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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01 章

    帐篷外传来一声金柝的敲击, 夜色沉沉的,早已过了中夜,已经四更天了。

    温凌揉着太阳穴说:“你记着, 这是你跟我作死的最后一次。要不是要打一场硬仗, 今日非跟你没完。”

    也真是倒霉!

    本来想着舒舒服服享受温柔乡,完事儿后好好睡个酣畅的觉,然后早起再检视一下军伍, 好好跟忻州死磕一场。

    没想到在床榻上先和她死磕了一场, 美人儿没睡到,两个人打完这一架, 身体、心理都累得不行。温凌想着马上天都要亮了, 指挥攻城战可不能有半点精力不济,现在必须抓紧眯一会儿,也无心再和她折腾。

    检查了一下她被捆得牢牢的双腕,喝了声“不许哭了!”然后闭上眼睛。

    刚刚实在是心烦意乱,其实一时也睡不着,而且越想着睡就越睡不着。身边那人儿背对着他,大概在无声饮泣, 他的手悄悄伸过去,搭在她的腰上,感觉她微微一躲,也没有躲得开, 不由放肆了一些,向下继续探,小心地揉了揉她的臀, 低声说:“别生气了,我以后不了。”

    虽然没有得到她的回答, 但她没有再躲闪,他又得寸进尺地把脸往她背上贴近了一些,悄悄在她后脖子印了一吻,她也没挣开。温凌放下心来,稍倾就睡着了。

    早晨,温凌一爬起身就悄然看了看睡在自己身边的凤栖,果然是满脸泪痕,额发一绺一绺地粘在额头和脸颊上。一摸枕头也是湿的。

    他没有闲工夫多照管她的情绪,只能悄悄亲了一下她咸咸的脸颊。然后赶紧起床,用冰水洗过脸,穿上浮图铁甲,骑着重甲的乌骓马到了城外,问在望楼眺望城里情形的士兵:“里面有异样吗?”

    拿着马靖先尸首在城下叫嚣的士兵换了一茬又一茬,一夜就没停过。

    答曰:“忻州城上换防的人不缺,就是死气沉沉的,试探地放过几箭,城墙的人就缩回去了,好半天才再露脸。”

    温凌点点头,又问另一个负责外防的亲信副将:“往并州去的几条道路上,有没有什么发现?”

    “没有。”

    “没有援军?”

    “一根毛都没有。”那副将舔了舔因疲劳而干燥的嘴唇,笑了起来。

    温凌也笑了起来:“南梁真是,弱到我都不好意思攻打他了!胜之不武啊。”

    又吩咐:“估计忻州就是死撑了,熬不了多久。今日还从东城发动进攻,云梯攻城墙,擂木车攻城门,先登者赏黄金,加谋克!破城门者亦然。”

    然后振臂对四周的人大声道:“传下去:今日必能攻破忻州!攻破忻州之后大掠三日,一应粮食、细软、女人,都可以随意取夺!各谋克长自行分配!”

    这条命令一下,欢声雷动,疲饿交加的靺鞨士兵士气高涨,摩拳擦掌,等待着破城之后有吃有喝,有钱有女人的美好生活。

    惨战开始,温凌等城楼上的弓。弩被破坏得差不多时,驱马靠得更近。他对战况有着敏锐的觉知,忻州的抵抗不仅无力,而且混乱。

    他的砲石打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惨叫,然后乱糟糟一团人在女墙后奔跑逃窜;城门被轰得摇摇,巨大的包铁皮的木门渐渐裂开了口子,里面开始还有人顶着门,后来突然感觉轻了,想必是守门的士兵已经作鸟兽散了;城墙上布防渐渐都无人了,甚至没有被破坏掉的弩机也就这么空放着,云梯兵登墙毫无阻拦。

    他就要赢了!

    温凌冷冷地笑着,对身边一个人说:“把我们的所有好消息都传到营地去,让留守的士兵都晓得,让营地里所有人都晓得。”

    于是乎,凤栖也很快得到前线的消息,然而和其他靺鞨士兵欢欣鼓舞不一样,她的心越来越往谷底沉。

    她扶痛起身,披一件厚重不合身的斗篷,被捆着的手无人敢给解绑,只能倚着营帐门站着。

    门口的守兵个个笑嘻嘻的,握着闪着寒光的刀兵拦着她和溶月出门,却也兴高采烈地告诉她:“王妃放心,要赢了!”

    “第一批登城勇士已经上城墙了!”

    “东城门轰开了!”

    “守城的士兵逃的逃,杀的杀,血已经从城墙上流到城墙下了!”

    …………

    “你别说了!烦死了!”凤栖气愤地把门帘一摔,自己进去了。

    然而忍不住好奇和担忧,过了一会儿就对溶月说:“你到门口听听消息。”

    温凌的命令大概是特意要把他们胜利的所有消息都告诉凤栖,来让她对故国绝望,对逃跑绝望。溶月在门口询问,守门的士兵大声地笑着说:“已经征服了整片东城了!”“哈哈,打到知府后衙,那个叫什么的知府和全家一索子都吊死在房梁上了!尸体冰凉,死了大概好久了!一群人高高吊着,摇摇摆摆的好有趣的模样。还写了一封遗书,劝忻州军民不畏死,抗争到底,哈哈哈哈,他倒是不畏死了……”

    凤栖闭目不忍再听。

    心里明白:柳舜终于没有战胜自己的懦弱和胆怯,不敢面对汹涌的靺鞨士兵和他们的威胁。选择了全家自尽,诚然也算是为国赴死,但他一死,一城群龙无首,战斗力直线下降。

    不错,忻州战败已成定局。

    援兵看来也无望了。

    她泪流满面:做出了这样的牺牲,却得到这样的结果!

    而她以后又要面对什么?国破家亡,只能无奈地跟随着温凌?随他心情好恶而战战兢兢,就像翠灵一样挨打受骂还要陪着笑脸,以获得男人的宠爱为毕生唯一的追求?

    到了晚上,温凌才带着大军回来城中一半已经攻克,团团围困,但另一半还有风险,所以虽然派人在城内驻守,作为主帅的他还是到城郊休整。

    当然,也有他的私心。

    东城已经被洗劫了,所以回来的士兵个个欢歌笑语,扛着粮食、菜肉、丝帛,还有女人,他们的笑声和女人们绝望的哭声混为一体。

    凤栖听见温凌在外面大声地吩咐:“吃的喝的先让这些女人试毒,没问题了再吃再喝,不差这一会儿。吃饱喝足了,晚上除了轮流放哨外,都自便。”

    又加了一句:“女人也不很多,大家排排队,别为抢人打起来。”

    他笑嘻嘻揭开自己营帐的门帘,进门就玩味地看了看凤栖。

    凤栖眼睛肿得桃儿似的,斜倚着帐篷中的立柱,却在给他的腰带界线。

    温凌好奇地上前一看:原本磨坏的地方已经经纬分明了。她手捆着不能做针线,只能在这样有限的活动范围里把锦缎上的经纬理顺,便于下一步缝补。

    温凌顾左右道:“你那侍女呢?这不是该她干的活儿?”

    凤栖说:“她给我熬药去了。再说,她也没本事做这样细致的活计。”

    她垂眸的模样有些哀怨,但看起来也有几分温柔,像个贤惠的妻子。

    温凌今日打了胜仗,心情大好,对她昨晚的作死也颇能包容,干笑了两声,自己解开外衣,坐下喝了一大杯水。

    然后奇怪地说:“你这样站着缝补不累吗?坐吧。”

    凤栖先不理他,等他征询的眼神开始有些不耐烦了,才说:“你忘性真大。我坐不下来。”

    看来还是晚上打重了。

    温凌摸摸鼻子,但又不想就这么轻易地放过机会,所以没有接茬儿,百无聊赖了一会儿,自语道:“咦,叫他们送洗澡水的,怎么还没送过来?我去看看。”

    站在门口,假装张望,心里却激荡着,想着怎样切入才不会像昨晚那样闹得两个人都不愉快,毕竟就算是征服,也希望是顺畅而成功的,而不是弄得她宁死不屈,直接把他搞怕了。

    洗澡水送来,外面帐篷里已经传来了女子的惨呼,夹杂着求饶,也有谩骂。

    但那些弱女子羊入虎口,又能坚持多久?过了一会儿就是痛苦的呜咽和呻唤了。

    温凌显摆似的对凤栖说:“你听听这声音,就晓得我对你有多好!”

    心里痒痒的实在忍不住,上前搂住她,把她手里的腰带夺过来放一边,低声凑着说:“别劳累了,放下以后再补吧。昨晚上是我不好,其实打了你我也心疼。今儿咱们谁都别别扭,鱼水之欢本来是享受的事,你相信我,最多开始疼一下,后面一定叫你快活……”

    他抱着凤栖,凤栖抱着柱子其实也不算抱,就是手指死死地抠着木缝,不让把自己拖离。感觉要挣不过了,才说:“你不是要洗澡吗?”

    “真麻烦。”他笑道,“我指挥打仗,又没有亲自冲锋陷阵,最多吹了点风,又不脏。”

    不过,还是乖乖地松开她,解衣入浴,脑海中想着今儿用什么姿势合宜。

    飞快地洗完,随便披一件寝衣,笑嘻嘻到凤栖面前,指了指胸口的几道结痂的抓痕,对凤栖说:“你看你是属小猫的么?给我挠这几道口子!”

    凤栖说:“我是属虎的。”

    温凌愣了愣,旋即笑道:“果然是只小母老虎。”

    越发有兴趣,抱住她说:“脱衣服就不劳你动手了,我来吧。燕国公主和亲这么久,也是为夫怠慢了你了。”

    他呵护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铺着厚厚褥子的地榻上。她后背碰着褥子时不由皱了皱眉,眼睛漾起泪光。

    温凌小心地抚摸着她的鬓角,说:“要不要再铺一层羊毛褥?”

    凤栖咬了咬牙,慢慢摇了摇头。

    温凌抚慰地说:“大概也就是刚刚碰到伤口会疼一下,我动作会轻一点的,你放心。”

    真个很疼爱她的模样,动作又轻又缓,解开她的衣带,发觉手捆着无法彻底褪掉小衫,也就不纠结于这一条,只觉她皮肤又白又细腻,肩头脖颈一片温软,顿时胸膛里那颗心就怦怦跳动起来,一点点从脸颊开始亲吻起来。

    凤栖闭着眼睛,浑身满是寒意。温凌亲吻了半天,也没感觉她的脸颊发热,不由问:“你冷么?”

    他没有得到回答,见她的泪水从闭着的眼睛的眼角慢慢滚落下来。

    他怔了怔,感觉得到她不愿意。心里有些说不出的自伤,但接着又想:管她!也就温柔待她一些罢了,已经比其他婢妾都客气多了!等她知道了与他琴瑟和谐的好处,甚至能像翠灵一样享受和他的欢好,慢慢心思也就扭转过来了。要女人俯首称臣,不就是差他床上一番折腾?!

    他继续温柔地抚摸她,但较刚刚已经浮躁了许多,见她皮肤上若干粉色啜痕,顿时心旌荡漾起来,腾出一只手去解她的汗巾,隔着肚兜和丝裤摸到她软而有弹性的小腹,又及起伏而美的髋骨,简直心醉,恨不能此刻死在她身上。所以动作越发急促,即便是碰得她疼得咬唇呻唤,也只是泛泛抚慰:“忍一下,一会儿褪好裤子就好,腿抬高些就不会碰痛了。”

    凤栖怀着绝望的心,一直没有挣扎,准备咬牙煎熬。

    然而好死不死的,溶月端着一大碗药,侧身推开门进来,大嘴巴还一直在说:“娘子,药来了,赶紧来趁热喝,您看您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不喝化瘀的药只怕半个月也消不了肿……”

    自然而然转到屏风后,恰见这极其旖旎的一幕:温凌单层的寝衣下什么都没有穿,一身栗子般的肌肉偾张,手探在下面,想也是在解她的下裳。

    突然被打扰,温凌恼怒地扭头说:“谁让你进来的?”

    想想这丫头是送药来的,又说:“药放外头,你滚出去打热水,候在帐外!”

    第 102 章

    但溶月的闯进让凤栖的羞愤突然暴涌起来。

    她现在手被捆着, 而身上压着的男人力能扛鼎,挣扎非但无用,可能更激起他的兽.欲。

    愤怒和绝望让她的冷静与理智荡然无存, 突然说:“大王, 你知道么,我在汴京时,有个青梅竹马。”

    他动作突然凝滞了, 脸上垂涎的笑意僵住了, 从上而下死死盯着她,半日才说:“所以?……”

    凤栖恶意地看着他笑:“所以, 妾非完璧, 请大王海涵。”

    刚说完,咽喉突然被他扼住了,呼吸顿然凝窒。

    温凌真是下手就不肯轻,几乎把她的脖颈摁到层层的被褥和枕头里去。

    凤栖已经感觉不到疼,只觉得耳朵“嗡嗡”地响,而后血液好像往眼睛上集中,眼睛受不了那种压力, 反倒又痛又难受。她捆着的手只能无力地拍了他胳膊两下,而后连这点力气都没了,眼前先是白茫茫,接着又开始变成粉红, 粉红又越来越深,深得发黑。肺里没有空气进出,渐渐开始疼得炸裂。

    但突然间, 他又松开了她的咽喉,炸裂似的肺无法习惯涌入的空气, 她蜷缩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脑袋里也仿佛突然充血,眼前黑一阵、白一阵,又跟绽开金花似的,说不出的痛苦。

    温凌狠狠地盯着她痛苦的模样,但举止是茫然的。

    他好一会儿才从屏风上扯下衣裤,飞快地穿上,冲到外面。

    随即,听见他打翻了溶月手里的水盆,铜盆落地时发出响亮的“哐啷”声,水泼在地上。

    无人敢说话,只有他愤怒的脚步声清晰。

    随着他脚步渐远,溶月终于连滚带爬进来,哭着到蜷缩的凤栖身边:“娘子!娘子,又怎么了?你怎么样了?!”

    凤栖咳嗽了半天,才缓过来一点,喘着气说:“你别待在这儿,赶紧找个避风的地方呆着,凑合睡一晚,我发现他的亲卫看管我却不大看管你。所以明日他出征了你再借口打水送药什么,大大方方进来。”

    “可是你……”

    凤栖努力用着仅剩的气力说:“溶月,无论他会不会杀我,他对你绝不会有半分怜悯,甚至会拿你出气。我不该把你拖进这样的恐怖中,现在其他办法也没有,我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还想给你找一条生路。”

    溶月已经哭得泪流满面,听见凤栖说:“今晚离开,以后我能侥幸不死,再替你想办法。溶月,我一直对身边人没什么热气儿,但我心里知道你对我的忠心。”

    她确实是个不大有“热气儿”的人,晋王府里的女使丫鬟们,大家一怕伺候何娘子,二就是怕伺候她她们母女俩都不作践奴仆,但也都待人冷漠,小恩小惠那种装样的贤惠一概否然。可此刻话出,溶月更觉得心痛难耐,简直愿意陪她一起死!

    溶月见她已经竖起眉毛,只是发不动火气。她急忙说:“冀王也不会片刻就回来,奴先给娘子脖子上擦药,一圈都是紫的……他……他是真想要人命啊!……”

    边涂药边哭。

    凤栖乏力,但心中的愤怒远大于恐惧,此刻竟也不觉得疼痛,也不觉得害怕死亡,只是觉得求死不能真是至惨。

    过了一会儿,她说:“溶月,我听见他的脚步声了,你快走!别管我!他喝了酒,步子错乱,什么都做得出来!”

    溶月咬着唇再三不舍,但还是拗不过凤栖,急急说声:“我得给王妃倒些热茶去。”就轻易出门了。

    而只片刻,拎着一个硕大皮酒囊的温凌就掀开门帘进来了。

    他喝的是烈性的蒸酒,酒气老远就能闻见。不知喝了多少,人已经有些摇摇晃晃的,眸子里的厉色毫无掩饰。进门后他倒了倒酒囊,看倒不出什么来,于是把酒囊随便一抛,解开外头衣服,嚷嚷着:“好热啊!”

    凤栖预想风暴定会来得更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大概率也只能咬牙承受一切。

    外面营帐里那些被掠夺来的忻州女子们,凄厉的哭声依然绵延不绝。

    凤栖一瞬间懂得,这是相似的苦楚,而她也即将承受。

    她享受了十六年贵族女子的生活,觉得舒适奢靡的生活都是本该如此,现在一切都被击碎了。却是大众的“本该如此”。

    温凌借着酒劲扑过来,用力捧着她的脸颊,靠得极近,喷着酒气说:“你那点小心思我明白得很!不就是想激我杀你么?寻死觅活一回就够了,第二回我也不会信你了!你别想逃离我,死遁也不行。”

    又说:“不是完璧就不是完璧吧。今日我不嫌你,以后做我的婢妾就和我在教坊司纳的婢妾一样你羞辱不了我!”

    毫无怜香惜玉之意,扯她的小衫,把她提溜起来又按压下去,对她身上斑斓的伤宛如不见。

    凤栖疼得泪水涟涟,在折磨中想:那样激怒他对吗?让自己受这样的苦对吗?也许原本只要顺从他、找一个借口解释自己没有处子的落英,就可以得到他的爱与宠,可自己亲手撕开这层窗户纸,对吗?!

    她在泪光中睁眼看见他布满血丝的眼眸,那像魔鬼一样恶狠狠的笑意,她突然又毫不后悔。

    她不是不懂屈服隐忍,但不是什么时候都该屈服隐忍。

    她是这样,她的国也是这样。

    她要展现的是力量,哪怕只是内心的强大的力量;她的国也一样。谄媚优柔或有一时的惬意,却绝不会保长久平安。

    凤栖带着泪光,对他冷冷地睥睨地笑;仰起脖子,露出一圈青紫的指痕。

    他果然眼神瑟缩了片时,然后伸手捺下她的眼皮,厉喝道:“眼睛闭上!不然我给你眼珠子挖出来!”又扯过她的披帛盖住她的脖颈,埋头咬她的嘴唇。

    身下人是冰冷的。

    身体冰冷,那眼神好像也是冰冷地穿过他的手掌,她浑身散发着不可近人的寒意,即使他浑身酒意灼烧得火热,挨着她的身就感觉冷气从他身上滋了上来。

    他毫无快感,只觉得必须要征服,不能叫她看不起。

    “大王!大王!”门外突然急匆匆喊温凌。

    温凌勃然大怒,吼道:“干嘛!”

    门外是他的亲兵,大概也是急得团团转,不屈不挠又喊了一声“大王!有急报!”

    温凌一腔酒的燥热顿时消减下去了,撑起半身问:“什么急报?”

    那亲兵不能不说:“好像是并州的援军,没有走大路,从小路四边包抄了西营,烧了我们的粮库和马厩,又攻陷了忻州北门,忻州我们的驻军不意有这样一支突袭,都大意了……”

    温凌已经从凤栖身上起身,酒意和膨胀的征服欲都荡然无存,披了一件衣服就冲到门口:“忻州驻军怎么样?”

    “援军人并不多,但骑射俱精。驻军伤亡一百多,都是在帐篷里衣服没穿就被枪矛刺死的。他们迅速突破了东城刚立起来的藩篱,放火扒房,又烧了城中河流上的所有木桥,制造出一个城中分隔区,大概准备在城中打巷战!”

    “叫全营起来警戒!”温凌大声说,自己穿上襜褕,“你们来帮我披甲!”

    外面很快火光点亮。刚刚打了大胜仗的军伍再没想到有这样一支神出鬼没的援军,从天而降一般。

    刚睡完抢来的女子的靺鞨士兵们,提着裤子慌乱地找自己的皮甲或铁浮图甲。到处一片大乱。

    只有凤栖激动得几乎想哭。

    花开两枝,各表一端。

    用一包黄金作为赏格,高云桐在常胜军军营里出示了晋王的手书,笑微微地对郭承恩说:“郭将军,晋王要救女儿,也要保并州,当然,也要叫世人知道:他绝不会与靺鞨沆瀣一气,所以愿意毁家纾难对抗靺鞨。这些金子是预付给肯突袭忻州的壮勇的,胜利归来,还另有赏赐。”

    郭承恩玩味地撮牙花子,好半日才伸手接过沉甸甸的一包金叶子,又认真看了凤霈的手书,才说:“金子虽是好东西,要拿我的人的命来换,好像也不怎么值。”

    高云桐笑道:“只看金子,确实不值。但不知郭将军可曾听说过,曹节度使马上要和晋王离开并州,宣抚使关通将接管并州防务了。”

    郭承恩略略色变。

    在喝花酒时,高云桐已经听节度使的亲兵们说了一些消息,此刻微笑道:“郭将军曾打败过靺鞨察王幹不思的军伍,扬眉吐气了一番,但宣抚使心生嫉恨,好好说了将军一番坏话,官家对将军的信任度,想必将军自己也晓得。将军辛辛苦苦带出来的常胜军,可愿意并到宣抚使的军中,一体受他指挥?”

    郭承恩起身,绕着中军帐踱了几圈,而后盯着高云桐笑道:“你一个小书生,挑拨的能耐倒不小啊!”

    突然瞪着眼喝道:“来啊!把他拖出去斩了!”

    高云桐只笑,任凭两个人过来把他双臂反接捆出了中军帐。

    刀斧森森,环绕在他身边。

    他看了看头顶丽日,说:“午时,阳气正旺,是杀头的好日子。高某有一句遗言:请问郭将军是愿意得罪晋王,还是愿意得罪宣抚使?”

    春风拂面,他仰着脸对着寒凛凛的锋刃。刀斧举着,厉声呵斥在耳边鼓噪着,他毫无惧色,默默地等着。

    过了一会儿,听见橐橐的步伐,郭承恩披着札甲,铁盔却捧在手里,到他面前看了一会儿,然后挥了挥手。刀斧手便放下手中刀刃。

    郭承恩又抬抬下巴,刚刚绑缚高云桐的几个人把他扶起身,把捆绑的绳索也解开了。

    郭承恩换了笑脸:“海涵海涵!郭某只是要试试高公子的胆识。”

    亲自来扶掖,且捧着他勒青的手腕揉了两下:“委屈高公子了!请回中军帐喝杯茶压压惊。”

    这次是以礼相待,坐在郭承恩桌边,案几上摆着香喷喷的团茶。郭承恩再三拱手打招呼:“刚刚不得不有此做作,郭某身份地步尴尬,手下这支队伍带得艰难,如夹缝里求存。高公子能懂我,实在是难得的知己。”

    他叹了口气:“与高公子也不是初识,上次得见,心里就很佩服。说句实话,南梁孱弱,还互相挤兑,我也很不舒服。但我家世代是汉人,其实早也想着叶落归根在胡虏治下,哪怕有了一官半职,永远也还是二等人色。唉……可惜为同胞建功,也要防着被同胞掣肘啊。”

    高云桐呷了一口茶,抬眸说:“忻州失守后,并州城外的常胜军自然会首当其冲,被丢出去当肉盾。将军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唇亡齿寒,亦是为了自己。”

    郭承恩摇摇头:“但是靺鞨冀王,确实是个用兵好手。要使得忻州反败为胜,几乎不可能。救援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高云桐说:“他孤军深入,是犯了兵家大忌,反败为胜有何不可能?”

    “士气如虹,就是强大。”郭承恩说,“何况,他若败北,还有应州这条后路;我若败北,却不会有并州为我撑腰你看好了,并州关通,必然先问责于我,而不是慰问我的劳苦功高。”

    他是个聪明人,看得很准。

    高云桐一时也默然,嘴里的茶只剩了苦涩之味。

    “可是……”高云桐还想试一试,强笑着说,“两害相权,不该取其轻?”

    郭承恩又撮牙花子,半日道:“这样,高公子先在常胜军营休息一晚,让郭某也好好忖度一下。”

    第 103 章

    郭承恩下决断很爽利, 果然第二天大早,就叫来高云桐:“郭某想好了,忻州, 虽然救不过来, 但也要帮。只是郭某不能全力以赴,可以出二百人的一支精锐轻骑兵,搅乱忻州靺鞨兵的军心。”

    他一挑眉, 冲着高云桐微微地笑。

    高云桐明白他的意思, 拱手道:“很好了!多谢将军!”

    郭承恩要立功炫功,也要金银作为军饷他只有强大自己的实力, 才能不受宣抚使关通的控制, 才能自主自立。高云桐和晋王愿意做这个冤大头,他当然乐意出一点精兵,捞取军功资本。

    忻州救不回来,但巷战可以打得漂亮;晋王要救女儿,千军万马中救人不容易,但也未必难于登天方法得当,亦可以探囊取物, 古来早有先例。最重要的就是一个“乱”字。

    中军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高云桐认真看着郭承恩的手指在沙盘上比划,听他滔滔不绝的部署。初始还不以为然,觉得这不过是个会钻空子的“三姓家奴”, 但渐渐,高云桐也不由肃然起敬看人永远不能只看一面,这个郭承恩是用兵好手, 夹缝里求存那一套用到极致,也使得他的兵法灵活多变、死棋里能够走出仙着。

    官家在汴京肯用这样的人, 倒不失为用人之明;但这样的人也是油滑得如泥鳅似的,能不能用好这样的人才,更看官家的驾驭之功现在感觉,有点玄。

    郭承恩像只警觉的老狐狸,小心翼翼保存着自己的实力,也小心翼翼地出击猎捕,每一个举动都有算计,每一次算计都很精准。

    “如何?”郭承恩说了好一阵。

    他是个胖子,在沙盘前弯腰久了肚子挤得难受,不由挺了挺腰身,笑融融看着高云桐。

    高云桐是由衷地佩服:“郭将军的计策,高某茅塞顿开。到底以前只凭一腔意气,还是蠢的。”

    郭承恩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哪有人天生就会用兵的,无非是从大头兵做起,对军营里的一切了如指掌,尤其知道士兵们最需要的是什么,最怕的又是什么。了解清楚了,能给他们排忧解难,他们就能给你卖命。”

    确实,郭承恩看着不靠谱,其实只是对南梁和北卢的官场不靠谱,他手下的士兵,对他五体投地的膺服,真的是连命都肯给他的。

    他说给精锐,给的真是精锐。两百个人的轻骑兵,行在群山间的小路上,队伍拉成细细的一线,乍一看好像是茶马商人的商队,但细细观察,会发现他们刻意避开地图上的官道和大路,刻意不穿盔甲,但即使是最险峻的栈道,人和马都无所畏惧,这才能从并州打了个偏门,使偷袭从天而降,让温凌措手不及。

    高云桐也像郭承恩所说的一样,成为这支队伍里的一个“大头兵”,虽很辛苦,马过栈道时也真的心惶惶,但一路驰到忻州外,看着二百人的小队伍娴熟地冲进西城的粮库和马厩,飕飕几支火箭,又几个油火罐,点燃了干草和干粮,都不带停顿,紧跟着冲过熊熊火焰,分为两队冲袭北门和东门东门是佯攻,北门才是实打实地突破了未曾好好设防的城门,而后两队会合,进城门一阵砍杀,时在二更入静,除了少量哨兵,其余留驻的靺鞨士兵都在吃喝玩乐,奸污抢来的女性,或呼呼大睡。惨况自不待言。

    接下来断开水路和陆路,扒房放火,分隔民坊和战壕,也是行云流水。

    打巷战靺鞨是弱项,以往靠的是屠杀清理,但现在还没有来得及屠戮,已经被反杀了。

    负责带队的常胜军都管姓乔,是郭承恩的义子。

    他自然是直接受命于郭承恩,但对高云桐也很客气,还带着三分显摆。

    他笑嘻嘻说:“说实话,今日是打靺鞨一个措手不及。事实上,我们区区二百人,想凭此转败为胜是不可能的。只不过能拖靺鞨几日就拖几日罢。”

    高云桐由衷佩服,拱手道:“乔都管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了。先时烧西营粮库的时候,感觉大多是豆,噼啵噼啵一直在爆裂,是不是意味着靺鞨也快粮绝了?”

    乔都管道:“以马粮做人的口粮,应该是扛不了多久了。但他还有个源源不断的来处应州。应州即便粮草也不多,好歹够他退守。”

    高云桐知道应州也快给劫掠光了,心道果然杀鸡取卵的做法是不明智的。

    但看乔都管站在望楼高处远眺温凌的营帐,又问:“从靺鞨中军夺人,该怎么做?”

    乔都管摇摇头:“你看那边俱是群山,靺鞨的主力驻扎在山坳后,看不清楚,谁敢造次?不过,山间应有河道,供给靺鞨官兵水源,也与忻州内河连通。我不太熟悉山间的地形,不敢轻举妄动。”

    “我去过一次。”高云桐说,“当时为忻州做说客,到过冀王的中军营里。”

    他掰了一根枯枝,在积着灰尘的地上弯弯曲曲画了起来,还指点着:“不错,我记得这里有山,这里是河,河的尽头是一座小崖,崖下亦有水声。中军帐在这里,四周星点布置行营,冀王温凌帷幄之外,有好几个营帐供他起卧休息,但不知会休息在哪一座。”

    他说了半天,乔都管只是问:“你记得准么?”

    好像有点不信。

    高云桐只能说:“我记性一向算好的,小时候书塾里先生抽背书,我从来不挨手板……”

    乔都管听得笑起来,但又摇摇头:“记地形和记文章不一样的。万一错了,我这二百个兄弟还不够死的。”

    “应该不会错。”

    但那乔都管笑归笑,好像并不准备派人去救凤栖,只说:“那也先休息吧。快马赶了一路,其实累坏了。巷战的要诀,就是让敌方觉得这忻州城‘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纠纠结结,日子就过去了。我们再找个机会回并州交差。那时候如果朝廷还没有派真正的增援来,也就是忻州的命数了。”

    高云桐笑不出来。

    他当然晓得二百人再精锐也不可能打得过四万人的靺鞨兵;他也当然晓得郭承恩是不舍得他的兵马白白送死的,他要的是“战无不胜”的名望,为自己捞更大的资本;他更晓得从万人敌营中救出凤栖只是“理论上可能”,但这么高的风险只为救一个女子,算计精准的郭承恩怎么会首肯?他答应出兵已经是给足了晋王面子,可没有答应“非把郡主救出来不可”。

    也只有他高云桐迫切地想要救她罢了!

    乔都管拍拍高云桐的肩膀:“别多想了,养精蓄锐最重要。明儿布置忻州军民巷战,才是最要紧的。”

    又问:“高公子有没有御女的习惯?”

    高云桐摇摇头,脸微微发热。

    乔都管又笑起来:“不会还是个‘雏’吧?”

    高云桐又摇摇头,脑海中突然迸出旖旎生香的一幕,脸不由更觉得发烫了。

    乔都管摇摇头说:“我不行,我缺不了女人。你在忻州时,晓不晓得哪里有教坊?”

    教坊哪里都有,还是征税的大户。忻州虽然兵荒马乱,但没有被攻破的半片城池三教九流还是俱全的。

    高云桐无福消受歌伎,但为了凑趣,写了一阕新词,而歌伎弹唱之后,乔都管甚为满意,当夜就抱着歌伎入眠。

    而因那一阕词的缘故,乔都管第二日晨起也愈加随和,一边和高云桐巡视半边城池的防务,一边说:“人呐,俱有欲望,譬如我,喜欢漂亮的小娘,其实也不是什么罪过。跟着郭将军,我就有无数满足欲望的机会。”

    转脸问高云桐:“高兄弟,你的欲望是什么?肯不肯讲出来大家听听?”

    高云桐心生警觉,笑道:“我?低微到不堪,能有什么欲望?”

    乔都管笑道:“那我已经明白了,高兄弟的欲望就是不再低微,而要做人上人。”

    高云桐急忙摇摇头。

    但乔都管仿佛看透了似的,笑着拍拍他的肩:“男人家建功立业、封妻荫子、起居八座……哪个不是说得响当当的心愿?高兄弟不用害羞,若是你也跟着我们郭将军,这欲望总会实现。”

    高云桐突然有些明白乔都管的用意,也有些明白郭承恩一直客客气气的用意了。

    果然,乔都管目视着他,笑得宛如慈祥的家中亲戚:“你别以为我们郭将军现在不得不寄人篱下,其实他是柙中之虎、樊中之熊!现在军力已经逐渐上涨,再打几场胜仗,威望也就起来了。如今他也是周公吐哺,需要天下归心呢!”

    亲切地又拍了拍高云桐的肩,声音低了一点:“高兄弟,何必吊在一棵树上吊死?南梁如迟暮美人,风流不再。而郭将军看重你是个人才,乱世方是英雄的舞台,你前途无量啊!”

    高云桐笑了笑,没有拒绝。

    他不是迂阔陈腐的儒生,吃了那么多亏,骨子里的东西或许未变,但人总也在摔打中成长圆滑了。

    他逐渐晓得,他需要“刀”,他不能仅靠孤勇来救他的国,救他的凤亭卿。

    他回应目光热切的乔都管:“不错呢!从前种种,犹如昨日死,从后种种,犹如今日生。”

    乔都管也是读过些书的人,所以被挑选来陪高云桐闯一闯忻州。

    但他又读得不够通透,所以前面掌故成语一顿乱炖,现在亦只能听懂高云桐词句的表象,而听不懂他真正的意思。

    第 104 章

    忻州的巷战是怎么打的, 凤栖并不知道,但从温凌每天匆匆的神色步伐中可以估猜,来自并州的援军很让他伤脑筋, 使得他都没有时间和精力来到她这里来。而刚刚攻破忻州时吃了几餐新鲜蔬菜和大米饭, 这一阵伙食又急遽地差了下来。

    温凌忙得好几天里只有一次来吃了一顿饭,在餐桌上眉目凝重,似乎有沉沉的心思。饭里没多少米, 几乎大半是黑豆, 他像碾子一样机械地嚼着,吃完才看了一眼凤栖:“你怎么又不好好吃?”

    凤栖委屈兮兮, 半天才理他:“黑豆太粗了, 嚼不烂,我咽不下去。”

    他脾气极坏,指着她骂:“都给我吃下去!一粒不许剩!你再矫情,我就断你的炊饭!”

    凤栖日常困在营帐里,活动量少,不觉得很饿,吃得又如此寡淡粗粝, 自然很是食不下咽。勉强吃了几口,见他还虎视眈眈盯着,不由放下碗筷,轻轻嘟囔着:“你拿我撒什么气?我在你心中不过是婢妾一样的人, 看不下去,直接打死就好了。”

    他顿时气坏了的模样,把食案一脚踢飞了, 案上盘盏飞得到处都是。

    凤栖叫了一声,伸手护着头脸, 好像怕他来打她。

    她很懂得什么时候适可而止,最后哽咽着说:“你就断我的炊饭好了。我咽喉疼得每次下咽都是折磨,不吃倒好。”

    她衣领也是缝补过的,露出被他掐紫的一圈,在雪白的下颌下显得触目惊心。

    温凌捏着的拳头松开了,用尽了他此刻的最后的耐心说:“不错,我是想找个人撒气,希望不是你!”扭头好像在找谁:“你那个侍女呢?”

    “怕你,躲远了。”

    他哭笑不得:“叫她滚回来。正经主子不伺候!”自己到面盆前,随便擦了一把脸。盆里的水是凉的,现在也计较不得。洗完,仍然双手撑在盆架边,木木地盯着盆里的水纹,似乎在想心事。

    他魂不舍守,想必没有那方面的心思。

    凤栖小心翼翼像在薄冰边缘试探:“并州的援军果然厉害,是吧?”

    他扭头瞪她,额角青筋暴露,但狠狠笑道:“根本就不叫厉害,就是躲在民宅里抽冷子袭击我们的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叫人不齿!他要是敢出来,面对面跟我打三百回合呀!”

    凤栖觉得这好像是不大像高云桐的作风。

    不过,管他是不是这个作风呢,能打得温凌焦头烂额就是好的!

    她竭力克制想笑的情绪,也不能再激怒温凌了,垂头应和说:“好吧,是有点下三滥……”

    温凌正想说什么,外面军报又传来了。

    凤栖见他匆匆揭开门帘出去,语气急躁都顾不上避她。说的是靺鞨语:“怎么了?切断了城中河流水源?井呢?怕被下毒?供给不足?……”

    那厢回答了几句。

    温凌说:“不能撤,好容易洞开的忻州城门,不能因小失大。每日叫水车进城送水给驻扎的军伍。日常也多加小心南梁人偷袭,晚上不许只顾着醇酒妇人了,掠来的女人只许叫她们从事炊洗,不许陪夜,免了误事。从副将起到每个谋克的士兵,一概戒酒、戒色!谁违反就狠狠打军棍,屡教不改者杀!”

    最后来了一句最叫凤栖窃喜的:“从我开始,给三军做个榜样!”

    他是边走边说的,声音越来越低,很快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们俩在打了一架之后,溶月在营伎的帐篷里躲了两天,被嘲笑不说,还不得不伏低做小伺候那些个腌臜事。好在劫掠了一批忻州女子,士兵们能满足,也还不至于“饥不择食”。

    溶月白天里会悄悄回来,还能带给凤栖一些消息,可惜,营伎那里得来的消息,大半不确。现在,温凌好像气消了,溶月也终于能再回来伺候自己主子了。

    凤栖其词若憾:“溶月啊,你要是肯用功把这靺鞨话学了,你就可以给我当斥候了。”

    有时候好笑,溶月尚不如一只鹩哥。而她,尚不如一只笼鸟。

    溶月双手乱摆:“靺鞨话跟鸟语似的,奴可学不会。奴也不敢瞎打听,营伎乱说话还要鞭杀,何况是奴!”想想就不由打了个寒噤:“这鬼地方简直是地狱!”

    凤栖说:“要是要你逃出地狱,你逃不逃?”

    “那当然要逃。”溶月说完第一句,侧头想了一会儿又说,“但是我要陪着娘子呢!肯定不可能丢下娘子独自逃的。”

    凤栖笑道:“如果你逃了,还能救我出这片地狱,你逃不逃呢?”

    溶月自嘲地笑道:“娘子,你可别逗了!”

    其实没逗她。凤栖自打知道高云桐搬来了救兵,心里就不知为何特别笃然:他一定也会来救她,想尽办法来救她。

    不过她也知道,自己现在身处在温凌中军的中心位置。山谷间驻扎营盘是按照地形扎营的,不是平地扎营的那种平铺团围,营帐有的扎到山坡平缓处,有的伸在山坳里,虽有掎角之势,但也较那种密密实实的平铺团围容易找到缺口。

    只是需要一支了解山势和驻扎情况的奇兵,趁乱而进,不走一点弯路,直捣黄龙的那种营救才能有用。

    那她就需要把消息传递出去。

    现在她自己被温凌严防死守,是想都不要想了,唯有溶月还可以一试。

    她对溶月说:“你去营地里找找,有没有好的树叶,摘两三片来。”

    “树叶?”

    “嗯。”凤栖比划着,“叶片要光滑的,不要带毛或粗糙的;不要太大,也不要太小;不要太厚,也不要太薄;不要太嫩,也不要太老;边缘要齐整,最好是杨柳的。”

    溶月先已经在皱眉了,听到最后一句终于舒了一口气:“哦,早说要杨柳的叶片,就好办了,这地方旱柳挺多的,要多少有多少叶子。”

    她出去了一趟,直接摘了一篮子旱柳叶片,问:“娘子要叶片做什么?”

    恰好温凌此刻也揭开门帘进来,看到凤栖面前一篮子柳叶,皱眉问:“这是干什么?”

    凤栖不动声色:“炒柳叶茶,清明前喝了下火。”

    “搞什么玩意儿?”温凌本来就忙得一头的火,“第一,你这身子骨,站不能站、坐不能坐的,怎么炒茶?第二,凡事要动火种的,你一律不许碰。”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小妮子肚子里坏水太多,不能不防着。

    转而看她噘嘴,挂了张脸,还是忍不住语气就软了下来:“我知道营地里没有茶了,我叫人上忻州东城里找找吧。不过你这娇气的毛病真的要改改。都什么时候了!打仗的地方怎么可能什么东西都不缺?”

    “算了。”她说,“你的人到忻州,无非是抢。我可不想给自己再加罪孽。”

    又问:“那么,我想烧香给那些枉死的人祈福,行不行呢?”

    他干脆的两个字:“不行。”

    “哼,我就像个”

    他一口气打断:“不错,你就是我的囚犯!”

    看着她一抬眼眸,又倔又气的小模样实在可爱,他的一脸苦闷终于绽开了一点笑意:“你既别想离开,也别想自由,等这一轮的伤好了,还有一天打八顿的日子在后面呢。”

    开完这样恶意的玩笑,看她咬牙切齿的神态极是好玩,温凌忍不住伸手捏捏她的脸蛋,然后就想亲她,也不管溶月在场,一把把人拖过来搂紧了腰。

    凤栖别开头:“你敢用强,我就大声叫!”

    温凌奇道:“我还怕你叫?”

    凤栖说:“外面你的所有的人就都能听到你在干什么!”

    本来这也没什么。新入营的营伎、新抢来的民女,大部分开始“伺候”都会哭喊尖叫,男人们见怪不怪,甚至还觉得这叫声甚是刺激。

    但温凌自己想起自己才下达的军令,深感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了,不由败兴。气呼呼手向下掐了她肉一把,把她掐得顿时眼泪汪汪,才出了恶气。

    他本来是到营帐里找换穿的襜褕,找到了,还有其他事要处置,一时的兴起很快就淡掉了,匆匆又离开了。离开前看到她扶着桌子,又不好意思当他面揉,皱着眉欲哭不哭的模样,不由心情大好,也心意柔软。上回榻上气死了的那件事,回头想起了又算个啥?

    盛行巫医的地方,自然条件也不好,女子生产死亡率高,所以稀缺,都是宝贝。靺鞨人就没那么讲究贞洁:女子改嫁再寻常不过,子娶庶母,叔嫂相继都很正常;桑间濮下,青梅竹马,奔放的靺鞨族女子有染后嫁入别家也很正常。

    只是大概猛地听到她那么冷冽傲慢地用这种昭告的方式发出拒绝,顿然觉得自己捧在手心的一块宝,根本就心有别属,一时间气不平罢了。

    他心里想:等忻州情势略好一点,就给她找几饼好团茶去吧。人生在世,除了为自己建功立业,也要为了妻儿家人的愉悦而努力一把。她娇嗔、冷笑、傲慢、矫情的模样无一不可爱,他只想看她这些丰富有趣的表情,不想看她痛苦恐惧。

    而他自己那张忧虑苦闷的面孔,在走出营帐时已经舒展开了,觉得生气勃勃的都是力量。

    他一脑子温馨的想法,凤栖全不知道。

    等他终于离开,她才伸手揉了揉痛处,眼泪汪汪骂道:“这个杀千刀的魔头真肯下狠手!才消的肿,肯定又给掐青了。伤叠伤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透。还将来一天打八顿……”

    真是想想都害怕,恨不得立刻离开他。

    溶月忍着笑,过来帮她揉,低声问:“要不要解了裙子让奴瞧一瞧?给娘子上点药。”

    凤栖峻拒:“不用。”

    溶月知道拗不过她的,也没有再强,只是说:“天底下不打老婆的男人大概也少,尤其这些蛮族的男人。不过看他也只打肉多不伤的地方,不是不分头脸地一顿死捶说明还是会心疼的哈。奴婢说,您还是少惹他罢,乖顺些许就能少挨些打。”

    凤栖冷笑说:“怎么,他打我,倒是我的错?因为我不顺着他那些胡乱要求就活该挨打?我天生理应就得听他的?他打我,我还应当感激他打得不算重、打得是地方,没把我打残打死?所以推论出他还是有情的?”

    好像她的辩驳也有道理虽然以溶月的经历、认知看来觉得是匪夷所思。

    溶月只能嘟囔嘟囔:“其他不说,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有情肯定是有情的……”

    换了别人,就像温凌自己说的:坟头草都该三尺高了。

    他的情,凤栖觉得无福消受,所以对溶月只是嗤之以鼻。

    她被温凌禁止碰火,所以只能带着溶月挑拣出老嫩适中、叶片齐整的柳叶,用山泉水洗涮干净。

    “这是干什么的呀?”溶月问。

    凤栖说:“凭由。”

    “什么?”溶月竖起耳朵,“娘子说的是出入城门、关卡的凭由?”

    见凤栖漫不经心地点头,溶月说:“娘子别开玩笑了!这破树叶,谁会相信是凭由?”

    凤栖不答她的话,倒问她:“凭由不凭由的另说吧。哎,你日常给我打水洗脸、洗衣服是不是在西北边的山泉那儿?”

    溶月说:“是啊,您怎么知道西北有山泉?”

    凤栖说:“去见他杀了马靖先那回,听见右手边有泉水声。春天了,水挺大吧?”

    溶月经常去那里给凤栖洗衣,顿时笑道:“可不是,化了冰之后,倒像汛期似的,溪边石子上还长了青苔,有时候打滑。靺鞨士兵都不愿意去溪水边,洗衣都差遣营伎和掠来的女娘;打水都差遣应州的民夫。不过我才不怕,大不了湿湿鞋,太阳下晒半天就干了。”

    凤栖听她又开始喋喋不休了,笑了笑问她:“你能不能告诉我,这片中军的营地是怎么分布的?”

    溶月挠了挠头皮,双手比划,努力地跟凤栖描述起来。

    但凤栖听了半天说:“你呀,天天倒是唠唠叨叨的,重要的话又实在是讲不清……”

    溶月忸怩道:“奴是乡下人家出身,本来就笨么……”

    也不全是笨,就是视野狭窄,不会关心伺候主子之外的事务,用进废退,自然说不清这些与梳洗打扮、喝茶吃饭、女工刺绣……之外的事。

    凤栖和溶月这段日子同甘共苦,也晓得她的忠心,原本心里那些对他人的无端鄙薄已经减少了很多,对溶月也更多的是怜惜。

    她的想法,可以另辟途径来实现。

    于是,她挑了一片旱柳树叶,抿在唇边,“呜噜呜噜”吹出一曲小调。“好不好听?”她笑嘻嘻问溶月,而后也不等回答,自顾自用树叶练习曲子。

    第 105 章

    白天营帐里通常只有凤栖和溶月两个人, 溶月先还觉得新奇,渐渐也无聊起来:“娘子练习曲子,奴就先给您洗洗衣裳去吧。”

    凤栖说:“不忙, 这么好的曲子, 你也该学学。”

    溶月哭笑不得:“奴五音不全的,琴瑟琵琶都学不来,何况是一片树叶!”

    凤栖抿嘴笑笑, 只说:“那就先和我学吟词吧。”

    “奴又不是营伎, 学这些干嘛?”溶月收拾收拾营帐里的脏衣服,“奴的本分是伺候您起居!”

    凤栖依然不解释, 自己缓缓吟道:

    “照野旌旗, 山重地低,东风渐绿草木。

    西风残马,隔栏泉音空诉。

    高楼浮云今何处,风卷地,百草折覆。

    有歌姬,叠鼓二刻,望断来路。

    萋萋茂林多烟柳, 盼归燕北来,梧桐春树。

    登临庾楼,黎明相望三途。

    折转雁道付新曲,天涯游、水脉萧疏。

    向三更, 铁衣寒透,窄径难步。” (1)

    她吟诵的声音也有韵律一般,即使没有树叶吹出的曲子伴奏, 也宛若歌声。

    溶月虽然听不懂词里的意思,但是好听的东西人所共爱, 不由就捧着一盆衣服怔怔地听起来。

    凤栖吟唱完一遍,偏着头对溶月笑道:“诗词自有韵律,诵起来朗朗上口,绝不会比你在王府让背的家规难记。咱们不急,慢慢来,我教你吟诵诗词。”

    溶月别扭了一会儿,然而营地里也实在没有她太多的活计,加之凤栖一直软软地拉着她的衣袖,“试试嘛,试试嘛”说个不停。溶月心一软,也就答应了。

    她想:这位小郡主娇媚可人起来,真是我见犹怜!怪不得冀王对她神魂颠倒,即便是纵火逃跑、拒绝圆房、榻上互殴……这样会叫男人忍无可忍的事情她做了一件又一件,冀王也不过轻拿轻放,小小教训一顿就算了。

    她又暗想:但现在这又是哪一出呢?不会又想着要逃跑?

    之前凤栖确实提过,不过提了一嘴也没再有后话。溶月看这铁桶般的军营,想想也没辙逃出去,只当她是胡思乱想的。

    此刻溶月害怕起来,祈祷凤栖不要再使幺蛾子了,实在太吓人了!

    转念又自我安慰:说不定凤栖心意已经扭转了,填词唱曲,不就是用来讨男人欢心的么?他们夫妻要是能琴瑟和鸣,温凌也不至于三天两头动手,凤栖也不至于三天两头挨揍,她这做丫鬟的也不至于提心吊胆:既要担心主子,又要担心自己。

    这么自我宽慰,便觉得一定是真的了,倒又祈祷他们俩赶紧和好,于是点点头,努力开始背那首词。

    这日温凌处理完军务比较早,回来的路上,他老远就听见些微的乐声,问他营地边的哨兵:“是北边儿的营伎过来了?”

    哨兵摇摇头。

    他循着声音走,很快到了自己常住的营帐附近他除中军帐用来商议军务之外,日常睡的帐篷有好几座,是用来疑兵的音乐很奇怪,“呜里呜噜”的,轻快又干净,好像是从凤栖所住的那一间传来的。他的好奇心顿时被勾了起来。

    不由往那里走了好几步。

    不过步子又停了下来。

    白天他差点兴动,给那小混蛋一句话说清醒了:自打并州援军在忻州西城展开巷战之后,夜里贪图温柔乡的士兵被冒出来的南梁人杀掉了不少,所以他以身作则,明令禁止将士睡女人,要等彻底消灭援军后再说。他一直严守自己下达的军令,所以出了营帐之后,硬是用冷水擦了几把脸,把那蓬勃的欲望给压制了下去。

    忙完一堆事后,心里有些失神,脑海里仿佛总萦绕着她的模样。痛定思痛,告诫自己今日要远离她所居的营帐,不让自己被美色迷失心智。

    结果这会儿又不由自主地想看看她在做什么……

    简直想抽自己一嘴巴子。

    脚里拐弯,打算往另一座帐篷去。

    可是,旋即又听见溶月“咯咯”的笑声:“娘子的词写得好,就是太难吟唱了。奴奴还是先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晚餐,吃完才陪您奏乐唱曲。”

    温凌是极喜欢音乐的,顿时百爪挠心一样。

    他扭头看见溶月正从帐篷里钻出来,笑嘻嘻的表情在看见他之后就一滞,凝固成尴尬又惧怕的模样。

    温凌对她招招手。

    溶月畏畏缩缩过去,深深蹲了个万福,战战道:“大王有什么吩咐?”

    温凌低声说:“你和我说实话,她这几天,伤不怎么严重了吧?”

    溶月心道:你打出来的伤,你还好意思问?!

    嘴上不敢这样找死,陪着笑说:“挺严重的呢,我家娘子自小是娇宠大的,皮肤特别嫩,现在这遍身红肿青紫的,结痂也没褪,只怕没十天半个月好不了!”

    温凌叹口气说:“怪不得她那么反感我碰她,大概是受不得疼这娇气家伙……”

    亦是自以为是的自我譬解,然后又带着三分期冀问:“她这会儿心情不错?居然在奏曲儿?用什么乐器啊?”

    溶月说:“这会儿倒真是不哭了前几天天天哭。今儿奴摘的树叶,娘子含着也能吹曲儿呢。”

    温凌真想进去听一听。

    这抓心挠肺的渴望,好容易才克制住了,又问溶月:“她那琵琶呢?怎么不弹琵琶?”

    溶月无奈地笑笑:“那琵琶不还丢在忻州么……被柳舜那杀千刀的一索子捆了丢下城墙,难不成还许我们先收拾行李?”

    温凌有些失望,然后自己对自己说:就进去去看看,她怎么用树叶子吹奏乐曲的,看完就出来,今夜独自睡,明日要振作精神,亲自进城把来忻州的援军清理掉。

    又突发奇想:等把忻州真真正正拿下了,倒不妨去帮她找一找琵琶。

    于是厚着脸皮说:“我去瞧瞧。”

    他一钻进帐篷,就听那乐音戛然而止,而后见她脸上的笑意急遽褪去。

    温凌内心是说不出口的难过,但又低不下头,只能假做不见,自顾自说:“哟,挺有闲心啊。”

    凤栖把手里的柳叶捏成一团,声音低低的,好像在害怕他:“没什么闲心……”

    “有闲心也不是坏事。反正你这一阵也没其他事可做。”

    安慰得好尴尬,她愈发低下头,嘴也撅起来了。

    温凌难堪地笑了笑,抬眸看她:她站在那里,穿一条皱巴巴如被蹂躏过的芙蓉花似的裙子,一身带着裂痕的鹅黄色褙子;长发都没有一根金玉的钗子,只拿裙子上剪下来的丝带勉强系住了;清水般的脸蛋,虽然骨格儿五官依然很美,但脸色发黄,嘴唇色淡,是恹恹的病容;脖子里一圈掐痕一点都没变淡。

    他心里一阵一阵痛,一阵一阵悔。

    不能把心里话说出来,徒丢脸面,只能想办法补偿。

    暗自掰着指头算:在忻州要帮她置办一堆东西呢!新衣裳、好团茶、胭脂花粉、金玉首饰。要让她美美的,风风光光的。

    还别忘了一把琵琶。她和他一样,能用乐声纾解情绪,一定得满足她,不让她这么凄凉,拿一片叶子做乐器!

    温凌尬笑着说:“刚刚听见你在吹奏呢,你的丫鬟也在吟唱,我挺好奇的。”

    “哦。”她垂着头,也不看他,很是疏离。

    “吹给我听听。”温凌决意再厚一厚脸皮,抬抬下巴又对溶月说,“你也照样吟唱。”

    溶月脸顿时都红一阵白一阵,求助地看着凤栖。

    凤栖说:“行吧,让大王去去疑,省得又以为我在搞什么花样。”

    她重新拿了一片柳叶,嘟起嘴唇,叶片在她的气息下振颤发出乐音,是一首轻灵的《高阳台》。

    溶月也只能伴着她的旋律,把她填的词作吟唱了一遍,脸红的滴血似的,觉得这主子真会胡闹。

    温凌看她玫瑰骨儿朵似的嘴唇,听那柳叶片发出的乐曲,只觉得心醉神迷;而溶月的吟唱真是粗糙极了,但凤栖填的词是婉转忧伤的,他自诩在靺鞨的勃极烈和皇子中是汉学最好的一个,心里觉得他太了然凤栖此刻心中的茫然和愁绪了!

    一曲毕,他说:“凤栖,我知道你的心意。这一阵我打仗烦忧,心情不大好,以往也习惯于动手解决事端。我知道让你难过了。你给我一些时间,人总是会变的。”

    凤栖冷眼看他,甚至觉察出他说这些话时眸子里有隐着的三分羞涩实在是太难以察觉的情绪!他平素那么刚愎强横!

    她放下叶片:“我没有难过。”

    “不用否认的。”他说,“哪有不难过的呢?但人和人总是得处一处才能磨合,对不对?”

    他很期待她也能理解他的意思!

    凤栖很擅长做解语花,只是不肯给他所有的期冀。

    她说:“好吧……你猜对了。我每日都很痛苦……”自然地、无意识似的抚了抚脖子。

    他辩白:“其实……我不是计较你那件事,只是一时不肯相信,五雷轰顶似的,转不过弯来,一个忍不住……”

    她的声音低到幽微:“你不信我,也是自然的。你厌恶我不干不净的,我也怪不得你,只能怪自己不好。所以我现在并无所求,天生薄命,没什么可以怨天尤人的。”

    一声凄风冷露般的轻叹。

    可实际,她自己一句话都没当回事,就是说给他听的。她悄然地关注着他,果然觉得他急切得像有好多话要说似的。

    “凤栖!我不是不信你!你想要什么,你提!”

    他期待她提要求,期待自己能满足她。

    可她偏不提,连一丝机会都不给他!只是自伤,只是忧郁。叫他也自伤忧郁起来。

    “我累了。”她转身说,“可以去休息了吗?”

    温凌失望极了,那些渴望又无从说,只能强笑着点点头:“好吧,我晚上也有要忙的事,今日就不住你这里了。”

    他对溶月招招手:“你过来一下,我有话问你。”

    溶月战战兢兢跟着他到了帐篷外,听见他悄声问:“你找机会探探她的口风,是不是想要她丢在忻州的琵琶?”

    第 106 章

    溶月害怕温凌, 不敢在他面前扯谎,只能一切凭实说:“奴不用探口风都知道这是当然的,那把琵琶是我们家娘子的亲娘留给她的念想儿。”

    温凌说:“琵琶丢在忻州的哪儿了?”

    “我们当时住的是客栈, 琵琶就和其他行李一起放在客栈。”溶月夸张地长叹一声, “不知道有没有给劈了当柴火?”

    温凌摸摸鼻子说:“你劝劝你主子,忻州虽然乱了一阵,现在也不怎么敢闹了, 再有三五天也能肃靖了打了这几天了, 再神出鬼没的兵也叫我查清楚了:并州大概只派了几百人,不成气候。”

    又说:“叫她也不要总有盼望了, 别说忻州不可能扛太久, 就是她本人,难道不也是南梁和亲给我的妻子?又能到哪里去?你好好劝说她,也告诉她我以后不会轻易动手了,替我打个招呼。要是劝得她不生气了,我好好赏你。”

    溶月心想:我谢谢你!你不要赏我一顿打就行。

    但也说:“是呢,奴也天天胆战心惊的,多盼着大王和娘子能和好。这次几顿打, 娘子的心可真是伤透了!”

    温凌估猜也是如此,挠挠头说:“她太娇贵了。我也懂了,以后总得护娇花儿似的护她,对不对?你先劝, 做个先导;我这里忙完,我再亲自跟她赔不是去。谁不想好好过日子呢?”

    回到营帐里,溶月讲稀奇似的把温凌的表现讲给凤栖听, 还添油加醋的:“真的!奴觉得有权有势的男人做到这个份儿上已经尽够可以了您没看见他那伏低做小的样儿!好像您只要肯开口跟他提要求,他就欢欣鼓舞了!”

    凤栖一声冷笑。

    溶月不服气:“真的!奴感觉得出来!不信您试试!”

    凤栖说:“一点一点试探吧。”

    溶月以为的“试”和她说的“试探”稍有不同。

    凤栖的试探在作死边缘徘徊。

    温凌白天大概都在忻州城指挥清理南梁援军, 晚间回来是特别疲劳的模样。

    吃饭时,凤栖的筷子在碗里巡梭,半日不吃一颗黑豆。

    温凌本来都没顾得上看她,只顾自己狼吞虎咽,她倒说:“我真的吃不下,你断我的炊饭吧。”

    温凌嚼了嚼满嘴的煮豆,当然也觉得难吃,因存着与她和好的心,抬眼笑道:“别说胡话,吃不下就不吃了。你放心,忻州巷战扛不了太久了,已经半座城在我手里了。你再等一天,我从中城的富户家给你找点肥甘美食。”

    果然,第二天就真的有不少士兵扛着新掠夺来的战利品回到营地。

    凤栖听着外面的欢笑,脸色沉郁,对溶月说:“并州援军不行啊,人数太少,难以冲击靺鞨军。”

    靺鞨军的战斗力和忍耐力也确实是极强的了,夺城即可劫掠的信念支撑着,再艰难困苦也能打熬,仍有极强的战斗力。

    温凌显摆一样,帐门一开,叫人送进来十道大菜。他兴致勃勃说:“你看,有鱼,有肉,有蔬菜,还有白米白面,还有洁粉糖和蜂蜜做的点心!”

    凤栖勉强地笑,吃得食不甘味。

    肚子里像坠着石块似的,难以消化,她看着温凌吃得很香,问他:“你要赢了吧?”

    温凌抬头笑道:“虽没那么快,但迟早的。”

    他看得出凤栖想知道忻州的情况,也希望她赶快对外头来援绝望,于是故意笑道:“并州只派了几百个人冲进了忻州城,刚开始打巷战我们确实有点措手不及,只觉得西城影影幢幢的好像都是敌手,冷不丁就会放箭拉弹弓,也会悄悄烧我们的驻地、道路,也会断城中的水源,往井里下毒……”

    他轻蔑地笑了几声:“不过,逐门逐户清理就好了,很快把他们逼到了西南的一个角落里。接下来他们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

    凤栖心跳得有点快,不动声色吃了一口鲜嫩的鸡肉:“那敢情好,再逼仄过去,就能抓活口了。”

    温凌不由顿了顿筷子。

    他悄然一瞥面色如常的凤栖,心里想:这小娘子算计极多,她劝我逼仄过去,是想把那些援军逼到绝处么?如果逼到绝处,他们是不是会有什么同归于尽的法子使出来?早听说梁军虽弱,但有自己研制的火器:火器射远准头不佳,但若是近距离炸开或燃烧起来只怕还是颇有威力的,西城粮仓被烧得那么快,就有他们的火器的功劳。

    反正凤栖这样说,肯定得反过来做。

    温凌微微笑道:“你说得有道理。”

    凤栖往硬邦邦的肚子里又塞了一筷子肉丝,说:“我想住回城里。这儿天天睡地铺,觉得湿浊很重,人很不舒服。”

    “忻州拿下,咱们就进城。”

    凤栖心里骂:谁和你是“咱们”!

    脸上笑了笑:“那我什么时候收拾铺盖卷儿?”

    温凌见她笑颜,心里就是一暖,亦笑道:“外头中军拔营,就说明可以进城了。你也没多少东西要收拾,想要什么进城再准备就是了。”

    但心里也暗想:你突然想回城,又是想使什么幺蛾子?我可不能上你的当,得把城里彻底清理干净,万无一失了才能让你回去。

    因忻州没有全部收服,他仍遵守自己的军令,吃完晚饭,简单沐浴,虽然浑身疲累,异常渴望凤栖香喷喷的被窝,但还是努力克制着,去其他营帐就寝。

    等他离开,溶月才放松下来,打了个哈欠说:“娘子,早些就寝吧。这颠沛流离的日子,奴可真是过够了。奴也看透了,援军也没什么用,与其期待他们能救我们,还不如期待冀王真正被您‘收服’了。”

    凤栖说:“你拿个盆去外面,如果离得很近有人,就说我要用热水。”

    “这会儿用热水?”

    凤栖苦笑道:“找个借口到外面看一圈,你也不明白?看看他夜晚在我这里的布哨是什么样子的,看看附近有没有巡逻的人,能不能听到帐篷里的动静。”姝慈

    溶月这才明白她的意思,虽觉得实在多此一举,但也不得不从命。转了一圈后回来说:“冀王中军营盘里星星点点散布着不少哨位,还有巡视的,真正铁桶似的。”

    “从来没有真正的‘铁桶似的’,总有弱点。”凤栖一声反驳,拿了几片柳叶在地毡上摆着,“喏,这是中军帷幄,这是我们住的地方,这是冀王其他几座营帐,你指一指,哨位在哪些地方?”

    溶月愣了一会儿,指了几个位置。

    凤栖把柳叶打乱,换了个方向重新摆弄一番:“这是山,这是东边官路,这是北边的营伎帐篷,这是西北的山泉流水,你再摆一摆,岗哨的位置在哪里?”

    方向一变,溶月就看糊涂了。

    凤栖说:“别怕人盘问,再去看一圈,就说我身体不舒服,要去找军医。一路好好注意哨位和巡逻士兵的路数。”

    溶月苦瓜着脸去“请军医”了。

    出去了好一会儿,还真的把军医请来了估计是没应付得过盘问。

    军医问:“王妃是哪里不舒服?”

    凤栖在屏风后声音虚弱,但毫无破绽:“身上伤口发痒,夜里难以入眠,白天心跳就特别快。该怎么办好?”

    军医道:“伤口发痒,应该是快要好了,痂皮就要掉了。这几日仔细不要吹风晒太阳,应该无碍的。”

    心里大概也觉得这王妃真是事儿。

    凤栖说:“我在营帐里胸闷难受。”

    军医陪着笑说:“天天闷在里面,恐怕是难免觉得憋气。但是……”冀王肯不肯放她出来透气,他一个军医也做不了主啊。

    凤栖许久才叹口气说:“好罢,我自己忍着就是了。”

    军医说:“王妃上次药方里的当归和熟地是可以补气血的,气血盈,则人也不觉得烦闷。小人到药库里寻一寻,要有,就给王妃送点来代茶饮。”

    “当归,熟地……”凤栖把两个药名吟了两遍,眉梢不易察觉地一跳。

    对那军医说:“这两味药是我一直吃的一个方子,其实不止这两味,还需要半钱乌头,半钱马角,二两穿山甲片,一钱茴香,还有二钱防风和使君子,用山泉水做药引服下,治我自小的隐疾。”

    军医陪笑道:“王妃见恕,小人主治金刃伤、跌打伤,常见风寒泻痢也还会一些,但是民间奇症、妇科儿科可真正不通。这些药材,军中也没有;而且乌头有毒,虽药量极微,小人也不敢用,马角是哪味药,小人孤陋寡闻也不晓得。”

    凤栖说:“乌头半钱,煎三日剂量,并不伤人。不过我也不好逼你拿出军中没有的药材来。这样,你把方子写下来,大王若去忻州,我让他凭方子为我寻这些药就是了。”

    军医眨了一会眼睛,心想:这反正是她开的方子,不关我的事,除乌头和马角外,其他也都是常用的药材,大不了我特别标注一下就是。何必得罪这位王妃?

    于是把药方写了下来。

    写完,凤栖吩咐溶月亲自送人出去,再次让她用柳叶摆了一遍岗哨与巡逻的位置。

    然后让溶月和自己头靠头睡,轻声问:“这座营帐外,没有特别贴近的守卫吧?”

    “没有,最近的岗哨大概是十五步外。”

    凤栖点点头说:“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听好,每一句都很重要。”

    溶月不由有点紧张了:“奴那么笨,话多了,奴记不住啊!”

    凤栖说:“你记住我那首《高阳台》的词没?”

    “那是记住了。”吟唱了好多遍,朗朗上口的,不难记。

    凤栖又说:“你刚刚又去看了一圈哨岗的布防,我问你,是不是西北人少,中军人多?是不是中军哨位环围帷幄四周和温凌所居的帐篷?”

    “对的。”

    她笃然说:“那我分析得没有错。这段日子,我晚上失眠,耳朵贴地能听见巡逻的梆子和脚步声。二刻一巡,环中军一遍、四周一遍;三更是两轮换班交接的时候,金柝格外响,其实却是虚张声势,是个极好的空档。”

    溶月不由一直咽唾沫:“这些……”

    凤栖说:“这拨并州的援军,神出鬼没,但战力很强,一点不像曹铮治下我大梁的士卒,应该是请来了郭承恩的人;郭承恩算计精明,不会派人白白送死,只是做个人情而已,肯定早就有了金蝉脱壳的法子;温凌把这些援军逼紧了,接下来他们就会故意搞出忻州乱象,而才能趁乱逃离,或许会有人来救我。我预埋了那么多伏笔,就是希望你能替我进忻州,把消息传给援军说不定高云桐就亲自来了。”

    “啊?那个小贼?您也信他?”

    “也就那个小贼或许还肯救我了。”凤栖说,“你愿不愿意为我一试?”

    溶月开始紧张起来。

    凤栖说:“溶月,古话说‘杨子见逵路而哭之,为其可以南可以北’,没有哪一条路一定是通途,但我晓得哪一条路我一定不会走。”

    她在黑暗里眼睛依然是炯炯明亮的:“不错,我是‘被’嫁给了温凌。世人、包括你,大概也认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认命了就是,不要折腾,要想着怎么样获宠才是正道;可是我心里明白,我无法爱他,也无法跟他生活一辈子。别说他那么残暴,会打我,也极大可能会杀我;即便他改了,接下来两国势必交兵,我要在国仇家恨的夹缝里活一辈子,我想都不敢想!”

    她轻轻握住溶月的手:“溶月,你知道我是个骄傲的人,要我低了头做他的婢妾,做他的奴隶,我做不到。”

    溶月已然动容了,却还要嚅嗫着再追问一句:“可是……可是他说要把您当王妃的。”

    “也许是吧。但是我的一辈子就要像蛛丝一样,垂在他这句话之下了。”

    溶月悚然惊觉。

    凤栖不是悲观。把自己的一生悬垂于男人可能有、可能无的爱宠之下,若有一天色衰爱弛,男人移情别恋,她就真正只能是两国反目的夹缝里的奴隶了。

    “奴愿意去!”溶月说。

    但紧跟着又问:“可是忻州城那么大,你们有没有约了在哪儿见呢?”

    “当归,熟地。”凤栖说,“那小贼拿假乌头丸骗我,但也留了个讯息给我:他会归回熟稔的地方应该就是我们之前在忻州住的那间客栈了正好是在温凌没有攻陷的地方。”

    第 107 章

    忻州城的巷战也没有打几天。

    增援的人太少, 能作战的百姓大多也很绝望,开始的几场胜仗犹可,后来靺鞨军反应过来, 加强了夜里的巡逻, 白天则一点点往内城进逼,挨家挨户地搜索,遇上可疑的就杀戮, 杀得血流成河, 却也避免了全民皆兵的风险。

    老百姓到底没有经过专业的训练,面对悬在屠刀下的风险, 恐惧战胜了求胜的欲望, 还是选择了躺倒挨捶,很快就没几个愿意配合常胜军精锐来打巷战的了。

    乔都管排出一百文钱,打发了陪夜的歌伎,神清气爽地把高云桐招来:“高兄弟,如今情势你看见了,忻州像扶不起的阿斗,我们也仁至义尽了。接下来还要全身而退毕竟不值得为了区区将败之城, 送掉我们二百人的性命。”

    高云桐并不迂腐,当然也知道忻州的积弊是长久的,如今大敌压境,无力回天。但这段日子学到了不少, 也有收获。

    他问:“如今大半座城都是靺鞨的,还在层层地往里逼,如何才能全身而退呢?”

    乔都管说:“我们带来了火药, 用桐油罐装着,给靺鞨军的主力设一个埋伏, 等人一多,把拉得长长的引线点燃,桐油罐子会炸开,火星儿会溅得到处都是,威力其实也算不上大,但是靺鞨人大概是没有见过这玩意儿,火喷到哪儿燃到哪儿,架势能够唬人。咱们趁机从咱们还能控制得了的西城门冲出去,回并州找郭大帅。”

    高云桐点点头:“好法子。但是有一笔钱就到不了手了。”

    乔都管果然注目过来:“哪笔钱?”

    高云桐说:“晋王开下的救他家小郡主的赏格,我可挺心热的。”

    乔都管撮牙花子想了想说:“晋王要救女儿,赏格确实开得够高,但是冲击冀王的中军营,风险实在是太大了。”

    高云桐说:“前几日冀王在哪里?”

    乔都管一愣:“当然是在忻州指挥剿灭我们。你不是在高塔上还看见他的身影么?”

    高云桐说:“不错,他肯定会在城内指挥,作战的主力也在城里;城外驻扎的中军营虽然会有留守的人马,但主力会在哪儿呢?”

    乔都管又撮牙花子,好像在权衡值不值得为一大笔赏格冒这个险。

    高云桐说:“中军营的位置不曾变动,但其间营盘的分布、岗哨的安排、巡逻的安排肯定会有不同的,这是我们最大的风险。不过,说不定会有人来帮忙。”

    “谁呢?”

    高云桐其实没有把握,但脸上表现得乐观而笃定:“我有安插在靺鞨军里的一个斥候。他跟我约定了地方,只要有机会,就把消息传递给我。”

    乔都管笑道:“你那斥候也太灵了。他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进城把消息传递给你,又怎么知道到哪里传递给你?”

    高云桐笑道:“那就靠‘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正说着,外面来报,靺鞨的军队又突破了城中设置的藩篱,闯进了一座新的街坊,正在里面烧杀掳掠,大肆洗劫,遇到觉得可疑的人,不是拷打就是虐杀,街坊中一片哀嚎。

    乔都管见高云桐面露不忍之色,笑道:“你要是做军久了,就不会老有这种恻隐之心了。两兵交战,这是常事。你看现在靺鞨兵杀人如麻,其实北卢立国时不杀人?你们南梁立国时不杀人?马上安国之后,再假惺惺爱民惜民一阵;等到自顾不暇了,你以为哪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将相还想老百姓的死活?”

    高云桐色变,好一会儿方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乔都管摆摆手:“这就是命。哎,你刚刚说递消息的事儿,说得有点玄乎。说真的啊,你要真有确切的敌情,我倒愿意为晋王的赏金冒一冒险。野外空阔,实在不对劲,放马逃跑也来得及,值得。”

    高云桐说:“我这会儿就去等消息。”说了个地址。

    这可是吹牛在外了。

    他看见乔都管微微地笑着,带着三分关心,也带着三分揶揄对他说:“去吧,可千万小心,那些客栈是盘查最多的地方,你说的地方恰好在今日靺鞨军推进的交界处,风险大得很呀。要是你那斥候朋友没有消息递过来,你赶紧全身而退,我这里有法子带咱们大家平平安安地出去。”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高云桐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有把握,然后对乔都管拱了拱手,“这段日子,多谢乔都管的栽培。若高某能无虞地回来,还要并肩作战呢。”

    “等等”乔都管又撮牙花子,好一会儿垂头笑道,“那个你有准备的吧?”

    高云桐摊开掌心,手心是一颗乌漆漆的丸子:“我在并州大营时,带出乌头丸了,下肚一小会儿即无法说话,辗转一刻钟内会吐血而亡。”

    乔都管点点头,只说:“辛苦了。”

    高云桐几乎是怀着执念,花了半天工夫,悄悄从人少的小路穿越两座坊间,来到了他们刚到忻州时住的那间客栈。

    客栈隔两条窄街,就是靺鞨军正在屠杀的“战场”。客栈的掌柜和小二早不知逃到哪里去了,里面的住客大多也逃跑了,逃不掉的走投无路,躲在角落里等死。

    高云桐捡了店小二的短衫和围兜穿上,挽起袖子,然后走进他们曾经住过的小合院。

    屋门锁着,里面虽然狼藉但也不曾被抢掠。

    他砸开门锁,走进凤栖住的屋子。一切如常,桌椅上一层薄灰,她睡过的靛蓝色土布铺盖好像还隐留着她身上的芬芳,但用力呼吸,却好像什么气味都闻不到了。

    高云桐使劲压下心中的伤怀与思念,决意全神贯注准备接下来的苦战如果得不到温凌中军营的讯息,他要怎么说服乔都管呢?

    此刻顾不得太多,先要编一套话,能圆满地骗过乔都管,让他以为真的有中军营的消息也行。哪怕到时候乔都管看出不对劲了,他至少已经跟着大队的军伍冲到了中军,离救出凤栖就更多了一分希望。

    他凭着记忆,在桌面的灰尘上圈圈画画,试图完善许久之前到温凌军中所见的布局。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阵喧嚷,接着是市民的哭喊声:“藩篱破了!靺鞨人冲进来了!”

    纷乱的脚步声,紧跟着是纷乱的马蹄声,窄窄的街巷似乎被人马充斥了。

    有人在马上用靺鞨语喊着:“男丁杀!女人不反抗的,就捆在路边!”

    民人的尖叫声愈发响起来,地狱之门打开了。

    街巷是第一拨,接着是闯入宅子的靺鞨兵,大约也是杀男丁而捆缚女子,凄厉的哭声传得老远,偶尔夹杂着婴啼和母亲的求告:“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子,我什么都答应你……”

    高云桐浑身发抖,几次想冲出去,然而知道以一己之力对抗,是徒增杀戮。

    但就这样龟缩着,又似乎没有意义。

    杀戮也要时间,暮色很快就降临了。

    他运气不错,没有立刻被找出来。

    杀累了的靺鞨士兵说说笑笑,开始在街道上劈砍掠来的木头桌椅橱柜,然后点燃篝火,团团围坐,开始做饭。掠来的女子中最驯服的一些,被解开绳索,帮着洗刷、添火、盛饭盛汤,然后,做试毒的第一人,再然后,被靺鞨士兵们搂在怀里,大约被捏摸猥.亵免不了,所以一个个又开始低泣起来。

    有当将官的用靺鞨语喊:“记得大王的军令!忻州彻底清理之前,不许歇宿女人!就剩最后十座街坊了!两天,最多两天!忻州的大姑娘小媳妇,就都是你们的!”

    后一半内容,让刚刚肃静下来的靺鞨士兵又欢呼起来。

    过了一会儿,那个将官又在喊:“遇到郎中、药铺和客栈的人不要杀,留下备问话。”

    高云桐眼睛一闪,捏了捏拳头。

    溶月捏着军医写的方子,在一群被抓来的郎中、药铺伙计中问询:“我们家娘子就是吃的这个验方,一味药都不能少呢。”

    几个郎中和伙计虽然战战兢兢,还是摇着头说:“其他药基本都有,这个‘马角’实在是没有听说过,店铺里当然也没有。”

    溶月没什么应答的机变,但执拗地反复说:“不行,一味药都不能少呢。”

    带她来的将官皱着眉头问:“这方子是治啥病的呀?是常见方子吗?”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郎中说:“当归、熟地是补益气血的常用药,穿山甲解热败毒,茴香和胃理气,防风胜湿止痛,使君子消积健脾,也都是常见药,用山泉水做药引也不难寻。大约是哪位军爷跌打损伤,气郁亏虚,湿邪外侵?”

    这些中原地方的医药理论,靺鞨的将官一窍不通,只听起来觉得没啥问题:这方子是那挨了揍的王妃用的,好像妇道人家用补益气血的药没毛病,挨揍之后用解热止痛的药也没毛病,挨揍之后心情不好天天哭,需要理气化郁,应该也没毛病。

    “但是……”那老郎中继续说,“乌头有大毒,虽可散寒止痛,但小病不应用此猛药。至于‘马角’,老儿行医二十多年了,真正没有听说过。”

    另一边被捆着等候问话的是客栈、酒馆等地方没来得及跑的小二和伙计,一个个瑟瑟发抖中,突然其间有一个人扬声道:“不对,乌头虽有毒,但先漂过,再用甘草、黑豆煎汤浸煮后烘干,毒性十不余一,且是治疗跌打损伤、淤肿疼痛的良药。”

    靺鞨将官问那老郎中:“是这样?”

    老郎中有点不高兴,但看那小伙计正看过来,眼睛里若有机锋,此刻生死攸关,犯不着为争是论非的害人害己,也就顺着道:“那倒是,只是得注明是‘制草乌’才行。”

    那发声的“店小二”又说:“马角确实没听说过,但是,会不会是‘马蹄’之误?”

    他解释说:“马脚,可能是指‘马蹄’,因为马蹄与马脚是一个意思嘛;估计又是谐音记错成马角,以讹传讹,就成了方子里的‘马角’。”

    老郎中说:“那倒有道理,马蹄药食同源,消淤解毒,亦可配伍这张方子。”

    靺鞨将官望向那“店小二”:“哟呵,你还懂药理?”

    “店小二”赔笑道:“原来想当个悬壶济世的郎中来着,哪晓得运气不好,师傅嫌我懒散,逐出师门,只学了个半吊子,比不上老先生。”

    老郎中觉得心里妥帖了点,点点头说:“小伙子说得不错。这些药,生药铺子应该都有。”

    溶月亦说:“咦,这不是我住店时的高小二吗?我家娘子的东西你有没有偷偷典卖?”

    “高小二”赔笑道:“小人如何敢!”

    “我家娘子的东西都还在?”

    “都在。”他说,“只是这一阵兵荒马乱的,一笼统都塞在若干个箱子里收贮了,打算各个客人若有回来取的,再找也不迟,不然迟早是砍了当柴烧。”

    他吸了口气:“但是箱子摞箱子,全混在一起了,只怕不好找。”

    溶月觉得这小贼演技真是不错,心里的慌乱也没了:“那可糟了,我家娘子的东西可等着要呢!”

    那将官不耐烦起来:“能收着就能找。那边药店的人给找药去,这边你陪小娘子找东西去。”

    “店小二”赔着笑仰头问:“军爷,小人也不敢讨赏,能留条活命么?”

    那靺鞨将官又好气又好笑,一鞭子抽过来:“乖乖伺候好找东西,就让你活命!”

    第 108 章

    溶月跟着一身短打的高云桐进到客栈里头, 陪着她来的那名将官身上鳞甲摩擦得刷刷地响,也跟进来。

    两个人只能以目示意,但太多眉来眼去也不行。

    到了屋里, 高云桐哼哧哼哧搬下一个箱子, 打开,忖度了片刻,先拎出一个包袱皮:“这是你们家娘子的么?”

    溶月看了一眼:“不是。”

    高云桐接着拎出一件绣花裹肚, 问:“这件呢?”

    他背着人, 溶月面对着他,看见他眨了眨眼, 突然明白过来, 柳眉倒竖说:“哎呀!这东西是你这腌臜的手能碰的?!看也不许你看呢!”

    一把夺过来,然后把高云桐连着其他人一齐往外推,生气地说:“都出去,娘子家的衣衫用品,男人家觑着眼儿瞧什么?没羞没臊的!……”

    跟着来的人大约也明白了:大概是王妃的内衣,给外人看了实在不合适。这还是内衣,说不定下面还有其他更羞于见人的东西, 自己还是别杵在这儿要知,冀王的醋缸子在王妃这里已经打翻过若干回了,犯不着往醋里浸。

    所以个个赶紧地退出去,让溶月自己慢慢找。

    溶月一个人在里面翻了一阵, 又开始喊:“哎,那个高小二,进来一下, 这箱子死沉死沉的,快帮我搬下来。”

    高云桐闻言进去, 而随着来的那帮靺鞨士兵们,看别人都在燃篝火吃饭,而自己还得办这些无趣、无意义的闲杂差,办差也就罢了,更不愿意累了半天还得去协助搬那沉重的箱子。于是,个个退了一步,摘了铁盔散热,很是不耐烦地在外面等候,再想不到溶月这憨憨与面前这个畏怯的店小二居然也能捣出鬼来。

    溶月在屋里一声高一声低。

    高声是:“慢着些慢着些,这里说不定有我们娘子的琵琶!这可是大王特为要我来找的,弄坏了当心你的小命!”

    低声是:“嘿,你还真在‘熟地’等消息啊!”

    高云桐也一声高一声低。

    高声是:“晓得了,死沉死沉的,我搬也费力气啊。”

    低声是:“郡主她怎么样了?”

    溶月说:“被打得好惨。”

    高云桐愣了片刻,溶月见他垂眸不说话,下颌骨绷得紧紧的,扭头又搬了一个箱子下来。

    即便是粗枝大叶的溶月,也看得出他眼睛里愤怒和心疼溢于言表。

    他只沉沉闷闷地做事,打开了好几个箱子,高声说:“这把琵琶不是?”

    低声说:“惨到什么程度?能行走么?”

    溶月高声说:“你瞎了?这明明是柳琴!”

    低声说:“皮肉伤,不妨碍行走。但是也够娘子受的,从来就没受过这样的罪!”

    高云桐压抑着嗓音:“我知道!”

    闷闷地打开又一个箱子,深吸了口气,平静自己的心情。

    溶月依稀觉得这情景好像当年官家和晋王争相喜欢何娘子一样。

    据府中的老女使说:当时还没登基的官家和九大王就像着了魔一样,争相送缠头给何娘子,被先帝和先贵妃骂得狗血淋头也不在乎,被群臣弹劾也不在乎,为何娘子的一颦一笑而神魂颠倒。可惜,人家都说“表子无情”,何娘子不知是故意吊着他们俩的胃口,还是真的流水无情,从来未加辞色。

    后来,聪明识时务的官家及时抽身,成了太子;疯魔走不出来的九大王为了红颜触忤了先帝,失去继承皇位的资格不说,还被赶到晋地就藩,落了个不被待见的下场。

    她还在发呆想这些听说来的往事,高云桐用指节轻轻敲敲她胳膊,问她:“喂,问你两次了,除了那张药方,郡主还给我递了什么话没有?”

    “药方就是药方,有什么话?”溶月说。

    高云桐低声说:“我让她记得递消息‘当归熟地’,她说‘使君子’‘茴香’(回乡),盼‘乌头’‘马角’终相救。”

    溶月听得嘴直抽抽这两个人打哑谜真是绝了。

    高云桐又说:“‘穿山甲’的意思应该穿越中军营边的群山,‘山泉为引’应该是指从山泉处突破,‘防风’是需防止走漏风声。这些消息离了解温凌中军布置还是远远不够的,她又说‘防风’,势必还有消息要用另一种方式传给我。她和你嘱咐了什么没有?”

    溶月瞠目半晌,这时才点点头说:“她教了我一首词。”

    外面不耐烦地声音传来:“找好了没?”

    溶月一哆嗦,但很快对外面嚷:“兵荒马乱的,东西都瞎堆在一起,找到现在还是些衣服但是衣服,娘子也要的。”

    天天穿被打裂了口子的衫裙和褙子,真是狼狈呢!

    高云桐已经找出了绒布袋子装着的琵琶,对溶月示意。

    溶月眼角余光果然正看见随着她来的那个将官狐疑地探头进来,似在打量她在做什么。

    溶月接过琵琶,笑道:“是的,是的!但这里是不是磕坏了?”

    高云桐说:“你调音试试看。”

    溶月硬着头皮,把琵琶从袋子里拿出来,学着凤栖以往的模样调了调弦,拨了几下也不知成调不成调。

    高云桐凑趣般说:“这声音真清亮!”

    溶月脸都热了,又不得不说:“我配曲子试试音。”

    心里祈祷:主子,以后派我什么差使,都不要派我弹琴吟唱这种……

    咽了半天口水,才老了老面皮,下定决心,勉强拨了个《高阳台》的前奏,后面不会,就乱拨一气反正琵琶排音总是好听的。

    关键是词,她先瞎哼哼了一阵,过了前奏实在不能再等了,于是装作像兴致上来了一样,带哼带吟,低低唱诵道:

    “照野旌旗,山重地低,东风渐绿草木。

    西风残马,隔栏泉音空诉。

    高楼浮云今何处,风卷地,百草折覆。

    有歌姬,叠鼓二刻,望断来路。

    萋萋茂林多烟柳,盼归燕北来,梧桐春树。

    登临庾楼,黎明相望三途。

    折转雁道付新曲,天涯游、水脉萧疏。

    向三更,铁衣寒透,窄径难步。”

    好容易唱完,高云桐说:“好词!好曲!”鼓起掌来。

    溶月脸红得滴血似的,故作不屑:“哼,咱们大王听了好几遍呢,也说好还需得你这小人来夸赞?”

    那个有些狐疑的将官,听说温凌也听了好几遍,加之他自己是实在听不出什么,于是头又缩回去了。

    高云桐低声说:“我懂她的意思了。接下来,我们要尽力弄两匹马。一会儿靺鞨人离开往南去,就打马往西城门走,我应该有机会带你离开。”

    溶月真正紧张得直咽唾沫:“可是……可是他是专门来督着我找娘子的东西的……”

    高云桐说:“他的打扮,是冀王的亲卫,地位不低。没事的时候,过来陪你找王妃的东西,盯着你;真的有事了,保护冀王才是他的第一任务,必然有这样疏忽的片刻。你别怕,抓紧这一瞬间就好。”

    他像真的一样,帮溶月把凤栖的一件件东西都打在包袱里。

    溶月亦把东西送到外面,让马匹得空时送到王妃那里。唯有琵琶,她亲自背着。

    她虽有心理准备,却不知道那个“时机”什么时候来。

    可虽有准备,那个“时机”来了,还是吓得愣住了好一会儿。

    南城的位置,大概在温凌巡逻的路线上,突然一声惊雷般的巨响,而后是漫天的烟,再接着是黄昏夜色里燃起的火光。喧嚣的声音从那里远远地传来。

    温凌的亲卫脸色大变,一声“快去保护大王!”

    顾不上溶月一个丫鬟,一声唿哨,率队上马,往南城方向而去。

    还有两个人大概是留下看守溶月的,还在望着路上扬起的烟尘发呆。

    高云桐手速很快,突然间暴起,箱笼间抽出的匕首飞快地割断了离他最近的那个人的咽喉。另一个扭头方见,慌乱拔刀,披甲却没有戴盔,动作慢了一拍。

    高云桐已经从手中尸体上摘弓引箭,箭镞直直插入对面那士兵的颅骨,他来不及喊一声就倒地而亡。

    溶月吓得想尖叫都没叫出声。

    高云桐对她努努嘴:“他们俩的马在那儿。快,上马,往西门走。”

    他已经顾不上等她慢慢从惊惶中缓过神儿来,而是自顾自解了马,一匹的缰绳递给溶月,一匹自己套好,拿着敌人的刀与弓箭,打马往西飞奔。

    那些被押在路边的忻州民众,像看到了天神一样,自动地给他让开了一条路。

    溶月也回神了,此刻不容犹豫,赶紧踩马镫上马,一旁的人也好心扶了她一把,说:“娘子,你们是来救忻州的啊!”

    溶月突然觉得想哭,咬着嘴唇漫漶点点头,看着高云桐在马背上的身影,用起凤栖教她的骑马诀窍,也跟了上去。

    路上也有靺鞨的兵勇,但高云桐他俩骑着靺鞨的披甲战马,靺鞨士兵或是未想到要拦截,或是想到了也无法拦截着飞驰的战马,只能眼睁睁看他们俩离开,跨过城中藩篱,熟悉地消失在巷道里。

    第 109 章

    西城那里, 是乔都管带着二百人聚集的地方。他们找了一处马市,打扮成马贩的模样,而斗篷下俱是皮甲, 可抵挡斜射漫射的箭镞, 也很轻便。

    这群马贩子分头藏在马市各个角落里。乔都管见高云桐来了,后面还带着一个歪歪斜斜骑着马的女子,不由挑了挑眉。

    等高云桐下马, 乔都管对他点点手。

    高云桐跟着他进到里面一间给马贩暂息的屋子里。

    乔都管说:“这个娘子是?”

    高云桐说:“晋王家郡主的贴身丫鬟。”

    “怎么能跑出来的?”

    高云桐抿嘴笑了笑:“这位郡主, 是聪明绝顶的女子。”

    乔都管点点头:“想必这就是你说的在冀王军中安插的‘斥候’了。那么,打探出了什么消息?”

    高云桐先问道:“冀王温凌带主力在忻州城里, 刚刚一场火攻, 是都管的手笔吧?”

    见他点头,才笑了笑说:“温凌带领的靺鞨军虽然强悍,但有两大薄弱:一是不擅水战,二是不懂火器。城里以火,城外可以用水。”

    他用脚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弯弯曲曲画了几条山脉,又画了一处流水,捡了几个石子摆在各处。

    “奔出西门, 四人一组,一人执矛在前,两人挽弓在侧,一人断后。西城郊外刚遭火攻, 壕沟未修,士气也不足,二百人气势不可当。然后分三组绕到这里的靺鞨中军营盘。”他边比划边说, “西山有栅栏;但西北正是山泉春汛,靺鞨人不大敢在那里扎营, 是条通路;北边是营伎所居,也没有设重兵,反而可能是最疏漏的地方。”

    想了想又说:“巡逻用的梆子和鼓,是两刻钟响一回;三更夜最寒,是两轮换班交接的时候,应该也是巡逻最疲惫不堪的时候。所以,就是三更,守候到三更的点儿,直接冲营。”

    “慢来慢来!”乔都管说,“那小娘子看着楞楞的,不是机敏强识的模样,竟能把这一条条军机跟你说得这么清楚?我要考考她。”

    看来,还是不信任高云桐也是个实战操练过的高手,不容易轻易糊弄。

    但高云桐很笃定:“可以,叫她进来。她叫溶月。”

    乔都管叫了心急如焚的溶月进来,笑眯眯问:“你只管放心我,我和高公子是一起的,这次就是打算来救晋王家的郡主的,晋王于我们有厚恩,我们当然也要忠人之事。”

    但很快转折:“不过,你也晓得,在千军万马中救人可不容易!虽然是夜晚偷袭,也不能稍出一点差池。你把冀王中军营的情景再说一遍给我听。”

    努努嘴指了指地上高云桐用脚画出来的地图:“对着图讲也可以。”

    溶月看了看图,期期艾艾说:“这……这不是冀王驻扎的地方嘛?看,这个是北山,这个西边栅栏,这个是冀王的帷幄……”

    乔都管不说话,只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溶月却说不出什么了,求助地看了看高云桐。

    高云桐对她提示说:“那张药方,和那首《高阳台》。”

    这两个,溶月已经被凤栖训练得非常娴熟了,立刻把药方和《高阳台》都说了一遍。

    高云桐对乔都管说:“这也是聪明之处,这小丫鬟只知道药方和这首词,其他一概不知。即便被靺鞨拷问,也说不出要紧的信息来。”

    “那,这又是什么意思呢?”乔都管皱着眉头,“说实话,我也读不懂。”

    “第一句很明显,是温凌驻军之地是山谷里。后几句就要琢磨。”高云桐重新用脚尖在地面上画了几根线,几个圈,然后仔细问溶月,“是不是东边路口营帐排设较密?”

    溶月能看出他画的图是温凌驻扎的谷地的地图,她日常时不时要出营帐给凤栖打水、洗衣,虽然无心关注温凌的布兵,但被凤栖问了几回话,脑子里琢磨过,印象总归是有的,顿时点点头说:“对。东边靠官路,设的营帐特别多。”

    “是的。草木皆兵东风渐绿草木。”高云桐莫名其妙说了一句溶月听不懂的。

    溶月只好问:“你是不是也去过啊?”

    但乔都管这句是明白的:像个谜语,告诉说东边这里皆为布兵。

    高云桐漫漶点点头,回忆着他曾经到温凌营中做来使时经过的地貌,但布兵设营自然早就变化过了。他想着溶月所吟的“西风残马,隔栏泉音空诉”那句,深思熟虑后又问:“被杀害的马靖先当时所囚的位置是营地之西吧?那里应该背靠山?纳囚之处,需设栅栏,也是较为封闭的,但不远处就是山泉。”

    溶月又点点头:“对对!冀王带我们娘子去看过一回马刺史,还当着娘子的面杀人,就是在西边,周围全是栅栏围着。泉水在西北,我去给娘子洗过衣服。”

    高云桐捡了根树枝,在几根线条、几个圆圈中间画画、擦擦,擦擦、画画,对乔都管说:“你看,是不是西北是缓坡,而且有山泉?这段日子,春潮在暴涨?”他眯了眯眼睛,笑得笃然。

    溶月瞪大了眼,佩服得五体投地:“对对!你怎么都知道?是娘子的词里写到的么?我怎么一句都没读出来?”

    “‘高楼浮云’这句是把‘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化用在诗中,告诉我泉水涨潮是在西北方向。温凌虽然通晓汉语,也读过些汉人的书,但还没通晓到史书典籍均成腹笥的程度。”高云桐说,“小郡主虽然冒险,但不是瞎冒险。”

    他又开始蹲在地上画起来,凝神而静气,旁若无人。

    画了好一会儿,他站起身说:“溶月小娘子日常是在山泉边,那里的靺鞨人是不是很少?驻扎的也不是劲旅?”

    溶月只有点头的份儿,觉得老话说“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真是诚不我欺!

    高云桐分析:“靺鞨人善于骑马、射箭,攻城的能耐也锻炼出来了,但水性一般,所以大概率西北方向水流湍急的山泉是他们不愿靠得太近的,免得遇到山洪。”

    “嗯!一点没错!靺鞨人水性不好,踩着青苔打滑都怕掉水里去其实那水也才过腿弯。”溶月说,“那里哨兵当然有的,但更多是民夫的帐篷,三五人挤一起住,辛苦得很。”

    “营伎住在北边些,对不对?”

    溶月连连点头。她心里想:啊,又是哪一句呢?这些读书人打起哑谜来真真为难死人!

    乔都管笑道:“必然是‘风卷地,百草折覆’化用‘北风卷地白草折’了,倒似谜语中的‘漏字格’。‘叠鼓二刻’‘向三更,铁衣寒透’,大约就是你刚刚提到的巡防的规律了?”

    溶月连连点头:“对的!我家娘子也发现了巡防是二刻一巡,环中军一遍、四周一遍;三更是两轮换班交接的时候,是个极好的空档。我们娘子所居的营帐外,十五步才有一处巡防的哨位。”

    当然,词作中还有“梧桐春树”,还有“庾楼相望”,这些典故的意思,只有高云桐心里明白,只是珍藏着,不必这会儿说给大家听。

    乔都管听得很认真,而后绕室许久,方才把手中佩刀抽出一半,咬牙笑道:“好!搏一把!”

    温凌带着大军前往忻州清理藏匿的援军,溶月被带到城里为凤栖“找药”。留下凤栖在寂静的营帐里默默地倚门站着,看着很是平静,心里却是惊涛骇浪。

    门口有人守着,随着夜色凝重,星斗行到半空里,守卫打了个哈欠,劝她说:“王妃,进去休息吧,冷。”

    凤栖摇摇头:“我等溶月,我等大王。”

    这话她已经车轱辘般说了好些遍了,守卫有些不耐烦,只能再和她解释再一遍:“王妃,大王今夜要拔除并州乱军,八成不会回来了;溶月也去了忻州城,这会儿不回来,估计也不回来了。您早点去睡吧,明天大王会回来的,溶月也会回来的。”

    凤栖泪汪汪一般,摇摇头:“我一个人害怕,我要等大王回来。”

    守卫深吸了一口气,心道:现在知道男人重要了?以前就知道跟大王瞎作……

    又累又困,也懒得理她了,又想:爱等你等吧,反正你白天没事可以睡觉,我等换班了要赶紧休息去了,天天吃不饱睡不饱,得抓紧一切机会休息。

    斗转星移,就快要到三更了。

    凤栖不知道自己的等候是否是个笑话,但那一丝游念就是支撑着自己:这是最好的机会,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高云桐你到底来不来?

    她听见远处的马蹄声,心里一跳,但不言声,放下门帘,虚掩着门,假装去睡,耳朵却竖起来,听着马蹄何来。

    马蹄声从东边辕门而来,凤栖失望了,敢从正门进来,肯定不是突袭的奇兵。

    背倚着帐篷的竹编支架,她觉得鼻子酸酸的,身上一阵一阵寒意,不由裹上了厚缯的披帛。

    马蹄声渐近,能直入中军的,估计不是温凌的亲信,就是重要的信使。

    果然,听见马上的人用靺鞨语在喊:“圣旨!二大王在不在?”

    马上有人迎上去回复:“大王今日在忻州城里作战。是急旨么?要不要到忻州寻大王回来?”

    那传圣旨的信使说:“不那么急,明儿再传旨就是。二大王能慢慢攻下晋地正是大汗所望呢,这样两路分兵,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不怕南梁不纳降幡!”

    马蹄声变作脚步声,大约去休息了。

    凤栖心一跳。

    说的这温凌的兄弟大概率就是四大王幹不思了,兵分两路,靺鞨大汗想干嘛?

    又想:让温凌啃晋地这块硬骨头,那么另一路会去哪里?

    背上愈发寒浸浸的。

    凤栖不由又去屏风上扯下了斗篷,把自己裹了起来。执拗地继续等待。

    第 110 章

    三更的金柝声响起, 门外一阵换岗的脚步声,乱了一阵以后,夜的寂静越发沉淀下来, 渐渐可以听见虫鸣和帐篷里的鼾声。

    凤栖执拗地站在门边, 隔着门帘期盼着。每一秒都流逝得极慢,心跳声被放得很大,紧张得呼吸都浅浅的。

    她一头期盼, 一头也自我劝慰:他若是不来, 也不好怪他,一切都像在两座高阁之间“走软索”(即类似于今天走钢丝绳)一般, 任意一个环节的不慎, 或者任意一句话叫人不敢信任,都难以成就今日的营救。他再有勇气,也不应该意气用事。

    这度秒如年的心跳声里,她突然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点杂音:像裹着稻草的马蹄轻轻越过溪流,似有又似无,只是营地里的虫鸣声由远及近地停了下来。

    她拎好鞋跟,裹好斗篷, 悄悄揭开一角门帘,推开一点门缝。

    换班的守卫还在打着哈欠从篝火边慢慢过来。巡防的士卒步履缓慢,正绕在东面辕门附近。寂静的营地里传出士兵们的鼾声。

    远处几条黑影鬼魅一样,幢幢的, 似有似无。

    突然,几点流星一样的光从那魅影那里飞溅出来,砸落到营帐上, 顿时燃起熊熊的火。

    而魅影实际是急遽前进的,包着稻草的马蹄声也清晰了。

    睡梦中的士兵尚未反应过来, 巡防的人惊讶得敲起手中的金柝,而守卫凤栖营帐的士兵赶紧握住手中的兵器冲了过来

    一匹匹黢黑的战马却抢先掠过中军的数座营帐。

    凤栖猛地推开门,黑色斗篷里伸出鹅黄色褙子的袖,舞了舞:“这里!”

    马匹飞驰成几路队伍,其中一支朝她而来,速度稍有减慢。她看见其中有一匹马上没有骑手,而旁边一人,“吁”了一声喝马。他风帽裹着头脸,却有一双熟悉的明亮的眼睛。

    她毫无畏惧,毫无犹豫,在马匹停顿的片刻,伸手抓马嚼,起腿蹬马镫,飞身上马握住缰绳,虽然没有马鞭,但双腿一夹马腹,马儿立刻明白背上亦是一名骑手。

    前马继续奔驰,她的马也跟着奔驰起来。

    其他几队射出荧荧的火箭,箭上有易燃的火油,很快又点燃了几座毫无防备的毛毡帐篷。

    营帐燃烧的火光变得亮起来,忙着扑火的靺鞨士兵无暇顾及从天而降的援兵;即便想要顾及,马上的人居高临下,巡防的士兵一时也无还手之力。

    但凤栖遽然发现东辕门那边黑幢幢的影子也在起伏簸动,马蹄声清脆,由远及近。

    “那边!是不是你的人?”她问。

    “不是。”

    东辕门来的队伍渐渐看清了轮廓。

    而后,温凌洪钟似的声音响起来:“别乱!围住他们!”

    东边那些黑幢幢的影子起起伏伏,开始向两边包抄。浮图铁甲摩擦时发出锵锵的声音,马蹄“嘚嘚”由远而近,又裹往两翼。

    凤栖有些慌乱,扭头说:“从来路走!”

    也只有这样一个法子。但阵势已经有点乱了。

    常胜军经验尚算丰富,很快拨转马头,朝西北、北两个薄弱的方向冲击过去。

    主将的归来,让一时慌乱的靺鞨士兵也渐渐平静了。营地里响起刀剑碰击的刺耳声响,不时也有人落马。

    乔都管在最前面,喊:“赶紧走!不要恋战!赶紧走!”

    他领的众人纷纷提马驰骋奔逃,完全不顾要救的人了。

    唯有高云桐向斜后方看了看凤栖:她到底还不如骑兵娴熟,圈马慢了几拍,人也有些摇晃不稳。此刻看去,眼睛睁得极大,里面盈盈的泪光。

    “别急。”高云桐勒了勒马缰,“我等你。”

    因高云桐这句话,凤栖心情平静了一点点。

    此刻顾不上太多,努力圈正马头,望了望星空找准了西北的方向。

    见她准备好了,高云桐一拎马缰:“走。”

    她跟着拎马奔驰。

    刚刚乔都管的人已经开了道,一路上火光熊熊,尸体横斜,马匹不小心会趔趄,但敢于阻拦的人没有。

    凤栖听得见身后的马蹄声渐渐逼近了,不敢稍有懈怠,只管跟着一路往前。

    西北是个缓坡,但山势绵延,岔道很多,似乎总看不到下山的路。马匹的步子开始吃力,暴涨的溪流濡湿了两岸的泥滩,驰骋也愈发踉跄。已经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只见东边微微露出一点鱼肚白,但西北方向仍是一片暗沉沉的漆黑。

    “等一等。”高云桐突然勒马说。

    “怎么了?”凤栖正是骑马骑得天昏地暗分不清方向。

    高云桐说:“这里岔路多。我先隐隐看见乔都管他们的马队的,绕了几个弯,看不见了。”

    面前是一条窄道,只容一匹马通过,但地上设了铁蒺藜,应该是靺鞨人布下的防御。

    “怎么了?过不去了?”看不清路,凤栖不由有些慌,马匹靠近了他的,“怎么办?”

    高云桐说:“你盯着他们的追兵,我试试能不能拆掉铁蒺藜。”

    下马用刀撬地上荆棘丛般的铁蒺藜,手很快被铁丝扎出了若干口子,血流了出来。

    但凤栖更担心的是追兵。她耳力好,很快就慌了:“我听见马蹄声了!”

    高云桐一边安慰她“别急”,一边皱紧了眉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而手越发变得血淋淋的。

    凤栖扭头往后看,东方一片鱼肚白,恰成了山下升起的黑幢幢影子的背景,马蹄踩过泥泞的溪岸,泥点子四溅。

    “嘉树!硬过吧!不能等了!”

    她的话刚刚说完,一支羽箭从她耳边飞过,唬得她的惊叫随着一阵寒冷的东风一起咽了下去。

    山下道路上,不足百步的距离,她看见挽弓的那个影子:铁黑盔、铁黑甲,深灰色的绒斗篷,兜鍪护着额和脸颊,顿项遮着脖子和下颌,露出的那半张白皙面孔杀气腾腾。

    凤栖不由自主地揪紧了缰绳,而她的马也像是明白态势一样,不由地后退了两步。

    而对面的温凌立刻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箭镞直指向她的脸:“你敢动半步试试!”声音沉得宛如砸在地上的礌石。

    凤栖在羽箭的射程之内,她看得出温凌的蓬勃怒意,和平常那种迁怒发脾气的恼怒完全不一样他这支箭,真的会射穿她的身体而不会有丝毫犹豫。

    事到临头,凤栖反而看开了、平静了。

    逃跑看来渺茫,那么先拖他片刻,看能不能给高云桐找个逃跑的罅隙,然后就死在温凌的箭下也算得了个痛快。

    她冲着温凌微微一笑:“大王要杀我了?”

    温凌溢着杀气的双眸微微一弯,冷笑声从顿项铁甲中硬邦邦地传出来:“你还真以为我不会杀你?凤栖,你一回又一回地试探我的底线,大概就是以为我不会对你下杀手?”

    他想着翠灵,想着其他死在他手里的女子,觉得凤栖真是天真得可以!愚蠢得可以!

    凤栖一声娇笑,圈过马背对着他的箭镞,紧张得发抖也不能让他看出端倪:“杀吧。我早不想活了。”

    拎马慢行了两步,眼睛直直地看着还呆立在铁蒺藜旁的高云桐,示意他赶紧从铁蒺藜的缝隙里逃出去,说不定一时不会引起温凌的注意。

    然而一支羽箭擦着她的胳膊飞过去,锋利的箭镞割开了她的斗篷和衣衫,她不由自主身体一仄,胳膊过电般一痛,然后顿时就湿淋淋的,流血时好像没有想象中疼。但她的马惊惶了,原地转了一圈半,才稳住,喷着响鼻。

    “亭卿!”铁蒺藜那端那个人喊她,就喊了她的小字,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打听到的,也不知道这会儿喊是什么意思。

    凤栖觉得他不抓住这样白驹过隙般的宝贵机会,反而暴露自己,简直是傻透了。

    她瞪了高云桐一眼,然后猛地扭头睥睨地望着温凌,厉声喊:“你杀啊!我等着呢!”

    温凌冷笑着:“我的凤栖啊,我看是前面几次打轻了,才叫你有了可以在我面前恣意妄为的错觉。”

    他慢悠悠地勒着马缰,让马小步地往前逼了过来:“我会成全你‘不想活’的心意。只是怎么死,要我说了算。”

    他把马鞭插到腰间:“这个,我都嫌它轻了。”

    温凌确实懒得看那头的高云桐区区竖子,收拾完凤栖再收拾他也来得及,还不配他冀王亲自动手。

    他慢悠悠又抽了一支箭,一会儿对准凤栖的头脸,一会儿对准她的胸膛,像是在玩弄他的猎物。她果然还是恐惧的,捂着胳膊的指缝里渗出鲜血,身体在微微地发抖。

    他便笑了起来,笑着叹气,叹息她的不自量力,把自己弄进了死胡同。

    而拇指终于勾紧了弦,把弓拉成了满月。

    高云桐又用吴语大声说:“凤栖,脚脱出马镫。”

    凤栖不知他的指示是什么意思,但本能地就听从了他的意见。

    几乎是同时,温凌的一箭电光石火般射出来,正中她身下那匹马的侧颈,鲜血喷泉般滋了她一身,而偌大一匹马嘶鸣一声就轰然倒地。

    凤栖因为没有踩住马镫,所以没有被侧倒的马压住。她重重地摔在地上,周身都痛,却是自由的。

    高云桐已经猛虎般冲过来,护在她身前,说了一句“别怕”。

    温凌这时才把注意力放到这个打扮得灰扑扑的男人身上:那人一身简陋的皮甲,只能挡挡斜剌里的箭,都经不起刀斧的劈砍;手中有一把朴刀,估计根本砍不透他的“铁浮图”。

    这个人怎么有勇气这会儿来送死?

    他心里是勃勃的、被挑衅了的怒气,见那男人还有点眼熟,虽一时想不起是谁,但已然认定非杀他不可了。

    “别怕?”温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俩,嗤笑着,“小子,你说这话有点早了!”

    如今已经近乎于瓮中捉鳖。

    他不疾不徐地将弓斜背在肩上,抽出腰刀,寒刃在晨光中倏忽一闪。

    “今日,你会求我早点杀你的。”

    他又看了一眼凤栖,改口道:“你们。”

    温凌对身后的亲卫们做了一个“止步”的手势:“王妃我亲自处置,你们不要上来插手。”

    然后拎马缓缓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