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事实上并没有一日三餐, 中午阳光晴好,道路畅通,正宜赶路, 直到天色渐暗大家才再次找了一处避风的山坳, 四面巡查之后决定在这里休息。
一边钉好帐篷,另一边火也生好了,挖了防火沟, 小锅炖上油茶面, 随便扽了毛的兔子在火上燎了燎,穿上树枝, 稍倾就烤得滋滋冒油。
每个人分到的肉和油茶面都不多, 但是足以吃得很欢快。
饿了一顿的凤栖与溶月也不再那么矜持与娇气,折枝为筷,和几个大男人一道唏哩呼噜吃。好在几个人除了爱说笑两句“小娘子们未免太猛了”“抢食看来是抢不过她们了”之外,算是相当照顾的。
天完全黑下来之后就该睡觉了,几个男人轮流值夜,守着帐篷中心的篝火。
凤栖和溶月第一次这样席地而睡原以为跟着温凌的军队行军就已经够辛苦的,现在才晓得, 有备而来的大军一应军需齐备,厚毡帐篷、油布地垫、狼皮褥子、羊皮被子、室内火盆……都是很宜居了而现在,马背上的垫布用来垫地,自己的斗篷衣服当被子;帐篷是最简单的一种, 勉强挡住天空,却不能挡风,夜晚的寒风从简陋帐篷的底端呼呼地往里灌, 而唯一有暖意的是篝火,但靠近了焦灼, 离远了寒冷。
凤栖和溶月只能紧紧挨着取暖,凤栖本来睡眠就轻,这样艰难的条件她更是觉得哪里都难受,好容易睡着了,夜半的风吹草动,或者隔壁帐篷里的鼾声都会很快惊醒她。
已经非常疲累了,却还要失眠,个中滋味只有亲历的人才晓得有多痛苦。
凤栖又冷又难受,终于受不住了,起身到帐篷外,正好看见是高云桐在篝火旁值夜。
他小心观察着火势,不时往里塞一团枯草或几根柴火。俄而看见裹着斗篷出来的凤栖,问道:“怎么了,睡不着?”
凤栖点点头:“太冷了,也不习惯。”
又说:“要不你去睡吧,我来看火。”
高云桐说:“我是男人,怎么好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在这里看着火?你要睡不着,就在这里烤烤火,我们聊聊天,聊困了,你再去睡。”
柴火“哔啵”作响,高云桐的脸被火光映成暖暖的金色,有一双长剑一样的浓眉,垂着眼睑仔细拨弄着柴草,一脸专注的模样。
凤栖托着腮看着他,冷不防他突然抬起眼,问:“小丫头,看什么?”
“谁是小丫头!”凤栖有些不高兴,白了他一眼,而后见他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牙。
高云桐说:“你大概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吧?”
凤栖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但是说:“也还好,我坚持得了。”
高云桐看了她一眼说:“苦难种种,不亲身经历永远都不晓得。不过,大部分人宁愿醉生梦死,生活在现世安稳中,也不愿意张开眼看一看世间苦难,更别说亲自经历一番了;只有少数不一样,愿意像地藏菩萨一样‘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凤栖微微笑道:“你,这是在夸我?”
高云桐笑道:“我在夸我自己。”
凤栖垂下头,想想他的话,不由更是发噱,要掩住自己的笑意,不由伸手拿过一些干草,丢进火堆中。
她从不干这些杂役,连烧个火都烧不好。
高云桐不言声,小心用树枝把飞出来的干草拨回火堆里,篝火一时更旺,火星子飞到好高,映得两个人的眼睛里都满含着闪亮的星星似的,身体也因之温暖多了。
凤栖终于又说:“我听说你在汴京带着太学生闹事,弹劾东府的章谊,是宋纲指点你的么?”
高云桐“呵呵”笑了两声:“相公章谊,一向喜欢投机。官家信道,他便做一手好青词;官家喜欢奢用,他便说‘太平盛世需丰亨豫大’;官家觉得内库缺钱,他便设立盐引、茶引,搜刮百姓的产业;官家好大喜功,他便撺掇用兵,想一并获得个‘文韬武略’的名号。”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顿了顿,似乎在思忖。接着又说:“阳羡自古是江南膏腴之地,我家虽是书香小户,薄有一些田产,可以供家中子弟半耕半读,但这七八年来,各处逃难的人越来越多,落草的贼寇越来越多,即便是我家也渐觉赋税沉重,日子越来越难过。我爹爹在我补了廪生的时候就告诫我,功名非为富贵,而是为天下张目。所以,我不需要任何人指使。”
凤栖听得呆呆的,然后问道:“可是,你以区区太学生弹劾章相公,不是以卵击石么?”
高云桐笑道:“虽然以卵击石,但太学院那一场上书群劾的声势,不就是为天下张目了吗?”
他见凤栖还是一脸疑惑,又譬解说:“我知道以我一己之力,想把章谊从相位上拉下来是做不到的,但撕下他的脸皮,也让官家晓得天下并不如章谊向他回报的那样国运昌明。”
他最后又自嘲地笑了笑:“当然,肯定仍是以卵击石。我一身破碎,而章谊只多了些身上的腥臭。不过也值啊!天下俱知其臭嘛!”
凤栖好一会儿才说:“我觉得吧,你还是偏于书生意气了。等你登科当官,建立实力,慢慢对付他倒不好?非要这样把自己毁掉?”
“时不我待啊。”高云桐说,“北卢虽内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靺鞨建国之初,势不可当;唯有我们大梁,暮气沉沉偏还自高自大。宋相公建议观望,官家却偏要动兵,不管与哪方结盟,无论最后谁成谁败,最后都是引狼入室、玩火自焚。”
他指了指应州的方向:“你看靺鞨的冀王,已经发兵到并州了,他想做什么,你不知道吗?”
凤栖说:“并州富庶,冀王又正好缺粮,打着这个旗号,借粮去了。”
高云桐说:“确实只是个旗号。‘借粮’,呵呵,掠地也是迟早的事。”
靺鞨本就算不上礼仪之邦,经幽州一役,对章谊家那位衙内章洛是极度的瞧不起,连带着也瞧不起南梁,所以两国的合盟,渐渐变得离谱:和亲的公主不给办婚礼,说好要交割的城池久不交割,拿了岁币和钱粮却还一次次讨要军粮军械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盟约离破灭不久矣。
高云桐又在火堆里加了柴草,翻动了一会儿突然又问:“不过看样子,靺鞨冀王还挺信赖你?连代表他钧命的金印都给了你?”
凤栖摸出那个金印,递给高云桐:“你一拿便知。”
高云桐有些诧异,伸手接过金印,入手就知道不对劲了:金印即便不是纯金铸造的,至少也是黄铜镀金的,但这枚金印两寸见方,托在手心里却是轻飘飘的毫无重量。再仔细摸摸看看,才瞧出这是一个蜡模,上面用抄经用的泥金涂了一层,底面用朱砂印泥涂了。一应花纹、印纽、繁复的阳刻印面都与实物无异,所以远望金灿灿的一只,近一些也看不出端倪,只有拿在手里才知道是个彻头彻尾的赝品。
他不由噗嗤一笑。
凤栖说:“谁叫他那时候叫我帮他设计金印呢?靺鞨荒蛮,什么都在新学。”
“学得还挺快挺好的,是个劲敌。”高云桐说,接着肃容道,“不过,郡主此回外逃,担着风险。”
凤栖不由又凝注过来:“你是怕我成为你的累赘?”
高云桐摇了摇头:“温凌回到应州,知道了你出逃的情况,必然拿你说事,以挑起边衅。”
他看凤栖眉毛竖了起来,好像想分辩,自己就摆手说:“你不用说,我明白。靺鞨要反咬一口,是迟早的事。即便不是用你出逃的事,也会用郭承恩降而复叛的事,用并州给粮草给得怠慢的事,等等,不胜枚举。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如今这个黑锅,你必然会背了。”
凤栖半日方道:“可是,我……我若再不走,等盟约撕毁了,还能有命在?”
幹不思对她起了杀心,温凌是绝情冷性、只图谋权位和成就的人,也完全靠不住。
然而她明白解释给高云桐听其实没有必要。他已然明白其中问题,而在上者不需要解释,只需要“人牲”。
两国毁盟,或会大战。官家要堵天下悠悠众口,只怕最便捷的就是拿她逃婚的事钉上耻辱柱至于她若不逃,大概率会死在靺鞨人祭天的刀下,谁又会在乎呢?顶多就是她身首异处后,人们在茶余饭后叹一声“可惜”罢了吧?
女儿的命运不得自主,连“名”都要被执政的无能的男人拿去毁到底。
自古皆然。
凤栖盯着火苗,不觉眼前有些朦胧,仿佛那些飞起的荧光都幻化成扑面而来的火焰,灼烧着她。
高云桐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所以我那天决心带你走。”
她蒙着雾气的朦胧双眸抬起来看着隔着火焰的他。
高云桐说:“其实我几个同伴当时不太同意。我说,让女子为国牺牲,我们潜入应州为斥候又是为了什么意义?他们说,有的牺牲在所难免。我说,有的牺牲,能少一点就是一点。”
他也隔着火苗望着她的眼,缓缓说:“每个人,每条性命,对他自己,对他的家人来说,都很重要。”
他看见凤栖的泪水从她睁着的美丽眼睛里滚落,只有两滴,就没有再落泪。而且,她带着泪痕的脸上绽出浅浅的笑。
“天都要亮了!”高云桐怕她尴尬,抬头眺了眺东方。
凤栖随之看去,果然看见一颗启明星。
简陋的小帐篷里钻出一个人,揉着惺忪的眼睛对高云桐说:“啊?最后一岗哨卫不是我吗?你怎么没叫我起来?”
高云桐笑道:“我替你值守,让你好好睡觉,不好么?”
那人笑着挠挠头:“当然好。”
又特意看了一眼凤栖,笑得有些坏坏的:“不过,换我来陪着聊天,我也愿意的。”
“去你的!”高云桐笑骂。
他转换角色快得很,顿时就不似个小书生了。
他起身拍拍裤子上的泥,说:“我去弄些干净雪水,天亮后吃点东西大家就出发。”
凤栖起身说:“我一起吧。”紧跟着他到树枝上把新雪撸下来,放进小锅里。
“烧温了让你洗洗脸。”高云桐悄悄说。
“谁要你管我的闲事?”凤栖娇嗔一声,而后垂头悄悄问,“我是想问,接下来我们一路往并州么?会不会遇到冀王温凌?”
高云桐说:“嗯,计划是往并州,看郭承恩怎么迎敌。不过,如果交战的形势不好,也可以往其他地方跑,总之不能故意找死。”
“看郭承恩迎敌?”
高云桐点点头:“毕竟,是我向曹将军推荐任用郭承恩的。”
第 72 章
凤栖扭头:“举荐郭承恩?你不觉得那是一个翻覆的小人?”
高云桐点点头:“郭承恩是个小人, 但小人的好处是,谁给的多,他就倒戈谁。他又是个将才, 训兵领兵都是好手, 运用灵活,颇有妙处。这次打败靺鞨察王幹不思,只是牛刀小试, 曹将军给他的目标是”
凤栖看着他, 他笑了笑,终归还是没说, 而是突然咧嘴一笑:“你猜?”
凤栖对他皱皱鼻子, 撇过头故作不肯理睬的模样,心里有些明白了。
这是郭承恩的投名状,战的就是温凌。郭承恩和温凌原本就因岁币的事生了罅隙,再逼他们打上一场,估计郭承恩也只能和靺鞨人对抗到底了。
高云桐把小锅架在火堆上,等水烧温,两个女孩子接水浸湿帕子拧干擦脸, 他再次取了雪过来重新烧煮早点。
这时候他才说:“你不晓得,并州武备松弛,连同周围的忻州、代州、朔州都不堪一战。我以往只听宋相公说过军中积弊,却是亲身流配到军中, 才真正知道一切比宋相公所说的还要不堪!晋地山河表里,尚有凭借地势阻止靺鞨铁骑的能力,燕京一带一直没有交割, 靺鞨大军可以凭借两座城池长驱直入,进可攻, 退可守。没有几场胜仗让靺鞨人产生畏惧,他们怎么会不垂涎我们的大好河山?”
“只有靠郭承恩了?”
高云桐说:“还不至于只靠他,但有他在并州城外,可以来做缓冲:胜,可叫靺鞨知畏;败,尚有可说,并州可以多些时日重建城防。唉,我国太弱了,需要强兵强将;偏安日久,犹厌言兵,要重拾刀戈,也需要从头开始。”
凤栖此刻还想象不出南梁的军事有多么脆弱,只觉得高云桐的想法也有点道理。郭承恩横竖是被利用的人,尽其用倒也不错。
但她问了一句:“既然要用他来防守,不谈叫他死心塌地地效忠,也至少要让他感觉到有利可图。早早地杀了个死囚,用脑袋冒充郭承恩的送到应州拍靺鞨的马屁,不仅被靺鞨两王发现了,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而且,难道不也叫郭承恩心里打鼓?”
“什么?”这次是高云桐目瞪口呆,“送了个假的郭承恩的脑袋给温凌么?”
“你不知道?”
高云桐呆呆地望着远处,好半天才拍着腿连连说:“必是那蠢货宣抚使的主意!想着做墙头芦苇,结果是画蛇添足!唉!”
“哪个宣抚使?”
高云桐说:“官家身边宠信的大宦、章谊的拜把兄弟关通,出任并州宣抚使。官家善使制衡之道:藩王、节度使、宣抚使互相监督,互相告密,互相提防,确实谁都不敢擅作主张,但是都是不同派系的,也从没办法好好议事解决问题,最后变成了各自使小花招来多控制一些权力,再互相拆台。”
他摇摇头,突然看见锅里煮的油茶面翻起焦糊的泡泡,赶紧撤下火,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凤栖闻到油茶面已经煮糊了。
“凑合着吃吧。”高云桐无奈地看着一锅糊了的糊糊,“心思不专一,就容易犯错误。”
并州西北东三面环山,北边的忻州自有关隘,但掌管军事的刺史马靖先也不愿意惹事,所以忻州一直是闭门杜客的状态;而一直显得与靺鞨关系良好的并州反倒首当其冲成了靺鞨要粮、要人、要军械,乃至追责问罪的地方。
温凌前次入汴京,走的是河北一路,几乎都是坦荡的平原,可以放马飞驰,然而这次上老丈人封邑“拜会”,才发现晋地“山河表里”之称绝非浪得虚名。紧随他的一万军队在山隘间穿行,队伍被拉得老长,好容易到了一处平坦地方和前队一万人集中起来,远远地看见飘着“郭”字旗的大营密密地驻扎着,山水相傍,显得不大好对付。
虽然是“仇人相见”,但这次名义上是来借粮,温凌皱了皱眉,决定还是不要一见面就打起来的好。
于是命人写了一封信,递往并州城里,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递回信的不是并州的人,而是郭承恩的一名亲信,笑嘻嘻如郭承恩一样大胆,在未曾得到温凌接见的时候就自顾自坐在火堆边烤着手:“这鬼天气真是冷啊!”
温凌一脸肃杀,命来人进他的帷幄里,冷笑道:“并州的举动我怎么看不懂了?既说是两国交好,本就应该相互协助,现在我在应州缺粮,好言好语地请并州送一些来,结果就送了一点点打发叫花子;我弟弟察王过来催一催,你们倒翻了脸把他打回去了这是什么意思啊?两国的协约不算了?”
来人笑道:“大王明鉴,协约当然算数。但家家都有难念的经,谁家到了五荒六月的不缺粮呢?并州已经勒紧了裤腰带,宁可自己饿着,也要竭力供奉贵邦,但毕竟把自己饿死了,贵邦又能吃什么呢?”
温凌冷笑连连:“那郭承恩骗了我的钱粮,贵国倒挺把他当人才?请问,之前送了个人头,到底是谁的?”
那人略略一愣,旋即又笑:“郭将军也是投诚的人,得了大梁的封赏,两国协议里总不至于要求互相杀自家的文臣武将来自证吧?否则,要是我们官家发国书,请治那在鄙国四处劫掠的察王的罪,请问,贵国治罪不治罪呢?”
真是巧舌如簧!
温凌虽然和弟弟关系不睦,但也不容得别人讥笑他,顿时变了脸色:“你是活够了吧?”
“两国交兵,都不斩来使;何况现在是两国交好。”来人叉手为礼,毫无惧怕之色,颇类郭承恩其人的厚脸皮。
温凌眯了眯眼睛,心想:即便不杀你,要你个部件儿,让你血淋淋地回去给郭承恩和曹铮看看,也可以表表我煞你们威风的意思。
上下打量着这个人,思忖着是割了他的鼻子,还是剁了他的手。
突然,他的一个亲卫匆匆进了大帐,瞥了一眼下首的来使,用靺鞨语对温凌耳语了两句。
温凌大惊,伸手说:“文书给我看!”
亲卫躬身递过去一封军报模样的信,上面贴着三根鸟羽。
温凌打开看了片刻,手微微颤抖,犹强自镇定着,对那使节说:“不错,我不斩来使,还要等你回信给并州。你先想想好,并州与我为敌,可有什么好处。”
对左右道:“从并州过来也辛苦了,带他出去喝茶。”
那人镇定自若,躬身道:“咱们汉人有句话:升米恩,斗米仇。我等大王再次召见。”转身下去了。
大帐的门帘放下,即便生着火、点着灯,也让温凌陡然觉得四周突然一片黯淡。
他低声问那送军报来的亲卫:“这确定是应州城里送来的?”
“是。送信的人带了两匹马,一路飞驰,都没有休息。”
“叫他进来,我要问话。”
送信的是靺鞨的军人,他一进大帐,只看见温凌戴着貂帽,撒开腿坐在正中的狼皮高座上,弯腰垂着头,一手支颐,一张脸便完全沉没于手臂的阴影中了。
他的声音似无喜怒哀愁,但压得有点低,让人生恐听错了:
“应州节度使府,怎么会突然起火?”
“听说,王妃屋中有拜佛用的香油,想必是未曾谨慎火烛,所以烧起来就严重了。”
温凌恨恨一拍座椅,声音带着些颤:“这个蠢娘们!”输瓷
又问:“节度使府烧掉了三间院落,尤其是正屋火势大到无法扑灭,那么,伤亡如何?”
回报的人不由咽了一口唾沫,硬着头皮说:“灭火的应州节度使家丁死了四个,大王的亲卫亦有死伤,也有失踪的。”
上首坐着仿佛泥塑的一样的人好一会儿才又问:“正屋的人员,难道没有核查?”
“核查了。”他期期艾艾的,半日才说,“当时大约火势太大……”
温凌断喝:“别说了!”
这话,给他的第一感觉是,火势太大,里面的人未能救出。
顿时扑上心间的是巨浪淹没一般的感受,说不清道不明,只是呼吸仿佛陡然停了,甚觉窒息,脑子里是空的,胸膛里也是空的。
下头的人不由都悄悄观望怎么感觉这位狼主带着些吸溜鼻子的声音?
但看不见,他的脸依然在阴影里。
好一会儿,他吩咐道:“拿些酒来。”
他身边的人依言拿了一囊酒。
他拔开塞子,“咕嘟嘟”往喉咙里灌了好几口,酒液从嘴角流出来,渐渐仿佛是他咽不下去了一样,俱流在衣襟上。
“大王……”身边的副将不由劝他,“不能这么喝啊!”
他略有醉意,把酒囊一扔,案桌一拍,眼睛一瞪像要杀人似的:“滚!”
大家隐然察觉到他此刻心里的难过,不敢多言,赶紧收拾了地上酒囊,看着酒液渗进地毡里,然后悄然地离开了。
门关上,里面隐隐传来压抑的呜咽声。
副将轻轻问送信的来人:“那位王妃,死得很惨啊?”
送信的人摊摊手:“谁知道呢?”
“什么‘谁知道’?你从应州快马递消息过来,你不知道?”
这个模棱的答案不由叫人奇怪。
送信的一脸委屈无奈,正欲说什么,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叫送信来的人不要离开。”
“是。”
估计冀王是要问话,大家都不敢交谈了。但是等了好久,才又听见他说:“送信的人进来。”
这次进去,大概是烛火久未修剪烛芯,帷幄里的光线更加黯淡了。
温凌仿佛姿势没有变化,依然是撑着头,不看任何人,自顾自发问:“火势很大,屋子里死了几个人?尸骨少不得焦黑了,还分得清谁是谁吗?”
送信的嚅嗫了片时,说:“许是火势太大,屋子里没有残存尸骨。”
他看不清,温凌的双眼已经眯了起来。
“没有残存尸骨?”他重复着问,声音满是狐疑。
确实奇怪,屋宇是砖木结构的,起火时火势会熊熊,但温度达不到把尸骨都烧化的程度。
温凌抬起眼,眸子里的光迸射出来:“骨骼残渣总有的吧?”
“也……好像没有。”送信的看温凌似乎要勃然大怒,急忙补充道,“卑职并不在节度使府伺候,细节不太了解。但确实没有见到有尸骨抬出来,残渣也没有听说。”
“妇人家的金玉首饰,可有看见的?”骨骼若能烧至成灰,金玉大概率会熔化,但熔化的金玉也必然有痕迹。
“没有。”回答得很肯定,而且接下来还补充了一个消息,“节度使府的守门卫兵,死了两个,尸骨是后来从井里找到的,还是同营的人觉得不对劲才上报去找的。”
温凌陡然抬起头,拳头在案桌上一捶,案桌发出一声闷响。而他的眼睛直视着虚空处的远方,荧荧如闪着绿光的鹰隼眸子。
“很好!”他的声音宛若从牙根里挤出来的,伴着嘴角酷烈的一丝笑意,“南梁的使节,现在就给我杀了!活剐!”
几个在帐外等候的副将参将都是一愣,面面相觑。
不过不敢违抗,正要去传他的钧命,突然又见他大步流星地走出来,手拽着门上帘子先是一掀,又死死攥在手心里,说:“不,让他走吧。”
“刺啦”一声,帘子被撕裂了一个大口子,他一脸厌恶,遥遥地眺着远山,周边的人仿佛听见他磨牙吮血的声音。
第 73 章
凤栖跟着高云桐, 在黄花梁的山岭里穿行了两天,生平第一次过得如此粗糙。
到下午的时候,已经饿得头晕眼花她这辈子也是头一次体验到这么饿的滋味。
高云桐的马背上有猎捕来的野兔和山鸡, 冬季的山里大抵也只有这些小物, 本来要到天擦黑,大家扎营的时候再吃晚饭,但他看见凤栖在马背上恹恹无力的模样, 问:“怎么了?”
溶月倒比凤栖耐饥, 没好气地对他说:“我们娘子受了那么大的罪,你看不出来?”
她语气一冲, 其他几个人就有些不快:毕竟, 想从应州城逃出来的是这主仆俩,现在嫌苦嫌累嫌饿,早干嘛去了?自己选的路,当然自己走完。
凤栖揉了揉头,有气无力地说:“其他没什么,头一阵一阵晕。”
高云桐第一个下马,说:“吃点东西吧, 你这是饿了。养尊处优,大概从来没这么饿过肚子吧?”
有一点饿时只是馋,饿过头了就是晕。
凤栖下马时一个趔趄,幸得被高云桐扶了一把, 溶月也狼狈地下马,隔开高云桐,背对着他说:“我来扶我家娘子。”
高云桐退了一步, 小心从褡裢里取了个小荷包,拈出鹅黄色一片东西递来:“我提神用的, 也能缓解饿得眩晕。”
凤栖将信将疑看着他,但想他也没有拐弯抹角毒死她的必要,于是带些嫌弃地两根手指拈过这玩意儿,左看右看觉得像是干姜。
高云桐笑道:“韵姜糖,汴京市井上买的,甜食里我最喜欢的一种,买了好些,随身总要带一点。有点辣,入口仔细。”
凤栖没怎么吃过市井上的玩意儿,小心翼翼入了口,含着是甜的,但不小心一嚼,顿时一股辛辣,眉毛鼻子眼睛一起皱缩起来,而身边那混球顿时看得笑出了声。
“你欺负我!”凤栖怒道。
溶月亦很生气:“娘子,难吃就赶紧吐出来。”
高云桐连连摆手:“别吐别吐,有糖吃,得珍惜着点。是不是有力气了?”
给这姜糖一辣,脑子都醒过来似的,而甜辣的味道咽下肚,好像是滋长了一点气力。
凤栖忍着没把姜糖吐出去,见他转身就安排大家收集柴火和水了。
“要不,今儿咱们就早点吃饭休息吧。”他说,“应该快到忻州了,我们有‘凭由’(路引),可以进城休整一下。”
凤栖坐在一边没动,等高云桐烧火的时候,她才过去帮着递递柴草,看着锅里的水渐渐翻起了小泡。
而那韵姜糖也吃得差不多了,嘴里余一些姜糖的甜辣,还有与姜一同熬的豆蔻的清香和陈皮的微酸。细品起来还确实挺好吃的。
“你那韵姜糖,还有吗?”凤栖问。
高云桐看了她一眼:“你还要?”
凤栖厚着脸皮点点头:“嗯。”
“就剩一块了。”他小气吧啦地说,“又不是让你敞开肚皮当零嘴儿吃的。”
好容易厚着脸皮问他要块糖吃,他还如此不给脸面!凤栖肺都要炸了,起身对一边的溶月说:“溶月,这里呛人,你来看着火吧,我去打水。”扭身给高云桐一个背影,任谁都看得出“她生气了”。
在这种时候溶月通常都不敢招惹她,乖乖对山间那条小溪努努嘴:“娘子,水很凉,当心别冰着手。”
这是山间少有的水源。水流不急,没有冰封,但还有些冰渣子。凤栖的手往里一伸,觉得很是寒冷,只能拿空桶在水流里荡来荡去,撇去冰渣,舀些净水。
耳边听见轻轻的脚步声,先不欲理。
但一会儿突然觉得那脚步声不对,还伴随着喉口发出的低沉动静。
凤栖猛一抬头,见离自己不到两丈的一丛枯草里,露出两只狼头,黑黝黝的眼睛,灰白色的皮毛,几乎半个人那么高,正死死地盯过来,嘴角边亮晶晶地挂着涎水。
凤栖心一紧,顿时想起在应州时就听说黄花梁里有豺狼,连士兵都不愿意靠山驻扎,就是怕豺狼骚扰。
这会儿两只狼虎视眈眈地看着她,好像随时就会扑过来。
她起身后退了一步,步子踉跄,而其中一只狼便整个从草丛里探出了脑袋,发出“呼噜噜”的喉音。
“高云桐!”
她本能的反应还是喊他,然后就地旋转了往火堆边跑,身后传来那狼的追击声,脚步声越来越近。
凤栖看见高云桐奔过来,心里陡然有了勇气,停步回身看着那头狼。
那狼已经近在咫尺,也停下步子,警惕地打量着她。
凤栖手里的桶还拎着,里面还有半桶水,沉甸甸的,见势就对准砸了过去,铁皮桶准准地砸在狼鼻子上,砸得那狼“呜呜”哀嚎了几声,夹着尾巴往后退。
高云桐也赶到了她身边,说了句“没事”,凤栖的害怕一下子涌上来,凶悍的劲头一下子就都泄掉了,返身躲过去,把眼泪擦在他肩头:“我不能死在这里……”哭得肩膀一抖一抖的。
高云桐僵在原地不敢动弹,因为脸只要一动,后颈就被她的头发蹭得痒痒的。
手上拎着火把和刀,只能挓挲着双臂,怕伤到她。
好一会儿才安慰她:“没事的,别怕。”
“好容易逃出那个狼窝,如果却葬身在这个狼口,死得可就太冤了。”
“可这”
凤栖浑身都紧张得颤抖,听他似乎还满不在乎,心里不由有些恼,而后惊觉自己躲在他背后,脑袋顶着一个男人的肩胛骨,眼睛都不敢睁的模样,实在是太丑了!
她别开头,但不敢离开他的背后,也不敢往前看,放鞭炮似的一连串地问:“那狼走了没?我们这么多人,应该不必怕它们吧?会不会后面还有一群狼跟着,而这是狼群里的斥候?……”
不远处传来怒骂:“兀那小娘子,为什么打我的狗?!”
高云桐大概是怕她尴尬,低声说:“别怕,对付两只狗,我们还行。”
凤栖仿佛眼眶里的泪都僵住不往下流了,好一会儿方觉得羞恼。
她谈诗、论画、品茶、刺绣、弹曲子……哪一件都做得到普通女子的极致;也会读书,也看得懂堪舆,懂内内外外各种礼仪,从来不觉得自己会丢脸丢得那么狼狈。
只能硬撑着面子走到溶月旁边,嘀嘀咕咕说:“咱们晋王府里有长毛的小白狗,有爹爹打猎的大黄狗,世间怎么还有这样狼一样的灰狗?斜剌里猛露出头来,哪个晓得它是狼还是狗?……”
一个村夫骂骂咧咧地领着狗过来,叉腰指着高云桐:“那小娘是你的家眷不?她打坏了我家狗的头,你说怎么办吧?”
高云桐忍着笑似的:“打坏了你的狗头,我又没有一个狗头赔给你,你说怎么办呢?”
那村夫没有听出他的恶作剧,抱着狗展示狗鼻子上方的一条口子:“不行,都开了瓢了,肯定要赔!我还靠这条狗给我逮野兔子呢,鼻子坏了,怎么找得到兔子在哪里?”
高云桐看了气鼓鼓的凤栖一眼,说:“我那小娘子也会逮野兔子,鼻子也好得很,可惜她没有狗头可以赔给你。”
“哐”的一声,火堆边飞过来一个土坷垃,高云桐反应比那灰狗快,一偏脑袋躲开了。土坷垃砸在地上,跟过来的那条狗惊弓之鸟似的,夹着尾巴飞奔着逃到了灌木丛后面。
凤栖斜瞥过来,说话若有杀气:“赔就赔,我有钱。叫他开个价!”
村夫不意一个小娘子如此彪悍,愣了愣说:“总得二十个铜钱!”
凤栖打开随身的褡裢,踟蹰了一下:里面都是珠宝和金叶子,一屑屑都比二十个铜钱贵。
但又不愿意被这个村人和高云桐那个村夫瞧扁了,咬咬牙打算赔一片金叶子。
高云桐对她摆摆手,说:“行吧,钱我赔给你。值什么,那么闹?但是你家狗头只是那么小一道口子,养几天就好了,二十个钱也太贵了!十个钱,爱要不要。”
村夫愣了愣:“那也太少了!”
两个人为十文铜钱争多论少,终于以十五个钱成交。
高云桐数出了一把铜钱递过去:“你数数。”
那村夫很仔细地数了数,才说:“正好,那就算了。”
然后悄悄说:“喂,看你人不错,给你句忠告:娶妻娶贤,别为着脸好看,娶只母老虎回家。”
瞥了凤栖一眼又悄悄说:“不过这乱世娶老婆也不容易,能有个肯跟你也不容易。到手了,女人家就要好好管教,看她瘦怯怯的,估计就是嘴凶,没啥力气,打不过你的。你只要管到她每根骨头都服帖了,任你搓圆捏扁,你享福的日子就来了。”
高云桐笑道:“知道了,谢谢你的忠告。”
接着又问:“这里是不是靠忻州很近了?”
村夫说:“喏,翻下那座山头,下面一片谷地,修着城池的地方就是忻州。不过这阵子查凭由查得很严呢,轻易不放人进城。怎么,你们是到忻州去的?”
高云桐点点头:“逃难来的,到忻州避一避。凭由什么的,我们都有。今天晚上,可否到你家里暂住一晚上,我们给钱。”
村夫欲待不答应,大概是眼热那铜钱,踟蹰了一会儿问:“我们家就是茅草土屋你们肯给多少钱?”
高云桐说:“你给我们两间住人的屋子,给你一百五十文,几乎相当于壮劳役干一天的活了。供热水,供饭,另外给你折算,总不低于城里的茶馆,怎么样?”
价钱听着还不错,村夫讨价还价一番,答应下来。
凤栖一边跟着他们往山坳的村庄里走,一边翻着眼睛嘀咕:“随随便便就住别人家,万一遇到匪人怎么办?”
溶月也跟着帮腔:“可不,咱们家娘子可从来不住乱七八糟的地方。”
然而看到山间那个勃勃的小村庄,两个人都闭上了嘴。
村庄虽然不大,但也有七八户人家,村子里鸡犬相闻,屋子周围每一片高低不平的土地都被辛勤地开垦出来,种了点白菜、萝卜,还有被白雪盖住的麦田。那村夫家搭的是几间茅草房,但土墙夯得结实,屋顶的茅草絮得厚厚的,里屋四间,家里人为了一百五十文铜钱,都乐意挤一挤,让出来两间卧室,一间大的归高云桐等男人们挤一挤,一间小的让凤栖和溶月单独住。
凤栖和溶月睡了几天的漏风帐篷,现在居然有了屋顶!没有什么比这更好了,当下就不想走了。
农户人家图赚点小钱,但待客也是热情真诚,很快烧了热水送进来。农家小媳妇嘴也挺甜:“两位小娘子一路肯定累坏了,热水洗脸擦身也能解乏,这两桶水用完,我再给你们打两桶洗洗脚。”
确实,一路风尘仆仆,从应州节度使府里逃出来时的热汗冷汗全粘在身上,湿了干,干了湿,在外面考究不得,但晚来睡觉时就会觉得浑身又粘、又痒,气味也谈不上宜人,知道条件不够,只能硬是坚持着。
现在热水足够,两个人互相帮助着用皂角热水沐发擦身,又好好泡了泡腿脚,身上一干净,浑身都暖烘烘的舒服起来。
头发晾到半干,外头又喊吃饭。
凤栖和溶月松松地挽了头发,打算尝尝农家菜来抚慰自己的辘辘饥肠。
一出门,正好看见那几个男人也说说笑笑出门,身上也散发出皂角的清新气味。
溶月悄悄捅一捅凤栖,对其中站在后面、却仿佛仍是焦点的高云桐努一努嘴,偷偷对凤栖耳语:“诶,那小贼洗干净脸,长得还怪白皙英俊的。”
凤栖早就看到他了,此刻淡淡地“嗯”了一声,瞥过眼看远处的山和勾勒山上劲松枯树的那一缕缕夕霞。
第 74 章
农家菜以菜蔬为主, 好在有高云桐他们的猎获,白菜野雉炖一锅,薯芋(山药)兔子烤熟蘸酱, 一大锅杂米饭, 配着热腾腾、菜多肉少的山肴,很快就见了底。
凤栖溶月也从初始想着就有些嫌弃,到后来, 在餐桌上必须放下身份和男人们抢着吃才行。
吃饱喝足, 村夫村妇们早早地就歇下了,凤栖和溶月闩上门, 在松软的床上也觉得这必然是极为舒坦的一觉了。
溶月把凤栖的被窝铺好, 笑道:“奇怪,明明在应州住得也好,怎么睡了几天漏风帐篷,今儿倒觉得这农家的土炕土棉被也舒服得紧?”
她这一阵也累坏了,很快打着鼾沉沉入梦了。
但凤栖被她的鼾声搅闹得睡不着,又不忍心推醒她,只能自己在床上翻来覆去, 溶月也一点都没觉察。
俄而,凤栖听见隔壁高云桐他们住的屋子传来低低的交谈声,她凝了神,隐约能听出他们在讨论接下来的路径。
“忻州亦是谷地, 但穿过岭中小道,可以在西北方伏击靺鞨的军队。我们去劝说刺史马靖先从温凌后面包抄,可行不可行?”
“不可行。”这声音一听就是高云桐的, “忻州刺史是关通举荐的人,从来就是钻营的一把好手, 遇事的缩头乌龟。上回幹不思来时一路粗鲁无知,要伏击效果更好,但忻州出了一兵一卒没有?”
“忻州于并州宣抚使是言听计从,关通那死阉竖一直没在曹将军那里得到好处,你想想,他愿意帮曹将军?!”
凤栖心想:果然一个家要坏,先得从内部坏起;一个国要坏,也一样从内部坏起的。
暗叹一声,继续凝神听着他们谈话。
“那我们去忻州有什么意义呢?刺史连并州节度使和晋王的话都不听,还会听我们几个的?”
“他不会听,但并州有曹将军和郭承恩,也不会那么轻易被攻破。”
“靺鞨的心思,绝不是讨要粮食那么简单。从燕国公主的信中,我们知道云州城坚,大漠荒芜,可知冬日作战都是愚蠢的,而云州到靺鞨的中都,这一条线拉得太长了,他们迟迟不肯交割幽州、易州这一线的城池,确实有补给不足、必须倚赖一路城池的缘故。现在要下云州,则幽燕的补给也是鞭长莫及,所以必须要得富庶的并州。”
凤栖听见手指划过粗糙桌面的声音,而高云桐的音色坚定而有特色,她几乎都可以想象出他挑眉环顾的模样。
他仍在头头是道地分析:“你们看,并州若不敌,我大梁就再无屏障可以阻挡靺鞨的铁骑;但只要并州打几场胜仗,靺鞨必有顾忌,知道晋地山河表里,易守难攻,不会硬要啃这块硬骨头。但是,两国的脸是一定要撕破了这也是当年宋相公早就推测到的,可惜官家不肯听,不愿意想这两国盟誓迟早会破裂的情况。”
众人的叹息均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连着凤栖都在心里想:官家为什么不肯多听宋相公几句呢?章谊那虚幻的“收复幽燕,收拾山河,陛下功莫大焉”,他这位皇帝真的有能力收拾么?
“那么,并州稳住了,靺鞨会怎么办?撤兵么?”
“靺鞨不富裕,大军一动,耗费何止巨万!”高云桐大概在摇头,“所以他们只能打下去,要么赢,要么彻底灭亡。”
“不过现在的局势……”他好半天才说,“幽燕在他们手中,换一条道路南侵,胜算很大。你想他们会怎么做?”
凤栖心想:不错,温凌对幹不思还算优容,就是因为他不愿幹不思从幽燕南下抢功,既哄着这位粗悍的察王在晋地替自己打前站,又防着他夺得大功。
但这次兄弟闹翻,实在是他的失策,也是他对自己的关心则乱吧?
突地想到那狗男人,有时候眼中的讨好之色他大概自己都没有觉察,凤栖默默地冷笑:大概在伯父的心里,用她凤栖和亲,确实是个妙策?
突然有人说:“唉,我觉得不应该救晋王家的郡主。”
凤栖竖起耳朵。
“为什么?”有人问。
“两国签着盟约呢,要撕毁盟约,总要找个借口。和亲公主逃婚,这不是绝好的借口?”
凤栖心里一紧,虽然高云桐和她说过这一层,但要她来承担靺鞨毁约的主要责任,她亦觉得冤。
高云桐说:“可能……不会。”
“为什么?”
高云桐说:“第一,晋王郡主是以火遁之法逃离应州的,说她被火烧死了,甚至说是被靺鞨人害死了,都是很容易倒打一耙的;第二,就算有可能迅速通过节度使府、城门口等处的疏漏而知道实情的,也无非是冀王温凌,但他连个老婆都看不好,岂不是说起来犯过失都犯的是叫人笑掉大牙的过失?他除非隐瞒不住了,否则,一定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折断胳膊往袖子里藏。给自己留点颜面。”
那厢的人都笑起来,凤栖撇撇嘴,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很符合温凌的特点;但他一口一个“温凌的老婆”,叫她听着实在难受。
她翻了个身,不想再听了,他们谋算得挺老成,估计接下来是打算把她藏忻州了。
果然,高云桐的话飘进她耳朵:“所以,保护郡主,也是给靺鞨少一个借口,我们不能把郡主带到并州见她的父亲。晋王不得圣眷久矣,曹将军和关通都是奉旨监视他的,哪怕是人偷偷送回去,都会很快被发现到时候以章谊和关通的无知无耻,大概率会立刻命令把郡主再送回去任人宰割,免得引发‘友邦之怒’。让她委屈点待在忻州吧,日子会苦,不过我看她腰里褡裢沉甸甸的,估计不太缺钱;这几天观察她虽有点娇气,也算是不怕吃苦的。等过了眼下,再一步步想办法通知晋王接女儿回家。”
凤栖咬着被子的一角,忍住想哭的声音。
她心里又酸又苦:她感激高云桐谋算得缜密,但也为自己有家不能回,回去就会面对耻辱的黑锅和送回狼窝的厄运而悲哀。
虽然已经不想再听隔壁的声音了,但她还是能敏锐地听见又有人问:“嘉树,照你这么说,靺鞨还是会找一个借口,先攻并州,再攻渡白河。那么,会是以郭承恩为借口吗?”
那厢停了停,好一会儿才说:“有可能。”
“那交还郭承恩,这个借口不就没了?郭承恩,咱们还非保不可吗?”
凤栖陡然想起了一件事,她翻身下床,随手拉了件褙子披上,出门敲了敲高云桐等男人们住的那间房门。
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好一会儿有人寒着声音,毫不客气地问:“睡了,谁呀?”
“是我。”
里面又过了片刻才有人打开门闩。居高临下盯着她的并不是高云桐,而是另一个执灯的汉子,被众人称作“老蔡”的。他冷冷地问:“什么事?”
“我要进来说。”
“就在门口说吧。”
凤栖说:“我在温凌府上,知道了一件关乎社稷的大事,在门口说吗?”
大家狐疑地相互看看,才说:“那你进来。”
而后,还执灯到四周转了一圈。
凤栖说:“这西屋的两间只有我们,东屋才是主家。我只隔墙,听见了一些。他们隔一整间堂屋,听不见的。”
她进了门,感觉自己是好小好小的一个人,周围的男人们一个个都高大健壮,一个个都双手抱胸,眉目森然。
她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唾沫,四下看看,又努力挺直脊背,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矮小:“温凌说,要逼着官家禅位。”
“禅位?”
“禅位给谁?”
顿时就是七嘴八舌地一群人问起来。
凤栖说:“禅位给我的哥哥,当今的太子凤杞。”
接着又说:“郭承恩侵吞岁币也好,应州相抗也好,保卫并州也好,只要肯拿某个人当弃子,总好推卸责任;但如果责难皇帝,逼迫禅位,无论这大宝之位禅与不禅,汴京必然有一番大争斗、大猜忌。”
她想了想,缓缓地、担忧地说:“我父亲只怕也要被殃及,我哥哥更是无处申辩,朝中心思各异,无心御敌,几乎是必然的……”
高云桐凤栖一行到了忻州城外,就感到了严阵以待的气氛。
城外用硬木高筑栅栏,四处埋着防止马匹冲锋的铁蒺藜。城里络绎不绝有马车出来,都是逃难出来的城里富户。
到了城门口,还有好些想要出城的百姓,但均被凶神恶煞的忻州士兵给拦着,皮鞭抽得啪啪作响,还时不时传来怒骂声:“人家出城你也想出城?你知道人家是什么人?轮得到你这泥脚杆子来比?……”
也有在发牢骚的:“妈的,并州外已经打得死去活来了,下一个就是我们了,还敢外逃?好好守着咱们自己的城吧!”
冷眼望去,确实是想出城者甚众,而想进城的却没几个。
“并州被困住了。”高云桐轻声说,“忻州应该有了消息,所以开始逃难。但不知并州城外胜负如何?”
进城不难,略加盘查,看了凭由,又盯着带着幂离的凤栖看了两眼,守城士兵说:“还带家眷啊?”
高云桐说:“是呢,本来要去并州的,听说那里在打仗,只能转道到忻州来找点活计。”
士兵冷冷笑道:“活计马上就多了,忻州要加固城防,正需要你这样的壮劳力。”
“可老东家还在并州呢,不知道啥时候能回去?”
士兵说:“不知道,反正咱们马刺史的家眷已经送走了,留下咱们等着送死呢。”
他一脸不耐烦,嘀嘀咕咕说:“那个降将吃的是新米,我们却吃陈米,他们穿的是朝廷赏赐的铠甲,咱们却是库存的烂皮甲。妈的,还哄着我们为他们卖命!凭什么呀!”
进了城,高云桐悄悄说:“忻州这个士气,无怪乎前面不肯出战伏击幹不思。”
大家连叹息都不敢发出来,但都心情低落,找了家小店,看到墙上大字张贴的“莫谈国事”,于是连喝的都是闷酒了。
下一步的计划本来是把在应州打探到的消息送回并州,但现在看来,并州被围,回去不容易。只能派了两个机灵些的分头走,看能不能找个罅隙把消息递回去,其他人相机而动。
并州和忻州不远,消息也很快就传来了,酒楼茶肆里大家欢欣鼓舞,连“莫谈国事”的张贴都没有人关注,个个都在激动地谈:
“并州挺住了靺鞨骑兵的六轮冲击!”
“说那个降将郭什么的,到底是在北卢领过兵,懂得他们夷人的战术,扛住了!”
“伤亡都蛮厉害的!但是靺鞨粮草不足,而并州粮草充足,当然是靺鞨耗不起了。”
“阿弥陀佛,快点让靺鞨兵滚回老家吧。”
…………
在一片欢欣鼓舞中,只有高云桐面色凝重,举着酒杯低声对身边的几个人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并州脱险,忻州危矣!”
身边几个人不解。
高云桐用手指沾了酒水,在酒楼的木桌上画了三个圈,两条道。然后用指尖点了点。
“这里,并州;这里,忻州;这里,应州。并州有郭承恩虎虎地挡着,应州无粮草节余,靺鞨人也要吃饭活命,你猜他们往哪儿来?”
第 75 章
忻州的士气可以算是南梁大部分城关士气的代表。
南梁统一于乱世, 此前的军阀混战之际,有兵就有权,可以割据一方, 自立为王。所以自开国之后, 为避免前车之鉴,就特别重文轻武,抑制武将的权柄。
抑制武将的初衷当然不是想要自毁长城, 只是自作聪明地将指挥权、用人权、后勤权分给了不同的人管理。将军或节度使虽然能指挥下头的部将, 但部将是由枢密院指派的人来做的,若觉得将军哪项举动不对劲, 一纸密奏就上京了;将军治下虽有几万士兵, 但士兵的粮饷是中书省下六部负责拨给,无粮则军令不行;再加上宣抚使由中央指派监督,地方更不敢稍有异动。
这样的设计可谓是“事为之防,曲为之制”,祖宗成法牢不可破,加上与北卢签订盟誓之后承平日久,后世也就乐得懒政。直到将领懒得训练军伍, 上头吃空饷,拿钱不养兵;军户被层层盘剥,过得日益艰难;而国家又因为冗兵太多,国库六七成都花在养兵上, 不堪重负,愈发削减了将士抚恤的银钱战死沙场家人就无依无靠了,哪个士兵愿意卖命?
忻州城里, 刺史马靖先临时抱佛脚,叫下头守将拿鞭子催着士兵们操练, 士兵们怨声载道,嚷嚷着:“肚中饥饿,实在操练不动。”
打两下,动弹两下,不挨打了,就继续苟着。
不几天,斥候来报,靺鞨军跟郭承恩耗不起了,终于弃了并州,但铁骑的气势依然如虹,前队后队井井有条,黑色长蛇一般朝忻州来了。
忻州刺史马靖先面如死灰,在城墙上巡逻了一圈,强撑着说了一番鼓舞士气的话,而后自己换了便衣,要从离靺鞨军队最远的西城门离开。
西城门已经堵满了要出城的人之前要出城,得大批金银贿赂刺史现在刺史自己要逃,贿赂也送不掉了,当然是堵在门前期待着冲开城门后能第一个溜走。
马靖先亲兵和家丁的长鞭已经打断了两根,亦没有能驱赶开前面黑鸦鸦一片人,守城门的士兵也疲惫不堪,挥着尖锐的长矛喊:“没有刺史命令,哪个也不许出城。”
不然,城门一开,如何再关得上?
靺鞨骑兵速度极快,忻州城墙又没有里三层外三层的复杂结构;只要前支探马发现了城门有关不上的,立刻就会召集大批人放马一冲,城池立刻就会失守。
马靖先的家丁声嘶力竭喊:“让开!这是刺史的车马!”
刺史的车马,门口的守军认识,顿然肃穆了。
御夫得意地一挥长鞭,两边的百姓也突然不再喧杂扰攘,渐渐在鞭梢下让开窄窄的一条道,注目着那精致的车驾和车驾里一城郡守的身影。
“开门。”到了城门下,马靖先威严地亲自命令,“我要出城巡视。外头的铁蒺藜都清出来了吧?”
不骑马,却带着满满当当二十几辆大车,哪个脑子正常的都晓得这不可能是巡视。
守城士兵脸色难看,然而不敢违令,互相看看,终于打开了城门上巨大的门闩,门轴发出“吱呀呀”的声音,打开了一道通路。
而士兵们以目示意,大约打算刺史潜逃之后,他们就跟着潜逃;而后面的百姓们也不出声了,跟在刺史的车驾后面,正好可以出城。
但突然之间,城池东头号角大作,而后四边角楼烽烟俱起。
稍倾,大家听见远处次第传来声嘶力竭的叫喊:“靺鞨人来了!铁浮图骑兵!”
声音一站一站传着,越来越清晰。不仅是城门口,城中也顿时一片混乱。
“是东城的预警!快往西城出门啊!”
不知谁喊起来,瞬间人群已经顾不得皮鞭抽在身上的疼痛了,潮水般的往城门口涌。城门甬道日常只觉得空阔,但瞬间挤进来几百上千号人,只觉得挤得窒息了一般。
门口略窄,于是顿时被人群堵住了,踩踏的惨叫此起彼伏,刺史亲卫声嘶力竭的“让刺史先走!”的喊话也根本没有人听见。
士兵们又有几个还想着守门的!纷纷奔回哨楼,把早就准备好的金银细软裹在腰间,拎一把朴刀也打算逃了。
可是情况瞬息万变。
侥幸先奔出城外的百姓或守兵,只见马蹄激扬起的尘埃如雾蔽空,仿佛有千万人的马蹄声闷雷滚滚一样由远及近。
骑兵的速度远超一般人的想象,很快在那铺天盖地的尘土间就看见了靺鞨骑兵身着暗黑色的浮图铁甲,披着积雪般的灰白斗篷,已经逼近了过来。
“靺鞨人来啦!”出城的人嗓子都喊哑了,就地旋磨似的又往城里跑,边跑边挥手,“快回城躲一躲呀!”
门口挤满了车辆、驴马、挑担的人、背孩子背包袱的人,即便是哭爹喊娘地转身想回城,后面甬道里还挤着无数不明就里、也听不见外头喊声的人在往外挤,挤着还喊:“前头干嘛?怎么不走了?!”“步子快着些呀!后面还有好多人等出城呢!”……
个别人再声嘶力竭,也抵挡不过百千人的叫嚷在城门甬道里反复回荡,仿佛被放大了数倍。
马上的铁浮图骑兵亮出了丈二长的枪矛,吸血般的红缨吸满了地上的尘沙,枪尖戳透了第一个人的胸膛,接着是第二个人的,第三个人的……
鲜血很快流淌在西城的门口,渐渐蜿蜒开一大片。
被堵在路中间进不能进、退不能退的刺史马靖先探出车窗,咬着牙说:“把堵门的人杀了!快关城门!”
城门终于在骑兵大军到来的时候“吱呀呀”关上了。城门里外尸横遍地,鲜血淌到了甬道之外,漫开之后又缓缓渗入泥土,终于变成了看不清的深紫褐色。
夕阳西下的时候,天边凝着沉甸甸的紫褐色厚云,刺史在城楼上巡视了一圈,捋了捋胡须,皱着眉说:“营寨都安下了,可看得清大概有多少靺鞨兵?”
天色暗沉如血,远处的雪野山洼更是曲折蜿蜒,只觉得那海东青旗一片一片地插在营帐间,好似看不到头。篝火燃烧了起来,靺鞨人围着篝火唱着他们的民歌:
“宁射苍鹰不射兔,宁捕猛虎不捕狐。
与明相伴不会暗,与强相伴不会弱。”
饿着肚子,但是士气旺盛,歌声里仿佛带着笑。
而城里,却极其低落,都觉得这铁黑色的甲胄意味着绝不可能攻破。
马靖先咽了口唾沫说:“郭承恩那样的降将都能对抗得了这靺鞨冀王,我们自然也对抗得了。”
环城一周后又若有所思:“好像北城靠山,他们的防守就弱一些?”
第二天一早,刺史派了人到温凌营中,送了些酒、肉、米、面之类的,又客客气气问:“冀王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
温凌脸色很阴郁,笑起来也毫无笑意,说:“鄙国岂敢有‘见教’?已经见多了贵国的出尔反尔、朝三暮四了,我们若是再看不明白,只怕也蠢得可以了。”
这话讥刺得完全不留余地,忻州来使不由心里打鼓,陪着笑说:“不知这话何来?鄙上此前与贵邦并无来往,亦不知道什么‘出尔反尔’‘朝三暮四’是怎么回事。不过贵邦这样驻扎在忻州城外,若是我们有哪里做错了,也给一个改正的机会,不要不教而诛嘛。”
温凌和郭承恩打了六七天的消耗战,看得出即便奋力一搏打败郭承恩,接下来还要有屯粮才有能力围城,而并州加固了城防,层层屏障不容易攻破,他不必也不能这样耗下去。
及时改道忻州,主要也是为粮草,其次为大军休整,好接下来再攻并州和云州。
这么一看,忻州真是毫无过错,挨他一顿攻打纯粹是无妄之灾了。
温凌蛮横地说:“贵国俱是一体,既然任由郭承恩欺骗、倒打一耙来,我就认作毁盟;既然毁盟,我们凭什么不能报复?”
忻州来使一口气噎住,心道:你被郭承恩骗了,关我们什么事?
但嘴里只能好言好语啊:“啊啊,原来如此,并州如果欺骗盟国,确实过分了,卑职一定禀明我家刺史,让他上奏朝廷,弹劾郭承恩和曹铮!”
这哄孩子的话拿来哄温凌,简直让温凌觉得侮辱,他冷笑道:“你上奏不上奏,是你的事。我这里要你打开城门,让我的士兵进城驻扎。军需粮草我向你们买就是,不过手头的岁币在郭承恩那贼子那里,等打下郭承恩,要回岁币,再偿还你。”
这是要赊账,而且归还期限遥遥。
忻州来使心想:这黑鸦鸦一片人不知驻扎多久,这要放开量吃下来估计很快就能把忻州的粮仓吃空,还要打败郭承恩再还账,跟“不还”意思差不多了;钱粮还是小事,打开城门把军队迎进城内,和开门揖盗没有两样,没哪个疆臣敢同意这一条。
他只能越发赔笑:“粮草我们忻州城里再凑一凑,给大王送到……应州,应州行么?”
温凌手上盘弄着自己的大刀,半日,左边嘴角一挑,说:“你哄谁呢?你们南梁,我算是看透了!没关系,你不开城门,我自己来开。”
“不不……”来使一叠连声的,越发卑微,“总好谈,总好谈。”
“没什么好谈的!”温凌突然拔出刀,直指向来使的鼻尖,心里一直隐忍的诸多怒气像找到了宣泄口似的,“我要四样:郭承恩的人头、大开的忻州城门、充足的粮草”
他顿了顿,“第四样”没开得出口,好一会儿才又说:“背约叛盟,你们的皇帝我们已经无法信任了!能满足我的要求,我就放过忻州,不然,忻州就等着被我屠城吧!滚回去传话!”
第 76 章
忻州刺史马靖先听到温凌的回答, 先是勃然大怒,拍着椅子扶手大骂“靺鞨人简直是禽兽!”
但接着平静下来,就渐渐变得面如死灰, 撑着额头几乎要落泪:“怎么办?怎么办?忻州哪里抗得过靺鞨人的铁骑?”
他的幕僚劝他:“明府, 忻州虽不大,到底城墙还坚固,城中也有粮食, 和靺鞨人硬撑上几个月, 最后缺粮不支的是他们。”
马靖先心下犹疑,上城墙远远一望, 只见靺鞨的连营围绕着整座城池, 刀枪剑戟都明晃晃的,看着实在吓人。
他双腿哆嗦,几乎要从雉堞上摔下去:“这……这有多少人啊!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应州比我们忻州还要高大坚固,都没有守过半个月!应州被破之后,节度使毁家纾难,自己也丢了一条命, 应州才没有大肆屠杀;而这次,那冀王可是明摆着说了要屠城的!”
他恐惧,周围陪他巡城的守军哪个不跟着恐惧?
刀砍不破的铁浮图甲,驰骋如风的靺鞨快马, 丈二余长的红缨枪矛,还有准头极高的雕弓羽箭,靺鞨人能征善战、残暴嗜血的形象丝毫没有因郭承恩抵挡了他们近十天而削弱分毫。
忻州城临时征召民夫, 加固城防。
高云桐和他带的几个人自告奋勇前往,累了几天, 也颇有收获。晚上回到所住的小客栈里,要了一坛酒和一些小菜,既是解乏,也是便于会合密谈。
凤栖被他们一道请了过来,酒她自然不喝,但看男人们一副凝重的模样,她就连吃饭也没了胃口,问道:“我这几天看忻州的集市都冷落了很多,冀王围城,是真的咯?”
“是真的。城外团团地裹了一圈,兵将好像没有少,士气也依然旺盛,大概在并州外损失不大,只是不愿意和郭承恩耗着了,就转道忻州。”
原以为忻州可以躲避战乱,没想到反而落入了进不得进、出不得出的泥潭里。
凤栖有些懊恼:“唉,并州难克,而忻州容易,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哪里都不好过。”高云桐喝了一口酒说,“战火会往哪里蔓延,只怕连靺鞨人自己都并没有刻意谋划。即便咱们不往忻州来,往东边去,幽燕在靺鞨治下,铁骑要踏过黄河,直奔河北河南,又是什么难事呢?”
他伸出手指沾着碗底的残酒,在木桌上画出一道“几”字形的长河,在长河两岸点点戳戳,眉头越皱越紧。
凤栖看着他点戳的那些痕迹,心里也不由揪紧了。
但他俄而眉却松开,弛然笑道:“此刻就是把始作俑者章谊拉出来千刀万剐也没有用了。前面的事现在后悔也白搭,庙堂上的人难以兼听,我们却已经尽了做臣子的忠心。”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大口大口地喝着,喝完一抹嘴角的残酒,仿佛是一个糙粝的汉子,但目中锐气逼人,毫无惧怕之意。
他说:“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从今而后庶几无悔!(1)高某自告奋勇和并州大营的几个兄弟到应州为斥候,见闻颇不少,不虚此行。现在既然被命运送到了这里,自然也要搏一搏命运。在忻州能救下一个苍生就救一个苍生。”
他的话虽不激昂,甚至带着些目空一切的骄傲笑意,但跟他的几个人都热血沸腾,纷纷倒酒,一仰而尽,然后举手要砸碗为誓。
高云桐急忙制止:“慢来,慢来!酒碗是店家的,咱们平白多赔几个碗犯不着。再说,没事聚一起砸碗,也叫人家心有疑惧了。还有多少酒?”
他摇了摇酒坛子,笑逐颜开:“还够两碗,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儿再去角楼找活计,探探刺史马靖先的想法。忻州虽小,到底是城,众人一心,至少温凌没那么容易破城。”
遂给几个伙伴一人倒了小半碗酒:“喝!”
凤栖问:“你别光有一腔孤勇啊!要守城,该怎么守?你能指挥得动刺史?你不过就是个民夫。”
高云桐笑了起来:“不错呢,你说怎么办?”
凤栖看傻子一样看看他:“你问我?你在并州,是怎么办的?”
“我在并州……”他好像在回忆,还带着笑意,“随着官差押解到了地方,先关入牢房,和一群五大三粗的罪囚一起呆了三天,吃了三天臭水馊饭,闲着互相聊天,才晓得所谓的‘罪囚’,十之六七是抗税的农人、贩了些私盐的小贾、活不下去所以落草为寇的小喽啰……我这样以文字得罪上司的,也有个把。一片‘治世’,便是这样的幽暗底色构成的。”
“都预备好了脊梁准备挨顿杖打,临行刑前,有人叫住了行刑手,说:‘这个人是晋王写信拜托曹将军照应的,又是个书生,就免了他一顿杀威棒吧。’于是单独提溜我到一边,叫我写了几个字给他们看看,于是后来就主要厢军营里做些抄抄写写的事。”
他对凤栖拱拱手:“对了,应当多谢!”
凤栖转身避开了他的礼,然后听他继续说。
“抄抄写写实在太容易,而我呢,大概从来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吧?觉得肚子里寡了油水,充军又没有带多少钱来,只能想办法自己挣。写了几首歪诗破词,倒入了三教九流的眼,在并州教坊间传唱开,挣了点羌笛琵琶的辛苦钱,换了几顿酒肉吃。”
“闲来就跟着其他厢军一起出操。他们练得有气无力,我吃饱了酒肉,就能练得认真些。毕竟都充军了,哪晓得哪天会见真章、上沙场,练的可是保命的功夫。”
怪不得身手不错,不算力大无穷,但矫健而稳准狠,颇有一番巧劲。
“再然后,”他耸耸肩,一脸无所谓般,“楚馆秦楼之名,传扬到并州官场之上,人道是有个犯过前来的无行文人,会吟诗填词。有幸在青楼见到曹将军一面,他由侮慢而渐渐将高某引以为知己,也算是我的意外之获。充军之人,不敢奢望什么,在需要的时候能报效国家,就是我的心愿了。”
“但是现在,我总不可能再写点诗词歌赋的去投奔马靖先吧?”他说,“忻州城门口,马靖先带着二十几辆大车‘出巡’,已经是尽人皆知,呵呵,忻州军心民心涣散,也是必然的了。”
“那……”凤栖有些疑惑,“你总有计划吧?”
高云桐看了看她,又环顾了自己的兄弟,然后蘸了些酒液,在木桌上画了忻州的城防图:“忻州城防和粮草尚不如应州,众人一心的话,或许能扛两个月吧?关键还是要朝廷的救援朝廷若失了忻州,并州就孤立了,若占领了并州,太行八陉这样的天险也等于对外敌毫无作用,反倒钳制了自己。只盼着温凌并不那么了然我国的山河地理,不然他要是和晋地死磕下去,我大梁就不堪设想了。”
他最后说:“我明天无论如何要去闯一闯刺史的衙门,劝马靖先要鼓舞士气、团结民心,能扛久一点,得到朝廷增援的机会就大一点。”
凤栖欲言又止,在高云桐凝注她的时候,还是说:“我的想法,明儿等你从刺史衙门回来的时候再看吧。”
第二天大早,凤栖就听见客栈里高云桐那一间的动静。
她推了推溶月:“起床吧,我也要和他们一起去刺史衙门口看看情况。”
溶月睡得迷迷糊糊的:“到刺史衙门口?也好,亮明身份,让刺史想办法送你回咱们晋王府去……”
“你还在做大头梦呢!”凤栖又好气又好笑,又推了推她,“外头温凌的军队包围着,刺史的人大概率打不过,一出忻州正好给温凌抓个正着。你猜他会用什么酷刑来处置我们俩?”
溶月顿时吓醒了,竖起来揉揉眼睛:“娘子你说什么?”
凤栖道:“起床吧,高云桐他们今天要去刺史府商量御敌的主意,我们也跟过去瞧瞧情况。”
洗漱出门,见高云桐又换了一身装扮。
这次妥妥的像个读书人了,浅碧色细布直裰,领口露出白苎麻的内袄。青罗幞头,衬着洗干净的脸,若是垂眸,只觉得是个肃穆方正的青年书生;但他只一抬眼,味道又不一样了,眸子中若有劲光,锋芒毕露,若是再带一点笑意,好像又变得狂放了。
凤栖觉得,他要是穿上温凌的那一身铠甲,指不定就是一员儒将了。
他叉手道:“郡主也是要出去?”
凤栖“嘘”了一声,低声道:“这里能这么称呼?”
“那”
“我在家行四。”
“四娘子。”他琢磨似的说了一声,又笑道,“我这么叫,好像有些僭越。”
凤栖突然脸微红,半日说:“就这么叫吧,我想同到刺史衙门看看情况。”
“去可以,不要露面。”高云桐说。
凤栖道:“为什么?你怕我说错了话坏了你的事?”
“不。”高云桐说,“怀璧其罪。马刺史贪生怕死之态已经显露,不要泄了自己的身份,让他把你当礼物送出去换他自己的命。”
凤栖怔了怔,才说:“我明白。”
从溶月手中拿过幂离戴上,绡纱遮住了她的面庞。
“不冷吗?不戴风帽的话?”
“还好。”凤栖转而问他,“你不冷吗?冬日穿细布直裰的,里面都要衬皮袄。”
高云桐笑道:“皮袄虽然没有,有充军时配发给厢军的丝绵小袄。我这件特别厚实,是曹将军特意叫人翻好的给我的,很保暖。”
凤栖诡异地一笑,问:“你身上这件,是不是针脚细密,都用水蓝色的苎麻线缝的?”
“对。”
“是不是前胸后背丝绵都絮得很厚,但腋下肘间则薄?”
他愣了愣,又点头说:“对。”
“是不是……里襟用红色丝线绣了一个‘晋’字,而且是秦篆?”
高云桐没有再说“对”,他看着凤栖隐在绡纱面帘后的面庞,她眼里的笑意仿佛流溢出来,带着慧黠与俏皮。
他缓缓地点点头,说:“针法如笔法,颇有《峄山碑》的笔意,画如铁石,字若飞动,婉中带刚,居高睥睨。”
她“噗嗤”一笑:“就单单一个‘晋’字,哪有那么多说头?”
“字如其人嘛。”他笑了,颊边弯弯一对涡,不笑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来。
凤栖心想:这个人长得也有趣,文士的秀致脸庞,武臣的犀利眉目,又有少年郎的明媚笑涡,凑在一起居然不觉得违和。
于是又多看了他一眼。
而他说:“我不能耽误了,先得到衙门口候着。”
转头时,凤栖看见他耳后洗净了,刺青的靛色印痕触目惊心。
她在刚刚一段春风般的交谈中感受的一切美好,突然像被这团靛青色砸到了似的,胸腹里一阵难言的酸涩。
而那有着少年般笑涡的青年男子,步履飞快,仿佛带了一阵风似的,转眼出了客栈的排门,消失在街道上。
第 77 章
凤栖和溶月到刺史衙门口, 大概是晚了,大堂门口挤着不少人。只听里面一阵怒吼:“现在是什么人都能来献策了么?不问你个僭行之罪,你是不是不晓得马王爷有几只眼?!来啊, 给我乱棍打出去!”
凤栖心里一紧, 赶紧挤到人群的前面看个究竟。
围观的人都在窃窃私语:“马刺史现在心情糟糕着呢!这个人真是胆大狂妄,不知死活。”
还好“乱棍打出去”并不是法定的五刑之一,目的是“打出去”, 而不是“乱棍打”。
而刺史任用的衙役却是一脸戾气, 高举着竹板,劈头盖脸就打下来。
高云桐很狼狈, 两条手臂遮着脑袋, 且走且退,倒不求饶。
出了刺史衙门口,他掸掸衣服,看见凤栖,苦笑了一下。
旁边一个好心的老汉劝他:“别献什么策了。这如今,除非能叫靺鞨人转身就走的‘策’,或是能让刺史官人毫发无伤离开忻州的‘策’, 其他的,都入不了官人的法眼,都免不了挨打。”
门口衙役用长竹板子指着那老汉,瞪眼喝骂:“那老不死的你在说什么?!”
顿时一片死寂, 大家灰溜溜地各自拔脚离开,再无人在衙门口说话了。
离开衙口,转到僻静的地方, 凤栖才说:“你看明白了?”
高云桐点头说:“都挨了顿打了,当然看明白啦!马靖先哪有心思组织忻州的军民一战靺鞨!他只想着自己能全须全尾的, 最好别得罪冀王,靺鞨军就自己跑了怎么可能!”
“别指望他了。要救忻州城,得把这个人弄走。”
“弄走?”高云桐玩味地看着凤栖,揉着胳膊被打疼的地方,却饶有兴趣地问,“愿闻其详。”
“人莫敢言,道路以目,川壅而溃,伤人必多。”凤栖先转了句文,见他挑眉而笑,便接着说,“可是,茶馆酒楼贴再多的‘莫谈国事’,人们就不担心国事了?只是无从知晓真相,反而酝酿得越发容易轻信罢了。温凌之前不屠城不是因为心善,而是因为不必要;他杀幽州两院夷离堇、应州节度使的时候从不手软。他这心狠手辣的特点,我们可以给他传一传,川壅而溃,是马上的事。”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看你了。”凤栖笑了笑,“反正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吧?”
忻州城里的恐慌越发严重。
从不知哪里的酒肆茶楼传出的消息,都说靺鞨人残暴无情,进城就要屠杀,而当官的首当其冲会死得难看,有幽州和应州为例。说得有鼻子有眼。
而刺史马靖先很快听闻靺鞨冀王以往的种种手段,更是紧张得夜不能寐。
开城门投敌,他也没那个勇气,到底拿着大梁的俸禄,做全国第一个行摇尾乞怜的投敌之事,会被御史们和百姓们的唾沫星子淹死,后世也会被钉在耻辱柱上永不得翻身。
他只能愈发严厉,用鞭子督着城里的军士们昼夜轮班,死死盯着城外的举动。
但没几天,靺鞨的攻城军械运到了城外,很多还是南梁支援的:云梯、焦傲车、巢车……硬木和铁质的底座,上面覆盖着防火的湿毡子,又高又坚固,里面可以躲进几十个勇敢的士兵,借助军械的掩蔽登上城楼一顿砍杀。
刚刚被逼出来的一点士气又泄光了。
马靖先面如死灰,问左右:“如今该怎么办?”
大家并不敢说话,好半天才有一个在他的威逼之下道:“要么……先备好礌石,或许能够抵挡一阵。”
“胡说!铁架子的巢车,砸多少礌石下去能砸坏一个?”
他吹胡子瞪眼,把先发言的那个幕僚骂得狗血淋头,接着又指名问另一个:“你有什么主意?”
另一个也无奈,咽了一口唾沫:“要么……趁夜里派些士兵缒墙而出,到敌营里杀他个措手不及。”
“亦是荒唐!”马靖先怒骂,“缒城而下能有多少人?靺鞨军有多少人?被他们踩死都不够!”
然后跺着脚骂所有人:“养了你们这群废物!!”
大家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说话,唯恐把长官的怒火引到自己头上。
但有一个犹豫地抬眼悄然望了马靖先一眼。
马靖先威严地指着他问:“你有什么主意?”
“卑职有一个主意,但是……”那幕僚小心看了看刺史,“但是要请明府借一步说话。”
马靖先眉梢略略一挑,已然明白了,故意说:“臣不密则失其君。只要有法子,借一步就借一步吧。”
跟着那幕僚到了二堂的一间侧屋,遣开了伺候的丫鬟,说:“说说看。”
“靺鞨人在北城防备得松懈一些,明府不妨以那里作为突破。”幕僚小心地看了马靖先一眼,见他虽然皱着眉,但也没有呵斥,于是接着说,“如今正面与靺鞨相抗,无疑是以卵击石,消息又递不出去,朝廷想派军队过来增援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明府以国土为重,亲身出城求援,怎么说都是官家要赞扬的忠心。”
只要不是开城门当面投降,其他都好说,编一个借口总是容易的事章洛那位衙内已经给百官做好了榜样。
马靖先心中甚是宽慰,捋着胡须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不错,现在城中危难,等闲的斥候无法信赖,万一反倒泄了城内的机密,就极为不妥了,还是我亲自求援来救这座忻州城比较合适。”
“不过,”他又问,“北城松懈是松懈,若大开城门时给靺鞨人冲过来卡住了门轴,不就等于破了城么?”
幕僚说:“这是没有办法了,还是辛苦明府缒城而下。北城有几处傍山,军营网城是无法驻扎的,所以没有几个靺鞨人,巡逻过去的也是寥寥,小心避开就行。”
“可我还有些东西……”
金银财宝太多,弃之不舍。
幕僚无语,好半日才说:“还得明府自己拿主意了。”
马靖先跺了跺脚,咬咬牙说:“唉,如今生死存亡之际,也顾不得身外之物了!只能请了朝廷的援兵打败靺鞨,回城再取东西吧!”
挥泪回去收拾随身可带的金银细软了。
夜幕深沉之时,城中一片阒寂,担惊受怕的民众被宵禁管制在街坊之中。
却不知北城一角,一城的刺史带着十几个亲卫,腰间扎得鼓鼓囊囊的,正悄无声息地登上城墙雉堞。
三丈高墙上俯视下去,刺史马靖先的双腿未免也要筛糠,然而进退均已一样被逼到了山穷水尽,只能指望这唯一的机会了。他的亲卫也鼓励他说:“明府,卑职们先下去两个接应,上面也留着人帮明府扯着麻绳,明府您慢一点顺着下去,不会有事的。”
马靖先深吸一口气,又深叹了一口气,终于说:“生死成败在此一搏了。”
他探着头看两个亲卫先顺墙而下,练家子到底手脚矫健,很快就到了地面。
他们不敢点灯,不敢高声,挥挥手示意了一下。
马靖先拉着麻绳试了试,又紧了紧腰间拴的另一根绳子,然后在亲卫的扶掖下跨过雉堞,小心地一点一点往下挪动。双手难免被麻绳磨得生疼,胳膊也抖得厉害,几乎要支撑不住,他粗粗地喘着气,有些后悔自己带了太多沉重的金银在褡裢里,但这时候扔了也舍不得,只能咬咬牙,继续一点一点往下挪。
身旁两个亲卫跟着他一起下城墙,自然也随着慢慢移动,但耳朵里突然听见什么声音。
“这是……”
疑惑的问题问了一半,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而且,明白了也晚了。
斜剌里抽冷子一支冷箭射过来,马靖先左边那个缒墙而下的亲卫后心口中了一箭,他的皮甲根本搪不住箭镞,喘了几声就撒手人寰,被腰间的绳悬吊在城墙半腰。
远处传来靺鞨人笑嘻嘻的声音:“这箭法不够厉害。射绳子!”
又是一声弓弦响,一支箭破风而来,金属箭镞猛击在城墙砖上,而挂着另一个亲卫的绳子断了,只剩手里那根。
那亲卫一惊非同小可,顾不得旁边自己的主子,对上头喊:“快!快放下绳子!”
绳子急急放了一段,又一支箭射断了他手里握着的那根绳,他从两丈高摔了下去,顿时一声闷响。
马靖先吓坏了。
先喊着:“快!快!快把我拉上去!”
但他有些沉重,上头的人也紧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拉动了一尺。
他又喊:“不不!快把我放下去!”
至于放到地面会被靺鞨人捉住,此刻已经顾不得了。
于是绳子又往下放,他宛如吊在半空的一只肥鸡,扑扇着、蠕动着、手忙脚乱的。
靺鞨人又开始笑着嚷嚷。
马靖先不懂靺鞨语,问:“他们在说什么?”
“好像……是什么‘火’?”
果不其然,远处飞来几支火箭,流星一样钉在砖缝里,火苗燃着了绳索,麻绳一点点被燎焦,变得越来越细。
大家对马靖先此刻的恐惧感同身受,但已经没有办法帮他了,除了喊“刺史快一点!”然后看着他惊慌失措地蠕动。
两根绳子很快都燎断了。马靖先“噗嗤”一声,像个沉闷的水袋一样落到了地上。
他的左腿“咔嚓”一声折断了,后背和后脑勺猛地一震,然后麻了。
马靖先沙哑地喊了一声:“救救我……”
艰难地扭过头,那个先他一步掉下来的亲卫摔得比他还要重,浑身一阵一阵地抽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上面的人也在踌躇,直到看见骑着战马、披着战甲的靺鞨将兵们围过来,才决意放弃马靖先了。
一个个脑袋都从雉堞上缩了回去,连放两箭吓吓人的都没有。毕竟,远离城墙,活命的机会大一点。
马靖先仰起脸,倒着看见一匹乌骓马慢慢靠近了他,马上那人披着幽夜般色泽的黑狐绒斗篷,铁黑色毫无光泽的盔甲把仅剩的一丝月光都吸进去了似的。面甲上露出一小截面孔,皮肤冷白,双眸幽深,带着冷漠的笑意。
那人会说汉语,打量了马靖先半晌,问:“你叫什么?是什么人?”
马靖先哆哆嗦嗦的:“我……小的姓牛,叫……牛三。是……城中做生意的。”
那人冷冷一哼,马匹绕着摔瘫了的亲卫一周,说:“撒谎。他几个身上穿的是南梁的皮甲不在战场时,士卒用轻便的皮甲护身,但普通做小生意的人家,谁敢私藏甲胄?”
“我……我有钱。”
马上那人马鞭指着马靖先说:“看看,他伤哪儿了?”
一旁的步兵亲卫小跑上前,娴熟地在马靖先身上一顿按。
马靖先刚摔下来时只觉得浑身毫无知觉,此刻被他按到小腿,突然钻心般痛,不由嘶喊出声。
那步兵回报:“左腿断了。”
“嗯,让他说实话。”
都不消吩咐,那步兵娴熟地把他断了的左腿一掰。
马靖先狠命地抽了一口气,肚皮打挺似的昂起来,而后叫得惨烈:“啊”接着是哭。
“说吧!”
马靖先哼哼地哭着,但略一迟疑,左腿断骨又被反折,他看见尖锐的断骨从他厚缯的裤子里戳出来一截,血淋淋又白森森的。
“我说!我说!饶命!饶命!!”他断断续续的,边哭边说,“我是忻州刺史马靖先。”
“大王!”靺鞨士兵很是兴奋这是一下子捉住了忻州的最高官员。
马背上的温凌也有些高兴,但好像也不特别高兴,嘴角扯了扯算是笑过了,
捉住个怂包,一点意思都没有。
何况,他心里还有一根刺,只是现在军情紧要,还不能顾及,但一想起来就是心脏隐痛,想着要把她千刀万剐才能出气。
所以,一切喜悦仿佛也远离了他似的。
“总算没有白忙活,先把人带回去。”温凌吩咐着,“明儿早上,用他来逼开忻州的城门。群龙无首,想必会听话的。”
不等他吩咐,马靖先上赶着表忠心:“是!是!我一定叫他们开城门……大王饶我一命吧!”
温凌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只是圈马往回走。
他的亲卫在夸他:“大王真是神机妙算!果然在忻州北城只守了几天,就捉到这么大号的人物!”
温凌冷冷地微笑,在寒夜里骑着马缓缓归去。
风很刺骨,吹得他的眼眶发酸,脸也僵硬。
他犹记得,在攻陷应州城的前一天,带着她爬到高岗顶,登到望楼上眺望。
她穿着大红色的羽缎斗篷,洁白的丝绵小袄,手冻得通红冰冷,把他心疼坏了还不能说出口。
她遥望着应州的眸子很清很亮,睫毛忽闪忽闪的,美得叫人心软。
她告诉他说,作战时不能赶尽杀绝,一旦赶尽杀绝了,里面的人知道必死无疑,则勇力胜以往十倍,必然要拼死相搏。
那次他没有听她的,认为只是妇人之见。
然而这次不由自主地故意放松了忻州北城的城防,果然自作聪明的忻州刺史选择了半夜缒墙逃亡。
她是真的聪明通透,可聪明却不肯用在与他一同开疆拓土、一同登顶上。
第 78 章
第二天一早, 忻州的军民就被吵吵醒了。
“马刺史被靺鞨人俘虏了!就吊在北城外呢!”
所有的街巷都在传,越传越叫人惶恐:这一城的最大的军事长官都叫人俘虏了,忻州还能怎样渡过这一劫难?!
最早知晓消息、也最早崩溃的是忻州的守军。
不知谁先带头, 红了眼似的到忻州的富户开始抢掠没有人管了, 抢到了就是自己的。
再接着,听说有女孩子被当兵的污辱了,先是被抢掠的富户家的女孩子, 次是教坊里的女孩子, 再就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孩子。
军纪一片混乱,到处是哭喊声, 城里还没进外敌, 就先被自己人给搅成一锅粥。
小客栈外面大概也来了抢掠的忻州士兵,气势汹汹在外面喊:“银子!我们只要银子!那么重的铁钱和铜钱,怎么搬得动?!”
客栈掌柜战战兢兢:“各位军爷,小店小本,从来都是铜板进出账的,碎银子只有这么多了……”
接着是一声清脆的耳光声,掌柜带着哭腔:“军爷, 小老儿这把老骨头都在这儿了,岂敢为了一些银子送掉一条命?……”
有人嚷嚷着:“里面去看看,万一有做生意的来投宿,说不定有金银。”
凤栖不由紧张起来:她有金子, 还有美貌,乱世里怀璧其罪,这两样绝世的好物事就是最可怕的东西。
“溶月, ”她低声吩咐,“把我们带来的值钱东西藏到大床的承尘上。”
溶月慌慌张张地把东西藏好。
但人呢?难道也藏起来?
“到高云桐那里去。”凤栖简洁地说。
屋子都靠着, 有他们在,会安心得多。
她俩躲在高云桐的卧室里,高云桐说:“别慌,军队会溃乱,我猜到了。这种急乱,根本没有人组织起来,士兵们也是各自为政,只仗着自己有刀兵才放肆,所以反而不足为惧。”
他抚慰地看了她们俩一眼,闪身出去,还带上了门。
他在对外头的人说:“蔡虞候,咱们这里你是官身,斡旋这些小兵,只管拿出并州大营的气势来。”
凤栖暗道:原来他并不是一群人中地位最高的,但大家又都听他、服他,除了自家有两把刷子外,曹铮应该也是给了他一些信任和权力的。
果然,一会儿外面就扰扰的乱起来。
听脚步,大概是两个人闯了进来,一开门就大声嚷:“你们是干什么的?”
这会儿被称为蔡虞候的,平时被大家叫“老蔡”,是个性子沉稳的男人,路上不怎么说话,只是常憨憨地笑,这会儿开口,倒也颇有官威:“我们是并州大营的,本来是凭节度使曹将军的钧命,来忻州传递消息现在,这消息是不是不必传了?”
闯进来的人愣了愣:“呃……刺史已经被捉了。忻州大概是保不住了。”
蔡虞候说:“胡闹!忻州只有刺史一个当官的么?权知忻州府,总有人吧?府下小吏难道也一个都没有?”
城中游勇溃散,哪里还听官府的召唤!
但是这么冷静而居高临下的问话,倒是挺能唬人的。
闯进来的兵卒半日说:“我管不着了!自家小命要紧。”
“刷”的一声,大概是亮了兵器,但不知是哪一方亮的。
凤栖屏住了呼吸,忍不住从门缝里悄悄往外看。
拔出刀的是自己这一方。
而慌乱的是闯进来的两个小兵:“你们干什么?!别以为我们怕啊……”
事实上已经怕了,两个对五个,气势上也远不足。所以两个小兵边虚张声势,边一步步往后退。大概是平时疏于操练,动作很蠢,一下子就被拿住了,手肘上麻筋一敲,握不住刀剑顿时撒手了。
高云桐说:“虞候,先不忙着动手。这两个劫掠,罪不至死。先拿到知府那里刺史不在,知府理应将城里管起来,外敌围城,此刻更是不能自乱,自己乱了,命都保不住。”
他转头向那两个被摁住了的士兵:“你们是忻州的厢兵,额角、脸颊或耳后都有刺青,靺鞨冀王有备而来,若是攻破忻州,第一个要屠的就是军士。你抢了再多金子,又能带得出城门享用么?”
那两个士兵顿时垂泪:“我们……也知道。但事到如今,只盼着城破之后能侥幸逃出去。逃出去,总得有钱傍身才能活得下去……”
另一个说:“哪个想当这狗日的兵!关的饷都填不饱自己的肚子,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嗷嗷地等一口饭……”抹了一把泪:“给朝廷卖命,不值!空饷和钱粮都进了当官的腰囊!”
朝廷和地方沉疴已重,唯有官家在一群佞臣的马屁话中全不自知。
高云桐好一会儿才说:“你说的并没有错。但是接下来不是为朝廷卖命,是为自己。”
刺史衙门和知府衙门并不在一起。知府此刻也吓得筛糠,躲在衙门深处不肯出来处置事务。门口的大鼓都给人敲破了,受苦的百姓捶胸顿足的,大声喊冤。
先喊的是家里被当兵的劫掠了。
后来有几个急了也不怕丑,捶着胸脯喊:“奸了人,打得奄奄一息的,官府也不管吗?!外头还没打进来,自己人先就把自己人给弄死了吗?!我那可怜的女儿!……”
高云桐把两个到客栈抢掠的士兵往衙门口的台阶边一丢。两个人都捆着,毫无嚣张的模样了。
而蔡虞候对大门喊道:“我是并州大营的虞候,重要的事求见知府,知府若不见卑职,只怕靺鞨军说要‘屠城’,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躲不过了!”
四周寂静了片时,接着有人哭起来,也有人叫起屈来,还有的跺着脚:“一个都逃不过,还不如搏一搏!横竖都是死!”
知府衙门的朱漆大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个脑袋说:“有凭由么?”
“没有凭由,也进不了忻州的门。”蔡虞候笑了笑,掏出凭由晃了晃,“我们都有。”
“进来吧,知府在二堂忙着布置军务。”强行往知府脸上贴了个金,又赶紧把几个人救命稻草一样请了进门。
也不知里面谈了些什么,但衙门口是开了,知府柳舜亲自出来对围观的忻州百姓说:“马刺史虽然被俘了,但是忻州军民只要一心,我们还是可以抗一抗靺鞨人的!刚刚并州大营的几位已经和我商议了求援的事,大家伙儿众志成城,只要熬到援兵来到,忻州就有救了!”
这话终于给所有人燃起了一些希望。
到了下午,忻州的几座军营里,从都司虞候开始整顿军务,杀人、侮辱妇女者军法处置,当场处死了六七个;伤人、抢掠者被摁跪在忻州最大的市集上狠狠打了一顿军棍,几十人拖着血淋淋的脊梁示众。
军心安定,民心也渐渐安定多了。城中招募壮汉再次加固城防,准备礌石、火油和箭镞,秣马厉兵,终于有了开始好好做防务的样子。
高云桐再一次站上忻州城墙,看士兵和民夫们准备作战,也观察城外的景象。
一面面海东青旗被北风猎猎地吹着,军械环围在城墙四周;几百座网城,成千上万的连营一直消失在山坳的转角处;不远处的山上竖起了比忻州城墙四角的哨楼还要高的简易望楼,隐隐还能看到上面的人影。
最触目惊心的,是北城外竖起了好高一座栅栏,栅栏上吊着几个人:中间一个特意给换上了展脚幞头、朱红襕衫,断掉的一条腿还穿上了皂靴,凄厉的呻.吟声传到城墙边;旁边三个则穿着皮甲,都奄奄一息地垂着头。
会汉语的靺鞨士兵在城墙下高喊:“刺史已经被俘了,现在投降,饶刺史一条命,也饶城里人的命;现在还敢顽抗,就屠城!拿你们的尸骨筑京观!把你们的妻女带回咱们白山黑水里赏给谋克猛安的兄弟们!”
高云桐肃穆地看着断了腿的刺史马靖先,好一会儿方问:“靺鞨人能信么?”
也是好一会儿,身边方有忻州的将士回答:“不能信。即便不屠城,城里也必遭劫难。”
应州就是最好的榜样。确实没有屠城,但为了搜取粮食,富户和穷人都经了几轮洗劫,当时就死的想想还是幸运的,接下来缺粮的城市必然是易子而食、冻馁成一具具饿殍。
高云桐又看看左右,仿佛有一点笑影在嘴角噙着:“那么,刺史要救么?”
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因为不好答话。
最后,才有个人嘀咕:“就算想救……也得有本事救呀。”
多行不义必自毙。
大家冷眼看着忻州刺史马靖先拖着一条断腿,先还嚎叫着求饶、让忻州军士出来救他;后来就只能在寒冷的北风里呻.吟,呻.吟了一整天。忻州城里的人像没有看见他的痛苦形状一样,自顾自加固着城墙,把礌石和箭矢搬运到雉堞边,张开强弩对着外面。
温凌在城外,眯着眼睛看着城墙上的忙碌,好半日说:“备好军械,明日就强攻。忻州士气强过应州,这当是一场硬仗。但克下忻州,大家就有口饱饭吃,所以也当破釜沉舟了。”
他来到马靖先的身边,马靖先流着眼泪:“大王,大王,求求你饶了我一命。你放我回忻州城里,我一定开门投降,然后征集粮草奉于您……我毕竟是忻州的长官,他们会听我的。”
温凌哑然失笑。
忻州人对这位刺史的冷漠简直写在脸上,看来自己抓了这么号人等于是白抓了,可惜硬熬了两天两夜守株待兔。忻州既然看起来不打算救这位刺史,那么马靖先唯剩的作用就是拿来恫吓忻州新的领袖了。
他笑道:“马刺史,你受苦了。只要苦得其所,我定然留你一条小命。”
马靖先正准备感谢他的不杀之恩,就听他说:“剁他的一只手,送到忻州城门口,再写一份战书过去:我靺鞨军队素来无坚不摧,忻州此刻群龙无首,何必顽抗?只要城墙上发一箭一矢,那么,忻州下令抵抗的官员,就会像马靖先一样,被我一块一块地剁碎!”
他下巴一抬,一个亲兵虎虎地上前,抽刀切豆腐似的沿着马靖先的手腕一圈切下,一只手就落了下来。
马靖先发出嘶哑的痛呼,晕厥了过去。
那亲兵笑嘻嘻把断手掂了掂:“好家伙,这家伙养尊处优,一只爪子那么重!”
温凌冷漠地笑道:“少废话,给他伤口止血。不管忻州城里现在主管防务和军务的是谁,我们都得靠马靖先的肉块来一块一块地威慑他们,所以这个人还不能马上死。我看忻州的长官有多么大的胆子跟我抗衡!”
他遥遥地望着忻州的北城门,城楼上也是一片沉默,那里的人握着长戈长槊,大概也在遥遥地望着这里血淋淋的一幕。
温凌心里有一点痛快,仿佛鲜血稍稍排解了他这一阵难以言述的愤懑。
熬了两天两夜捉了个废物,他也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养足精神准备明日的大战。
火盆烧得热热的中军帷幄后半间,是他的寝卧。
他在亲兵的协助下卸掉沉重的浮图甲,简单地洗了个澡。羊毛的被褥很暖。外面,又醒过来的马靖先的呻.吟像唱曲儿似的很动听。
他满意地入梦,梦中琵琶曲响起,她低低的吟唱响起: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她抬眼凝眸,妩媚万端,风情万种。
他捉住她的手,手小巧玲珑,又嫩又滑。
他揽住她的腰,腰绵软纤细,恍若无骨。
他亲到她的面颊,她想躲闪,却躲不开,面颊娇嫩得花瓣似的,转而变红微热。
他亲她的嘴唇,她被钳制着,只能乖乖听话,那柔软的樱唇被含住,洁白的贝齿被分开,他探索着她深层的温柔芬芳,也享受她的无可奈何、不能自主。
“你这个妖精!”他在梦里切齿地骂她,“我对你那么好,我从没对人那么好过!你却如此对我!……我定当弄死你!”
含雾的眸子,晶珠般的泪滴,似笑不笑的唇角。柔软得像条蛇,温暖得像暮春的丽日。
真是个妖精,让人如痴如狂。
温凌在剧烈的心跳里醒过来,浑身像有火在流窜。他掀开被子,看着脚那头火盆里的焰,怔了一会儿。他的裈裤支棱着,随着视线的聚焦忽而模糊、忽而清晰。
一切的火源因此而来。
他在脑海中回忆着随军营伎中最美的那几个,却一丝兴趣也无。
灭火只有靠她,或靠自己。
他一定要弄死她!
他一边靠自己解决燃眉之急,一边愤愤地想。
第 79 章
早晨醒来, 温凌发现夜里又下了一场大雪。忻州城外一片白茫茫的,一切都被掩盖在白雪之下。
他披上白色斗篷,先去看望了马靖先, 那条断臂被包裹住了, 血迹斑斑凝固在衣服上,人也面如金纸,呻.吟声都不闻。温凌说:“看好他, 找个军医来瞧瞧, 别让他死。”
接着点好兵,一如攻破应州的模式, 先让抓来的民夫打头阵, 把城上的箭矢和礌石吸引下来这些武备之物数量是有限的,以人为标的,城墙上必然是一片慌乱,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会一通乱打。然后他训练有素的士兵再架云梯和焦傲车攻城,三天内必叫城内崩溃。
若是那只断手能吓住城内乌合之众的领袖,像应州节度使任用郭承恩一样出点昏招,说不定还用不着三天。
他嘴角挑起一些笑意, 叫人牵过他的乌骓马,检查了马蹄和肚带,翻身上马,剑指忻州城的方向:“出发!”
雪地里, 被刀枪威逼着的民夫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作为肉盾,自然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只能向死而去, 祈祷来生不要再投胎在这样的乱世了。
但当到了城外二百步的地方,骑在马上的温凌笑容凝固了。
忻州城趁夜晚往城墙上浇水, 夜来气温陡降,水直接在城墙上凝固,一层层浇下来,城墙厚度加倍,而且变作上宽下窄的倒梯形云梯会架不稳,壕桥也很容易滑开。强攻的损失会几倍于应州。
民夫到了城下,箭矢礌石却并没有如期而至,上面有人在喊话:“兄弟们,受苦了!我们晓得你们也是汉人和北卢人,不幸被抓了壮丁,干这样卖命的活计。”
本来就不怎么有士气的民夫们,一边在雪野中哆嗦,一边为自己悲惨的命运哭哭啼啼起来。
温凌抬头看了看天,雪片极大,天色阴沉沉的,好像一时半会儿雪不会停。
他压低声音,咬着牙问身边的人:“昨日在城下放哨的士卒怎么不来回报?!这一城墙的冰,不忙上半夜,如何能够凝成这样?!”
副将哆哆嗦嗦地说:“卑职后半夜听说城上在浇水,是来回报的,但大王那时候梦中火气大,说了句‘浇水又如何,正好浇灭我这熊熊火!’”
他偷偷看了一眼温凌的脸色,声音越来越低:“卑职也没听懂是什么意思,以为大王说的意思是‘不用担心’……”
温凌喉咙口咸咸腥腥的,怪又不能怪别人。
他胸口起伏了好一会儿,说:“叫民夫在城下生火,烤化这冰。”
然而一边天寒地冻下着雪,一边杯水车薪地燃火,他自己也知道等烤化一墙的冰壳遥遥无期,纯不过做个姿态罢了。
煎熬到傍晚时分,城墙上缒下一个吊篮,里面坐着个人:大袖襕衫,但用的是士子的月白色而非官员的紫朱青绿,头上乌角巾。对围上来的靺鞨士兵指向他鼻尖的枪矛只皱了皱眉,伸手指拨开靠得最近的一杆刃口,说:“我是忻州来使,找冀王谈如今之情势。你们先问问冀王跟不跟我谈,问完来告诉我。”
汉语说了一遍,唯恐这些兵丁不通汉语,又用靺鞨语说了一遍。
靺鞨士兵被他一口流利的靺鞨话镇住了,枪矛略离开了一些,他就从吊篮里起身,掸掸衣襟,又张开两臂:“我无寸铁。”
他很快在刀枪簇拥中到了温凌临时的行营。
温凌正在火盆边烤着一条羊腿,边烤边用刀片下烤熟的一层肉,戳了放在嘴里。见人来了,先冷冷地笑笑,问:“吃晚饭了吗?”
那人坦然笑道:“还没有。”
温凌割了几片肉在盘子里,对自己的亲卫说:“端去给他尝尝。”
羊肉还没有完全烤熟,里层的肉带着血丝,呈现着粉色。
那人挽了挽大袖,见没有筷子,就用手捏了一片咬了一口,眉头微皱。
温凌鄙夷地问道:“怎么了?不好吃?”
那人说:“缺点盐。”
温凌鄙夷的笑意收了,对亲卫一抬下巴:“把盐巴和韭齑给他。”
那人于是大大咧咧盘膝坐在毡毯上,就着面前的小案,气定神闲地先慢慢撒盐,再抹上韭齑,然后把肉塞进嘴里,嚼了几下笑道:“这羊肉肥而不腻,鲜香多汁,味道不错。”
温凌看他捋着袖子,兴致勃勃地把肉吃完,笑问:“看你这模样,仿佛饿了很久了。忻州没人了么?怎么会派你这样的人过来和我谈?”
他努努嘴,指了指外头大帐的门开着,看得见吊在栅栏上,断了一手一足的马靖先,垂头奄奄。
那人笑了笑说:“忻州不缺人,也不缺粮。马刺史不得民心,救不救他也无所谓;我呢,无名小卒一个,被公推来听听冀王的意思,其实无家无口、无牵无挂,即便砍成一块一块的送回忻州,也没有人会在乎的。”
在温凌面露杀气之前,他又语气一转:“不过,大王的意思总要有人传达,来使您都杀光了,又能破得了我们忻州的城?实现得了大王的期望?”
下巴一抬,却是挑衅的意味。
温凌看他这滚刀肉的德行,寻思他刚刚那些话,也确实是不错。杀人撒气简单,但攻不破忻州,自己大军可能马上就要饿肚子了这是他现在最愁的事,还不能摆脸上,不能让好容易鼓舞起来的士气垮掉。
于是,温凌不置可否,只说:“忻州的城,对我而言易如反掌。只不过上苍有好生之德,想给忻州臣民一个活命的机会。”
他看了看自己面前的银杯,对身边的亲兵道:“也给对面送酒去。”
见那人毫无畏惧地一饮而尽,温凌道:“看得出,你也是个爽气的人。杀不杀你再说,你今日的胆气小王还是颇为佩服的。你只身到城下,想劝我退兵?呵呵……”笑了两声,表示对面这人顽愚无知的好笑。
“可以一劝。”那人拱手。
温凌大笑起来:“你可真是不怕死!先说说你叫什么?我国敬佩勇士,说不定杀了你之后,会在国史上给你记上一笔。”
那人又是一拱手:“不敢。在下高云桐。一介白身。”
温凌眯着眼,一手撑着案桌角,一手撑着下巴,打量着他。
四只眼眸来往交战了半晌,温凌说:“高云桐,我靺鞨所向披靡,一路从中都往西,攻下涿州、幽州、易州、应州都是手到擒来。所以你敢过来找我谈,简直是可笑又可叹天底下竟有这样不自量力的人!你要谈,可以,我和你们忻州刺史马靖先已经谈过:打开城门,让我的士兵进城驻扎。军需粮草尽忻州全城之力供应我军。日后我打下郭承恩,要回岁币,再补偿忻州。答应这条,忻州军民、包括你,都可以不死。”
但他又不屑地笑起来:“不过,按你的说法,一介白身?连个官位都没有,你如何能替代忻州答应下来?!”
高云桐摇摇头笑道:“我当然不能替忻州答应这一条,别说我,今儿除了我国的皇帝陛下亲自下旨外,也没有一个人能洞开城门,任你凌踏我们的国土、掠夺我们的粮食、戕害我们的百姓。即便是皇帝,要下投降的圣旨,也要考虑千古之后的骂名呢。”
“但是,”他紧跟着又说,“大王如今四万人千里迢迢到忻州城下,忻州尽地主之谊,先开粮库送些粮草给大王应急,应该是可以的。两国本有盟约,如今理应相互协助,共渡难关,何必急赤白眼儿地为一点粮草互相火并?”
他挑起脑袋,斜看过去:“大王说的‘毁盟’,应该是一时的气话吧?这要毁了盟,不知贵国勃极烈可都同意?再者,捡他人唾余,跟风而行,只怕也不是大王的夙愿吧?”
温凌给他绕得有点晕。
好半日说:“行啊,你总算说了几句人话。我军不缺粮饷,但要看看你们的诚意。”
“那马刺史……”
温凌摇了摇头:“不急,看看你们的诚意再说。”
高云桐基本达成了今日谈判的目标,所以很笃定地点点头,拱手道:“我先谢过大王的款待,刚刚的一席话,定当回禀忻州知府。”
原来现在是知府做主。
温凌说:“给你一天时间,明日要筹措的第一批粮送出城,若看不见粮秣,我攻下忻州可不会客气了。”
他指了指高云桐:“尤其是你。”
笑得越发酷烈:“我最恨人耍我,到时候定会让你碎磔而死!”
高云桐撇撇嘴笑道:“我可不是能做主的人。但话一定带到。”
然后自然而然地起身行了个礼,翩翩然转身离去。
温凌最缺的就是粮草,所以今日的谈判,其实是能给应急的。只是谈判之时并未能完全掌控局面,对面这个白衣秀士看着温文尔雅,说话却滴水不漏,又不会咄咄逼人,让他连怒火都发不出来。
他就着火盆,默默地继续烤那羊肉,一片一片地塞进嘴里,但和高云桐吃得洒脱不同,他总觉得即便是这样好的羊羔肉也食不甘味,不知自己到底哪里存有痞块,而浑身不适。
晚间,大军仍是围困忻州城。
但主帅等退回山坳,以保安全。
温凌在温暖的羊毛被子中翻来覆去睡不着,没有出掉的两口恶气在胸腹里到处乱窜,越酿越周身难受。
他终于起身披衣,到外头巡视一圈,凉凉的雪花飞在他的脸颊上,北风吹在身上,到处寒冷起来,头脑也渐渐清醒多了。
他觉察出自己总说不出的那些不对劲源自何方了:
这次来的这位使者,怎么会这么了解他军中的情景?!
他晓得靺鞨来了四万人,晓得温凌最缺的是粮草,晓得勃极烈会议才能定夺两国的协约,晓得他这会子喊着“毁盟”是在捡幹不思的唾余……
甚至,温凌感觉到,连忻州的城防都巧妙地避开了应州对抗他时犯的错误,利用了他攻城的弱点。
他突然后悔起来,他不应该让那个高云桐离开,他应该好好拷问这个人,问一问现在谁在忻州出谋划策,谁那么了解他的用兵、他的钳制、他的一切……
因为越想,温凌越觉得脊梁骨一阵阵发凉。
第 80 章
忻州在第二日果然从城墙上一点点地运下了粮草。一时只答应运万石。
温凌皱眉嫌少。
城上人喊话道:“仅这半天, 吊篮已经坏了几十个了,万石粮食悬垂下来可是容易的事?”
确实不容易,蚂蚁运粮似的, 一点点挪下城墙。但叫他们开城门送出来, 里面人也说:“我们又不是傻子。打开城门,你们的快马一冲,长槊撅过来卡门轴里, 忻州还有救么?”坚决不许。
温凌也不好就这条指责, 毕竟互不信任的两方,忻州已经算是够屈从了。
但万石粮食从城墙上运了三天, 才只运了一半。
从望楼上俯瞰, 忻州城内还在紧锣密鼓地加固城墙,一捆一捆的箭、一车一车的礌石、一罐一罐的火油有序地运到城墙四处。
温凌冷笑道:“缓兵之计啊。”
转而命令:“把忻州团团围住,不留一处空隙!”
抬头看了看四处:早春已然来临,天空变得明朗,四周的溪流开始化冻,树梢和山野有了浅浅的绿意。那一场倒春寒之后,天气明显转暖了, 而且那么晴朗,只会越来越暖。
他心想:冰封城墙这种,还要看老天同意不同意。老天变脸了,形势该向我们这头转了!
于是, 他命令把攻城的军械也一件件运近。高耸入云的巢车,架着辘轳的云梯,撞击城门的兜竿, 一件件搬过来,组装好, 调整好。
只等天暖冰融,就是再一次攻城的时候。
这次,即便是忻州来人愿意拱手求饶,温凌也觉得自己再不会听了,自己打下这座城倒不好?
若是忻州还派那个高云桐来做说客,他这里的刑具就可以派上用场,一定能撬开这白衣秀士的嘴!
城里的气氛也凛冽起来。
天气晴好,忻州人也看出来了,而且,往春天过,肯定是越来越暖的,靠冰壳子加强城墙的防御力,维持不了多久了。
在城楼上看过靺鞨的军械,权知忻州府的柳舜与打着并州大营旗号的蔡虞候、高云桐等人,也默然气闷地下了城墙。
好半日,知府柳舜摊手问:“这怎么办?”语气不善,仿佛都是高云桐他们害的。
高云桐说:“这些军械是章洛依盟约送与靺鞨人的。原是我们大梁的军械,现在拱手送给了敌军。”
连着知府,都在对章谊、章洛父子恨得咬牙切齿。
高云桐说:“现在亦无法追章家的责任要追责,得等保住了城池,保住了命才谈得上。忻州城里的军士只有八千,我上回交手,估摸着八千人里能打仗的不足一半。不过加上忻州的壮男,征召起来共同抗敌,应该还能召集一两万,只是从未加以训练,和靺鞨兵比起来可能十未必敌一。”
但他又总是能在这种算到山穷水尽的地方还露出乐观的一笑:“不过,我们毕竟有城。只要守住四面的雉堞,咬咬牙总能扛一阵。”
知府柳舜说:“扛一阵有什么用?扛到山穷水尽了,还不是被攻进来?说不定……还要屠城!”想着就叫人哆嗦。
高云桐锐利的眼神一下子飘在他的脸上,却笑着问:“那知府觉得怎么办呢?”
柳舜怂包不亚于马靖先,但是马靖先前车之鉴犹在,逃跑、投降也都未必有好果子吃。柳舜唉声叹气摇着头,就是拿不出一个主意来。
最后只能对面前这个没有官职的白身请教:“那怎么办?你有主意,你就说罢,不要卖关子了。这会子我心里都急死了!”
高云桐说:“万全的主意,谁都没有。我只是想:要解困不能靠城里的游兵散勇,只能靠并州救援。”
知府眼睛一亮:“对!求援!快,快点去求援!”
高云桐看他浮躁全不动脑子,又问:“那么,谁能通过靺鞨四万人的围困,一路赶到并州求援呢?”
知府的眸子又黯淡下来:“四万人!无论如何也过不去的啊!……”
愁得敲自己的脑袋。
高云桐用脚尖在地上画了一个圈:“这是忻州城,周长四十余里,靺鞨环围,每一里平均有一千士兵攻城但号称四万军士,实际三分之二是民夫,运粮饷、搬工事、养马、放牧充粮草的牛羊……乃至被逼为前驱。那么实际能在城下进攻的军士,也只能聚集起来,照着城池的薄弱处发力。冀王大军即便人多,现在围得像铁桶似的,但在攻城时也不可能铁桶一样各处同时作战,总有环围的薄弱点会出现。”
“那么,要请知府肯冒一冒险。”他说,“忻州东城最弱,再放些破绽出来,吸引靺鞨军齐攻东城他们也想速战速决的;而西城有河,我看到山坳间围了几处网城毡乡,虽看不很清,腥膻味随风而来,想必是按靺鞨的风俗,行军必带供给肉食的牛羊,一路放牧饲养,急时可以作为军粮,比米面抗饿。”
“若能使得主力齐攻东城,忻州趁夜速派几个敢死的军士,缒城而下,小心潜过分散的岗哨和军营,然后顺河道潜行。靺鞨人通常水性不佳,军士还有铁盔,更无法及时下水,那么前往并州亦有生机。”
知府柳舜的眼睛于是又亮了:“可以一试。”
这位一城知府毫无主张也好,全部惟命是从。
于是东城墙上的士卒开始拒绝往城墙下垂放粮草,不仅如此,在靺鞨人问的时候,口吐脏言:“妈的,你们天天就想屁吃!这样好的粮食,我们为什么不用来喂猪?”
靺鞨兵开始还懵懂,及至有通汉语的人翻译了,顿时个个大怒,揎臂捋袖道:“南梁人不是个东西!粮食给得比喂蚂蚁的还少也就罢了,居然还敢骂人!告诉大王去!好好揍他们一顿!等攻下忻州城,先拔了这些混蛋的舌头再杀。”
但攻城却没有意想中来得那么快,激将法似乎对温凌没什么用。
只是眼见着四面环围渐渐收紧,他做足了准备,才终于从东城开始了第一轮攻击。
靺鞨人用的是砲车。巨大的石块往城里抛,砸到人固然没有命在,连屋宇被砸都是瞬间稀碎。守城的士兵后退到砲车抛射距离之后躲着,眼睁睁看着巨石把城墙上的青石雉堞和路面砸出一道道裂纹,又砸成一块块碎片。
无人不咋舌:“好家伙!靺鞨人的砲车太厉害了!”
“砲车原是我们自己的东西。”高云桐也远远地观望着,很冷静地说,“架势确实可怕,但巨石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忻州四面的山是土山,偶有巨石也是斧片岩石为主,打磨不成圆形,丢过来就不会准。等他存的巨石打完,他就得歇一阵用其他花样。”
“征召的城里的壮年男子,乃至壮年女子,随时做好准备,靺鞨人进攻停息,就来修复城墙。”他冷静地吩咐着。
开始还由知府柳舜传话,后来干脆懒得多费这一道口舌,大家都听蔡虞候和高云桐的安排。
放砲也是很费力费料的事,冀王的军队暂息进攻的夜晚,就是忻州军民猫着腰修补城墙的时候。
石灰拌着捣粘的糯米和蛋清,可以把青石块牢牢地黏住,一晚上就被北风吹干,第二日看上去又是一座完好的城墙。
若是靺鞨人硬要靠云梯强攻,雉堞里就用大弩硬怼,哪个靺鞨士兵敢从云梯遮蔽中露出头脸,一记弩.箭能射掉他半个脑壳。
而另一边,就看出西边的防守明显弱了下来。
蔡虞候说:“我会水,四更的时候,我带两个人从西城墙上出去,瓮城里弓箭掩护,我试试看能不能到得并州,劝说曹将军派兵来救忻州。”
高云桐抿着嘴,好一会儿才说:“虞候亲自去?!”
蔡虞候笑道:“这样的大事,别人去我也不放心。我是曹将军的亲信,也只有我才有可能说服他。嘉树,我知道你的意思,你给我乖乖在忻州待着。现在忻州防务只怕比出城更难,我肚子里少读了两本书,比不得你一肚子坏水儿。”
他笑得一腮的胡子都抖落起来,拍拍高云桐的肩:“还有,你还要好好护着晋王家那位小郡主,我看她就与你谈得来。虽然娇气,但,挺漂亮哈!”
高云桐想笑,但又笑不出来;想哭,也哭不出来。
和这些军伍里的汉子,最亲密的方式就是反过来捶他一拳,说:“这时候还胡说这个!你小心,西城虽没有劲旅,但你们人少,还是很危险。”
“我知道!”蔡虞候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夜晚他们在睡梦里,我们对付几个哨兵应该还没问题。”
这些计划,凤栖都不太清楚。
这几日忻州战事紧急,她也不敢闲着,虽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像城中健妇一样挑着弩.箭、糯米等军备是做不到了,就连担几篓扛饿的炊饼、煎饼、咸疙瘩菜给士兵们吃,她也帮不上忙。
但她能帮上忙的,是在角楼最高层里认真四下观望,数行营的海东青大旗、看靺鞨军蚁行般路线的规划、推测军械磨损的程度及它们的弱点,然后指挥壮汉和健妇们把修补城墙用的青石、石灰和糯米、蛋清,攻打敌人用的礌石和弩.箭运到相应的雉堞边,以取得最省力的效果。
但这日,她突然听见东城门的瓮城和雉堞边一片哗然,不由下角楼问:“怎么了?”
惊惶的人们七嘴八舌地告诉她:“靺鞨人又捉了我们的人!”
“我们的人?出城了?”
“想来是的吧?”人们努努嘴,“这几个人头旁边,还挂着刺字的手。”
南梁的兵制,募兵、厢军或流配充军的人都要在显眼处刺字,以防士兵逃跑或作恶。但因为堂堂的军人居然和充军的贼人一样在面上留痕,引起了很多士兵的不满,于是改为充军的人必须在额头、脸颊,至不济也是耳旁刺字;而正规的士兵则在手上刺字,刺得位置高一点的,袖笼一遮就看不见了。
凤栖心想:难道又有忻州的士兵悄悄外逃,然后被抓了?
她伸脖子朝外一看,赫然看见蔡虞候和另外两张熟悉的脸可惜身首分离,已经死了。
她的眼眶猛然就酸了。
这些时日在一起,蔡虞候不多言语,而实际是个爽朗正直的人。他出城,肯定不是逃跑,而是去找外援的。
但是这个时机,岂不是正中了温凌的全套?
温凌素来善学,在忻州故意漏开口子,伏击捉住了潜逃的马靖先,现在故技重施,波澜不惊地熬了这么久,想来要捉求援的人也不是一两日了。
她心里暗骂高云桐这个蠢货,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不由拿下带绡纱面帘的幂离擦眼泪。
溶月给她递手绢,劝她说:“娘子,别难过了,这是是非之地,咱们赶紧离开吧!”
凤栖心里燃着仇恨之火,独自抽噎了好一会儿,才说:“温凌挂出这几个人头,估计不仅仅是威慑。”
她痛定之后,带着泪眼环顾城墙四处:好多人正探着头、张着嘴,看外头的人头,猜测是哪号人物。
城墙下靺鞨人隔着一段距离,高声地喊话:“快些开城投降吧!城里当官的一个个都逃了,留你们这些士兵和百姓,哪个能抵抗我们冀王?!现在开城还有一条活路,不然你们一个个都要被筑成京观!”
凤栖突然听见异动,大声喊:“糟了!”
已经来不及了,不知隐蔽在哪里的砲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投出巨石,凤栖掩身的女墙在不足一丈远的地方被砸开一个大缺口。
因为不是对着人群抛的巨石,所以暂无伤亡,人们尖叫着四下逃散。
溶月吓哭了:“娘子!我们快走啊!”
凤栖也是浑身战栗,但咬紧牙关拼命平息了自己的恐惧,小心翼翼从雉堞的缺口处往外瞥了一眼,然后重新蹲坐在女墙下,对溶月说:“是掩在望楼车侧后的,只有一架砲车。”
“那也得快走啊!”
“这是打算破城的砲车,不会浪费在砸人上。这几日,靺鞨用砲车明显少了很多,巨石应是不足了。”凤栖继续说,“望楼那里在指挥,下一步就是云梯兵了。”
她呼吸都快得紧,眼睛睁得很圆,咽喉干涩却不敢停顿地喊着话:“不能走!谁都不能走!即便是被巨石砸死,也要守住城墙的缺口!不然,云梯兵从缺口处登城,切瓜砍菜一番杀戮后,就是打开城门,放靺鞨骑兵冲进来。忻州……就没救了!”
她说到最后,声音宛如嘶吼。
然后自己先起身,奔到一个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忻州守军旁边,吼叫一般说:“城破了,谁都活不了!现在即便牺牲一命,可以救全城的人!何况还不一定死!”
一边说,一边摇撼着那些男人。
见一个个都在发怔,凤栖咬咬牙,喊溶月:“我们去搬砂石袋,堵住缺口!”
砂石袋极重,但她像疯了似的,拎着麻布袋的两只角,大声喊溶月:“溶月来帮忙!城破,所有人一死而已!”
溶月哭着过去帮她搬起了袋子,吃力地往城边挪。
愣在那里的守军、壮丁和健妇们很快反应过来。
怕死是人的本能,但死亡无非是以不同的方式来临,恐惧至极,竟然也就不怕了。
一个个都像凤栖一样有了疯子的力量,争先恐后去搬砂袋、搬城砖、推来装着拌好了的石灰糯米浆的小车……
众人一心,往破损的城墙缺口填补着。
凤栖的幂离早歪在一边,再给一阵风一吹,随着风飘到了城墙下。
她汗水盈盈,累得心脏“扑通扑通”乱跳。
一抬头,突见城外百步处那四五丈高的望楼上,远远仍能感觉有一双熟悉的眸子直视过来,目光异常冰冷,她乱跳的心脏都仿佛瞬间被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