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望楼车与望楼的作用一样, 起到观察望哨的作用,只不过一个是固定的建筑,一个则下面安装着轮子, 在战时可以根据需要推动到各处察看。
温凌站在望楼车的最高层, 恰好是在硬弩的射程之外,又能够把城墙里的情况看清楚。
他看似凭栏而立,然而一手握刀柄, 一手握横栏, 都已经挣得骨关节发白。眼睛越发眯起来,人群虽众, 但她太醒目了!
随风飘飞下去的白纱幂离宛如一只飘摇坠下的白风筝, 从灰黑色的墙边擦过。而没有了绡纱的遮挡,那张日思夜想的脸让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随侍温凌左右的人隐约听到牙齿咬合太紧发出的声音,小心瞥视,又觉得他眉头低压,目光隐在睫毛之下,嘴角却是在笑。
这表情像极了瞄准猎物即将出击的海东青,又像黑山中的怒虎, 又捉摸不透笑意从何而来。
所以,一旁的人也只敢默默地咽着唾沫,什么话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问。
温凌拔出他的刀, 缓缓地举起来,遥指着东城砸开了口子的雉堞,缓缓说:“那里给我一直猛攻。他们堵缺, 我们就再给他们打碎!”
“砲车所用的巨石……不够了。”犹犹豫豫地回答了他。
温凌很恼火,但是这种情况他一直很理性, 不会滥发脾气迁怒于人,于是说:“城墙上冰壳已经化了,让一千民夫为先驱,其他人架云梯。先登者,赏黄金二十,封三猛安。余下民夫到一旁山岭里开采巨石供砲车用。”
这是极高的赏格了,顿时有人摩拳擦掌。
“这会儿还有几块巨石,要不要趁机先轰那城墙的缺口?叫南梁人不能修补?”
温凌沉吟了一下。
巨石无眼,砸哪儿算哪儿。
百步之遥的她,好像也凝注过来了,遥遥对望,还是那副骄纵倔强的小模样。
温凌嘴角的笑意不觉又扯了起来,即便要摧毁她,也不能叫她那么痛快。
他说:“巨石砸城门两边哨楼,再破坏瓮城两边那一排弓.弩。砂袋筑的城墙不用操心,上面的人我要活捉。”
于是,便见望楼车后的砲车转过,对准了城门哨楼和弓.弩台一顿轰击。又见军中各色旗幡摇曳,号角吹起。
凤栖知道,这是温凌在改变军阵,大概是预备进攻了。
她一脸汗水,沾染了灰尘,用手一抹就是脏兮兮的。
溶月掏出手绢心疼地为她擦拭:“娘子,赶紧歇一歇吧!军士都在往东城赶,大家众志成城呢。这种苦力活,哪是您能干的?有其他人,不差咱。”
凤栖心脏“咚咚”地跳,这会子躲在雉堞下,想着温凌刚刚远远瞥过来的目光,对视瞬间,就知道自己不会看错了。
她喘了一会儿气才说:“温凌看见我了。”
“啊?”溶月一时没转过弯,“谁?”
“靺鞨冀王,温凌。”凤栖深吸了一口气,抬抬下巴示意他就在城外,“不过危险也差不多,如果城破了,身为女子不是死,就是供军中男人享用,甚至杀了吃肉;他发现我,大概率也是不会放过的,只不知道会想什么办法来折磨我。”
见溶月怕得呜咽的模样,她替丫鬟擦了擦眼泪:“哭出一缸眼泪也没用。如今能保住忻州城才是唯一的希望。”
溶月害怕得说不出话来。
凤栖也没办法劝她,连自己都惊怖极了,一边帮溶月擦眼泪,一边自己也觉得眼眶发酸。
不过,她蹲坐在雉堞女墙下,听见熟悉的马蹄声,一会儿就看见高云桐大跨步地登上城墙,修身短打,披一件棉斗篷,面色肃穆,上来就问:“攻城了?”
他只顾得上看了凤栖一眼,就急急奔到城墙边看缺口的情况,好在补得及时,又垛起一人高的砂袋,一叠又一叠,看着很牢实。再看瓮城那里,哨楼被打缺了一座,还有一座勉强还立着,城门坚实无事,但两边架弩.机的雉堞被打得七零八落,弩.机也坏了几张。
他几乎一路都是奔跑,指挥修缮,指挥攻防的人员安排。从未见过如此进攻架势的忻州士卒,有的毛头小伙子都快哭了,有的有家有口,顾念亲人,所以也垂头丧气的毫无斗志。
高云桐说:“现在只有保住忻州城一条路可走,不然等于是送人头给靺鞨人。男儿若横竖是死,为何不死得壮烈一点?”
特别对那些个还在愁老婆孩子的吼道:“不守城,家里人就保住了?!靺鞨人不杀你孩子?不污你妻子?醒醒吧!这是为他们在拼!”
情况好歹稳住了,士气也没有太败坏。
抱着武器垂头丧气的男人们也终于擦了擦眼泪,吸溜吸溜鼻子,站起身说:“妈的,横竖横,跟他娘的干!”
哀兵必胜,到了恐惧最盛的时候,好像也就不那么恐惧了。
高云桐用了一个时辰,终于安排好了东城这一片的防务,击退了几轮攻击。城下,民夫的尸首堆积如山,而靺鞨的士兵死伤却并不多,还是保存实力的状态。
城里的人不敢怠慢,等光线黯淡了,靺鞨兵后撤了,才泼下火油,放火烧那堆尸体,免得靺鞨兵踩着尸体登城以往攻城俱有这样的先例,人的尊严此刻什么都不是。
天色也暗了下来。乌云压得低低的,呈现出凝血一般的暗紫色。
“他们砲石不够。”他说,“应该不至于夜攻。城里的岗哨我增加了双倍,大家听到号角或看到烽火就会救援。”
他终于转回到凤栖旁边,一屁股坐下,陪着她背靠着女墙。疲累中居然笑了笑:“你别怕,我们有城,自古偷袭都是自里缒墙偷袭外面,很少有外面夤夜不睡,强攻高墙的,黑夜里下面看不清上面,吃亏的。”
又扭头问:“看你坐了这么久了都没挪窝,冷不冷?这几天虽然回暖了,在城墙边风还不小。”
凤栖的泪水终于把灰扑扑的脸上冲出了几道痕迹,仰头望着他温暖笑着的脸,撇撇嘴哭出了声。
“别怕。”他说了一句,伸出手似乎要抚平她被风吹乱的头发,但又顾及男女大防,始终连一丝头发都没有碰到她的。
“蔡虞候他……”
高云桐往城外远眺了一眼,目光有些哀伤,但连口气都没叹,只说:“这样的时候,没有谁能独善其身。今日是蔡虞候,来日也许就是我。”
他起身对着城外遥遥地躬身,手几乎与膝盖相平。一礼行了好久。
凤栖也起身,往远处望着,好一会儿说:“温凌竟不拷打蔡虞候他们,探我们的信息?几颗脑袋,实则并没有太大的用处。”
高云桐也好一会儿才说:“做斥候的,身上常带着蜜炼的乌头丸子,抹刀或箭,则杀敌至快;投于酒饮,则可毒杀敌人;自己吞服则很快会昏厥不醒,一两刻钟必死。为了防止拷打、泄密,知道逃无可逃时,就服乌头丸子自尽。”
凤栖沉默良久,最后,遥遥对着城外的三颗人头,躬身也行了大礼。
这样简陋地拜别蔡虞候等人的英魂后,他平静地笑了笑:“蔡虞候是个英雄,并州的军官里,肯舍身往死到应州做斥候的,他是带头的一名。我也从做太学生弹劾章谊的时候起,就做好了死节的准备。你呢,也要慢慢习惯看到这些场景。伤心,一会会儿就够了,太久了,会误事。”
习惯看到什么,不言而喻。
凤栖脑海中蹦出的是自己的母亲,她第一回知道“永别”的意思时,便是何娘子的去世。她那时除了伤心还是伤心。
大家都说她“可怜见儿的”“何娘子再不能疼她了”……又说“娘子不能再哭了,还待劝劝你爹爹……”“九大王也伤心得失了体统。”
她不愿意劝爹爹,也不同情他的伤心。她好一阵都讨厌他。
凤霈每一次怀着伤心坐到她和母亲的闺房,说“想听听你姐姐弹过的曲子”“想尝尝你姐姐点过的茶”,她就万分厌恶,但又极其忠实地给父亲弹曲、给他点茶,看着他往往渐渐陷于怀思的悲痛中,她就终于有一种满足。
大概源自姐姐总是会冷冷漠漠的一个人喝点酒,微醺时浅笑,说话也不顾忌孩子:“男人啊,没一个好东西!”
“难道我爹爹也不是好东西?”
何氏冷冷地哼一声:“他尤甚。”
…………
凤栖抬起雾蒙蒙的眼睛,说:“我早就习惯了。”
在高云桐看来,这不过是一个小女孩强撑的倔强。战争的苦难,她还没摸着边呢。
但他又很同情她。
他本来对这些不知稼穑艰难的富贵女子并没有多少好感,她的父兄没一个有见识,却觍居高位,尽享奢华,为祸社稷。但她好像和他们不一样,有勇气,也有丘壑。刚刚他问起是谁带领大家把被轰缺了口的城墙堵上的,人们都抬抬下巴指着她那个娇滴滴正藏在女墙下哭鼻子的小娘子。
“你的手要涂药。”高云桐说,“是刚刚搬沙袋磨坏的?”
凤栖看了看自己的手:灰扑扑的,脏得要命,指腹、掌心磨掉了一层皮,和灰尘混在一起,看起来血肉模糊的;有一根长指甲折断了,裂口带着血迹,周围都紫了。
“我没有带药出来。”凤栖说,不看不觉得,现在突然好疼。
不由又眼泪汪汪了。
“唉。”高云桐叹口气,“我一会儿要到知府那里汇报战况,先送你回客栈里。等我事儿说完,回来拿药给你涂。”
凤栖回客栈,高云桐看了她一眼就匆匆走了。他和温凌一样,天天急匆匆的,不像她爹爹晋王,每天都闲的没事做,只在家里和姬妾们舞文弄墨、唱诗观舞、喝酒品茶。
溶月倒是心疼得要命,一边絮絮叨叨说“这种事让民夫去做就好,您何必亲自搬那砂袋?”……聒噪个没完。
打了水,调到温温的不烫手,问店家要了一块新手巾,小心地沾一点水擦一擦。凤栖在她擦到伤处时“咝”地倒抽凉气,惹得溶月又开始絮叨:“这些事哪是您能做的?想想大王多么宠爱娘子,在家里连碗筷都送到餐桌上的。”
凤栖没有打断她,听听她的絮叨,心里悄悄驳斥,好像能转移注意力,手就没那么疼了。
擦净双手用了三刻钟时间,天已经黑透了。
溶月又去重新打水,打算伺候她擦脸洗沐。
人一回来,嘴就开始说:“其实娘子甚至都不用去城墙边的,那里多危险啊!叫那些男人们去卖命就是了……”
凤栖在她的絮叨声中,从客栈半旧的窗户边看着外面的街市,街市冷清,偶有卖花生的经过,带着唱腔似的叫卖声:“哎……卖长生果嘞……”
凤栖说:“溶月,我想吃长生果。”
溶月立刻放下水盆,脆脆地应答完,就去买花生了。
凤栖翘着指甲断裂的那根手指,艰难地自己拧手巾,给自己洗了脸。然后解开衣领,松开衣襟,又拧了一遍,打算擦洗身上的汗。手上磨破的伤被水激得疼起来,她龇牙咧嘴的,动作缓慢。
突然听到敲门声,想也没想就说:“你动作好快,进来吧。”
于是毫无防备的高云桐直接推门进来,看到了挺旖旎的一幕……
第 82 章
烛光昏黄, 皮肤被映照得细腻光洁,眉眼五官尤其显得深邃。
她有些惊惶诧异,微微张着嘴, 眼睛瞪得好大, 睫毛的影子拉长了眼尾,这模样竟有些诱人。
而衣领大开,更是一大片的细腻光洁, 肌骨的每一道影子都宛如笔力最强的院体画画师, 细细渲染过几十遍,才擦出那样立体、匀洁而干净的颜色。
凤栖反应过来时, 赶紧拉衣襟, 受伤的手被碰痛了,心里顿然一阵委屈,对他低喝道:“你无耻!”
高云桐从愣怔中灵醒过来,脸比女孩子还要红。
连被骂都没有驳斥,垂着头连说了三声“对不起!”匆匆往后退,一下撞在另一个人身上,软绵绵的, 又听得尖锐的“哎哟!”一声。
一回头,正是拎着一小包花生的溶月,不仅被撞个趔趄,还被踩了一脚, 顿时嚷起来:“你没长眼睛?”
再一看前面景象,更为恼火:“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她的气恼比凤栖更甚。幸好她被选去伺候郡主的时候,家中负责教导的年长女使特别说过:王府女子名声尊贵, 胜过一切,遇到名节相关的事, 首要考虑保住名节。
所以,溶月总算没有大声叫人堵着这个淫.贼,只是气得用力推了高云桐一把,低吼道:“滚远点!”属辞
要紧先奔到凤栖身边,检查她有没有被那淫.贼欺负到。
凤栖已然冷静了,见高云桐耳朵都是通红的,也不解释,闷着头退到屋外,忙说:“你是送药来的?”
他已经带上了门,在外头传来他闷闷的声音:“嗯。”
凤栖说:“不怪你,我先以为是溶月买长生果回来了。”
又对溶月说:“不怪他,两下里误会了,我还以为是你回来了。”
刚刚虽然片时衣衫不整,但好像也没觉得怎么样。
嫡母周蓼对她们这些女儿管束极严,但她因为不喜欢嫡母,所以对她的一切教导都有逆反心;而姐姐何氏,更是女子中狂狷之徒,从来不把礼法放在眼里,凤栖耳濡目染,逾矩虽不曾逾矩过,但名节心远不似一般的贵族女孩子。
她示意溶月把她的衣襟裹好,褙子穿上,才朗声向外问:“嘉树,你离开了么?”
外面声音还是闷闷的:“没呢。药还没给你。”
溶月说:“奴去拿进来。”
凤栖责怪道:“你也是,大家同船合命这些日子了,他要是觊觎我,还等得到今天?再说,你分得清什么药怎么用么?叫他进来吧,我衣裳整理好了。”
溶月悄悄劝了两句,奈何不听。她不能违抗,只能虎着脸再次给高云桐开了门,气鼓鼓说:“高公子请吧。”
高云桐先悄然抬眸确认了一下,凤栖果然衣衫端正,连脖子都遮得严实,只露出似笑非笑的脸,披散的头发也简单地挽起来,乌鸦鸦的青丝松松地斜插一根玉簪,余外毫无装饰。而在灯下,那发间的光泽和面颊的光泽一样,珍珠似的流着宝光,黑是黑,白是白,简练至极而又叫人不能逼视。
高云桐从一个小包袱里掏出了好些瓶瓶罐罐的,低着头说:“这一瓶涂在流血的地方,不会化脓;这一瓶涂在肿起来的地方,活血化瘀;这油膏抹手背,看你手都皴了;断了的指甲要剪掉,不然会越裂越深……”
说完了,他看了一眼溶月,垂下眼说:“没哪里不明白了吧?”
溶月已经有点晕,又和他点数了一遍,才说:“明白了,你走吧。”
见他转身要走,又改了主意:“你还在门口等一会儿,万一我记错了,再叫你来问问。”
她果然记不清了,及至看了一堆瓶瓶罐罐的,拿了一个瓷瓶,又拿了一个,两下里捣腾了一番就弄不清了。犹豫不决,不知道其中一瓶是该涂在流血的地方,还是涂在肿痛的地方。
凤栖慢悠悠说:“你呀,真笨。是那瓶。”
溶月不好意思地笑笑:“奴哪有娘子聪慧!”
蹲在凤栖面前,倒了一些药,涂在她的指腹上,药水很刺激,顿时痛得凤栖叫了一声,甩手说:“好痛啊!”
溶月看了看药瓶问:“这药,不会有问题吧?”
门外传来高云桐的声音:“药是用蒸酒调和的,你这么冒冒失失擦上去,当然疼得很。”
这话要是凤栖责备下来,溶月作为下人,再委屈也得受着,但听见高云桐一个穷酸太学生、一个外人也敢来指手画脚的,溶月不由恼了,对门外道:“关你什么事?我们家娘子都没说我,你凭什么怪我?”
高云桐在门外说:“我不是怪你,提醒你小心些。这药水还只是痛点罢了,另一种化瘀的药就不能碰到有伤口的地方,而且手上用劲要适中,重了不行,轻了没用。”
溶月顿生畏难之感。
凤栖说:“可否辛苦你进来指点一二?”
高云桐于是进门,看溶月畏畏缩缩地用干净绵纸沾了药水要往凤栖手上擦,便说:“不能这样直接拖在伤处,药量难以控制,当然会疼;要一点点沾过去,万一皮肤里有嵌进去的沙砾,也可以沾出来。”
溶月说:“我……我不大明白。”
娘子小时候偶尔调皮擦破了皮,她就最畏怯给她擦药,重了轻了都要遭年长的嬷嬷一顿呵斥,要是像刚才那样让主子疼得叫出声,她回头就要挨好一顿责罚。于是就连此刻也一并紧张起来。
凤栖对高云桐说:“你来吧。”
“我来干嘛?”他果然像块木头。
凤栖突然觉得招惹他有些有趣,沉着脸说:“帮我擦药啊。你又通药性,又晓得轻重,岂不是你最合适?”
高云桐断然拒绝:“你自己又不是没有手。”
凤栖举起两只手说:“不都受伤了?你不帮我,可怎么办呢?”
这伤又不是高云桐弄出来的,但她这语气语调和眼神,凭空让人就生出愧疚,好像不替她擦药都对不住她似的。
高云桐一时瞠目,好半日才没奈何说:“你怎么这么娇气?”却也到她面前弯腰,仔细看了看,用绵纸裹在指尖沾了药水,说:“手。”
凤栖把手伸出来,掌心很惨,洗净了越发看得清每一处的红肿破皮,但手型修长,留着的长指甲刷得呈洁净的半透明。
高云桐用药酒在她指腹的破皮上轻轻地沾了沾,她发出“咝”“咝”的倒抽凉气的声音。
溶月看着心疼,说:“你轻点呀!”
高云桐看都不看溶月一眼,眉头微蹙,轻轻呵斥道:“别躲,擦不准了。”
但即使这样轻轻的沾,药酒还是很刺激伤口。凤栖又怕疼,怎么能忍住不躲?
她又躲了两下,高云桐捏住她的手掌扳住,擦药擦毫无怜香惜玉之意。
凤栖用力抽着手说:“停下!”
他也不理,直到把十个指头都涂过去。
然后看了她一眼,她眼泪汪汪好像要哭了。
高云桐解释道:“长痛不如短痛,慢慢擦也是疼,赶紧擦完也是疼,还疼得短些。”
凤栖垂下头不说话,嘴微微地嘟着。虽不说话,但他稍退半步,她就斜眺上来,目光又凶又媚,顿时止住了他的步子。
高云桐这辈子都没见过这种阵势,感觉比在城头上看着靺鞨的千军万马还要背上直冒冷汗。
“这……已经差不多了。”他有些结结巴巴,“化瘀的药……”
“还是你来。”她把掌心摊在他面前,不容置疑。
溶月说:“娘子,这个不好吧?……”
凤栖横目过去瞪了溶月,又横目回来盯着高云桐:“溶月,你会吗?”
溶月老老实实闭了嘴,但瞪了高云桐一眼,觉得他真是僭越。
高云桐被两个女子这么瞪着看,浑身如有芒刺。
凤栖看了一眼虎视眈眈立在一旁的溶月,说:“溶月,刚刚那水凉了,你再换一盆来,热一些。哦,对了,咱们还没有吃饭,问问厨下有没有什么能填饱肚子的东西。”
溶月看了看高云桐,眉目拧着,好像不情愿单独留他们孤男寡女的。
凤栖笑道:“放心吧,这里住了那么多住客,隔壁就是并州大营的军士。一声叫喊,到处都听见了。他若敢胡作非为,也不怕来日倒霉?”
溶月只能端着盆出去了。
凤栖挑眉问:“你怕了?”
他失笑:“有什么好怕的?”
于是她的手掌抬高了三分。
高云桐自己也觉得自己今日的胆怯好笑。他当太学生的时候不怕章谊,在荒郊外不怕异国的斥候,到并州时不怕挨脊杖,也不怕充军的悲惨生活,到应州打探时不怕一死现在怕她那双娇柔的小爪子?
他于是踏上一步:“这是红花药油,擦在肿起来的地方也疼。勿谓言之不预。”
凤栖抿嘴一笑,挑眉道:“知道啦。”
她的不严肃,让他有点气,不言声往掌心里倒了药油,微微搓热,然后抓住她的手,给她掌心肿起来的地方搓起来。
“疼疼疼……”她低声地叫,狼狈地躲,但手被他钳住了似的,抽不开。
等他搓完了,她才抢回自己的手,在嘴边吹气,眼睛里泪汪汪的。
又娇又作,却不让人讨厌。
高云桐垂头望着她,不断地告诫自己要收摄心神,默诵着“心如水,性犹水之静,情则水之流,欲则水之波澜”“欲之好底,如我欲仁之类;不好底,则一向奔驰出去,若波涛翻滚”[1] 。那乱撞般的心神才渐次平静下来。
少顷溶月回来,进门先警觉地打量着高云桐,见无甚异常,才把新打的水放在盆架上,又说:“厨下只有冷的馒头和腌菜了,这阵子粮食陡然贵了,价格已经翻了一番。”
凤栖说:“贵了一倍,该吃饭总还得吃饭。你去要八个馒头,一碗腌菜。”
“八个?”
凤栖说:“我们一人两个,他是男人,卖了一天劳力,吃四个馒头不为过吧?跑来跑去地送药,咱们就请人吃几个馒头,已经够不好意思了。去吧。”
高云桐说:“我吃不了四个馒头。我去厨下要吧,溶月娘子别再跑腿了。”
凤栖说:“不,让溶月跑吧。我的指甲断了,又是右手,左手不灵活,还没办法剪呢!你挺细心的,比溶月那个大意鬼伺候得好。”
掌心翻过,把纤纤的手指伸在他面前。
高云桐撇着嘴,好一会儿说:“高某不是郡主的小厮啊。”
凤栖笑道:“晋王府的小厮可没有资格为我剪指甲!干嘛?你怕我吃了你?”
溶月说:“得了,我去拿馒头……”转身出去带了门。
在门口倒觉得好笑,这位小郡主疯起来真够疯的,不知道又是什么算计,反正这回该是高云桐倒了霉了。
摇摇头,去厨下要馒头了。
里面的高云桐默然了一会儿,而后心想:我自坦荡,怕她做什么?
于是捉起她的手,咔咔咔几剪刀剪完了,问:“不疼吧?”
凤栖龇牙咧嘴的丑相都给他看去了,抽回手说:“你真是个粗人!”
被她骂了一句,高云桐倒放松下来,笑道:“你当我是什么样的人?”
第 83 章
凤栖翻了个白眼:“又坏又滑头, 当然不是个好人啦。”
但自己却又“噗嗤”笑了,钩子似的目光飞快地瞟了高云桐一瞬,然后低头绷直了手背看自己的手指甲, 说:“可惜, 可惜,右手指甲秃了,弹不得琵琶了。”
高云桐挑眉:这会儿, 还有闲心想着弹琵琶?
他脸上发烧的感觉已经褪下去了, 心思也平静多了,所以又恢复了一贯的语气语调:“怎么, ‘似诉平生不得志’, 还非得用琵琶么?你不是挺能说会道的?”
凤栖收了一点点笑意,正襟坐着问他:“说正经的吧,嘉树,你觉得忻州还能扛多久?”
高云桐也正色道:“士气不溃,最多能扛一个月;士气溃散,也许明天就破城。”
“一个月……”凤栖捻动着手指上的一枚戒指,沉吟了一会儿说, “如果有并州支援呢?”
“并州如果肯发四万人来,阵势也能吓一吓靺鞨兵温凌带的是疲兵,再有士气,到底也累坏了。”
“但真要打起来, 打得过吗?”
高云桐只顿了一小会儿,就苦笑道:“并州兵,真一个对一个打起来是打不过的。这些年来军营里积弊太大, 操练得能面对冲过来的敌骑而面不改色的只怕都没几个人。倒是郭承恩的人能抗衡一阵,他很会带兵, 从北卢叛逃出来的时候大概只有万儿八千人,但会弄钱,对士卒讲义气,军饷都是足额定时发放,仅为这一条,肯跟他的人就很多,现在背靠大梁,招兵买马不愁钱,已经扩大到了六万人的军伍,自号‘常胜军’。”
凤栖继续垂着头捻动戒指,好半天才抬头说:“如果忻州最多也只能扛一个月的话,搬救兵就得快。忻州的官兵,更无一人是男儿。那么,你敢不敢冒一趟险呢?”
高云桐有些诧异,好一会儿才说:“冒险我并不怕,但冒险要冒得值得,无谓的冒险,断送了自己的性命……”他笑了笑:“何必呢?”
凤栖说:“我知道,蔡虞候出城,已经算计很多,以为有六七成把握,尚且如此下场,你现在冒险出城,机会更是渺茫。”
高云桐笑道:“郡主这算是激将法?”
凤栖说:“不,我想赌一赌。”
拿别人的性命做赌注,怎么看怎么叫人觉得有些不厚道。
但高云桐还是点点头说:“愿闻其详。”
凤栖说:“我要看明天的局势。温凌若攻城突然变猛,尤其是攻东城变猛,西城就有可能打开缺口。”
“为何?”
凤栖不正面回答,只说:“他若孤注一掷发起猛攻,有多少把握拿下忻州?”
“他即便不孤注一掷,肯慢慢熬着,只要靺鞨士兵不饿晕过去,就总能得到忻州城。”高云桐几乎肯定,“若是发猛攻,攻心为上,忻州民众和士兵会害怕,溃散会比较快。不过,于他也有风险,因为如果猛攻不下,他的士气也会败落,到时候未必扛得住饥馁和怨气。所以如果我是他,会选择慢慢围城,一点点突破,不必要赌一场。”
忻州是必败之局。
凤栖心里也哀叹。
“既然城破是迟早的事,做一分努力总好过在这里等死。”她说,“需要牺牲的时候,就多谢嘉树了。”
高云桐觉得她有些可笑:怎么她就认定了他是那个必须去牺牲冒险的人?
“我……倒不怕死。”他说,“但是,总要死得其所,而不是无谓的送死。”
凤栖亮闪闪的眼睛看着他,久久地凝注着,似乎想说什么,但许是因为没有把握,始终没说出来。
倒是溶月突然回来,打破了这尴尬的寂静,她端着好大一个竹编簸箩,里面放着好些个热气腾腾的馒头。
“才等到蒸好出锅。”她笑道,“虽然是拌着杂面和豆面做的,没成想还真是又香又喧!快,趁热吃。”
饿了也不挑食,兵荒马乱也不讲究礼仪。一人拿一个馒头,边嚼边想心事。只有溶月一如既往开始絮叨:“多吃点……店里的小二说:吃了这一顿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顿。馒头的价格您猜有多少?已经是以往的三倍了!……”
凤栖盘算着:他说最多能扛一个月,亦即城中口粮最多能扛一个月。战乱之中,守城得要有魄力、威力极大的守将,不仅是指挥守城的军备,还要能够组织兵力和民心军心民心涣散比打不过外敌更为可怕。所以那些能扛起守城之责的,大多有铁血的手腕:真到了不得已的时候,所有人树皮草根也要吃,人肉也要吃,还能够众志成城,毫无慌乱和叛逃,牢牢地立定坚守之意。
而忻州这状态,哪有这样的领袖人物!只怕随时都会一触即溃!
忻州知府柳舜派了人作为使节再与温凌会谈。
温凌冷笑道:“上当只一回。忻州知府全家如想活命,只有开城投降一条路。什么送粮、致歉……我一概不要听!”
来使当然不可能答应他开城投降,但还是谆谆地苦劝着:“大王原与我国是友邦,前面纵然有误会,难道也不考虑一点点两国日后的来往?忻州能进奉的粮草虽不多,鄙国库里还是有些存粮的,我们可以星夜疾驰往其他城要粮,总归尽量满足大王就是。”
温凌笑道:“让你星夜疾驰去搬救兵么?拿我们当傻子哄着玩儿呢?再者,我等你们一点点打发叫花子似的挤点粮草给我,还不如自己真刀真枪地拼一拼。什么狗屁的‘友邦’!”
又说:“怕你走不利索,我今日不要你的零件儿,你赶紧地滚回去告诉你们知府:定于明晨,若肯开门投降,所有人还有一条活路;否则,忻州军卒一律有死而已,丁男为奴,女娘赐于我军中享用,无一例外!”
忻州来使瞠目结舌,还待说话,温凌一声断喝:“我没闲工夫听他废话!打出去!”
于是来人挨了劈头盖脸的几皮鞭,打得嗷嗷直叫,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南梁的人真是懦弱无用。
温凌心里头鄙视着,又觉今日气出得不够爽,于是特特到关押刺史马靖先的帐篷里,假笑道:“马刺史,今日伤口还疼不疼了?”
马靖先只剩了半条命,除了喃喃地求饶也什么话都不会说了。
温凌道:“拿火烙他的肥肉,叫他好好老实交代忻州城的防务情况,有一句不实,就把他的肉切片下来喂鹰。”
断肢之痛甚于鞭打,但火烙之刑又甚于断肢。可怜那马靖先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惨叫声穿于外面老远。
靺鞨的士兵们都笑嘻嘻说:“那老肥鸡又在嚎叫了。猎鹿都要当心被鹿角顶了,驯马都要当心被马蹄尥了,可是南梁的汉人真是一点硬骨头都没有,打起来一点都不用小心谨慎。”
他们围着篝火,饮食虽然不足也只能喝稀糊糊但心态乐观,一个个笑嘻嘻的:“不用担心,没有米麦了,还有我们豢养的牛羊;牛羊吃完了,还有忻州这些养肥的‘鸡’可以吃。跟着冀王,万事顺遂!”
温凌给出的最后通牒让忻州知府柳舜面如死灰。
他一直在刺史马靖先的羽翼下,虽没有权,但也不用管事,乐得逍遥自在。现在大事甫降,一点主意都没有。
只能招来高云桐,挥泪道:“靺鞨此举,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了。如果刺史说要降,我官低一等,只能听他的;可惜这根主心骨又不在这儿……”
高云桐冷眼听着,这家伙和马靖先一样,想投降,但又怕带头投降会吃挂落,留一世的骂名,还遗臭子孙;最好有人替他背了这个黑锅,他不担责,又不用死,就两全其美了。
但也好在这个人没主心骨,所以捞着高云桐这样的充军之人,也愿意听话的。
高云桐问:“靺鞨冀王说,不投降就屠杀军士,奴役民人;但有没有说如果投降了,有什么优待?”
柳舜瞠目片刻,才说:“就是侥幸不死罢了,哪还有什么优待!”
也就是说,投降了,老百姓的苦难是一样的:丁男充作靺鞨人的民夫和奴隶,女娘大概率是女奴和营妓;而军人即使卸甲交兵,彻底表示服帖,也一样会让敌人忌惮,少不了还是个死;就给了当官的一条可能的活路罢了。
高云桐说:“那么,现在马刺史在敌营中可受了什么优待?”
“还优待!四肢不全,被虐待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高云桐弛然一笑:“这样的后路,知府敢赌么?”
柳舜好半日不说话,最后拭了拭眼角:“我不知道……”输此
高云桐宕开一笔,又问:“那么,现在四处望楼,看到靺鞨调兵的情况是什么样的?”
柳舜说:“听回报说,军械是在往东城集中,新运来的礌石堆起老高,军伍正在调集,大概是要集中猛攻。”
高云桐微微皱眉,最后拱手道:“如此,小人到城墙四处去看一看。”
他在城墙上绕了整整一圈,浑身是汗。
脑海里却一直盘旋着凤栖说的话:
“温凌若攻城突然变猛,尤其是攻东城变猛,西城就有可能打开缺口。”熟赐
不错,现在看起来是东城集中了好多的兵力,而其他几处显得空虚。倒不知她是如何推测出来的?
如果要向并州求援,这大概也是唯一的机会了。
她的意思,求援的任务要交给他来做。
现在看来,城里士卒训练懈怠,又无勇气,又不熟悉路途,还与曹铮从无接触,难以让并州方面信任。确实是他最合适。
高云桐不觉笑了笑:这种贵家之女,视他人性命如无物。但她的思虑又恰恰周全而冷静,亦算是她的才能。
这样的时候出城求援,风险当然极大,蔡虞候前车之鉴犹在,人头还尚未腐败呢;但不求援,忻州必然不保,他有充军刺青的人,跟着一城的军士一道殒命也是迟早的事。
结果一样,只是早死晚死罢了,赌一把也就赌一把吧!
想定了,他再次望了望忻州城外,正在往东城一带搬运的军械,和密密如蚁的民夫、靺鞨士兵,挑眉笑了笑。
第 84 章
高云桐回到客栈, 进屋就闻到一股肉香。诧异地一看,果然是一桌子好菜,一旁还端坐着凤栖, 抿嘴笑道:“别靠那么近, 当心涎水滴到我的菜肴里。”
高云桐笑道:“这是什么意思?你请我吃肉喝酒?”
凤栖说:“冀王给出的投降期限是明早,攻城大约就在其后。攻城开始之后,快的大概一天就能溃败, 反正是不好说。今日算是大家伙儿在一道吃的最后一顿大餐, 明日就是赴死也值了。”
然后又笑道:“可贵死了!向忻州最大的酒楼订了这一桌,那掌柜先还哓哓地不肯, 说存的粱肉不足, 最后贪图我八钱重的金叶子,才答应下来。不过,看这色香味,应该手艺不错。”
不错,或许就是断头饭了。倒也值得一吃。
高云桐不言声坐下,招呼了随他一起的最后一位伙伴,又对溶月说:“都这个时候, 哪还有上下主仆的!一起吃饭,活下来也权作纪念,活不下来也不枉此生了。”
还问:“哎,有没有沽点酒?”
凤栖笑道:“当然有。不过不能多饮, 明日大事,可不能一个个醉醺醺的。”
“现在酒也贵。”高云桐乐观地补充道,“等搬来救兵, 救下忻州城,再痛饮不迟。”
凤栖眼光一闪:他的意思是, 答应冒险突围,往并州求援了?
这倒可以少了自己另费口舌了,毕竟有的话还不大好讲。
于是,她也笑得乐观灿烂:“不错呢,我记得我欠你们一顿饭。并州物产富饶,通衢之地,想吃什么几乎都有,酒也管够。到时候别说一餐,就是天天上馆子里吃山珍海味,我也供奉得起。”
见高云桐往他自己和那个同行伙伴的酒碗里加了酒,急忙拦住:“你可别全倒光了!还有我和溶月呢!”
“你们俩也喝酒?”高云桐奇道。
凤栖笑道:“这不是蒸酒,是甜醴,不喝多我没问题。”
溶月苦着脸:“我可不能沾酒,沾酒就想睡。”
凤栖说:“你想睡,你就去睡呗。今日又不劳你洗碗收拾桌子,吃完就堆在这里,明日若打了胜仗,再来收拾不迟那时候,你肯定酒醒了呀。”
四个人苦中作乐,把酒碗碰上一碰,先还说几句对明日战事的祷祝之词,希望一切顺利;后来渐渐放开襟怀,也顾不上明日或许就是忻州和靺鞨的决战、高云桐悄然出城求援说不定就会送命,而是纷纷说起了若干欢乐的往事:幼年时的调皮捣蛋,读书时捉弄先生的顽劣,少年的轻狂妄为,军营里与丘八们同吃同住的趣事……
凤栖笑声银铃般的:“高云桐,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高云桐端着酒杯:“那你以为我是怎样的人?”
凤栖那双眼弯成月牙,笑容亦是轻狂,抬头斜睨的模样仿佛视这两个男人如刍狗。
“我一直都以为,你该是个端方君子。却不想……”她说了半句,自己伏在桌上咯咯笑个不停。
一直很拘谨地恪守餐桌礼仪的溶月都看不下去了,悄悄在桌下推推她:“娘子……你是不是酒多了?要不,咱们赶紧吃点汤饭,回去休息吧。”
凤栖说:“今日是举杯消愁,偏生你那么扫兴。不行,罚你一起喝,今日没有主仆,没有上下,大家一道开心。”
端起溶月的酒杯,抱住她的脖子,硬把酒倒在她嘴里。
然后自己又笑起来,神采飞扬。
高云桐笑道:“小郡主,你好像真的酒多了。”
“才没有!”凤栖说,“我脑子里清醒得很。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嘉树,为我们明天的命运!”举杯对他的杯子一碰。
笑靥如花,偏又豪气如许,高云桐一时未免也胸怀开张,觉得与她喝酒是非常爽利的经历。
“说得好!”他喝净了半碗甜醴,用筷子敲着碗沿,“酒酣胸胆尚开张,今日惜乎不能一醉”
“心醉亦可。”凤栖飞快地接话,闪闪的眸子直视着他。
他确实有一瞬间的心醉,抵消得了一切担忧、恐惧和伤怀。
于是在碗沿上敲出一曲《解佩令》的节奏,说:“此刻当有玉田声,我有了!”
跟着节奏朗声吟唱:
“十年磨剑,五陵结客,
把平生、涕泪都飘尽。
落拓江湖,且分付、歌筵红粉。
料封侯、白头无分!” (1)
凤栖听他歌吟雄浑开阔,但词中意味,却叫她想笑笑不出来了。她眼里有些起雾,脑海间也在起雾,好半日才在余韵中说:“嘉树,你再喝一碗。”
他露齿笑道:“你就沽了那么一小坛子的酒,我要是再喝一碗,还够么?”
“有。都归你。”她亲自拎着坛口,把酒加进了他的碗里。
甜醴其实是粗酿,带着醪糟的香甜,但又有米酒的后劲,坛子下面沉淀着杂质,此时一起到了他的酒碗中,恍若也起了雾。
高云桐抬眼看见她眶里的薄泪,怔了怔,手指不由一动,自己才觉察他可不宜随意为她拭泪。于是急忙低头饮酒,那股难言的苦楚随着酒的甜味下肚,留下舌根后的一点点余酸。
凤栖对溶月说:“溶月,你把我的琵琶取来。今日好酒,好词,当有好曲相陪。”
溶月被她灌得有些昏头,跌跌撞撞去隔壁屋子里捧来了她的琵琶。
凤栖从绒布袋里取出琵琶,爱惜地拭了拭,又转了转玉做的轸子,调了音,落手拨弦却很铿锵,瞬间丝弦上迸出的声音如群马踏尘,山云陡卷。
高云桐是熟悉词牌的人,一听便知道是曲调沉郁激昂的《满江红》。
他凝视着凤栖的双手,即便是断裂的指甲,也依然可以弹得铿锵有力,听她奏完一曲,他忽然间好像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提起筷子,沾了碗里的残酒,运腕如飞,在桌子上写了一首词。
写完后又击节吟唱道:
“汉水东流,都洗尽,髭胡膏血。
人尽说,君家飞将,旧时英烈。
破敌金城雷过耳,谈兵玉帐冰生颊。
想王郎,结发赋从戎,传遗业。
腰间剑,聊弹铗。尊中酒,堪为别。
况故人新拥,汉坛旌节。
马革裹尸当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说。
但从今,记取楚楼风,庾台月。” (2)
这铿锵的词曲,配着凤栖铿锵的琵琶曲,一时连溶月都仿佛乎沉醉其中了。
…………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吃成了杯盘狼藉的模样。夜色已深,窗户外一轮明月,清光幽冷。
溶月第一个撑不住,告了罪,摇摇晃晃先回屋子里休息了。
凤栖笑道:“这没用的丫头,我还等她给我打洗澡水呢。明日生死一线,不管怎么样也得干干净净的。”
高云桐酒量了得,此刻也殊无醉色,摇了摇他身边那个伙伴:“别睡啊,商量一下明日出城的细节。”
那个酒也多了,伏在桌子上说话含糊:“我……跟着你就是了……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高云桐笑叹一声,对凤栖道:“别看是甜醴,后劲不小。”
凤栖喝的不多,脸上晕着桃花般的浅红,眼眸如星星闪烁,但看起来还很清醒:“你怎么打算?”
高云桐说:“今日我在城上巡了一圈,果然如你所说,东城集中了最多的人马,西城人也不少,但确实以炊兵为主,有防守的缺口。如今若是最后求援的机会了,少不得冒一冒险,从西城出城,直奔并州。”
凤栖好半天才说:“仍是很危险。”
高云桐说:“没有什么是不危险的。留在城里,也就是多苟活两日,等屠城时被杀,死得更如待宰的羔羊一般,毫无尊严,更毫无价值。”
凤栖说:“温凌这个人很聪明,但也自负于聪明。北城他捉过一个刺史,西城他捉过一次斥候,会觉得绝没有人敢再去北城和西城,同时又要猛攻东城,力量必会安排得悬殊。”
她斜着头,似乎在谋算:“靺鞨人的习惯,晨间操练,等待忻州投降,应该是严阵以待的;投降不成,午后集结,也是森严的;晚炊之刻,东城会让温凌格外凝注,西城则卸甲炊饭,正是薄弱。上次蔡虞候选择了缒城,但缒墙必须轻装,且无马匹呼应,容易被擒,倒不如干脆披甲飞骑,趁晚炊时沿山道边放马一奔,札甲能防住弓箭和短刀,在做饭的靺鞨人一时慌乱,肯定来不及准备硬弩和长矛看似危险,或许反而是向死而生。”
高云桐很认真地听她分析,时不时点头,但最后问:“可是,晚炊之刻温凌若是并不只关注东城,而是在四下巡逻呢?西城老弱残兵可以不怕,但万一他带精锐的亲卫环城视察,那可真是给他拿个正着了。”
凤栖欲言又止,最后终于说:“我有我的法子,不过,要待我完全想明白了每一个细节,再告诉你。”
高云桐便没有多问,沉沉地点了点头:“行,我会备好快马、札甲、弓箭和长.枪。虽然长.枪还用得不娴熟,不过一寸长一寸强,唬人的架势还是会摆的。”
“会备蜜炼乌头丸吗?”
这话问得有些不吉利,好像在问人家会不会失利而不得不自尽一样。
但高云桐对她的话却并未有忌讳似的,露齿笑道:“自然要备着,如果扛不过去,早点求个利索,强过被温凌割鸡似的虐杀想想马靖先,我也打寒颤呢。”
凤栖终于说:“那,能不能也给我一丸?”
第 85 章
高云桐诧异地挑眉道:“这可不是玩的!乌头丸但凡下肚, 人就肯定没救了。”
凤栖嗔道:“这干什么用的,难道我还不知道?谁跟你开玩笑不成?”
高云桐摇摇头说:“不能给你。一般破城,也不杀女子。留得青山在, 不愁没柴烧, 再大的苦难与耻辱,都不至于拿命来换。”
见她扬眉似乎要说话,又抢着说:“你和我不一样。我毕竟知道并州的不少防务消息, 若是扛不过他的酷刑, 昏东东地把什么重要的消息说出来了,会坏大梁的大事。所以用乌头丸才干净。你么……毕竟是和亲的公主, 又有并州藩王和太子的这层关系在, 还……”
“还什么?”凤栖寒着脸问。
他停了停,笑道:“我觉得,温凌就算是铁石心肠,也舍不得对你做太过分的事。”
“你又不了解他。”凤栖说,“他杀他的女人时,可从不手软。”
“他会权衡。”高云桐说,“就像你说的, 他很聪明,又很自负。”
又嬉笑般说:“再说了,你也要相信我嘛,我到并州求援, 万一成功了呢?忻州城防还不错,万一这几天防住了呢?并州的援军万一及时来了呢?援军来了,万一把靺鞨人打退了呢?……你好好地在城里, 忧虑那么远干什么?”
凤栖有的话不好说,好半晌才说:“再说吧。”
张了张窗外, 有些犹豫:“厨下应该还有热水,但我力气小,提不动那桶。溶月又醉倒睡了……”
这意思很明显,而且对于高云桐而言也不过举手之劳,便很爽气地说:“小事,我去厨下帮你提一桶热水。”鼠赐
凤栖起身道:“多谢你了,我在屋子里等你。”
溶月果然是醉了,在耳房的榻上睡得正香,连凤栖去轻轻叫了她两声,推了她两下,也是迷迷糊糊只会哼哼唧唧,就是醒不过来。
凤栖于是到自己住的那间,把披帛和褙子脱掉挂上屏风,对着镜子拆掉簪环,只留挽发的一根玉钗,乌发挽不住,斜堕下来,顿时就有了慵姿。
凤栖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心脏越是怦怦跳动得厉害,头脑里反而越是冷静。
她的念头很疯狂,疯狂到大约所有人都会觉得匪夷所思。
但她心里晓得那就是她的主张,在这大战前夕,在一切结局都指向于可怕的未知,在她与高云桐一样都做好了明日就赴死的准备的时候,她就是想疯狂一回。
门“笃笃”地响了两声,高云桐在门外说:“四娘子,你的热水到了。”
“门没闩,提进来吧。”凤栖一边掠了掠鬓发,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水雾蒸腾的桃花面颊、乌晶瞳仁,慵慵地拖长了声音,自己觉得自己极似何娘子风华最盛的时候。
门外静默了一会儿,大概那傲慢的家伙又在寻思她是不是拿他作小厮用了。
果然,他笑着说:“好吧,都伺候到这份儿上了,也不少‘提进来’一条。”
看他提进来好大一桶热水,凤栖侧过腰笑嗔道:“你看看,这么重的桶,你让我拎啊?”
高云桐只有苦笑而已,提进门说:“放这儿了。”
凤栖说:“我拎不动。”
他也只有好脾气地说:“行,听你吩咐!请郡主吩咐,这桶水放哪儿?”
凤栖抿嘴一笑,抬抬下巴指着屏风后:“那里有澡盆,把热水倒进去,试试温度,不能凉,但也别太烫,要是水温不合适,辛苦你再提点来。”
好人做到底吧!
高云桐一句不多说,把桶拎进去,倒进澡盆。澡盆里原就洒了蔷薇水,被热水一激,馥郁的气息顿时漫开,高云桐的鼻子一时都有点不适应。
他顿觉自己的手都有点脏,不忍心伸进水里试试温度。
但她紧跟着在催问:“温度怎么样啊?”
他把手心在衣襟上擦了擦,才放进盆里荡了荡,然后说:“稍微有点凉。”
“凉不行。”凤栖说,“我着凉了就会肚子疼。”
什么娇气毛病!高云桐腹诽。
但是都到这份儿上了,与其为这点子小事争多论少的,不如干脆地把事儿干完算了。
他提着桶说:“行,我再去打点热的。”
之前进门只关注到水,这时才看到她的装扮,顿时心窝子里哆嗦了一下,呼吸都窒住了,瞬间又反应过来,赶紧低下头,暗自骂着自己没出息,赶紧离开了。
这次水再拎到她的屋子时,他好好地给自己鼓了鼓勇气,然后说:“四娘子,这次是热水,并不很重,我放门口,你自己来拎吧。”
凤栖说:“外面冷。”
“外面不冷!”
“你活动了半晌,当然不冷。我冷。”她娇蛮无理,“再说,你也不怕我烫到?”
高云桐气结,心想:温凌那样凌厉决绝的性子,怎么忍受得了这样的娇惯又作的人儿的?
里面又开始催:“怎么回事?你是不敢进来?”
即便明知道是激将,也确实被她气得够呛的。
高云桐心想:进来就进来!我一个大男人,还能吃亏不成?!
不由轻哼一声,推开了门。
她说:“门关上,透风呢。”
他依言把门关上。
客栈的屋子不大,她住的仅就一间,前后用屏风隔开了,都有些狭窄。现在人不在外面的座椅上,不在火盆前的熏笼上,倒是屏风上挂着她的披帛和褙子,一件鹅黄,一件杏红,小姑娘才用的娇嫩颜色,柔柔的丝绸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丝光。屏风上端腾起袅袅水雾,蔷薇水的香气漫溢出来,弥散在空气里。
高云桐不由又犹豫了片刻,问道:“你在里面?”
“当然啦。”她笑着答,“进来呀。”
他这才鼓起勇气把热水提进屏风后头去,打算赶紧地倒进澡盆,差使就算完。
然而一眼看见她坐在床前,澡盆就在旁边。
她穿着洁白的窄褃小衫,腰间系着绣花的白绫裙子,斜堕的发髻,白玉的发簪,该遮的都遮着,唯有眼神瞥过来,好像有些露骨。
她挽着袖子,正用洁白的腕子荡着蔷薇香的热水,上面的玉镯碰到盆壁,“玎玲”作响。她不容置疑地吩咐:“水放下。你先过来。”书辞
他把水放下,然后说:“我……该走了。过来干嘛?”
凤栖一把拉住他的袖子,不讲理地说:“乌头丸子给我一丸,你就走。”
“这不是闹着玩的!”被她拉着,应该用点力气就能甩开,但不知怎么的,胳膊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凤栖说:“谁和你闹着玩?”
俏生生的下巴抬起来,眼神似是睥睨,她明明是小小的个子,却总显得居高临下的。
“你猜猜温凌为什么不攻南城、北城、西城,偏偏要攻打东城?”
遇到现实的问题,高云桐就理性起来,认真想了想才说:“北城是阔地,便于军械运输,但也不容易防守,适宜于作为东城的呼应。西城依山傍水,适宜放牧他们带来的牛羊,但是地势不好,重甲马匹难以放开冲刺,不宜作为进攻的阵地。”
也有道理,但像温凌这样打了无数仗的人,也可以不拘一格毕竟,人人都能看透的兵法,用了毫无稀奇之处,不适宜快攻。
凤栖单刀直入:“其实是那天,他在东城看到我了。”
高云桐眨巴眨巴眼睛。
凤栖接着说:“他有瞬间的失神,然后,大概是愤怒了虽然离得远,但我目力好,感觉得到。”
高云桐这才问:“所以他决定猛攻东城,想在那里把你揪出来?这不刻舟求剑吗?”
凤栖说:“他当天就猛攻东城不是刻舟求剑,是恼了。后来东城一直在增兵,当然,也是因为东城开阔,比较容易使用军械。他已经认准了要从那里打开缺口。所以,我有了个应对的主意。”
“什么主意?”
凤栖说:“明日,让知府以我为饵,即便无法劝退他的用兵,至少那段时间,他的注意力全部会在东城。所以,你快马奔出西城,也会有、且只有一瞬间的机会。我让角楼点火为号,你就在西城门开一条可供两三匹马同行的窄道,甫一出城门,就嘱咐士兵立刻闭锁上大门。带甲骑兵冲力惊人,西城那些炊兵,反应不会那么快。”
高云桐已然被她的意思震撼住了,好半日才说:“这样惨的牺牲……你不需要这样!”
凤栖鄙夷地笑道:“你以为,就你们男人能够视死如归?”
高云桐说:“这和男人女人没关系”
凤栖打断他:“你敢冲出西城门,越过靺鞨的层层营帐,到并州求援,我就敢做柳知府的饵,哄得温凌把注意力放在东城。你冲破重围,死亡的几率很大;我……也不小。但是,你敢做的牺牲,我就敢。”
“这不是赌气任性的时候!”
凤栖冷笑起来,越发把他的袖子抓得紧:“你觉得我这是赌气?!拿自己和一城人的性命赌气?!实话说,我的命运用不用乌头丸结果几乎是一样的,温凌攻破忻州,也不可能给我留条活路。同样是死,晚死两天,担惊受怕,值么?”
她最后正色道:“我是大梁册封的公主不管我的伯父、我的爹爹是怎么样的昏庸不靠谱,我是亲眼看到了靺鞨军一路而来的残暴不仁,看到了军卒和百姓在他们的铁蹄下是怎样的悲惨痛苦。不错,我逃婚了,未来总会有屎盆子扣在我的脑袋上,希望明日,便是我洗脱这肮脏的机会吧!”
高云桐听着她一番激昂的言辞,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目光闪动,下颌绷紧,喉结一阵又一阵地滚动。
最后哑着声音说:“高某发誓:但凡还有一丝一毫的力量,都要赶赴并州!至死而已!”
凤栖的两滴泪水此刻也滴落在澡盆里,她戚戚然说:“谢谢你!”
隔了一会儿,又抬头说:“温凌一定恨我入骨,恐怕连个好死都不会给我你给我一颗乌头丸吧,若是我打熬不过去,好歹不会求死不得那么惨。”
高云桐看着她脸上两道亮晶晶的泪痕,此刻她的话语再铿锵,表情再坚毅,这两条痕迹都让他觉得心酸、心疼,颤着手去擦拭她的泪痕。
千言万语在心里梗着,却像失了智似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凤栖感受到他的指腹滑过,有些粗糙,但特别让人安宁。
此刻已经恍然就是临终前的最后一夜一般了。外头的月夜洒下寂寞的清辉,她觉得自己的一辈子还是有遗憾的,而且有好多好多遗憾。
“我爹爹、我母亲……”她哭着笑,“一直觉得女孩子嫁了人,找到了终身的归宿,才是可以心安。我被和亲给温凌,母亲很是满意,爹爹虽然不满,但也没有法子,努力地和靺鞨修好,希望温凌能对我好一点……我却是那样的背叛他们的心意……”
“你是大梁最好的女儿。”
“我想做我姐姐最好的女儿。”她执拗地摇摇头,“我姐姐身份低微,是我爹爹纳下的教坊司歌姬,还使得我爹爹与官家反目成仇。她总是对我不满意,我也不晓得如何让她满意一回。”
她的泪水滚滚而下,突然间,像回到了亲娘怀抱里的、又小又娇的女孩子。
高云桐颤着手继续擦她的眼泪,那眼泪越是流不完,他越是整个腔子里都酸软了,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最后说:“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1)。我对郡主感佩之至!”
第 86 章
凤栖哭归哭, 头脑一点没被情绪打乱。她一时为他的“懂得”而生出自豪来。
吸溜了一会儿鼻子,她可怜兮兮抬起头,再次对高云桐说:“你不要说这样的虚话了。我敢赴难, 却不愿受辱, 你要是真的想帮我,就把乌头丸给我,亦是给我一个选择自己命运的机会。”
高云桐说:“受辱虽苦, 但想人世间还有好多美好的事, 何必为一座贞节牌坊放弃自己的性命?”
他苦笑了笑:“我虽然是读书人,但并不首肯‘失节事大’这种说法失节的男儿这么多, 他们凭什么要求一个弱女子以死守节?我阳羡的家乡, 再醮妇人很多,乡野人多不以为意;可能汴京的贵室不这么想,拿这些条条框框束缚着女子。但我仍觉得,如果是为了这一条,郡主不必怀自戕之念。”
他这奇谈怪论果然与大部分辛辛苦苦读圣贤书的男人不一样,怪不得在汴京是个异类。
凤栖歪着头看他,故意冷笑道:“我若失节, 未来会怎样我当然清楚,你说你理解,也是嘴上理解罢了。譬如你,你是也是读孔孟的读书人, 如果吧,如果是你,遇到那样的我, 难道你会不顾一切娶我?”
“我?”他再一次瞠目。
他们离得很近,瞠目时连对方眸子映出的那个小人影都很清楚, 他看着她乌珠里的自己,觉得自己呆若木鸡。
凤栖冷笑:“是了,一句话就问出了你的真意。哼!”手用力在水里一挥,那玉镯被撞在木头盆壁上。
高云桐说:“我是泥尘里的人,你是天上的人!你问这话,简直是取笑我!”
顿了顿又详细解释:“我自己也不是特别在乎‘门当户对’这条,但郡主毕竟是金枝玉叶。如果我有足以匹敌的身份,又有这样的机会,我当然会娶;可现在,我是个流配充军的犯人,明日可能就是送死之时。请问郡主,你这话不是取笑我又是什么?”
他笑起来,颊边月牙形的酒窝出现了,但又很快消失了,他偏过脸,展示给她他耳朵后的那方青印:“这也是受辱!走到哪里,人们稍微注意一下就晓得我是个‘贼配军’!不过,那又怎么样?在我心里,这不是耻辱,这是无上的荣光。郡主,四娘子,你在我心里就如外面的皎皎明月,非关节烈,而是你今日的选择,让我敬叹。”
“你当真不在乎?”
“我没有资格在乎不在乎。但如果有,那我可以笃定地告诉你,我不在乎。”
凤栖不信任地盯着他,然后站起身,目光也没有挪开分毫,只是慢慢逼近了,抬着脸,凤目灼灼,吐字如刀:“上次亲吻我的是你,做都做了,现在谈什么有没有‘资格’?哼,说一套做一套嘛!”
在他后退之前,她揪紧了他的袖子,不让他动弹,逼问道:“嘴上说一套,其实是想着占完便宜就跑?”
他好像愤怒起来,脖子耳朵红起来,剑眉蹙起,喉结不停地上下滚动,咬着牙关好半天才问了一句冷静的:“你要怎么样?”
凤栖也好半天才说:“我和温凌未行婚礼,也没有夫妻之实。敌对之国,绝无来日,残暴之人,绝无爱意!如果我被他活捉,受辱、受虐、受死……大概一个都不会少;而我……”
她的凤目是偏于修长的,但此时瞪得极凶,泪水不断流下来:“不错,我这辈子没受过什么苦,不懂得稼穑之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享乐奢靡,一个不少。我怕疼,怕苦,怕孤独,怕未知的恐怖。但我依然想有掌控命运的机会!”
高云桐再次伸手擦她的泪,她扬起的脖子起伏着,在他发出对她同情的叹息时,她抱住他的脖子,把他高傲的头颅拉低下来,狠狠地咬他的嘴唇,咬到他终于忍不住“呃”了一声后才放开,说:“高嘉树,我的第一次,我要自己掌控!我不要给一个异族人,一个我的国家、大梁的百姓的敌人!”
他没有多说什么,突然把她抱起来。
凤栖瞬间觉得双肺都被疯狂充盈了,紧接着是大脑,紧接着她浑身游走着疯狂,疯狂让她激越到不能自己。
那疯狂呼出来,仿佛雾气凝聚在对面人的眼睛里;那疯狂吸进去,却叫她激越而美快。
她被放在客栈靛蓝色土布的简陋榻上,她怕面前这个人会走,会把她丢进无尽的羞耻里,于是拉紧他的袖子,伸脚去勾他的腿。
“我们明日要去赴死了。”她吐露着最残酷又最充满诱惑的字词们,“先试一回,登天是什么样子的……”
她白绣裙里是石榴红的明缎裤子。
裙子乱了,皱成一团,那石榴红微微露出一角,旋即又露出一边。在靛蓝的底色上,在纯洁的白裙间,红裤悄然露出艳丽而诱惑的色。这颜色往男人的眼睛里侵袭,也往心窝子里侵袭,最后袭入他的腹,袭入他的四肢百骸,让他完全无法思考,只被这夺目而冲击的颜色裹挟。
满屋子氤氲的蔷薇水的暧昧香气,雾气蒸腾,热气蒸腾,花气蒸腾,幽暗的灯光在蒸腾的气里幻化成一圈圈晕,边缘俱是星芒。
她的脸颊被亲了亲。她拉住他的袖子不肯放。
然后感觉到了被包裹住的温暖。
开始还是小心翼翼的,她略一动,他就僵硬地停顿了。
但她的红唇主动蹭了蹭他下颌的胡茬,然后好像在笑,愈发柔软地亲吻他。
他在她耳边说:“你这么傻么……你以为我是柳下惠……总能打熬得住么?……”
密密的亲吻落下来,在她的泪痕上,在她的睫毛上,在她的耳垂边。
她抽噎着,小心翼翼抱住他的胳膊,平日看起来不粗壮,但居然很硬实,她突然一阵心安。
“让我放肆一回吧……”凤栖说。
“放肆一回,我就不怕死去了……”她开始寻找他的嘴唇,犹记得那种棱角分明表象下的柔软温暖,让她念念不忘。
高云桐很配合地让她找到了。蜻蜓点水数次后,终于纠缠在一起,使得呼吸都难以为继。
凤栖觉得自己站在了云端,浑身游走的疯狂带着她在云端里飞翔。
她成功地挑衅了他,如今,她如同停栖在梧桐树顶梢的那只凤凰,发出婉转的歌鸣。
她凝视着他头上凝着的一粒粒汗水,在胀痛中享有着最崇高的礼赞和膜拜。那日她观看温凌与翠灵的记忆全然浮了上来,一通而百通原来是这么回事。
她鼓励地抚了抚他那微湿的头发,指尖滑过他的面颊,一路向下,指甲又调皮地掐了掐他的肩背。
那甘为驱使的天马越发腾空,云层从她身边流过,霞光从她身边流过,最后惊雷和暴雨从她身边流过,激烈又驯顺。
等两个人的呼吸稍许平静,凤栖背对着高云桐,躺在他暖得发烫的怀抱里,玩着自己的一绺头发,感受到他的呼吸一下一下地喷在她的颈窝里。
“你在青楼楚馆给人家填词作诗也不少了,”她问,“怎么,居然没有‘赢得青楼薄幸名’,还是个‘雏儿’啊?”
高云桐过了一会儿才说:“怎么?……不好?”
她笑道:“不怎么,好不好我也不知道,我也第一次。”
观摩时,翠灵和温凌行云流水。
他们俩却瞎子摸道似的,总是磕磕绊绊,想来好笑。
她翻身起来,坐在床边掠了掠蓬乱的发髻和松散的发丝。回头说:“水不知有没有凉。我先洗。”
于是高云桐看见落英点点染了白裙,他此刻不免带着点羞赧,亦起身搂着她:“别动,我把热水加进去,别闹得肚子疼。我吟诗填词,不过为了多挣点买鱼肉的钱教坊司、搊弹家、红霞帔、鱼姑子……哪个不是销金窟里的粉骷髅?我这样一个穷书生,在汴京这样的大都,买餐肉吃都要掂量荷包里的铜钱,哪舍得!”
确实有些门不当户不对。但此刻只觉得他原来还有这样悭吝的一面,实在好笑,不由在他怀里咯咯笑起来。
高云桐一手环着她的腰,另一手把桶提起来,轻松地倒进床前的澡盆里。
凤栖在那手背上圈圈点点,然后起身躲进澡盆,热水把她酸痛的身体覆住了,一种说不出来的适意。目光越过屏风上的缝隙,看着窗棂外投进的一线月光。
“记取楚楼风,庾台月。”她撩着水花,吟着他填的词,“真好!庾亮登楼赏月,竟让诗家争相传诵。‘相思玩华彩,因感庾公楼。’(1)”自己先笑起来,掩饰口不择言的尴尬。
“定不忘相思。”高云桐坐在床帮上,已经很娴熟似的凝望着她,很快接了一句。
他对她的意思太了然,于是惹得手背上挨了她湿淋淋的一掐,也甘之如饴。
“做梦似的。”他轻轻抚了她湿淋淋的胳膊一把,闭上了眼睛,喃喃地说,“明日也值得一死。”
凤栖哼了一声,轻轻拂过他手背上被掐出来的小月牙印子。
高云桐男孩子似的伏在澡盆边沿,看着氤氲水汽里她红晕的脸庞,他的笑声音传来:“这个梦啊,最好别醒过来……”
是啊,最好别醒过来,此刻月华如流水,人生如大梦,欢愉短而促。
明天,他们各自奔赴人生最狭窄的通道,九死一生,但必一往无前。
凤栖早晨醒来时,高云桐已经悄然离开了大概是怕溶月醒来撞见,凤栖会觉得尴尬。
她浑身酸痛,挪动都有些胀痛吃力。
揭开帐子一看,床边横亘着的澡盆已经搬走了,昨晚水中闹腾了一阵,留下的水渍也都被他擦干了。
他的痕迹一点都没留下。
事如春梦了无痕。
凤栖一时怔怔的,不知是喜是悲。
一会儿,她听见溶月在隔壁耳房伸了个懒腰的声音,还自语着:“了不得,都天光大亮了!就不该喝酒,这头可真疼……”
而后听见溶月跌跌撞撞地过来伺候她起身。
“娘子,”溶月又像在笑,又像在哭,一脸抱歉,“奴来晚了。”
凤栖起身蹬上鞋子,忙来给她掸床的溶月“呀”了一声,悄悄说:“娘子小日子提前了啊?怎么把裙子弄脏了?”
凤栖一瞥眼,看见她的白裙上点点的红痕。
她脸微微红了,但摇摇头说:“不是身上来了。”
“那怎么了?”溶月不大明白。
凤栖也不打算说,自己开箱子取了一条新裙子芙蓉色的裙摆,密密地绣着桃花,配上白色小衫,鹅黄褙子,她嫌还不够醒目,于是再取一条胭脂色的披帛。
溶月的注意力果然又被她这身衣衫吸引了过去:“咦,娘子之前不都穿比较耐脏的颜色?今日怎么穿这么娇嫩明艳?才刚刚开春呢,芙蓉色还浅了些吧?”
凤栖仿佛答得风马牛不相及:“城墙是灰色的,今天天气阴沉,天空也是灰色的。就得这么明艳呢。”
溶月心里嘀咕:这又不是在并州或汴京的时候,元宵节、上巳节、乞巧节里女眷外出游玩,那些贵家女儿站在一起,难免争奇斗艳、明争暗斗的。
但现在是在一座快被攻破的老城,还是藏着掖着点好。
不过,反正也说服不了她,溶月皱着眉多打量了两眼:“好吧,在屋子里穿穿,自己也开心开心。奴给您打热水洗漱去。”
溶月前脚走,凤栖就听见了敲门的声音,她这次注意多了:溶月敲门是咋咋呼呼的,但因为力气小,所以声音不响;高云桐敲门很稳笃,但是力气足,声音很沉,听得很清楚。
她把披帛在肩头裹一裹,说了声“来了”,亲自去给他开了门。
见面就先一笑。
高云桐手里托着一个小盒,表情肃穆,回礼的笑容转瞬即逝,左右看看溶月不在,而后说:“进去说。”
凤栖心里有数那小盒里是什么了,不言声把他让了进去。
第 87 章
高云桐打开小盒, 里面是一丸乌溜溜的药,指顶大,外层透出油亮的蜜色, 带着蜂蜜的甜香和淡淡的草药味。
给凤栖看完, 他盖上盒盖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
凤栖嗤之以鼻:“我又不傻,一条命活着不好么?不是万不得已, 谁要寻死不成?”
高云桐和溶月一样啰嗦, 仿佛没听见她的话:“郡主请记住,痛苦、耻辱, 无一不可忍耐。我昨儿想了一夜, 分析了很多情况,觉得温凌对你,不至于虐杀,毕竟你身后还有晋王和太子。而且……”
他看看这个小妖精,昨天不知怎么着了她的道,鬼迷心窍地风月一晚,像中了邪。
他早晨悄悄回屋时后悔极了, 但现在,又觉得暗自喜悦与庆幸,不由笑了。
在凤栖看来,这笑有点诡异, 不由皱眉望他。
“而且”之后的话,仿佛被高云桐吞了,除了诡异的笑, 再没说一句。
但他又对她亲密了很多,捧着她的脸轻轻揉了揉:“听明白了没?人生在世, 哪个晓得有没有来世?还是把这一世过好更重要。”
“如果我侥幸没死,穿过了靺鞨的军伍,求得了并州的援兵,我一定会救你出地狱泥犁!”他发誓一样举着手,“一定!”
凤栖没有他那种热情和亲密,淡淡地说:“懂了。”
伸手一掠,把小盒子掠到自己的掌心里,认真地看了看那乌溜溜的丸子,皱眉说:“还挺大一颗,一口吞得下吗?”
“吞不下。”
“嚼起来难吃吗?”
高云桐不由吞笑:“若是都到那会儿了,好不好吃又怎么样呢?难道苦了就不吃了?”
不过,紧跟着又安慰她:“其实还好,乌头难免有苦药味,但加了大量的蜂蜜拌和,苦中有甜。不信你尝尝看。”
凤栖翻个白眼“呸”了一声,对他居然还能在今天嬉皮笑脸感到诧异。她把丸子掏出来看看,盒子就丢还了过去:“我把乌头丸缝在中衣襟里,松松的一根活线,找到花结一扯就开的,行么?”
“行。”
“那你可以准备出城的事了。”她冷静地吩咐,“刺史衙门里应该有上等的札甲和骏马,现在刺史不在,得知府打条子批准。马也得熟悉熟悉,别半道上惊了,尥蹶子把你掀下来。札甲不能入水,若是情不得已还得从水路遁走,你还得看看怎样卸甲才最快……”
她扳着指头一条条数着:“今晨温凌等忻州投降的消息,你也赶紧地打探打探,靺鞨部是怎样的动静。事儿还真不少呢!你别在我这里啰里吧嗦的了,不过是一颗乌头丸子,吃进肚子就一了百了了,不用你多教。”
她倒像个提上裤子翻脸不认人的狗男人一样,今日一点热情也无,说的话理性得冷漠。
高云桐温存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好半天才凝望着她说:“其实,即便到现在,也还是有退路的。”
“你有退敌的妙计?”
“没有。”他摇摇头,“但你可以不必自我牺牲。西城那里,我多冒点风险罢。”
凤栖不置可否,说了句“再说吧,你先把札甲和马匹准备好。”
然后掠了掠头发,顾左右而言他:“溶月的洗漱水怎么还不来?……”
高云桐无奈地笑笑,默默地退了出去。
整个上午,忻州当然没有打开城门主动投降。
温凌当然也没有指望忻州开门投降,他早就做好了作战的准备,四个城门都即将要拉开攻势似的当然是疑兵,但到底哪头准备总攻,他心里有数,一应士卒都训练有素,一切以他指挥的旗幡为号令,辅以金鼓示意进退。
高云桐陪着知府柳舜,把四角城墙都走了一遍。
柳舜看着城墙下密密麻麻的、乌黑暗沉的靺鞨铁甲兵,腿脚里发软,一口一口咽着唾沫,连话都说不出来。
高云桐仔细看着城外军械的辙痕,又仔细点数了各处的旌旗,劝柳知府说:“知府莫急,等午饭的炊烟飘起,我就更能确认些。”
“这架势看来,如今……如今忻州定然不敌。”柳舜哆嗦着,“我已经交代了家人,一旦城破,全家二十口老小一概悬梁自尽。既然定了不投降……就决不投降!”
他腰间有一把刀,手紧紧握着刀柄仿佛在给自己鼓气:“我就在这里看着。要是不敌了,我就……先自刎!”
不管怎么样,经历了这段日子,他比刺史马靖先还有点骨气。
高云桐说:“今日靺鞨没那么容易破城的,我们在咬牙坚持,他们未尝不是。只是他们士气更足,信心更强而我们大梁的军伍最缺这点,总感觉自己就要输了,感觉自己毫无胜算,那么,就算给千军万马,给满城的粮秣,给最好的兵械和甲胄……也没有用。”
他语速不快,显得很笃然,除了耳边的青印有些刺目之外,整个人倒像个挥斥方遒的将帅。
柳舜悄悄瞄了他那青印一眼:流配要刺青,当兵也要刺青,这个人说话能够引经据典,说是募兵出身不大可信;但若说他是个流犯,这气场又不类似。前头蔡虞候好歹有颗官印,这个姓高的人什么都没有。
但是这个人又稳笃得很,到现在这样大军围城的状态下,他几乎都是眉目舒展,目光如梭,看谁都不带畏怯。于是,不由地就是信赖他。
正谈着,城墙下有士兵问:“谁?干什么的?”
高云桐往下一望,见正是凤栖,那红粉娇艳的衣裙披帛被好大一领“一裹圆”的靛黑色斗篷给盖住了,只有裙摆出略露出一点芙蓉色。风帽遮着半边脸,应该是化了淡妆,肤白如雪,眉如新月,目光冷峻,开口说:“我有话对柳知府说。”
高云桐忙说:“我认识她,一定是有要事,请知府赐一面。”
柳舜本就没有主心骨,见这女子露出的半边脸真是又艳又媚,表情虽冷峻,到底是个女子,当然不会有丝毫骇人的地方,只觉得不大普通。猜测着她的身份,也猜不出来。
反正他现在唯高云桐马首是瞻,点点头说:“好的。”
凤栖拾级而上,溶月一直不知道她是什么主张,只能亦步亦趋跟着,紧张地打量这周围的一圈大男人,恨不得把自己缩到凤栖身后去。
凤栖到了雉堞边,也不忙着和柳舜说话,而是像高云桐一样仔细观察城下,极目而望,果然望见了温凌所用的望楼车只是这会儿他并不在望楼高处。
她扭头说:“柳知府,靺鞨的人太多了,现在还是围得铁桶一样。出城求援,要尽力保万无一失,但扈从的人又不能多,以免目标太大,更得防着出门太慢,城门闭合不上。我寻思,温凌最多疑,不妨使用疑兵:西门北门现在是相对薄弱的地方,派两路人马硬闯出去,比只派一路人成功的几率能再提高一倍。”
听到“两路人马”,高云桐疑惑地瞥了她一眼。
柳舜犹疑了一下:“呃……行吧。那派几个人呢?”
“一边三个好骑手,挑会水的,若有万一,可以走水路。”她转头看了高云桐一眼,不容分说已经开始指挥,“高嘉树带两个骑手,走西门;并州大营的宋益带两个骑手,走北门。”
然后才注目高云桐:“好不好?”数雌
柳舜看了高云桐一眼:“会骑马,会游泳的应该找得出几个来。但做军的人家眷都在忻州,平素就怕死,这时候更没有人愿意了……”
凤栖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还就得挑有家有口那种。知府您想想:城破了,有家有口也都是遭了敌人的荼毒;若是搬了救兵来,家口无损,自己也成了英雄;即使自己殒命了,有钱让家人余生不愁,献上一命或许也不那么可怖了。”
她最后摇摇头说:“上回听嘉树说起军营里关饷的事,又听说抚恤渐渐减低的事,我就明白将士惜命是怎么回事了自己一死或不足惜,但家中妇人、老人、孩子没了顶梁柱的钱粮,只能等死,哪个将士愿意死?”
柳舜嚅嗫着:“我……我的家资已经差不多都捐出来了前一阵要平抑城中米价,防着富户囤积,不得已只能拿官库和自家的银钱出来了……”他手足无措似的,敲了敲自己的头,一脸懊丧。
凤栖悄然看了高云桐一眼,高云桐微微颔首,表示柳舜没有骗人。
不管这个知府有多懦弱无能,但肯散尽家财保这座城,总算没有朽到极点。
凤栖从腰间藏着的褡裢里掏出用手绢裹着的一包东西,说:“我要这些也没用了。这些三之二激励接下来肯以命相搏、守住城关的士卒和壮丁;三之一作为出城求援者的抚恤。我当着这里所有人的面,交割给柳知府了!”
她打开手绢,里面的金叶子一片片都在闪光,闪着人的眼。
柳舜抖着手接过一包金叶子。
凤栖又低声说:“柳知府,都到这个时候了,实在没有钱,您还有兵,您肯毁家纾难,那些富户们不肯么?即便不肯,您不是有兵么?”
柳舜瞠目结舌,半日才呆呆地点点头。
大概率也是个书呆子,不过是个读过圣贤书的书呆子。
一阵风吹来,颇为料峭。
凤栖裹紧了斗篷,把一身鲜艳悄然裹在靛色中。远远地眺望着城外的望楼车。
高云桐在别人的协助下换穿了札甲,个子撑得起来,可不够壮实,宽版的腰带松松垮垮的。不过骑在马上,倒也显得颇有英姿。
凤栖扭头看看城下练骑的他,不由笑了笑。
稍倾,见他下了马,拖着一身沉重的札甲,又登上了城楼,额角微微冒汗。
凤栖笑道:“习惯不?”
他说:“不大习惯。”看着明媚笑着的她,心里突然五味杂陈,指了指一边的角楼:“有几句私话。”
凤栖瞥他一眼,点头就跟着进了角楼,把溶月撇在外面。
里面有值守的士兵正一身臭汗地把箭镞、火油等搬进去准备好,也有守着点烽火的大火盆,检查翻动着旁边的半湿稻草。
凤栖不动声色掏出手绢掩了掩鼻子。
接着看见高云桐拔脚上台阶,顶楼有一间空阁楼,她几无犹豫,也跟着他走了进去。
第 88 章
“不错, ”高云桐开门见山说,“我不及你谋算周到。我与宋益分头走,成功到达并州的几率会高。也谢谢郡主的帮忙, 毕竟……西门得手概率更大。”
他苦笑了一声:“也就意味着, 宋益……牺牲的可能性更大。”
“该当牺牲时不要犹豫,这话也是你教给我的。”凤栖说。
“不错……”他又说“不错”,但不自觉地苦笑着摇着头, “这种时候, 谁的命都是上天的,不是自己的。但是”
凤栖在他说出“但是”之后的话前打断了他:“但是, 我还等你来救我。”
“他也可以。”
“别迂了。”凤栖说, “我怎么信任他会为我冒死?”
“那你就信任我?会为你冒死?”他少有地皱眉。
凤栖好像很奇怪似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咯咯”笑了起来。
她凑近他,仰起脖子能闻到他身上铁甲涂着的防锈的桐油的气味、牛皮的缘边的皮硝味道,还有他薄汗里那种虽不算好闻,却叫她有些着迷的气息。
“你不像个负心汉。”她笑着,踮起脚亲了亲他的嘴唇,飞快地一触, 却叫高云桐有点中酒的迷蒙感。
“好吧,你说得不错。但你不用这样的。”他又是苦笑,“要我为你赴汤蹈火,不需要……不需要昨晚那样……”
凤栖笑道:“那是我自己愿意。千金难买愿意。我信你, 也不是拿这件事绑定你。”
这话大约有点亏心,她不由间就垂下了头,没有直视他如梭的目光。
感觉到高云桐点了点头, 在对她说:“在这样九死一生的情况下破局,我们确实都在打一个豪赌, 都想多一些赌注。你信我,我也信你。”
最后缓缓的:“你昨晚念的诗我明白了:‘因感庾公楼’,我可以答:‘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1)。”
凤栖的眼睛有点湿。
这段日子相处,她看出他是个有责任心的君子,未尝不是想以这样的办法绑着他,以他的道德感为自己求一条后路。
凤栖不再直视他,低声说:“上次在应州我给你的碧玉手串还在不在你身边?”
“在。”他很快回答,“贴身带着呢。”鼠刺
凤栖说:“若到得并州,带着这串碧玉找我爹爹晋王,不仅是找曹铮曹节度使奉命于官家,受制于宣抚使关通,不一定会同意出兵营救忻州。但你知道……”
“我知道。”他沉沉地点头。
凤栖便也沉沉地点头:“我父亲没有兵权,但他毕竟是官家的亲弟弟,逼急了,他也有他的路数。”
晋王纨绔无用,懦弱无能,人所共知,所以这次高云桐犹豫了片刻,但看她湿湿的睫毛在微微地颤抖,还是点头说:“好,我明白了。”
“还有,”她又从腰囊里掏出一包手绢裹着的金叶子,递过去,“虽然重,但请你带着,如果曹铮那里、我爹爹那里都无法出援,郭承恩是个贪财的人,说不定也有用。”
真是恨不得把每一条后路都想过去了。
高云桐没有再推辞,接过金叶子包:“你还真是把身家性命都押给我了!”
仔肩重荷,和手里一包金子一样沉甸甸的。
凤栖笑道:“这些,我又没有用了,又不能吃,难道还便宜温凌?”
高云桐把金叶子塞进褡裢,说:“那还要问你要样东西:它于你是件罪证,于我却或许来救你的时候能有点作用。”
凤栖很心有灵犀地掏出那颗蜡质的金印模子给了他。
高云桐接蜡印的时候,握住了凤栖的手,握了好一会儿,终于笑着说:“我们一定都能活着,活下去,到再次见面的那天。”
凤栖仿佛从他的笑颜里得到了不少勇气,吁了一口气,很快从此刻渐渐漫涌起来的担忧、恐惧、自伤里走出来,把一概的负面情绪都压制了下去,抬起下巴指了指准备点烽火的那间:“关注城墙四座角楼的烽烟,烽烟起,立刻打马出城;鸣金,就乖乖呆着,在城里坐守吧。”
高云桐五内俱沸,亦是伤心和悲愤共同被催生到了顶点,反而有了豪气。
凤栖说:“下去吧,这里穿堂风冷。”
话音未落,她被裹住了。
硬硬的甲片硌着她的肌肤隔着厚棉斗篷和里外单夹数件衣服都能感觉到,他用了好大的力气搂住了她。
被勒得有些缺氧的凤栖不得不挣了挣,抬起头想呼吸一点新鲜的空气。不提防他却吻下来了。
于是更缺氧了。
她不由有点腻味。
整个过程好像还挺漫长。凤栖一直没有闭上眼睛,观察他的每一点细微表情,揣测他此刻会在想什么。
冷不防他的眼睛也睁开了,看见她在凝望自己,对面那张脸居然有点红,好像要伸手遮她的眼睛:“你看什么?”
“看你有几分真心。”凤栖笑道。
高云桐一句忠心都没有表,只是说:“记住,若只是痛苦和耻辱,都不值得用那药。只要我没死,等我来找你。”
凤栖终于乖顺地点了点头。
“不要激怒温凌,要让他觉得你有价值,杀了不划算。”他又嘱咐。
凤栖歪着头对他笑:“那你觉得我今日漂亮么?惹人心动么?算是有价值的女子么?”
湿湿的长睫,桃花色的眼睑,嘴唇上本来就薄薄地染了胭脂,被亲吻之后水光氤氲,她又偏生咬了咬下唇,瓠犀般的牙齿使得嘴唇越发娇红。
他却一滞,而后显得有些怒意,下颌绷紧,喉结滚动。
凤栖收了笑,冷漠地看着他,仿佛在等回答。
高云桐转身说:“听见外面鼓声了么?可能要开始攻城了。我去看看外面,你要还嫌冷,你先下去找个暖和地方吧。”留给她一个匆匆逃避般的背影。
凤栖把风帽拉高,裹紧靛青色斗篷,看了看粗陋的台阶,慢慢随着他到了角楼的最高处,那里有瞭望口。
不错,温凌开始攻城了。
此刻四边城墙都有民夫和靺鞨的铁甲兵蚁聚一般围拢来,看起来,四边的力量是均等的。
“炊烟在西城,绕过矮坡的地方大概驻扎着炊兵。”高云桐指了指西城说,“但这会儿还不知道他主攻哪里,那边飞骑绕城,大概在传达命令,要前往一处合力看咱们判断得对不对。”
明知道温凌此刻在四方合围合攻是疑兵,为的是增加城里人的心理压力,不知道该集中在哪里抵抗才好。但猜测是东城进攻,实际也不晓得猜对了没有,若是赌错了,分散了兵力和人力抵抗的风险就会加大。
随后,只听“咚咚”几声闷响,站得最高的高云桐说:“他在攻打西城和北城!”
语气有点疑惑,也有点震惊。
凤栖说:“我看看。”
瞭望口是为人高马大的士兵所设计的,凤栖的脚踮起来也看不清。
她蹦了两下,回头命令道:“抱我一下。”
高云桐只愣了一下,就听话地上去抱住她的腰,把她整个儿往上一托。
凤栖比较娇小,他觉得几乎不必费什么力气,柔软的腰肢在他臂弯里,隔着厚厚硬硬的札甲都能叫人心怦然而动。
凤栖在观望外面,高云桐却在走神:刚刚她那挑衅般的分析确实激怒了他,她太妩媚了,温凌或会折在她的石榴裙下,以往他不会对这个念头有任何不适,但刚刚那瞬间他极其愤怒。
现在倒又平静下来,这小妖精一直反反复复和他纠结,其实就是一个意思:她或会不中绳墨地在温凌手中委曲求全,等候他的营救,而他不应怀着那些古板的想法人才是最重要的,韩信肯对市井无赖折腰钻裆,只因为冲冠一怒不值得自己一条命。他也渐渐在心里首肯了她的想法不错,他更在乎她的性命。
还在胡思乱想,凤栖已经拍了拍他的胳膊:“看好了,把我放下来。”
她的脚着了地,但他的手却没放开。
凤栖说:“我要透不过气了!”
高云桐讪讪地松开,不敢直视她,而是转头望了望瞭望口,问:“看出什么了?”
凤栖说:“西边太远是看不清什么,北城城墙上腾起老高的灰尘。”
“城墙塌开了?”
“不是。”她平静地说,“感觉砲车用的是黄土和水团成的泥弹温凌砲石不足,用泥弹虚张声势呢。声音闷闷的,砸到城墙上城墙也会抖三抖,然后扬起漫天的尘土,一颗接一颗地打上去,看起来很吓人,但靠这个破城,只怕有点悬。”
高云桐诧异地又在瞭望口看了一会儿,接下来就诧异于这样一个被关在深闺里的小娘子,观察力和分析力如此的敏锐。
凤栖说:“不急,再等一会儿,温凌威吓过后,必要派人喊话劝降,期望若是忻州军民被唬住了,自己溃散了,他攻心有效,可以省不少力气。”
这乱哄哄的一阵猛攻大概延续了半个多时辰,甭管是真戏还是假做,城内城外都疲倦起来了。
知府柳舜灰头土脸在城墙边指挥:“快!砂石袋备好!随时要用!西城……西城北城也调集一些去吧,以防万一。”
说了两句,北城又遭了泥弹一轰,仿佛整座大地都震了震,漫天的黄土扬起来,之后,城里妇孺的哭声也隐隐地响起来。
柳舜提着青袍,不知看哪里才好,往北跑了两步,跺跺脚:“先给北城送砂袋!”
高云桐止住了他的瞎指挥:“不急,柳知府,这是泥弹,是掩人耳目的,西城北城原来就配给了一些修补城墙的砂石,真的城墙塌了,也足够维修。”
柳舜把脸上的汗一抹,那张文士的白面庞顿时黑一道白一道的。
他眨巴眨巴眼睛,左右问着:“北城……北城现在情况怎么样?”
回报来的果然是“无事”。
柳舜累坏了,听说暂时相安无事,疲惫和恐惧都涌上来,一屁股往地上一坐,要了水“咕嘟咕嘟”灌了一气,人像被抽干了似的。
喘了半日才说:“城里的百姓可是吓坏了。”
所以兵法里先讲攻心,再讲攻城。
就算这里看得明白,这么大的动静搞出来,城里的军心民心也涣散得差不多了。
凤栖一直在雉堞口小心往外观望。
西城北城这一轮猛攻下来,黑底海东青旗在不断地挥动,屏挡的几座矮丘后人如川流,大概是在变换阵型,移动改变主攻的方向。
有士兵大声喊着“报”,飞奔前来:“知府,刚刚敌军往城里射了几百支秃箭,上面穿着纸条。”伸手把纸条捧来。
柳舜从地上蹦起来,抖抖擞擞地接过箭上穿的纸条,而后面色雪白:“靺鞨说今晚必能破城,劝我早点寻个干净,免得贻祸百姓……”
这是攻心另一法,分裂城中惶恐的军民,若是柳舜这样懦弱的将兵书生一时心理上支持不住,逃跑或自尽,城中就会群龙无首。
凤栖回头道:“这种下三滥的法子怕什么!叫人把这些箭收集起来,纸条烧掉,箭上绑着‘温凌犬也’的纸条,给他射回去!”
想了想又说:“东城的字儿我亲自来写!笔墨拿来。”
第 89 章
凤栖爱惜自己的芙蓉红裙, 不肯席地而坐,皱着眉左右看了看,问:“我在哪里写?”
等桌椅搬了来, 她施施然提裙坐下, 素手执笔,在纸条上一张接着一张用行书飞快地写着“温凌犬也”。
近乎于儿戏,但一定会让他勃然大怒。
攻心之策, 贵在瓦解敌人的意志, 但大部分靺鞨人都不识汉字,射字条出去, 就是浪费宝贵的箭;此刻靺鞨士兵又类似于背水一战, 无意志可以瓦解,只有跟着主帅破城,才能吃香的喝辣的、睡城中女娘。
所以,这只要能让温凌看到就行了,不需要四下里漫射。
凤栖一口气写了五十张,甩了甩酸了的手,然后叫人把这些纸条穿在箭杆上往外射出。
她坐在女墙下, 听着羽箭“倏倏”远射的声音,她的恐惧感突然淡了,事到临头,无可挽回, 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时候,原来真的是没有恐惧的。
恐惧感会在那一瞬间突然全部转换成全然的精神高度集中, 使人甚至有一点兴奋,就像猎手被豺狼逼到绝境之时, 不肯认怂,反而会爆发出让人惊叹的力量。
凤栖认真听了一会儿城墙外的动静,然后小心地通过雉堞口观望外面的情景。
她看见最高大坚固的望楼车被推近了一些,上面站着好几个人,黑甲黑袍、最秋风凌厉的一位站在中间。
离得太远,凤栖只能揣测这个人愤怒的表情:大概率眼睛又眯缝起来,目光中杀气腾腾;牙关又咬紧了,下颌线绷得刀削一般;手紧握着刀柄或者栏杆,指骨关节都会挣的发白……
这模样她见多了,每次凤栖和他娇蛮、作死、发小脾气任性的时候,他都会这样:一副气得要命,看起来吓煞人哉,实际却拿她没办法的样子。
“死就死吧!”凤栖心里暗道,做好了一切准备。
少顷,果然发现四处披着黑甲的靺鞨士兵开始向东城聚集,只有民夫和炊兵还留在远处待命。
凤栖忙招呼溶月:“估计要攻城了,咱们躲远点。”
刚躲到隐蔽的地方,数十颗砲石就砸在了东城的城墙上,瓮城的强弩机被砸断了多半,城墙雉堞也砸出了缺口,粉碎的砖石四溅,守城的士兵们也狼狈地四下退散。
“了不得!这次可是妥妥的砲石,不是黄泥团子了!”
不过,温凌备存的砲石确实有限,这一轮猛攻之后消停了一小会儿,凤栖往外看时,看见海东青旗又在挥舞变化着。
仍用民夫打头阵,重甲步兵推着云梯车、檑木车其次,骑兵整齐地排列着,准备冲锋。
高高的望楼车里,温凌死死地盯过来,全神贯注。
时机到了!
凤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身旁瑟瑟发抖的知府柳舜说:“角楼的烽烟都准备好了吧?”
柳舜说不出话,只会点头。
凤栖说:“知府莫怕,一会儿或有乱兵,但不是对你而来的。你看我眼色下令,烽烟一起,西城北城就会开启城门,六骑会瞬间冲出两门,往并州求援,守城士兵也会迅速阖上城门。”
看他牙关都开始打架,只能再安慰他:“不要紧,提起精神来!即便高云桐他们求援失败了,也就是他们自己殒身而已,忻州继续关门守城就是了。但知府得晓得:战机瞬息万变,一定要凝神静气,不能耽误丝毫片刻!”
柳舜也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说:“我明白,成败在此一举!”
凤栖深吸一口气,看了看已经偏西的日头,对溶月说:“溶月,你先回客栈等我。”
溶月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倔强地摇摇头:“不,我和娘子在一起。”
凤栖皱眉道:“怎么,连我的话你也敢不听了?”
溶月继续倔强地摇头:“奴是主母指给娘子贴身伺候的,家中老女使在教导奴的时候就说:一切以主母的吩咐为准,一切以照顾好娘子为准!”
她眼睛里盈盈的一眶泪,知道不能泄露凤栖的身份,但“一切以主母的吩咐为准”,明确地告诉这位小主子:她只听王妃周蓼的话,不听小主子的胡乱吩咐。
凤栖无奈地撇撇嘴:“好吧,随你吧。”
人性的阴暗,不是溶月这样的小丫鬟能彻底理解的,到时候由不得她们俩中的任何一个。
转眼,作为前驱的民夫已经被驱赶到了城下,他们的作用是当肉盾,若抵抗不强,就架起云梯。
云梯是铁做支架木为梯的,下方如车一样,上方还带钩,一旦架设住了就非常稳固。
柳舜恍惚地左右看了看,没看到日常给他出主意的高云桐的身影,才意识到高云桐去西城候命了,于是转向凤栖:“是……是放箭把他们逼回去么?”
箭镞有限,而且昂贵。
凤栖看了他一眼,说:“等云梯靠近了,先用火油倒下去,然后放火,烧人兼烧云梯。”
柳舜顿时“嗳!”了一声,朝四周吩咐:“快!准备火油!准备火箭!云梯一接近,立刻倒火油、放火!”
火势很快熊熊,烧得东城墙都灼热起来。
城下是火海中民夫的惨叫,时不时见几个火球一样的人飞奔向反方向,而后被靺鞨自己的箭镞射个透心凉,仆地而亡。
靺鞨的军官大声吼着:“不许私自逃离!把云梯回撤!盖湿毡!”
军械比人命重要,乱世里,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靺鞨那里也有准备,回撤了云梯,就开始包裹湿毡以防火。
等城下火势小了些,凤栖和柳舜一起上雉堞口查看。
雉堞口犹带着灼热的温度,下面一片城墙都被烤黑了,人肉焦糊的气味传来,城下尚有一些衣服的布片还在燃着星星之火。
凤栖掩着鼻子,看了看下面,又看远处。
一阵料峭的春风吹来,她的风帽没有系紧,松松梳就的长辫被风吹了起来,发髻上一支银流苏步摇在耳边玎玲着。
风打着旋儿扑来,高墙之上特叫人觉得寒冷,凤栖欲要裹紧斗篷,未曾想斗篷反被风吹开了,顿时,沉重的靛蓝色翻开,鹅黄色褙子如新柳的嫩芽,芙蓉色长裙如春樱的初花,突如其来地绽放在灰黑色的城墙之上,给灰沉沉的天幕抹上了最娇艳明媚的亮色。
她赶紧裹住斗篷,把那些娇艳明媚又压制了下去。眼儿却一瞥那高高的望楼车,几乎已经能确定,他看见了。
凤栖对知府柳舜垂头招呼:“我下去一下。”
匆匆转下城楼,在远处看来,自然是仓皇逃走了。
柳舜有些无措,看了看远处密密麻麻的敌军,只觉那黑色的海东青旗幡又开始挥舞起来,这次没有用云梯,直接一辆檑木车就冲了过来,重重一声砸在东城门上,其声震耳欲聋。
砸了几下,东城门的士兵惊慌失措:“知府!城门的铁闩已经弯了!”
铁闩弯了就弯了,离砸断砸开门还早着呢,只是看着有点吓人而已。
凤栖在城下,感觉溶月紧张地揪着自己的衣袖,她说:“溶月,你不要老跟着我。”
溶月哭着摇摇头:“娘子去哪儿,奴就去哪儿!”
“我要是去死呢?”
溶月愣了愣,然后坚决地说:“那奴跟着去死!”
“唉,傻丫头!”凤栖无奈地骂了她一声,而后拉住她的手,“接下来是天翻地覆,地狱门开。”舒茨
眼泪汪汪的溶月:“娘子,你不必说这些话吓我。您敢去的地方,奴就敢去,您敢赴的难,奴就陪着您赴!即便是泥犁地狱,两个人也好过一个人孤苦伶仃的。”
话刚说完,就听见城门那里有人在喊:“柳知府!城门缝里塞进来一张条子!”
柳舜慌慌张张从城墙上赶下来:“是靺鞨人的战书?”
负责城门的一个小将官颠倒拿着那张纸条:“看着不像战书……”悄然瞥了瞥柳舜,又瞥了瞥凤栖。
柳舜接过看了看,目光瞬间就转向凤栖,一脸不可思议似的慌乱。
凤栖心里已经明白过来,她算计到的最险恶的一幕来临了。她握着溶月的手,默默地等着。
柳舜说:“这大概是靺鞨人的缓兵之计、离间之计,不理也罢。”把纸条在手里一团,大约打算不理睬。
而旁边那几个看过纸条的守城将士面色凝重,手握着刀柄互相望了望,带头的那个将官才说:“知府,靺鞨若肯暂退,我们也可以休整一下,补充一些箭镞和火油,士兵们总也得吃点东西不然,天都要黑了,大家都饿着肚子在硬扛,再耗下去,哪个吃得消?”
又盯了凤栖和溶月一眼,说:“莫要因小失大。”
连溶月都能感觉到危险,对凤栖悄声说:“娘子,天是不早了,咱们回客栈休息吧。”
士兵的刀“刷”地抽了出来,拦在溶月面前。
溶月尖叫一声,又挺身挡在凤栖面前,怒目圆睁,即使声音发抖、结结巴巴的,也不肯退缩,大声说:“干什么?!你拦我们干什么?”
守城将官对知府柳舜一躬身,目光一直牢牢盯着凤栖:“知府,恕卑职僭越。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候,请知府不要怀着襄公之仁,坏了全城人的性命!靺鞨的来书已经说了:交出城墙上的穿着黄衣红裙的燕国公主为质子,可保忻州两日平安。靺鞨冀王愤怒于燕国公主逃婚,所以才必欲出兵报复,将战火引到忻州来了。”
他似乎也有些愤怒,又下死盯了凤栖一眼:“送回公主,可以证明忻州无意作对,万事皆好会谈。”
柳舜刚刚其实也看了那张字条,靺鞨人写文字都是大白话,不大懂得语义的宛转隐晦,但也因此连门口五大三粗的武官也能看得明白。
柳舜本来就胆子不大,看几名士兵剑拨弩张的模样,心里已经虚了这样的时候,兵员哗变简直是稀松平常至极,自己不过是区区知府,能弹压得住?
他扭头问凤栖:“这……你是燕……燕国公主?和亲靺鞨的燕国公主?”
凤栖扬了扬下颌,过了一会儿才说:“是。”
柳舜咽了口唾沫:“你为何……要从靺鞨那里逃婚?”
凤栖冷笑一声:“知府是审我么?”
柳舜不知如何应答,心绪纷乱,许久长叹一声,却听凤栖冷冷说:“我从靺鞨冀王那里无意间听说故国有难,靺鞨人要毁约,兵燹将至,所以才千难万险回故国报信,却被栽赃逃婚。请问,我今日身历的险境,哪一项不比嫁与靺鞨冀王来得险峻?我又是图什么?”
千古之名素来不由人,黑的说成白的、善的说成恶的,即便是董狐史笔,其实也是可以任意打扮的。
所以,说了也白说。
但更不能不说。
凤栖说完,见那守城的微末小武将还在皱着眉仿佛不信,又仿佛要再想点什么辞令逼迫她或柳舜同意靺鞨的意思。
她不由轻笑道:“不过是一死罢了,我早有心理准备。请说吧,准备怎么把我交出城?”
那将官的脸色也忽青忽红变幻了一番,终于挤出一个苦笑:“公主,下官也不是要逼公主出城,实在是东城遭到的攻击太严重了:那里的墙皮已经塌了一块,必须要修缮;铁闩已经弯了,木门略有开裂;瓮城的弩.机被砲石砸坏了多半,弩手也伤了十几个,亦需更替……”
他手指着城墙四处,还待列举他的无奈之处。
凤栖一口气打断:“我知道,我问你准备把我怎么交出城?”
将官嚅嗫了一下:从门出去当然很危险,靺鞨骑兵离得那么近,一个冲锋城门就会闭合不及;那么,还是用遣使的方式,用吊篮放人下去比较安全。
凤栖不待他说话,已经自顾自说:“自然还是从墙上下去。”
扭头嘱咐柳舜:“我上城楼雉堞,叫角楼士兵燃烽火,不要耽误,你懂的。”
柳舜木木地点点头。
凤栖最后扭头看了溶月一眼。
溶月再傻乎乎的,这会儿也全明白了,脸都哭花了,但是执拗地抽噎着说:“奴……奴随娘子去……”
凤栖不由也有点哽咽:“溶月,那是没有回头路的。”
溶月一抽一抽的:“奴……奴的性命是王妃给的!奴把这条性命陪了娘子!也算是……也算是报答了王妃的恩……恩情!”
抓牢了凤栖的衣袖。
凤栖两行泪下,但对她笑了笑,然后抽开袖子,转而紧紧握住了溶月的手。
第 90 章
凤栖踏上东城的雉堞时, 西边的夕阳正无限绚烂。
遮住太阳的云层厚重如提花的紫缯,边缘突如其来的一道金,阳光不屈地从云缝里筛出, 万丈光芒如金纱一样层叠而下, 映着深红深紫的霞,成为凤栖最壮丽的一道背景。
她好像毫无畏惧,直接踏足雉堞的垛口之上, 春风吹来寒意, 她却直接解开靛蓝色斗篷抛到城下,身上的轻绢披帛顿时飞起来, 如吴道子画中美人当风的吴带。清艳的衣衫在磅礴的夕阳压城的背景下, 孤零零的可怜之态。
小小的一个人儿,衣衫娇艳,白玉般的手轻轻扶着粗粝的墙砖,即便远处看不清容色,也自然叫人心生怜惜。
望楼车上那人的手已经松开了刀柄,凭栏而眺,说不清杂陈在胸腹里的是什么滋味。
恨中夹杂着一点喜悦, 喜悦中又有些担忧。
凤栖望着城下,三丈高墙,仿佛也不很高,若是此刻跳下去, 说不定就寻了个干净。
真是诱惑。
“娘子,娘子!小心,小心哪!”溶月在她身边死死拉着她的手, 哀哀地哭求,怕她犯傻。
对面的靺鞨士兵用四声不协的汉语在喊:“大王要活的!不要死的!”
凤栖讨厌他想要掌控一切的傲慢这样的傲慢本该是属于她的, 不论是在优势还是劣势。
她再次垂头,地面上的春草尚在燃烧,黑黢黢的死人焦骨散落其间,风吹过带起尘土,与上天的绚烂相比,这燃着星火的尘埃之地,才是人间真实的惨烈。
她睥睨着对她喊话的靺鞨士兵,亦睥睨着高高远远望楼车上的那个人。
高云桐再三嘱咐过她:不到最坏的时候,都不要打最坏的主意,这个主意一旦实施起来,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她冷不防脚下失重,是被人拖下了垛口。
溶月哭喊着:“你们要把我家娘子怎么样?!”
那几个人不要怎么样,说话很客气:“燕国公主殿下,您莫要心生拙念。”
“我没有拙念。”
那几个人如何肯信,哓哓不休地劝解她:“公主殿下,一条命可贵,城中无数条性命亦可贵。您委屈一点吧,城中百姓永远记得您的恩情。”
凤栖根本不可能挣扎得过人高马大的男人们,眼睁睁见他们客客气气地扯下她的披帛,把她的双手缚住,塞进巨大的吊篮里,还在劝说:“您忍一忍,到城下就好了。”
溶月想扑过来,但也很快被摁住,亦扯下披帛捆住双手。
她哭着叫骂:“你们混蛋!杀千刀!兵临城下了,只敢叫女人去送死!你们更无一个是男儿!……”
然后也被塞到了吊篮里。
柳舜在旁边,挥泪掩面不敢看,哭声“呜呜”的,倒是真心伤怀。
凤栖对他喊:“烽烟!”
这他倒没忘,因为凤栖转瞬就看见东城两侧尽头的角楼燃起了浓黑的烽烟,而后西北和西南两侧也烟柱冲天。
春风吹着烽烟在高处打着旋儿,渐渐飘散得淡了。
慢慢被垂下城墙的凤栖扭头看见西边天空红紫斑斓的晚霞,看到渐渐隐没的万道金光,看到黑烟渐渐与乌腾腾降临的夜幕融为一体。
渐渐,西边的天空看不见了,熏黑的城墙有压迫之势,几欲倾倒过来,她和溶月被放在一片焦黑枯槁中,灼热的枯骨散发着奇特的肉香和焦香。
马蹄声从百步外包围过来。
一切已不可逆。
溶月大哭起来:“娘子,这些杀千刀的狗男人……我们没救了呀……”
凤栖说:“哭也没用了,我只能这样做。接下来可能是九死一生,之于你而言,不要为了保护我和靺鞨人硬杠。”
溶月愣了愣:“是娘子想要下城的么?为什么?”
凤栖轻轻说:“城里局面你看到了。我只能赌他……对我有三分真心。”
溶月惊惧悲愤中不由生出三分可笑:“娘子这话,奴听得好耳熟啊!”
凤栖撇撇嘴不说话了。而十几匹马已然疾驰过来,将她们俩团团围住。
马上的人俱是遮半边面庞的黑甲,黑沉沉的斗篷,手中长矛,肩上弯弓,马喷着响鼻,绕着凤栖和溶月踱了两圈。
而后寒光闪闪的矛尖指了过来,最近的一杆离凤栖的面颊只有一寸距离。
凤栖稍稍偏头躲开,溶月吓得哭都不敢出声。
而后其中一个骑手下了马,身上的浮图重甲发出“嚓嚓”的声音。他动作不太灵活,近前先验看两人。凤栖认出这是温凌很信赖的一个亲兵了。
他似乎是点了点头,然后先把凤栖从吊篮中扛了出来,另一个人就依样儿把溶月也扛了出来。然后把两个人一边一个,货物一样塞进挂在马匹两旁的兜袋里,再飞身上马,往温凌所在的望楼车而去。
兜袋紧窄,凤栖感觉短短几步路自己就几欲气绝,上下颠簸得骨头都是酸的。
好容易觉得马停了下来,兜袋一解,她就直直滚落到泥地上,腿硌到一块石头,疼得叫了一声。手又被捆着,无法自主,痛到蜷缩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抬头一望,天尚幽蓝,而身边团团围过来的人顿时遮蔽住了天光,团团的黑暗影子直压下来,个个狰狞如恶鬼。
凤栖心脏仿佛也停了,被捆着的手想去够中衣的衣襟,可那松松缝就的花结就离手指寸许远,却死都够不着。
温凌这时候才慢慢从望楼车上下来,眼睛眯着,带着冷酷的笑意,蹲下身用长鞭的鞭杆挑起凤栖的下颌。
凤栖听见他的轻笑声,而后他站起来,对身边的人说:“大家都饿了,先回营吃饭吧。忻州已经吓破了胆了,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就索性给他两天整修墙壁,叫他再送点吃的给我们打打牙祭。慢慢耗着他,估摸着离投降也不远了。”
他的部众都很信赖他,没有一个有异议,都是兴高采烈地点头称是,幻想起破城之后该怎么烧杀掳掠忻州的官员和百姓,说说笑笑的。
温凌居高临下看着凤栖,她小小一只,默默地蜷缩着,脸上有泪痕,神色里有委屈和害怕,但也不和他求饶,认命般的缩在地上。
“带回去,看看怎么杀才好玩。”他笑眯眯说,长鞭指了指马匹。然后自己上了乌骓马,圈过马头准备回山丘掩着的营地去。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凤栖和溶月毫无反抗的能力,被几个粗鲁的汉子扛起来,继续往兜袋里塞。
凤栖突然叫了一声。
温凌回头冷冰冰说:“留点力气吧,别把嗓子喊哑了,一会儿我还想听响儿呢。再说,这会儿的痛苦还能叫痛苦?小公主,你实在是好日子过得太多了,我以前太过宠你了吧?酿得你不知道天高地厚!”
凤栖抽泣着说:“我认栽,但你能不能叫他……不要捏我的……我的……”
一副又羞又气的模样,脸都红了。
温凌脸上报复的笑意倏忽消失了,狠厉的目光一下子射到刚刚扛着凤栖往兜袋里塞的那个亲兵脸上,俄而突然一鞭子抽在他手上,骂道:“手脚放干净点!”
那亲兵委屈万分:“我……我没有……”
温凌信不信都不宜与他再计较,但胜利的心、复仇的心,突然间就被烦躁心取代了。
他鞭打了马臀一下,喝了声:“走!”
其他人不敢多话,打马跟了上去。
等凤栖和溶月再次被从兜袋里拖出来时,就直接送到了温凌起卧用的大帐里。
天色已经黑了,大帐里灯烛辉煌,两个人的眼睛一时都被光照得睁不开。
温凌吩咐了一声:“把刑具都送过来!”
又吩咐:“晚饭也送过来,饿死了。”
供给他的饭食还不错,麦饭和烤肉,香喷喷的,但也就这两样,大碗装着,也没什么烹煮的花样,饭简单地拌了羊油,烤肉撒了粗盐和碎茴香。
而后是刑具搬进来,好大一只火盆,里面插着若干铁器;各式磨得闪亮的大小刀、钩;再接着是皮鞭、竹杖和荆条,成捆成捆地摆在两个女孩子面前。最后端一盆凉水。
温凌一边吃肉,一边笑道:“你们好好看看,想想,这些玩意儿是怎么用的,一会儿可以消受消受。”
凤栖看着他,落了成串成串的泪,可怜兮兮说:“你能把我手解开么?”
温凌看了看她雪白腕上绑的胭脂色丝帛,笑道:“这么好看,为什么要解开?解开,再把你用铁链子吊起来打么?”
心想:现在你还想撒娇撒痴蒙混我,可不能够了!
于是,甚觉饭菜滋味丰富起来,那烤肉被牙齿撕扯时口舌都感觉爽利极了!一边恶狠狠吃肉,一边看凤栖被捆着手、毫无办法的可怜样子,越发觉得这些天来从来没有这么畅快过!
他终于打了一个饱嗝儿,放下碗筷擦了擦手。决意来耍一耍他的猎物了。
凤栖看着他的油皮靴子越走越近,脚步声里仿佛是掩不住的兴奋,她的心“怦怦”跳得厉害,不断地叮嘱自己冷静、再冷静!
她只需要诓得他肯解开她的双手,就可以拉开里头中衣襟摆的花结,取出乌头蜜丸,吃下肚就一了百了了。
但又想到旁边还有溶月,又有点踌躇:这一枚乌头丸若是分作两半,药效还够吗?即便药效够,还来得及递给溶月叫她吃下去吗?她这个傻丫头又会不会不敢吃呢?若是药效不够,两个人岂不更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了?
还没来得及想好这一串事,他的靴子已经停在她的身边了,甲片摩擦的“嚓嚓”声亦戛然而止。
凤栖的心顿时吊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