凤栖她们俩吃到了新鲜的蔬菜。秋菘炖在羊肉汤里,撒上胡椒和筚拨,清甜的口感绵密软酥,吃得两个人几乎要落泪。
溶月说:“真的,小时候只以为天下肉最好吃,菜最不堪下咽,哪晓得今天盼这一口鲜菜,盼得比过年还甚!”
凤栖捧碗焐着手:“你还别说,真是快要过年了啊!”
“靺鞨人过不过年?”
凤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即便过年,大概也和我们风俗不一样吧?”
靺鞨也就这些年部族联合后才发达起来的。早先不过是东部丛林里的渔猎民族,各自为政,一盘散沙,只能乖乖听任北卢的统治。
也是被北卢统治逼得活不下去了,若干部族联合了起来,歃血为盟,共同推举了领袖,亦学中原称了“皇帝”,但各部族的首领依然有极大的权力与威望号召部众、参与政务,被叫做“勃极烈”;勃极烈下领若干军事团体,平日渔猎,战时打仗,大仗小仗慢慢也锻炼出了过硬凤军事能力。
千疮百孔的北卢渐渐就不敌了,而靺鞨也开始发现,原来不可一世的北卢,竟也是个“银样镴枪头”!
想着,听见外面的歌声。
凤栖向帐篷外张了张,靺鞨士兵围着篝火,在一位带着面具、穿着羽衣的萨满太太的带领下,唱歌跳舞、喝酒撒欢,别提多蓬勃了。
而萨满太太跳到最后,突然浑身抽搐一般,抖得打摆子似的。
而那篝火,在她最高音的歌声后,陡然高达数丈!腾起橘红色的巨焰。
所有的士兵欢呼起来。
溶月问:“他们又发什么疯?”
凤栖大致听懂了:萨满太太说自己得到了白山黑水神的神谕,这场大战将在温凌的带领下大获全胜,士兵们很快就能在富裕的应州城里得到他们想要的一切。
温凌的脸庞落在篝火最明亮的地方,缓缓喝着酒,眯着的眼睛里带着踌躇满志的笑意。
第 47 章
雪越下越大。
军队在山岭间穿行得越来越艰难, 到了没有路的地方,需要大量民夫砸开冰层,铺设干草, 架起撬板, 把辎重拉过去;马蹄上裹着稻草,车轮上裹着稻草,一日只能行走几十里。
天暗得也早了, 所以大部队在天刚刚擦黑的时候就需要扎营, 寻找干柴,燃起足以对抗风雪的大篝火, 才能取暖做饭。
“应州城不远了!”温凌这样宽慰自己的士兵, “前军的哨兵已经回报过来消息,咱们只要不停步子,再这样行军三五天,就可以驻扎到应州城下了!”
为了和士兵同甘共苦,他也没有早早地躲在厚帐篷里取暖休息,而是踩着一双湿叽叽的油鹿皮靴子,在雪地里“嘎吱嘎吱”踩来踩去, 巡视着四边的望楼,各处的篝火与防火沟,还时不时拍拍饮着烈酒的士兵的肩膀,笑着鼓舞两句。
溶月在帐篷里抱怨说:“这过的是什么日子!”
凤栖问:“你不是说你小时候十天倒有九天是饿肚子的?那日子岂不是更难过?这里至少不用饿肚子。”
溶月愣了愣, 老老实实说:“都十年了!十年没饿肚子,早忘了饿肚子是什么滋味儿了。再说,那时候虽然饿, 家是安定的,哪像现在, 几乎天天都在奔波。”
人呐,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她有些茫然地翻了翻火盆里的柴,雪天潮湿,柴冒出浓烟,她被呛得咳了几声,怕凤栖不舒服,赶紧打开营帐布门帘,把火盆推到了门口。
两个人恰同时看见温凌坐在士卒的篝火前,与他们一起说说笑笑地吃着烤肉。
大雪如鹅毛一般漫天卷地,这群男人的帽子和肩背上都是一层雪花,而面对火的地方没有雪,融化的水珠凝结在他们的毛皮帽子上、眉毛上、头发上,被火映照成一颗一颗的金珠。
他们大声地笑着,说着靺鞨的语言,俄而又一齐唱古老的渔猎民歌。
温凌击鼓,那大手拍在鼓面上铿锵有力,手指绷得笔直,随着音乐的节奏起伏有致。
粗犷的乐声也有别致的美感。
凤栖和溶月也听呆了,都怔怔的。
好一会儿溶月放下帘子笑着说:“真是,这曲子跟奴小时候听巫医跳大神时的差不多,又粗又俗,哪有汴京城里的雅乐好听?”
凤栖笑道:“虽然不是‘阳春白雪’,可也不该拿巫医跳大神的曲子去比。”
隔帘侧耳,又听了一会儿,说:“曲词还写得挺不错,挺有气势。”
“奴怎么一句都没听懂啊?”
凤栖笑道:“他唱的是靺鞨语啊,你当然听不懂。”
溶月颇不服:“既然是靺鞨语,奴听不懂,娘子是怎么听懂的呢?”
凤栖眨了眨眼睛,好像还很认真地考虑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才说:“我时时听、常常听,每次听的时候还想他们会可能在说什么;实在听不懂的地方就不耻下问,有几个会点汉语的靺鞨士兵也会很热情地教我。好像我突然之间就听懂了。”
她慢慢地用汉语吟着歌词:
“宁射苍鹰不射兔,宁捕猛虎不捕狐。
与明相伴不会暗,与强相伴不会弱。” (1)
吟着,吟着,有些魄动神摇;吟着,吟着,又有些担忧害怕。
她最后低声说:“溶月,这场仗只怕会打得很难!”
溶月比她更害怕这艰难的打仗生活,立刻安慰自己似的安慰她:“不会的!不会的!看冀王打仗很有一套,这次拿下应州一定不会很难!娘子你放心,你别瞎想,咱们擎等着仗打完过好日子!”
凤栖根本不是说温凌打应州会很难,而是担忧自己的国家。
她从没有盲目的乐观,因而只说:“我不瞎想。其实靺鞨语我只是一知半解的,我会靺鞨语这事你也作不知道罢。”
中军在应州远郊扎营那天,雪依然没有停,积雪茫茫,把天地万物都盖住了,无论是光秃秃的杉树,还是密层层的松树,都为雪所点缀。山岭转折,亦被雪覆着。应州的城墙在风雪里显得模糊,只觉得是高大而灰蒙蒙地屹立在雪野里。
温凌的部队驻扎在山坳里,前队则环城扎成一片一片的营地,宛如一片白茫茫中矗起的一小丛一小丛的黑色小山包。
应州城上死气沉沉,风雪漫卷旗帜,而一个岗哨的士兵都看不见,仿佛空有一座高城。
“前站的斥候已经摸清城外的情景了么?”温凌问。
得到答案之后,他点点头,又问:“民夫把攻城的辎重检视好了么?后头的粮草运足了么?”
攻城的辎重是向南梁要的,南梁的能工巧匠特擅长于打造这些器物,云楼、巢车、焦傲车等,这次靺鞨与北卢交兵,南梁在军力上毫无支援之能,但是粮草和战械倒是提供了不少,也勉强达成了“合作”的意思。
而粮草,大雪天运送起来比较困难,后队民夫紧赶慢赶,只送上了五日的军粮。
温凌听完回禀,并不生气,反而很干脆地说:“知道了,传话下去,只有五天粮,攻不进应州城,大家都要活活饿死在这里。好好吃饱了,明日好好作战。应州城里美酒佳肴应有尽有,还有城里的女娘,都是我们的!”
风雪虽大,士气倒一下子上来了,个个摩拳擦掌,等着进城抢美酒佳肴和年轻漂亮的女娘。
风雪稍停的时候,攻城开始了。
先行到城下的数千人,环围了四周,但行动迟缓,拿刀都拿得不利索。
应州城的女墙上露出守城士兵的脑袋,大概是往下张了张,试探着射了一些箭,又试探着投了一些礌石。
这些先驱的兵卒几乎毫无躲闪之力,惨叫着死伤了好几百人。
剩余的挤作一团,既不敢进,也不敢退。
温凌站在城外的高岗上,刚刚搭建起来的望楼使得他的视野又高了数丈。他嘴角含着冷酷的笑,吩咐道:“再派一批去。”
溶月在背风的营帐里又烧了一壶热水,煮出的茶水呈现红褐色,茶香粗而烈。
她嗅嗅鼻子,厌弃地说:“真是,又苦又涩,怪不得他们要加奶喝,不加奶啊,没法喝!”
斟了一杯,递给凤栖。
凤栖自然而然地从旁边的小案上捏了一撮盐撒进去,兑上军中饲养的母牛产下的新鲜牛奶,又挖了一块酥油,拌上炒米和炒面,自然而然就吃了起来。
倒是溶月替她委屈,鼻子都酸了,好半晌说:“郡主真是太委屈了!”
凤栖诧异道:“千里和亲,自然早就准备好了要过这样的日子,难道你之前心里还没点数?”
“奴不要紧,可是娘子您太委屈了。”溶月说,把火盆移近凤栖的双脚,怕她冷出冻疮来,“大王对您千娇百宠的,王妃也是刀子嘴豆腐心,待遇上从来没有亏待过您分毫那样金尊玉贵的日子尚嫌不够贵重,如今……哪个想得到?!”
凤栖笑道:“如今天地开阔,我倒觉得挺好的。只是有些提心吊胆的,我觉得自己比往日更敏锐了,睡觉时耳朵贴着枕头都能惊醒好些回。这样的感受,前所未有还挺有意思。”
说受罪,确实也受罪,但说新奇、说有趣、说大涨见闻,乃至说自我砥砺、深有收获,都不为过。
凤栖觉得,这一阵的日子就像把豢养的野鹿放回了山林,养尊处优虽然没有了,却也充实激越了好多,和以往那种每天在闺阁中无所事事捱日子、和嫡母庶姊妹斗心眼的生活比起来,仿佛都有滋有味了许多。
溶月内心是嗤之以鼻的,边哼哧哼哧干活,边说:“那是娘子还没开始饿肚子呢,要饿了肚子,才晓得有口饱饭吃是多么珍贵。”
想了想又说:“不过不管怎么着,冀王也是靺鞨的大王,再穷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肯定不会让您饿肚子的,对吧?”
又觉得温凌虽然性格可怕,但身份地位端着,作为郎君应该也还不很糟糕。
外面突然一阵欢腾。
凤栖在溶月想问什么之前先说:“他们打赢了。”
溶月满脸惊喜:“太好了!那是不是可以到城里了?”
凤栖说:“只是打赢了一仗,还没有破城呢。”
“啊……”溶月有些失望,又好奇地问,“这是外面欢呼的靺鞨士兵说的?”
凤栖淡淡“嗯”了一声:“他们叫着呢:‘东城防御最空,角楼已经被砲轰掉’‘先上壕桥,再上云梯,管保他们撑不过三天’……”
“啊,会靺鞨语还真好。那么,‘壕桥’‘云梯’是什么东西?”
凤栖不由一笑:“难得难得,你还对攻城军械感兴趣。”
溶月知道凤栖这张嘴最不饶人,也习惯了她的刻薄话,笑道:“奴才不想知道。奴只想赶紧进城睡在离地两尺的床榻上,而不要日日睡潮湿的泥巴地,听风就在耳朵边呼呼的吹!”
凤栖笑道:“一定还想吃点城里馆子才有的炖酥鹅、冬笋汤、蜜火腿、韭黄鸡子、煎烧鲤鱼……”
“谁说的?哪个那么馋!”溶月不服气地说完,口水已经不自觉地在喉咙口“啯”的一声,让凤栖笑出了声。
外有一人经过,听见她那银铃般的笑声,脚步突然一滞,屏住呼吸,在她帐篷门前驻足发怔。
第 48 章
风雪里劳心劳力的日子, 即便是男人也觉得煎熬,但是为了心里的目标,温凌必须一往无前。
此刻, 路经她暖融融的帐篷, 里面的火光一闪一闪,映出两个模糊的人影;里面的笑声轻松明快,仿佛在追着人跑。
他顿时觉得疲乏了, 想躺在这暖融融的帐篷里好好睡一觉, 不再去想明天决定性的大战的每一个细节。
温凌忍不住就伸手揭开帘子。
门里面被闩住了,但门闩简陋, 他一使劲, 门闩断开,门就开了。
他往里进来,无赖一般往榻上一坐,说:“有点累了,我今晚不走了。”
溶月刚刚吓得差点叫出声来,幸好被凤栖用力捏了一把手腕,才把声音咽了下去。她心里不忿, 但又不敢顶撞这个可怕的冀王,只能看着门,顾左右而言他:“啊呀,门怎么坏了呢?今晚这样的大风雪, 可不得冻死了?”
温凌说:“笨!去外面捡根树枝闩上不就是了?”
见溶月气鼓鼓站着不动,不由眼睛一眯:“哪句不明白?我教你?”
溶月觉得这家伙可恶至极!做了坏事还一副没事儿人的模样。
但是又实在怕他,只能一步一回头地出了帐门, 寻找能当门闩的树枝。
温凌说:“我累了,你过来。”
凤栖问:“我过来干嘛?”
温凌觉得好笑:“我一路带着你, 是少个吃闲饭的么?”
凤栖看了看他说:“那你是少个伺候的‘丫鬟’?”
温凌觉得她嘴尖舌利得可恶,收了一丝丝的笑意,冷冰冰说:“嗯,少个床上伺候的人。你过来,我教你伺候。”
而凤栖自顾自说:“不用教,你想好了就行。应州应该半个月内能拿下吗?可是冰天雪地的,再往云州打,实在风险太大。而且应州打下来,对里面的人也算是惨战吧?他们愿意把口粮留给你么?”
温凌盘膝坐在她的褥子上听,脸色越听越阴沉,最后冷笑道:“只要在城市里就不怕没粮。军粮若没了,民间总好抢掠。”
“竭泽而渔。”凤栖评价道。
温凌脸色愈发难看:“我不需要你教我怎么打仗,怎么施政。”
眯着那双修长的眼睛盯着她:“我要你脱掉衣服,过来伺候我!”
“亦是竭泽而渔。”凤栖边冷静地说,边开始脱掉了褙子,然后很沉默地解自己的衣扣。
门“砰”地一响,溶月慌慌张张进来,怀里捧着一把柴棒,笑得比哭还难看:“大王,只有烧过的柴棒,一头焦枯的,实在很丑!真就凑合着用作门闩么?”
温凌看着粗细大小不一的柴棒,心里一阵窝火,也不说话,起身从溶月怀里的柴棒中抽出一根,对她的胳膊狠狠打了两下。
溶月尖叫一声,站不住身子,瘫倒在地上捂着胳膊痛哭。
凤栖停下解衣扣的手,冷冷道:“打得人哭的哭,闹的闹,你就满意了?!”
她的领口扣子已经解开了,露出一截白皙的脖子,脖子愤怒地仰着,纤细幼嫩而不屈。
温凌抿着嘴,挓挲着手,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
他先是为着帐篷里银铃般的笑声、两个女孩子开怀说笑的快乐而来的他莫名地向往、莫名地羡慕。
而此刻,这笑声没了,只剩下凤栖如临大敌的脸色,愤怒投来的瞪视,目中莹莹的泪光,还有溶月硬压着的哽咽。
他还要她伺候什么?他能从她身上得到欢愉么?
明日要决战,温凌却突然很气馁,但是脸上不肯向她认输,也不肯向她显出自己的虚弱来,所以咬紧着牙,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
凤栖垂下睫毛,俄而又抬起眼皮,莹莹的泪目在火盆的光亮反射下显得朦胧而含情。
温凌好半天才放松下挓挲的双手,挠挠莫名发痒的头皮,心虚地问:“你觉得什么样就不是‘竭泽而渔’?”
凤栖停了停说:“应州是我的‘嫁妆’,就是你的地盘,你好好呵护它,不成么?”
温凌想了想说:“这是你们汉家人治国的方略?”
凤栖说:“我不懂什么治国方略,我只知道‘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
温凌又眯起他那双眼睛,半日说:“权且看看吧。”
又对溶月指了指地上一根粗细匀称的棒子说:“这根还能凑合着用。”
转身出了帐门。
他在门外突然一阵恍惚:他进来是想做什么?出去又是想做什么?
他想今日抱得美人归,不想却被美人教训了一通治理的方略。
他不由觉得自己好笑,旋转回身想再进去毕竟这是他的新娘,马上得到应州,他还要和南边凤霈所在的并州合作呢,他干嘛不能理直气壮地睡自己的妻子?!
然而门上“咔哒”一声,大概是溶月用柴棒把帐门闩上了。他还听见那丫鬟的抱怨声:“打人打得疼死了!奴以为自己的胳膊都要断了!还是九大王好,诗礼治家,不遇上严重的过失从来不轻易殴打奴仆……”
温凌伸了半截的手缩了回去,再次觉得自己的好笑:今日在凤栖面前,跟噇了黄汤似的脑子不清,给她绕得七晕八素的,但这会子再砸了门进去,只怕就要成为笑柄了。
他深吸一口气,看了看建在高岗上的新望楼,便发足而去。
岗下有哨兵,远远地用靺鞨语问:“谁!干嘛?”
他没好气地回复:“我来看应州城的情况!”
望楼顶上,寒风凛冽,温凌裹紧了斗篷,眯着眼望着远处的应州城。
夜虽深了,应州城里万家灯火犹自未灭。
苦战在即,只怕谁都睡不着了。
温凌这才又一次露出了踌躇满志的笑容,久久凝望着应州城,心里终于一阵舒坦。
屋子里,门闩好,凤栖小心地给溶月紫胀了两痕的胳膊上药男人的手劲真大,隔着厚厚的棉袄,能打出这样淤血的伤来。
溶月嘶溜溜倒抽着气,疼得眼泪汪汪。
她今日是自己言语不谨找的打,冤屈都没的喊,而且悄然看凤栖的面色,觉得这刻薄主子接下来又要嘲笑她了。
“好了。”凤栖帮溶月披好贴身的小衫,说,“今天谢谢你。”
“啊?”
凤栖问:“这有什么好‘啊?’的?”
准备着挨嘲笑的溶月有点不习惯。
凤栖又说:“这一路上只有你一直陪着我,担惊受怕、挨打受气。今天你说那傻话,我知道是为了救我。”
溶月不由有些哽咽:“娘子懂奴的心意,奴就算被打死也值了。娘子金尊玉贵的,哪能在这样的破地方就……就……好歹也得该大礼合卺,金杯美酒,芙蓉春帐,香汤齐备,是不是?”
凤栖无语凝噎,半日才说:“我日常教你读了些书,你就记住了了这些艳.词?”
溶月眨巴着眼睛,也是半日才说:“人生第一次,可不能马虎!又不是营中歌姬,随随便便就拉去了帐篷。”
“行了,你别说了!”
简直被这蠢货气得头疼。
溶月殷勤地帮凤栖铺好被褥,又给自己打了个铺,钻进去后忍不住还是要说:“娘子,冀王是真喜欢你欸!”
“你这蠢丫头懂什么!”凤栖忍不住要呵斥她,“男人家的算计从来都是因利益而起,他求娶我,只不过是要利用我们大梁,因此拿我做个协议的见证,做个保证大梁不与北卢暗通里外的质子罢了!”
想想觉得自己和溶月讲这个真是对牛弹琴,粗粗地叹了口气,不想和溶月说话。
但溶月痴笑着说:“娘子说的这些我是不懂啦。但是男人家动心的模样我见过晋王府那个叫周小乙的小厮,曾经看上了王妃贴身的丫鬟宝珠,每每都想方设法往宝珠身边凑;平素挺机灵的一个小伙,见到宝珠就跟傻了似的,嘴也笨,身子也笨,笨得狗熊似的还一个劲儿地挠头傻笑;若是宝珠不高兴了,他也小心翼翼地不敢违拗,不敢招惹,垂头丧气跟自己犯了错似的。”
紧跟着来了一句:“别说,和冀王刚刚那模样真像!”
凤栖拉长着脸,半天说:“别废话了,睡吧!”
溶月仿佛打开了话匣子,才闭嘴一两分钟,忍不住又说:“还有一点也很像:小乙那时候特别听话,宝珠随口说一句什么,他都比得了圣旨还殷勤!”
凤栖把耳朵一堵,赌气说:“你再啰嗦,让我睡不好觉,明儿我就让温凌来打你,看他是不是把我的话听得比圣旨还殷勤!”
溶月笑着求饶,胳膊好像也不疼了似的。
凤栖恨恨地心想:傻人有傻福。溶月就是这样咋咋呼呼的,一时为屁大的事发愁,一时又为屁大的事儿欣喜。
溶月果然肚子里不藏事,把她的看法说出来以后,揉了揉肿痛的胳膊,翻身找了个压不到伤的角度,美滋滋就睡着了。
凤栖一如既往的不那么容易入睡,气一阵以后开始琢磨溶月的话,而惊觉溶月话糙理不糙,以这丫鬟视野所见的温凌,仿佛真是如此。
凤栖更睡不着了,翻来覆去。先想,这怎么可能;又想,如果是真的,对自己是福是祸?福在哪里?祸又在哪里?……
心乱如麻,想到天色微明,才疲倦地眯了一会儿。
第 49 章
温凌也是翻了两个时辰的“烧饼”才睡了一小会儿。
脑子里太乱了, 夜来既想着接下来的那一场大战,推演着每一个细节,又时不时想起凤栖又媚又俏, 又带着拿捏他、碾压他的那种傲慢感。
他一头恨死了她这样的傲慢, 想好好地压制她、掌控她,叫她不敢翻天;一头又为她这神色怦然心动,只觉得自己就是这样矮她一头, 而需要她的垂怜, 期待她的慈悲一笑。
自然,后者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 凤栖比他小十岁, 实在是个稚嫩的小女孩,她再聪明,也是个闺阁女子,见识和经验都不如他;他虽未正婚,但对付各类女子的经验丰富,怎么会叫她拿捏了心智?他还从未色令智昏过,女人, 不是拿来“用”,就是拿来利用,如此而已。
营中起身的号角在五更吹起。那时候天刚刚蒙蒙亮,外头的雪映着熹微的晨光, 外头渐渐喧闹起来,是士兵们有序地起身、洗漱、吃早饭。
温凌翻身起来,自己穿好了里面的襜褕, 一声吩咐,他的亲兵进来, 先给他送了饭食,又给他绑上了铁黑色的浮图甲,那张白皙的面孔被掩在哑光的面甲之下。
他走出帷幕,深吸了一口寒冽的空气,没有睡好的疲倦顿时一扫而空。在中军帐行走了两圈视察了军情,而后朗声吩咐道:“今日是攻城最重要的一场大战了。前几天用沿路拉来的民夫做先驱,去试探攻城,眼见应州城里先射下来的是榉木的好箭,接着就是竹枝粗粗制造的,这几天则连箭镞都是粗制滥造的了;礌石亦是同样越来越小了可见应州城防守的军备并不充足。”
他自信地笑了笑:“今日架云梯与壕桥,破他应州城!”
转眼,他突然看见了和溶月一道钻出帐篷门的凤栖。
她身着大红羽缎的斗篷,雪白的风毛拂在脸颊边,整个人娇小玲珑却不显得羸弱瘦怯,她眼睛明亮,纵然是没有笑意地凝望过来,也显得脉脉含情。
温凌觉得她在大战前夕肯来送别,心里顿时一暖,不由自主就对凤栖笑了笑。
凤栖倒是意外,不仅是他素来“一笑黄河清”,也是不知他何由要微笑溶月的话她不愿意信,且本来她不过是出来看一看情况,不知哪里触到了他的笑筋。
大军出发去攻城了,凤栖只能在营地里转悠转悠,营地驻扎在山坳间的谷底,前面是参差环抱的两山,只有山顶上可以望见远处的应州城池,但那里守卫森严,凤栖见执戟的士兵站着,怕引发温凌的怀疑,只闲聊了两句就离开了。
隐隐能听见远处的动静,惨叫、嘶嚎、礌石砸在地上的轰然声、擂木冲撞城门时的闷声……
傍晚时,这样的声音才轻微了,而后,迎着稀薄的夕阳光线,看见温凌带着他的人马,均是黑铁色铠甲、马铠,带着一身温热的腥热气味,进入到驻扎的营地里。
温凌翻身下马,自有他的亲兵来帮着卸下黑色的貂毛斗篷和黑色的浮图甲,他依然很忙的样子,不停口地吩咐着:
“围困城池的让阵营不要乱,吃喝着民夫送热的过去。”
“壕桥和云梯务必检视妥当,专人看管,注意防火。”
“晚上岗哨不得有丝毫疏忽!当心城里半夜缒墙而出。”
顿了顿,又吩咐道:“好像民夫不多了。前几日打头阵的那些没死的,赏肉吃,但武器全收回来,当心这些人反水。派几队人,四下里搜索各处村庄,再抓些人来,好多活儿得干呢。”
先用民夫打头阵,死伤不惜,再用民夫干重体力活儿,保存士兵的实力。
于士兵那是“爱兵如子”,于民夫就可谓是“草菅人命”了。
温凌一口气吩咐完这些,接过亲兵送来的一大皮囊的温水一口气饮下,才擦擦嘴角的水渍说:“饿死了,快拿吃的来。”
营中吃了两天干饭,今日只有稠粥。
按温凌的要求,士卒们吃什么,他就吃什么,于是乎稠粥兑着肉干,也顾不上好吃不好吃,唏哩呼噜就下肚了。
吃完两大碗后,他才想起来什么,到凤栖的帐篷前推推门说:“开门,这会儿再找根好门闩只怕更难了。”
进门后,他擦了擦汗津津的额角,对凤栖笑了笑说:“后队的粮草要明日才能补给上,今日你也只有粥喝了,若是饿了,就多喝一碗。”
又哄小孩般劝她:“不过看这阵势,明日应州城能下。进了城,想吃什么都有不是久困的城,绝对不荒。”
凤栖仔细端详他丝微微的讨好神情,踌躇了一下说:“谢谢你。我倒不饿,但是有点害怕。”
“别怕。”他安慰道,“这里绝对安全,四面我都派了斥候,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来回报。应州节度使是个无能之辈,北卢现在也没有呼应相救的能力,他投降才是最明智的。你只要乖乖待在这里等我。”
“谁知道你骗人不骗人!”
“不骗人!”温凌要紧说,唯恐她不信。
凤栖说:“那我要去高岗上看看情况。”
署瓷
温凌毫无迟疑,只笑道:“上高岗容易,你还敢上望楼么?”
“敢!”她也毫无迟疑地回复他。
温凌点点头说:“那好,换双油皮靴子、皮袄子和厚斗篷,山上极冷,雪还没化。”
那高岗看起来也不觉得很高,没想到从枯树和松柏间的山石中爬上去费了好大劲。叔赐
好容易到山顶,凤栖已经在喘气了,再看那望楼从山脚下看不觉得那么高,现在仰视过去,却似乎插入在幽冥的暮色深处。
“敢不敢?”
凤栖平了平气息,说:“敢!”
咬咬嘴唇,提了提裙子,攀上直梯。
两只手很快冻得通红,山风阵阵扑过来,果然是比山下又冷了许多。她背上出汗,手脚和头面偏又冰冷,手指僵硬得感觉都要握不住梯子了。
温凌就在她下面攀爬,仰头看了看她,说:“要给你做几件带毛绒袖子的衣衫。”
丝绵轻软,但搪不住干冷的寒意。
凤栖脸上两道泪痕冻成了冰渣子,她不想哭,但是冷得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突然,她的手被温凌的手包裹住了,他整个人在她身后,说:“别怕,快到上面了,再坚持一下。”
他整个人都是暖的,火炉似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踩在下一级梯级子上,呼出的热气却能喷在她后脑勺上。
凤栖心想:要是这时候把他一推下去,会怎么样?
下头已经高约三丈了,但要是摔不死他,自己会死得很惨不说,家人甚至国家也会被连累。凤栖只能忍着不适的感觉,机械地继续向上爬。
望楼顶处的风,吹得她一阵摇摆,脸冷得发麻,眼睫毛都在凛冽的风里颤动不止,眼睛睁着都不容易。
但往向远处的应州城,简直是一清二楚。
仍能看见城的轮廓,原该平整的地面上黑黢黢、起起伏伏、凸凸凹凹的应该是人的尸体那血腥味仿佛都能飘过来。
城楼上隐隐的哭泣声尖锐,所以传得很远,不知是不是哪一位母亲或妻子在哭战死的儿子或丈夫。
北卢的旗帜仿佛被冻馁了似的,蔫哒哒垂落。雉堞墙上死气沉沉,覆了一层雪是白皑皑的。
温凌兴致勃勃地指着城墙那里:“守军已经死了十之七八,还有的只怕也没有士气了。南梁的云梯和壕桥确实精妙好用,不仅可以遮挡上头的箭镞,还可以根据情势变换架梯的高度。”
凤栖说:“那么冷的天……”
心里琢磨着在城墙上架云梯或壕桥,得有固着的地方,而冬天恰有一件极为不利的事,会影响军械攻城。只是她有必要告诉温凌么?
温凌没想到她弯弯绕的内心算计,只得意洋洋说:“这点冷算什么!大丈夫死都不怕,还怕冷么?”
“那么,应州节度使下一步会怎么抗击你?”
温凌道:“我看他黔驴技穷了。”
凤栖居高临下看了看应州城,指了指靠山的西面:“那边有环围么?”
温凌顿了顿,才说:“有也有。”
后面应有“但是”,不过咽了下去,眼睛眯了起来,好像要杀人。
凤栖说:“我听说作战时不能赶尽杀绝,一旦赶尽杀绝了,里面的人知道必死无疑,则勇力胜以往十倍,必然要拼死相搏。”
温凌说:“你说得也不错。”
但观完远城,他下了望楼就吩咐:“叫左军多增人手,堵住应州的西南门。”
一点罅隙都不肯留,誓要赶尽杀绝。
凤栖不予置评,默默地裹了裹斗篷。
下山时,温凌小心地扶着她,遇到坎坷的地方,干脆把她抱起来越过去,嘴里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你别逞强了,要是摔伤了,我还得分心。”
凤栖心里别扭,但是无从反抗,干脆乖乖听命,只是从未直视他一眼,脸色是漠然的。
到了营盘里,溶月已经翘首以盼了很久,一见凤栖就是眉一皱,仿佛像周蓼似的要批评她。不过看见旁边铁塔似的温凌,小丫鬟又不敢发难了,只问:“娘子回来了?冷不冷?饿不饿?您可还没吃饭呢!”
凤栖说:“饿死了。”
温凌默默叹了口气,说:“赶紧吃去吧。”
他望了望自己运筹帷幄的营帐,心里默默劝自己“来日方长,万勿急于一时”,蔼然一笑说:“我今晚事情多,你自己早点休息。明日若能进城,收拾整理也很辛苦呢。”
突然伸手焐了焐她的脸蛋,说:“真是冻得厉害了!回帐之后千万别用热水,用凉一点的温水敷一敷,涂点羊油面脂,不然明日就发紫了。”
不由分说,从自己怀里掏出一瓶面脂塞过去,威胁着:“不许嫌弃,不许多话,要是胆敢不用,明日我就抽你侍女二十鞭子!”
凤栖握着带着他滚热体温的羊油面脂盒子,进帐篷后才摊开手看了看。
盒子是赤玉的,雕着拙朴的海东青图案。拧开看,里面是洁白细腻的羊油面脂,带着粗劣的栀子花香。面脂已经剜去了一角。
溶月见这是一盒用剩了的面脂,晓得自家郡主的娇贵任性脾气,怕自己无故又要垫背,真是忧惧得眼泪都要下来了,期期艾艾说:“娘子……娘子……用手抠的一角,也……也不算脏。要不,您……对付着用一点?”
不然,她明天可挨不起二十鞭子。
凤栖点点头,看着盒子里他的指痕,说:“那你先打点温热的水去吧,我先敷一下脸,真的被风吹得又冷、又疼、又干,好难受呢!”
溶月如逢大赦,赶紧给她打水去了。
凤栖看着被抠掉了一块的面脂,研究着他的指痕,心里想着在望楼上看到的情景。
敷完脸后,她自然而然地也挖出一点面脂,在手心里搓匀了,涂敷在脸上。被温水润过的脸蛋又软嫩了。
溶月看稀奇般地看着凤栖捧着脸微微出神的样子,心里想:
郡主她该不会也喜欢上靺鞨的冀王了吧?
第 50 章
第二天, 大军又是很早就出发了,应州城虽隔着两里地,但攻城的巨响仍然传到了山谷间的驻扎营地里。凤栖只觉得枕头下的地面都在震颤, 实在是无法入睡, 便也早早起身了。
溶月被她的动静惊醒,含含糊糊说:“娘子,怎么起这么早?天还没亮呢!”
“今日攻城。”
溶月惺忪地说:“就让他攻呗。我们又帮不了忙。”
凤栖觉得这语气与她爹爹、哥哥都像极了都是那种“哪管他洪水滔天”的惰怠。不满地横了她一眼, 不过溶月虽然竖起了上半身, 眼睛还睁不开,也看不见有人瞪着她, 恨她不争气。
凤栖说:“那你睡吧, 我上山上的望楼瞧瞧情形去。”
溶月觉顿时醒了大半,睁开眼睛问:“啥?娘子要上山?!”
“嗯。”
“不是昨天才上去玩儿过?”侍女很是不满。
凤栖先纠正她:“昨天怎么是上去玩的?昨天是上去看看应州城的情况,不是玩!今天也不是玩。难道你一点都不关心应州城的情况?不关心他们打不打得下来?”
“不关心。”溶月很干脆地说,但是也一骨碌爬起来,抱怨着,“可是奴得关心娘子呀!天还没亮,外头肯定冷极了!在帐篷里烤火睡觉倒不好?要爬那么高的山?山上倒有什么样的风景, 叫娘子念念不忘?”
凤栖撇着嘴,气鼓鼓不愿意理她,只说:“你别啰嗦了,起来给我打水洗漱你若不肯来伺候, 我自己去打水去,谁还不会打水呢?”
溶月伺候主子向来是忠心的,此刻一边嘀嘀咕咕地抱怨, 一边又努力地从热被窝里爬起来,飞快地穿好衣物, 拎着水桶往外,嘴里还在说:“得了!打水是不难,可您金尊玉贵的,怎么能做这样下人的事儿?……别说打水了,上高岗上看打仗,原也不该是您的事儿,那么多男人难道是吃干饭的?还需要您操心他们?”
凤栖闭着眼睛想:别气!别气!溶月也就这个见识了,跟她说了她也不懂,平白瞎操心。
忍到热水打来,洗漱梳妆,穿上轻便暖和的小靴子,裹着厚厚的棉袄和斗篷,她才问溶月:“你是在这里等我,还是跟我一起上山?”
溶月眼睛都瞪圆了:“娘子,您真的要上山?”
“谁和你开玩笑呢?”
溶月叫道:“昨儿有人服侍,您上山也就罢了,今儿冀王又不在,您怎么上山?”
凤栖奇道:“他不在,我怎么就不能上山了?我的两条腿又不是残废。”
“这种事,是男人的事。”溶月谆谆地劝导,“王妃说过”
凤栖一口打断:“我不要听王妃说过什么,她讲三从四德是极好的,没有人比得上她,我自愧不如,也学不来。你爱跟我去就跟我去,不想去也直说,我自己去没问题。”
得,就这副模样,像极了当年的何娘子明明出身不好,倒似比别人都自傲似的,任谁的好言相劝都不爱听。
溶月亦是一口气倒憋在胸口,又拿她没办法,又不能不照顾好她。只能说:“奴岂能让娘子一个人上山?那罪过可就大了!当然得一起去。”
她自然是小觑了那寒冬高岗的攀登难度,“哼哧哼哧”几乎跟不上凤栖的步伐,让人怀疑到底谁是娇生惯养的主子,谁又是辛勤劳作的丫鬟。
喘着粗气到了高岗顶上,溶月见凤栖又在抬头瞧那简易的望楼,不由心胆俱裂:“娘子,这可无论如何不能再上去了!这么高!这么陡!要是爬不到顶上上不能上、下不能下的,该怎么好?!”
凤栖说:“一旦上去了,那也只能要么上,要么下,咬咬牙坚持就行了。”
溶月拖住了凤栖:“这里视野已经不错了,还是就在这里看看吧。”
凤栖被她拖着,手搭凉棚望着远方。大概因为是白天的缘故,远望应州城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外城密密麻麻的人,着黑色铁浮图铠甲的都是靺鞨的正牌士兵,而拥在城下破衣烂衫的大概就是拉来的民夫被靺鞨士兵用刀枪剑戟顶着后背,想不往前赶着当炮灰都不成密密地填塞在城下的空地里,把巨大的军械架在城墙上。
城墙上意图用火攻,燃烧这些硕大无朋的家伙。但壕桥和云梯虽然是木制的,却用生牛皮上裹着湿毡子团团包住,民夫们不断往毡子上浇冰水,带着火绒的箭镞落到上面就熄灭了,即使是燃着的松明火把,也只能维持略多一点的时间。
在牛皮外壳的防护下,壕桥和云梯缓缓推进,一座一座架在城墙的雉堞上,趁上面的人打累了,灵活而精力旺盛的靺鞨士兵飞猱一般攀援而上,几个一组合作无虞,负责掩护的用长矛远远地刺戳着雉堞上的北卢士兵,然后负责先登的飞身跃上城墙。
先登城墙的是十个八个,随着震撼云天的欢呼声,渐渐百余人攀爬了上去,切菜砍瓜似的一顿。城墙上的士兵早已没有了士气,或死或逃,一败涂地。
再接着,飞登上城的往里打开了城门,黑漆漆的靺鞨士兵就宛如流水般涌了进去。
虽然远远的,溶月还是看得魄动神摇,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拉着凤栖的斗篷,失声喊道:“这可太吓人了!”
凤栖摇摇头,低声说:“应州城的那个节度使,应该是个窝囊废。”
溶月说:“这样勇猛的靺鞨士兵,只怕无人能敌了。你看那军械,刀砍不坏,火烧不坏,还有什么法子?”
凤栖冷笑道:“军械是我们大梁提供的,但未见的我们以往就能用得好。再说,这样滴水成冰的天气,用火攻岂不蠢透了?要是我……”
她未曾说完,溶月道:“嗐,郡主您还想着带兵打仗不成?方略一套一套的。行了,我就等着进城睡床铺了。”
想到有离地两尺的床铺睡,有热灶煮出来的新鲜菜蔬吃,溶月的心情看起来不错。
到了山下,她也没有再啰里啰嗦叫凤栖“不能立于危墙之下”,而是开始憧憬进城后要先在哪里好好洗个澡。
“真的!”她抱怨道,“这段日子急行军,有时候跑一身汗,却只能挖点冰雪煮水擦擦身,不知道多脏了呢!奴做梦都想好好洗个澡了!”
事实上,应州城破后,还是过了一天,温凌那里才派人打马过来递信:“请燕国公主殿下收拾随身的东西,到应州城里去。现在城里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北卢军士都控制住了,公主可以放心了。”
溶月欢呼雀跃,凤栖说:“我想骑马过去。”
那传话的士兵犹豫了一下:“遍地尸骨还没来得及清理呢。”
凤栖忖了忖,说:“家母信奉佛法,我亦想环城一周为死伤的人祈祷往生,不然,纵使进城也心里不安。”
那士兵嘬牙花子想了一会儿,才说:“马车也能环城当然,要请公主先到城门外,我进城请示一下大王。”
传话的走了,溶月才悄悄埋怨道:“娘子,周王妃虽然会参加一些佛事,但也未见得多么虔诚信佛。您可从来不喜欢那些泥胎菩萨的……”
凤栖说:“嘘!你嘴巴不快不行么?非要把我卖了才满意?!”
溶月越发压低声音:“奴看那当兵的已经走了才说的。您想想,刚刚那当兵的说,城外遍地尸骨,多可怕呀!看那干啥呀?早早地进城休息吧。”
凤栖懒得和她解释,只说:“城外阴魂不散,若不给他们烧点纸,只怕那阴魂还随着我们进了城,你就想想,你睡两尺高的大床上,帐子外头都是鬼,半夜阴风阵阵的,还能看见鬼火,听见鬼哭……”
讲起来怪瘆人的。
溶月给她说得打了个寒战,终于认栽:“倒也是……那,娘子也别骑马呀,还牢牢实实躲马车里,叫几个人在车前车后撒点纸钱,烧点香烛。”
她掰着手指:“一来呢,不受风寒;二来呢,娘子的尊貌也不会给那些五大三粗的看见;三来呢,万一有什么脏东西,好歹稍加隔绝。”
凤栖想想,答应了下来。
进城的一路确实艰难。
好在已经是冬天,尸体尚未腐坏,但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凤栖只能一直用手绢掩着口鼻,挡掉些许难闻的气味。
但即使这样受罪的气味,她还是时不时挑起车窗帘,看看外头的情形。
溶月瞥一眼就几乎要吐出来,紧闭着眼睛求她:“娘子,快把帘子放下了,这太可怕了,奴看不得,闻不得。”
这是一片血腥地狱。
然而获胜的大军正在其上蹂.躏狂欢。靺鞨士兵从残肢断臂里搜检有用的东西,或是一块玉佩,或是一件铠甲,或是一件武器,或是贴身褡裢里的几十枚铜钱,或是还没有穿烂的牛皮靴子……
有的人很快就兴奋地捡了一麻袋,还在兴奋地大喊大叫。
溶月闭着眼睛问:“他们叫什么呢?”
凤栖说:“他们说:‘城里还有更好的。’”
溶月闭着眼睛说:“那他们怎么不去城里捡?”
凤栖想了想说:“城里,那大概就叫‘抢’了吧?”
在东城门口等了一会儿,温凌批准了凤栖绕城祭奠的要求。
凤栖揭开车窗帘往城墙上看,恰好在正门上方的雉堞垛口出看见他的身影。他已经摘了沉重的铁盔,换了紫貂帽,绛红色的斗篷衬着里头的黑铠,肃杀的神情中透出些许温和。
远远见凤栖从车窗露出的脸,他微微一笑,对她挥了挥手。
凤栖看了看他,面无表情放下帘子,对前头御夫说:“走罢。”
一叠白蝴蝶似的纸钱从窗口撒出来,随着北方漫卷飞舞。
纸钱慢慢铺撒了一路,有的被黏在半干的人血上,有的落于雪野,有的沾着荒草,有的则飞在空中。渐渐形成了绕城的一圈白练。
经过城西南的时候,凤栖着意看了看南城门:已然被黑甲的靺鞨士兵把守了,门口有燎焦的痕迹,但无太多的打斗痕迹。
凤栖叫停了车,问门口的士兵:“这里是不是没有什么大战?”
那士兵看车就知道这是冀王的准王妃,自然是恭恭敬敬的,用不太标准的汉语说:“是,这里靠山,打仗,不好。开城门,进来。”
意思应该是旁边就是被称为“黄花梁”的山岭,山深不可测,不宜在旁作战,所以只是守险而已,靠的还是里面胜利了,再打开城门放人进去。
凤栖眺望那深不可测的山岭,脑海中盘旋着温凌帷幄中的堪舆图。
而后,目光看看城墙,又望望远方:这几天时晴时雪,新雪盖在旧雪之上,仿佛掩盖了一切痕迹,但仔细看,旧雪新雪还是不同的,隐隐凹下去的足迹很明显迤逦进了黄花梁。
再绕城半周,果然见砖墙上亦有绳子的擦痕,砖缝中的枯黄蓬草有的折断垂挂下来。
凤栖的长眉微微地蹙了起来。
好一会儿,对御夫说:“进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