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凤栖望着马背上高塔似的人, 浑身俱裹在黑铁甲中,唯有弯刀的寒刃是雪亮的,映着晨光, 恍惚觉得是赤红的血色流动在其上。
说不害怕是假的, 然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根本就没有退路,他的每一句威胁这次大概都要成真了她第二次希图逃跑, 再想他轻飘飘放过, 自己也觉得是痴人说梦。
高云桐挡在她前面,轻轻推了一把, 用吴语丢下一句:“你到一边去。”
他手里也有一把刀。
但温凌居高, 而他位下;温凌浑身裹着最坚固的熟铁札甲,他只有一身简陋的皮甲;温凌在全民皆兵的靺鞨长大,他却是个江南水乡的读书人出身。
凤栖觉得他打不赢。
她木木地退了两步,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东边天际的血色朝霞渐渐蔓延,映照得整片山坡都像凝结着鲜血。
温凌也是这样轻蔑地看着高云桐。
“小子,”他笑道,“就冲你这胆气, 你可以在我这儿留下个姓名。”
高云桐笑了笑:“冀王贵人多忘事,我叫高云桐,忻州城外劝过大王不要进犯我们大梁的土地。能和平解决的事,非要弄到动刀动枪的, 就彼此没有退路了,不好。”
温凌想了起来:“原来是你。你那套鬼话如今还想哄我?呵呵,今日不谈两国, 就谈你我,你以为是谁没有退路了?嗯?!”
高云桐说:“还不知道呢。你等一等, 不要偷袭。”
旁若无人地撕下一条衣襟,把受伤的手裹了起来,斑斑血迹渗出来,他张了张五指,试了试灵活性,双手握紧刀柄:“我准备好了。”
温凌当然不屑于偷袭他对付这样一个白面书生,简直是易如反掌。
听到他说“准备好了”,他尚且想猫捉耗子似的戏弄戏弄他:先砍掉他的手足,再给他开膛破肚,最后挂到旗杆上让他血尽而死。
用这个人的鲜血好好警示一下凤栖。
于是,他不自觉地冷冷望了凤栖一眼看到了她脸上果然有恐惧,但还有……一丝丝担忧。
温凌从来没有看见她担忧过他,无论是他外出打仗,还是和弟弟幹不思闹翻的时候,哪怕有时候他的虚弱已经展示在她面前了,她会虚与委蛇,解语花一样劝慰他,但从来不会有这样含情脉脉的担忧之色!
温凌四肢一阵发冷,但大脑是热的,沸腾似的燃烧着他的理智。
他要把面前这个男人剁成碎块,抛在军营里喂狗!他要让凤栖不仅恐惧,而且绝望!
他没有想好怎么狠狠地报复凤栖的背叛,但一定会是他平生所做的最狠的事!
温凌挥起刀,然后刀带着风声狠狠劈向面前的高云桐。
居高临下的刀刃劈过来,高云桐不敢怠慢,稳住下盘,握紧刀柄一个格挡。
金刃相碰之声震耳欲聋!
但高云桐挡住了,温凌的刀离他的左肩不过一尺,怎么用力都剁不下来了。
温凌收刃,但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另一边挥动过来。但这次一劈,高云桐四两拨千斤一样,转柄一拨,然后躲开了。
居高临下的一方,力量是十足的,经验也是丰富的,很快发现对手很聪明。步兵的优势是灵活,这种一对一的情况下更是灵活,格挡得住就挡,挡不住就躲。而马上的人活动起来受限,凌厉的攻势其实也就几种架势,不被他初始的气势唬住,很快就能找到他的运刀规律。
而且,高云桐还找了一个罅隙,主动攻击了一刀。
但靺鞨人铁浮图的札甲优势就显现出来了。
高云桐这一刀也用尽了全力,火花都迸溅出来,但那熟铁札甲分毫未伤,只砍出了一条白印子,他的刀却卷了刃。
而且过于迫切于进攻,几乎把自己的弱点暴露出来。温凌反攻时,高云桐只能狼狈地从温凌的马肚子下滚了过去逃避。
靺鞨的士兵顿时哄堂大笑起来。
温凌不由也笑了:“小子,我的马也是披甲的,你想偷袭哪儿呢?”
这条山间窄路一边是山岩,一边是山崖,他可以瓮中捉鳖一样,慢慢把这个高云桐玩死。
高云桐站在路边荒草里,皮甲被温凌的锋刃砍坏了,半边身子都毫无防护;再看看手中的朴刀,刃口也卷了,和根棒槌没有什么区别。而他面前的温凌和乌骓马像整个儿裹在铁壳子里,铁片密密层层的,把每一处都防护住了,一点缺口都没有。
无怪乎之前北卢一场接一场地打败仗,靺鞨不仅士气如虹,还有这样的披甲精锐军,确实是所向披靡。南梁其实也有先进的战械,但刀兵铠甲早就在库房里放得落灰生锈,在面对这样的铁甲敌军和勇猛攻势时,完全没有自信。
高云桐看见温凌控着马在他身边绕行了一周,那刀忽而上忽而下,似乎在吓人,但也有可能找到一个机会就劈砍过来,这样的好钢刀,可以一口气把几个人并排斩成两截。他只能随着温凌的马转动身体,不让自己有破绽显现出来。
凤栖刚刚狠摔了一下,已经站不住了,只能侧卧在地上。
此刻她无路可逃,所以温凌也没有特意关注她。
她在一阵绝望情绪过后,在两个男人打起来之后,重新冷静了下来,跌坐在路边一片岩石和草丛中,先悄悄活动了一下胳膊腿的关节,感觉筋骨无虞。然后,就默默地观望现在这一对一的战局。
很明显,高云桐落下风,而温凌仿佛已经胜券在握了。
高云桐几近没有了武器,也没有盔甲的防护,更不用说他只区区一人;而温凌什么都有。
刚刚一刀她也发现了,铁浮图甲劈砍不破,除了让人行动迟缓些,几乎找不到弱点。
她还在温凌帐中的时候,温凌常有披挂铠甲操练完或攻战完,就直接到她这里换衣洗浴的时候。有时,还要求她伺候宽解铠甲,重得要死,她往往捧胸甲都捧不动。
有一回,温凌看她柔弱无力的模样好玩,就把他的兜鍪摘下来扣在她头上。
那兜鍪两边护耳的部分做成鹰翼的模样,头顶还有插雉羽的提梁,里面衬棉,软软暖暖的。但是仿佛有十来斤重,她觉得脖子都给压短了一节,伸手去摘,赌气说:“别开这个玩笑!头都压得疼。”
温凌笑着屈关节敲了敲兜鍪:“至于么!我打仗时要整天整天戴着,头也没疼过,更不会像你这缩着脖子的傻样。”
这坨铁疙瘩敲响,震得凤栖耳朵疼。
她硬要摘,他就格外兴奋地“当当当”敲他的铁盔,直到她捂着耳朵都快哭了才罢休。
凤栖默默在料峭的春风中解开了斗篷,又扯下了厚缯的披帛。
等温凌的马转过对面,而高云桐离她没有阻隔物的时候,她用他们俩都懂的吴语喊一声:“照头骷颅用劲攉!”
【这是吴语的谐音,选用苏州话,意思是“照脑袋用力打!”】
高云桐一回头,她把披帛丢了过去,里面缠着她能找到的最大最重的一块岩石。正好被他接了个正着。
他攥着带着凤栖体温的披帛,紧紧盯着马上的温凌。
温凌没听懂刚刚凤栖那句话,也没看清披帛里的玄机,但看高云桐手里是凤栖的衣物,顿然大怒道:“把她的东西撒开!”马腹一夹,怒冲冲举刀朝高云桐而来。
两个人目光一碰,就像刚刚金刃碰到铁甲一般,火星四溅,以硬碰硬!
高云桐在温凌举刀扑来的瞬间,抡起凤栖的披帛尾,里面的岩石被抡圆了甩出去,狠狠砸在温凌的铁盔当额之上。
温凌突然遭这一击,眼前骤然一道极亮的光闪过,又像身处大铜钟里,而钟外大槌猛击,耳朵嗡嗡的,脑子里也嗡嗡的,瞬间失去了知觉一样,轰然就掉下了他的乌骓马。
落马之后人就醒了过来,但又未完全清醒,眼前还是一闪黑又一闪白,耳朵里还在轰鸣,嘴张了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就是这电光火石的瞬间,高云桐已经丢了卷刃的刀,来到凤栖身边。
两个人都用吴语交流。
“山崖下是水。”
“是的,一条大河,水很深、很急。”
“……”
“你会水吗?”
“不会。”
“你怕吗?”
凤栖坚定地摇摇头:“不怕!”
高云桐说:“我在,我会水。不怕就好。放心。”
温凌已经被涌上来的亲兵扶了起来。
他眼前还有些模糊,但却能看见高云桐和凤栖紧紧靠在一起。
他胸膛里翻滚着沸腾的怒气,一口口甜腥的血仿佛要喷涌出来。
他咬着牙,指着他们俩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拿下!”
而这两个人看了温凌一眼,目光坚定。然后手挽着手,一起奔跑到山崖边,下面是滚滚的春水温凌驻扎地方涨潮的溪流就是这条河流的分支。
高云桐没有丝毫犹豫。
完全不通水性的凤栖也没有丝毫犹豫。
两个人一并跳了下去,人们很快听见了落水的巨响“扑通”,只有一声。
温凌跨步想去追,当不住脑子里还在嗡嗡作响,刚竖直就颇有天旋地转之感,胸口烦闷作呕。他被两边的亲兵扶掖住了,尚且在咬牙切齿:“不用管我!立时追击!”
已经有人去崖边观望过了,过来怯怯回报道:“下面是一条大河,水很湍急。”
“绳索吊人下去追!”
回复的人期期艾艾的:“只怕下水就会给冲走了……真是很大的水呢!”
温凌怔了一会儿,咬牙道:“那就放箭,对着他们落水的方向放箭!”
这条不难答应,于是好些弓箭手冲到崖边,硬弓长箭,只管“嗖嗖”地往“哗哗”的流水里放。而那些羽箭,倏然入水,很快就被急流冲走了。
弓箭手射了一会儿,温凌也休息好了一些,挣扎着到路边的山崖旁。
崖下是滚滚的黄水,春汛来得猛,山上清泉尚且涨得厉害,何况是这主流。水中还有暗礁,一个一个的漩涡出现又消失,撞击到岸石边的浪头簇簇雪白,激起六七尺高的水沫,站在数丈高的山崖边的人,脸上都被喷了细水雾。
旁边的人小心地劝他:“大王,这水势,只怕是没有人能活着逃离的。”
温凌腔子中是说不出口的悲愤交织、摧心伤肝,一时间只觉得五味杂陈,而且每一种滋味都像这崖下惊涛般在腹腔里冲击到喉口。他死死地盯着水流半晌,才终于恶狠狠说:“便宜他们死得痛快!”
袖子一拂,拒绝了搀扶,自己踉跄笨重地重新上马。
头里还有些昏沉,看周遭万物好像都是白茫茫、空荡荡的。
天地间,一片都是这样的白茫茫、空荡荡。
纵有万物在旁,也茫然不觉,此身在马匹上被动地颠簸,来路杳杳,恍惚间竟不知道自己是去向哪里。
第 112 章
凤栖醒来时, 头特别疼,胸口也特别疼,眼前模糊看不清, 像无数的雪花在眼前闪动, 好一会儿才模模糊糊看清了自己面对着泥滩,背上被用力拍了一下,忍不住作呕一般, 吐出一滩水。
肺里的疼痛好了一些, 脑子也清醒了一些,这才发现自己狼狈地趴在谁的膝上, 扭头一看果然是高云桐。
她说不出话来, 摆了摆手,示意他把自己放下来,他却把她返身抱住了,吁了一口气的声音清晰地响在她的耳边:“水吐出来就好了。原来你真是彻头彻尾的旱鸭子。”
凤栖想捶他也没有力气,浑身软瘫瘫的,只能被他紧紧地抱着,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 好半天才说:“你别勒得那么紧,我胃里好胀,想吐。”
“吐吧。”他简单的两个字,向后仰了仰, 松开了胳膊,让她可以舒服地趴在他怀里。
然后才又说:“你呀,一点下水的经验都没有, 一口气都没憋住,直接就灌了一肚子水。”
凤栖脑子里昏昏沉沉的, 隐隐约约记得她毫无畏惧地跟着高云桐往山崖下跳下面是湍急的水流,平时她都不会靠近。
落下的瞬间,时间好像都被拉长了,她的第一想法是:只要摆脱温凌,怎么死都会比在他身边被往死里折磨好;第二想法是:山崖怎么这么高?!水怎么这么急?!
然后就听见“扑通”一声。
高处落水,浑身震得痛到麻木,而后直线下坠,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天空变模糊了,晃晃悠悠的一片暗绿,早晨的稀薄日光穿过水面,幽幽的,她恐惧地张嘴大叫,水就呼呼地往嘴里灌。她毫无经验,虽闭住了嘴,但紧张又令她忍不住要吸气,鼻子里也立刻被水灌满了,酸得难受,呛咳起来。咳到越发缺氧,下一口呼吸也就越发忍不住,肺里也顿时被灌入了水。
她无法呼吸,只能胡乱扑腾挣扎;水流很急,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在随波逐流,在水下的暗流里翻滚。
她唯只能望着上方寡淡的绿色日光,伸手向上想抓住什么。
当捞到一片衣襟时,她像缠附上去的章鱼一样,死命地揪着不肯松。
面前的人影活动自如,绕到她身后,手臂轻轻环着她的脖子向上拉。
而凤栖还在紧张得不断喝水,肚子里满了,肺里也满了,只觉得“我要死了”“我就要这样死了”……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所幸,还活着。
虽然浑身都疼,死过一回一样残余着恐惧感,但毕竟还活着。
这会儿,她浑身都是湿的,斗篷和披帛都在山崖上解掉了,身上就是薄薄的、湿漉漉的丝绸褙子和衫裙,春风一吹就冷得打战儿。
所以即使刚刚她有些抗拒高云桐这不打招呼就揽上来的拥抱,现在因为贪恋他怀抱里的一点暖意,她也就没有说什么,没有挣扎开来。
倒是他抱了凤栖一会儿,说:“你这样会很冷的。那里有一片避风的岩头,先去躲一躲,我想办法弄点火。”
他递过来腰带上的褡裢,努努嘴:“里面有火镰、火石和火绒。火绒要晾干,应该还能用。你负责晾它。”
凤栖呆呆的,从他手中接过三件家伙什儿王府里取火点烛之类的细务全不用她操心,灯烛好像理应就是那样亮起来的,温凌营地中的篝火好像理应就是那样被点着的。如今看着手中粗粝的一块石头,一块铁片和一块黑漆漆的绒布,完全不知道怎么使用。
好在天气作美,阳光已经照耀着大地,高云桐正在薅着荒草与枯枝。她便在向阳的一块岩石下,晒衣、晒发,兼晒火绒布。
高云桐捧着柴草到她身边,看她披散着头发,苍白的小脸被她乌油油的湿发衬着,缩着肩膀好像不胜其寒,一双修长娇嫩的手正把火绒抚平摊放在膝上晾晒。一阵东风吹过,她就是一阵哆嗦,连发丝都颤巍巍飘在风里。
高云桐心里是说不出的一阵紧缩感觉,此时又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把干草放下,叹口气说:“火绒布是湿的,要生火烤衣服不容易。你先过来帮我挖防火沟吧。”
“啊?”凤栖吃了一惊,“我没干过。”
他把他那把卷了刃的朴刀递过去:“很简单的,绕着这堆柴草挖一个圆圈,半尺深,防着火漫开来。”
凤栖挂着脸,看他刀柄上还残留着他的血迹,半日方说:“我不会。”
高云桐板着脸:“不会就试试。”
凤栖有些气炸了的感觉:这男人是觉得救了她有功了?这就颐指气使让她干活了?这些粗活儿,她打小就没做过,他这颐指气使的模样,是知道她现在走投无路,所以打算拿捏她了?
高云桐手上裹的布散开了,他解开看了看伤口,凤栖也跟着看了一眼,刚刚那些气又抽丝儿似的少了他的手心横七竖八都是铁蒺藜划开的血口子,深的几处皮肉都翻开了,又被水泡得肿胀发白,甚是可怖。
她不由问:“你手疼不疼啊?”
他说:“疼啊,不然也不好意思指使你干活。”
凤栖撇了撇嘴,然而看他确实伤得不轻,也矫情不起来了,只能无奈地接过朴刀,用刀尖用力在泥土地上划拉,半天才划拉出几道印子,都累得浑身发热,喘着气擦了擦额角的汗。
高云桐已经重新裹好了手,笑嘻嘻接过朴刀,说:“还是我来吧。”
凤栖说:“你的手!”
他说:“没事,熬得住。”
又笑道:“现在不冷了吧?”
凤栖愣了愣,才明白他原来是这个意思缩在那里吹风,只能越吹越冷;干干活儿,倒暖和起来了这个小贼骨子里真有把坏!
火绒很快晾干了。高云桐熟稔地用绒布裹上火石,火镰“咔咔”敲了几下,绒布就点着了火星,随即又点着了干草和枯枝,燃起一堆火。
凤栖搓搓身上半干的衣服,感觉甚是温暖。
高云桐又说:“你在这里看着火,我去河里看看能不能捞几条鱼充充饥。”
凤栖虽然聪明,但在野外真正是个毫无能耐的生瓜蛋子。也只能眼巴巴看着他的背影,挽着裤腿,在河里摸了不多会儿,就摸了一尾大鱼上来。
他弯着腰兴致勃勃地用卷了刃的刀划拉开鱼腹,拖出内脏和鱼鳃,又用流水把鱼身洗净,最后穿在一根湿润的杨枝上,光脚走到凤栖旁边,把鱼架在火上烤。
凤栖看着他问:“你真是个廪生么?”
他露齿笑道:“这会儿是不是更像一个农家小伙儿?”
光脚上的泥巴还没洗净,真是活脱脱一个泥脚杆子。而他好像也毫不以为耻,笑嘻嘻翻动他的鱼。边烤鱼边说:“可惜还是春天,要是在我们江南,夏天荷叶田田地长了老大,包着鱼或鸡,外头裹上一层湿泥再烤,熟了扒开荷叶,清香扑鼻,什么香料都不需要用,自然鲜嫩多汁。”
说得凤栖嘴巴里湿津津的,肚子也不争气地“咕”了一声。
高云桐看了她一眼:“饿了?”
凤栖脸微微发红。
她平时胃口不怎么好,在温凌身边,无论大荤大肉还是黑豆拌饭,她都不爱吃,也很少觉得饿,但今天死里逃生一回,反倒饿了上一回肚子饿,也是在他身边的时候。
她犟着不肯回答,只说:“敢情你在阳羡,还是个下河摸鱼、窝里偷鸡的主儿?”
高云桐笑起来:“我家境虽然不富裕,鸡,家里还是养得起的,用不着‘偷’。只不过家中祖训:‘读而废耕,饥寒交至;耕而废读,礼仪遂亡’,所以晴耕雨读,‘书蔬鱼猪’都不敢废弃。所幸不是须靠耕种才能勉强有饭吃的小门户,因而只是熟悉稼穑,还不算种田渔猎的行家里手。”
他边还观察手中烤着的那条鱼,大概感觉差不多了,离火吹了吹表皮的烟尘,说:“没有葱姜料酒,也没有盐,只能烤干一点才能不那么腥。”
撕下最肥嫩的鱼腹部递给凤栖:“别嫌弃啦,这会儿只有这个条件,不吃东西真的会饿死的。”
凤栖接过烤鱼,烤熟鱼肉的香味扑鼻而来。
她肚子又是一声“咕”,于是小心翼翼拈去鱼肉上的黑屑,又小心翼翼咬了一小口。
鱼肉很新鲜,那点土腥味在饿了的人面前并不算什么,甚至于没有盐,好像也不影响它的美味。凤栖虽然觉得烤得黑乎乎的焦皮有点膈应,但闭着眼不去想,本能的饥饿感涌上来,完全顾不上矫情。
高云桐看她闭着眼睛吃,估计她这娇滴滴的郡主对这简陋的野味是不大喜欢的。
他又开始聊天:“鱼肉最好吃的烧法,莫过于醋鱼。草鱼汆熟,淋上糖醋汁,入口绵软细腻,酸甜可口,特别开胃下饭。银鱼羹也鲜美,姜丝、蛋花做汤底,银鱼略煮就勾芡,鲜美细腻。……”
怔怔地听他说各种美味的鱼,口中的烤鱼好像也滋味丰富了起来,凤栖不觉就把一大块鱼腹都吃完了,嘴角带着一些黑屑,盯着高云桐手里的另一半烤鱼,问:“你怎么不吃啊?”
高云桐说:“其实我不饿。从忻州出兵前,好好地饱餐了一顿。”自然而然地撕下另一半鱼腹递过去。
凤栖是真饿了,而且居然觉得这简陋的烤鱼很好吃,都没多客气一句,接过鱼腹就吃了起来。而多刺的鱼脊背和鱼尾,对面那位便也欣欣然啃了起来。
吃完,哄得肚子不叫了,衣服和头发都烘干了,火焰也渐渐变小,凤栖拍拍手上的灰,起身问:“我们接下来怎么走?你认得往并州方向的路吗?大路上会不会有很多靺鞨人?”
高云桐沉默了一会儿,说:“忻州和并州的情况,你要不要先听一听?”
凤栖见他肃然之色,心跳也陡然急切了一些,于是又坐在地上,点点头说:“当然要听。”
高云桐说:“我这次搬的救兵,是郭承恩的人。”
凤栖没有多问,点点头:“像是郭承恩的做派。”
高云桐叹口气:“因为其他救兵,实在是搬不到了。”
凤栖便也沉默良久,才问:“是不是并州根本就不打算救忻州?并州节度使曹铮,也怕靺鞨?还是汴梁的命令,不许他与靺鞨为敌?”
高云桐知道并州情况的复杂性,犹豫了片刻后说:“你上次和我说,靺鞨打算逼官家禅位给你哥哥太子凤杞,他们确实这么做了。你想也猜得出来,官家勃然大怒。”
“我爹爹……怎么样了?”
“曹铮把兵权转递给宣抚使关通,然后打算带你爹爹换其他藩地。这意思……”
凤栖目中盈盈的,却笑着说:“这样明显的离间计,他们也全信了。”
高云桐没法回答,只同情地看着她。
凤栖扭过头看着柴草中最后几星火光,冷笑道:“我爹爹,我哥哥,我全家,想必和我一样,陷入水深火热里了。”
说完,两道泪痕倏忽滑过脸颊,但眸子有愤怒、有讥嘲,却无伤心害怕。
第 113 章
“忻州的民众, 也陷入在这样的水深火热里。”高云桐说,“郭承恩援助忻州,其实只搞了个花头, 杀敌也杀了点, 到底援军人太少,成不了气候。只怕接下来温凌会大怒,会拿忻州出气。”
他叹了口气:“也是我们的罪孽。”
凤栖抹掉眼泪:“温凌一直说要在忻州屠城, 有怒气会屠, 没有怒气也未必就放过。再说,屠城也是有目的的, 无非是用屠城的惨况吓唬要攻陷的下一座城池, 逼迫下一座城池尽快投降。”
高云桐面色凝重,好半日说:“忻州一屠,并州真的会被吓到,尤其是曹将军离开,关通简直和章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好大喜功而无能之至。”
“那我们去哪儿?”凤栖问,“回并州只怕是自投罗网了。”
“要是节度使曹将军还在,我说不定还能到并州尝试说服他。”高云桐摘一片草叶用力揉烂, “关通……就算了,肯定是把自己赔进去。”
说到曹铮和关通,自然就想到如今南梁的局势。
凤栖陡然想起一件事,又说:“昨夜三更时, 我听见靺鞨汗王的人到中军营给温凌传旨呢。来人用的靺鞨语,我只听到了句‘这样两路分兵,兄弟齐心, 其利断金!不怕南梁不纳降幡!’是不是靺鞨人的主要军力,打算放到攻打大梁了?”
高云桐脸色大变:“不错, 幽州、易州都在靺鞨手上,下中原几乎毫无阻隔。若是两路分兵,那就是剑锋直指汴梁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那,我们去汴梁?”
高云桐看了她一眼,倒有了点笑意:“你倒是不避危险啊。我以为你会想着和我回江南靺鞨人即便骁勇,黄河、淮河、长江,三条水系足以阻隔他们很长一段时间,若是躲回我的家乡阳羡,我家有几亩薄田,多养活个人应该没有问题。”
凤栖啐了他一口:“想得美你!”
他是这样半开玩笑地说,见她一脸傲色,也就不必自取其辱了。手搭凉棚望了望远方,说:“不开玩笑了,无论咱们打算去哪儿,靠两条腿都不是容易的事,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找户人家处理一下伤口。”
他看了看凤栖的右臂,箭镞给她割开了一条口子,鹅黄丝绸荡下来,洇着血迹。若是脏箭,必须处理,否则后患无穷。
他拍了拍荷包:“里头还有些金叶子答应了救出你来,才交付剩余的三成赏金给郭承恩的人。他们既然先逃了,这三成的金子就不给了。放心,咱们俩有钱。”
凤栖知道这是她的钱,其实亦是温凌在应州劫掠后交给她讨欢心的。她对金钱素来散漫,笑道:“那就你保管着好了。也真有你的,大浪里那么走了一遭,也不怕金子沉重,叫你沉了底。”
高云桐笑道:“阳羡靠近太湖,过邻近的无锡则是长江。太湖、长江,哪一段水我没有游过?从小水乡里长大,还怕这点浪头?”
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走吧,这附近靠水,会有好田,就会有山里人家。找个地方休整一下,再想出路。”
河边是泥滩,洗了脚也会再弄脏,高云桐干脆把脚上干了的泥巴拍一拍,穿进骑马的靴子里。抬眸看见凤栖撇着嘴好像很看不下去,他也只笑笑,指了指上山的一条野径:“我们被河水起码冲了三四里地,温凌和那帮旱鸭子士兵没那么容易赶上。这里山岭深,岔路多,除非我们运气实在太坏,否则也不容易被追到。但是上山路不容易,你咬咬牙坚持吧。”
娇滴滴的凤栖先还不以为意,翻了一座山头,真是累得双腿灌铅似的。
“歇一歇吧,我受不了了。”她说。
高云桐在根本看不出路径的树木下穿梭,此刻伸手给她:“不能歇,如果在最累的时候停下来,你就连站都站不起来了。来,我拉你。”
“可是,山里人家到底在哪儿?会不会走一夜,也找不到一户?”
他伸手拽着她:“但你不找,肯定没有。走吧,我拉着你。”
凤栖赌气甩开他的手:“我身上到处都是伤,再走,不是累死,就是疼死。反正是个死,我歇歇再死。”
高云桐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没有说。见她倚着一棵树,坐也不坐,肩膀一颤一颤的,好像在哭。
骂她一顿容易,但他心里只是同情她。
对于她而言,今天一天真是够难的:死里逃生虽是庆幸,毕竟还是遭了那么多罪;她父兄的消息只怕也是令她绝望窒息的;而此时茫然无措,不知这深山哪里可以找到出路。换作别的女孩子,只怕早就崩溃了。
他伸手轻轻触了触她的肩。凤栖却用力一甩肩膀:“别碰我!”
高云桐未免也有些馁然,好一会儿没说话。
凤栖今日小性儿也格外重,哭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她在温凌面前耍性子,是知道温凌的尺度,知道作到什么份儿上最能拿捏温凌;但在高云桐面前,却是把真正的脆弱一览无遗地展现了,装都懒得装。
她心里觉得这样的信任未免为时过早,不该轻易暴露,正想收泪说点什么,却突然听见马蹄似的声响。
“你听见没有?这是什么声音?”凤栖疑惑地问高云桐,“是不是……马蹄声?”
高云桐面色一凛,仔细地侧耳谛听,而后色变:“不错,是马蹄声!”
他不是说不可能有追兵吗?
凤栖有些紧张:“好像……只有一两匹马?声音有点奇怪。”
高云桐压低嗓子说:“也许是裹着马蹄,怕人发现踪迹。但是甭管是什么,咱们可不能干等着被他发现!山里寻人,这会儿可能只几个斥候,但一声呼哨,斥候鼓一敲,那可是方圆六七百步都能听清楚。靺鞨人是打猎的高手,围拢过来咱们就插翅难飞!”
他再次伸手:“快,咱们往山下那片坳子里去,这里有山泉,下面说不定有住人。”
凤栖想着温凌那十八般折磨人的手段,心里直发怵,宁可此刻摔死在山里,也不愿被温凌再次捉了去。她赶紧伸手拉住了高云桐的手,什么都顾不得,跟着他一路小跑着下山。
转过山坳,真的藏着一个小村落,分布着几亩田,七八户人家,世外桃源一样。
凤栖激动得眼泪都要下来了,扭头看看高高的来路,问:“他还有可能追下来么?”舒次
高云桐说:“追下来?你说刚刚那两头鹿?追下来正好烤了吃。”
凤栖嘴角一抽,愤怒地瞪他。
高云桐笑起来:“刚刚你背对着我没瞧见,我可是明明白白看到鹿角了。其实你眼神好,要是亲自看一看,哪能被我骗住?不过也好,总算飞似的下山了。”
凤栖自诩是个聪明警醒的性子,从来只有她骗人,从来没有人骗她。
但三番五次栽在这个高云桐手上!
只能怪她太信任他了,所以一点警醒都不剩了!
凤栖看自己的手还被他握着,气不打一处来,扯过来就给他咬了两个牙印。
高云桐“哎哟哎哟”叫了两声,其实也没往回夺自己的手,任凭她咬着,只等松了口才自己揉了揉说:“你好狠,属狗的么?”
凤栖犹嫌咬得不够,瞪着他说:“我属虎的。”
高云桐笑道:“我属狗。”
紧接着又说:“不过你不该咬我。”
凤栖“哼”了一声:“活该!”
“刚刚一路过来,可没地方洗手,烤了鱼,攀了山石树木藤萝,摸了好多脏东西;其他不说,你就不怕刚刚有虫子掉在我手上?”
每每被他气得噎在半截。凤栖嗔怒地瞪着他,他却一直在笑,笑得放肆又温暖,笑得她的气一点也发作不出来。
高云桐和她接触其实并不多,能文能武、胆略惊人是他最醒目的特点,但这特点未免泛泛,凤栖瞟了他一眼,对他有几分兴趣,但仍然板着脸。
而他自然而然继续伸手拉着她的手腕:“山里村民能自给自足,通常善良的多,走罢,先讨些汤饭,再讨点热水和盐。”
凤栖觉得他的手很暖,于是不吱声让他拉着,高一脚低一脚地往那小山村走。
到了最近的一户人家,瞧着有好几间的茅草屋,高云桐上前叩了叩门,出来一个抱孩子的少妇,荆钗布裙,朴素而面善。
高云桐退了半步,深深躬身叉手,客客气气说:“小娘子,我们是远道来的人,想借住一两天。”
那少妇拍着怀里的孩子,也不畏怯羞涩,倒打量了两个人一会儿,问凤栖道:“你们是什么人?”
凤栖大大方方抢先说:“我们是夫妻。遇到兵灾,所幸跳到河里没有被擒,也没有淹死,好容易逃到这里,又饥又渴,前路渺茫……”她咬咬嘴唇,眼泪不觉就挂了下来,向那村妇蹲身万福,抹抹眼泪说:“求您,帮帮忙。”
少妇顿时就被她的泪水打动了,叹口气说:“唉,前阵子我男人去城里卖山货,也听说在打仗,真是太惨了!能不能留你们俩住下来我也做不了主,不过这会儿先进来喝点水,灶上还有早晨烙的饼,我热一热端给你们吃。”
果然是热情好客,都不问有没有报偿,就张罗两个人坐进来。把那两三岁的小儿往凤栖膝前一放,少妇说:“他挺乖的,不认生,你帮我带着些。我去倒水热饼。”
自己就擦擦手忙活去了。
凤栖不料竟有人这么没有警惕心,就这么着把个活泼泼的小孩放在她面前。
这小孩果然不认生,走路还不很稳,挓开两只小脏手摁在凤栖的两个膝盖上,仰起脸,流着口水和鼻涕,“咿咿呀呀”开始和凤栖说话。
凤栖在晋王府见过的小孩当然不少,但无不是乳保抱得好好的,个个都是干净衣裳干净脸,也基本都很矜持。第一次看到这样一个乡下孩子,顿时浑身都痒痒了起来,也挓挲着手不知该怎么办,而后求助地看着高云桐:“怎么办?”
高云桐笑起来:“不需要怎么呀。”
凤栖对孩子好像没任何觉得有趣可爱的感受,那一张圆嘟嘟的小脸上,她看到的只有口水和鼻涕挂着,而且很担心那口水和鼻涕会不会挂到她的身上来。
高云桐对那小儿拍拍手,嘴里逗弄了几声,最后说:“来,叔叔抱。”
那小儿初始自然是被凤栖好看的容貌和精致的丝绸裙子吸引的,但她的张皇不安和生疏厌恶,小孩子也感觉得出来;于是那小孩犹豫了一下,再三看了看高云桐的脸,仿佛在猜测这个脏兮兮的男人有没有恶意,而后终于转身,两条小短腿踉跄着往高云桐而去,走两步不稳,高云桐伸手把他一抱,满脸笑得温柔。那小孩也很放心地伸手拨弄他的衣领。
凤栖以往只觉得高云桐一双眼睛亮得光芒锐利,叫人不怎么敢直视,没想到居然小孩子都不怕他。
正想着,那村妇端着大茶壶和大海碗进来了,笑嘻嘻道:“这皮小子,仔细弄坏了人家的衣服。”
放下茶壶,热腾腾倒了一杯粗茶,又殷勤地把碗推过去:“饿了吧,吃点饼。”
那小儿闻见香味,从高云桐身上扭下来,撒开小腿扒到桌沿,嘴里喊着:“饼饼!饼饼!”口水顺着下颌挂到脖子上。
少妇笑道:“馋鬼,你吃过午饭了!这饼饼是给客人吃的。”
凤栖笑道:“孩子想吃,就给他吃嘛。”撕下一块饼,递给那孩子,笑眯眯看着孩子吃。
少妇因而也笑道:“小猴儿,还不谢谢!”
小娃娃包着一嘴的饼,说话呜里呜噜的。
凤栖这才撕了一块饼自己吃。
饼是杂面做的,很粗,茶也没什么香味,但凤栖还是吃得满足。抬头见高云桐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她垂下头,撇过身,不愿意让他看见自己吃得好快的模样。
高云桐从褡裢里取出一小片金叶子:“小娘子,我们做生意远道而来,身上的铜钱都不剩了,这些金叶子是防着万一用的。今日知道必要打扰,还有好些事要相求。”
把金叶子推了过去。
那小娘子唬了一跳,拿过金叶子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惊叹道:“我这辈子还没见过金子呢!”好像也有些为难:“你们要什么嘛?我们穷门小户的,自己还缺东西,只怕供应不起呢。”
高云桐说:“我娘子被靺鞨兵的箭伤了,怕会染毒疮,想请小娘子烧些开水,再给些盐巴,若有蒸酒则更好。她的衣衫……”
他看了凤栖一眼:她身上俱是丝绸,但破破烂烂惨不忍睹,于是说:“再好的衣料,这么穿法也只是好笑。小娘子若有多余的衣衫,也请赏一套。”
那村妇说:“蒸酒要我家男人同意才能给你,其他都没问题。稍等一下。”
把孩子继续往凤栖膝前一放,又到后厨忙活去了。
农户人家的女子做事利索,很快就端了一个装着热水的大铜盆,拎了一袋盐巴,臂弯里还搭着一套土布衫裙,对两个人努努嘴说:“我那出嫁的小姑的屋子正好空着,你们进去洗换一下,里面有干净的小盆,兑浓盐水正好。”
高云桐谢过了她,帮着端水到厢房里。搭上门闩,他对凤栖说:“衣裳解开,让我看看你胳膊上的伤。”
凤栖警惕地说:“你想干嘛?”
第 114 章
高云桐好笑似的:“青天白日的, 你觉得我想干嘛?”
凤栖说:“你背过去,我自己会看伤。”
高云桐张了张嘴,但还是没有违拗她, 背身过去, 顺便把靛蓝布的窗帘拉上了。
凤栖一路只顾奔逃,紧张到顶了,并不觉得伤口很疼。但现在放松下来, 褪开袖子的时候才发现血迹已经把衣衫和皮肉粘到一起了, 她怕疼,龇牙咧嘴试了试分开衣衫和皮肉, 然而做不到, 一撕就钻心的疼。
“高云桐。”她最终还是放弃了,喊他。
他悠悠然转身过来,凤栖含着一泡泪,问:“怎么办?”
高云桐说:“你许我近前来么?”
想和他矜持也矜持不起来了。凤栖只能说:“你不近前,怎么帮我?”
他过来看了看伤,说:“血干了,拿盐水泡一会儿就能撕开了。”
“盐水?不会很疼吗?”凤栖想起温凌说过, 营地里士兵受伤,就是拿盐水和烈酒擦洗,比挨打还疼。
高云桐说:“是会很疼,但是, 也只能让它疼了。”
凤栖抱着胳膊不大情愿。
她警觉地觑眼儿望着高云桐,怕他扑过来强逼着她用盐水泡伤口。
但对面这家伙不耍横,而是个耍嘴皮子的, 他看看伤口的血痕,说:“你知道不, 箭镞就那么细一根,用来杀人,要么箭法高妙到能直接命中头颅、脖颈、心脏、肺叶,一击致命;要么,就要慢慢把人折磨死。”
凤栖的注意力被他吸引过去:“箭怎么折磨人?射在胳膊上,也能把人折磨致死?”
“行军的箭,大多是‘脏箭’。”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解释起来,“怎么脏呢?出征前,把箭镞泡在泥汤里,甚至粪便里,等射中了目标,即便没有当即死,脏东西顺着血液到身体里,也会叫人重病,战场上条件差,病了基本等同于死了。”
他摊摊手:“这里的条件,估计也差不多。所以这会儿即使疼死,也得用盐水和蒸酒洗伤口,就是避免这样的情况。”
凤栖不由紧张起来,隐隐觉得自己的胳膊上除了血腥味,似乎都添了一丝泥巴味和粪水味。
她终于咽了一口唾沫,说:“那,你拿盐水来试试吧。”
“我来,也免不了疼。”
还拿乔!凤栖恨死了他,说:“疼我就忍着吧。”
“不错,小命更重要。”他欣欣然前来,先看了看伤口处,然后用干净手巾浸在浓盐水里,接着拧到半干,说,“忍一忍啊。”
她根本忍不住,才碰到盐水,就被刺激到哭起来,捂着胳膊扭开了:“这可太疼了!”
高云桐挓挲着手:“必须忍一忍。”
他想:实在不行,得抓过来抱紧了,强制着给她擦伤口。
可是看她哭得梨花带雨的,小脸惨白,怎么都下不去手。
这决心一次又一次,都没有下得了。
还是凤栖自己知道轻重。这一波的疼痛过去了,她看了看胳膊上的伤,再看了看高云桐手里的手巾,咬咬牙说:“不成,你不能那么软弱,你得箍住我,不让我挣扎动弹。”
“软弱?”他不由笑了笑。
凤栖咬着牙蹭到他身边,把胳膊举过去:“来吧。”
高云桐心想:不错,这种时候确实不能软弱,不能心疼她。于是拿了一块干净手巾给她:“确实会很疼,你咬着手巾,别叫太大声,别把人家主家吓着。”
他拉住凤栖的手腕,见她紧张得一个惊跳,突然就一使力让她跌坐在自己腿上,又把她整个儿地裹到怀里。
他动作总是很利索,扣住凤栖的肘关节,她动弹不得,而后,那浸了盐水的手巾就敷在她的伤口上,她疼得像一条出了水的活鱼,在他怀抱里扭动挣扎,边哭边求他:“不行!不行!你停一下,可太疼了。”
他这次没有“软弱”。所以,凤栖没有咬手巾,而是小老虎似的咬住了他的肩膀。
高云桐“呃”了一声,垂头看看她额角的汗,什么都没说,任她咬着不放松,他也箍着不放松。
停了一会儿,他揭开手巾,说:“您松松口吧。”
仔细观察那血痕,一点一点地把衣服和她的皮肉分开。
凤栖含着泪,额角鼻尖都是疼出来的细密的汗。她其实没有她自己想象中那么怕疼,只要没有逃开的法子,她就自然地勇敢了起来。刚刚咬得应该挺重的,她的疼,全数用一口牙付诸于他的皮肉上。
此刻有点点的愧疚,小心偷觑了他一眼。
高云桐好像浑不觉被咬痛了一样,只顾着看她的胳膊;也不看她浑圆的肩头和修长的小臂,只顾看着她的伤口。
“还好,箭镞只是擦了过去割开了皮肉,没有深刺进去。”他仔细查看了绽开一道的皮肉,说,“忍一忍,我再用盐水敷一会儿。”
又看了她的脸一眼,说:“你要不想咬手巾,而要咬我的肩膀,也行。不过拜托换一个地方咬,同一块肉再给你咬,要咬掉下来了。”
凤栖刚刚有一点愧疚生出来,突然感觉他又用胳膊把她箍紧了,顿时又紧张起来。
“等一会儿”才说了一半,就倒抽一口凉气。随后,嘴一扁,眼睛一眨,就是两颗圆圆的眼泪挂了下来。
这种绵延的刺激的疼,让她忍不住用额头抵着高云桐的颈窝,肩背颤着,小声地抽泣。
好像熬到了天荒地老,那盐水手巾才挪开了,绵延的刺痛停止下来,凤栖抬起头,眼睛里汪汪的两眶泪。
高云桐检查过她的伤,扭头就看见她的泪眼。
他怔了怔,笑道:“谢谢你啊。”
凤栖问:“你谢我什么?”
“这次可算熬住了,小母老虎没有咬人。”
凤栖泪汪汪的,想笑,又疼得笑不出来,想打他,胳膊还被箍在他的臂弯里,她最后只好用头撞了撞他的下巴。
高云桐这次手一直没松开,刚刚是理智地为她敷伤,这会儿理智好像突然间蒸发了,他捧着她的脸,看她盈盈的眼,试探着用鼻子贴了贴她的鼻子。
凤栖没有反对,只嗔怪了一句“趁人之危”。
他好像不觉得这是在批评人,倒像奉了旨一样,真的“趁人之危”地顺势用嘴唇亲了亲她的嘴唇。
凤栖一头觉得他这实属“趁人之危”没跑了,一头又觉得这种温暖安心的滋味很不错。她没有受伤的手臂轻轻揽着他的脖子,蜻蜓点水般亲完了,她骂了他一句:“狠心贼。”
高云桐离得好近好近看着她,笑道:“愧不敢当。”
凤栖一笑:“城墙大概都没有你的脸皮厚。”
她带着泪光垂眸,嘴角却含着笑意,并没有卖弄娇媚的意思,却不由得让人心摇魄动。
高云桐说:“凭你骂罢。只是我倒也奇怪,进门,为什么说我们是‘夫妻’?”
凤栖说:“你别生妄想啊!说我们是夫妻,只是为了行事方便。你想,兵荒马乱的,一个孤男,一个寡女,野地里乱跑,任谁不胡猜呢?说是夫妻还好,否则,人家不猜我们是……”
她大概想到了什么贬义的词汇,非但没有害臊,反而自顾自垂头笑起来,笑完,又捶打了高云桐两下,继续骂他:“你不是个好人!”
无缘无故挨打挨骂,却甘之如饴。
高云桐笑道:“随他猜吧。不过,既说了是夫妻,你猜今晚借宿,这户农家会给我们安排几间屋子?”
“啊……”这回轮到凤栖睫毛乱闪,暗自懊悔了。
日暮时,这家农户的男人们荷锄而归,小媳妇自然把高云桐和凤栖的情形说了,两个人也出来拜见主家。
农户人家朴实,见两个人模样狼狈,当即同意了他们借宿的要求:“这世道艰难,不然谁不想安安稳稳在家过日子呢!住几天不要紧,把伤将养好了再走吧。”
热情地杀鸡炖了汤,煮上了一锅小米粥,配着山间时蔬和野菜,请两个人饱饱地吃了顿热饭。而后又烧热了山泉水,供他们沐浴更衣。
当然,果然只安排了一间屋子。
在忻州“楚楼风、庾台月”那回,两个人已经有了过往。
虽然仅仅那么一次,但毕竟是熟悉了,看着农家窄窄的炕床,高云桐问:“你睡外面,还是里面?”
凤栖不答,眼睛巡睃哪里可以给高云桐打地铺可惜屋子有点小,铺盖也只一套。
她还没琢磨完,高云桐自己说:“你睡里面吧,万一半夜乱滚,我还扛得住些。”
又问:“你先洗澡我先洗澡?”
凤栖又不答,心里有点恼火:先洗的人必然先解衣露体,但后洗的人必然要洗剩下的脏水特别是他,真脏,脚丫子上的泥估计还没搓净。
她说:“你先去外面看看,他们家有什么活儿需要帮忙的。虽然你拿出了金子,人家也没肯要,你好歹帮着干点活儿,抵偿着借宿的费用。”
她在小处有些自私自利,但高云桐知道她大节不亏,所以明白了她的小算盘也不打算戳穿,说:“行吧,我去看看。”
凤栖看他出去了,才小心地解衣。
心平静下来,她敏锐的触觉又恢复了似的。
浑身都在疼。新伤和火烧似的,旧伤也隐隐的、钝钝的痛。凤栖动作缓慢,一点点把小衫从身上剥下来。衣服摩擦到皮肤她都感觉疼。
突然,门突然开了,高云桐闪身进来,又把门给关上了。
还恶人先告状:“你怎么连门都不闩啊?”
凤栖差点叫出声来,拿小衫捂住前胸其实有肚兜,遮不遮差不多,肩膀和一双胳膊仍然露在外面。
她身边几乎一直有溶月贴身伺候,点烛、关门、打水洗漱之类的事几乎不用自己操心,所以也没有随手闩门的习惯。
她怒冲冲的:“你突然闯进来干什么?”
高云桐看了她一眼:“这户人家没有什么事要我干。我不回屋休息,在外面乱晃像什么?”
然后又看了她一眼,这次眉头蹙了起来:“你脖子里怎么了?胳膊怎么也是青的?”
凤栖一时羞怯,这感觉很快飘散了,冷冷地说:“被温凌掐的打的。你以为我在忻州城头做诱饵,被他捉回去会有什么好事?”
他已经几步过来,小心侧过她的脸颊看她脖子上的一圈指痕,说:“他这下手好狠!真的想杀你不成?”
温凌那个残暴脾气很难克制。但凤栖还是说:“我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并不想杀我。但是一不听话就打。”
接着又说:“我洗浴不喜欢有人在旁边看。你能转过头去么?”
他倒是很驯顺,背脸说:“好。”
凤栖犹豫了一下,但想想这狭小的空间也别无他法。自己身上他哪儿没看过?也不必太忸怩。于是只背转过身,解开了系肚兜的金链,小心地脱肚兜。
而后听见他倒抽了一口气。
凤栖愤怒地扭头:“你又偷窥!”
高云桐忙垂下头,又就地旋磨转身过去,磕磕巴巴解释:“是听见你丝溜溜地吸气,担心你碰痛了胳膊上的伤口。”想说自己并不是故意的,但实在亏心得说不出口,只好不说了。
他听见凤栖“哼”了一声,垂着头像做错了事一样。熟刺
而后听见她入水,心里又开始痒痒。
一时还不敢回头偷看,听了一会儿拂水的动静,高云桐终于开口说:“我看你背上也全是伤,热水泡过之后,最好还是要擦药。先我问这户农家有没有蒸酒,倒意外知道他们家有泡的红花药酒,治跌打损伤或青肿淤紫最好不过。洗完我帮你擦擦,身上能好得快些。”
凤栖半边身子泡在水里,心里切切地骂:什么正人君子!其实也个色痞!
所以根本半天不答他的话,只在洗好之后才说:“你背好了身子、背好了脸!要是我再见你偷看,我可一辈子瞧不起你这‘君子’!”
索性也不背转躲闪,直接面对盯着他的脊背和后脑勺,起水把自己擦干。
农家的细布衫裤虽不及自己的丝绸寝衣,好歹利利落落穿上了,这才盘坐到土炕上,对高云桐说:“你可以洗了。”
高云桐转身到浴盆前,抬眼就看见她侧坐炕上,正对着他,手肘枕着被子支颐不语,直直地看着他。
“你……”他暗示着,“我要洗了。”
“哦。”
“你就不……背转身?”
凤栖慵慵道:“不了。你看得,我就看得。”
第 115 章
高云桐不料这也是个女无赖, 见凤栖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想想自己一个大男人也不必怕什么。
于是他解开衣带,提醒她:“我脱了啊。”
凤栖漫漶地点点头:“脱吧。”
看他像有点赌气似的, 先松开腋下, 又宽解棉上衫,脱掉外头衣服,又解里头贴身的。
但手上动作越来越慢, 终于说:“这里面没其他衣服了。”
凤栖说:“知道了。你别有事没事拖拖拉拉的, 这水,我洗完时就已经不怎么暖了。”
高云桐自嘲地笑了笑, 脱掉贴身的布衫。
凤栖打量着, 上回入港太快,并没有仔细观望就已然贴身在一起了。今日看他,正好与温凌做个比较。
而他终于又出语道:“喂,我要脱裤子了。”
凤栖掩口笑道:“我不叫‘喂’,你尊重点,该叫我‘郡主’,其次也可以叫‘亭卿’你是从哪里晓得我的小字的?”
高云桐提着裤腰, 说:“并州清越坊,有一个当红的行首,叫何娉娉的,她告诉我的。”
凤栖笑容凝固在嘴角, 俄而不屑地说:“哦哟,何娉娉你也敢招惹?”
心里突然冲上来一股酸气,翻了一个白眼就扭身向壁, 阴阳怪气地说道:“怪道呢,风流书生, 少不得‘赢得青楼薄幸名’!”
“太子的禁脔,我不敢招惹。”他淡淡地解释了一句。
刚解开汗巾,就见她又扭头回来继续阴阳怪气:“马上太子就不是太子了,禁脔也就不是禁脔了!”
高云桐叹了口气:“我脱裤子呢。”
“你脱你的就是了!”
虽说还真没什么没见过的,但一个人衣衫齐整,另一个脱衣褪裤就会觉得尴尬奇怪。
高云桐看她瞪着眼睥睨直视的模样,只能自己摇摇头,背转身松开裤子,借那浴盆的半遮半掩,准备入浴。
凤栖恰好看见他的后背,倒是惊诧了一下。
等他洗完,她问:“你背上怎么了?受刑了?伤看着还紫肿着,刚刚结痂的样子应该不是刚到并州时的决杖吧?”
高云桐也问农家借了一身衣裤,出浴后先只穿了下半身,趿拉着鞋说:“确实刚挨曹将军的荆杖没多久,还没好透。”
“不是说曹铮挺看重你?”
高云桐说:“惹翻了,一顿打不也正常么?我还听说冀王温凌挺喜欢你呢。”
照样不手软。
他坐在炕床边,瞅瞅只有一个被窝,心里怕凤栖会嫌他,正在犹豫间,突然觉得她的手指在他背上轻轻抚了一下,然后问他:“疼吗?你不是说有药酒,我给你擦一擦?”
高云桐扭头笑道:“行,让你先放个心,那药酒没毒。”
把药酒瓶子递了过去。
凤栖好像有些生气,没接瓶子,问:“你什么意思?”
高云桐说:“你不肯轻信,不是坏事。我有时候呢,就是容易轻信,一腔热忱给人当猴耍。”
眼角余光看见她还是斜睨的神色,又说:“你看你吃块饼,都要叫主家的孩子尝过才敢自己吃;这会子用药,肯定也是得我先用过你再用。”
凤栖一把把药瓶从他手中夺过:“谁说我不肯信人的?要不是你个贼配军一直骗我,我也不至于对你多警惕三分。”
想想那“乌头丸”,竟不知是喜是悲,只是腾腾一股恶气,拧开瓶口的塞子,倒了药油就按在他背上。
他果然“咝”地吸了一口凉气。
“这么疼的么?我可不用了。”凤栖边给他背上擦药,边嘀嘀咕咕的。
但看他那脊背,虽然不如温凌那样满是结实的肌肉块垒,但也不似一般的文弱书生似的松弛无力。不过新伤狰狞,一道一道的血痕结成厚痂,其余地方全漫成黢紫,当时伤口一定不浅,只怕皮都给揭了一层去。她又悄悄数了数,横横斜斜的大概十道杖痕,
看来,曹铮也不是绝情寡义,大概高云桐又像在京时那样,做了什么遭忌的事了。
凤栖温柔起来,那真是让人心醉。
高云桐初始疼了一下,接着就感觉她那软软的小手抚弄在自己的背脊上,火辣辣中带着些痒。他默默地告诫自己还是要君子一些:上回是她主动想要,不愿意把最宝贵的第一次给为敌的温凌;今天她可一直凶巴巴的,一直在找他的茬儿,他也不能叫她当成登徒子看扁了。
不知何时,她把他的衣服披在他肩头,说:“擦好药了。”
高云桐叉手道:“多谢。”
凤栖见他要躺下来,不由说:“咦?”
“怎么了?”
凤栖说:“难道我帮你擦了药,你不帮我的?”
高云桐失笑,从她手中接过药瓶:“忘了。”
“这也能忘?”她翻着眼睛嘀咕着。
然后向上挽袖子,打算把上臂的箭伤露出来上药。
但那农家小媳妇的内衫做的是方便劳作的窄袖,苎麻的粗布也比较硬挺,挽到肘上就挽不上去了。
高云桐看她费力的模样,出语提醒道:“这样费劲,也容易碰着伤口。你为何不像刚刚那样从肩膀处脱出来?”
凤栖看了他一眼:“刚刚叫你占了便宜也就算了,现在你还想占便宜?”
“非礼勿视。刚刚我眼里只有你的伤口,其他什么都没看见。”
那还吻她?还偷看见她背上的伤?
凤栖觉得姐姐何娘子说得对,男人都是嘴巴上道貌岸然,好像正人君子一样,其实都是坏货。
不过确实犯不着和自己较劲。凤栖想了想,还是解开小衫,让他擦药。
有了刚刚浓盐水浸泡的经历,药酒的疼也就能忍了。
胳膊涂完药酒,他又说:“别忙着穿,背上还有淤青,估计你更擦不到,我一起来吧。”
凤栖心里有小小的忐忑,然而他大手温柔,虽也有些薄茧,但丝毫没有碰痛她。
擦好药,他只说一句:“靺鞨人太残暴了,不知他怎么忍得下心下这样的狠手。”
细心地塞好瓶塞,放好药瓶,拉起被子掖好在凤栖肩头:“今日你一定累坏了吧?早些休息。”
山间的夜晚似乎格外阒寂,远处的虫鸣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凤栖和他躺在一个被窝里,浑身都觉得暖洋洋的。但两个人谨慎地分离着,肌肤、手足,都没有碰到分毫。
而且,凤栖觉得他也一直没有睡着,呼吸那么快,那么重。
温凌其实已经算是很能克制的了。虽然婢妾成群,还熟知他军营里最漂亮的那些营伎,但只要他不想被女色所困,就一定熬得住。
身边这位,一直也没睡着,谁知道是不是也在打什么主意?毕竟,一回生、二回熟,孤男寡女、寂寂黑夜,即便是再发生点什么,好像也很顺水推舟。
凤栖怀着好奇心,想看他能打熬到何时。
但她最后自己自己熬不住睡去了,天亮了醒来,看看自己仍是衣衫如旧,而身边那个人早已起身。她披衣挑开一点窗帘,看见高云桐在屋外帮农家劈柴,而且好像在劈砍什么器玩似的,瞄准了,气沉丹田,一柄大斧稳稳高举,抡得浑圆劈下来,木柴整整齐齐裂成两半,接着又是四瓣,像木匠锯出来一样齐整。他好像也很得意于这样的“末技”一样,自己对自己笑眯眯的,露出那月牙似的笑涡。
凤栖觉得这个人真是有意思。动了动胳膊,右臂还有点沉重,但活动无虞,刺痛感也没有昨日强烈了。
屋子里有洗漱的温水,桌上有梳子和一支打磨圆润的木钗。
虽然溶月不在,她倒也没觉得有很大差别。
挽上头发款款出门,那农家小媳妇笑道:“娘子真好看!”
凤栖矜持一笑。
那村妇又笑问道:“娘子不是有夫家了吗,怎么还做姑娘家的装扮?”
凤栖脸一僵,而后说:“这样方便些。”
少妇笑道:“那倒是,你男人很会干活,你有福享。”
凤栖“嗐”了一声,说:“倔驴脾气,又穷又酸,讨厌得很呢!”
少妇抿嘴儿:“男人就没有不讨厌的。不过,能上进、能疼人就好,其他的都不妨碍过日子。”
她直率爽快,接着说:“我得煮猪食去了,你帮我烧火。”
凤栖愣了一下:这么不客气的吗?
少妇毫不藏奸,所以也毫不觉得异常,奇怪地说:“走呀,猪都饿得嗷嗷叫了。”
凤栖只能跟着她到了厨房,少妇推给她一支吹火棍,又努努嘴指了指一旁的柴草:“火要大,赶紧煮滚了,再兑豆粉,猪吃了贴膘。”
凤栖没奈何蹲下来往那炉灶里塞了一把草,然后吹火。
少妇说:“你嘴还离着吹火棍呢。隔空吹的吗?”
凤栖想:这吹火棍有多少人的嘴含着吹过火?
实在下不去嘴,找了个借口说:“我吹火容易头晕呢。要不我帮你烧煮吧。”
王府培养女孩儿家,裁剪、织绣、烹饪、点茶都是符合当时“妇工”的要求,也是她们几个凤家的女孩子都拿得出手的。
少妇爽快地说:“好,瞧你确实是瘦怯怯的。那你先把猪草切碎,等水沸腾了,就把猪草投进去,煮断生了,再投泔水。”
努努嘴,指了指一旁硕大的泔水桶。
凤栖不看还好,看了一眼泔水桶,顿时就反胃,赶紧撇开头只盯着面前一筐猪草和一套硕大的砧板菜刀……
半个时辰,她累得气喘吁吁。剁了一筐的草,煮了一大锅的猪食,中途把酸臭馊坏的泔水搬到灶台上,几回差点被熏得吐出来。
而农家少妇利落地把煮好的猪食拌了拌,倒了豆粉进去,用大瓢舀进桶里,问:“你和不和我一起去看看我家养的猪?可肥了!咱们村子里都没有那么肥的猪!……”
凤栖赶紧摇摇头,又不宜显得千金贵女一样游手好闲地躲懒,只能赔笑道:“昨儿我们俩的衣服脏了,这里附近有没有溪流?我去洗洗衣服。”
少妇说:“有,顺着后山几步路就到。洗衣的搓板、洗衣捶、皂荚都在旁边那屋。”
提着猪食桶又说:“那我去喂猪了。”
凤栖松了一口气。
逃难日子不好过,她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居然是这样。
不过倒不伤心,反而觉得平民能这样自给自足地生活着,也未尝不是好事应州和忻州的百姓,才是在战火之中煎熬。
而靺鞨又将挥师南下,沿途万姓又将遭遇何等的劫难!
简直想都不敢想!
第 116 章
凤栖捧着装脏衣服的盆到后山的小河边, 山间水流清澈寒冷,亦是水涨,凤栖找了个简易的水埠头, 舀水泡上脏衣服, 又捣碎皂角一道泡上。然后起身四下望着这座大山。
山势绵延起伏,天高云淡,南归的雁排成一行。
看了一会儿, 突然听见身后高云桐说:“听说你来给我洗衣服了?这怎么好意思?”
她转过头, 果然是他一张笑面孔。
凤栖笑道:“你来得正好,水太冷了, 我胳膊还疼, 正在犯愁呢。”
高云桐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的意思,活让我干?你得这个‘贤妻’的实惠?”
凤栖抿嘴儿:“你不是不好意思么?”
他好像总是很拿她没办法似的,含笑叹口气,就蹲下身摁了摁泡着的衣衫,然后说:“脏东西还没泡出来,过一会儿再捶打你干过这些活么?”
凤栖说:“虽然干得不多,但是我都会。”
骄傲地一挺胸。
高云桐视线从下而上, 看她穿着村妇偏大的衫裙,只有此刻这一挺胸的模样,才使得蓬蓬勃勃的小胸脯突显起来。
他赶紧躲开目光,但喉结已经忍不住一动。
为了给自己转移注意力, 他也望向远山,指着道:“朝那个方向一直走,会到被称为‘太行八陉’的八条横谷, 曹孟德《苦寒行》中写的‘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 车轮为之摧’,自古是兵家要塞。扼住八陉可断并州到幽州的通路。即便并州失守、大名府失守,只要这几处关隘不失守,就有起复的机会。”
凤栖随着他的目光往远山看了看。她在父亲的书房、温凌的营帐都见过晋地的地图,以往只是一张图而已,父亲和温凌没事也不会和她一个女儿家讲这样堪舆地形,但是现在看着起伏的山,她脑海中那些图仿佛也立体了起来。
“那么,即便并州失守、大名府失守,我们只要守好太行八陉的八处关隘,靺鞨人也有可能被反攻?”
高云桐苦笑:“我们?……我们如今就两个人!只能期待并州失守得不要那么快,让朝廷还来得及调兵遣将来守关。”
看来,他们应当往汴京去,汴京是国都,朝中总有肯听得进意见的忠臣;官家自己虽然好猜忌,但事关国家安危存亡,也不至于还闭目塞听。
“那……”凤栖向南方努努嘴,“按原议,回汴梁报信吧。”
高云桐有一会儿没说话。
“你又不愿意了?”
高云桐叹口气说:“上次谈起,我就没有允诺。汴京朝中诸人,侃侃而谈、朋党攻讦都是好手,但真遇到大事,只怕没有有能耐的。不仅如此,上梁不正下梁歪,官家或许会忧国因为那是他的国,其他人只怕不会对他们而言,那只是换个主子而已,俯首帖耳,好日子一样是过。”
“朝中不是还有宋相公?不是还有那些和你一样上书请求清佞臣的太学生?”
高云桐苦笑道:“你看看我是什么命数?宋相公又是什么官运?他在枢密院为相这么多年,却只被当彝鼎之器摆放着唬唬人而已,从来不被重用,最后以年老休致赶出汴京。而我我拿自己的一辈子换来的教训还不够么?”
凤栖看着他:“你这就放弃了?”
“不是放弃。”高云桐摇摇头。“流配犯离开军役之地,斩无赦。就是我不怕死,也不能傻乎乎送命去。我也得想想我去哪里才有用处。”
凤栖便也不说话了。他们俩其实一样,都惶惶然如丧家犬。
凤栖想想自家也未尝不是如此:父亲被改藩,肯定会被更严密的监视和管制;哥哥八成会被废,自古没有一个废太子是有好结果的;嫡母和其他家人都在汴京,可是亦没有一个贴心的人可以倚靠她要是回京了,被官家绑给温凌求和都不是不可能!
凤栖落寞地蹲在水岸,捞出一件泡好的衣衫,拿衣棰用力捶起来,仿佛把一腔愤懑都发泄在这捶击之中。
“我来吧,水冷。”高云桐伸手要接洗衣捶。
凤栖肩膀一扭:“我要自己来!”
高云桐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她。
她好像全是愤懑的力量,一句话不说,一口气把一盆衣服都捶打了一遍,然后把衣服放在溪水里漂洗。书茨
“我想,要不我去投靠郭承恩吧。”高云桐蹲在她身边,帮她把漂好的衣服一件件拧干,“他当然是个小人,但是现在他与温凌交恶,一时间肯定不会投降。现在靺鞨进势惊人,地方上若肯和曹铮一样把这个人用好,说不定能好好地抵挡一阵。他也对我表示过有兴趣,如果我肯去他营中,也许也能说服他一道抗击靺鞨。”
凤栖停了手,好一会儿说:“那我去找我爹爹。”
“晋王?”
凤栖说:“我可不能跟着你投奔郭承恩去,他觊觎过我,万一……”
她顿了顿,又说:“当然,他那时候可能也只是故意这样一说,让官家放松对他的警惕。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找爹爹去比较放心。”
“晋王现在在曹铮身边……”
身份虽然看起来高贵,但谁都知道如今的晋王是谁都可以踩一脚的。
凤栖斜睨着他:“可你不是说过曹铮是个把心思放在做官上的天子信臣,但也算是个君子么?”
高云桐默然了一会儿,点点头:“可以,我先陪你去找晋王,你在你爹爹身边,或许能找到进言官家的途径,我也就放心了。但曹铮不接到官家的命令,是不会与靺鞨作战的,所以我接下来还是要去寻郭承恩,看看有什么及时对付靺鞨的法子,不能真让事态酿到无法挽回。”
可是晋王在哪儿?郭承恩又在哪儿?两个人亦是茫然的。如今困在这样的小山村里,什么消息都没有,尚不知该如何走出这座大山。
另一方面,哪怕仅只是做了打算,也突然就感觉分别在即,突然生出千万种况味来。
凤栖挓挲着湿漉漉的双手,扭头看着拧干了最后一件衣服的高云桐。
高云桐恰好也回眸看她。
凤栖昨天一直很作,对他毫无好声气;他呢,也逆来顺受的样儿,包容但不亲密。
可就这一刻视线的一碰,凤栖的孤傲全没了,高云桐的矜持也全没了。
凤栖的眼眶也是湿漉漉的,凝视着他好半天才说:“又得分开了呀。”
高云桐也凝视着她,点点头:“等什么时候世道好转了……”
“这世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转?等到猴年马月呢!”
“也是。世道好转了,我就是‘贼配军’了,又是癞虾蟆想吃天鹅肉了。”
凤栖突然迸出一句:“才不是!”
高云桐仿佛被她这娇嗔的一句话激起了无穷的勇气,湿漉漉的手去抓她湿漉漉的手。
湿手好像带着黏性,十指交扣之后就分不开了。
高云桐轻轻晃晃她的手:“我不当君子一天,成么?”
凤栖含笑垂下头:“成啊。”
他轻轻吻她的额头,缓和得像在对待最娇柔的花瓣。
凤栖松开他的手,旋即踮脚抱住了他的脖子。
她的勇敢使他也勇敢起来,他抱着她的腰,垂头吻她的嘴唇。
面对凤栖,高云桐内心是有些自惭形秽的他这辈子对自己都非常自信,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唯独在凤栖面前自惭形秽。她绚烂得像画中的凤凰,高贵地飞翔在九天祥云之外,而他像一棵落脚于泥土、满是疤痕的村边树木,怎敢望凤凰来栖?
凤栖闭着眼睛,再不会想到他此刻内心的澎湃与自卑,只觉得他双唇柔软,双手温柔,吻他时有点上瘾。
但终于透不过气来,张开嘴想呼吸一些空气。高云桐像是感受到她的欲望似的,突然双臂增加了三分力气,而越发探索进来。凤栖被他紧紧一勒,不由自主地更贴近了过去,而后他笨拙地轻舐她的牙龈,而凤栖则内心哂笑一声,引导他进来、纠缠……
男人本能地越来越强悍,仿佛要把她揉进胸怀,吃干抹净。
凤栖忙捧住他的面颊,摩挲了两下他的胡茬,才扭开脸,睁眼笑道:“我要溺水了似的。”
他的脸有一点红,眼皮子上也覆着一层霞光,一向明亮锐利的眼睛此刻宛如蒙着一层雾。喘息声随着他的喉结上下起伏。
但他终究是个君子,松开手说:“对不起……”
凤栖的手抚到他热烘烘的脖子上。
她有时候惊诧于自己的本能,她那双手,翻云覆雨一样,总能在不经意的拂拭间拿捏男人的灵魂。
温凌如是,眼前这个人也着了魔似的。
只是他好像更羞怯,要紧转过头,蹲在溪边掬水洗脸,洗得衣领都湿淋淋的。
“水很凉吧?”
“我热。”
凤栖笑起来,又说:“怎么会热?”
他又撩了几捧水擦脸,而后不敢直视她,只说:“我说不定会有配得上你的一天。”
凤栖又笑:“那得重新投胎了。”
这小丫头嘴是真毒。
也就是这么折磨她身边的男人的。
高云桐一时气得想在她那小圆臀上揍两下;一时又觉得她说得不错,自己还是不要生妄想;一时又不服气,“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看她弯腰端起装满洗净的衣服的木盆,眼睛一闪一闪:“哎呀,好重!比来时重得多了!”
她用力端盆,小腰儿都跟风吹过的柳条似的弯成动人的曲线。
高云桐不由自主地伸手接过盆:“衣服湿了当然重了!小笨蛋。”
“你才笨。”凤栖坏笑着回骂了一句。两只手闲下来,一只手拿洗衣捶,一只手挽他的胳膊,他两手端盆,无法反对,当然也不想反对。
但紧接着她踮脚在他耳垂上咬了一小口,咬得他周身一颤。他问:“就这么谢我的呀?”
凤栖笑道:“贪心不足蛇吞象。”
刻意不去想他们终会离别,好像就能忘忧。
转过山坳,她又松开了挽他的胳膊,提着裙子小媳妇一般跟在高云桐身后,矜持地回到所住的那家屋子。
几户人家炊烟叠起,黍麦的香气飘散着。
庄户的男人们中午大多数在田里劳作,小媳妇、大姑娘们做好饭菜送到地里去。
但今日凤栖看见屋前屋后拴着好几匹马,马儿没有戴马嚼子,正悠闲地在吃草。
凤栖不由拉了高云桐一把,顿住步子:“这家人……好像没有养马吧?”
高云桐当然也看到了,说:“没有马圈,更没有马厩,农户养牛耕田为主,也会养驴送货,养马费钱,除非是茶马商人,不然不至于专门养马。”
他熟悉这种牲畜,离了一段距离观望了一下,又说:“这种算是军马,但又不是营里精心豢养的那种,矮脚,耐力好,但打仗可能不行。”
又仔细看了一会儿:“马背上没有披甲的痕迹,不会是靺鞨的军马。”
这下有些犹疑起来,不由都裹足不前。
然而身后传来农家户主爽朗的声音:“咦,这不是高兄弟么?今日有客,午餐一道吃!我打算开一坛好酒呢!”
高云桐与凤栖回头一看,与村夫一起走来的是五六个壮年男人。
短打、皮甲,头戴白毡子范阳笠,脚下是鞣制过的油皮马靴,目光正盯着高云桐看。
此刻无处逃避,只能正面迎候。
那几个人很快橐橐地走近了,为首的一个板着脸,上下把高云桐打量了两遍,突然抽出腰间一把朴刀指着他:“你是什么人?!”
刚刚还小媳妇般落在后面的凤栖,紧张得顿时拉住了高云桐的胳膊。
高云桐亦打量了那几个人一番,微笑着说:“怎么感觉‘他乡遇故知’啊。”
“没谁和你转文!”抽刀的那一个黑沉沉一张脸,冷笑道:“你换了衣服,但脚下的军靴还没有换。”
又逼问道:“把双手连同手腕伸出来!”
朝廷的募兵通常会在面上或者手腕上刺字,说明是哪一地所属领的士兵,防着士兵逃跑,也是便于士兵牺牲之后找到所部,抚恤家人。但时日久了,加之当兵的穷困潦倒,这刺字渐渐就成了耻辱的象征。
高云桐伸出双手,上下翻了翻,但他也知道迟早瞒不住,不打算隐瞒,指了指自己的耳后:“不错,我有青印,在耳后。”
为首那个黑沉脸的大汉挑眉笑起来:“这么说,还是个流配的军犯!”
突而又收了笑容,刀指到高云桐的鼻尖前:“你到这里干什么?!”
第 117 章
高云桐笑笑说:“诸位想也是并州的厢兵吧?”
他上下扫视了几眼:“高某在并州充军, 熟悉这身衣服。”
而后又微微皱眉:“倒要请教,为何会到这里?”
“我们怎么在这里不用你管!”那朴刀在高云桐鼻尖上下晃动了几下,见高云桐眼都不眨, 反而目光陡然尖锐起来。
那人反而气馁了:“也罢, 同是沦落人,谁也不必笑谁。”
扭头对那村夫道:“哥,我们饿死了。”
这番变故, 那村夫也有些瞠目结舌, 这会儿反应过来才点头说:“午饭备好了,猪来不及杀了, 鸡宰了两只。”
那武夫道:“我们还打了一头鹿, 叫嫂嫂整治一下,晚上过酒。”
午餐很是丰盛,但因为互相陌生,饭桌上是诡异的安静,男人们只干巴巴地吃喝,一阵吧唧声,一阵咽酒声, 但都不说话。
按农家的风俗,女子并不上桌,在厨房边的小桌上吃饭。这家的小媳妇见凤栖提着筷子却呆呆地凝神在听正屋的动静,提醒她说:“快吃吧, 一会儿前面要添菜添肉,就没我们的份儿了。”
凤栖闷闷地喝了一匙鸡汤,问这家的女子:“外面这些人都是你们熟悉的啊?”
村妇笑道:“原是不出五服的兄弟, 在并州做军。过节时,要么我们去并州, 要么他们来山里,常来常往的。你别看他们凶,其实人不坏,只是做军的嘛,难免警惕些,说话一高声儿就吓煞人。”
前后连起来一思量,估摸着是一群逃兵。
凤栖略略放心,恰好,也听前面终于不喝闷酒了,是那老村汉先开的口:“唉,都是做军的苦人儿,今日齐聚到我这里,也算是缘分。怎么,现在并州的兵丁都在外逃?”
那沉沉如铁的声音便伴随着叹息声响起来:“能逃的,都在想办法逃。我们不是一直在郭外巡查的嘛,先听说了忻州屠城的事,还不大敢信。后来”
大概是很难出口,听见他闷闷地“滋溜”喝了一盏酒,才说:“宣抚使关通一直说靺鞨是友邦,攻打应州是因为国仇家恨,攻打忻州是想要粮,嫌忻州不当回事,教训教训而已,不可能破坏两国的盟誓的,更不会进犯地大城坚的并州。结果,那日来了一队靺鞨士兵,都不披甲,张狂得很,送了三大车的箱笼,说是转交给节度使的礼物他们大概还不知道节度使曹将军已经送晋王离开并州了,所以是关宣抚使接下了箱笼。
“当时怕有不好的东西藏着,所以由我们外郭的厢兵先检视,打开第一个箱子就惊到了:里面是忻州刺史和知府全家的头颅,想是死去之后再践踏踩跺了一番,总之是惨不忍睹。第二箱、第三箱打开也全是人头三大车六十只箱子,里面全是人头!血糊糊的,惨不忍睹!”
他一个粗大的汉子,说得吸溜着鼻子,带着些哭腔:“真的!太瘆得慌了!”
凤栖捂住嘴,觉得刚刚咽下去的那一口鸡汤全是血腥味。
“给关通看了吗?”这是高云桐在发问。
那汉子大概是点了点头:“我们区区厢兵,有什么胆子做主瞒着?宣抚使见到箱笼后,脸色煞白了好半日,才命令对靺鞨人好吃好喝招待着。
“而那些靺鞨人也很是张狂,吃完喝完一抹嘴,说:‘谢谢南梁的款待。忻州不顺从,我们大王只好教训,希望并州不要重蹈覆辙了。’
“又说:‘不肯驯服的人太多,全送头颅来实在费事,下一次送人耳朵来,仅仅一人一只左耳,也装了百余只箱子呢!与南梁的皇帝做寿礼!谢谢他和北卢的合谋把我们当傻子呢!不要紧,咱们不怕你合谋,盟誓的兄弟之义已经尽了,接下来就以忻州做个好榜样吧!’”
情况比凤栖想象得还要糟糕!
她已经再吃不下一粒米饭,只是恍惚间想:不对,这不对!温凌屠城犹可说,官家绝不至于和北卢合谋他只想捡着软柿子捏,让靺鞨作战,自己在后面捞便宜,怎么会找个弱势的对手和靺鞨正面硬刚?属雌
而后,高云桐一句话解决了她昏昏然中的疑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靺鞨就是想我们的江山了!”
“妈的!”
“禽兽!”
…………
男人们的骂声此起彼伏响起来。
而后又闷住了。
而后,仿佛有吸溜鼻子的哭声。
一顿饭竟吃得戚戚然。
凤栖一口都咽不下去。农家几个妇人劝慰她:“咱们女人家跟着难过也没什么用。这些男人尚不能解决的绝大难题,我们又能如何?度得一日算一日吧?咱们这太行山深处的地界,或许夷酋也进不来。小娘子若是担心害怕,就留在此处,山谷间耕织度日,穷是穷些,总归能活下来。”
凤栖知道她们都是好心,自己若肯转变身份,在这里隐姓埋名,也许真的能多苟活许久。
可是,她心里各种莫名的牵挂涌上来,最终还是摇摇头说:“我得想想。”
灶上一锅山笋炖好了,农家的小媳妇起身盛了一大碗,说:“这是鸡汤炖的,又香又鲜,他们一定爱吃。”
凤栖说:“那蕨菜也熟了,我来拌一下,陪你一道送过去吧。”
她们俩端盘子到前头正屋,布菜,把男人吃剩的骨头收拾掉,又为他们倒上浑浊的自酿米酒。
凤栖多看了高云桐一眼。
而那为首的壮汉也看了凤栖一眼,问高云桐:“这是你媳妇?”
高云桐点点头。
壮汉说:“听说靺鞨人野蛮得很,遇到女子必奸.污,高兄弟你家娘子俊俏,可得格外当心。”
凤栖应声道:“即便不俊俏,他们禽兽一样,也不会放过。谁家没有妻子、女儿、姊妹?又都能躲到哪里去?把普天下的女子们都藏起来么?”
那壮汉愣了一下,随后低头喝了一口闷酒,又叹了一口气,然后闷闷地说:“那又能怎么办呢?”
高云桐说:“我娘子说得不错。一味躲着,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其实我们大梁土地广阔,物阜民丰,山川险峻也不少。只是忘战已久,而且文官爱钱,武官怕死,所以一时会对骁勇剽悍的靺鞨人有些反应不过来。但,这必然不是长久的,靺鞨人想吞下我们这么广阔的江山,奴役我们这么多的民众,他们真的能得偿所愿?我们真的能甘心生生世世、子子孙孙都做他们的奴隶?”
他昂首说完,嘴角犹自带着自信的笑容,而眼角余光一扫,见凤栖正少有的、崇拜地望着他的侧脸,突然就觉得脸一热,赶紧低头端酒喝了一口:“你们说是不是?……”
怎么不是?!
但是如今这么几个人,谁能以卵击石?
“几位兄弟是什么打算呢?就在这山间躲一躲?”高云桐举杯与他们一碰,而后问。
这几个人叹气一阵,然后说:“我们几个也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亲长家小都在四周各处汾州、石州、磁州、相州等地都有,如今眼看着仗要打起来了,自然是抢先把家小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再后面么……”
军人做了逃兵,被抓住是可以直接杀头的,他们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到时候看哪里需要,再到哪里报效吧。”
高云桐忖度了一会儿问:“各位可知晓并州节度使曹将军去了哪里?”
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下。
高云桐知道他们疑心,于是道:“曹将军于我有知遇之恩,我在他帐下虽是军流犯人,实则他会把我做幕僚或斥候使用。这次的情形,我想找到他告知一声。”
为首的那个壮汉终于道:“不错,曹将军还是个有肩胛的人,如果他没离开并州,我们说不定也不会离开都是男人,哪个真的想置国家危亡不顾呢?还不是看关通那狗阉货不靠谱,不想为他殉葬么!”
然后把凤栖和高云桐最想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节度使离开并州的时候,带了些人马一起上路的,说是要前往河北磁州。也走了没多久,加上人口众多,快不了。”
高云桐和凤栖对视一眼,心里都明白:磁州离汴京不算很远,也不像并州那样是军事要地,可以说晋王会处在官家的严密监视下。好处是确如壮汉所说,晋王好奢靡,曹铮迁职位,都是要大动干戈地搬家的,只怕数百箱笼都有可能,追上去也没那么难。
往磁州要走滏口陉亦即太行八陉的第四陉,
大家伙儿可以一起先向南,接着往汾州和石州去的几个人往西,往磁州和相州去的和高云桐他俩一路。
方向定了,接下来就是紧锣密鼓地准备。农家几个妇人再三征询凤栖的意见:“你真不留下了?这一路漫漫,只怕吃苦受罪不谈,还很危险呢!”
凤栖总是坚决地说:“我和我郎君走。再苦再难我也不怕。”
大家又啧啧地赞她:“女儿家坚贞不怕苦,真是叫人钦佩!”
厨下准备了干粮和路菜,又给凤栖找了两身男装换着穿:“小娘子容貌太俊俏了,一路上容易生危险,还是乔装打扮起来好。”
凤栖在屋子里点数好行李,看看两套半旧的、洗净的男装,有些好奇,抖开一套穿在身上。
这是农人的衣衫,上衣及膝,算是“裋褐”,头上包巾,再配毡笠。
农家姑娘的闺卧里没有镜子,凤栖也不好意思到外头照水瞧自己的容颜,只能对着地上的影子想象这身衣服在她身上的模样。
突然屋门开了,她“哎呀”一声,见是高云桐进来,不由又嗔怪他:“怎么又闯进来?”
高云桐说:“你又没闩门。”
又补了一句解释:“太过客气循礼,就实在不像夫妻了昨儿他们还偷偷笑我,怎么和你说句话都是商量的模样,我只好说你娘家有钱,嫁妆给得丰厚,我不得不敷衍着些,还给嘲弄了半天!”
凤栖抿嘴笑道:“谁信你个骗子?!你就不能说这叫‘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扭身摘了毡笠。
她听见高云桐闩上了门,然后被他齐腰揽住了,他热热的气息轻轻喷在她耳边,痒得她忍不住笑着躲开。
高云桐低低呢喃似的:“别躲啊……谁在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某不才,竟不懂这两个词是指什么呢?”
“扮几日夫妻罢了,你可别当真了!”凤栖冷静地说,小脸儿侧抬,眼睛余光正看见他的鼻梁:挺挺的山根,直直的鼻梁,还挺好看的。
头颈再转到不能转动的位置,能看到他依然有些羞涩,也不像温凌似的想要什么就必须得到。他微微地笑,露出颊边的月牙形酒窝;嘴唇看着有棱角,质感又觉着温软;睫毛还特别长,弯弯的跟女孩子一样。
凤栖觉得心里有些酥软之感,故意问他:“咦,你这是想干嘛?”
他轻轻摇着她的腰,声音低得像通过她的耳蜗往心窝子里钻:“明日要开拔了,一路上又是睡帐篷那么艰苦,而且简陋的小帐篷,呼吸之声相闻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仰起头,脸颊正好贴着他的脸颊。然后迅速感觉到他的脸颊变热了。
他期期艾艾说:“我一直够‘相敬’的,但你看你在外人面前叫我‘郎君’‘官人’从不打愣怔,我觉得你心里一定……”
他的脸越发热,笑肌弯起柔软的弧度,却不好意思再说了。
凤栖一时意乱情迷,只觉得他动情的呼吸声都那么迷人。她垂头看着他裹着她腰肢的双臂和交握着的双手,却低声说:“我心里只想着把‘戏’演好,可不想假戏真做呀。”
他可能有点失望,但丝毫未表现出来,说:“我知道,不敢奢求,但今晚可不可以抱着你睡?”
第 118 章
“这种时候, 想着这种事么?”凤栖故意问,轻轻地搔一搔他的手背。
他果然中计了,垂头在她脖颈里深吸一口气:“也只有这个时候可以想了, 明日之后, 奔波之苦,涉险之惊,都不可以想象。眼下是最后的安逸之时……”叔辞
不错, 这样一想, 只觉得渺茫起来;又觉得当下这一点点的平安温馨都很珍贵。
再勇敢,内心深处也还是害怕这无望无助的未来的。
凤栖从他臂弯里转过身, 踮脚在他唇上轻轻一吻, 然后说:“不能太过。漫漫长路,我可不能带着身子赶路。”
这倒是正理,高云桐认真地点点头:“我晓得,我不犯你。”
看她顶着民人的平头头巾,甚觉有趣,伸手把她发顶的巾带解开,又解脑后两根巾带。她墨黑的瀑布一般的长发散开, 落在灰布褐衣的肩头上,顿时给那衣服带来莹莹丝光一般。
他呼吸一滞,见她仍然是含笑抱着他的脖子,于是胆子也大了起来, 去解她衣襟的系带,她暖暖的、软软的,凝望过来的模样像个全心全意的孩子, 使得男人不知在心底里发了多少誓愿。
而终只到细布中衣为止,在被窝里揽着她的腰, 另一条胳膊让她枕着,仅只感觉她的温暖和柔软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样的乱世,永远不敢想明天,只图现在就够了。
高云桐看她闭上眼睛又睁开睇视他,笑道:“你放心睡吧。我说不犯你,必不犯你,你可以对我放心。”
她的眸子在窗户透过的月色里亮闪闪的,轻轻说:“亲亲我。”
他如闻圣旨,受宠若惊凑过来亲她的脸颊和嘴唇,两个人很快难分难解。高云桐抚着她腰肢的手加了三分力,还有些颤抖,当不得凤栖那调皮的小手从他里襟探到他后腰轻捏了一把。
他投降般说:“别了,我可不是……”
“你可不是柳下惠。”她淘气地笑着,终于抽回手,最后亲了他的酒窝一下,“我晓得了,我背过去睡。”
腰肢一转,留给他一个背影。
半个肩头在被子外面,连着那脖子线条玲珑。
高云桐伸手过去,小心翼翼把被子给她盖好。
他用坐禅调息的方式仰天而躺,深深地把气息吸到肚腹深处,浇灭丹田里勃勃的热流。然而空气里都是她身上甜润的香气,每次吸气,那诱人的香气都深入他的肺里,整个腔子里都是柔腻如丝绒般的幽香空气。
正不知如何排解和打熬时,身边那人突然翻身滚到他怀里,他也本能地伸手抱住了她。
她趴在他肩头,气息像柔软的小舌一样一点点舐动他的耳垂、他的脖颈、他的下颌:“你也太君子了。”
“谁让我说”
话说了半截,被她柔软的嘴唇封住了。
缠绵了一会儿,她分开,居高临下地从上望着他,道:“可我不是君子。你不犯我,我能不能犯你呢?”
大概这话叫人害羞,说完,她就把绒绒的脑袋躲在他颈窝里去了,笑得春风里的花枝似的,低低的笑声从他的锁骨传到心窝里。
她看不见:他目光锐利,像藏着一只猛虎;喉结滚动,像有滚沸的泉水要喷薄。
突然一番天翻地覆,她被完全掌控住了,肌肤相触,暖到发烫,浑身在燃烧,头脑蒸腾一样白茫茫弥漫了一片雾。
只看见他也笑了,那笑容里凌云般的气势,让凤栖觉得温凌有所不及,因而浑身忽地就无力了。
她只来得及轻轻说了一句“别叫我怀上!”就完全陷入他的羽翼中,随着他一起高飞,一起滑翔,又一起潜入深深的水流,大浪在身边拍打起伏,她在随波逐流,此时窒息一如落崖那回,张大嘴也无法呼吸。
温凌所说的“人间最美快之事”,大概就是指这了。
她好容易从窒息中恢复了正常的喘息,浑身如泥一样,耳朵发烫。
见他好像要起身,凤栖突然莫名有了要被抛弃的恐惧,伸出手臂捞他。
高云桐亲亲她的手背,低声说:“放心,不会让你怀上。但我得去处理一下,不能弄脏了别人的铺盖。”
她为自己突然的恐惧而感到害臊,等他回来,就轻轻抠了他手臂一下,嗔怪道:“你们男人才不可信。”
他笑着亲了她嘴唇一下:“你可以信我一辈子,除非我死。”
她掩着他的嘴唇:“不许说不吉利的话。”然后埋头到他颈窝里。
他仍然暖得发烫,颈窝里还有薄汗。散发着迷人的气息,好像带着不会被洗却的翰墨味。
凤栖因而踏实地睡着了。
因为要追赶曹铮和温凌,他们在山间没有逗留几日,行装准备好了,就向着滏口陉出发。
到底几个并州的厢军是本地人士,非常熟悉太行山的地形,沿着山间绵延的小路,巧妙地避开官道和行军的卡口。虽然一路风餐露宿、忍饥挨饿,非常辛苦,但因为目标似乎不会太远了,即便是娇气如凤栖,也咬咬牙忍住了艰辛。
穿过滏口陉,很快就将到磁州。
和战乱凄惨的应州、忻州比,磁州热闹非凡,简直是一片人间天堂。这里出产上好的瓷器,是当地一大笔收入,所以城门口人来人往俱是做瓷器生意的,检查得也非常疏松。
高云桐一行几乎都不费力,就进了城。
其他几个厢兵各有目的,几日相处也生了些友谊,至此道了别,还有些不舍。
高云桐看看四处街市,道:“这里离黄河并不远,却好像丝毫没有靺鞨人进犯的影子。百姓生活一应如常。”
凤栖也在观望着,她那晚是很清楚地听到了“分兵两路”的信息的,温凌不会知道她要逃跑,也不该故意做套欺骗她欺骗了也没什么意义。
她说:“靺鞨是骑兵,或许速度一向很快?只要渡过黄河,离汴京只是飞骑数日的路程。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高云桐点点头说:“回头再谈这些吧。”他揉揉肚子:“刚刚你有没有闻到驴肉火烧的味道?我又饿又馋了。”
凤栖剜他一眼:“就知道吃!”
然后那驴肉火烧的香气随着煎饼釜和汤锅的揭开而扑鼻而来。凤栖深吸一口,忍住馋虫,问:“驴肉也能吃吗?”
高云桐笑道:“人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你说驴肉能不能吃呢?不过你们这种贵人,大概是没吃过这种老百姓才喜闻乐见的肉食。”
凤栖皱皱眉,仍是鄙夷之色:“那你买两个来我尝尝。”
火烧刚刚烙出来,一层层分明,撒着一层芝麻,中间连汤带肉夹着酱香浓郁的炖驴肉,一口下去酥得掉渣。
凤栖吃了几口,馋虫被吊到嗓子眼,再顾不得淑女的举止,用手接着饼渣,“呜噜呜噜”说:“好吃!真好吃!”
高云桐笑道:“你放开吃吧,你现在一身行商伙计的打扮,又非高门贵女,就是一个等下之人,就吃得再狼狈些也没事。”
在凤栖捶他之前,他闪身到市口,四下望望,又说:“那儿有家茶馆,边喝茶边吃点心去。而且,茶馆人来人往,容易打听消息。”
果然,茶馆里坐着的虽基本是“短打”,但消息倒挺丰富的。
一个说:“听说咱们大梁的兄弟之邦靺鞨和忻州打起来了?”
另一个说:“怪道!前一阵我东家有一批送往并州的瓷,突然说不送了。”
“不说是‘兄弟之邦’吗?”
“嗤原来和北卢不也称兄道弟么?做‘哥哥’的每年送钱、送粮、送绢帛,买了个和平。说翻脸不也翻脸了?”
“那毕竟是要送钱的,能不送自家花,多好!”
“可不,街坊里兄弟分家,打起来的还少?不都为了钱?”
…………
晋地打仗的消息虽传过来些,但对于老百姓,已经和平了百余年了,对“打仗”只是听书时常听到的一个词汇而已,而且是那些茶楼酒馆里的说书先生口中的打仗。
无非:“两员猛将在城下拨马出阵,一问:‘来人报上名来,本将刀下不死无名之鬼。’另一个说:‘我乃大将颜良,你是何人?’‘我乃汉寿亭侯关羽是也!’”然后两人一通打,哪一方被取了头颅,士兵们自然作鸟兽散,仗自然就胜了,城自然就取了。
少数人关心时事,端着茶碗问:“哎呀,要打过来可怎么办?”
回复的漫不经心:“怎么可能打过来?并州是何等坚固的城池?还与我们隔着一整座太行山!北边那么大一条黄河,听说靺鞨人都是旱鸭子,船都没坐过的,叫他如何敢从风浪里渡过来?放心,放心!”
凤栖望了高云桐一眼,然后嘟囔着:“那可不一定……”
那边口沫横飞的那位眼睛横看过来:“哦哟,小兄弟看着挺懂的?您说说?”
高云桐说:“他不懂。并州有节度使曹将军在,靺鞨人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然后冲凤栖眨眨眼。
旁边倒有一个插嘴道:“不是,前两日不是听说曹将军到咱们磁州来了么?知府那里热热闹闹迎接,是咱们东家负责送的酒,四升楼负责送的菜肴,还有红袖坊去的歌舞伎。据说曹将军待几日又要去京城里陛见呢,到时候又有一场践行宴,咱们东家已经在准备好酒了。”
有馋酒的问:“哎呀,你们东家送的是什么破酒啊?人家并州节度使,汾酒、竹叶青酒这种可没少喝,你们东家那掺了水的破酒能入人家法眼么?”
那个酒庄伙计吵架似的嚷嚷了几句:“谁掺水了?!咱们东家的酒怎么就不如汾酒了?”
而后被高云桐拍了拍肩膀,怒气未消地回头问:“你干嘛呀?”
高云桐悄悄问:“我是贩茶的,有上好的小团龙饼子,刚刚听你的意思,不知道还没有人往知府那里送茶?可否给我一条路子?”悄悄把手里一小角金叶子露了露。
那酒庄伙计顿时眼馋起来,说:“谁说不要茶啊!据说曹将军对茶的要求还一般,但带来的一个亲王对茶极其讲究,只是咱们磁州没有好茶,人家看不上,还喝的是自己带来的茶饼。若是你真有好茶,这条路子打通,稳赚不少呢!”
“咦,节度使带亲王来咱们磁州干什么呀?咱们磁州是哪位王的封邑不?”
“不是。前头还有过赵王和魏王,这一朝没有听说。并州是晋王的封邑,晋王好好的那么大、那么富庶的晋地不待着,干嘛上咱们这儿来?”
…………
杂七杂八、半真半假的一堆消息。
趁其他人还在聊,高云桐和那位酒庄伙计已经躲到一个角落窃窃私语了。
聊完,他借夹剪剪了一小角金叶子给那伙计,拱手道:“多谢多谢,若还有消息,还当补报。”
然后对凤栖招招手,一同出了茶馆。
“果然,这里有消息,别看鸡零狗碎的,可以一步步抽丝剥茧得到我们要的东西。”高云桐说,随后又心疼地摇摇头,“刚刚看你对我做‘金子’的口型,还把我心疼了一下这样的乱世,金子是多么值钱,为了这么小一条消息,费一角金子实在是不值!”
凤栖啐道:“成大事者哪有像你这么悭吝的?不过就是这么一点点金叶子,值什么?”
高云桐说:“你道这一角金叶子少?买驴肉火烧可以买一筐!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两个人压低声音吵吵着,眉宇里神飞意动,说不尽的往来眉眼官司。所幸是凤栖男装,还不大惹眼。
最后她捅他一肘子:“别废话了。曹将军既然是磁州知府接待的,咱们只管往知府衙门那里探听消息去。”
“省得。那么多金子,人家小伙计已经把知府后院从管家到掌采购的小厮的名单都告诉我了,只消打他的旗号,可以在后衙探得消息了。”
民间这种活泼泼的机簧灵动,凤栖也不如他懂,瞥眼见他踌躇满志的模样,心里倒觉得他颇为有趣。
第 119 章
晋王凤霈喝得半醺, 摩挲着胀痛的脑门。举杯消愁愁更愁,他自知这次改藩是因为靺鞨人那句“禅位”,自家哥哥的猜忌只怕已经到了绝顶, 自己能在磁州勉强待下去不闹出幺蛾子来, 就已经算是天恩了。
可是心里焉能不犯愁呢?女儿在温凌军中,据说惹翻了冀王,还不知被怎么折磨着;唯一的儿子似被架在炭火上烤, 自古的废太子能留一条命就不错了;妻子家人全数在汴梁, 跟人质似的在官家眼皮子底下。自己一向只顾吃喝玩乐,以为是能避世, 结果是事到临头一个贴心能干的人都没有!
他和曹铮求了几次情, 曹铮态度总是很好,好言劝慰他放宽心,但他稍有所请,曹铮就一脸为难,“这……”都要“这”半天。
“点一盏好茶来,我中酒头疼。”他吩咐身边的侍女。
侍女一丝不苟地用“七汤法”搅打茶末,七次注水, 成一杯浮着雪沫乳花的茶汤,还简单绘了一枝兰花的“水丹青”,战战兢兢送来给凤霈饮用。
凤霈呷了一小口,摇摇头叹息道:“茶叶放太久了, 香气不足;你的手法也偏于僵硬,未能打出乳花香来。”
那侍女羞惭地垂手称是。书此
凤霈又喝了一小口,把茶盏丢在案桌上, 叹了口气,盯着不远前摆着的一盆杜鹃花, 问:“我要的新茶,有没有?”
侍女低头回复:“曹将军说……一时买不着……”
凤霈重重一拍桌子:“哼!他就是敷衍!”
心里知道曹铮并不算落井下石的小人,只是谨小慎微罢了,但这口恶气不向他撒,又向谁撒?!
侍女怕在他身边招惹他的怒火,小心翼翼说:“要么,奴再去知府管事的那里问问?”
“嗯。”
俟侍女走了,凤霈闭上眼睛,又是愁上心头。
但想也无用,只能强迫自己换着想其他的事,比如昨晚知府安排招待的乐伎中有一个,洞箫吹得不错,今日是个满月日,正宜让她在月下吹上一曲《望海潮》,再品些小酒,或能忘忧。
倒没多会儿,那侍女又回来回话,这次有几分高兴:“刚刚管事的说,弄到了一饼好茶,是专程从并州送来的。”
“并州送来的?”凤霈有些奇怪,但未多想,只自嘲地说,“并州不赶紧锁城戒严,还敢放茶马商人出来贩茶?”
但只想到茶,哪管他并州洪水滔天!
于是说:“那研一些来尝尝。”
好容易等点茶的过程结束,凤霈呷了一口茶,皱眉道:“这是骗子吧?分明就是本地的粗茶,做成小龙团的模样,但香气完全不对,还有些苦涩!”
气得把一盏茶泼到地上,骂那侍女:“你怎么蠢得猪一样?这茶炙起来的香气不就能品出来好坏了吗?还巴巴地弄给我喝!你是不是收受了知府管事的好处?”
侍女大气不敢出,好半天才在他“嗯?”的压迫下应答:“奴不敢。是送茶的小伙计说,这是姑苏女儿茶,奴奴听他好像懂点行,还说到了原是何家人才点得出的好茶味。”
她怕犯忌,悄然看了凤霈一眼,却见这位晋王呆呆地凝视着面前那盆杜鹃,似乎想什么出了神。
好半日,那晋王才说:“女儿茶?茶中何尝有这种名号?”
但又不似发火,又过了一会儿又说:“那送茶的伙计还在不在?在的话叫进来,我要赏呢。”
寻思着,要是故弄玄虚想骗他的,就好好赏一顿打;但要是有所指点晋王私嬖的侍妾姓何,擅长点茶,一般百姓无由得知必然是懂些情况的,当然要叫进来问清楚。
他阴沉沉的,等侍女带着两个人进了他喝茶饮酒的花厅的那座庭院,更是板起面孔。
花厅门口是曹铮派来“服侍”他的人。他听见侍女在门口解释:“这是给大王送茶的贩子。”
“咦,大王何时吃这些市井贩子卖的茶?”
凤霈气不打一处来,对着窗外喝道:“不错,我原来是不吃这些市井贩子卖的茶,但现在想喝点像样的点茶都不能够了,只能退而求其次了。你们问问曹铮去,他要是不放心这两个茶贩子,质疑他们的来路,只管先到知府的班房里拷问完再送过来,反正茶又不是饭,一顿没有也死不了!”
晋王被软禁着心情郁闷暴躁,时不时端起大王架子拿人撒气,大家伙儿都晓得。
门口几个人也只能陪着小心说:“不是……谁敢质疑来着?是怕民人冒充好货,气到了大王罢了。”
凤霈大声嚷嚷:“我若是被活活气死,也不会是因为他们!叫掌院的把竹板子准备好了,要是骗子,打一顿撵出去不就完了!”
越说越火,见手边是喝茶的瓷杯,“啪叽”就砸在了地上。
晋王虽说已经式微,但到底还是官家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他的儿子,虽说都传要被废了,但废太子的诏书没有下来,那就还是太子。
何况,晋王确实是个没野心的人,来往的不过是奇优名倡,所想的不过是纸醉金迷,绝不敢奓着胆子有所图谋。这一点,曹铮自己也很清楚,只是管个样子,犯不着真正得罪了他,叫人说起来自己落井下石而官家苛待兄弟。
门口的人胡乱搜了一下两个茶贩子的褡裢和袖口,只要没有锐器,就放进去了。
侍女打起帘子让两个茶贩子进门。花厅四处通透,说话声略高一点,外面就听得一清二楚。两个茶贩子看似很紧张,进门就跪在门前毡毯上,低低垂头,脸都瞧不见。
凤霈也懒得看,他已经撩起袍摆,坐回了他的官帽椅上,盘弄着先一轮击拂的杯盏,头也不抬,虎着脸问:“这‘女儿茶’是怎么回事?味道也很一般,吹得倒像个真的。”
茶贩之一躬身叉手一礼,说话倒不似举止畏怯:“不是茶一般,是要有会点茶的人。”
凤霈“嗤”地一声笑,指了指自己的侍女:“我这个侍茶女使的点茶功夫,磁州城里只怕没有人敢说比她强半分了。”
开口的那茶贩指了指身边另一个瘦瘦小小的:“只怕不如‘他’。”
然后推了推身边那个,像呵斥似的:“怎么一点不上台面?跪近前些让大王看清楚呀。”
凤霈厌恶地说:“近前来干啥?脏兮兮的一身,让你们进我的花厅已经很客气了。”
只说:“这茶如何点?说说看吧。”
凤霈眼角余光看到个子矮的那个凑过去在个子高的耳边说了几句话,悄声耳语,完全听不见,但不经意撇过的脸让他心里一咯噔,欲叫这人抬头让他细看,却又见花厅的槅扇窗外曹铮的人时不时会瞥过来瞧瞧里头动静。
他还在愣怔,个子高的那位已经说:“此茶出自江南姑苏,东山采茶女采得新茶就置于怀中,茶叶得女儿怀中热气,会迸发出异香,所以得名‘女儿茶’。姑苏何氏诗礼家传,最擅分茶。”
“你如何知道?”凤霈沉着脸,犹豫了一下,补充道,“姑苏何氏,你如何知道?”
那位说:“小人是阳羡人,离姑苏不远,这些大族逸事,小时候听说过。”
旁边那个人出乎意料似的又撇头望了他一眼,然后赶快低下了头。
凤霈紧张得手微微颤抖,他迅速瞟了一眼槅扇窗外,清了清喉咙,对侍女说:“听起来是个懂行的。姑苏的女儿茶极其讲究,需焚香静心,而后煮水调茶。这里嘈杂,便容易心躁也是你刚刚调不出好茶味的缘由。”叔此
侍女忙低头道:“是!”
“到后头禅室去。”
侍女有些犹疑。但晋王的吩咐却不容置疑:“让这两个人先好好洗净双手,取最清的泉水来。”
随后,他先拂袖离开花厅。
禅室仅小小一间,墙上一龛,供着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前面香案上白瓷香炉里袅袅腾起稀白的烟。案前两个编草蒲团,四周拿锦裹边。
凤霈跪坐在一个蒲团上,心怦怦地跳,他低吟了一声“菩萨!”满心说不出的苦痛顿时漫上胸口,逼得眼眶都酸了。他对着菩萨深深泥首,不觉间泪水横流。
禅室的木门被轻轻敲了两下:“晋王殿下,茶具备好了。”
声音刻意压得低沉,像个还未变声的少年,但凤霈何等熟悉那声音,他急急起身,揩去脸上泪痕,打开木门,等那人钻进来,又把门阖上了。里面地方狭小,第三人也进不来。
“他”一抬眼,凤霈的嘴唇就哆嗦起来。但倒是少年人把持得住些,轻轻摇摇头,把茶具摆在一旁小案上,说:“晋王殿下,小人开始烧炭煮水。”
而且,很冷静地揭开火炉,加入银炭,吹至发红,架上银铫子。然后凑耳在门上听了听,这才转身扑在凤霈的怀里。
“爹爹!”她的声音闷闷的,不响,但仿佛在凤霈胸腔里反复地共振着,震得他泪如雨下。
“亭卿!”凤霈也不敢高声,捧珍宝般小心抚弄女儿的肩头,“我不是在做梦吧?”
打扮作茶贩的凤栖在他怀抱里摇摇头,低声说:“门板很厚,只要不高声,外头应该是听不见的。爹爹,我也觉得自己在做梦还有回到故土的这一天!”
“可惜爹爹我却落得这样不堪!”凤霈老泪纵横,“父女相见,倒似鬼鬼祟祟的。我身边几乎没有自己的人了,连日常侍奉的女使,都是曹铮派遣的,我说了多少遍‘用不惯’,他也不肯换,只说我在并州的那些老人儿一时是没法过来。现在我连话都不敢乱说,连看到你,一时都不敢相认!……”
凤栖却比他冷静,听父亲只是絮絮叨叨责怪曹铮的无情无礼,抱怨自己的命运不济,她终于打断了说:“爹爹,女儿千辛万苦从忻州逃到磁州,是有重要的事要禀告爹爹。”
第 120 章
凤霈问:“对, 之前听高云桐说起忻州的兵燹,你被温凌擒了吗?他是不是一直对你不好?”
“他对我好不好都不重要。”凤栖说,“靺鞨对我们大梁有着极大的怨气, 也很觊觎我们的富饶。这次打着旗号, 无非就是给入侵找个借口。”
凤霈很冷淡地“哼”了一声:“我那哥哥行事阴暗,反复无常,无怪乎人家生怨气。给靺鞨揍一揍也并不是坏事, 才叫他以后要晓得说话算话、待人和善些!”
亲爹居然是这个态度, 凤栖一时有些无语,过了一会儿才嗔怪道:“关起门来毕竟还是兄弟, ‘兄弟阋于墙, 外御其侮’,现在这种时候,外敌当前,也计较不得。”
凤霈笑道:“亭卿,你何时变得这样迂?他把天下坐稳了,又会怎么对待我们父子、我们全家?以我们为恩人吗?嗯?”
“女儿不是迂腐!”凤栖抗声道,“我从易州, 一路到幽州,再折转到应州、忻州……跟着军伍奔波吃苦并不算什么,然而看到北卢皇室覆灭,伪帝和全城官贵纳降的‘牵羊礼’, 看到靺鞨一路奔袭,攻城略地之后百姓焦骨遍地,乃至生不如死。没有人能在这样的战争中独善其身。”
凤霈声音放缓了些, 说:“好,即便我一句兄弟不和的话都不说, 请问,我能做什么?我能怎么办?我现在呆在这鬼地方,他一道圣旨都没有,就把我吊着。他要是直接赐死我,我也就乖乖去死了;他要是怕担杀弟的罪过,想软禁我,给个说法,我也就认了;现在这样,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说两句,牢骚又来了。
凤栖虽知爹爹的委屈,但看到了那么多焦土饿殍、死生别离,已经浑然不觉得他的委屈算什么了。
她只顾着自己的意思说:“靺鞨冀王那一路,现在卡在并州一带,但宣抚使关通的能耐,只怕抗不过很久;我在靺鞨军中听说他们要分兵两路的消息,我和高云桐思忖过,并州一路自然是要拿下山河表里的晋地,啃下攻占中原的最大一块硬骨头,另一路八成是从幽燕南下,只要能攻下中山和河间两镇,再渡过黄河,就是一片开阔平原,到时候任凭靺鞨的战马驰骋,到京城就是五七日的马程,大支军伍急行军也不超过十天。”
她紧赶着说:“爹爹,曹将军是官家潜邸的私人,他说一句,官家还是肯信的;如今这局面,越早防范越好,官家再糊涂阴暗,也不会愿意让北卢皇家蒙羞的牵羊礼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他和汴京的两府,必须立刻知道这件事!”
凤霈默然好一会儿,才说:“为什么每次都要让我出这个头?”
凤栖一时又觉得气得好笑:“曹节度使虽然是官家的人,但对爹爹总算还有敬意,爹爹这个身份告诉他不是最合适么?”
“你一直说的那个高云桐,之前也在并州找过我,那次我为了你,当然要和曹铮闹一通;但也不是非得事事都要和曹铮闹的。这次,让高云桐直接与曹铮说去,倒不好?不是让他们俩立功么我是官家忌讳的人,这种功劳不要也罢。”凤霈说。
凤栖抗声道:“爹爹!那个救我的高云桐,是朝廷的流配犯!他为了救我、救忻州,冒险从忻州城飞驰而出赶回并州报信,被曹将军打得一身血痕……”
她之前并未太为他的一身血痕难过,只有些惊诧,此刻,却突然涌上来一阵疼惜和不甘,嗓音都哽咽了:“……后来,忻州是救不下了,爹爹找曹铮闹了也并没有什么用。还是他鼓动了郭承恩的人闯温凌的中军营救了女儿,一路九死一生才从滏口陉赶到磁州。他为了什么?若说为了他自己,好好跟着曹铮,乖乖做幕僚倒不好?”
她最后气哼哼地说:“这样的时刻,俱想着自家,爹爹真不如个流配犯!”
也只有父亲一向优容宠爱的娇娇女才敢这样放肆地对父亲说话。
凤霈气得脸通红,巴掌扬了扬却不忍心打刚刚见到面的女儿。
但这女儿已经立马换了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拉着他的袖子摇了摇:“爹爹,我心里一时急,说话没遮拦,你不会怪我吧?”
他叹了口气说:“高云桐那是为了你……我又是为了什么呢?”
凤栖说:“爹爹是皇室的人,承平时不稼不穑也能享受封邑的福祉,过富贵的生活;在危难时不该牺牲那么一点点吗?”
凤霈诧异地望着女儿,想批评她“迂”,可终究批评不出口;想责怪她不懂朝廷里明争暗斗、自己要明哲保身的情况,可又觉得自己一向明哲保身,好像也没有能保住什么。
犹豫了半晌,他突然又想到了另一层,问:“诶,高云桐真是毫无私心为了你么?”
这次轮到凤栖脸红了,但她娇蛮地说:“不错,他为了我,也为了苍生。他是个君子,是个好人。我要嫁给他。”
“这不胡闹吗?”
“就胡闹,就胡闹!”凤栖滚在父亲怀里,“马上两国闹翻,我这嫁给敌国过的‘和亲公主’成了二手货就没人要了,只有下嫁给他了……”
闹腾了一阵,她听见水沸滚的响声,直起身子捋了捋额发,到茶案前炙茶、研磨,然后是注水、击拂,茶盏里慢慢腾起雪白的乳花。她动作依然娴熟,水丹青画的是一幅山水。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她边吟诗边把茶盏递到父亲面前,“请爹爹用茶。”
而凤霈不免一阵悲恸,看着杯盏里那幅用乳花和茶末画成的浅绿色的写意山水图,不忍喝上一口。
“我试试看吧。”他终于说,“曹铮肯不肯听我就不知道了。”
他出了那坐禅的斗室,对身边侍茶的那位侍女道:“真是上等的女儿茶,我要多买几饼。你和节度使回禀一下,我请他闲时来喝茶。”
曹铮对凤霈的话是带着狐疑的,特别是这位素来不靠谱的晋王神色笃然地拨着茶炉里的炭火,只肯说:“我自然有我的消息来源。但是递给我消息的人怕你怪罪,不肯露面,我有什么办法呢?你爱信不信吧。”
“那卑职还真没法信!”曹铮说。
凤霈虽然拿乔,但女儿千辛万苦送消息过来,他当然也不愿意她一片热忱落空,于是沉下脸说:“老曹,我和你在并州当了那么多年的同僚,你应当了解我,平素我是个不爱关心这些破事的人,但既然与你说了,自然有我的渠道,你硬是问了,甚至去查,其实就是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他拍着案桌有些生气的模样:“说实话,这消息来,已经是叫人担忧至极的了!你不肯把时间花在到中山和河间这两处重镇去探听靺鞨的消息上,却宁可在我这里猜疑我、打探我的话缝儿你就是打探到了是何人与我说的这些消息,就比你的斥候在北边打听到的要准了?!”
曹铮一直觉得凤霈是个窝囊废,听他这句话,突然觉得自己以往也小看了他,不由肃然道:“不错,卑职肯定要派斥候去,但消息来源是不是准确,对卑职也很重要。”
凤霈挥挥手说:“将军先派斥候吧,斥候出城,我自然告诉你。”
曹铮没有拿捏凤霈的法门,只好气闷地把盏中最后一口茶喝掉了,然后拱手道:“好吧,卑职先派斥候去打探消息,然后再来向大王请教。”
他一出凤霈花厅的院门,就对身边人说:“打听一下,这几天谁来这座别苑见过晋王?”
脚步顿了一下,又说:“还有,亲兵里派六队斥候往黄河北岸,真定、中山和河间三郡各派两队,侦查是否有靺鞨军队在附近集结,是否有进攻的意思。”
曹铮是个有实权的将军,一声吩咐下去,亲兵营里立刻派出斥候往黄河边打探消息,又有通过滏口陉往并州去的探马;磁州知府要巴结,则自告奋勇彻查是谁混进了晋王身边。
当曹铮在磁州一间简陋的小客栈再次看到高云桐的时候,高云桐正气定神闲在当饭桌的案桌上写字。见门被踹开,他抬头笑道:“曹将军,久违了,茶水马上就好,您请稍坐。”
曹铮冷笑道:“你好像知道我要来?”
高云桐笑道:“小人那点小伎俩,根本瞒不过将军。毕竟,这磁州不大,牵丝扳藤顺着一查,还有查不到小人头上的?不过,本来也没打算瞒过将军,只想提前些让将军知晓。”
“你不能直接告诉我?”
高云桐说:“那样的话,将军可能听都不听,先把我斩了。”
他撇嘴耸了耸肩:“如果还顾念小人的话,也许是再打一顿,然后送回并州继续服刑。”
曹铮心里承认他说得不错,要是高云桐第一时间来找他,他肯定听都不会听。
毕竟这个人总是有出人意表之举:以前的不羁且不说;在并州被狠揍了一顿荆杖后,居然投奔了郭承恩,拉了几百人到忻州伏击靺鞨军,听说还让冀王焦头烂额了一阵。
但说高云桐有辩才、有帅才,但这样的行事不照规矩来,在上者又岂能容得?曹铮自然也不能容得!
“我今日就打不得你、杀不得你?哼!”曹铮气哼哼道。
倒是里屋钻出一个瘦瘦小小、脸上脏兮兮的少年,他端着托盘,里面是三盏茶水,放下茶就开口说:“虎狼屯于阶陛,曹将军还想着怎么打杀自己人?”
说完,大大地翻了一个白眼,眼白亮澈如映着月光的泉水,傲慢,可叫人也不生厌。
曹铮嗤笑一声:“你是什么人?在我面前有你说话的份儿?”
那小厮躲到高云桐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眼睛扑闪两下,嘀咕着:“他若报的是假消息,怎么打杀都不为过;但要不是假消息呢?好歹是冒死来递消息,应该论功行赏吧?”
曹铮确实没心思和他们俩计较,看了高云桐一眼:“放心,我今日也没打算杀你,杀你也要等两镇的消息递过来之后,再一并跟你算总账。”
清清喉咙说:“你到我的行馆去,我有话问你。”
那小厮拉着高云桐的袖子:“那我怎么办?”
高云桐说:“你一起去吧。”
曹铮拒绝道:“我是找你谈些机密之事的!”
高云桐说:“这个人懂很多机密之事,这次的消息多亏她。”
“这是什么人?总得知根知底的。”
那小厮又躲在高云桐胳膊后面翻个白眼:“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是什么人?”
高云桐一向挥斥方遒的人,竟有些拿这小厮啼笑皆非的意思,回头低声嘱咐道:“别闹。”
然后赔笑道:“小人对她知根知底,且绝对信任。”
曹铮皱着眉头,好半天答应道:“好吧。有辆牛车在外面,你看看有没有什么要收拾的东西,给你一刻钟收拾完就走。”
那小厮努努嘴指着自己端来的茶:“我点茶点了好半天呢,好歹喝一口,礼貌些嘛。”
曹铮瞪他一眼,而高云桐笑道:“曹将军,这茶真是点得好,您不尝尝一定会后悔。”
曹铮端茶品了一口,果然唇舌芬芳,但不肯夸,又喝了一口,把那小小粗盏的茶汤喝完,杯子一撂,先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