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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1 章

    “想活命么?”温凌垂头看着凤栖。

    她应该很害怕, 肩头都在哆嗦,垂着头根本不敢像以前那样放肆地直视他。

    凤栖没跟他倔强,声音很柔顺:“当然……”

    “先告诉我, 忻州防务最薄弱的地方在哪儿?”他扽着手里的马鞭, 问她。

    凤栖说:“我一个女儿家,人家城防的事会告诉我?告诉我,我也听不懂。”

    她旋即余光见他身形一动, 旋即皮鞭响亮的破风声惊雷般响起。

    心里刚刚暗道一声“不好”, 背上已经挨了一鞭。

    生平从未受过这样的痛。

    开始只是响声让她一惊,接着浑身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忍不住就从斜坐在地的姿势而变成狼狈扑倒, 而后痛楚才过电般传来,肩胛骨被滚油泼过似的,又似被活生生揭开了一层皮,细细的一条却疼到发指。冷汗顿时从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

    她不太能忍痛,顿时就哭了。

    “经常见你在城墙上晃悠,说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信哪。知道多少说多少吧。”温凌说。

    溶月眼见着凤栖鹅黄色的褙子后背处被抽裂了,鲜血渐渐渗出来, 吓得心胆俱裂。她看着残酷冷笑着的温凌,恐惧得口干舌燥,但还是努力地说:“大……大王,你打奴吧。娘子从来没吃过这样的苦头, 她可是晋王最疼爱的女儿。”

    温凌一骨碌把她踢到一边,横目道:“放心,没轮到你而已, 教训完你主子,就该弄死你了。”

    凤栖一边痛哭一边注意他的话风。

    他说的是“教训”, 不知道是不是暂未打算杀她?

    自己做出决定之前就知道一定不会有好果子吃,她想着高云桐的话,若只是痛苦和受辱,她能不能熬?

    温凌大概嫌那浮图铁甲阻碍行动,也不急着鞭打逼问,自己放下皮鞭,慢悠悠解铠甲的系带,把甲片解开放在架子上。穿着里面衬的夹棉襜褕,顿时觉得自己的胳膊腿活络多了,有劲多了。于是提鞭再次过去,蹲在她身侧,问:“说!知道多少说多少。”

    凤栖抽噎着:“城中自然拿出了一切来对抗,砂石袋有上万,火油罐有几千,箭镞我没有数,但城中妇孺都在协助削箭杆。”

    “城中士兵有多少?”

    “一万多,还有临时征召的民兵、庄勇,三四万吧。”

    数字得故意说大点,让他对忻州的实力有误判。

    温凌果然踌躇了一会儿,大概在计算。稍倾又问:“粮草呢?”

    凤栖想:粮草不能说太多,怕他狮子大开口去要,于是说:“估摸着两万石吧。”

    刚说完,又挨了一鞭,刚止住的哭声又“嘤嘤”地响起来,实在是痛得难以忍受。

    温凌说:“你哄小孩子呢?四五万的军力,两万石粮食养得起?”

    凤栖哭到疼得淡了点,才说:“树皮草根都在吃,养不起,就投降么?”

    温凌愣了愣:“为什么不投降?饿死好受么?”

    凤栖说:“横竖是死,投降你,难道能活?”

    他又愣了愣,好一会儿才说:“也是。忻州和你似的,太倔,找死!”

    鞭子顿时又举起来。

    凤栖实在受不得那疼,跟他求饶道:“求你别打了。我不是敢跟你倔,但是我也想活命,应州处处险境,幹不思想杀我绝非一两日即便是你……你又真的有情意可言?将来早晚,我也是要送命的。人谁不惜命?”

    即便是求饶,她也总有道理似的,轻易让温凌忍不住在反思:我对她哪里没有情意?

    想驳斥,突然就看到她背上的两道长长细细的血痕,横贯过她瘦瘦的肩胛骨,随着她破烂的丝绸衣衫起伏着,她浑身哆嗦,背上已经被冷汗渍了一片。

    这么看来,确实算不得“有情意”。

    于是他决定先把想问的话问完,再一总地揍她。

    “这会儿谁跟你谈‘情意’?我攻东城的时候,忻州西门和北门悄悄开了,逃出去几个人,是干什么去的?”

    “逃出去?往哪儿逃?”

    “我问你呢!”声音很凶。

    凤栖噘着嘴,红红眼圈湿漉漉的全是泪,小心瞥了他一眼才说:“又没有人和我商议过忻州的决策,我怎么知道……”

    但看他又举鞭,忙说:“不过我猜,是往并州方向求援了吧?两边夹击你,你就该退兵了。”

    温凌嗤笑一声:“就你们南梁的那点实力,就算是四面环围我,都能叫我打得屁滚尿流的,还想我退兵?”

    凤栖咬咬牙,想定了,故意说:“除非他们逃不出去,逃出去了,我不信你不怕并州的军力。”

    “虽然逃出去了,但我还真不怕。”温凌说,“就像什么呢?”

    他想打个比方,思忖了一下,把皮鞭在她眼前晃了晃:“就像你这细皮嫩肉的,怎么抗得了我这粗牛皮的鞭子?只有乖乖趴下挨揍的份儿。并州的军力,乃至你们南梁的军力,就是这么细皮嫩肉的娘们儿似的,只有乖乖跪服罢了!”

    凤栖看那黑油油的皮鞭,鞭杆有他的拇指粗,用熟皮细密地编织着,柔软的鞭身亦是几股皮子绞成,盘成几圈捏在他的手里,恍如一条会冷不丁咬人一口的漆黑毒蛇。

    实在叫人发憷。

    但他对南梁的不屑一顾,又叫她愤慨。

    不过好消息是,她盘马弯弓地从他嘴里探听出来:高云桐和宋益应该都逃出了他的包围圈,只是温凌并不在乎这么几个搬救兵的人而已。

    感觉刚刚那两鞭也算没有白挨,总归是有价值的牺牲。

    凤栖略略松劲,伏在地上“嘤嘤嘤”哭得可怜:“不错,我抗不过,疼死了……你能不能别打了?”

    温凌颇有征服她的快意,笑道:“这会儿知道疼了?我再问你:从应州逃出去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今天?!”

    她害怕幹不思的主张,虽然可以理解,但她始终不信赖他,不相信他温凌的承诺,难道不该打?!

    温凌想着这段日子里他夜来的辗转反侧,想着他少有的、仅仅对她才有的包容和呵护,想着他曾经为她伤的心,悄然落的泪,想着自己一颗心第一次着落在一个女子身上却被她无情碾成齑粉,他心里的恼恨就腾腾腾地上涨。

    这太不公平了,他怎么能不恨她?

    凤栖戚戚然哭了一阵,头发被他揪住,脑袋被迫仰起,他在她耳边吼:“哭什么?我最讨厌女人哭。”

    凤栖抽噎着止哭:“我不哭了,可你这样子,我没法说话……”

    她发髻已经完全散乱了,她惨白的小脸,梨花带雨一样,好一会儿才说:“我命苦,横竖都是活在这样的恐惧中。在你身边,你从不保护我,就知道吼我,还想打我,说不定哪天还要杀我……;离了你,这无情的战乱,我也天天是提心吊胆的。温凌,我求你,看在你我好歹也有过平平静静相处的日子,你赐我一个好死,你也出了气了,我也免除了今日的恐惧和苦难。你反正也要杀我的,就当是我求你……”

    在温凌心里,这段话着实叫他心酸:她看起来挺解意的,怎么就是不懂他?他是气坏了,是要好好在她身上撒一撒气,但心里说了一千遍“要弄死她”,何尝真想她死?

    他几乎靠到最近,近到快要看不清她的眼睛,只为了在她耳边最清楚地说:“我说过我会保护你,是你不肯信我!你从未对我付出过一片真心,所以你不肯信我,对不对?”

    她身上有迷蒙的香气,熟悉到让他心碎,这样失而复得的宝贝,珍惜到恨不得砸碎她再拼起来,只为了她变成彻彻底底是他的,再不会离开。

    凤栖一时无法答话,这个谎她确实不愿意撒。

    温凌倏忽靠近,有倏忽离远,他怒得很,又努力制怒。

    他的呼吸又深,又重,粗糙得仿佛带着金属振荡的声音。

    揪着她头发的手一会儿紧,一会儿松。

    “随你信不信我,随你对我有没有真心。”他好像气得有些狂躁,突然又靠近了她的脸,“我不想在乎这些没用的!我就要叫你知道:听话!听我的所有吩咐!你不服帖我,我就打到你每根骨头都服帖为止!”

    他突然松开她的头发,转手按住了她的后脖子,按得她无法挣扎。

    “别……别……”凤栖和他求饶,但说不出他特别想听的那些软话,只是害怕地、哀哀地求饶。但自己也知道求饶无用,唯有闭上眼准备硬扛这炼狱般的鞭打。

    温凌一直是很享受鞭挞凌虐别人的那种掌控感的,但此时,她瑟瑟发抖的肩背,以及肩胛上两道长长细细的血痕,叫他莫名地觉得胸腔里弥漫上来一股酸软。就像他喜欢他的乌骓马,有时候马鞍把马背磨破了,他会心疼,甚至把马倌狠狠打一顿;就像他喜欢他的海东青,有时候捕猎时海东青的爪子开裂了,他也会心疼,会好些日子不放海东青出去,怕它伤得更甚。

    她肩胛上起伏颤抖的两条血痕,晃动在他眼前,叫他有些眼晕,说不出来这是不是和以往那些心疼是同一种感觉又似乎更奇特,心脏仿佛泡在这样的酸楚滋味中,鼻子里也在发酸,眼眶里也在发酸,四肢百骸仿佛都在发酸。

    但应该不可能,他从未因鞭挞凌虐过人,而感觉心疼这天底下,矫健奇骏的乌骓马不常有,神俊锐勇的海东青不常有,人嘛,还不到处都是?!女人,漂亮妩媚的女人,也并不罕见。他怎么会为一个女人而心疼心酸?

    他只是恨她,只是想占有她,只是想让她臣服而已!

    于是,温凌咬着牙举起鞭子,狠狠抽了下去。

    听见她银子般的嗓子发出尖叫和痛哭。

    他的手抖了抖,差点握不住鞭子。

    然后眼见着第三道细细长长的血痕出现在她的脊背上。

    那种破碎感,仿佛抽击在他的心脏上。

    第 92 章

    皮鞭子打人很痛很痛, 硬生生挨了三鞭的凤栖觉得心脏都被攫起了似的,呼吸都透不过来。

    但是慢慢又平复了,这种皮肉之伤的痛楚, 缓过来很容易, 慢慢就变成针刺一般,又慢慢变成一阵麻,随着呼吸偶尔刺一下, 又好一些。

    她经历的苦难还太少, 但经历过了,突然感觉: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人的潜力是无限的。

    她不知温凌是又在蓄力, 还是打算玩弄猎物一样欲擒故纵,在这片刻的喘息里,凤栖努力地想下一步应该怎么做,如何确定他不是想杀她,又如何尽量保住溶月的性命。

    额角的汗水把她乱糟糟的鬓发都粘在额头和脸颊上,背上亦是腻湿。耳畔嗡嗡的,除了她自己的心跳声很清晰, 还有温凌粗重的呼吸也很清晰。

    凤栖突然感觉到温凌的手抚了过来,和先时他毫不容情地鞭打她、揪她的头发相比,他此刻的指尖极是温柔,指腹上粗糙的茧都没有刮痛她后颈细腻的皮肤。他又捏了捏她的耳垂, 轻柔地滑过她的脸颊,拭去她的汗水和泪水,对她的狼狈不堪毫不嫌弃。

    凤栖绷紧着身子不说话, 也不做反应。

    于是,感受到温凌的手慢慢拂过她的脊背, 碰到伤处时她“咝”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的动作便愈发轻缓了。

    “很疼吧?”

    居然这样问。

    凤栖沉默地对抗着,竭力控制泪水。

    温凌在叹息,手指避开三道血痕,轻轻地游弋在她的脊背上,说:“你那么瘦弱,真怕打坏了。”

    这仿佛是爱抚,但凤栖岂敢相信这是爱抚!

    但他的手随即慢慢向下,滑向她的腰,然后继续向下……

    大约因为其余地方没有伤,他手掌的力度逐渐加大,爱抚中夹杂着动情的况味,凹下又起伏的过程,他的手连续来了几遍,然后凤栖听到他的轻笑:“原来你会求饶,会乖乖的像只小羊羔,我以为胆子包了天的女人,应该是钢皮铁骨呢。”

    凤栖浑身僵硬,即便是先就预想到被他捉住定然会遭他的侮辱,也仍没有办法欣然接受。

    温凌的手在她腰肢的洼陷处反复地抚弄,惊叹于她柔软的身体有这样婀娜而美的线条。

    这娇滴滴的小娘子大概率已经被打服了,既然如此迷人,尝尝再说,要磋磨她、折辱她,来日方长,今日先解了自己这么许久的相思之苦,看看她这柔韧的小腰肢能被他弯折到什么程度,可以贴合到怎样的深度。

    凤栖旋即感觉到他把她打横抱起来,放在里间的羊皮褥子地榻上,羊皮的膻味和皮硝的硝味一总传来营帐里也会用柏枝熏香,但盖不住这样讨厌的气息。

    他兴致勃勃,嘴唇凑在她耳垂边,亲一亲,舐一舐,喷着热乎乎的气息对她说:“就这样乖乖的,今日就可以不挨打了。”声音很含糊,因为呼吸声实在太过急促粗重,和说话搅成一团。

    于是凤栖感觉他的手也过分起来,抚弄已近乎揉捏,然后挤进她的裙腰,拉扯她的裤带,肆意轻薄了好一会儿。还对溶月说:“别傻愣着,去打热水,然后在外面候着,什么时候叫你什么时候再进来。”

    凤栖咬着牙思索着:

    第一,刚刚几轮试探,他应该并无杀她的意思,只是要磋磨她。

    第二,现在,受痛与受辱二选一,她会选择哪个?

    第三,她要不要乖乖折服,免得遭罪?但折服了,就一定不会再遭罪吗?

    她有心理准备,但此刻,完全不愿意并非是想着守贞,而是就是不愿意。

    她折服,然后就会像翠灵等他身边的女人一样,仰他的鼻息,被他鄙薄轻视为一件漂亮玩器他爱过翠灵么?大概都比不上爱他的马吧?

    温凌真的喜欢柔顺的女子么?

    大概他自己以为自己喜欢。

    天下人也都以为男人喜欢柔顺的女子,殊不知柔顺只会带来鄙薄轻视,而鄙薄轻视从来不是喜爱的根由。

    求而不得,得而不甘才是!

    凤栖再次咬咬牙,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温凌已经觉得这件猎物手到擒来,此刻占有她简直是易如反掌,好玩的反而是戏耍猎物的过程。

    于是他解开她绑手的披帛,看着她撑着地褥,歪坐在那里恹恹无力地垂头不语、双目含泪的模样,忍不住扯开了自己襜褕的两根系带,露出半截胸膛散热,而后用脚轻轻地踢了她两下:“把裙子和裤子都脱掉,慢慢脱,脱得好看一些。”

    凤栖没理他。

    他嗤笑道:“哪句听不懂么?”

    凑过来用鞭杆抬着她的下巴:“是不是不知道怎么脱得好看?只要小腰儿扭一扭,动作慢一些,该展露的地方多展露一会儿。我看得高兴,今日临幸就不叫你吃苦头。”

    凤栖咬着下唇,仍然没理他。

    他这话太欠抽,但是抽他,她还不敢,激怒,还是不合适的。

    估摸着这金枝玉叶的小娘子还是害臊的,想翠灵刚刚被他俘虏时,虽属教坊司,也还要脸,也是被打了一顿之后才打服的。

    温凌想了想,觉得鞭伤血红看起来太刺目,于是掉转鞭子,用拇指粗的鞭杆在她胳膊上不轻不重抽了一下:“快些!别惹我发火。”

    凤栖怕疼,顿时就看见她的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儿,捂着胳膊上挨打的地方,但就是不动弹。

    还挺倔的。

    温凌收了笑意,也不多言,卡着她的后脖子用力往地褥上一按,鞭杆“倏倏”地抽在她的背上。

    和皮鞭锐利的疼痛比起来,这是钝痛,不锋利,但一点点往皮肉骨头里钻,缓缓地把痛感释放进去,好一阵都难以缓解。胸腔里都被这样的痛楚充满了,震得心脏都疼,叫她担心自己会被打死。

    凤栖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抉择错了,是不是此刻应该低头服软?他要羞辱她,她早有心理准备,若是不想死,挨一场羞辱能换活下去几天。

    但大概是她的哭喊声叫他心软了些,抽打停了下来,他松了手,还在她背上揉了几下,殊无怒意地说:“好像肿起了一些淤块你还要继续么?”

    她抽噎着哭,不说话,不动弹。

    温凌要扒光她的衣服很容易,但他只是想看她屈服。

    僵持了一会儿,他的耐心用完了,又把她抬起的头压到了羊皮褥子中,压得她呼吸滞阻,鞭杆再次抽打下来,打得她哭都哭不出来。

    好在没挨几下,他又停了下来,这次似乎有了薄薄的怒意,扳过她的脸,凑在她耳畔问:“我看你也受不了了,这么跟我犟着有什么好处?你以为今日还能逃过我的手掌心?听话,少挨点打。”

    “你欺负人!”她哭得像个小孩子,骂他也像小孩子骂架。

    但她的意思表达又很坚决,只是不刻意激怒他而已。

    让他气得好笑。

    温凌说:“我欺负人?上一个跟我这么作死的女人,坟头草都老高了!你不过仗着”

    他忽觉这是自己的软肋,就没有再讲下去,看她哭得红云满脸,泪光闪动,心里一抽,怕自己会太软弱,赶紧把她的脸又摁回去不叫自己瞧见。

    “东城射的箭上是你的字迹吧?写着什么呢?”他质问着,“你当着我的全军骂我,我还不处置你?这叫‘欺负’?”

    想想就气,然而听见她闷闷的“噗嗤”一声笑,藏在哭声中,不由更气:“你还敢笑?!”

    觉得这简直是个顽劣的小女孩,不惩罚不行。没忍心继续在她伤痕累累的背上动手,于是越过她纤细得不盈一握的腰,继续向下用鞭杆抽。自己告诉自己:没关系的,打不坏的,不教训她,怎么对得起自己这一阵受的折磨?!

    她一点不耐痛,尖叫了几声,左右闪躲,又逃不开,“呜呜呜”哭得好可怜。

    她那周身战栗的模样,让温凌腹腔里酸一阵、甜一阵、苦一阵、辣一阵。

    他好像又没那么坚持要她臣服,只觉得,她愿意就好。

    他不求她臣服,只求她愿意和他在一起,他可以享受她的娇憨、慧黠,与她做一对眷侣。

    温凌再一次停了手,刻意用凶悍的音调说:“看你这没用的样子!现在可知道和我倔强的下场了?”

    又让了一步说:“你要害羞,就在被窝里脱吧。”

    凤栖泪眼婆娑侧过头看了他一眼,问:“你知道我写的是什么?”

    “废话!我识汉字。”

    字迹是行书不是狂草,所以清楚地看懂是她在骂他,只是笔意间有点熟悉,一时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她写类似的文字。

    也不都识。凤栖心道。

    凤栖说:“我从应州出来,在黄花梁有一次差点以为自己遇到了狼。”

    温凌不知道她突然说这个干什么,皱起了眉头,但是又忍不住往下听。

    她继续说:“那狼高高大大的,皮毛灰黑,眼神很凶,冲我龇牙咧嘴的,似乎要吃了我。没想到,其实是条狗。”

    她挑衅地看着他。

    温凌怔怔地等她的下文,却始终没有。

    “温凌犬也”,在她心中,他就是看起来是恶狼,其实不过一条狗。

    如果躲不过他的强迫,没关系;但要她自己俯身为奴,她绝不。翠灵前车之鉴犹在,卑微只会让他鄙视。

    她的赌注是“他有三分真心”,虽然挨了好疼的一顿打,但凤栖已经推测到,她赌赢了。

    看她这蹙着的眉宇间轻蔑的一丝笑意,温凌怒发冲冠地扑过来,抓着她的褙子往下一撕,裂帛之声铿然响起。接着是她的中衣,沾着她的鲜血,裂开了口子,一下子就被他扯成两爿。再接着,里衣也被同样撕扯着,她没有反抗,没有害怕,柔软的布偶一样,任他妄为。

    果然,温凌看见她白皙皮肤上的惨状:层层叠叠的红肿青紫上三道绽开渗血的鞭痕,触目惊心。

    这白璧上的瑕疵,是他亲手造就。

    温凌杀过、虐过无数的人,手段惨毒残酷,心思狠辣无情,无不至极。

    别说鞭伤杖伤,就是血肉淋漓、焦灼燎烫、残肢断臂、开膛破肚……在他眼里也根本不算什么。

    但那一切都是因为他不在乎,人的血肉模糊从来不会引发他的同情心。

    在乎的,如他的马、他的鹰,以及他动了心的女子他亦有撕心裂肺的感同身受。

    温凌一时呼吸停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的肩头颤抖起伏,宛如撞击在他心脏上;她呼吸清浅,薄带泣声,似乎穿透他的耳膜。他此刻完全不肖想她的身子,却只想逃。

    “温凌。”

    凤栖仿佛对他的虚弱了如指掌,淡淡地呼唤他。

    他像做错了事似的轻轻答应了一声:“嗳。”

    凤栖转过头看着他,目光带雾,又像带着诱惑和鄙夷。

    “我好像……还受得了。”

    “你胡说!”他反驳得虚弱,瞥了一眼她身上的斑斓,嘴角一阵抽抽,摇着头否认,“你受不了了!红了肿了,青了紫了,还流着血,你如何受得了?!”

    “受不了也没有办法,只能忍受呵。因为我不晓得如何在你面前‘脱得好看’。”她声音柔而淡,看似是诉说委屈,可分明带着挑衅。

    温凌的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脆弱却在她面前暴露无遗。

    他说:“不晓得就不晓得吧。”

    害怕露馅儿,又恶狠狠说:“今日给你的教训也够了,看你可怜……先给你些休整的时候。”

    凤栖说:“那谢谢你。”

    这谢意带着讽刺,但温凌也顾不上了。

    他手忙脚乱系好襜褕的两根衣带,把露出半截的胸膛藏回衣襟里,心跳好像才没那么紊乱了。他匆匆蹬上鞋,到了营帐之外,溶月正无声饮泣着,端着一大盆热水在门口等着。

    温凌也顾不得杀她,而是急匆匆吩咐着:“矮柜里有药,流血的地方用药粉,其他用药油。你赶紧进去给她上药。”

    溶月只答应了一声“是”,见他匆匆离开了。她赶紧揭开帘子,进去看看她的小郡主怎么样了。

    第 93 章

    溶月进到帐篷里, 正看见凤栖在努力拉好被他撕破的里外衣服。

    她背上五彩斑斓的伤也叫溶月看了个正着。

    溶月几乎端不住手中的水盆,顿时泪下,颤声说:“娘子!你怎么样了?!”

    凤栖痛得虚脱, 喘息道:“疼死我了。”

    溶月也心疼得要命, 顾不上抹一脸的泪,端着盆近前来,说:“别乱动, 奴给您看看。”

    她担忧地看了看营帐门, 低声说:“要不要闩门?他会不会突然进来?”

    “不要闩门。”凤栖说,“他要进来, 你闩了也拦不住, 反而让他愤怒。”

    她倒似看开了,俯身在被褥间:“下手真毒。”

    溶月揭开她胡乱裹着的衣物,倒抽着凉气,眼泪簌簌地掉,哽咽着:“天哪,娘子何尝受过这样的荼毒!”赶紧拧了手巾先把浮血拭尽,不停地问着“疼不疼”。然后手忙脚乱从矮柜里拿了药瓶, 拔开药粉撒在鞭伤上,又搓热了药油敷在青紫斑斓的地方。

    裙子解开,从腰骶到小腿也全是瘀伤,折腾了半天药才擦好。

    重新掉入狼窝里。溶月非常犯愁, 感到前路迷茫,只怕凶多吉少。怕自己哭了给凤栖增添烦忧,还待强笑着安慰她几句, 扭头一看,凤栖大约是刚刚挨打时疼痛哭喊到乏力, 居然已经趴在地榻上阖目睡着了。

    溶月拉好被子给她掖上,见她额头上又冒了一层薄汗,小心又拧了手巾给她揩去,半夜才倚着睡去了。

    早晨等溶月一睁眼,顿时一激灵温凌穿着衬甲胄的襜褕,正坐在榻边凝视着凤栖。

    “大……大王。”

    温凌只瞥了她一眼,又把目光转向睡熟的凤栖,嘴里问着:“王妃昨晚可好?”

    溶月虽然恨他,但听“王妃”二字一出,心底里倒是松了一口气。

    她垂头说:“睡是一直迷迷糊糊在睡,但睡得不太安稳。”

    “她这是生平第一次挨打吧?”温凌嘴角一弯,好像是在笑,“晋王那么宠她。”

    溶月也扯了个勉强的笑:“也不,小时候娘子淘气不听话,晋王妃也会叫老女使打她手板。我们家晋王也护不住,何娘子问也不会问一声。”

    温凌倒是真的笑了笑,随后酸涩的笑容渐渐消失:“唉,果然是个淘气欠揍的主儿。”

    转眼觉得溶月碍事,说:“你身为侍女,怎么还赖着床?赶紧起身给她做梳妆的准备。”

    溶月赶紧爬起来,偷觑温凌的神色,总觉得不是那种要打要杀时的狠厉。但放他和凤栖孤男寡女的,又不放心,蹬鞋的时候就特别磨磨蹭蹭。

    温凌皱眉道:“你怎么还不出去?”

    溶月一吓,心里暗道:娘子,我也护不住你……好在他还把你当王妃看,这眼神看着似乎是起了意了,他要是真怎么样你了,你也就认命吧,别难过,总比被他杀了好。

    “是”了一声,赶紧出门了。

    帐篷里没了别人,温凌也就不用端着了。

    他昨儿狼狈地逃离了自己日常睡的营帐,在外面装作巡视转了半天,才把背上的一层薄汗给转悠干了。

    大仗前夕,军中较为森严,熬不住欲望的男人去睡营伎,也就和吃饭喝水一样,提着裤子排队,发泄完系好裤子出门,绝没有歌舞、酒宴之类放松惬意的环境。营伎们也就格外受罪,不仅毫无尊严,而且接连不断,苦不堪言。

    温凌在听到不知那个帐篷里可怜营伎压抑的低泣时,怔怔地端详了营地的篝火半天。

    晚上他一点欲望都没有,而且失眠了,闭上眼睛就仿佛听见她银子般的喉咙里发出让人心疼的哭喊。

    现在,温凌终于可以柔软地注目着凤栖的睡颜,心里一遍遍批评她的冷酷无情、恣意妄为,批评多了,心里的火气也就渐渐淡了。想着她一个人孤独地嫁入他的军伍里,衣食住行受罪不说,幹不思那么吓唬她,天天还担惊受怕;而他,甚至都没有肯和她合卺,只为怕她的身份拖累他。这么一想,她逃跑也情有可原了。

    突然,看见她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衣衫被他扯坏了,于是没有再穿,两条胳膊就这么白净净地直接探出被窝,一对穿着白玉雕花珠的虾须金镯衬着手腕,线条好看极了。

    凤栖惺忪睁开眼睛,顿时被眼前这个杵着的人吓了一跳,一条胳膊忙拉被子盖另一条胳膊。

    温凌刚想再恣意欣赏她圆润的肩头,就看见白皙胳膊上一道触目的淤紫也是他昨晚的“杰作”笑容顿时僵住了。

    他略带慌乱的目光和她对视上,凤栖神色很冷漠虽则温凌总觉得似有娇嗔的情分在。

    “你……你现在怎么样了?”

    “浑身都疼。”她冷冷地说,气得别过脸去,不想看他的脸。

    他觍着脸:“谁叫你那么不听话?”悄悄在她没受伤的小臂上摸了一把,顿时觉得浑身都酥了,情不自禁咽了一口唾沫。

    怕她发现他的弱点,故意虎着脸说:“知道痛就好,和我作死,总没有好下场。乖乖的,我自然疼你。”

    失去的时候,恨得刻骨;捡回来了,只有满心失而复得的喜悦。昨儿还狠得下心,今天就只剩蜜意了。所以最后在故作的威严里夹了道歉的意思:“打也打了,你不要怪我。”

    凤栖不理他,一点回应都没有,别转头不看他,耳朵却在听他的动静:呼吸的轻重,叹息的有无,手指无意识地在被子上抠抓的声音。

    好一会儿,听见门外溶月怯生生的声音:“大王,娘子洗漱的水打好了。”

    “你进来吧。”

    溶月进来,他倒反而没有刚刚的尴尬,凤栖转向溶月,溶月一脸的为难,最后陪着笑:“大王……娘子的衣裳昨儿坏了,还没来得及缝补,也没有带新的出来。”

    温凌闷闷地“嗯”了一声,都没挪窝儿。

    这叫郡主怎么洗漱?

    溶月心里骂这男人真是不自觉,磨磨蹭蹭把热水端过去,又说:“这个……娘子该起身了……”瞥瞥他,希望他明白不该在杵在这儿了。

    “谁不让她起呢?”

    凤栖太明白他此刻的厚颜无耻了,她无所畏惧地撑起半边身子,浑身是伤,侧坐时也压痛了,“咝”地倒抽一口气,咬着嘴唇,嗔怒地瞥他一眼,却也不害臊,任凭羊皮毛的被子从肩头滑下去。

    只有肚兜裹着前半身,脊背上的伤一动就疼,她便也根本顾不上拉起被子遮着自己的身体,而是痛得喘息了半天。

    温凌觉得每一次呼吸仿佛跟着她一道在疼,皱着眉看溶月泪汪汪地上前伺候:把被子裹在她身上,帮她把乱糟糟的头发理顺挽好,又端水给她漱口洗脸。凤栖几乎不怎么能动弹,溶月一会儿工夫也忙得一头汗。

    他原来的打算:凤栖是晋王之女、太子之妹,再恼恨她也不能杀;但溶月这奴才协助主子逃跑,肯定要杀鸡儆猴的,甚至还想过剥皮放血之类的慢慢虐杀的方法,来威吓凤栖。

    但这会儿,别说对凤栖毫无报复之意,就连溶月,他也想:除了这个蠢丫头,还有谁能伺候凤栖呢?还是先留着罢。

    他听见外面军伍操练的号角声,清了清喉咙说:“你先乖乖地养养伤,其他事我想到再来问你。早餐我着人送到门口,乖乖都吃下去,伤才能好得快。门外都是我的人,围得铁桶似的,这次你别再起什么傻念头了,否则可不是那么便宜的一顿打了,非叫你周身都见见血不可。”

    吓唬完她,居然有点愧疚,笑了笑说:“五日内,我必然拿下忻州,到时候给你找几件好看的新衣裳。”

    溶月见他出了门,才舒了一口气,嘴里嘟嘟囔囔、骂骂咧咧的,凤栖说:“你一个人叽叽咕咕说什么呢?”

    溶月看了一眼门口,压低声音说:“奴在骂他那个杀千刀的狠心贼,咒他头上生疮、脚底流脓,要比娘子受的罪还要大!还要惨!”

    凤栖“噗嗤”一笑:“怪不得你不敢出声。也不怕他割了你的舌头!”

    溶月叹口气:“怎么不怕啊!昨儿在帐篷外,奴听着娘子在哭,几次都想要不要冲进来替您挨打。”

    “可别!”

    溶月撇撇嘴说:“奴晓得啊!冲进来也没用,第一呢他肯定也不让替,第二呢要是惹恼了他,只怕奴可不是挨顿打那么简单的了。”

    凤栖也撇撇嘴:这丫头有时候蠢蠢的,有时候也算得挺明白。

    然后又听溶月说:“毕竟,他对您呢,还是‘打是亲骂是爱’的,对奴可就没亲没爱的了,那不得寸磔了啊?”

    凤栖的脸掉下来:“胡说什么呢!”

    溶月嘀咕着:“本来不就是么……”

    低头收拾洗漱剩的水,又拾掇地上被抽破、撕裂的衣衫:“可惜了的,这么好的衣服,不知能不能补得像个样子?……”

    她倒是勤劳,拾掇好了,等饭的间隙里,就拿出褡裢里的针线开始缝补起来。

    凤栖身上一阵阵的痛,又做不了什么事,只能伏在床上,双手垫着下巴想:高云桐既然逃出了靺鞨士兵的包围圈,快马加鞭,现在大概已经到了并州了,并州曹铮肯不肯出兵呢?他有没有想过,如果不出兵而躲着,下一个遭殃的就是并州呢?

    集中注意力思考问题,疼痛就被忽略了。

    高云桐在看见四边角楼燃起烽火的时候,知道温凌的主力已经被凤栖吸引过去了。他默默地咬了咬牙,心道:等我!救你出泥犁地狱!

    而后他在马上夹紧了马腹,捏紧了缰绳,俯低了身子,对一旁的忻州士兵说:“等我数到三,就开城门,只开六尺,门边不离人。等我们仨全部冲出去,立刻阖上门扇,卡上铁闩,外头天翻地覆,我们是死是活都不要再管。”

    紧张得发抖的忻州士兵点了点头。

    “一,二,三!”他数完,拎起缰绳一抖,马匹一声嘶鸣,朝城门而去。

    城门缓缓地打开一条缝隙。

    他在西门,于是顿然看见远山背后的漫天紫霞,无数阳光从乌云中倾斜而下,如层层光幕,河流、山岭、营帐、炊烟……瞬间仿佛都静止了下来,默默地凝固在城外。

    耳边是呼呼的风,是城门旋即锁闭的“吱嘎”声,是三骑的马蹄响。

    再接着,是没有披甲的那些靺鞨炊兵惊诧的呼喊,炊兵们跳起来,去拿武器,但来不及了,他们三个人的刀挥上去,惨叫响起来,冲开了一条血路。

    什么都顾不上,只有耳畔的风,依然在“呼呼”地响;打在札甲上没能穿透的箭镞,发出金属碰击的锐音。

    第 94 章

    突围的人骑着快马, 冲过炊兵的营地。

    没想到懦弱的忻州城居然还会派出铁骑冲锋,所以毫无准备的靺鞨炊兵们也毫无办法:挡也挡不住,射了几箭也射不穿札甲, 只能匆匆去东城向冀王汇报。

    冀王那时候一片心思都不在西城, 想着即便是有人逃出去求援了,也没什么好怕的这些天了,并州方面是不知道忻州被困吗?早就得到消息了!只是一直龟缩着不敢救援而已。

    他已经把南梁看透了:胆小怕死, 只要顾得自家的眼前情景, 日后会不会被逐个击破都不重要了。因此他只要拿下忻州,并州就指日可待。

    因而, 不仅是高云桐, 连本来是作为分兵的诱饵的宋益一行,都从北门逃了出去。

    一路马不敢停,想着早到并州一日,就能早救援忻州一日。

    两城间隔并不远,快马疾驰两天就到。并州城外铺设了不少铁蒺藜,挖了阻马的沟渠,还有郭承恩的驻军, 这时候才逐渐慢了下来。

    高云桐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对郭承恩的哨兵说:“我是并州大营的斥候,从应州又到忻州,现在回来, 有重要的消息。”

    郭承恩的士兵平日里吃得饱,操练足,一个个又高又壮, 十足虎气。皱着眉打量了高云桐和他带的几个人,问:“凭由?”

    高云桐把凭由递过去, 说:“忻州很急,我要去并州报信,请郭将军放行。”

    那士兵不耐烦地说:“忻州急不急,并州急不急,我都管不着,这里是咱们郭大帅的地盘,我只听大帅的命令!”

    按着他们的规矩,把几个人看住,自己往里面先递信去了。

    急死也没办法,高云桐叹口气,下马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腰腿,等待郭承恩的意思。

    郭承恩是降将,而且颇类“三姓家奴”,谁给的利益多,就跟着谁干。

    朝廷里看似看重他,其实都是颇鄙夷的,利用而已。

    高云桐先也带着几分对郭承恩的鄙夷,觉得这种以利相图的军队,哪有凝聚的军心!

    但就此刻在辕门外驻足观望,感官倒又不一样了:

    军营里排布有序,辕门外的栅栏都扎得漂亮。十步一岗,五步一哨,每个在位的士兵都目光灼灼。操练的士兵的呐喊声从远处的校场传来,整整齐齐的,听着就威武有劲。

    这才像个军伍的模样!

    哪像并州的大营,除了蔡虞候等节度使贴身的亲兵算得上训练有素、胆气过人外,其余的士兵都是吃不饱饭,也不想操练,天天睡大觉混军饷军饷也发得有一天没一天的,士兵要养活家里的老婆孩子,靠军饷必然全家饿死,只能各种找邪路子弄钱,就更不愿意好好操练给朝廷卖命了。

    没一会儿,那个哨兵喘着气一路小跑回来:“那个谁,郭大帅叫你进军帐,他有话要亲自问你。”

    高云桐撇撇嘴,拱拱手说:“在下高云桐,表字嘉树。”

    “哦。”哨兵一脸不耐烦,“一大串儿的我也记不住。走吧,你亲自和大帅说。”

    高云桐只能跟着他进郭承恩的营帐。

    郭承恩穿着戎装,正在沙盘上摆弄着棋子。抬眼看见高云桐,放下手中棋子道:“你是并州大营派到应州的?”

    高云桐说:“是。”

    怎么是个长得细皮嫩肉的?郭承恩未免有些看不起他。

    “说说看,”郭承恩大喇喇到案前坐下,“应州怎么个情况?”

    应州是被郭承恩害惨了的,他倒不以为意一般,脚跷得高高的,肚皮腆着,盯着高云桐。

    高云桐说:“应州全部为靺鞨人所占。应州节度使殉难,节度使府被占做冀王的临时住所,节度使家眷有的被害,有的活命。应州官库皆空,民间富家被劫掠皆空,民人部分暂能喘息,也有不少被拉作壮丁,在这次忻州之战中为前驱。”

    说完应州的惨况,无畏地目视郭承恩,看他的表情。

    应州这样的光景,但郭承恩依然没有丝毫愧疚之色,点点头说:“如此看来,温凌倒也不是杀鸡取卵的莽夫。”

    又问:“那么,忻州呢?”

    高云桐说:“忻州抵抗了,冀王已经说要屠城。”

    郭承恩笑道:“杀人总要杀的,难道他在应州没杀一批人么?战争嘛,哪有不死人的?”

    听这个调调,高云桐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而后说:“但忻州危险毕竟,忻州的下一场就该是并州了吧?屠戮个河干海净,并州才会人心惶惶,不战而降。”

    郭承恩一直对高云桐是斜睨的,此刻突然收了他那不以为意的神情,高跷着的脚也放了下来,正襟危坐道:“不错!你是个有见识的。”

    他身体前倾,问道:“那么,你是打算请并州出兵,支援忻州喽?”

    高云桐想了想说:“我身为斥候,当然先汇报情况,其次……忻州是我大梁的国土,自然与北卢的国土应州是不一样的。率土之滨,同胞之民,难道不该救一救?”

    郭承恩“呵呵”笑了两声:“当然该救。只是,城里那帮人,想的肯定和你我不一样。”

    他还用“你我”一词,仿佛是和高云桐意见一致、同气相求的。

    高云桐忍不住试探道:“那么,郭将军是愿意支援忻州的喽?”

    郭承恩又“呵呵”笑了两声:“我?你觉得有我说话的份儿?”

    高云桐对他捉摸不透,也不敢太把主张说与他听,所以只道:“我只是斥候,决策不由我来做。请郭将军通融,让我过这外城的岗哨,进到并州报信。”

    郭承恩把他的凭由递过去:“去吧。看看我有没有猜对。”

    高云桐看郭承恩那智珠在握的神色,对这个人不由好奇心大起。

    谢过之后,带着跟着他的两个骑兵再往并州城而去。

    并州城防备很是森严了,进门盘查了半天。好容易进去,到节度使曹铮的府上又等了半天,把高云桐从上到下都细细捏过一遍,确定他毫无夹带,才许进了门。曹铮倒是立刻就接见了。

    “节度使!”高云桐进门一个长揖,“忻州,要靠节度使救命了!”

    曹铮却是背着手长叹了一声,半晌不说话,再说话时只说:“嘉树啊,你先坐下吧。”

    高云桐的心不断往下沉,想着忻州艰难困守,想着凤栖舍身才换取他前来并州求援的机会,他实在觉得浑身如有芒刺,节度使府上这铺着柔软椅袱的官帽椅,他实在是坐不下去。

    他跨了半步,皱着眉强笑了一下,再次深深地躬身,对曹铮行着叉手大礼:“节度使,忻州,急如星火!”

    曹铮说:“我何尝不知!可没有办法。”

    高云桐说:“小人也知道并州的军队懈怠已久,战斗力不行,但是哪怕是出兵吓唬,也能解一解忻州的围困。靺鞨人崇拜强者,我们缩在城里不敢露面,不敢应战,不敢支援,他们只会越发瞧不起我们。等忻州支持不住,那么富庶、那么重要的并州,岂不是变得孤立无援了?”

    “朝中不让打!我有什么办法?!”曹铮发了火,一拳头砸在桌子上,浑身似乎都在抖。

    好半晌才又说:“你不在的这些时日,朝中大变。都不知道有多少人将会不能独善其身,此刻并州哪怕是动一兵一卒,都会引发官家的怀疑关通日日监视着我,我敢做什么?!”

    “那我们就干看着?!”高云桐摊了手问。

    “就干看着吧。”曹铮斩钉截铁的。

    高云桐说:“下一个就是并州了!”

    “那也干看着吧!”曹铮死死地蹙着眉头,凶横地盯着高云桐,“我知道你的意思!知道又怎么样?!反正我已经打算好了,我一条命,我一家子三十口的命,还有家下奴仆几百条的命,都可以奉于我大梁!奉于我陛下!我的忠忱之心,官家会知道,天下也会知道。”

    高云桐不由笑起来:“节度使,命那么宝贵,若奉于并州城的十多万百姓,难道不是更有价值?”

    “混账!”曹铮勃然大怒,伸手戟指着高云桐的鼻尖,“高云桐!我晓得你是文士里的一块滚刀肉!你在汴京的那些奇谈怪论、那些得罪了的人不知凡几。你已经害了你自己一辈子了,你就不能长长记性?!你以为,我也是可以念着你的才华,毫无底线地一直包容你的狂妄?!”

    高云桐气得牙咬得咯咯直响。

    但曹铮并不是奸臣,话说到这份儿上,两个人首先都需要冷静冷静。

    高云桐再次对曹铮折腰:“如此,小人先告退了。”

    曹铮也平息了火气,说:“嘉树,我知道你一路过来不容易。可惜现在这个局面,我也没有办法。花开堪折直须折,并州大概率没有几天好日子过了,你也辛苦了这么久,这段日子就好好享享福吧!我叫人开发你二十缗的赏钱,你以前一直说并州的酒香,惜乎不能放量喝;并州的歌楼酒肆你只配填词换钱,却没有享用过歌舞欢场现在,这么一笔钱够你好好享用了。”

    高云桐不由轻笑了一声。

    曹铮说:“并州教坊里在说,几个月没有高嘉树的新词了,旧曲已经唱得索然无味。”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高云桐对他挑眉笑道,“节度使觉得我也是那样的人?”

    曹铮板着脸说:“你说话少夹枪带棒的!你是个流配犯,除了并州,哪儿都去不了,所以,酒过愁肠,乐享当下,是最好的。自你到并州,从没叫你在城墙边搬砖巡夜、推车送粮、喂马挑水,对你够客气了。今晚我派人在教坊等你的新曲儿,填不出好的,明日你把那四十杀威棒先补上吧。”

    平心而论,曹铮对他是够意思的。高云桐心里知道曹铮必有为难之处,于是不必多说,草草拱手表示谢意,然后转身离开了。

    到了门口,就有曹铮的亲兵追了出来,笑嘻嘻捧了一大包的铜钱:“高兄弟,节度使够大方的哈!二十缗!寻常军士一年都赚不到这个饷!快,拿着,今晚一起到清越坊去,你请客,请大家吃花酒啊!还有,你斗酒诗百篇,清越坊有几个乐伎曲子弹得了得,还有个新来的行首,配着新词一唱,正好给兄弟们侑酒。”

    他把装钱的包袱往高云桐怀里一塞,沉甸甸地压着高云桐的胸脯。

    欲要推辞,好像也无话推辞。

    曹铮一直惜才,高云桐到并州后真正没有吃苦,反而得到重用,和节度使府的一些亲兵、并州大营的低等将官关系都很不错。

    高云桐只能苦笑着说:“得了,这可是卖命得来的赏钱,二十缗也不嫌多。靺鞨先登的士兵,同样是个向死而生,人家可直接赏大块的金子。不过,请客就请客吧,反正现在不花掉,将来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花了。”

    那亲兵喜得捶他一拳头:“好嘞!今儿总算茅厕里开了花悭吝的穷书生肯请大家伙儿吃花酒了!别肉疼,今儿可要好好盘剥你一顿了。”

    第 95 章

    清越坊是并州沿河的一座教坊。

    一到晚上, 沿河的酒楼里就热闹起来,除了饮酒就餐之外,教坊中的女娘们也打扮得莺莺燕燕, 抱着乐器, 与男人们一起歌舞升平。

    节度使府里的一帮和高云桐要好的亲兵,此刻也热热闹闹的:有的看着酒楼书写酒菜名的竹牌,点爱吃的招牌菜;有的盯着店里伙计热爨筒里的酒, 防着往里掺水;有的则在讨论:“流云楼的酒菜不会出岔子, 但今日总要请过得去的小娘子来弹唱高嘉树在汴京的楚馆何等名望!若找个技艺不好的,可就白瞎了他的新词了。”

    大家起哄道:“可不是!只管去请最当红的几位。别说高嘉树有二十缗的赏钱尽够花了, 就是没有二十缗, 他这大名一放出来,清越坊的小娘子们倒贴钱也要争先恐后地赶过来呀!”

    其实也不是揶揄,但高云桐只能苦笑,任他们胡作非为。

    便又有人笑道:“不至于吧,嘉树!你要舍不得钱,咱们凑份子就是了就当,给你接风?”

    “钱是身外之物。”高云桐摇摇头说, “我呀,真正是没心思……赢得青楼薄幸名,以前是为了那文字换点钱;如今,又是为了什么呢?”

    “嗐, 都九死一生地回来了,还说啥没心思!”其中一个劝道,“宋益也拿了赏钱, 他有他一帮哥们儿,今日在华阳坊正寻乐子呢。你呢, 就是个想不开。”

    “行吧。”高云桐只能妥协,“别报我的姓名了,我只当那个穷得拿填词换酒的高嘉树吧,不当这个拿二十缗叫局的暴发户。”

    他能和这些“兄弟”们说什么呢?满腹的心思,没一句能同这些伙伴们说,他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现在能共享乐,将来未必能共苦难。

    他只能想着:到底自己一去应州好一阵子了,并州的情况只怕有不少变化,曹铮嘴紧,但今日酒后可以套一套他那些亲兵的话。

    又想:哪有功夫慢慢在并州消磨!忻州没了主心骨,只靠那懦弱无能的知府柳舜撑着,不知道能撑几天!

    而小郡主又不知如今怎么样了再觉得温凌不至于杀她,只怕一番磋磨也是少不了的。她那么娇嫩的人儿,指甲弹了都怕伤害到他,那晚上弄得自己一身汗。如今羊入虎口,温凌那残暴的德性,不知道会把她怎么死去活来地折磨。

    这么一想,背上都觉得凛然。

    再三地告诉自己:这趟回来是求援的,不是躲事儿的!一切的目标都是为了求援的成功,实现自己“救她”的誓言。脑子一定要清醒着!

    于是,酒宴热闹极了,他却端着杯子不怎么喝。人问起来,只说:“在外面奔波,三餐不定,伤了肠胃,不敢喝太多。”

    而凝神注意他们的谈话。

    这帮男人,好像浑然不觉邻近的忻州已经是生死大难,犹自在洞天福地的并州花天酒地,兴味盎然。

    不过,喝到三巡有些醉意之后,还是忍不住要发牢骚了:“兄弟们,放开量吧;高兄弟,也别舍不得这几缗铜钱。咱们都知道这世道一日不如一日,偏生咱们又是做军的,有刺青在面颊手腕,逃也没处逃去。宣抚使把大家伙儿‘安抚’得好,都说朝廷看重并州,绝不会让并州出事,其实大家也都晓得,过了今日的舒坦日子,还不知有没有明日了。”

    高云桐说:“原来你们也知道并州岌岌可危呀。”

    “怎么不知道啊!”滋溜一盏酒喝下去,“城门紧闭,坚壁清野,原本与忻州往来颇多,贩夫走卒勤快得很的,现在呢,吃到过忻州有名的菘菜吗?”

    唉声叹气,又苦笑一阵,接着又是笑闹着互相劝酒:“喝!喝!喝完了今日不知道明日,今日再不喝,愧对了自己。”

    高云桐仰下去一盏酒,笑了笑说:“我倒是这么想的:‘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今日吃饱喝足,也还有力气为大梁战一战。”

    大家无一例外地笑起来:“得嘞!还为大梁战一战!咱们心系我大梁,我大梁心系咱们了吗?”

    “高兄弟真是读书人!迂腐,实在是迂腐!我宁愿今儿把命卖给清越坊的行首,也不卖给我大梁。”

    …………

    终于有人说:“哎,怎么说?今日清越坊的行首很忙?咱们都喝了三巡了,叫局的小娘子们还没来?打量我们不给钱不成?”

    果然呢,早早定下的歌姬们,到现在还没来。

    气不过的便去找老鸨子算账去了。回来说:“快了快了,说是叫宣抚使叫去了,先虚应故事再来谁叫咱不肯马虎,非叫清越坊的行首呢?”

    又有说:“关通那老阉竖,又没有那.话.儿,还天天喜欢漂亮妞!”

    发一通牢骚,好容易听见楼下一阵热闹,探头一看果然是一群艳光四射的女郎们,穿着明丽的春衣,珠翠摇摇,披帛飘飘,大庭广众下也不害臊,抱着乐器说说笑笑,拾级而上。

    “真漂亮啊!”

    人人都在赞叹。

    高云桐喝了一口闷酒。

    旁边一个人捅了捅他,悄声说:“清越坊的行首如今是个新人,花名叫‘豆蔻’,妩媚泼辣远胜原来那位行首,唱曲儿弹琵琶都是好手,就是人傲慢些。今日请她应局极不容易”

    卖关子似的又捅了捅高云桐,声音也越发压得低沉:“是拿来你的词作本子给她看。小娘子倚窗跷足,翻着看了半晌,才说:‘这词儿写得倒是不错,不过谁知道你们不是凑了别处本子里的最佳,一总儿来哄我的?’”

    他拿腔捏调,学那柔媚的女声,学得还真有三分像。

    高云桐也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回捶了他一拳头。

    那人又笑道:“我们当然说这全是你的大作啦,她说:‘如此,倒还值得一见。’”

    高云桐说:“教坊的小娘子,有这么傲慢的?不怕老鸨子的鞭子抽她?”

    那人说:“其他人自然是要挨抽的,但这个小娘子不同,老鸨儿也客客气气的,据说她说自己不卖身,就真没跟客人回去过,也不曾让客人借过干铺(按指宿在妓家)。”

    “从哪儿来的?”高云桐思忖:他离开并州也就几个月工夫,突然冒出一个彼此不认识的新歌伎。

    倒有些好奇起来:“清越坊也好,华阳坊也罢,我拿词作换过酒肉钱,里面的当红娘子也都有耳闻。真个凭空冒出来一个,一口气就成了行首?”

    “你看看呗,看看配不配做个行首。”那人挤眉弄眼的,“据说真是有来头,只是……那事传出来之后才肯出来应客呢。”

    “什么事?”高云桐问。

    那厢却不再答话了,又捅捅高云桐,低声说:“那事提了也没啥意思。你看,人在帘子外头了!”

    这酒楼在并州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供应有钱客人的都是一间间私密而精致的齐楚阁儿,门帘子全是琉璃水晶串起来的珠帘,与富贵人家有的一拼据订这酒楼的节度使府亲兵说:清越坊的行首轻易不露面,露面从不在腌臜地方。

    不等高云桐看人家一眼,那群兵油子已经一个个放下酒盏,上前迎候了,嘴里道:“可算来了,等得我酒都凉了。”“今日带了什么好曲子?”“有豆蔻小姐在,打赏势必不会少的。”……

    中间那个声音冷冷的:“宣抚使不放人,我们也没办法。手指都弹疼了,嗓子也哑了,只是来听听新词儿罢了。”

    “听听,还是高兄弟有面子。”

    大家铺陈好了座位,把几位并州城里当红的歌伎请到了席面上。

    高云桐扫眼一看,有几个眼熟的,也有几个眼生的。

    当中一个抱琵琶的正坐在那儿调弦,琵琶半遮着脸面,偏生是一身白纻素纱的衫裙,领边一圈石榴红的中衣内领,束裙子的汗巾也是赤红色绡纱,半露不露的一截飘在外面,洁白中显得夺目。

    她调好弦,转过脸来,高云桐顿时一诧,差点以为自己酒多了眼花。

    旁边人笑他:“豆蔻,看看,你心心念念填词的人,果然看你一眼就看呆了。”

    那女子瞟过来一眼,面无表情。

    高云桐定了定神,抬眸仔细又打量了她一番,方知自己刚刚确实是花了眼。

    只是长得有五六分像,细看眉梢嘴角都不一样,只有一双凤眼实在是勾魂摄魄,第一眼看上去比凤栖的眼睛还要魅惑锐利,哪怕就是这么冷冷地看过来,也叫人脑海里一空似的怪不得叫她“行首”。

    她大概也不耐烦一群粗鲁的大头兵,说:“别闹了,还有下一场叫局呢。说吧,想听什么曲儿?”

    手指轻轻一拨琵琶弦,顿时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的脆声响起。但那语气,仿佛是这里赶紧地应酬完,还得赶下一个场子,显得毫无诚意。

    大家知道这是当红姐儿的脾性,不高兴也只有隐忍着,推推高云桐说:“高……公子,今日是你请大家吃花酒,自然你先点曲儿,我们领你的情,沾你的光,一起享用享用豆蔻小姐的琴艺。”

    高云桐凝望了她一会儿,才说:“《满江红》吧。”

    《满江红》的曲调不欢快,而是偏于雄浑悲壮的,在这位叫豆蔻的行首看来,这群笑嘻嘻没心没肺的大头兵怎么会点这样一首曲?不过,拿人钱财,爱点什么她们就弹唱什么。

    于是,琵琶弦拨,仿佛遥远江畔的浪涛拍岸,又渐渐近了,宛如美人的环佩随歌哭声同时响起。

    整间阁子顿时安静了下来,见她轮指如飞,侧头闭目,仿佛整个人都沉浸在音乐之中。

    俄而,她动人的嗓音响起来:

    “燕拂危樯,斜日外、数峰凝碧。

    正暗潮生渚,暮风飘席。

    初过南村沽酒市,连空十顷菱花白。

    想故人、轻箑障游丝,闻遥笛。

    鱼与雁,通消息。

    心与梦,空牵役。

    到如今相见,怎生休得。

    斜抱琵琶传密意,一襟新月横空碧。

    问甚时、同作醉中仙,烟霞客。”

    一曲毕,她起身略略折腰,问:“还想听什么?”

    高云桐说:“小娘子的《满江红》弹唱双绝。只是曲子词陈旧了些。”

    她抬起缺乏情绪的双眸,看了他一眼,又同样毫无感情地说:“不错,是旧词了。奴本来也是冲着新词才肯来的。如此,倒请赐教了。”

    “不敢。这首词调,让高某有些触景伤怀。”高云桐笑了笑,“曲如旧,人也相类,刚刚小娘子进门的瞬间,都不由恍惚了。”

    小娘子冷冷地笑了笑,看都不看他,抚弄了一下琴身上一处酒渍,好半日说:“高公子说话文气,想来落魄至此,却没有忘了无行文人的轻薄风气。”

    一句嘲讽,而后斜睨着他:“长得像故人这样的俗套话,奴实在是听得多了。若有新词,奴就再唱一遍好了。”

    唱完,就该走了。

    高云桐点点头。

    一旁的案桌上摆着笔墨当时的习俗,喜欢以粉垩墙,讲清雅的地方常备笔墨,供人在墙上题诗题词。写的好的,名气大的,店家就留着待后人观瞻,说不定店就红火了;写的不好的就再次用粉垩涂掉,又是簇簇新的一面白墙了。

    高云桐离席到案桌边,沉吟片刻,提笔说:“其实也不算新词,不过是在忻州写的,如今听这一曲《满江红》,不由追思这位故人了。”

    深吸一口气,斗笔上蘸满了墨汁,先在墙上落下惊鸿般一点,其后运笔如飞,写了一首词。

    他运笔如运剑,浑身大开大合,点如投石,连如长鸿,收笔一钩直用了十二分气力一般,快要枯竭的墨水勾起一片飞白,却又如一柄长虹剑,刺入云天。

    那行首先不大在意,但看了一会儿就不由站起身来,凝望着高云桐挺拔的后脊,修长的手臂和骨节分明的手指,竟有些看呆了的模样。

    俟他写完把笔丢进墨池。

    她轻声吟诵:

    “汉水东流,都洗尽,髭胡膏血。

    人尽说,君家飞将,旧时英烈。

    破敌金城雷过耳,谈兵玉帐冰生颊。

    想王郎,结发赋从戎,传遗业。

    腰间剑,聊弹铗。尊中酒,堪为别。

    况故人新拥,汉坛旌节。

    马革裹尸当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说。

    但从今,记取楚楼风,庾台月。”

    而后也不夸,又抱着琵琶坐下,屏息一会儿似在凝聚力量。接着和先时弹《满江红》慢慢拨弦轮指不一样了,只听她闭目用力四指批弦,顿时听四弦一并如裂帛,发出惊心动魄的响声。

    前奏极快,而后就是她同样激昂如裂帛穿云一般的歌吟声。

    明明闭着眼睛,却一下子记住了他的词,一字不差地唱了出来。

    直到最后,“记取楚楼风,庾台月”一句,她的声音又变得低沉婉转,仿佛把声音送到了人的胸腔深处共鸣。

    而她的凤目慢慢睁开,视旁边所有人如无物,唯独凝注着高云桐,低声说:“公子,奴奴豆蔻本名叫何娉娉,学艺不精,让您见笑了。之前只见公子词作,还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高云桐似乎耻于将姓名说出口,迁延了好一阵才赧然说:“高云桐,字嘉树。”

    何娉娉眼睛睁圆了,抚着胸似乎不信,半日方问:“是太学高云桐?”

    “……是。”

    “因为弹劾章谊,而被发往并州的高云桐?”

    “……是。”

    不想在这里,还能遇到听说过他的人。

    何娉娉垂下头,许久才说:“久仰了,高公子。以往在汴京教坊司,常见高公子的词作,心驰神往,但听说公子只卖诗文,却不肯进我们这样的销金窟……”

    “是没钱进。”他纠正道,俄而又笑,“当然,那时候还想着科考,也不愿意进。”

    何娉娉点点头:“光风霁月,不畏权贵。当年公子遭难,教坊司姊妹无不扼腕。奴奴也觉得同在汴京,同唱公子的词作,却没有谋得一面公子就离开了,实在是莫大的遗憾。不想今日遗憾得补。”

    第 96 章

    何娉娉突然客气起来, 席面上寡淡的气氛也逐渐变得热闹,其他几个歌伎有的吹箫,有的抚琴, 有的浅吟低唱, 大家推盘换盏,乐不可支。

    而且,公推何娉娉坐在高云桐身边侑酒, 都说笑道“原来还有关联!才子佳人合该坐在一道”。

    他们是节度使府的亲兵, 自然比其他军伍里的士卒要阔绰,也要有体面。

    喝到有些高了, 就开始吹牛, 谈一些听说来的密辛。

    一个歌伎在被灌下一盏酒后,伏在那亲兵背上连连摆手:“奴可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要吐了。”

    这种软玉温香谁人不爱,那士兵转身把她揽到怀里:“行行,我自然疼你,来,过来吃点东西醒醒酒。”亲自搛了一筷子肉喂到她嘴里。

    “油腻腻的, 谁吃这个!”那歌伎醉眼朦胧,伸手推开,不慎就把那筷子肉掉到了地上,也不以为意。

    高云桐脸色不怡, 笑道:“忻州可已经饿了许久了,肉,连刺史和知府的府上都吃不上了。”

    那歌伎笑道:“并州有存粮呢, 肉也管够怎么的?这位小公子舍不得一筷子肉了?”

    那亲兵亦笑道:“高兄弟,没事, 战火又没烧到并州,忻州吃不上肉,关并州什么事呢?即便有一天并州也吃不上肉了,那也到时候再说嘛。不是古话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嘛!”

    他难得转一句文,自喜得眉花眼笑,冲高云桐挤挤眼。

    高云桐俯身把地上的肉捡起来放在自己面前的盘子里,倒上水涮了涮,旁若无人地吃掉了。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那歌伎不高兴地说:“豆蔻姊姊,咱们走罢,有人不待见我们了。”

    打圆场的人赶紧来劝:“欸,咱们高兄弟刚刚从忻州打探消息过来,忻州战况惨烈,百姓食不果腹,他难免触景伤怀,大家也要理解。但是高兄弟,你也莫担忧,轮不到我们来打的。”

    “为何轮不到我们来打?是靺鞨人怕并州的城防?还是怕曹节度使?”他问得锐利。

    “怕是都不怕。”那人不得不接茬儿,犹豫了一下才道,“实话说,曹节度使要迁其他职位,咱们都能跟着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随他并州天翻地覆,我们只管到京城享福去。”

    高云桐和几个歌伎一并诧异起来:“这紧要的时候,居然换节度使?”

    心里都在揣测:难道曹铮得罪了谁?

    那亲兵又犹豫了一下,低声说:“节度使要送晋王改藩,这等要紧的大事,官家谁都不放心,只放心咱们节度使。并州接下来会交给宣抚使,那阉人要执掌并州的军政大权,这段日子高兴得不行,俨然已经是新的并州第一把交椅了。”

    高云桐百思不得其解:“晋王为何要改藩?甚少听说。”

    环顾了一圈,大家似乎也不怎么敢说。唯有何娉娉,眉目森然,嘴角扯着冷冷的笑意。

    “别问了,别问了。”

    那人劝说高云桐:“倒是高兄弟你,还是要好好求求节度使。就说看重你的高才,要带了随幕,这于他只是一句话的事,比你以流犯之身待在并州好你晓得的,关通那个阉人气量最狭,若是有心打压你,你承受不住的。”

    先那碰掉了肉的歌伎大约还在记恨,听说这茬儿,顿时从别人怀抱里起身,刻意看了看高云桐的耳后,旋即拊掌笑道:“哎哟,奴还没注意,果然是个‘斑儿’!”

    【斑儿,按指有刺青的人,士兵或罪囚。】

    其他人掩着口,跟着笑,也只是当玩笑。

    高云桐捏着酒杯,目光下垂,看不出是否是生气了。

    反倒是那群歌伎中看着最淡漠无情的何娉娉,突然起身把一盏酒泼到带头讪笑的歌伎脸上:“小红,你清醒清醒吧!”

    叫小红的那位被一盏温酒泼在脸上,衣襟上湿哒哒的都是酒液,不仅是清醒,而且愤怒起来,忍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阴阳怪气道:“豆蔻姊姊,胳膊往外扭啊?怎么的,看着‘斑儿’有几分文气,长得又俊,你要破誓了不成?”

    她“呵呵呵”地冷笑着,用绢帕擦拭胸前的酒水,故意把衣领拉开好大,呼之欲出的一对白兔儿几乎贴到刚刚伺候的那士兵的脸上,人也凑着,仿佛在寻他作为倚仗,继续说:“是了,妈妈也说了,豆蔻姊姊是太子的禁脔,你要破誓接客,太子也不依呢。不过我怎么听说太子这棵大树要倒了,连晋王都不能独善其身了。你呢,没了倚仗的大树,自然看着小白脸也可以动情了、破誓了……呵呵呵呵呵……”

    这个场子上除了她一个人“呵呵呵”的张狂笑声,其余一点声音都没有。

    高云桐何等聪明的人,顿时想起他与凤栖在忻州城外的时候,她提起过靺鞨的一条计策就是要挟官家禅位给太子太子名义上是靺鞨冀王的大舅子,又是个懦弱无用的人,无论禅位还是不禅位,京里的官家肯定龙颜大怒,晋王和太子全然被动。

    现在看来,靺鞨并没有等待太久,国书大约已经发往汴京,国书里傲慢要挟的语气也可以想见。所以,晋王作为官家最为担忧的隐患,自然不能待在并州这样重要的军事要地,而太子在京只怕也离被废不远了。

    郭承恩的作壁上观,曹铮的愤懑无奈,乃至这群节度使亲兵面临大战前尚敢狂欢,原因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唯一不解的,这位名叫何娉娉的歌伎,若是太子的禁脔,应该跟去京师,怎么会陷身在并州?

    又自我譬解:太子在并州长大,或许是在并州认识且相爱了,但人言可畏,不敢轻易带着歌伎赴京受册封。倒也说得通。

    高云桐看了何娉娉一眼,而何娉娉正好也看了他一眼。

    “豆蔻小姐,”高云桐说,“今日初见,惊为天人。知道小姐应局多,不知道可有再续前缘的机会?”

    刚刚冷到难堪的酒局顿时因他这“情意绵绵”的一句话又恢复了热闹,大家笑着说:“哎呀!石头开花了!嘉树兄原来并非一块呆木头,只是要豆蔻这样的仙女儿才能入他的法眼。”

    何娉娉说话没什么笑意:“清越坊没有新词,也唱不出传颂四处的新曲儿。若是高公子有赐作,随时欢迎。”

    眸子向高云桐一瞥,却让下面一片起哄。

    一场酒局喝到二更天,歌伎们中途转局,男人们开怀畅饮,除了高云桐,一个个都喝得醉醺醺的。

    早晨按理还要操练,结果爬不起来了,哼哼唧唧委托高云桐:“高兄弟去替咱们签个到吧,横竖也没有人查。等酒醒些,我们再去节度使府上应卯。”

    高云桐爬起身,用凉水冲了冲脸,到校场操练。

    晨光熹微间,来操练的士兵极少,来的也都是懒洋洋的和忻州士兵的懒惰有的一拼。高云桐跑了两圈马,汗津津的,看总教习也在一旁抱着刀打瞌睡,只能自己上前问:“教习,上次练了一套刀法,还请您指点指点。”

    总教习打了个哈欠,难得见到个肯上进的,也愿意指点:“姿势尽可以了,力气还不足。这样的横刀最宜大力劈砍,若是敌人没有甲胄,把他从肩劈到肚子斩成两截都没有问题。”

    “若是有甲胄呢?”

    总教习摇摇头:“皮甲也许多砍几刀还能砍透,要是札甲,那横刀就是个摆设了,刀刃劈卷了都不一定劈得开,用长矛或许还可以扎到甲片边缝里,不过也凭运气。”

    “靺鞨人喜欢用一种铁浮图甲,看起来威力也不小。”

    总教习认真看了他一眼:“可不,若是遭遇野战,败退几乎是一定的。”

    然后笑着拍了拍高云桐的肩膀:“想多了!并州守着城就行了,我们中原如此阔大,靺鞨人想吃也吃不下呀!”

    高云桐跟他也无从驳斥,默默然自己去练长枪和射箭了。

    然而亦知,一个人的孤勇抵什么用呢?!

    练到日高,估摸着要去节度使府上应卯了,他擦擦汗,换了身干净衣服,听见一旁的几个士兵在抱怨:“咋地,又轮到我蹲晋王府外了啊?倒春寒的天,冻都冻死了!”

    “没法子啊兄弟!”回答的那个说,“又不能和晋王明着闹掰,又要防着他和京里、和其他哪里的人有勾结,只能悄悄看着他了。”

    “真是……亲兄弟,白眉赤眼儿的,何苦来哉?”

    “嗐,皇家这些兄弟,除了不直接扭打,斗心思斗得才叫凶呢!想想当年那位吴王,都是庶子,他排行在第三,不是硬生生把位置让给了排行老七的?里面的内情你知道啵?”

    “不知道……”

    高云桐本想找个机会去面见晋王的,听这一说也犯了踌躇。晋王府周边全是眼线,他该如何把凤栖的事跟晋王说,又如何请这位自身难保的大王帮忙救援忻州、救出凤栖呢?

    每一条路都好难走!

    他怔怔了半晌,只能选择先回到节度使府上。

    曹铮府上,已经暗暗在收拾行囊,估计就等官家一道明旨,猝不及防就能把晋王凤霈送到别邑再是郡王,手中没有丝毫权力,除了可以发一顿脾气外,啥都干不了。

    高云桐问旁边几个关系不错的亲兵:“晋王自己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吧?”

    “他哪儿知道啊!”昨晚喝了酒,感情似乎也变深了,挤挤眼说,“连节度使先不太明白,还是关通那大嘴巴,想趁早接手并州的事务,捞一笔大的,所以明示暗示,节度使猜到了原委。节度使与晋王关系一向还可以,并州又是块富庶的宝地,拱手让人,他心里自然也不乐。”

    高云桐皱眉想了想,终于决定冒一冒险。

    傍晚,并州花柳之地的姑娘们正在忙着梳妆,河流里的水都带着姑娘们的脂粉香。

    高云桐带着几篇新词,到几座教坊里,词作顿时被抢了一空,当红的姐儿、长袖善舞的鸨儿对他的词爱不释手。

    清越坊的老鸨与他最熟,拍着腿说:“可好了!终于有了拿得出手的新词,这阵子旧词都要唱恶心了!”

    手头也散漫,一绺钱摆出来:“高公子,你看够不够?”

    高云桐背过手不接那钱,笑问道:“我这次从应州回来,得了笔重赏,这点子钱于我如浮云。不过听到了一个很重要的消息,想结交晋王。听说晋王也是爱消遣的人,只怕在妈妈这里没有少来吧?”

    老鸨笑道:“当然,经常来,喝酒、会友、听曲,还有……嘿嘿,你懂的。”

    “可否,给我一个见一见晋王的机会?”

    “可以,高公子慢慢等就是,说不准哪天就来了。”

    高云桐摇摇头:“我不能慢慢等,我有很急的事。有没有办法约着他今晚就来?”

    “这个……”老鸨有些为难,“人家是堂堂的九大王,官家的亲弟弟,我们有什么脸面能约到他?再说,九大王放浪形骸、手头散漫又不是一两日,今日在这家,明日在那家,家家都想巴结他这样的大主顾,我凭空约他,他怎么会肯?”

    高云桐颇为失望,正黯然的时候,突然听见老鸨一拍大腿,说:“有了!”

    “有什么好办法?”

    老鸨又为难地嘬牙花子:“办法倒是有一个,但还得先说服另一个人才行……”

    “说说看,只要有法子,总能努力一把。”

    老鸨说:“我们清越坊新得了一位行首其实也不叫新得,早就悄悄住下了,之前只是寄住突然间说愿意出来卖艺,只不卖身。高公子你不晓得,真真是色艺俱全!露脸第一天,琵琶曲一弹,就惊艳了全场,多少人闻名前来,求她出局,她却挑三拣四,但也好,名望倒越炒越高。晋王听说后自然是好奇的,尤其听说擅琵琶,几回说要来听一听。但咱们这位小姐听说是晋王,就死活不答应,开始装病,后来装不下去了,只说九大王若逼她,她就死。”

    老鸨又一拍腿:“她后台硬着呢,我也不敢说,反正招惹不起,只能两头得罪。也是因此,现在九大王对我们清越坊也有点爱理不理的,轻易不挑我们生意。不过,若是咱们那位倔小姐肯服侍九大王,想来九大王一定应约。”

    高云桐默然了一会儿问那滔滔不绝还在可惜着的老鸨:“你说的那行首,是豆蔻小姐么?她的‘后台’,是当朝太子么?”

    老鸨眨巴眨巴眼睛后拊掌笑道:“对!昨晚肯应您的局呢!回来也不像平时那样给人脸色看,倒有些痴痴的模样。高公子去说动说动,要是说得她肯了,九大王一定也会肯。”

    第 97 章

    老鸨子眼睛很毒, 何娉娉昨晚应局,回来后有些茫然,那瞬间的模样落入老鸨的眼, 自然忖度了很久, 回头也劝说了很久,无非是:

    “你现在更名豆蔻,说是要掩人耳目。我晓得, 将来太子那头有望, 如今岂能不注意点?”

    “现在你怕见晋王,亦是怕见公爹。其实也没什么, 晋王以往岂不是我们清越坊的常客?男人这德行, 他不晓得?”

    “现在太子还是太子,做主的机会自然不多,但总有一天他成了皇帝,接了你到宫里,再换个名姓,封个妃嫔,都是一句话的事。晋王名分上只是叔父, 将来是臣,也不能打他的挡。”

    …………

    她劝得并不在点子上。何娉娉听了半天,才叹了一口气。

    老鸨闪闪眼睛问:“怎么,你还有其他想头不成?”

    “没有。”何娉娉摇摇头。

    她见多了薄情寡义的男人, 谁都不肯信凤杞对她好到卑微,她也不肯信他何况一个以文字神交的男人,虽说昨夜这一面之缘看出了些优点, 但知人知面不知心,她风尘里漂泊的人, 谁敢那么恣纵自己的心?

    但今日这样一个傍晚,她突然听说写一笔好词的高云桐又来拜访,心里突然有些小鹿乱撞的滋味生出来。

    明明已经精致地梳妆好了,还是忍不住又照了一眼镜子。

    她首肯见他,到了单独会客的地方却还是端着架子,脸上毫无笑容,看他只淡淡地一瞥风尘里打滚学来的:男人最是贱种,你对他们巴结着,他们拿腔作调;你不欲理他们,他们觍着脸来讨你的好。当然,其间隐微的拿捏分寸也很重要,她从出生以来就在教坊司打磨,已经盘熟了各种男人的各种性子,几乎没有不栽倒在她裙下的人。

    高云桐见她却是兜头一个大揖:“娉娉小姐,高某有一事相求。”

    何娉娉冷冷说:“什么事呀?”

    “想请娉娉小姐一方绣帕,约一约并州城里的晋王。”

    何娉娉听前半句还有些得意,后半句顿时掉了脸色:“不可能的!”

    拂袖要走。

    高云桐顾不得太多,拦住她道:“我有要事要见晋王!”

    何娉娉冷笑道:“你有要事,你自己上他府里求见就是了,找我做什么?并州城里所有的男人我都可以见,唯独晋王及他府上的人,我一概不见。”

    “晋王得罪过你?”

    何娉娉瞪着他,半晌道:“反正不能见。”

    高云桐不由也皱起了眉:“娉娉小姐,我并不是为逢迎拍马、升官发财,才想见晋王的。我一个流犯,也从来没有这些想头。”

    他左右看看,确定这小阁很是私密,才低声说:“忻州危乎殆哉,而战火只怕马上要烧到并州了。并州节度使不愿意抵抗,因为他马上要离开;并州宣抚使根本没有抵抗的能耐,却指望着在战火里发一笔横财、吹一波战功、换个凌烟阁图像;并州城外的常胜军不见好处不愿意动弹,因为他们本就不是我大梁的人!”

    何娉娉冷笑道:“你一个流犯,自己自身难保,你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自己能吃饱了不就行了?”

    “闲事?”高云桐有点激动,声音渐渐有些高,“你觉得一城的人命,是闲事?国土的沦丧,也是闲事?”

    何娉娉不由退了半步,看他的眼神似乎有些害怕。

    高云桐发觉后赶紧自控,又把声音压低了下来:“晋王我接触过,确实也算不得国之栋梁,但他的女儿如今落在敌手,也是危乎殆哉了。所以我说不定能说服他想办法救忻州,救他女儿。”

    何娉娉沉默了一会儿说:“凤亭卿是正经嫁与冀王,怎么会危乎殆哉?”

    高云桐听说何娉娉是太子凤杞的“禁脔”,但也就知道这么多,这种私话也不敢多问,但见她好像很熟悉太子家事,不由追问:“凤……亭卿?是那位燕国公主的小字?”

    何娉娉瞥了他一眼,仍就着自己的思路说:“我在给宣抚使关通侑酒的时候,就听说靺鞨一心要把太子弄上位,连逼迫官家禅位的话都出来了,难道不是太子那位妹夫帮的忙?关系应该好得很。”

    高云桐笑了一声:“你认为这叫‘帮忙’?这是搅乱了汴京的一池春水啊!”

    何娉娉在歌筵酒席上,也常会听男人们大肆谈朝政的密辛尤其是关通那样大嘴巴,恨不得天天吹嘘自己消息灵通,是官家的亲信。但她到底和凤栖那样从小长在贵族家庭中,或多或少接触朝政不一样,她听说了这些碎片般的消息不少,却对背后的政治风云一概否然。

    听了高云桐这话,她一阵睫毛乱闪,而后才说:“那不是意味着太子成了靺鞨离间大梁的人物?”

    “所以太子亦危。”

    何娉娉并不喜欢太子凤杞,但几回被他救下,又那样伏低做小地待她,说心里没有感激也是假的。

    她蹙起蛾眉,好半日才说:“我是被太子藏在清越坊的。如果见到晋王,只怕会惹他勃然大怒……”她说话有些吞吐。

    但转而又说:“他勃然大怒就勃然大怒吧,反正我也没什么好怕他的……”

    于是拿了一块香喷喷的手绢,交给一个跑腿的老妇:“去,送到晋王府邸,说清越坊有新词,行首豆蔻已备好琵琶,等候晋王玉趾降临。”

    转头对高云桐说:“你也坐下等吧,不知他肯不肯来。”

    她开始洗盏点茶,从烧水开始,动作行云流水,极尽优雅。但也因为这一套简直繁冗至极的流程,一杯茶烹好,都过去了小半天。

    高云桐一直是务实之人,家境也不足以搞这些富贵闲人的花头,等得几乎要打瞌睡。

    “高公子,品一品我这盏茶吧。”何娉娉双手捧来一只兔毫盏,“晋王家出了一位太子,在京城时,特别喜欢我点的茶。”

    高云桐接了茶,品了一小口:香是香,但也没觉得就特别到哪里。

    何况他满腹心事,又品了一口,想定了话题,便问道:“好像晋王他,还并不知道你是何娉娉,不是豆蔻?”

    何娉娉默然了一会儿说:“嗯,当时有些情况,太子那时候被官家催着回京,不敢带我,为了护住我,把我藏在这儿的,又不宜被他父亲知道。”

    高云桐点点头:“太子在京,自然是被严格管束,他作为父亲,少不了担心儿子的举止是否合乎士大夫认为的法则。”

    太子迷恋官伎,算是失德,难免被别有用心的人拿来攻讦。听起来有道理。

    何娉娉冷笑道:“所以,在你们这些学究的眼里,我们这些教坊司的女人,都是不洁、不祥之物,沾着就‘脏’了?”

    她不等他回答,只看他张嘴似乎要解释,就摇摇头,摆摆手:“罢了,我早已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我们。我何家与晋王,既有关联,也有仇雠。”

    高云桐不由眉一蹙,张了张嘴,想问的问题没问出口。

    何娉娉反倒笑道:“当然我也不怕见面,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怎样的仇啊?”

    何娉娉冷冷笑道:“说大仇,算得上好几代的家仇了;但说仇大到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们何家原也不配。这些贵人呵,也从来没把我们的苦难放在眼睛里过,所以,他们一城一邦的得失,我还真不在乎。而且,凤亭卿遭罪,我也一点都不难过。”

    但她紧跟着掩口笑了笑:“不过私下里讲,她嘴尖舌利、娇生惯养,我也觉得她张狂得可爱,没有一般高门贵女的刻板之气。从这个角度来说,又有些可惜她。”

    她的话,每一句都不太可解,仿佛都在自相矛盾,但她说得云淡风轻,又真不似那种深仇大恨。而且,她还与太子有关联,若说真有什么深仇大恨,彼此也不会有任何机会。

    还在琢磨,外面已经传来老鸨迎接晋王的欢声:“啊呀,今儿一早喜鹊就在奴家的树梢头叫个不停,果然今日就迎来了晋王殿下的大驾。九大王里面请我们清越坊有一阵没见到九大王了,小娘子们都想念您了呢!”

    晋王一切都还蒙在鼓里,犹自笑眯眯地说话:“怕不是你想我的金银了?”

    “哪里的话!”

    晋王在外说:“其实我也是冲着豆蔻小姐来的。听说她今日有了新词要弹唱给我听?这可真是铁树开花了啊!以往我想见豆蔻一面,她总是在生病啊!”

    “可不。”老鸨强自圆谎,“豆蔻这身子骨,是弱一点……”

    门帘子一揭,晋王穿着家常的长衫,戴一顶东坡巾,笑嘻嘻跨了进来。

    但抬头一看“豆蔻”,脸色立刻就变难看了。

    “原来你在这儿!”他冷笑道,“我还道杞哥儿把你藏哪儿去了!”

    何娉娉看了他一眼:“大王,有人找你说话。”偏身似乎要躲离。

    凤霈正是一肚子火,扯住何娉娉的衣袖冷笑:“何娉娉,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今日是你找我来的,我也想问问清楚:你不愿照我的吩咐去顶替亭卿,自然是你的私心,可以理解;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日后?何家的东西始终在我手里,即便将来杞哥儿登上帝位,他也没有本事从他亲爹这儿把东西夺过来!你敢做初一,我就敢做十五!”

    何娉娉脸色难看得很,等他发泄般说完一大串话,才冷笑道:“燕国公主轮不到我去顶替,太子殿下怕也很难登基,如今忻州大乱,不知道有几个人能独善其身。”

    侧头抬抬下巴指指呆立在角落里的高云桐:“从忻州来的人带来大王想要的消息,大王要是不想听,只想和我谈旧事,我一个贱籍的歌伎,只能奉陪耽误的消息反正我也不在乎。”

    她话里的机锋与信息也很多,叫人一时有些辨不清。

    凤霈也是这时才注意到旮旯里有个白衣秀士,随便瞟了一眼,眉头顿时皱起来:“这个是什么人?杵在这儿做什么?”

    高云桐踏上一步,匆匆行了个礼:“小人有关于忻州的要事禀报九大王。”

    凤霈根本不想听,别转头挥挥手说:“实话告诉你,忻州的情况我不关心。就是我想关心,也没用。我与何娉娉有事要讲,你赶紧退出去,刚才我们说的话你就当没听见,否则我叫人把你抓县衙里狠狠责打一顿!”

    高云桐不屈不挠问:“四郡主凤亭卿在忻州被靺鞨冀王温凌所擒,大王也不关心?”

    凤霈果然诧异地回头,而后瞪起眼睛:“你胡说!我女儿嫁于冀王,乃是燕国公主、冀王王妃。什么‘被擒’!你在这里危言耸听!是谁派你来的?”觉得这个人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在并州一直很不愉快,即便是懒得过问朝务,也对曹铮的冷淡敷衍和暗暗盯梢心知肚明。

    越是心里忐忑,越不愿人说破。

    高云桐拿出一串碧玉手串:“这是燕国公主随身的物件,跟着陪嫁的。如是冀王王妃的话,本该跟小人毫无交集才对。”

    凤霈看看手串,瞠目打量着高云桐,半日说:“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那个……”脸见过,但名字一时忘了。

    高云桐颔首:“不错,我是京城那个被流放并州的高云桐,曾和郡主一起捉拿过郭承恩派出的斥候。谢谢大王给并州节度使的‘八行’。小人不敢不报以琼琚,所以千难万险从忻州奔回来,要把郡主的消息告诉大王。”

    【八行:按指保举或请托的信件。】

    凤霈的态度当然不同了,起身亲自相让:“抱歉,抱歉!高公子高风亮节,小王素来敬佩。您先请坐。”

    然后又是一脸疑惑:“但是小女亭卿到底怎么了?她既然已经作为和亲公主嫁给了靺鞨冀王,理应跟着冀王,或者回到中京的夫家捧箕奉帚。好像听说靺鞨拿下了应州,不知与大梁的忻州有什么瓜葛?刚刚所说的‘所擒’二字,又是什么意思?”

    他当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忻州被困这么久,若说并州百姓不知道具体实情也就算了,但作为一郡的郡王也什么都不知道,也是少见了!

    事情复杂得很,高云桐只能择其要点和凤霈说了,最后道:“靺鞨人狼子野心,在应州时想要杀和亲公主祭天,以表与我中原决裂的意思。如今围困了忻州,好容易逃出冀王手掌心的四郡主,为了吸引靺鞨的兵力,放我出城求援,毅然选择了被冀王擒回,现在生死未知。”

    他不由眼中雾光迭起,使得那如梭子般锐利的光芒都减退为朦胧之色。

    而凤霈惊恐地跌坐在椅中,半日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 98 章

    忻州局面紧张, 而且很快会殃及并州,不仅是晋王凤霈,连官伎何娉娉都听得心惊魄动。

    “那该怎么办?”凤霈缓了好半天, 才垂泪问道, “如今可能再和靺鞨谈判?”

    “靺鞨原本只是想借助大梁的力量向北卢复仇。但如今北卢都城已灭,伪帝投降,正式的君主龟缩在大漠里, 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而大梁的孱弱落入靺鞨人的眼睛里, 自然想着予取予求。”高云桐摇摇头,“只怕是会狮子大开口, 想要的东西, 是曹节度使和大王都不能做主定下的。”

    “比如什么?”凤霈问,“岁币?国土?”

    “这些势必不会少,小人听到一个风声。”高云桐忖度了一会儿才下决心说,“小人与四郡主在并州忻州共处过一段日子,听说靺鞨准备……准备逼迫官家禅位。”

    他看了一眼何娉娉。这些消息,晋王被蒙在鼓里,只怕是最后才知道的人。

    何娉娉默默地点了点头。

    “禅位?”凤霈很疑惑, “禅位给谁?这不明摆着想逼着官家和靺鞨撕破脸?哪个在位的皇帝会好好地禅位?”

    这道理他倒是明白的。

    高云桐默然了片刻后说:“旗号大约是官家任用郭承恩、欺瞒靺鞨等,惹恼了靺鞨君主。要求禅位给……给太子。”

    凤霈色变,好半晌说:“怪不得这一阵曹铮对我极其敷衍,但我想出郊外放灯祈福他却推三阻四不同意。”

    又怒又急, 一掌拍在案桌上:“靺鞨人太歹毒,这是把我和太子架在炭火上!”

    气又有什么用呢?

    高云桐说:“小人必欲见大王,就是想请大王想想办法, 看看能不能说动曹节度使,哪怕先增援忻州, 好歹不要让靺鞨觉得我们孱弱可欺。靺鞨孤军深入,其实骨子里肯定也是惶惶的,我们但凡能打一场胜仗,也就有了和靺鞨会谈的资本。我们有了资本,冀王也就会投鼠忌器,不会过于为难四郡主。”

    凤霈虽然无能,但对子女感情颇深,想到儿子如今大概率在汴京的日子极其不好过,女儿在温凌军中日子肯定也是极其煎熬,他忧心如焚。

    所以几乎没有多想,便说:“好!我去找曹铮说!他要是不肯发兵救忻州,就是国家的罪人!”

    起身就匆匆走了,也顾不上刚刚对何娉娉的一番威胁。

    何娉娉从窗帘后看着他的背影,一阵阵冷笑。

    高云桐说:“你必是笑这劝说成功的机会不大,但我如今也就只有这一条路了。期望着晋王能肯拿出一点郡王的狠劲与威严来,毕竟不支援忻州,与开门揖盗也差不离,曹节度使和关宣抚使还都得考量未来朝中的清议。”

    何娉娉扭头说:“我倒不是笑他,我是笑你也是个蠢货。”

    “我?”

    何娉娉说:“晋王找曹铮,别的本事没有,无非是一场闹。他是如何知晓这些消息的,都不需怎么追溯,自然就能追溯到你头上来。”

    她淡然地一挥衣袖:“好的,清越坊准备封楼吧,你呢,准备给节度使好好‘教训’一通吧。”

    何娉娉自晓得太子要失势,就不得不重操旧计,卖艺换钱防身。而高云桐的这番举动,是以流犯之身做下的泄露军机的大过失,在她看来当然是犯蠢。

    曹铮要是狠一点,杀了高云桐都不为过当;即便是爱才,留他一条命,他在并州大概也永世不能翻身了。

    但高云桐笑笑说:“没什么好怕的,我又不是第一次犯这样的‘蠢’过失。虽千万人吾往矣,只要能有一分作用,即便与草木枯荣同命,也不会与草木同朽。”

    何娉娉重新审视他一番,还是摇摇头说:“蠢,就是蠢。天下抱着这样迂念头的人真是少见。”

    高云桐回节度使府应卯时天已经黑透了。他那些兄弟们笑嘻嘻问他:“吃饭了没?”

    高云桐笑着摇摇头:“没吃呢,给我留了啥?”

    大家笑道:“看看,估摸着又在给当红姐儿们填词了,废寝忘食啊!给你留了炖肉和时蔬,还热着呢,赶紧吃吧。”

    高云桐很有胃口,而且自我譬解:今日这一顿谁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最后一顿?今日还有饱饭吃,怎能不珍惜?

    果然,刚刚吃完,里面就跑出来一个人,大声问:“高嘉树回来没?节度使速传问话!”

    兄弟们笑道:“看看,节度使一刻都少不了嘉树哈!”

    高云桐搁下筷子问:“刚刚晋王是不是来拜访?而且推都推不掉?”

    兄弟们奇道:“你怎么知道?以往晋王过来,节度使敷衍两句‘忙着’,晋王也很知趣,放下一些佳肴点心或者是几篇诗文、书函,笑着说声‘某便是王徽之乘兴而来,兴尽而反’就走了。今日却发了大火似的,不依不饶,说节度使不见他,他就亲自上京问问:地方官有没有这样侍奉一郡之王的道理。吵得门子都头疼,曹将军最后也不得不低声下气地亲自迎接去了。”

    高云桐笑道:“一会儿如果节度使吩咐你们杀我,也没啥说的,刀磨快一点;若是吩咐打我,稍微融融情吧。”

    “怎么了?”众人惊诧。

    高云桐不说话,掸掸衣襟,甩甩宽袖:“没什么,静候佳音吧。”翩然而去。

    大家面面相觑,然而过了一会儿,真的听见里面咆哮,在喊亲兵取荆杖来行刑。

    不敢怠慢,赶紧选了轻细一些的荆杖,到得里头,果然看见节度使曹铮穿着在家的宽松常服,却是对直挺挺跪地的高云桐暴跳如雷:“……你惹出来的好事,你自己承担吧!”

    见他的亲兵来了,曹铮口沫四溅地厉声吩咐:“给我打他!狠狠打!当时欠下的四十决杖,今日可以补回了!”

    他的亲兵看他暴怒,也不敢多问,提着荆杖近前。

    高云桐抬手道:“慢!”

    叉手道:“节度使,小人今日穿的是儒生衣冠,请求宽解。”说完,只看曹铮没有反对,就自己解开了袍子,叠作一方,认真摆在青砖地的干净处,又脱下儒巾,端正摆在袍服上。然后端正跪坐在地:“小人准备好了。”

    曹铮瞪着他,而后喝道:“摁下去打!”

    几个亲兵来摁高云桐的肩头。

    高云桐肩膀一挣,说:“流犯决杖,乃是杖脊。”

    和他要好的那个行刑亲兵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傻啊……屁股肉多打不伤,杖臀不好?”

    估计他是要面子,觉得读书人被杖臀丢人,又低声说:“脸面几个钱一斤?别倔了。”

    高云桐并不理他们,就是不肯乖乖俯身。

    曹铮怒道:“你们愣着干什么?狠狠打!看看他这脊梁有多硬!”

    亲兵不敢再违逆,叹了口气,站在他后方,抡起拇指粗的荆杖就是一杖抽下去。

    高云桐往前一扑,旋即伸手撑住了身体,牙关紧咬,一声都不吱。又挨了两杖,脸上都是细密的汗水,被檐下的羊角灯照着,像是额角鼻尖闪着一层金粉。

    很快他背上就是横七竖八的血痕。杖了十下,行刑的都有些于心不忍,假装手酸,拄杖在地上稍停了一会儿。

    没有了杖击的巨大声响,大家就听见了高云桐忍痛的喘息声。越发觉得他可真是叫人怜悯。

    曹铮板着脸,说:“你先进来,趁没晕厥,我有话问你,问完,再出来打完。”

    两旁的人赶紧扶起高云桐,低声在他耳边说:“别和节度使犯倔了。这样好的机会,进去说两句软话,认个错,节度使睁只眼闭只眼,这顿打就算打完了。”

    高云桐起身,对他们的好意笑笑:“多谢提醒,我晓得了。”

    一瘸一拐地进了曹铮的花厅。旋即,外面的人看见曹铮亲自把花厅的窗户全部关上,关得“啪啪”作响,显见得还在生气。不过,里面的人在说什么,外头是什么都听不见了。

    “服气了没有?”曹铮虎着脸问。

    高云桐嘴上不犟:“服气了。谢节度使教训。”

    “没杀你,都是轻的!”曹铮恨恨道,“如今怎么个局面你应该清楚三分吧?撺掇了晋王来和我闹?!”

    “不然,节度使不肯出兵。”

    曹铮一步踏上去,给他兜肚子一拳。武将出手,才受了杖刑的高云桐支持不住,踉跄两步,差点跌倒在地。

    曹铮压低声音怒喝:“你放肆!你是要挟我来了?信不信我立刻叫人把你杖死在当庭!”

    高云桐嘴上依然不犟:“小人相信。但小人也知道,节度使从祖辈起就是为朝廷立过功勋的忠烈。节度使晓得朝中积弊,因此此刻也不能不保存自己、保存实力,小人都懂!但我朝立国不易,好容易在四疆虎视中到了今天,此刻生死攸关,国门一开,铁骑自然践踏进来,到时候再无回旋的余地。”

    他很认真地抬头看着曹铮:“您也看出来了,靺鞨在离间,朝中在内斗,此刻是朝臣站队的分际之时,没有谁会不担忧。但是,若是国将不国,这站完的队伍,还有意义么?!”

    曹铮看着他眼中的泪光,心如刀锯。

    好久,他才突然从胸臆里发出一声楚痛的长叹:“我知道,你说得对……可是……”

    做官的人,首要的是政治嗅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大概也只有高云桐这样的人硬铮铮的,是条真汉子,却注定命运多舛,不能善终。

    曹铮怜他,却也知道他想着要保住这个小书生,这小书生并未领情,不仅不领情,也许日后反而因今日被他保下而抱憾终身。

    他想了半天,终于说:“不许并州出兵,是官家的吩咐。并州地大城坚,靺鞨孤军深入想要困死我们并不容易,晋地山河表里,官家也不怕靺鞨人立时就能攻占。所以,官家最担忧的反而是晋王借子夺权,又仗着女儿和亲,与靺鞨人沆瀣一气。所以我这里的首要任务就是把晋王送到别邑软禁密旨里严厉吩咐了,其他都是小事,唯有晋王来去是大事,决不能出半点差池。”

    他对高云桐苦笑着反问:“嘉树,你是个聪明人,你说我该怎么做?怎么做才是无虞的?”

    对以“当官”为事业的人来说,“无虞”就是一切以主子的心思为命令。

    官家的算计,某种角度来说也不算错。

    官家攘外必先安内,宁可晋地打仗打得民不聊生,也不能让晋王借机夺权。对这个弟弟,确实是很难处置放在京城,怕他和儿子勾结;放在并州,又怕他和女婿勾结;放在别邑,又违了先帝的分封。

    如今倒好,借了靺鞨要求禅位的由头,先废太子,再软禁弟弟,晋王的威胁就算彻底剪除了。

    高云桐想了好一会儿,说:“这不遵圣谕的罪名,我来担着可行?”

    “你?你有什么办法?”

    “我有一些黄金。”

    第 99 章

    凤栖这几日渐渐能够起身走动, 但连出营帐的门,都会被门口温凌的亲兵拿刀拦住,用生硬的汉语说:“不许出去。”

    凤栖说:“我闷得慌, 就在门边呼吸两口新鲜空气。”

    那亲兵仿佛听不懂似的, 生硬地重复:“不许出去!”还把刀锋闪了闪。

    没法子,只能继续回屋子里缩着。很难受,坐又坐不了, 躺又躺不下, 俯伏久了胸闷,站久了腿疼, 还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 干巴巴地望着营帐的竹编骨架,再望着地上铺的毡毯,几乎连毡毯上有几种花纹都数得一清二楚了。

    甚至有点羡慕溶月:忙归忙,累归累,天天借着打水、送饭,可以在外面逛逛。

    她像一只笼中鸟。

    温凌要攻城,应该也是很忙。白天基本不会回这座休息用的帐帷, 晚上会回来,和她一起吃一顿晚饭,吃得唏哩呼噜的。

    晚餐有肉,但是不很多。米饭和麦饭里渐渐掺了黑豆。有时候会有些早春的野菜煮成汤羹。凤栖娇惯, 吃得也少,肉不吃肥的,野菜只吃荠菜、马兰之类比较美味的, 掺着黑豆的饭更是见了就皱眉。

    “快吃吧。”温凌说。

    凤栖噘着嘴嘟囔着:“这黑豆不是用来喂马的吗?”

    温凌吃完自己面前那份,看看她才吃了一小半, 皱着眉说:“有能吃的就不错了。娇气什么呀!就这黑豆还不知能吃几天呢!”

    凤栖就勉强再吃两口,但紧跟着又是用筷子挑拣着碗里的黑豆,就是不往嘴里送。最后嘟囔一句:“真的吃不下了。”

    温凌往往会在这时候伸头探探她的额角,叹口气说:“你还有点低烧,所以没胃口,军医的药还得再吃。”

    看她吧嗒吧嗒掉眼泪,语气就更柔和抱愧:“吃不下就别吃了吧。”伸手接过她的剩饭吃了。

    平素刚硬冷酷的人难得这样的温柔,一般女子大约气早消了。

    晚上还软逼着她喝药:“天气渐渐转暖,伤处容易感染,不喝药可不成。你看军中兵士犯过挨过军棍,若是皮开肉绽,必然浇烈酒,用盐水擦洗后再服药,比挨打还疼。你若不好好喝药,我也拿烈酒和盐水给你擦伤口。”

    那靺鞨的草药极苦。凤栖通常喝一碗会吐半碗,吐得眼冒泪花,满口苦涩。

    唯一能压苦味的,只有专供冀王的一小罐野山蜂蜜,不知道要喝多少顿药,蜂蜜也得省着吃。凤栖哭着鼻子,想念着高云桐给她吃的一块韵姜糖,想得更是伤怀。

    溶月也含着眼泪,扶着她到榻上,哄劝好一会儿。

    然后温凌脱了外头大衣裳进来,对溶月说:“你出去吧。”

    溶月不敢阻挡,默默然为凤栖掖好肩头的被子,默默然出去了,她在外间打地铺,防着里面夜晚叫伺候。

    原以为男人夜里必发兽性,她少不得打水伺候洗浴这类事,但事实上温凌居然极克制。晚上会听见他低声私语一阵,然后营帐里就静默了。唯有他疲劳的轻鼾和火盆里炭火的“哔啵”声响至彻夜。

    凤栖自打到他营帐中,是做好了被他强辱的心理准备的,而且她非处子之身,只怕会另有一番折辱。

    但头一晚上,她伤处太痛、疲惫昏睡,什么都顾不得。他并未侵犯。

    第二晚、第三晚,疼痛已经不剧烈了,她浑身紧张地躺在被窝里,温凌换着薄薄的寝衣钻进来,揉揉她的头发,抚抚她的后颈,然后很小心地顺着她的背摸下去。

    凤栖的衣衫被溶月勉强补好了,撕裂处卷边缝住,难免有难看而不够平整的一道痕迹。

    他的手抚得颇是不顺。

    而她身上瘀肿的硬块起起伏伏,隔着薄薄的丝衫和丝裤都能感觉到。

    他轻轻地叹息着,问她:“还疼不疼了?”

    她不答,他也不要她回答,小心地抚过一遍,落在她没有受伤的腰窝处,低声说:“现在估计会疼得厉害呢,等伤好些吧。”

    他周身很暖,大概这段日子也很疲劳,很快就能在她幽微的香气里沉酣睡去。

    凤栖开始会很紧张,但慢慢也会松弛一些。

    半夜里,外面不时传来金柝击响的声音和巡逻士兵的脚步声。风沙沙地吹过忻州郊外的丛林间,隐隐的狼嚎也会传来。

    失眠的凤栖会透过火盆的微光观察枕边人的睡姿。

    梦中的人大约都不显得攻击性,他阖起了眼眸显得整张脸都很平静,眉宇蹙着,刀削般的下颌也放松了,腮边有刮过的胡茬,散开长发就不大有“胡儿”的特征。

    凤栖有时候心里也会茫然,她非草木,岂不知他这是拜服在裙下的模样,少不得有三分真心。可是隔着国仇,她又岂敢对他付出一点真心?

    何况,白日无聊,她更想念另一个人。

    只是盼着他来救她哪怕很渺茫也谈不上情根深种,只是更觉得心安。

    凤栖有时候觉得自己真是冷酷无情,每每心弦略有触动,耳畔就像响起了娘亲何娘子冷冷的话语: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所谓的宠着你,也不过为了他们自私的目的而已!”

    娘亲有时候会用手指轻轻勾画着年幼的凤栖的脸蛋轮廓,然后蹙着眉、勾着唇,不知是笑还是叹:

    “亭娘,出落得这样,是大幸,也是大不幸。”

    “女儿家的聪明和美丽,可以‘使用’,不要自恃,更不要自以为是。”

    “咱们这颗心,不要轻信,不要轻许。”最后又回到那一句:“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这日温凌早早起身,穿靴之时凤栖从被窝里侧过身问他:“你是不是打算一直这样囚禁着我?”

    温凌果然诧异回头:“囚禁?”

    凤栖“哼”了一声,冷笑说:“你自然是怕了,怕我再逃一次你就抓不回我了。”

    温凌不由嗤笑:“你还敢逃?”

    伸手隔着被子拍拍她的臀,听她“咝”一声抽气,然后裹着被子滚开了。

    他一把揪住被子把她拖回身边,笑道:“别说你别想再逃出我手掌心了,就算是你撞了大运,有机会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一定把你捉回来打断腿。信不信?”

    凤栖翻了他一个白眼。

    扬声喊:“溶月,伺候我穿衣。”

    “你起这么早干什么?”温凌问。

    凤栖不答,受伤的躯体不便动弹,都是溶月吃力地伺候穿衣穿袜,然后扶着起身,缓行到外间洗漱。

    温凌不晓得她是什么意思,也听之任之。

    凤栖等他掀门帘出门的时候,也亦步亦趋跟上了。

    门口的亲卫不由一怔:冀王要出营帐视察很正常,这位挨了揍的王妃穿着缝缝补补的破衣衫,也跟着要出来,这是拦还是不拦?

    温凌果然回头,眉间薄怒:“你干什么?!”

    凤栖扬头说:“这铁桶似的军营,你怕我逃?呵呵……”

    确实是不怕。温凌皱着眉对溶月说:“拿件厚斗篷呀!倒春寒的天气,不怕把她这小身板冻出病来?”

    凤栖披斗篷的时候,温凌似在思忖什么,等她穿好,就过去拉过她的手腕:“也好,今日有件东西让你见一见。”

    说完,拉着她的手往前走。

    凤栖猝不及防,勉强跟了他几步,觉得他走得太快,自己背上腿上的伤都被牵得好疼,不由带着哭腔说:“我自己走。”

    他没有撒开手,只是刻意放慢了步伐。

    凤栖拖延着,走得极慢,他也很耐心地等着。

    到了一处帐篷,温凌挥了挥手,门一开,里面就飘出一阵恶臭。

    凤栖不由用手捂住了鼻子。

    而后,看见人不人鬼不鬼一个东西被拖了出来。

    劈头盖脸都是各种伤,少了一只手和一条腿,胸膛还在起伏着,证明这还是个活人。

    凤栖瞪大眼睛,惊恐地往后缩了缩。

    这是马靖先。

    温凌回头看她:“怕不怕?”

    凤栖一眶子泪光,又惊又恼地看了他一眼。

    温凌在她身边时的那一丝丝温柔和善此刻分毫不见了。他笑道:“忻州没把这个刺史当回事,我决定弃之不用了。他受了这么久的活罪,如今连求我杀了他都说不出来。让他痛快的吧。”

    他抽出腰刀,放在凤栖手心里,笑道:“你想不想做这件好事?”

    凤栖张开手指不肯握那刀,声音近于尖叫:“我不要!你撒手!”

    温凌大笑起来:“你真是胆小如鼠!翠灵都不怕这利器。”

    凤栖脸色大变,昨晚上对他产生的那一丝茫然也倏忽不见了。她咬着牙根说:“我怕了,行不行?”

    温凌觉得目的达到了,也就不再强迫她。

    他松开凤栖,到了马靖先身边,握着刀柄对着马靖先的咽喉,还不忘体贴地说:“你既然要出来透透气,这一幕是避免不了的。接下来要见血了,你要害怕,就把眼睛闭上吧。”

    凤栖赶紧闭上眼睛,扭过头。

    她听见血喷溅的声音,然后是浓重的血腥味。马靖先一点动静都没发出,大约是直接断喉。她害怕得发抖。

    温凌却似无事人一样,吩咐道:“把马刺史的头颅和尸身送到忻州城下。告诉忻州知府:下一个就是他了,他的全家老少,每一个都不会比马靖先死得更好过。”

    凤栖想着餐饭里的黑豆,隐约有些明白:温凌也快粮尽了,这是攻心的最后一搏。

    如果并州的援军肯过来支援,哪怕只是冲袭一番,都有可能让靺鞨军心动荡,救得忻州。

    可是,援军又在哪里?!

    第 100 章

    援兵的影子还没看到, 精心筹谋了若干日子的温凌已经开始了对忻州的又一轮进攻。

    先是攻心,马靖先惨态百出的头颅和尸骨丢到城下一堆枯骨之中,靺鞨士兵哈哈笑着往尸骨上滋尿。

    然后在城下辱骂, 也不提别人, 专门恐吓知府柳舜,狂妄地嚷嚷着:“柳知府,看到没, 这就是你和你家人日后的下场。”

    “现在投降, 或许还能留你一条命;否则我们就要把你和你妻子的头颅都做成这样子的尿盆!”

    更加攻心的是:“你们不是派人出去求援了吗?这好些天过去了,请问援军在哪里呀?”

    “忻州早就是南梁的弃卒了!想想并州节度使, 肯定也是胆小如鼠的人, 怎么敢撄我们的锋芒?认栽吧!”

    躲在雉堞女墙后的柳舜泪流满面。

    凤栖吃的饭里一大半都是黑豆了,肉和野菜炖作羹汤,只供主帅温凌的军帐和预备先登城墙的敢死勇士。

    她心知温凌也是背水一战,但现在她困在这里,什么办法都没有,只能祷告高云桐快些带着并州的援军前来增援。

    “嘉树,现在这情形, 即使并州军再不济,只要肯过来气势汹汹地露个脸,靺鞨的士气势必大减,说不定忻州就逃过一劫了。”凤栖只能在心里呼唤, “你求援到底进行得怎么样了?”

    温凌调兵遣将,安排粮草后勤,还要预备好退路, 这段日子忙得人都憔悴了相较起来,攻城只是瞬间, 筹谋准备才是十倍工夫;差遣一支远道而来、困饿不已的疲兵,更是难上加难,只要一个环节出岔子,整支军队就会一溃千里。

    所以前段日子,他也确实没有倚翠偎红的闲心。

    但这晚是大战前夕,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只等明日苦战。到了这种时候,人带着微微的惶恐,却也有了不顾一切的勇气。

    所以,在看到他营帐里百无聊赖蜷在被窝里,指点溶月把抽裂了口子的褙子缝补好的凤栖时,温凌突然产生了浓郁的“兴”趣。

    他脱掉外衣,命他的亲兵把洗澡水搬进来。

    然后解下外袍,脱下蹀躞带,看了看说:“那个谁,我的腰带磨坏了,你既然会针线,你来给我补一补。”

    溶月知道指的是她,不敢怠慢,上前接过带子,又逃一般地躲到凤栖旁边。

    蹀躞带是牛皮做的,带头用黄金为扣,銙扣也俱是黄金,一块块沉甸甸的,黄金扣边用刺绣鹰纹的锦包边,磨破的就是这小块锦绣。

    溶月面露难色。凤栖指点道:“可以补的。锦缎拆下,用针挑开线头,理清经纬的丝,然后依照经纬重新界线缝补,最后把绣鹰的缺漏处补绣上,界线有痕迹的地方绣上松叶,可以遮盖。”

    溶月接过蹀躞带,正准备动手,耳畔传来温凌压得沉沉的声音:“你到外头去缝补吧。”

    溶月一时没反应过来,回了一声:“我家娘子眼神好,奴还有看不清楚的地方要请教呢。”

    温凌低喝:“出去!”

    溶月一哆嗦,再抬眼一看他,更是一哆嗦。

    赶紧收拾收拾东西,同情地看了凤栖一眼,只能几步出去了。于是也无心缝补,拈着针发呆。

    凤栖当然更明白他的意思,刚刚还浑身放松的她,此刻手揪着被子的一角,瞪着温凌,一言不发。

    温凌自己解开衣衫,先简单洗了个澡。然后自然而然地钻到凤栖焐得香香暖暖的被窝里,手摆在她的腰上。

    凤栖只觉得一阵压迫感传来,磕磕巴巴说:“我身上到处都疼呢……”

    “过了好几天了,没事的。”他简单地说,“我轻一点,不压到伤上。”

    “不不,只要碰到被褥,就会疼!”

    “疼就疼吧。”他有些粗鲁,“难免要疼的,忍一下。”

    动作还算温柔,一手从她颈下伸过,就势把娇娇小小的肩头揽入怀里,一点没碰到她背上和臂上的伤。

    他垂头吻她的脸颊和耳垂,嘴唇热热的,俄而胸怀更是热得发烫,整个儿紧贴过来。身上带着浴后青草和松枝的清气,但被熏腾着勃勃的虎狼之气。

    凤栖哆嗦着挪开了一些,温凌有些恼怒,愈发紧贴上来,一条腿欺上来压住了她的双腿。而亲吻越加热烈,带着粗重的呼吸,很快吻到了她的嘴唇。他很是兴动,强行捧住她的脸颊,不让她动弹,而后舌尖侵袭进来,要撬动她的牙齿。

    凤栖也恼怒起来,用力推他的胸膛,指甲在他的皮肤上抠出几条抓痕,拼命晃着头向后仰,躲开他粗暴的亲吻。

    温凌自然更怒。

    那一顿痛打,他虽然心疼了,但也自认为已经把她每根骨头都打得服服帖帖了。没想到居然还敢反抗!

    他原本抱着她肩膀的手一把揪住了她的长发,另一只手扬起来,想抽她的耳光,但灯下见那脸又白又红,嫩得芙蓉花瓣似的,要是一巴掌下去,必然会鼻青脸肿,太煞风景。

    于是起身在床头架上他的衣带上抽了一把小匕首,又返身按住她的双手,恶狠狠问:“哪只手挠我的?我剁了它!”

    她哇哇地哭,一双手无可奈何地颤抖着,被按得动弹不得。

    这修长白皙的手指灵活巧慧,弹得一手好琵琶,缺了哪一根将来都无法再成调了。

    于是,他只是在她每根手指旁比划了一番,看她脸色煞白,冷汗如浆,就收了匕首。

    当然,低头看胸口上的血红抓痕她还真是舍得用力温凌气不打一处来,总要报复回来。

    所以揭开被子,按住她的腰,毫不留情一顿巴掌,欲罢不能。暴风骤雨一样,痛得她直战栗。

    他心里终于舒服了,且有充分的满足。这下再扯开她的汗巾,她只能喘气哭泣,已经无力反抗,正想再继续,她闷在枕头里说:“我自己来解。”

    温凌皱皱眉,疑心她要耍什么花样,但又好奇她还能有什么花样,于是真个放开手,说:“好,你自己来。别想耍花招。”

    凤栖撑起上半身,枕头把泪痕蹭得满脸都是。她慢慢跪坐着,边抽泣边很缓很缓地解带。

    她一示弱,温凌就心软,估计刚刚自己又下手重了,等她听话服从自己后,还是要揉揉抱抱好好抚慰一下的。

    “快些吧。明日大早我要出征。”

    凤栖却在那里翻她小衫的衣角。

    温凌又催:“别磨蹭了,这么磨蹭我就来替你脱。”

    却陡然看见她从衣角内挖出一团黑漆漆的丸子,然后飞快地塞进嘴里。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本能地觉得不对,他立刻扑过去,把她压倒在被褥间,手指掐着她的颞关节不让她咀嚼,又用力拍她的背,逼着她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最后用手去抠。凤栖拳打脚踢,死命挣扎,但嘴里的乌头蜜丸还是被他抠了出来。

    她心里骂着高云桐:做个毒药,为什么做那么大一团?!才嚼了两下,又苦又甜一股怪味,根本咽不下去,转眼就被抠出来,口腔里全是苦味但估摸口腔里余的这点药量不至于要她的命。

    这下可好,求死不得,不知还能不能求生了。

    “这是什么东西?!”男人在她耳边吼,声音都有点颤抖。

    凤栖横下心,撇过脸不理他,只是哭。

    他愤怒至极,眼睛红得像头野兽。

    看她头发蓬乱,小衫在厮打中被扯得露出肩头和里面的肚兜,也毫不怜香惜玉,扯过她的汗巾把她的双手紧紧捆上,然后裹进被子。然后自己起身,扯过寝衣披上,鞋都没蹬,赤脚几步到了帐篷门口,扯着嗓子吼:“叫军医立刻过来!”

    溶月早吓坏了,趁他不注意,连滚带爬到里间,哭着问凤栖:“娘子,怎么了?好好地怎么打起来了?”

    凤栖侧身勉力抬起头说:“把我手解开。”

    溶月伸手擦了擦她嘴角的血丝,哭哭啼啼的。

    凤栖低喝道:“干嘛傻哭呀!把我的手解开!他衣带上有匕首,赶紧递给我!”

    溶月哭着说:“奴不敢。”

    她敢也来不及了。

    温凌大踏步进来,先把拎小鸡一样把溶月一拎,扔到一边。逼近凤栖,话都说不囫囵:“你……你好样儿的!好样儿的!”拳头捏了松,松了捏,仿佛要狠狠给她几拳,但事实上狠狠一扯她的被子,把她露出来的肩膀裹紧了。

    再接着,外头军医战战说:“大王……”

    “进来。”

    温凌目视军医,指了指被子里裹着的凤栖:“她大概是服了毒物,所幸大部分被我抠出来了。该怎么办?”

    军医说:“灌半升牛乳,先护住肠胃。”

    “好!取牛乳来。”

    温凌又对军医指着地上散落的几爿乌头蜜丸:“赶紧验一验,是什么毒药,看看该怎么解。”

    牛乳送进来还热乎乎的,军中有饲养牛羊,得到牛乳不算难。

    “腥的!我不喝!”凤栖见他端着那海碗的牛乳,又开始躲闪起来。

    他端着牛乳,倒没有动粗,但指着溶月说:“你不喝,我就割掉她的舌头,再割掉她的耳朵和鼻子,割平了她为止!”

    凤栖看看脸色煞白的溶月,终于平静下来。

    后领子被他一揪,身不由己地被拎起半身。温凌的手臂从她背后绕过,卡住她的下颌,另一手端着碗,恶狠狠说:“张嘴!”

    已经没法不屈服了,打又打不过,也害怕他再拿溶月威胁,只能被灌了一肚子牛乳。

    灌完,他伸出手指揩掉她嘴角残留的牛乳和血丝,表情很是复杂,好半天才问:“打你两顿,会记恨至此?”

    凤栖感觉他抱住她肩膀的手臂好像在发抖,于是略微松了一口气,低下头,只抽噎,不理他。

    他喉结滚动了一阵,终于又说:“至于以死相逼?!”

    凤栖横他一眼,不说话,但觉他目中有浅浅泪光,硬是把眼睛瞪大了怕这些泪光凝聚起来被人发现。

    靠得太近,听得见他胸膛里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后槽牙在无意识地摩擦着。

    但把她搂得紧紧的,仿佛一松手就怕失去了她一样。

    于是,凤栖很快平静了下来。

    双手被捆,新伤旧伤相叠,既抗不过他的强力,也抗不过他的残暴,身不由己,但就是不用害怕他了。

    过了好一会儿,军医跌跌撞撞进来,在分隔内外的屏风外回禀:“大王,这药丸主料是当归和熟地,辅料是蜂蜜和饴糖,没有毒,是给妇道人家补养气血的。”

    温凌明显松了一口气,勒得她透不过气的胳膊松开了,用力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骂道:“小混蛋!你吓死我了!敢这么吓人,我非”说了半句,自己笑了起来,又揉了揉她乱蓬蓬的头发,并没有揍她,而是几乎笑得不可遏制。

    但凤栖脸上笃然的神色顿时一滞。

    心里恨恨骂道:高云桐!你这个骗子!你这个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