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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1 章

    靺鞨人养马很精细, 马厩里没有溶月想象中牲畜的臭气。马匹一间一间单独隔开,专门有娴熟的民夫负责养马,此刻正在用长刷刷洗温凌最宝贝的乌骓马。

    凤栖便不忙着牵自己的那匹小白马, 而是伸手要刷子:“我来试试。”

    马倌儿很震惊:“王妃……”

    凤栖说:“听说马儿会认得照顾自己的人, 是这样吗?”

    “是的。但是这样的脏活儿……”

    “脏什么?”凤栖挽了挽袖子,接过刷子,小心地刷洗了两下温凌的黑马。

    黑马有点不适应, “咴咴”叫了两声。但是这马又很聪明, 认识来人是曾和自己主人一起的,还骑过自己, 所以虽然不那么舒服, 也只是退了两步,当凤栖再次来刷洗它的侧背时,喷了两下响鼻就不动了。

    洗了一会儿,凤栖擦了把汗,四下里看看又问:“我的马呢?”

    马倌儿忙把她的小白马带出来,放了鞍鞯,勒了嚼子。凤栖亲自给马紧肚带, 上笼头,理顺了銮铃旁的红缨,拍拍马颊。

    小白马很驯顺地蹭蹭她。

    凤栖问:“它的母亲呢?”

    马倌儿说:“在城外,是大王铁骑队备骑的。”

    凤栖点点头, 又问:“还有没有驯顺一些的小马可以让我侍女骑?”

    溶月吓得连连摇手:“娘子,奴可不骑。”

    凤栖笑道:“学着点,跟着大王四下打仗, 总得会骑马。”

    溶月坚决地摇头:“奴会坐车就行了。实在不行,还有两条腿。”

    凤栖突然笑意变冷:“车?腿?冀王飞骑急攻时, 车和腿一个都不顶用了。”

    马倌儿跟着笑起来,点点头表示首肯。

    凤栖越发冷酷:“骑!不然,回头我让冀王拿鞭子抽你。你猜,他愿意不愿意听我的?”

    溶月感觉自己今天真是被主子骗上贼船了。也不知道她是哪里得罪了凤栖,这小主子非要给她这个小鞋穿。

    眼见马倌儿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牵来了一匹小马驹,看着还挺温顺的模样;又见凤栖笑融融拿着鞭子在手心里轻轻拍打的模样。

    溶月心一横,眼一闭,跟着马倌儿的指示,把一只脚塞进了晃晃悠悠的马镫,学着凤栖骑马的模样,抓着马鞍用力往上蹬。哪晓得蹬到半截觉得脚下打秋千似的,而马儿又叫了一声,动了一下,她心胆俱裂:“了不得!我要摔了!”

    马倌儿上来把她往上一托,溶月不知怎么也就坐上了马鞍,感觉怎么都不稳。

    凤栖指导她:“别怕,手别抓鞍子了,抓缰绳。两只手分开些,左手往后扯,马就朝左转;右手往后扯,马就朝右转;两只手一起朝后扯,马就停下来了。容易得很。”

    凤栖明明也没骑过几次马,却似很娴熟了,她飞身踩镫,轻轻那么一跨,人就稳稳坐在马上了,而且,轻轻夹夹马腹,抖抖缰绳,小白马就驯顺地跟着她的指挥往门外走。

    她带着幂离,半透明的面帘里隐隐露出明媚的笑意,扭头对溶月说:“走吧,有了第一次,你就不怕了。”

    她转头在前,骑得很稳。

    然而,听见背后溶月吱吱哇哇的叫唤声一直就没停过。

    城市里想必是没有以往的热闹,家家户户门扇紧闭,靺鞨士兵执戈在街道上来回巡视。不过到了市集,需要购买生活必需品的人还是聚集在这里,虽没有喧嚣叫卖的声音,总归有了点人气。

    过集市,凤栖又乘马绕了半个城,在城墙边往外看,随侍她的冀王亲卫们还笑嘻嘻用不娴熟的汉语给她讲解:“王妃,应州城防原本很不错,从外向里攻打很费工夫,要不是郭承恩‘协助’,只怕要打上三五个月才行。”

    凤栖的目光越过女墙上的雉堞,见城外白皑皑一片荒徼,东一片西一片地驻扎着一些军营,她问:“这下面还是幹不思大王的军士么?”

    亲卫看了看说:“黑底海东青旗是咱们大王的,幹不思大王喜欢用紫金旗,数一数旗帜就知道。”

    凤栖默默地数了数,看来,幹不思已经把多数的兵马都拉往并州去了,外头用紫金旗的只疏疏的几片,大概是制衡他哥哥用的。

    凤栖有些担忧并州的局势,但担忧又只能藏在心里,她不发一言,乘马往西走了一会儿,手搭凉棚往西城外看了看,问:“西门外是黄花梁?”

    那是一片群山,冬季里看着树木都是光秃秃的,深不可测。

    亲卫道:“是的,里面饿坏了的豺狼时不时过来拖羊和牛吃,扎了铁蒺藜也能躲过,所以基本不驻扎士兵,反正也没人敢往哪儿跑。”

    因为不能放马一奔,所以凤栖与溶月的骑马速度很慢。凤栖又特别好奇,到哪里都要停下来看看、问问,光城里几个市集就逛了一个多时辰,买了好些新奇的小玩意儿。

    随侍她的冀王亲卫也渐渐有些倦怠,到后来,这帮子爷们家因为怕伺候王妃逛市集,干脆远远地跟在后面,瞧见人影子就行。

    溶月一路骑马紧张得要命,哪怕马都是小步慢走的,她也总觉得自己下一秒会摔下来。

    在到了新的一个市集时,她见凤栖好像又非常好奇地停下驻足观望,不由规劝道:“娘子,不逛了吧?!这里卖的是牛马吃的草料和黑豆,总没有您想要的东西了。”

    这里确实是一个军市,以贩卖马匹所用的鞍鞯、鞭子、肚带、笼头,以及马饲料为主。摆草料的地方碎草和尘土飞扬,供马吃的黑豆用麻布一袋一袋装着,穿靺鞨军装的士兵们在里面穿梭、喝叱,让民夫们把一袋袋黑豆和一捆捆草料搬到大车上。

    民夫们忙得热火朝天,大冬天都只穿单衣短打,布巾包头,脚上是草鞋麻履,喊着号子劳作着。时不时听见皮鞭甩响,靺鞨士兵趾高气昂地命令“快一点!别偷懒!”

    “没啥好看的。”溶月再次劝,“一股子汗臭味,灰也大得很。”

    凤栖说:“你听,那些民夫喊的号子是汉语呢。”

    劳动号子多半是“哼呐,哼呐”“嘿咗,嘿咗”之类无意义的调子,偶有两声“加把劲”“再两步”之类的鼓劲声,溶月压根儿就没注意到,这会儿更是打了个哈欠说:“随便他喊的是什么吧……骑马真是太累了,娘子,早些回去歇着吧。天都暗了,这里的集市也快散了吧?”

    凤栖圈马绕溶月一周,对她说:“一会儿就回去了。”

    敏锐的眼睛四处扫视了一圈,看见远远跟着的那些亲卫也正聚在一起聊天,只偶尔瞟过来两眼。

    于是,她拎了拎马缰,在装豆的袋子旁走了一圈,民夫们的外衣棉袄都挂在一旁的矮栅栏上,她看着很眼熟。

    棉袄的领口露出一丝暗红色,凤栖轻轻用马鞭鞭杆挑起襟口,里面刺绣着一个圆圆的、印篆般的“晋”字。

    她的心顿时一跳,这次不是害怕,而是兴奋和激动。

    不则声,轻轻放下了襟摆。再看下一件,里面果然也有个“晋”字。

    溶月累得不行了似的,又喊了她一声:“娘子,走罢!”

    凤栖道:“你呀,一点都不关心冀王。”

    溶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冀王关我什么事?

    凤栖语带娇嗔,一头扫视着远处的冀王亲卫,一头环顾着集市里的民夫,嘴里声音琅琅的,似乎在说给谁听:“冀王打下了应州,接下来肯定需要粮草,我父亲从并州尽力支援,这不仅是冀王的要务,而且也是两国合作的要务呢。这么紧要,自然得有人帮忙。”

    她只能这么说,却期待着有人能听懂。

    带“晋”字刺绣的棉袄,是她和亲之前,应官家和圣人的谕令,和家中的庶母们、姊妹们及晋王府的丫鬟婆子们一起赶制的。三千件棉服,发往边关,给守卫的大梁士兵御寒。

    棉服毫不起眼,但懂的自然懂这些装扮成押送粮草的民夫的人们,正是南梁派来打探的士兵。悄无声息地潜入,默默然在买卖马匹用具的军市干活,如果足够有经验,就能够推算出温凌所带的马匹和马匹的装备。

    果然,她朗脆的声音引来了很多注目。

    凤栖透过绡纱的幂离面帘,仔细打量着民夫们一张张灰扑扑的脸,心跳得剧烈。

    虽知道是故国的人,且是士兵,但她能托付谁协助,还是完全没数。

    而后,她看到了其中有一双熟悉的眼睛,亮如晨星,深不可测。

    她揭开一角面帘,露出半边面庞只对着他。

    那人大约也一直在凝注,此刻微微一笑,默默颔首,他立起身,宽肩窄腰裹在粗糙的麻布短衫里,领口腋下一圈汗渍,裤腿高高卷起,脚上一双草鞋。

    她见过他若干衣装:书生、囚徒、家丁,也许还会有许多。他也算是穿什么像什么,演技极好的了。

    粗头乱服,脸上抹灰,身材颀长结实,乍一看还真像个农村里抓来的壮丁。

    但那就是他。

    阳羡高云桐。

    凤栖忍不住微微一笑,放下面帘,半透的绡纱里隐约可以看见她红唇分作笑容。

    但即便是“他乡遇故知”,现在也是什么都不能对他说。

    凤栖扭头对溶月说:“好吧,确实也累了,回应州节度使府里吧,大王以节度使府邸作为临时的公馆,护卫森严,让人放心。”

    溶月继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中,觉得凤栖这话不仅莫名其妙,而且前后矛盾。

    凤栖再次瞟了高云桐一眼,人“不慎”一个斜仄,长长的指甲用力划在小白马的颈侧。

    小白马吃了一吓,“咴咴”两声,烦躁地扬起前蹄。

    凤栖尖叫得更加大声,手勒紧了马缰,腰身却风吹塘荷似的左摇右摆,终于滑落到一侧,仿佛下一刻就要摔下马了。

    远远观望的冀王亲卫当然唬了一跳,飞马过来协助。

    而有人动作更快,三两步就上前,拉住马嚼子,拍拍马脖子,很快抚慰住了小白马。

    冀王亲卫赶到的时候,凤栖惊魂未定地拍着胸,说:“吓死我了,这马怎么了?受惊了么?”

    亲卫赶紧检查了一番,自然毫无异样,只能说:“王妃放心,可能是马蹄撞到什么东西上,小马经验不足,吓了一跳,幸好没有大碍。”

    凤栖说:“行吧,我的心还在‘扑通扑通’乱跳呢!回去吧。”

    随手丢给帮他牵马那民夫一条手串:“我没有带钱出来,这玉石手串赏你吧,幸亏你反应迅捷,帮我带住了马,没让它受惊把我摔了。”

    大家一看,那民夫手里捧着油绿一条碧玉手串,有羡慕的,有笑的:“反应真是快!这手串只怕得好几万钱呢!”

    那民夫呆呆的一副傻相,也没有跪下谢恩什么的,靺鞨的亲卫便也笑起来:“王妃赏他这样贵重的东西,只怕他这辈子还没见过这样的好玩意儿,真是白糟蹋了。”

    等凤栖一行走远了,那民夫才默默然把手串塞进自己的褡裢里,从栅栏上扯下一件棉袄,把带着“晋”字印篆的里襟裹在里面系紧衣带。蓬头垢面也不擦一擦,只随手挠了一下耳后被汗水蜇得发痒的一团青斑。

    她马匹受惊而她斜仄的那瞬间,他飞身上前帮她稳住,却看得清清楚楚:她牢牢控着缰绳,双腿夹紧了马腹,身子很稳,绝不会摔;也听得清清楚楚:她在尖叫和马匹嘶鸣的掩护下,用吴语对他低声道:

    “高嘉树,救我!”

    打乱了他的计划。

    但他瞬间就做好了救她的打算。

    第 62 章

    回到节度使府里, 凤栖兴奋得有些难以遏制。

    而溶月已经累得几乎睁不开眼了。跌跌撞撞回到正屋,强撑着问:“娘子想吃点什么,我叫厨下去做。”

    凤栖说:“不忙, 我想四下里看看自己需要什么。”

    溶月拉长了脸:“娘子不劳累吗?早点休息吧!”

    凤栖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这就累了吗?”

    看侍女肺都要气炸了的模样, 急忙抚慰道:“行行,我明白了,你别忙了, 你坐下歇会儿, 我让人给你做饭来,我的溶月小娘子。”

    掩嘴葫芦笑了。

    溶月没力气跟她开玩笑, 不像在晋王府需要拘礼, 于是一屁股坐下想捶捶腿,结果又蹦起来。

    “怎么了?”

    溶月眼眶里含着一泡泪,忸怩半晌才说:“今天骑了半天马,好像磨破了……”

    凤栖忍住笑,板着脸说:“这是马骑得少了。接下来几天,每天跟我骑马去。”

    “还要骑?!”

    凤栖看看她叫屈的模样,忍了忍还是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 只说:“必须练习纯熟,不然,怎么跟着冀王带兵打仗啊?”

    又说:“这会儿被马鞍磨得屁股腿疼也正常的,我也疼过, 你就歪着吧,不碰到就没事。”

    她出门吩咐了丫鬟准备晚餐,又问了温凌的行踪, 道是还没回来。

    凤栖想了想,自己把披帛裹好, 说:“我这院子有些空落落的,我四处去看看有没有适合摆进来的东西。”

    花厅是她的禁区,但其他地方温凌都不禁她四处去逛。

    凤栖毫不觉得疲劳,几乎把整个节度使府转了个遍。

    晚上,温凌依旧在她那里用餐,凤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温凌问:“怎么了?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凤栖指了指窗户外:“大王不觉得那里空落落的?”

    温凌敷衍地看了一眼,说:“临时住住,就凑合吧。”

    凤栖撅了嘴,用筷子轻轻戳着盘子里一块羊肉:“这也凑合,那也凑合,人人都叫我什么劳什子‘王妃’,我爹爹的王妃可不是这样凑合的。我什么时候能不凑合着过日子?”

    温凌既烦她的娇气,但又不忍心直接训她,放下筷子问:“那你想怎么样?”

    凤栖继续拨弄着羊肉,看都不看他:“算了算了,凑合就凑合吧。”

    等温凌又开始吃饭,她把筷子用力往盘子上一搁,说了句“饱了”,起身离开。

    温凌一口饭没咽下去,气憋在喉咙口,把筷子一摔逼近过来:“你想干嘛?!”

    凤栖开始抹眼泪。

    觑眼儿看他怒冲冲的似乎要打人,她抽噎着说:“我不过就是看中了后院里一块太湖石,想搬到自己院子里……”

    一块石头。

    温凌忍了忍气,问:“太湖石是什么玩意儿?”

    凤栖带着泪光比划了一下:“是产于我姐姐故乡的一种石头,瘦、漏、皱、透,特有风韵。里面培植上兰草和薜荔,开春初秋都能暗香浮动,毫无人工雕琢的痕迹。不仅美好,而且……我也聊解故乡之思。”

    掏出一块香喷喷的手绢,不胜哀愁地沾了沾眼角一颗珠泪。

    她总能说服他。温凌那点气也没了,只觉得她去国离家转眼都快一年了,有些家国之思、儿女之念也是正常,叹口气说:“不过是块石头,你好好说就是了,哭哭啼啼的干什么?”

    “谁叫你……谁叫你从不把我的话当回事?”

    “我怎么从不把你的话当回事?”温凌觉得有点冤,“也就你总有莫名其妙的要求,我还努力地满足你。”

    这要是萧翠灵之流,只怕都要给鞭子抽烂了。

    凤栖蛮不讲理:“那你凶巴巴干什么?你说不许,我也就断了念想了。反正我孤身一人,倚靠着你过日子,连口吃的都得仰赖你的恩赏,还敢跟你提什么要求不成?反正就是我命苦……谁都怨不着……”

    温凌饿得要命,但不得不先出门吩咐他的亲卫“去西头偏院第三间看看,是怎么样一块石头,没什么问题就搬过来。”

    回头抚慰道:“吃饭吧吃饭吧,少跟我撒泼。应州粮食不多,别等到没米下锅了才知道食物珍贵。”

    凤栖别别扭扭地坐下来又吃了几口。

    一会儿,温凌的亲卫来回报:“大王,那块石头有六尺余高,底部砌在泥地里还有二尺深。卑职几个实在搬不动,要安排民夫过来。”

    凤栖便又不吃饭了,搁下筷子,挂着脸斜瞟了温凌一眼。

    温凌皱眉道:“那就明天安排几个民夫来搬!应州城里又不缺民夫,多大事儿?”

    于是看见他那没过门的小娇妻重新拿起筷子,安安分分吃饭。他也暗地里舒了一口气,心里道:妈的,南梁的小娘子真是难伺候!

    第二天,节度使府就来了十数个灰扑扑的民夫。

    凤栖到有太湖石的那间院落远远地看了一眼,生气地说:“怎么连挖块石头都挖得那么呆板?老鼠刨洞似的!要是把这样好的太湖石挖坏了怎么办?!这批人不行,赶出去!”

    换了三批人,总嫌人家像“老鼠刨洞”,第四批她才终于满意了,说了句“可别像老鼠刨洞了”,中有一人抬起脏兮兮的眼皮望了她一眼,又垂下眼睑。

    她也就不言声地站在门口,看那块太湖石被挖出来,又被十几个民夫用绳索小心捆好,“吭哧吭哧”一点点抬出门,抬到她所居住的院落里。

    院子正中挖好了安放石头的大坑,摆正培土,一块六尺余高的太湖石昂然院中,大冬天的,上面只有枯黄的干苔,漏而透的石洞里,露出民夫们被汗水冲得一道一道污痕的面庞。

    凤栖说:“也太辛苦了,赏他们水喝,厨下的大饼拿藤筐装上,管够。”

    然后,又指了指其中一个:“那个人看着手脚利索,叫他进来,我屋子里不晓得哪个柜子里好像闹耗子,几个丫鬟总找不见耗子窝在哪里,还怕得要死,让他进来给我翻翻,省得我大半夜的还被耗子叫惊得睡不踏实。”

    靺鞨人不讲究内外之别,北卢人也不讲究。

    所以除了溶月听到主子这个命令有些皱眉之外,正屋里其他丫鬟婆子都没用觉得哪里不对,外头那些冀王的亲卫抱着长戈无聊地守候着,即便听见凤栖的吩咐也不感异常。

    而那个人跟着进了凤栖的屋子,溶月呵斥道:“你那脚太脏了!快在门口把鞋脱了。进来前洗手洗脸!”

    努努嘴指着门口的水缸。

    凤栖吞着笑,也不多说什么。

    那人看了她一眼,鞋脱了,露出一双灰扑扑的布袜,手也洗了,脸没洗。

    “脸怎么不洗?”

    那人声音很惫懒:“缸里的水还带冰渣子呢!太冷了,不想洗,除非小娘子你给我打点热水。”

    溶月气坏了:“你是什么东西,还指挥起我来了?叫我给你打热水?真是癞虾蟆想吃天鹅肉呢!”

    那人笑道:“就用点热水洗脸,也算不上癞虾蟆想吃天鹅肉吧?又不是想与你们家娘子成婚。”

    溶月柳眉倒竖:“你!回头我告诉我们大王去!仔细你的皮!”

    凤栖“噗嗤”一声,道:“溶月,前两天闹耗子的是我的里屋吧?你先带他进去,床底下先用掸子扫一扫。”

    溶月一直没发现屋子里有耗子,这会儿嘴一撇正要说点什么,恰又听凤栖和节度使府里专门派着伺候她的丫鬟们在说话:“你们到外头一个盯一个,看着那些民夫们。我这里的花花草草和鸟儿们,都是我的心肝宝贝。别叫他们吃东西时东靠西坐的,倚坏了我的花架,坐坏了我的兰草,吓坏了我的鸟儿。”

    又说:“屋子里有溶月呢,她是个仔细的,一个人在里面我也放心。”

    溶月腰杆子挺直了,嫌恶地看了那灰扑扑的民夫一眼,说:“那你先跟我进来吧,床底下脏,估摸着你的脸洗了也白洗。”

    里屋狭窄,凤栖进门后便把碧纱橱的门扇给关上了。

    她见那人真拿过掸子在清扫床底,扫出不少灰尘和蛛网,才对溶月说:“你别和他抬杠了,难得他乡遇故知,还没叙得成旧,倒把时间耗费在吵架上。”

    “故人?”溶月睁大了眼睛,“奴认识他吗?”

    她打量了那人一眼,觉得似乎有些眼熟,但从晋王府的小厮想到马倌,也再没觉得会是其中的哪个。

    而凤栖已经开始发问了:“高公子,你怎么会到应州来?”

    溶月心里开始把晋王府里一个一个姓高的下人罗列起来,但觉得哪个都不像眼前这个。

    而眼前这个人拍拍手上的灰尘,很严肃又很不讲礼节地坐在凤栖日常用的绣墩上,说:“军流之人,听命于并州节度使曹将军,往应州解送粮草。送达之后,也没能回去,只好在应州当此杂役。”

    溶月好像有些明白了,悄然看了看那个人的耳后:污黑的耳朵后面,隐隐有一团青印。

    “啊,是高……”

    凤栖“嘘”了一声:“知道就行了,别喊出来。”

    接着,她开始用吴语问高云桐:“那也是巧了,并州那么多军役,倒把这么艰险的活计分给了你?你好歹也是个读书人出身,曹铮难道就这点眼力见都没有?”

    吴语和官话大不相同,溶月顿时就成了聋子,只能在一旁站着。

    高云桐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亦是吴语回复:“这话倒冤屈了曹将军。当然,也要谢谢郡主和晋王。”

    他一脸污秽,但笑起来眼睛亮如晨星,不似底层民众的麻木畏怯:“晋王当年为高某修书给曹将军,所以我一到并州,不仅减免了四十脊杖的杀威棒,而且被曹将军延入幕中,做些文书,真正一点苦头都没吃。”

    凤栖奇道:“那你又是为何沦落到此?”

    高云桐沉吟片刻道:“郡主的家信,恕我僭越,第一道关卡就是被并州节度使核查,也就是我先读的。”

    大概见凤栖神色有些不怡,他再次打招呼:“非常时期,已经谈不上家书的隐私了。”

    “行吧,我能理解。”凤栖说。

    高云桐说:“一开始还看不出什么,直到‘米汤’一词出现了第三次,我就想起小时候和伙伴们玩戏法儿,用米汤在白纸上写字晾干,与白纸无异,但再用火烤一烤,就能显现出字迹。果不其然”

    晋王凤霈都没有发现的秘密,检查她信笺的高云桐发现了。

    “靺鞨的军力,两王的内斗,应州的险境,都看明白了。”高云桐很郑重地说,最后叉手一躬:“多谢郡主!身在曹营心在汉,为故国递出了最重要的消息。所以我和曹将军说,无论如何要找个机会到应州来查实冀王用兵只怕目标不仅于戈壁滩里的北卢皇帝,而察王幹不思更是野心勃勃的家伙。并州虽也做了些准备,毕竟还只是坚壁,没有调集更多的军力来准备对战。我劝过曹将军,这是不能忽视的大事,万不能以一纸协议,而对靺鞨门户大开。”

    凤栖松了一口气,几乎泪光都闪动在眼眶里:“有人知道我的意思就好!如今幹不思已经前往并州了,我心里也慌得很。我孤身在冀王身边,真正是如伺虎狼,不晓得哪一天命就送掉了。”

    她也很郑重地对高云桐说:“我想离开这儿,却不知道指望谁。”

    高云桐半晌没有做声。

    要离开应州,他自己都很难,带上和亲的公主一起逃走,简直是异想天开。

    但不答应,他无法面对凤栖此刻诚挚的泪眼。

    正在这样的纠结中,他们突然听见外头传来温凌的声音:“就是这块石头?劳师动众地运了过来?王妃在哪里?……”

    溶月第一个花容失色:“大王回来了!”

    第 63 章

    外头的丫鬟战战兢兢地回答温凌:“王妃说里屋闹耗子, 叫了一个民夫进去瞧瞧。”

    “闹耗子?”温凌显见得也不信,“大冬天的闹什么耗子?”

    然后便听见他伸手推门。

    溶月紧张得都哆嗦起来,喃喃说:“这可怎么办?!”

    郡主的闺房里进了个外男, 怎么说都说不通。

    她自进晋王府, 就有嬷嬷按照周王妃的要求教导奴仆,大儒之家的家训,自然首要是闺阁中的贞静, 所以溶月虽然是穷苦人家出身, 却也牢牢记得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原则,而家中来了男客, 理应都隔绝内外才是。

    凤栖没她那么慌, 但说不紧张也是假的。温凌多疑,如果对高云桐产生了怀疑,只怕高云桐命都要送掉在这里,她又该说什么来救他?

    正在紧张地思索中,碧纱橱的门已经被推开了,高云桐钻在她那张拔步床下,偏生蠢笨地露出半只脚袜子黑一块白一块的, 上面还有两个洞,一个洞露出脚跟,一个洞露出脚趾。简直是欲盖弥彰。

    “我……这几天晚上老是听见床下面有‘吱吱’的声音。”凤栖先解释道,“小丫鬟又听不见, 叫钻进去找一找又不大情愿,每次都说‘没有’,可是, 我不会听错的。”

    温凌斜睨着钻在床下的那只脚,问:“那现在找到了耗子没有?”

    眼睛眯了眯, 手无意识般握着他佩刀的刀柄,似乎随时会把刀拔.出来,剁掉某个人的脑袋。

    “找到了!找到了!”床底下那人发出兴奋的叫声,随后灰头土脸地爬出来,手里捧着什么东西还在发出轻细的“唧唧”声。

    连同温凌一起好奇起来,探过脑袋看那人手里:

    灰扑扑的手心里捧着几个粉红色的小肉团,还在蠕动,发出“唧唧,唧唧”的声音。

    “这是什么呀?”

    高云桐笑呵呵地说:“一窝还没睁眼的小耗子,藏在床底最壁角的地方,老耗子给打了一个洞做窝。刚刚,小的伸手给掏出来了。”

    特地往温凌眼睛下一伸:“喏,大王你看。”

    温凌退了半步,皱眉道:“好恶心的东西。”

    高云桐笑道:“其实干净得很,没见过日光,大补。都不用宰杀,浇上大酱和蜜汁,直接夹到口中,一嚼一声‘唧’,称为‘蜜唧’,味道很鲜美。”

    大家都想象无能,满脸异色。

    温凌说:“那赏你了,你赶快给带走!”

    高云桐弓着身子,一直傻呵呵笑眯眯的,说了一声“是”,又补了一声“多谢大王厚赐”,乐颠颠地转身就走。

    温凌一直怀疑地打量他,但见这个男人脏兮兮的,脸上的污垢似乎搓都搓不干净了,伸两根手指拈了粉红色小老鼠的尾巴对着光线观察,似乎在观察从哪里下口。

    这种人,除非凤栖发疯了……

    温凌急忙呵斥道:“带走,不许在我这里吃这些恶心玩意儿。”

    高云桐回身道:“可是王妃说别的屋子里也听见过耗子的声音,要不要小的再查一查。”

    “以后再说。我有事和王妃说,你不走是不是不要命了?”温凌急急挥手,示意他快点带着那恶心的玩意儿早点离开。

    凤栖说:“你先领今日工钱。现在大王有事,过几日空了你再来,捉住其他耗子,我一总给你开发赏钱。”

    “那王妃可不能赖了小的赏钱。”高云桐笑道,趁温凌不备,那双亮亮的眸子又看了凤栖一眼。

    因他的气定神闲,凤栖也毫无慌乱了,等高云桐离开,她伸手把温凌的斗篷解开,温柔但拒人千里的冷淡如旧:“大王今日回家好早。”

    温凌咂摸着“回家”这个词,心里微微的暖意,而后又有些犯愁,踌躇了一会儿方说:“确实有要事,不得不早来告诉你。前头传来的线报,我弟弟幹不思打输了。”

    凤栖心想:幹不思是打着往并州要粮的旗号南下的,并州又不傻,大好的粮草为什么要送给一个强盗?不过以南梁素来的孱弱,能把幹不思打败,节度使曹铮还算有两把刷子。

    她心里高兴,面色上淡淡的,点点头“哦”了一声。

    温凌说:“幹不思性子暴烈,打仗这些年,几乎没有输过,这次回来,只怕要暴怒了。你小心一些,轻易不要离开正屋的院落,更不要去花厅,免得给他迁怒。”

    凤栖倒不料他是来提醒自己的,她闪闪眼睛望着温凌:“察王会迁怒我么?你是做哥哥的,你不能护住我?”

    温凌微微叹息,最后说:“我当然要护住你。”

    “可万一……”她犹犹豫豫的,“万一他非要你做抉择,拿你们那里的仇恨来要挟你,你会怎么选?”

    最后,她垂下头,洁白的脖子低垂着,声音若有泪意:“大概……你是会放弃我的性命的吧?”

    温凌飞快地答道:“怎么可能!我若是连你也护不住,也枉担了这个冀王的王爵。”

    凤栖看了他一眼,含愁地说:“可是……我看察王性子是个刚硬残忍的。何况,大王不是说他一直与您不对付?”

    温凌面色凝重,好半日说:“毕竟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他再不对付,也不会太过分。你放心吧。”

    挑拨离间这种,凤栖是第一次尝试。父亲的妾室里有几个不安分的,会时不时阴阳怪气互相挑唆一下,她向来讨厌这种勾心斗角。晋王耳根软,容易疑虑;温凌爱狐疑,应当也容易疑虑。就是要小心,别把自己绕了进去。

    凤栖回忆着晋王府几个姨娘的作态,父亲最容易相信的是三姊凤枰的母亲邹氏,一副老实人的模样,每每皱着眉头,欲言又止,半日才说:“大王晓得,妾素来不是个爱搬弄是非的人,但这次的事在妾心里盘旋了许久,不说出来,唯恐伤了大王的公平之度,叫人暗自窃笑……”

    然后闭口不言,摇着头只说“但妾实在不愿做这个恶人,大王还是慢慢打听吧。”

    邹氏是坚决不会主动说出搬弄是非的话的,但话里话外、明指暗指,一定会叫晋王凤霈朝哪个妾室身上去想,最终也必然是凤霈“自己”发现了实情,气得发作一番,冷遇一顿。

    邹氏以中平之貌受宠,连着凤枰都是周王妃信赖的庶女,其母之功大焉。

    凤栖乖顺地点点头:“如此就好,我自然笃信大王。上回察王对我态度也还好,夸了几次说我长得好看。”

    她羞涩地一笑:“在我们大梁,轻易不夸女子的容貌,总叫人觉得轻浮;不过大王所在的靺鞨,人情世故最是率性爽朗。只是……叫我有些不好意思。”

    温凌不由斜眸看了凤栖一眼。

    她羞涩的时候面带红晕,垂下脖子只看见线条精致的下颌和长长的扇子似的睫毛,既叫人怦然心动,又叫人很不放心。

    他觉得喉咙口干涩,咽了一口唾沫说:“我叫他不要说这种话了,免得你尴尬。”

    “不不,兄弟之间,不要为这样的小事闹别扭。”凤栖显得很贤惠的模样,“察王打了败仗回来,心情肯定不好,若是拿大王撒气,大王也多担待着他一些罢。他这次,是折在了并州节度使的手中?”

    温凌一直在脑海里想着上次花厅里幹不思喝酒评价凤栖的场景,那酸溜溜的语气,他当时就很不舒服,现在自然也是越想越不舒服。

    随口就回答了她:“不是并州节度使。并州这次派遣了郭承恩迎战察王幹不思。是郭承恩打败了幹不思。”

    说完,他觉得自己有些嘴快,狐疑的神色立刻又飘向凤栖。

    凤栖果然瞪大了眼睛:“啊?郭承恩不是死了?”

    温凌冷笑:“上次那脑袋不是郭承恩的,我不信你真的没看出来。”

    凤栖撇嘴不说话,半日才说:“你事后诸葛亮,我也不好辩白什么了。既然郭承恩还活着打败了察王,上次的脑袋自然不是他的。至于这里面弯弯绕的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晓得了。”

    她坐到窗边,掏出一块手绢沾了沾眼角,又是半日才说:“大王,妾已经明白你今日来的意思了。我一会儿就梳洗打扮,等待你的赐死。女人家命苦,百年生死哀乐不由人,谢谢你一向对我的厚爱,我要怨……也只怨上苍吧……”

    哀哀地啜泣起来。

    温凌一直最讨厌女人哭,但今日竟然挓挲着手毫无办法。

    他闷了半晌才说:“我哪一句说要赐死你了?我从头至尾只是提醒你别招惹到幹不思。南梁毁约,也不干你的事。我……总能护你周全。”

    抚着她的肩头想再安慰她几句。然而她那哀伤而不泛的样子实在叫他心里酸楚,前所未有的感觉心脏像被揪起来似的难受。

    温凌赶紧深吸一口气,先离开为上:“你别瞎操心了,听我的吩咐就是了。我说到的话必然是能做到的。”

    离开她的院子,才被寒冷的风吹得清醒了一些。

    温凌心道:幹不思这次是怒气冲冲而来的,大概从来没有打过这样失败的仗。他本来也不同意南梁和靺鞨的协议,当时刘令植在勃极烈会议上提出与南梁合作的时候,幹不思与他的舅舅就是反对声最高的。这次上了南梁一当,必然主张撕毁协约,要撕毁协约,必然先拿作为人质的凤栖开刀。

    他心里不胜烦愁,天知道能不能说服幹不思。

    稍倾,又想起了凤栖的话,想起幹不思点数粮草那天,喝了些小酒,笑眯眯地挤兑他:“其实阿哥也不用说什么睡没睡的,女人嘛,细皮嫩肉的,长得还不错,你留着睡睡也无妨。……”

    他突然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起来:这是他幹不思的嫂子,他凭什么评头论足的,还谈论他温凌的床.事轮得着他谈么?!

    温凌顿时面色一凛,问身边的亲卫:“察王幹不思到哪儿了?”

    亲卫忙回答:“察王带着残部到了应州城外了。”

    温凌说:“跟他说,败军之将不足言勇,不要带进城低了我的士气,就在城外驻扎吧。我给他在应州找了几十个漂亮的小娘,叫他先到花厅来和我谈事儿,谈完给他接风洗尘,那些漂亮的小娘子们任他折腾撒气。”

    第 64 章

    幹不思一进花厅就开始嚷嚷:“南梁就是个骗子!说好了给粮草, 结果给了点塞牙缝的粮;说好了杀郭承恩,结果送过来一个死囚徒的人头充数;说好了与我们协作,结果打仗打仗不灵, 就会拿个宗室的娘们儿哄你, 骗了咱们的人拼死拼活打了土地白送给他!”

    迎面看见温凌立在花厅正中,他愣了片刻,又揎臂捋袖地嚷嚷:“阿哥, 你说我说的是不是?!”

    温凌说:“八成都没有说错, 但我不会被南梁哄住的。”

    幹不思说:“那如今南梁欺骗属实,还与我为敌, 你不会再信他们了吧?叫我说, 我上回是人马太少,咱们这回两支队伍合攻并州,别说那就会吹牛的郭承恩,就是南梁所有能打的男人都上,都不是我们的对手!”

    温凌冷冷淡淡说:“父汗的目标是打下并州么?”

    幹不思说:“多打下点地盘总归挺好,南梁那么富庶,咱们往北捉拿北卢皇帝, 要是缺粮、缺人、缺武器了,只管往南边取用就行了。”

    温凌说:“你把人家打了,抢了,人家还乖乖听你的, 一应好东西任你取用?南梁虽弱,也不是傻子。”

    “你看涿州……”

    温凌冷笑道:“你说其他也就罢了,还有脸说涿州?涿州幽州民众已经反抗了几回了, 打着为伪帝报仇的旗号,悄悄杀了好多靺鞨的守军。你不是紧急派人回救了?左支右绌的, 倒是取用了什么好东西了?”

    他得到的消息:幹不思后来发现涿州幽州已经陷入无休止的巷战中无法自拔,管理不了,反而耗费兵力,等于这块地盘已经丢了,只能烧杀抢掠赚了一番后,北上云州想和温凌抢功。

    幹不思嚅嗫了一下:“那是我太匆忙,没有把涿州幽州清理得干净。”

    “已经血流成河了,给你杀得够‘干净’了!”温凌毫不客气,“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理天下!民心向背的道理,可和你在白山打猎、黑水捕鱼是不一样的。”

    说完,他自己愣怔了一下,这话,好像是凤栖说过的?

    幹不思才听不进去,冷笑道:“阿哥,你不用解释了,你喜欢那南梁的小娘们,我早看出来了!南梁也就是拿准了你这一点,送个娇滴滴的美人儿给你,叫你昏头!”

    温凌顿时大怒,用力一拍桌子:“扯淡!你什么时候看见我为女人昏过头?攻打幽州的时候,我睡过的北卢二大王的侧妃都给我杀了。她是长得不如这位么?只不过我们和南梁还没有撕破脸,不值当这么做罢了。”

    幹不思冷笑道:“我可信不过你。你要想自证,不妨把这娘们交给我,我保证不碰她一指头。我有的是办法联系南梁,叫他们明白情势。只要南梁真的顾忌她,肯乖乖听我们的话,等打完北卢,你再和她成婚;同样,若是南梁不肯合作,我觉得你也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杀了这个和亲公主祭白山黑水神,神明一高兴,一定会保佑我们打个大胜仗的。”

    “胡说八道!”温凌呵斥他,“就算我没和她祭神成婚,她也是你嫂嫂。交给你?”

    他眼睛眯了眯,陡然想起凤栖说过幹不思在她面前的轻浮言语,酸溜溜的滋味立刻从胃底漫上来。

    幹不思粗豪好色,谁晓得他心里在想什么?

    幹不思又是事事要与温凌争夺的性子,两个人明面上勉强过得去,暗地里已经互不顺眼很久了,温凌信赖凤栖都比信赖他这个弟弟要多。

    温凌说:“你别闹了,心情不好,就听听曲子,睡睡小妞。我从应州教坊司给你找了十几个漂亮的,随你晚上怎么折腾,折腾爽快就好。”

    幹不思似乎比他还愤怒,一下掼了手中的茶杯:“你这是瞧不起我?怕我跟你似的见色起意,对南梁那小美人儿动了心?我告诉你,她现在就是脱.光了站在我面前,我也不会觉得她比教坊司那些表子高贵多少,值得你这么呵着护着!”

    他彻底激怒了温凌,温凌毫不客气一巴掌就抽在弟弟的脸上:“你混账无礼!”

    幹不思就地旋了半圈,懵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顿时跟一头熊似的扑过去,拳头亦捣了上去。

    温凌挨了他几拳,但也狠狠揍了他几拳。两个人都是鼻青脸肿地被各自的亲卫拉开劝解。

    温凌擦了擦鼻子里血,狠狠“呸”了一口,指着幹不思说:“你给我滚!应州是我打下来的,轮不着你在这儿撒野。你顺带把幽州涿州也还给我,你滚回中都去,和父汗撒娇诉苦,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幹不思把鼻血抹了满脸,看上去凶悍而可怖:“回去就回去!我一门心思要帮你,你却不领情,我叫父汗给我评评理去!你为了一个娘们儿,偏信南梁,畏缩不前,坏了父汗的好事,哼哼,你等着吧!”

    温凌一茶杯砸过去。

    幹不思一偏头躲开,茶杯砸在窗棂上,吓得窗边挂着的那只黑漆漆的鹩哥扑扇着翅膀飞腾起来,“嘎嘎”一阵乱叫,又突然学着幹不思用靺鞨语喊“祭白山黑水神”,喊了几遍,又学温凌的腔调:“你混账无礼!”“你混账无礼!”……又一连来了四五遍。

    幹不思伸手去逮鹩哥:“妈的破鸟也敢猖狂!”

    鹩哥左飞右飞,吱哇乱叫,惹急了又把“你混账无礼!”骂了幹不思几遍。

    温凌甩开亲卫,从身后把肥壮的幹不思一抱甩开:“我的人你不许碰,我养的鸟你也不许动一指甲!我的东西就是我的!谁也碰不得!”

    幹不思一个屁股蹲坐在地上,看着哥哥那要吃人般的暴怒之色,终于平静了些,胸口起伏,不敢动手回击了,但嘴巴仍不饶人:“你别就以为别人要抢你的东西……你阿娘去世之后,我阿娘难道对你不好?偏生你觉得满世界都欠了你的似的……”

    眼见温凌又要寻东西来砸他,幹不思一打挺起身,拍拍屁股说:“我不陪你发疯!你看不见父汗的旨意,只怕九头牛也拉不回你。我这就回中都去!幽州涿州你自己慢慢收拾吧!”

    出门后瞪了那鹩哥两眼,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回身道:“说好的教坊司娘们儿,什么时候给我?我憋坏了!”

    “滚!”

    幹不思目下实力不敌,只敢放了几句狠话,气呼呼地离开了。

    温凌坐在椅子上,气得胸口起伏,两个人打得狠了,他的鼻子还在不断地流血,男人又没有用手帕的习惯,先用袖子擦鼻血,后用衣襟撩起来擦,很快身上就遍是血污了。

    那只鹩哥也吓坏了,在鸟架上不停地乱飞,一会儿学乌鸦叫,一会儿学鸽子叫,一会儿学喜鹊叫,一会儿又不停口地骂人鸟儿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张着嘴,一条黄色的小舌头跟着话音颤动着,发出不同的声音。

    温凌对鹩哥道:“你也闭嘴!本来听你吟吟诗,唱唱词的,结果天天来我这儿骂人。你也滚回去,我对你也仁至义尽了。”

    起身又擦了一把鼻血,然后把鸟架摘下来,仔细看了看鹩哥并未受伤,才舒了一口气,出花厅就往凤栖所在的正院而去。

    他一身血的模样出现在凤栖面前,凤栖自然是惊得叫了一声,颤着音儿问:“大……大王这是怎么了?”

    扭头吩咐溶月:“愣着干什么?赶紧打热水去。”

    温凌举了举手里的鸟架,强笑着对她说:“没事,就是流了点鼻血。鸟儿给你带回来了,你教它点好的,天天在我那里骂人,听着真膈应……”

    等溶月的热水手巾送过来,他接过擦了擦脸上和手上的血,又宽慰凤栖:“真没事,鼻子出血,皮外伤。你不用那么担心地看着我。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幹不思被我赶走了,赶回老家中都去了。他想对你无礼也不可能了。”

    凤栖接过手巾,在盆里涮干净,踮起脚仔细把温凌鼻翼缝隙里的血痕擦尽,嘴里埋怨着:“这是干什么?难道你这么大的人还打架不成?”

    温凌今日其实很灰心丧气,尤其被幹不思戳到了心里的隐痛,人前憋着一股子刚硬气,这会儿却突然心胸口酸软,伸手握住凤栖又软又滑的小手,几乎带点哽咽:“你不晓得我说不出来的苦……”

    凤栖被他握着手,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心里别扭得很。但见他少有的脆弱的神情,想起何娘子和父亲凤霈相处的时候,也常有这样冷冷淡淡却解语花一样的温柔父亲之爱重何娘子,起先或还有看重色艺的成分,但后来就全然是被她的善解人意迷恋了,像呵护心头上最娇嫩脆弱的花儿一样,把何娘子呵护在心尖尖上哪怕何娘子永远是那种若即若离、似爱不爱的,凤霈也一辈子痴恋她。

    凤栖忐忑着,准备也试试。

    她柔声说:“我晓得,人都有说不出口的苦楚。人虽看我是个金尊玉贵的郡主,其实我亲娘卑微,我自小被人家瞧不起,心里就暗暗起誓,一定要什么都比人家好,绝不给自己、给我亲娘丢脸。”

    温凌同病相怜地说:“我也是……”

    “你也……”

    “我阿娘,也出身卑微,而且很早就去世了。我也很小就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做我父汗最优秀的儿子,打最漂亮的仗……”

    他有些忘情,伸手来环抱凤栖:“凤栖……”

    凤栖巧妙地闪开,到溶月手中的银盆里涮洗血污了的手巾。

    她听见背后他的脚步,有些踉跄,有些犹豫,他内心的卑微已经全然被她激发了出来。

    但她还要自护,不能让他误以为“郎情妾意”,不能让他“情不自禁”。

    凤栖转身说:“我姐姐也就是我亲娘每每痛苦而无人诉说之时,就喜欢弹琵琶曲解郁。音乐结束,或许会痛哭一场,然后疲劳极了,但睡一觉起来,第二天一切又都好了。你……想不想听一听?”

    温凌当然点点头。

    凤栖眼神示意溶月把脏水端出去,而她自己阖上门窗,给他一个安全幽暗的环境,然后抱出琵琶,弹了一曲《琵琶行》。

    浔阳江头,失意之人最怕这样宛转入魂的曲调。

    到了最后几句,凤栖低低的吟诵也断断续续随调子响起: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

    她双目含泪,百般自伤藏于曲中。

    但一双清亮的眸子仍会悄然打量面前那个人。

    温凌初始颓然地散坐在官帽椅上听音乐,而后触动情肠,突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面庞。

    他指节修长,关节凸出,甲缝里还有血迹。

    俄而,晶莹的星星点点从他指缝中渗出,而他的肩膀也随着无法遏制地抖动起来。

    凤栖手指在琵琶弦上当心一画,收住最后一个尾音。

    “江州司马青衫湿”,她却不会沉溺于自己的曲子,只是冷静地观望。

    她放下琵琶,掏出自己带着蜡梅暗香的手绢,远远地递给温凌,声音温柔:“大王,一个人好好休息一晚,明儿早上,什么都好了。”

    温凌也不愿人看见他的狼狈,拭了拭泪,垂头道:“嗯,今日我狼狈,你忘了我今日这副样子。”

    凤栖点点头:“好。”

    起身开门,见外面天色暗了,特意对外吩咐说:“不忙着点灯,还有一点微霞,到处明晃晃的就没有那种美了。”

    温凌朝外一看,天色昏暗,但红霞满天,缤纷如画卷一般。心中越发感激凤栖的解意。

    第 65 章

    凤栖只让溶月一个人伺候, 摒绝其他丫鬟之后,溶月看着她把鹩哥摆在里屋的桌子上,好奇地问:“天都黑了, 娘子还打算逗一逗这只鸟?”

    鹩哥今日目睹了一场打架, 而且还殃及它,一直有点紧张,翅膀不停地颤抖着, 张开嘴发出各种怪声儿。

    凤栖轻轻抚摸鸟儿的羽毛, 给它喂水、喂食,近乎一个时辰的耐心照料, 才平复了鹩哥的情绪。鹩哥开始学人话, 南腔北调都有。

    溶月听得笑起来:“这鸟儿真笨,刚刚是在学打嗝么?然后又夹了一句诗。然后呢,叽里咕噜那一串是什么?”

    凤栖说:“这是靺鞨话,它在骂人‘混账无礼’。”

    溶月越发觉得好笑:“这鸟儿也是成精了,其他的学不会,骂人倒学得快。哎,你来一句‘无耻小贼’!”伸手抓了一粒熟豆, 逗引这鸟。

    鹩哥吃了豆,果然开始用靺鞨和汉语夹杂着骂人,一会儿是“混账无礼”,一会儿是“无耻小贼”, 一会儿又学着凤栖哀戚的声调,突来一句“凄凄不似向前声”。

    凤栖也笑了一会儿,但接着止住了溶月继续教鹩哥那些贱贱的骂人之语, 而是说:“别闹了,我有正经事。”

    溶月道:“逗鸟还有什么正经事?”

    凤栖不再理她, 而是专心地听鸟叫,然后重复了几遍“混账无礼”,像问人似的问鸟:“还有呢?”

    鹩哥扑扇着翅膀,果然又说了一串溶月听不懂的话。

    溶月打了个哈欠:“果然是鸟语呢,听得我都想睡觉。这学的是冀王和察王么?调儿有点像。”

    凤栖点点头,自顾自用眉笔沾着螺黛在一张小花笺上写着什么。写了一串儿,又用其他言语逗引鹩哥说话,若听到什么要紧的,就赶紧在花笺上记下来。

    溶月伸头一看,自己先吃了一惊:“这……这是什么?”

    凤栖说:“这确实是鹩哥在花厅里学的冀王的言语。今日他们兄弟争吵,刺激到了鸟儿,学得格外多,也格外激烈。”

    小花笺上记录的只是只言片语,但连起来已经能够看出一点意思了。

    “南梁欺骗属实”“合攻并州”“南梁那么富庶,只管往南边取用”“涿州幽州民众”“为伪帝报仇”……

    有时候还来几句:“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理天下”“你喜欢那南梁的小娘们”“叫你昏头!”

    后面记下来的几个词更叫人心惊:“和亲公主”“杀了祭白山黑水神”。

    溶月脸色都发白了:“这……这是他们用靺鞨语商量的事?要……要……要……”

    杀掉和亲公主祭神,在溶月看来是匪夷所思,但靺鞨人又不讲究仁恕之道,也未必做不出来。

    凤栖又仔细看了看那张花笺,然后揉成一团丢进了火盆里,看着花笺腾起了胭脂红的火焰,又化为一团灰烬,才说:“只言片语,东鳞西爪的,不能完全作数。”

    溶月已经快哭了,什么都比不上此刻的恐惧:“是呢,是呢,肯定不会发生的。和亲公主是两国交好的象征,哪有杀了和亲公主的?两国交兵还不斩来使呢,何况哪有人拿女人撒气的?……”

    自己说话安慰自己,说了一大串,才把自己安慰好了,又担心地看着凤栖。

    凤栖面色凝重,但比溶月镇定多了,她抚慰地点点头:“溶月,你说得对,刚刚说什么‘杀了祭神’之类话的,都是察王幹不思,冀王说的是‘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冀王还是头脑清醒的人,暂时不会这么做。”

    但是她更明白,冀王温凌只是“暂时”不至于这么做。

    郭承恩一次又一次地欺骗温凌,甚至打退了前来并州进犯的幹不思;南梁却不肯听话地杀掉郭承恩,以表示忠心于盟约。兄弟俩的争执大抵也是因此而起。

    从眼下看来,温凌暂时不愿扩大战事,不愿与南梁撕破脸为敌,也不至于杀掉她这位燕国公主表示决裂;但幹不思回到中都告状,勃极烈会议会如何决策接下来靺鞨的战略却是未可知的,如果权力极大的勃极烈会议决定要与南梁决裂,温凌愿不愿意又算什么?和亲公主一条性命又算什么?

    凤栖想:溶月就是少读了两本书。的确,和亲公主绝大多数都是两国交好的象征,所以绝大多数确实是善终的;但并不是没有例外,唐代的宜芳公主和静乐公主,出降奚与契丹,在两国叛乱之后均被杀了祭天祭旗,十来岁的豆蔻年华已然惨死于别国大漠之中。

    她为什么还怀着希冀在这里呆着?像萧翠灵一样期待“他有三分真心”?

    凤栖压低声音对溶月说:“溶月,你要有准备,此地不能久留,我们只要一有机会,就必须逃出去,逃出去还有活路,否则就是任人宰割。”

    溶月声音都颤抖起来:“可是逃出去……我们两个没脚蟹,怎么可能做到?”

    “事在人为。”凤栖说,“留在这儿有风险,逃出去也有风险。可是留在这里的风险是我们毫无自主之力、只能倚靠温凌或许会良心发现,可想想萧翠灵,就知道这有多渺茫;离开的风险虽然更多、更不可控,但车到山前必有路,能走自己选的路,我死也心甘情愿。”

    “可是……可是……”溶月“可是”了半天,终于发觉凤栖的话无可辩驳。

    她最后只能问:“可是我们有没有逃出去的方案呢?”

    “现在还没有。”凤栖说,“只能让节度使府再闹一回耗子了。”

    “啊?”

    凤栖说:“那姓高的小贼挺聪明的,上次挑选民伕搬太湖石那次,我不是一直说‘老鼠刨洞’嘛,果然他听进去了,那天选进府干活,就在褡裢里带了一窝小鼠进来。估计这天杀的还在我床底下刨了一个耗子洞,放了几只小耗子。”

    想到那小贼,她撇撇嘴:“这几天大概小耗子饿了,天天晚上我都能听见耗子‘唧唧’地在我床下叫。”

    有点气,又有点好笑,这个高云桐看着是个读书种子,哪晓得做事不拘绳墨,颇能使坏,害得她这几天真的都睡不好,但寻他来一回不容易,只能先忍着,以免借口用完了。

    第二天,凤栖又带着溶月出门骑了一回马,冀王的亲卫跟着保护和监督她,亦只能耐着性子跟着她到处逛集市,看着她命溶月扯了两匹红绡,买了香粉胭脂,接着又是各种零食、首饰、衣料,买个没停。

    亲卫们伺候得不耐烦,心里大概都在暗道:这南梁的小娘子真是一个小女人,实在是太败家、太难伺候了!

    到了一座寺庙边,凤栖下马说:“我要拜一拜佛。”

    摇着马鞭:“你们一道进去?”

    亲卫们面面相觑,最后说:“王妃,我们信奉白山黑水神和萨满,不信那些佛啊、菩萨啊、罗汉啊的,也不会拜。您就自己进去吧……我们在外面等候。”

    凤栖不置可否,在山门口买了好些香烛香油之类的,瞥眼见那些亲卫很谨慎地把寺庙各个出口都把守好了,也不多言,只是示意有些慌乱的溶月镇定一些。两人进寺庙,把每一座厢房都看了过去,有些灰心,问寺庙的主持:“方丈,这座寺庙有其他出口么?”

    方丈在她进门时已经知道是靺鞨的王妃,自然很是冷淡,“阿弥陀佛”了一声才说:“女施主,大军已经洗劫过鄙寺一回了,想必对鄙寺十分熟悉。有没有其他出口,您不晓得?”

    凤栖叹了口气说:“我……我也不意他会如此无礼。”

    到大雄宝殿给供奉的佛祖上了三炷香,又捐了香油,在缘簿写了一个数字,而后说:“今日骑马出来,没有带足够的铜钱,明日遣家人送过来。”

    方丈很冷淡地说:“不用了。”

    凤栖很认真地看着他:“方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老方丈大约看出她眼中满满的机心,但又不知道她是何意,好一会儿才说:“是。”

    凤栖又说:“信女乃是和亲靺鞨的汉女,身世沉浮,不由自主。如今可能登上寺中浮屠塔,南望家乡,遥祝亲人安康?”

    老方丈的态度好了很多,叹息一声,亲自把凤栖带到浮屠塔下。

    城里这座寺庙建在一座高坡上,浮屠塔建立在高坡顶端,是除了城墙望楼之外视野最远的地方。

    凤栖好一会儿才爬上那座高高的木塔,西风吹过塔上铃铎,发出叮叮当当的清音,一群群飞鸟从云天飞过。

    这是冬日难得的晴日,阳光照耀着这座刚经历兵燹之灾的城池,城中尚有被焚烧的民宅升腾着滚滚黑烟,亦有靺鞨人习惯用的帐篷把持着各个路口,也有跨城而过的河流,两岸有些商肆,也有些画舫,是靺鞨士兵们晚来寄情的“宝地”,歌伎们会强颜欢笑献上姿色,供士兵们泄.欲。

    城外是大军主要的驻地,从高塔上看去,隐隐觉得和之前在城墙上看到的不大一样,好像网城散开,而帷幄变少。

    凤栖心道:难道他又准备动兵?大冷的天往北去搜寻北卢皇帝很辛苦,云州又打不下来,但是往并州去抢掠想来就容易多了。

    一会儿,一个小沙弥上到塔顶,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女施主跟从的那些靺鞨士兵在催问了,说日暮之前必得请女施主回到府里,不然他们的主人会发怒。”

    凤栖亦双手合十回礼:“信女晓得了。今日前来拜佛,心虽虔诚,惜乎时间太短。想在贵寺求一尊佛像,我自买些香烛回家供奉,也为应州死难的人们祈福了。”

    小沙弥眨巴着眼睛,等凤栖下了塔,自把她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方丈。

    老方丈思忖了一会儿,说:“寺中有寄名的金漆佛像,城中确有死于兵燹的人,她既然有这个心愿,就替她满足吧。”

    于是乎这日温凌回到节度使府,看到凤栖屋子里香雾缭绕,劣质线香散发出的味道熏得人眼睛酸。

    温凌问:“这又是哪一出?”

    凤栖说:“我信佛,你不知道?”

    信仰不同,是个讨厌的问题。

    温凌皱着眉说:“太难闻了。”扇了扇鼻子前的烟雾,转眼看到佛龛前还供奉着蜡烛、莲花灯和香油,又问:“这又是干什么的?”

    凤栖说:“敬佛要点长明灯,莲花灯里用香油,要日日夜夜不能断绝,所以我带了不少香油来。”

    努努嘴,大大方方地展示给他香油、香烛的位置。

    温凌说:“北卢也信佛教,但我们靺鞨是不信的。在应州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以后你跟我回靺鞨中都,这些都要丢掉,也不能提及。祭白山黑水神的流程你要清楚,萨满唱歌的仪式你也要清楚。”

    凤栖看他认真的样子,“噗嗤”一笑,推了他一把说:“行了,晓得了。大男人这样聒噪。”

    娇媚嗔怪的模样叫人又气又心动。

    温凌上来一把搂了她,带着胡茬儿的面颊蹭在她的脸上,笑嘻嘻说:“要做我的妻子,祭祀的礼节怎么能不懂?”

    侧过来亲她的脸蛋,不觉兴动,又想亲她的嘴唇。

    第 66 章

    凤栖用手挡住了他的嘴唇, 嗔怪说:“今日可是十五,是我斋戒的日子。甭管你信不信,我是笃信佛法的。在应州我既然拜了佛, 就要守斋戒的规矩。你看今晚的饭菜, 这半边是你的,那半边是我的。”

    温凌扭头一看,桌上果然半边是素菜, 半边是他爱吃的各种肉食。

    他笑道:“真是麻烦!”

    凤栖冷脸看他:“这就嫌麻烦了?斋戒之日还有规矩呢。”

    温凌说:“我知道, 戒肉食,戒酒, 戒色。”捏了捏她的鼻子, 笑道:“我也没有急色鬼一样吧?”

    然后又摸了摸她的脸,说:“我对你好不好,你看得清楚,现在我都是随了你的,但到我们祭神合卺之后,你得乖乖从我。”

    凤栖垂头笑道:“讨厌。”

    但看他一脸正经,她又羞涩地转过脸, 红着脸蛋儿一笑:“你对我好,我心里都明白。我对你好不好,你难道就没数么?”

    温凌心里柔柔软软的,点头笑道:“我当然明白你的心意。所以我也一直叫你不要怕, 我会好好护着你。一个男人家,如果连心爱的女子都保护不了,也是枉为英雄。”

    凤栖笑容褪去, 渐生哀愁。

    在温凌问了好几遍“怎么了”之后,她才说:“其实, 我知道你的为难。你那弟弟察王,对你有觊觎之心,对我也不怀好意。上次听你说他回中都了,我就特别怕他会就此中伤你。”

    她顿了顿,越发眉梢蹙如远山,长吁短叹之后说:“大丈夫当心怀天下,若是你真的为难,也不必时时顾及我。我想好了,只要你肯留我一条命,让我在应州的慧能寺带发修行,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说完,垂了两颗泪下来。

    温凌说:“凤栖,我知道幹不思回去势必会告状,我父汗比较宠爱他,他这些先入为主的说法对我是会有害。但是,我父汗信赖的汉臣刘令植一直很为我说话;我这里也想了一条妙计,可以堵住悠悠众口。”

    凤栖对刘令植这个名字很是好奇,同时也对温凌的妙计很是好奇。

    温凌看她眸光闪动,笑着又揉了揉她的脸,说:“想知道我的妙计是什么?不妨告诉你,让你放个心罢。我已经调集了最骁勇的士兵,准备明日就拔营,不攻城略地,就一万人的飞骑奇袭忻州南、并州北、郭承恩的驻地。先狠揍郭承恩一顿。等这仗打赢了,就有了和南梁谈判的资本。”

    奇袭之计在于快,所以他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只等明日出发。今晚告诉凤栖也没什么要紧的。

    凤栖内心一惊,他想要谈判什么?还想要燕云十六州更多的地盘吗?但是现在他给不给南梁燕云十六州,已经根本不是南梁能控制的;如果他还是想要岁币、粮草,抑或郭承恩的人头,也是常规的要求,不知道何谓“妙计”?

    所以她故意傻乎乎问:“你要谈什么呀?”

    温凌说:“我要借这次和谈,逼南梁皇帝禅位。”

    凤栖惊得张开了樱唇,好一会儿才问:“禅位给谁?”

    “给你哥哥呀。”他笑着捏她的脸蛋,手指抚过她的嘴唇,见她眨巴着眼睛,睫毛像小扇子一样,不由更为自己的妙计自豪,继续说,“南梁皇帝不地道,我父汗自然很生气,但是换一个皇帝也能解气。再者,凤杞是你亲哥哥,又很疼爱你,为了两国可以继续和谈,对你总会更客气一些。”

    那么,幹不思想要杀凤栖祭天,只怕勃极烈会议就不会同意了,毕竟杀了一个和亲“公主”,于国家并没有很大的好处。再者,凤杞的懦弱无能早被温凌看在眼里,将来搓圆捏扁更加容易,他温凌无论南进,还是北进,都更有把握南梁会听话。

    凤栖睫毛乱闪,紧张地思考着这件事的利弊。

    温凌摸了摸她的头,笑道:“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放心吧。”

    凤栖眼含泪水,好半晌说:“谢谢你,我也无以为报。”

    温凌心下满足,笑道:“等我这一仗打赢了,你就以身相报吧。”

    凤栖脸一红,坐下默默吃饭,吃完后才说:“上次找了那个民夫把我床底下的耗子捉掉了,但我昨儿发现我的几件新衣明明放在藤箱里,也被耗子咬坏了。好好一件最贵的石榴红罗裙,就这样不能穿了。我还想请那个民夫过来彻底查一查我的屋子,干脆把这些耗子都处理干净了。”

    温凌已经满脑子开始考虑他狠揍郭承恩的事了,所以边嚼着肉边说:“可以,你看着办,进门时务必让人好好搜查那个民夫,不许片铁带进门。”

    节度使府外是他的亲卫,里面是一群丫鬟婆子,他还真没什么好担心的。

    因为知道凤栖今天斋戒,他吃过饭就又去花厅了。

    凤栖像往常一样,精致优雅地梳洗、焚香、点茶。然后,拿出绒布袋子里的琵琶,细细擦拭了一遍。

    里屋只需要溶月服侍,她问:“怎么,娘子今晚准备弹一曲?”

    凤栖摇摇头:“这里这么多东西,不可能都带走。我已经把他给的首饰都熔了,做成了一些金叶子,连着上面的珠宝,我们缠在腰里;再带一把小匕首防身。姐姐留给我的琵琶,实在太大了,可是我舍不得丢下。”

    溶月张大了嘴,好一会儿才压低声音问:“这……这就要走啊?我还没准备好呢。”

    她掰着手指:“您想想,冬季的衣裳各两套,里面换洗的亵衣各三套,梳头的梳篦,洗脸的手巾,沐发的膏泽,浴身的澡豆,您喝茶的一套茶具,吃饭的一套银碗筷……”

    她没有数完,凤栖已经有些哀伤:这是她势必与旧生活做的一个诀别吧?

    从汴京出来,她的精致已经越来越少,以后大概还会越来越少。

    凤栖终于打断溶月的絮叨,说:“还要准备什么?我们两个人,大概率要靠腿,东西越少越好。现在温凌要点兵打仗,是他最忙的时候,一般这个时候城外驻军拔营,也是动荡的时候,只要能混出西门,往黄花梁里逃去,除非他攻打郭承恩打一半就认输,否则势必不能分.身回来。这样的好机会只有一回。”

    温凌的飞骑军队是第二天上午出发。早晨,凤栖冒着露水在二门等他。

    见他已经穿上了铁黑色的浮图甲,披着便于在雪野中隐藏的素白狐毛斗篷,高大得宛如一座铁塔。凤栖斟了一杯酒过去,自己先喝了一口,把剩余的大半盏酒递给了他。

    温凌接过酒,毫不犹豫地一口灌了下去,然后和声说:“快则六七日,慢则十来日,我就会回来。”

    “一定要平安回来!”凤栖说。

    温凌点点头笑道:“一定会平安回来。我回来那天叫人提前通知你,你穿那条红罗裙和大红羽缎的斗篷来迎接我。”眼睛里俱是期冀。

    凤栖垂头浅笑,而后又说:“一个人在这座城里,还有点怕呢。”

    温凌说:“不必怕,我的亲卫队留了三分之一在这里护着你,虽然比平日人少,但他们可以以一当十,保护你不成问题。城里步军也基本没用动,还驻扎在城中巷道和城外四座门边,城里如有草民动乱,片刻就可以处置好。城外人虽然少了些,但目前也不会有人过来攻打城池,他们看到不对,进城闭守,以应州城的坚固,守一两个月不成问题。那时候我早就回援了。”

    凤栖乖巧地点头笑了笑,“嗯”了一声,说:“那不耽误你出兵了,旗开得胜吧!”

    温凌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蛋,铠甲的护袖很长,缘着厚厚的银狐皮毛,拂得她的脸痒痒的。

    温凌没有沉溺于她柔滑的肌肤很久,而是肃穆了面容,挥了挥手,带着一支近卫离开了应州节度使府邸。

    凤栖等到下午,外面兵马喧嚣的声音彻底安静了,才叫溶月:“你出去看一下,留在节度使府的亲卫是不是少了三分之一?布防哪些地方人最多,哪些地方人最少?看明白了,就和他们说:‘王妃屋子里的耗子又闹得厉害,上回大王同意叫民夫再捉一回耗子的,那会捉耗子的民夫就睡在军市旁的营帐里’。”

    溶月把她的话重复着,大概是太紧张了,只听得牙齿“咯咯”打架,听不清在说什么,最后自己急得几乎要哭了。

    凤栖说:“溶月,紧张害怕很正常,但这会儿必须自制。若是叫那些亲卫瞧出端倪,他们虽不能怎么样我,但要是不肯让高云桐过来帮忙,我们两个不熟悉道路,又是女子,兵荒马乱的会很危险。来,你在我面前先练一练。”

    溶月胆怯得几乎要落泪,擦了眼角一把,吸溜了一下鼻子,深呼吸了几下安定了心神,才说:“几位军爷,王妃屋子里闹耗子,上回大王同意叫民夫再捉一回的,那会捉耗子的民夫就在……就在……”

    又忘词了。

    凤栖并不责怪,直视她的眼睛把话重复了一遍,然后道:“再说一遍,看着我的眼睛说。”

    她眸中自带不可逼视的光芒,溶月瞧她一眼就只能盯着她领子看,哆哆嗦嗦把话又说了一遍。

    凤栖点点头:“再来一遍,练到在我面前有十二分纯熟,那在亲卫们面前打个折,也勉强能够过关了。”

    溶月深吸一口气,看着凤栖一错不错的眼睛,又来了一遍,又来了一遍,又来了一遍……

    凤栖终于点了头,看了看外面天空正出现红霞,天色微暗,她说:“溶月,别怕,说错了我担着。”

    她抖出一件破了洞的罗裙,然后发出了裂帛般的尖叫,喊着:“啊!有老鼠!”

    外面伺候的丫鬟婆子被她的尖叫吓了一跳,纷纷赶过来看情况,有的拿掸子在桌椅橱柜下面掸了一圈,但自然什么都没掸出来。

    凤栖生气地说:“留你们这些废物点心有什么用?都给我滚远一点!溶月,去叫上次那个会捉老鼠的民夫进来,今日这耗子拿不住,我也不用想睡了!”

    溶月已经练得娴熟了,说了声“是”,就到外头找人去了。

    凤栖气哼哼坐了一会儿,见那些丫鬟婆子还在正院四处散落着,竖着耳朵怕她有新的吩咐。她在屋子里提嗓子喝道:“有多远滚多远!看着你们就生气!谁这会子在我面前乱窜叫我瞧见了,就请大王的亲卫赏她一顿鞭子!”

    大家当然不敢离开,但尽量躲到院门外去了,以免女主人迁怒。

    等了几刻钟时间,甬道里只见溶月碎步如飞,领着一个脏兮兮的民夫过来,后面是几个冀王的亲卫。

    亲卫狐疑地问守在门口的婆子:“怎么了?真的闹耗子?”

    婆子拍拍大腿说:“可不是,为这事王妃都发了几回火了。到底是皇家娇滴滴的小娘子,若是我们,一只耗子又算什么?……”

    另一个也说:“王妃确实吓着了,刚刚那声儿叫,老奴都吓了一跳,不知怎么了呢。”

    凤栖的尖叫确实外面都隐隐听到了。冀王亲卫也知道这位王妃一直娇滴滴的,连冀王都舍不得说一句重话的,笑着摇摇头说:“行吧,反正捉耗子的人也来了,捉完了叫王妃睡个好觉吧。”

    推了推高云桐:“小子,经心点,最好把王妃屋子里的耗子都捉掉,省得王妃一次又一次地发火。”

    高云桐唯唯诺诺地弓着腰,老实得话都不多,带着一根长杆子,一个网兜,进到正院里。

    凤栖从里面出来,一脸不怿,斜倚着院子正中那块太湖石。

    其他人不敢招惹摆着臭脸的她,也都是远远地在门外等着。

    屋子里面热闹了一会儿,突然听见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接着是溶月在骂人:“你不长眼睛吗?瓷器摆在这里你看不见?”

    而那民夫居然敢顶嘴:“打老鼠怕伤着玉瓶,本来就是务实的老话。你不把瓷器收好,反倒怪我?你说,哪有耗子不逃窜的?”

    斜倚着的凤栖直起身子,问溶月:“溶月,怎么了?”

    溶月期期艾艾的:“是……是王妃案几上那只雨过天青的瓷瓶……碎了。”

    凤栖柳眉倒竖,半日道:“叫他小心些!”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乒乒乓乓”。

    凤栖要紧问:“又是什么砸坏了?”

    溶月带着哭腔:“是……是王妃的朱砂色瓷笔洗……”

    凤栖再也无法忍耐,拔脚冲了进去。

    外面人不敢撄其锋芒,缩着头在院门外竖耳朵听,心里都想:啊,这个民夫这次大概是要倒霉了。

    第 67 章

    不过自凤栖进去, 里面乒乒乓乓的动静没了,大概在她的亲自监督下,那民夫小心谨慎了很多。

    外面的人也不由松懈了。值守的亲卫不太耐烦在内宅伺候, 摸摸鼻子对那些丫鬟婆子说:“这地方我们来也不合适。那民夫进门时我们已经检查过了, 身上就破破烂烂的衣服裤子,褡裢里有几只小耗子,说是捏出叫声可以逗引屋子里的母耗子的, 竹柄的掸子和网兜也是寻常事物。你们听着点里面的动静, 有什么情况赶紧过来回报。”

    打了个哈欠,手一挥, 带着其他亲卫离开了。

    那些被凤栖喝骂出去的丫鬟婆子也松懈了:里面有溶月贴身伺候, 外头她们何必还探头探脑等着讨骂?反正天塌下来有溶月顶,难得有个不用提着心,可以稍事休息的时候。

    便都三三两两坐在甬道边的廊下休息。

    过了一会儿,有个婆子吸溜吸溜鼻子:“欸,这什么味儿?”

    另一个丫鬟说:“好像是王妃从慧能寺求来的香油的味儿,这几天在点莲花长明灯呢,天天都有这个味儿。”

    又过了一会儿, 那味儿越来越重,而且掺杂着其他的焦烟气味。

    “怎么像什么烧糊了?”

    “难道那捉耗子的民夫在用火熏耗子?”

    “溶月那丫头没生火给王妃做什么点心吧?”

    “哎,那屋顶上是烟么?!”

    …………

    发现烟雾就非同小可了。

    她们涌到门口,却发现门扇不知什么时候被闩上了, 拍了门大声问:“王妃还好吗?里面火烛没有什么问题吧?!”

    并没有人回答。

    几个人试着撞了撞门,然而力气小,门扇没有丝毫动静。

    但听院子里声音此起彼伏:先是王妃豢养的鸟儿惊惶的叫声, 接着是她的鸽子呼啦啦飞上了天宇,再接着就是木头烧裂时“哔哔啵啵”的声音。

    而黑烟已然冲天, 连着突然蹿起老高的赤红色火焰,院墙外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了。

    负责伺候凤栖的节度使丫鬟婆子吓得瘫倒在地好几个,恐惧得话都说不出来;也有稍微冷静一点的,连滚带爬沿着甬道出去找人帮忙,那“走水啦!王妃的屋子走水了!”的叫喊声带着恐惧的颤音,让闻者心惊。

    那直冲天宇的火焰很快招来了节度使府里的亲卫、门房等大部分人。

    亲卫们撞开院门,顿时被里面滚滚浓烟熏得倒退了几步,咳了起来。而后眯着眼睛,挥着手喊:“快!救火!水在哪里?!”

    冬季天干物燥,王妃的屋子里又有供奉佛像的香油,燃烧起来简直是快得惊人。转眼间就只看见正屋的楹柱、房梁、窗棂、栏杆……都浸入火焰中,赤红的火舌不断地向四周舔舐,眼看就要越过这座院墙,扑向下一座。

    男人们蚂蚁传物一样传了几十桶水泼上去,然而对于这样的大火而言,真正是杯水车薪,都不能扑灭分毫,倒有几个人离烟雾太近,熏得晕了过去。

    大家嚷嚷着:“快!把侧边屋子推倒,隔开大火!再烧,整座节度使府、整条街坊都要燃着了!”

    遇到无法浇灭的大火,通常只能拆屋来阻止火势蔓延。此刻谁都不敢休息,推墙、扒屋、泼水……个个忙得一头臭汗。

    至于屋子里的王妃,此刻顾不得想,也不敢想。

    只知道这样的熊熊大火,没有人能逃出生天。温凌回来会怎么样,更是不敢想,只怕节度使府里要血流漂杵了。

    凤栖穿着一件半旧的黑色斗篷,里头是便于骑马的胡服,亲自背着她的琵琶,猫着腰与溶月、高云桐一起从正屋之下的一处洞穴钻了出去。

    这屋子的主人大概原来喜欢豢养一些小动物,除了廊下的鸟雀,还有猫猫狗狗,常青灌木掩蔽下的墙壁上有供猫儿进出的洞穴,挖得不小,连身材颀长的高云桐也能够钻过去。

    全府人的注意力都在着火的正屋上,府邸每个门口留守的冀王卫兵只有两个,侧门在偏僻的小路上。外面的人仰着头眺望正屋,那里宛然巨大的火把,两个卫兵摇摇头,用靺鞨语说:“这样大的火,不知得死几个人才能救下来呢?”

    另一个说:“就怕王妃有事,大王征伐郭承恩那老贼回来,大概要雷霆震怒了。”

    “可不,里面的人估计要倒大霉了!”

    正说着,里墙传来一声动静,好像是人在说话,又像是鸟叫,警觉的卫兵喝了一声:“谁?!”

    没有听见回音,他小心地握着长刀,慢慢推开侧门,往里张望了张望。

    “有什么吗?”另一人问。

    那人小心翼翼探步往里去,好一会儿才笑道:“自己吓自己了,是一只黑鸟,大概是乌鸦?”

    那黑鸟在地上啄了啄,突然仰头“嘎嘎”叫了两声,又说了一句:“走水啦”“走水啦”。

    卫兵笑起来:“嘿,这乌鸦还会说人话?是黑山神派来的灵鸟么?”

    有些好奇,放下手中的长刀,蹑手蹑脚想去捉这鸟。

    门外那个不耐烦地说:“你小子玩心怎么那么重啊!快出来守门吧。”

    却不知里面那个刀兵甫一离手,便被高云桐从身后勒住脖子,掸子柄的竹竿里拔.出的利刃既稳、又准、还狠地割断了他的咽喉。那人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就倒地毙命了。高云桐的胳膊卡着他的脖子,喷溅出来的鲜血浸湿了他的衣袖,却没怎么脏污那士兵的衣物。

    外头等了一会儿,再次说:“你干嘛呢?撒尿去了?”

    头刚从门缝里探出来,被反手一刀割了喉。

    溶月吓得叫不出声来。

    凤栖说:“你不是书生吗?”

    高云桐到门边再次确认卫兵只有两个,才说:“我在阳羡时半耕半读,种过地,过年也杀过年猪。”

    凤栖瞥他一眼,竟不知是不是该看不起他。他却对她鄙夷的目光很无所谓似的,到门房的水盆里洗了手上的血污,然后环顾四处。

    门房还有节度使府原来的门子,此刻战战兢兢的,见高云桐的目光瞥过来,“扑通”就跪下了连连磕头:“奴是北卢人!不是靺鞨人!”

    凤栖说:“你在这儿还有别的家人么?”

    那门子磕着头说:“老奴孤身一人。”

    凤栖总有悲悯之心,点点头说:“那你赶紧走罢。今日一片乱,或许顾及不到你。你若不走,将来被抓到,少不得拷打,到时候问起我们俩在哪儿,你也没办法回复啊。”

    那门子听出来她不准备杀人灭口了,连连叩首:“多谢王妃!老奴是应州节度使的老家人了,在此谢谢王妃不杀之恩,也……也替节度使的家眷谢谢王妃曾经的保全!”

    高云桐说:“老伯,那麻烦你帮我个忙。”

    他的衣袖全部被血浸湿了,在那门子的协助下,把士兵身上的皮甲和衬里的衣衫都剥了下来,自己换穿了,然后看了看凤栖和溶月,有些踌躇:“只还有一件了,你们谁穿呢?”

    靺鞨士兵的个子普遍很高,身段娇小的凤栖穿上一定显得奇怪,溶月长得粗大些,但她为难地说:“我要是穿了,娘子穿什么?”

    凤栖说:“我穿太过不合身的衣服,也会招人怀疑。天黑了,没多少人看到。你赶紧去换衣服,虽然只有三成像男人,黑灯瞎火的也说不定看不出来。”

    帮溶月捧着沉重的皮甲,到门房里面的耳房换衣服去了。

    皮甲上身,溶月感觉自己都要不会走路了。偏生凤栖还在耳房的铁水铫子底抹了一把黑灰,把溶月的脸涂深了几个色调。

    出了门,高云桐笑了笑,说:“我们要先步行去军市,那里我熟悉,随身携带的东西也有,我还有几名信得过的伙伴,和我们一道离开。城外的接应也找好了,备了好几匹军马。”

    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你们会骑马吗?黄花梁里俱是山路,还有野狼,是决不能靠两条腿走的。但是我们没有大车。”

    凤栖点点头:“会!”

    溶月咽了口唾沫她,也勉强算……会吧?

    高云桐点头:“好。我白天查验过,西门防守最为薄弱,但城里早就封禁了,非靺鞨士兵、没有出城办事的腰牌,要从城门离开还是不可能的。”

    他抿了抿嘴:“所以……可能要缒城而出。”

    城墙高达三四丈,几乎是四层的宝塔高。对这两个娇嫩的小娘子来说,用绳子从墙上吊着滑下去,大概有些难度。

    凤栖和溶月面面相觑,但此时也不能说不,只有硬着头皮先点点头。

    接下来是必须步行前往军市。

    此时,邻里街坊也开始协助扑灭节度使府的大火,街道上人头攒动,得亏高云桐穿着靺鞨的军装,应州的百姓只是好奇多看了他们仨几眼就纷纷避让了,不敢招惹到,更不敢盘问。

    出了坊间,棋盘道上到处是靺鞨士兵驻扎的营帐。

    凤栖指了指一条路,低声说:“那边靺鞨兵少。”

    高云桐看了她一眼:“你还知道城里的布防情况?温凌都告诉过你?”

    凤栖摇摇头:“他哪有那么信赖我!是我前几天在城中慧能寺木塔上看见的。温凌的军伍都是用黑底海东青旗,幹不思的军伍用紫金旗。现在城里没有幹不思的人。”

    高云桐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凤栖冷哼一声:“用不着你拍马屁。那边靺鞨兵虽然少,也不是没有。要是遇到人盘问你,你怎么回答?”

    高云桐想了想说:“只能肉搏了。”

    “要是遇到好多人呢?你也肉搏?就你在种地时挥镰刀舞锄头的把式,能干倒几个训练有素的士兵?”

    高云桐笑道:“若是我们的命那么差,也只好认命了。”

    “谁跟你是‘我们’?”凤栖翻了翻眼睛,“要不要再等一会儿?等天彻底黑了再走?巡逻的人会少一些。”

    高云桐终于漫漶地点了点头,在偏僻的一处巷道里,从腰带上掏出一个皮酒囊,拧开递给凤栖:“这是进冀王府时赏我的蒸酒,喝一口暖暖身子。”

    凤栖说:“我不爱喝酒。”

    高云桐又递给溶月,溶月正是一身慌乱,赶紧摇头:“我不能喝,沾酒就醉。”

    “好吧。”高云桐自己喝了一口,“太阳彻底落山后就会很冷很冷,今日必有一番煎熬,忍一忍吧。”

    他望着节度使府的方向,在幽暗的天色映衬下,那里宛如一支巨大的火炬,光焰冲天。他说:“你们怎么有本事让火烧得那么大?”

    凤栖道:“我在慧能寺‘请’了六坛点长明灯的香油。今日屋子内到处泼洒了香油,近火就着。”

    又说:“我点火之前,已经把身边的丫鬟婆子都赶出去了,只要火势不迅速扩大,她们应该都没事。”

    第 68 章

    高云桐看了凤栖一眼, 好一会儿说:“你做得没有错,但是,该当牺牲的时候, 一念之仁会害死更多人的。而且, 盲目地信别人也很危险。”

    凤栖扭头看他,想问他怎么倒敢信赖她。

    但见他脸上脏污,铁盔之下露出的鼻梁上还有几点血迹, 唯有一双眼睛像天边星辰一样亮。

    “我知道了。”她只说, 紧接着被一阵北风吹得哆嗦了一下,而且即使裹紧了斗篷, 也感觉寒风一直在往缝隙处钻。熬了一会儿, 终于被现实击败,伸手道,“那个酒,给我喝一口暖一暖吧。”

    高云桐递过酒囊,看她半天拔不开塞子,又接手帮她拔掉。

    蒸酒的刚烈气味顿时冲鼻而来,凤栖踟蹰了片刻。

    高云桐似乎有些歉意:“酒囊口你自己擦一擦吧, 我手脏的,也没有带手绢。”

    凤栖悄然瞥他一眼,不知怎么脸微微发热,掏出一条手绢把酒囊口擦了一下, 然后也学着他一仰脖,喝了一大口蒸酒。

    那火辣辣的滋味顿时像一条火蛇,从舌尖蹿到咽喉又一线向下直达胃里, 整个胃都像被烧灼了一般,她的眼泪顿时被辣出来了, 顾不得形象,吐着舌头哈着气:“怎么这么辣!”

    高云桐笑起来:“一口也就够了。一会儿就暖和了。”

    这和晋王府家酿的米酒、梅酒、葡萄酒完全不是一个味道,大概是给底层人喝了暖身子的烈酒,粗粝的粮食酿过再蒸,酒就会变得酷烈。

    说也奇怪,过了一会儿,胃里的热辣辣似乎随着血液传到四肢百骸,浑身毛孔舒张,真的感觉暖和了起来。但脑子也有点昏沉沉起来,只觉得天色渐渐黑沉,而天上的繁星渐渐幻化成一条一条的光带。

    偏生在这个时候,高云桐拉了拉她的衣袖:“走罢,那条路上现在换巡防,此刻是最好的机会,不然要再在风里等一个时辰。”

    凤栖两脚拌蒜,跟着他踉踉跄跄朝前走。

    大概因为高云桐和溶月都穿着靺鞨的军装,所以即便有人远远地看见,也没有过来盘问的。过了街,钻进一条小巷,又转过几处民宅,便到了河边。这里没有驻军,三个人终于舒了一口气。

    河边原本应该是很热闹的地方,沿河的小路旁都是商铺和酒楼,河中停着画舫,寒风中点点红灯笼摇曳着。只是河水结了冰,那摇曳的红光映在冰上,就被冻住了似的散成一团冰纹,自然地显得凄冷。而商铺和酒楼也不太热闹,应该才是酉戌时辰喝酒、吃饭、听曲最繁荣的一段,却只有几家酒楼略有点动静,歌女的琴声和歌声也不敢响亮似的,弦歌也都被冰天雪地冻住似的,不觉凄清起来。

    高云桐说:“这地方你没来过吧?”

    凤栖摇头。

    高云桐说:“本来该是应州最繁华的地界,一场仗打下来,什么繁华都没有了。人们都愁着能不能不饿肚子熬过这个冬天,现在应州城里存粮稀缺,如果温凌不能拿下云州来补给军队,就势必要杀鸡取卵,再接着就势必要南下侵扰。”

    “他……今日就是领兵南下的。”凤栖说。

    高云桐点点头:“我知道,军市里前几日就有了兆头,打马蹄铁的人非常多,我还做苦力去运了几次粮草,大多是可以随身携带的干粮、肉干、酥油什么的,但没有新添棉衣皮袄,所以不是去北边。”

    他又分析道:“温凌只打算劫掠,不打算攻陷并州城。现在并州城外驻扎的是郭承恩的军队,估计他是冲着郭承恩去的。”

    凤栖听他很懂如今的局面,正想问问郭承恩的事情,曹铮怎么会选择送个假人头来,但觉得脑瓜子里还是有些昏沉,“郭承恩”三个字说了两遍,舌头就是捋不直一般,怎么都说不准确。

    她揉了揉脑门,说:“怎么有点想吐……”

    高云桐自己是好酒量的人,想不到她的酒量居然那么窄,眨着眼睛有些担忧:“要么,你在河边吹吹风,看能不能散一散酒气。”

    “我是想问……”她仍欲逞强,要把南梁的事务弄清楚前因后果。

    突然,溶月哆嗦着低声说:“那边来了几个人!”

    高云桐正对着街口,反应比溶月还要快那是几个巡逻的靺鞨士兵,今日竟然巡到了河边。他们仨有男有女,挑了个河边人少的地方聚集谈话,这么正儿八经地就说话,怎么看怎么显得鬼祟。

    他最快的反应就是笑嘻嘻来了一句:“你还害羞么?这里没别人。”

    揽住了凤栖的腰肢,带向自己的胸口,电光石火间也顾不上犹豫不决、不好意思,俯首亲了下去。

    凤栖其实昏沉沉的,反应还没那么快,瞬间只觉得他柔软的嘴唇亲在她嘴角,微微碰了一下就分开了,但耳鬓厮磨的样子还在,脸靠着脸,胸膛靠着胸膛,细看能看到薄薄的距离,但远望说不暧昧都没有人信。

    凤栖凤目圆睁,想抽他一个耳光。

    但手刚伸出去就被他握住了。

    “你”

    说了半截的话也被他的嘴唇堵住了。

    明明被寒风吹了很久,他的嘴唇却很暖,也不似看起来那么刚毅坚劲,而是充满着少年人的弹性和生机。

    吻了她一会儿,他微微地分开,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不能闹。”

    然后,依然靠得极近,似乎随时准备着:如果她发出声音,会把大家伙儿拖入危险,他就再次堵上来。

    凤栖反应慢半拍,但现在也已经清醒过来了。

    这样寒冷的冬夜,莫名其妙在寒冷的河边瞎逛的人,自然叫巡逻的人觉得有异,而他们仨经不起盘问。

    穿着士兵衣服的溶月已经恐惧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离得近的凤栖看到她脸色已经毫无血色。

    离得远看不出端倪,但如果这几个巡逻的士兵靠近了,第一会发现溶月是女扮男装,第二会发现高云桐不通靺鞨语,是个冒牌的“李鬼”。

    唯有“人约黄昏后”这种场境,勉强说得通他们鬼祟的表现:要避开众人,过来偷个情、亲个嘴儿,再或者上下其手一番,总不宜落别人眸中,惹人讪笑。

    她心里很是委屈,可谁叫她是这里唯一穿女装的,还背着一把琵琶,天然就像是这河边的歌舞伎或画舫上什么勾当都肯的船娘。

    她抽回被高云桐捏住的手腕,撑在他胸前,看似如胶似漆,其实是再间隔开一点彼此的距离。

    暗暗告诉自己:为了逃命,演戏就演一回罢!叫这小贼占便宜了。

    巡逻来的靺鞨士兵那里传来偷偷嗤笑的声音,大概是刻意看了一会儿这不花钱的“妙哉景致”,才高喝道:“你们几个在河边鬼鬼祟祟做什么?”

    “哎呀!都叫人瞧见了!”凤栖赶紧装着羞涩扭开身,迅速地思忖了一下,打算用不太娴熟的靺鞨语对付过去。

    还没开口,孰料高云桐竟一口熟练的靺鞨话,扭过头笑嘻嘻毫无紧张:“哈,哥几个,见笑了!我是军市那边隼字猛安、第三队谋克的人,今日不该我的班,嘿嘿……出来寻些乐子。”

    巡逻的人中一个长官模样的走近几步,打量着暗夜中沿河而立的三个人,特别是看了看背着琵琶的凤栖,终于笑了笑,旋即又肃穆:“不是各谋克都配备了营伎么?还出来打野食?”

    高云桐说:“这个琵琶弹得好,比那些只供出火的木头娘们儿要有趣。要不要叫这小娘在画舫上弹一曲给大家伙儿放松放松?”

    凤栖红着脸、垂着头,心里骂着高云桐祖宗十八代,但也想,真到了不得不抛头露面给这些家伙奏曲儿的时刻,也说不得只能再丢一回人了。

    于是也慢慢把背上的琵琶从丝绒袋子里取出来,拨弄了几下,说:“哎呀,弦音还不大准……”

    那巡逻的长官摆摆手止住了:“不必了,身上有军务,不能耽搁。不过,你也该记得大王严命,应州平定之后,财物可自取三日,十缗之内归自己,其他全部入库。此外,除了配给的营伎,军士不得随意劫掠民间女子。”

    高云桐嘻嘻笑着:“这个不是劫掠的民间女子,她本就是个花娘,吃这碗饭的,色艺俱佳。我们也认识好几日了,熟悉得很,她也很喜欢我。”

    那手很不安分,很自然地搂紧了凤栖的腰,使她靠近自己,一副亲昵的神态。

    凤栖肺都要气炸了,浑身僵硬,却又不得不演戏,强笑着推了推他的胳膊说:“客官,众目睽睽的,不要这样子……”

    巡逻的士兵们都笑起来。有几个歪着头打量起来。

    高云桐适时说:“不过,今晚是小弟我的。”

    那巡逻的长官皱皱眉,终于说:“不能在外面过夜,这娘们儿也不能带回去。你赶紧地找个地方把事儿了了,不然弄出幺蛾子来就要军法处置!”

    高云桐嬉笑道:“是是是!那一定的!求长官不要告诉我们谋克的千户!”

    那人笑了一声:“我懒得管闲事。”

    手一挥,带着巡逻的士兵离开了。

    凤栖他们仨还能听见士兵们松散嬉笑的声音:

    “别说,确实比应州的营伎要长得俊俏水灵。”

    “俊俏也就罢了,远远的看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但水灵你也晓得?上手摸过?”

    “欸,今儿是他的;明儿咱哥几个也去隼字猛安、第三队谋克那里打听打听,是哪家画舫上的小娘,那不就能亲自上手摸一摸了?”

    …………

    最后那长官一声断喝:“皮都痒痒了?!‘打野食’合规矩么?……赶紧地收神!专心四处巡查,可疑人等立时要发现,当心幽州城的事儿重演!”

    那些笑嘻嘻的声音才戛然而止了。

    高云桐松开了凤栖,刚说了半句“对不”,就见她那小爪子气哼哼地朝他脸拍了过来,急忙又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埋怨道:“干嘛呀!事急从权,这道理你难道不晓得?”

    凤栖被他捏着手腕动弹不得,气呼呼说:“反正你不是个好人!记得你欠我一个耳刮子。”

    身子一扭,他手松开,她权衡了一下,也没有再打。只是她那张脸,不知是不是由于喝了烈酒的缘故,始终红得热辣辣的。

    第 69 章

    平日骑马逛应州城, 半天就能跑完整座城,但靠两条腿走路,就觉得前路漫漫, 不知道何时何处才是尽头了。

    一路还需当心巡逻的靺鞨士兵, 毕竟凤栖可不想再被他欺负一回,只是这时候容不得她任性,只能牢牢地跟着高云桐的步伐, 该一路小跑时一路小跑, 该蛰伏在地上等候巡逻士兵换岗,说半日不动弹就必须半日不动弹。

    好容易到了军市, 与高云桐一起的几个人也都是民夫装扮, 背着几圈粗大的绳索,绑得结实的小包袱,但身上的棉袄都是曾经晋王府为边关将士做的寒衣。凤栖因之也更笃然了几分,心里的怨气渐渐少了。

    骑上马,人也轻松了很多,但等远远到西城门口的时候,得再次下马步行。她抬头望了望高高的城墙, 心里又一次打鼓了。

    高云桐对上城墙的阶梯努努嘴,对几个伙伴做了几个手势,见几个人都是心领神会,悄悄从几个角度往上攀爬。

    他低声对凤栖说:“今日城墙防守较弱, 一会儿正是换防,换完这拨,值守的哨兵会一直站岗到早晨天明。”

    他抬头看看天空的星辰, 大概是在计算时间,一会儿说:“换防之际最为危险, 但这批换完,恰是凌晨哨兵最松懈的时候,睡的人睡得最沉,站岗的人也最疲倦。他们几个都是个中好手,悄无声息解决掉这段城墙上的哨兵,黑头里其他岗哨根本看不清楚这里,我们就可以缒墙而出了。”

    凤栖低声问:“他们也是通过杀年猪学会的一击杀人?”

    高云桐抿了抿嘴,斜瞪了她一眼,对她的讥刺有些无奈。干脆也就不理她了,抬眼望着城墙上。

    蛰伏的人蛰伏了很久,耐心地等待城墙上换防。估摸着换下来的那一批已经在营帐里睡着了,才悄然摸上城墙的高阶,一个人蹲守一个靺鞨哨兵,只听一声鹧鸪叫为号,几乎是同时暴起,钳住咽喉,一刀割开喉管和颈侧的动脉,这样,倒霉的哨兵就既发不出声音,也无法反抗,很快呼吸不继,失血而亡。

    又是一声鹧鸪叫,几个人剥下死去哨兵的锁子甲和斗篷,自己换穿上,又把尸体拖到一边,在雉堞上绑上了粗麻绳,七八下拧成一个巨大的结,然后抓着绳子往城墙下纵身一跳。

    溶月嘴张得老大,好半天问:“人呢?”

    高云桐说:“上去看看吧。”

    他猫着腰,带着凤栖和溶月登上城墙,先警惕地左右瞧了瞧,然后挥挥手说:“干净得很,一会儿管好自己的嘴,看见死人别尖叫。”

    特意看了溶月一眼:“懂?”

    溶月自己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都快哭了,还是努力地点点头。

    城墙上守卫的哨兵并不很多,远的看不清,近处的那个惨死在女墙边,脖子里开了个巨大的血口子,瞪着眼儿人就没了,身下一片黑亮,应该是血。

    溶月更把自己的嘴捂严实了,连忍不住要哭的声音都给捂住了。

    高云桐从雉堞口往下看了看,然后对凤栖说:“就是这样缒墙而下。”

    凤栖探头往下一看,自己倒抽一口凉气:这些人绝对是练家子,膂力极大,手握着粗糙的麻绳浑若不觉摩擦疼痛,又足以支撑自己的体重不会失手摔落,两条腿有力地在城墙上一蹬,悄无声息,却又借力下滑一段,而后荡回墙面,稳住身子后便又是一蹬……

    凤栖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那可是嫩得蹭在苎麻的衣衫上都会疼的一双手,如何支持得了这样握着麻绳滑下高墙?再者,她真正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娇弱闺秀,即便是愿意吃手掌被磨破出血的苦头,她的臂力也估计无法支撑起自身的重量。至于这一荡一荡蹬着墙面往下的动作,平生第一回见到,就算看懂了,手脚也完全不会。

    她犹豫着:“你开玩笑吧?我和溶月……也这么缒墙而下?!”

    溶月也不捂嘴了,两只手乱摇,求情似的低声说:“我肯定不行的,这样百分之百会摔死在半道上,摔的动静一大,直接给大家伙儿暴露了……”

    高云桐也有些踌躇,他之前千算万算,但没算到两个女子体能上确实有差异。

    他挠挠头,最后说:“那我一个一个背你们下去吧。”

    凤栖看看高墙,心里仍然打鼓:他还穿着皮甲,即便没有锁子甲和明光铠沉重,再背一个人也相当于加了百十斤分量。他跟温凌这样的打惯了仗的人还不一样,到底还是个书生出身,万一半道里支持不住怎么办?万一绳子承受不了这样的重量断了怎么办?

    城墙下传来鹧鸪叫声,大概是其他人在催促了。

    高云桐也催促道:“别犹豫了,再犹豫,天一亮大家都完蛋了。”

    凤栖说:“我想试试另一个法子。”

    “你还有什么法子?”

    她并不多解释,只说:“那个法子也有风险,和从城墙上吊根绳下去……差不多。若是这法子得验,也是件好事,接下来城外还有几支驻军,可以一并通过,不用劳神了。”

    她再次探头看了看城墙下:“你们先藏着,若是见城门洞开,且里面人对我恭恭敬敬的,就来接应我;若是城门不开,或者我出门时是被绑缚挟持的,你就……先回并州吧。”

    她深吸一口气:“如果我失败了,你就叫我爹爹,尽力来救我。”无万全之策,只能多想几条计划,尽力给自己多留一条路。

    这会儿,高云桐也没闲工夫劝说她,再者,他也并没有把握能把两个姑娘背下城墙。见凤栖眉目坚定,他只能点点头:“好,我等你到晨光熹微之时,若天光大亮,城下驻防的士兵起身操练……我和弟兄几个也没办法走出郭外了。”

    凤栖见他抓着一根绳,扽了扽试过强度,亦是鹞子翻身般利索地翻下城墙的雉堞,她低首看他,矫健一如前几人,快到地面时,他抬头仰望,目光正对着凤栖的视线,便递来一个微笑。

    天色正是黎明前最暗沉的时候,但凤栖目力好,竟清晰地看到了他的笑容,随着一口洁白的牙齿露出来,自然地叫她感受到坚定与力量。

    等看到高云桐到地面,凤栖与溶月一起把雉堞上拴的绳子解开,免得天亮后那么大的幌子放在城墙上,过早被靺鞨士兵发现。

    接着,她深吸一口气,对溶月说:“走罢,我们下城墙,去骑马。”

    “骑……骑了马,然后呢?……”

    “然后,我们大大方方走正门。”凤栖边走边说,“你怕露馅儿,你就端正地骑马跟着我就行了,所有的话我来说。”

    “啊?”大大方方走正门更是不可思议。

    溶月觉得怎么逃跑的方式都这么匪夷所思,都是这样上天入地般的艰难?!

    凤栖扭头对她:“怎么,还想有第三条路?被捉拿回去,等温凌回来拷掠审讯,打个半死之后再像翠灵一样被杀掉?”

    溶月打了个寒颤,觉得还是跟着高云桐缒墙而下不小心摔死来得比较爽快。

    但是这会儿高云桐已经下去了,绳子也都解了,她除了自己爬墙摔死之外别无他法。

    溶月哭丧着脸跟着凤栖到了城墙下一个隐蔽的角落,高云桐带出来的军马还老老实实在那儿吃夜草,而且带上马嚼子就乖乖地做好了让骑手上身的准备。

    凤栖整理了胡服,手指梳了梳被风吹乱的头发,又摸了摸腰间褡裢,终于望了望城门的方向,深吸一口气说:“溶月,镇定,成败在此一举。”

    她躬下身子,夹紧马腹,扬起马鞭空挥,马鞭发出“啪”的破风声,军马很是敏锐,顿时扬蹄,溶月的马也习惯地跟上去。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还没到城门边就被发现了,把守城门的士兵约有二三十个,旁边的营帐里还有不知凡几,只消一声呼喝就能全部涌出来。

    “谁?!干什么的?!”城门口厉声喝问,刀枪剑戟也瞬间竖立起来,在明角灯的照耀下闪出幽微的寒光。

    凤栖勒了勒马,离城门三四十步,马停了下来,她挺直身子,昂首睥睨站在城门边的士兵,寒声道:“你们不认得我?”

    这气势叫守城的士兵矮了半截,又见这娇小女子身边一个穿的是冀王亲卫的军服,大概有些明白过来,但仍不能放松,说道:“军法在上,还烦请您自己报名。”

    凤栖傲慢地冷哼一声,又向前十数步,从腰间褡裢中取出一个金闪闪的东西,高高托在掌心:“混账东西,冀王没有说过他的王妃是谁?!”

    城门口的士兵面面相觑,最后只能一个将官打扮的硬着头皮出列,说:“小将参见王妃。不过……大王好像没有说过准许王妃出城。”

    凤栖道:“大王前往并州攻打郭承恩,讨要被他掳走的军粮,快则十天,慢则半个月就回来。他自然是让我在应州城里等他。若不是事情紧急,我何必半夜出城?但是,他那里来的紧急的军报,要我携大王的金印飞骑前往并州是我父亲的封邑,你应该也晓得吧?”

    这话说的有真有假,在城门领的耳中就觉得为难极了。

    按道理,冀王有军务,自然有他的幕下宾客为他做参谋,不至于叫王妃出城;但是,王妃确实是南梁来的和亲公主,而且晋王身在并州,也确实是这次冀王前去的地方,说不定有些和议上紧要的事情,需要王妃前去。

    他嚅嗫着:“可是……我这里没有收到冀王的军令。”

    凤栖抖出一份文书,用的是冀王常用的信笺和函套,上面还贴着三根鸟羽。她高高地展示了一下,连同那颗金印,印文是靺鞨文字,上面红红的印泥宛然,是常用的模样。

    “怎么的?”她皱着眉有些不耐烦,“是要给将军您亲自鉴别一下么?”

    “不敢,我只是个都管。”城门领上前两步,抬头望着凤栖手中的金印和文书,一时看不出问题,手伸了伸,真个想拿过来细看两眼。

    “放肆!”凤栖大怒,挥鞭劈头盖脸就打下去了。

    她胸口起伏,显见的怒不可遏,好半日说:“行,我回去等你向大王问清楚再走就是。耽误了大王的军饷,你就慢慢担着吧。”

    扭头说:“溶月,我们回府去,他不信大王的金印,呵呵!”看着就要圈马。

    溶月都不敢出声,见她圈马,自己便也圈马,心里却急死了:回去?回那烧毁了的节度使府,叫他们抓个正着?

    “慢!”城门领忍着脸上一道鞭伤的剧痛,咬着牙止住了她回去,“不是不相信大王的金印……”

    他心里也盘算:这金印与冀王常用的那枚一般无二,万一真的是冀王的急令,要她到并州城下劝降,现在不放她走,自己“抗令不遵”这一条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命都可能送掉的;要是放走了她却错放了,这里确有数十人给我证明:她既有冀王的急信,又有冀王的金印,自己见印如见冀王,军人当然要先遵军令,即便是查不严谨,放跑了个女人,对于看轻女色的冀王而言,自己也就是一顿鞭子的惩戒。

    权衡再三,他自然不必犯傻硬杠,咬着牙根说:“王妃既然有大王的金印……”着重咬实了“金印”二字,让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而后才说第二句:“开城门吧。”

    应州西门的大闩被打开,沉重的木门缓缓打开,门轴发出苍老的“吱呀”声。

    凤栖看着西边仍是一片暗黑色,沉坠的黎明,连星辰都很黯淡。她懔然一张面孔,毫无表情地缓缓等待城门开出好大一条通道,才重新圈马,“嘚嘚”地在深幽的城门甬道里前行。

    城门领说:“王妃出行,怎么不多带两个人?”

    凤栖骑在高头大马上,凤目下瞥,缓缓道:“我这里有大王给西郭驻防的察翰将军的密令,需要给你看吗?”尾音上挑,是睥睨的语气。

    西郭驻防的副将确实叫察翰,城门领无言,躬身道:“不敢,王妃请。”

    凤栖在城门甬道嘚嘚的马蹄回响中,稳笃地从木门走出去。

    西郭驻防副将的名字,温凌和幹不思在花厅里谈应州驻防和南下方略时提起过,那只鹩哥也学来了,凤栖此刻用得刚刚好。

    第 70 章

    出城门不久, 已见高云桐等人骑在马上等候。

    两方人以城门为界,在暗黑的黎明里隔着,隐隐能见衣冠无误, 虽有些猜疑, 毕竟还是自己最重要,所以城门领始终没有多言。

    而郊外网城猎猎的海东青旗下,里面驻防的哨兵, 自然也遥遥地关注了这一幕, 亦是有些疑虑,但抱着“城门里都放出来了, 手续必然俱全, 我这里何必再多此一举上报,打扰了上司大早的休息”的心态,见这帮人趾高气昂地乘马过去,便都没有上报。

    东边天际已经泛起鱼肚白,黄花梁的山坳已经在眼前,他们略略加快马速,渐渐成飞奔之势, 转过山坳,在小径疾驰。

    天终于亮了,一群人已经不知道跑了多久。凤栖背上已经汗湿,被山间穿过的西北风一吹, 冷得浑身发抖,咬着牙跟着前面几个男人,心里想着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休整一下。

    好容易才见最前面的高云桐一声唿哨, 马队慢慢减速,然后停在背风的山坳里。

    “这里先休息一下。”高云桐像这群人的主心骨, 下马吩咐着,“两处坳口,着两个人看守,其余先捡柴,煮热水,吃点东西。规划一下接下来的路线。”

    溶月的身体在马上摇了摇,带着哭腔说:“我可真快饿晕了。”

    下了马,她首先跑去把凤栖扶了下来,心疼地问:“娘子怎么样了?饿坏了吧?昨儿从下午起就水米不曾沾牙……”

    狼狈确实是狼狈,凤栖对策马出行是毫无经验,头上还梳着双蟠发髻,早就被风吹得鸡窝一般,脸也是又干又疼,嘴唇裂开了细细的血口子。

    溶月看几个大男人没一个闲着,拾柴、薅草、收集灌木上比较干净的雪,然后用火镰火石打了火星,在蓬松的干草上生起一团火焰。

    高云桐从马背上解下一个小锅:“看火烧水,你们俩会不会?”

    溶月抢着说:“我会,让我们娘子歇着吧。”

    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梳子:“娘子,您把头发梳一梳,一会儿吃喝的水烧完,奴再给您烧点温水润一润脸。”

    大家伙儿侧目过来。凤栖毫无觉察自己的娇气不合时宜,只板着脸解开了发髻,用梳子通那瀑布般漆黑油亮的长发。梳完,用一块首帕把挽起的头发包起来,才问溶月:“漱口的水烧好没有?”

    溶月看了看锅里的雪水烧得起了一层薄薄的水汽,用手掌在水面上方试了试温度,笑道:“这温度正宜洗漱。”

    转脸问高云桐:“哎,茶杯和面盆在哪里?手巾呢?”

    高云桐说:“都没有。”

    其他人笑起来:“小娘子,你们以为这是在家呢?早早有奴婢烧水送水,金杯银盆、丝绸手巾供你们洗漱?”

    两个姑娘都愣住了,心里明白了,但也别扭着,又毫无办法,只能勉强把温水倒在手绢上,胡乱洗漱了一番。

    另一个男人又递过来一个布袋:“喏,里面是油茶,煮一会儿就能吃,省着点量回到并州还不知道要几天呢。”

    油茶是干粮的一种,平日里不登大雅之堂,连溶月这样十年没饿肚子的丫鬟都没眼瞧。但饿坏了的人其实不经诱惑,当油茶在煮开的小锅里溶成一锅糊糊儿,却散发出喷香的麦香、枣香、花生芝麻香,叫人闻着直咽口水。

    溶月说:“可以吃了,碗筷呢?”

    男人们从树上折点树枝下来,长短对齐,岔枝掰去,一人发两根,说声“吃吧”,围坐下来,争先恐后从锅里直接扠那糊糊吃,唯恐滴落浪费,都用另一只手接着,要是掉在手心里,一边吹气,一边舔吮手心。吃得唏哩呼噜的,那叫一个香!

    但凤栖和溶月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儿,无论如何无法在几个人同食的锅里下“筷子”。

    稍倾就见那锅里见了底。

    一个人问她们俩:“你们怎么不吃啊?”

    明知故问!

    说不饿,那是假的,早就前胸贴后背了,但锅底一点残羹,不知被多少人刮拭过,实在下不了嘴。

    凤栖和溶月又不好怪别人,又不好闹脾气,想吃点锅边残留的糊糊,又觉得无法下咽。

    犹豫了一小会儿,就有人笑嘻嘻把锅端过去,说:“别浪费,你们不吃,那还有点我来刮尽吧。”伸出手指真个一点点刮尽了舔舐到嘴里。

    就餐无望,凤栖丢下树枝筷子,对溶月说:“上马走罢。”

    骑了一会儿,心里不免还是有些委屈,鼻子里吸溜着,极力地忍着不让泪落下来。

    溶月也替她难过,一时辨不清是不是该劝她回去算了当冀王的王妃,好歹吃喝不愁,再说,冀王对她的喜爱是真的,也承诺了绝不会伤害她。

    “娘子……”溶月忍了又忍,瞥了一眼那些南梁派来的男人们正在骑马在后面说说笑笑的,便低声说,“要么,娘子与奴都骑慢一点,等他们到我们前头,我们就打转马头往回跑,回应州去。”

    “说什么呢?”凤栖说,“开弓哪有回头箭?”

    溶月说:“可我看娘子真是太苦了!前路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不知道翻不翻得过这座黄花梁!听说里面还有狼”

    想着前路就害怕,正欲落泪,突然听见背后的马蹄声,溶月吓得把剩下的半句话咽了下去。

    眼角余光一瞥,来人正是高云桐。

    溶月心里有点讨厌他,就是他给郡主瞎出主意,闹成现在这个上不上、下不下的局面。只是她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孤女子,不敢明着跟他闹一场,万一这贼囚徒狠劲上来做什么不利的事,或者把她们丢在山洼里,那可真太可怕了!

    高云桐问:“看你们骑马都摇摇摆摆、有气无力的,饿了吧?”

    溶月没好气地说:“那怎么办呢?要不你把干粮和锅拿来,我好好洗净了,再煮一次?”

    洗锅容易,捡柴生火才是难事。

    凤栖问:“那油茶,干的能吃么?”

    干的大概不好吃,但强过从大家共用的锅里刮锅底。

    高云桐叹口气,终于说:“干的呛喉咙,不太好吃,不过聊胜于无。”

    解下自己马背上的一袋干粮,又把水囊给她:“水是刚刚一道烧的,现在还有些温热,先对付着吃点吧。”

    见凤栖瞟瞟水囊,好像还在犹豫,他摊手说:“水囊确实是我用过的,你要是嫌弃也没办法了。”

    凤栖咬咬牙,这会儿了,也顾不上平素精致生活的习惯,不干净就不干净了罢。

    三个人一起下马,凤栖和溶月狼狈地吃一口干油茶,喝一口皮囊里的水。初时心里还有点嫌弃和膈应,哪晓得那香喷喷的油茶入口,顿时吊起了馋虫,胃里简直伸出手往里抓食物似的;而吃得口腔干燥时,一口温温的水又简直是救命,一线清泉似的进入口腔和喉咙,甘甜清冽。好像竟从没有吃喝这样美妙的饮馔。

    其他人也跟了上来,哂笑着看凤栖和溶月狼狈的吃相,指点着笑道:“高兄弟,这两个女娘也太能吃了,转眼你预备的咱们这么多人一天的口粮已经给她们吃了大半,咱们接下来可至少要饿一天肚子了。”

    高云桐见她们俩尴尬,笑道:“吃吧,估摸着你们俩饿坏了,都饥不择食成这样了,再克扣量,只怕小郡主回并州后要唤她爹爹打死我了。”

    笑得朗风霁月,旋即看凤栖好像有点生气,便又伸手驱赶其他人:“好了好了,走你们的,盯着人家小娘子吃东西,人家都害臊了。”

    自己也背过身去,笑道:“你们慢慢吃,吃饱了为止。口粮虽然不多,只要顺利,应该还能撑到并州。到了并州,你得请我们哥几个吃顿酒宴,算赔你俩今儿吃了我们一天的口粮。”

    凤栖对着他的后脑勺,好一会儿才说:“好,我欠你一顿饭,我记着。”

    又过了片刻,她突然又说:“喂”

    高云桐耸了耸肩:“郡主,您知道我的名字的,我不叫‘喂’。”

    凤栖撇撇嘴,终于说:“高……嘉树,你有弓箭吗?那边草窝子里有兔子。”

    高云桐转身过来:“哪有?”

    凤栖指着不远处一颗劲松:“松树背后,那团带着雪的枯草下面,兔子在动,你看不见吗?”

    高云桐真的没看见,眯着眼睛仔细盯了半天也没看见。

    他瞥瞥凤栖,不知道这小丫头在故意使什么幺蛾子,捡了块石头,朝树后的枯草丢了过去。

    突然就见一只肥大的野兔从树后草丛中窜了出来,冬季的兔子毛色和枯木枯草类似,但黄灰色上覆着一层洁白的毛尖,远望真的与那团草融为一体。

    兔子速度极快,高云桐想到马背上取弓箭也来不及了。

    凤栖恼火地一跺脚:“你不相信我啊?”

    说完沉默了一会儿:他已经够相信她了。这两日发生的一切,他为她冒了多少风险!原本他们自己想要逃出应州城,可能要容易得多,毕竟都是一群练家子。

    高云桐说:“没事,你眼神这么好,一会儿再仔细看看。”

    他很乐观,丝毫没有怪她的无礼,笑嘻嘻道:“没想到你还有这能耐!要是打到一些野获,可比油茶要耐饥多了!”

    到马边把弓摘下背在肩上,又把箭囊系在腰带上,还拍了拍,笑道:“我眼神没你好,箭法还行。”

    凤栖悄然望了望他,又回眸眺刚刚那棵松树,看了一会儿说:“草丛还在轻微晃动,里面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应该还有兔子。”

    说完,便见高云桐弯弓搭箭,仔细盯着那团草窝,不知是一阵风还是里面的兔子动弹,他一箭放去,突然就听一物弹起,而后一只野兔背上扎着箭羽,飞跳出来,但拖着伤跑不快。高云桐补上一箭,几步过去拎起兔子耳朵,喜滋滋道:“真的好肥啊!”

    凤栖心里也一阵喜悦,对溶月说:“溶月,吃饱了没?午餐有肉,不必往肚子里塞油茶面了!”

    带着笑容拍拍掌心沾的油茶面,不觉中学着高云桐矫健的样子飞身上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