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
曹铮回到行馆时, 自己也冷静多了。团茶的清苦在回荡在口腔里,一如他此刻焦灼的心情。
从靺鞨人进犯忻州开始,他就隐约觉得会有两国交兵的这一天。虽然关通总是安慰他想多了, 说靺鞨人虽然野兽似的不懂事, 但也不敢随意向并州这样的大城开战,至于黄河更是他们的天堑,靺鞨人连船都造不出来, 怎么渡河?
高云桐的消息其实是证实了他心底里的恐惧, 而且上次高云桐和他硬杠时,有几句话也说到了他心坎里:他曹家世代是大梁的忠臣、边将, 顶梁柱一样担负着戍边的重任。如果官家被宵小瞒蔽, 他有责任提醒。
只是承平日久,不仅是将士们打仗的能力和勇气大不如从前,而且不论文官武将,都更多地存了巴结谄媚官家的心思。以往但凡报了灾祸给朝廷,官家都会不高兴很久,最后总是地方封疆倒霉,渐渐地, 就谁都报喜不报忧了,个个升官才快。
等高云桐到了,他摒开身边的人,把高云桐叫进一间私密的屋子, 见那“小厮”也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他皱皱眉说:“既然你说他的消息准确,就一起进来吧。”
然后亲自关上门, 单刀直入地问:“靺鞨要进犯我国的消息,你是怎么知道的?不要说他进犯忻州来往的国书上已经写了:刺史马靖先和知府柳舜故意欺瞒, 首先出击,靺鞨士兵哗然,都说不报复忻州不行。守土之人不谨慎,也怪不得野蛮的靺鞨人。但说他们要进攻并州,可有征兆?还有说他们要从幽燕渡黄河南下,这就更匪夷所思了!靺鞨已经答应交割幽燕给我们,只是还没有交接好而已。”
他锐利的目光看着面前两个人:“你们到底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高云桐说:“靺鞨军队从打完幽州过来一路就疲惫缺粮了,云州又久攻不下,自然就动了往南劫掠的心思。
“他们攻打忻州在前,马靖先逃跑在后,谈何‘首先出击’?后来靺鞨砍了马靖先手足,虐杀我朝廷的命官,威胁忻州给粮。忻州给了两回发现无法餍足所欲,才知道不能再让步下去了,即便是这样,也是防守为主,何尝主动出击?”
他冷笑了一声:“这可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说实话,忻州的军力,也不堪和温凌一战。”
曹铮不说话,显见得是在思索。
然后又看了看那个瘦小少年,问:“你又有什么机密的消息?”
那少年不胡闹的时候,一双乌眸沉璧一般,又静、又慧,此刻听他问话,立刻转眸看着曹铮:“我在冀王军营,听说靺鞨人要‘分兵两路’,前此拿下幽燕的时候,温凌的兄弟幹不思一直是东路大军的主力,这个人又快又莽,若是不拔城池,绕过河间和中山直接奔袭,一渡过黄河,十万骑兵十日内能到汴梁;前锋可能更快。”
曹铮说:“慢来!你说……你在冀王军营?”他眯了眯眼睛:“你?在冀王军营?你是什么人?被捉拿的民夫?”
他再次打量:军队急需民夫的时候可能不会太挑拣,但断不至于找个瘦弱得跟女子一样的少年就不怕推不动大车、扛不动米袋?
高云桐悄然瞥了凤栖一眼。
凤栖是作为和亲公主送到靺鞨去的,所以他一直劝她还是藏一藏身份,以免被责难“女子背夫而逃”,甭管什么两国交兵、命悬一线,女子不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是失贞、不守妇道。
这里势必要找个借口圆过去。
但凤栖弛然一笑:“曹叔叔,我七岁之后就不出二门了,您就没在晋王府见过我了,估摸着认不出来;但我小时候,你就没抱过我?”
她掏出一块手绢使劲擦了擦故意涂在面上的锅底灰。属次
在曹铮瞠目之时,她叹息道:“本来呢,我也是应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但是我在温凌军中得知了他们靺鞨要南犯的消息,这种时候,娶嫁之约算什么?生我养我的国是大梁!我只肯认我是大梁的女儿!”
曹铮好半日才沉沉点头:“臣想起来了……怪不得一直觉得有些眼熟。”
他喉结上下滚动着,最后抱着头闷声不响,只是不断叹息。好久好久才说:“先等斥候的消息吧。”
凤栖说:“等归等,忻州的消息不妨先上密折让官家知道,我打探来的消息,即使不确,让官家心里有个准备也好。”
“兵马一动,军费无算。”曹铮说,“国库里但凡拿得出这么多军费倒好了!”
但也说:“密折,我会写的。”
曹铮悄然看了看凤栖,心里忖度:上次听说冀王攻打忻州的理由之一就是冀王妃逃婚,如今看来好像也是真的。各执一词,也无法分辨,但不能让这位郡主离开磁州自己的管辖圈里,万一将来有需要和靺鞨谈判,他们要人,自己这边也须拿得出人来。
他换了平和些的笑脸,对凤栖说:“燕国公主这段日子受苦了吧?高云桐这个贼配军,如何能这样伺候公主殿下?”
瞪了高云桐一眼,然后又笑道:“晋王在知府家的别苑里暂住,空屋子很多,公主不妨与晋王团圆吧?”
凤栖看了高云桐一眼,指着他问曹铮:“那他怎么办?”
曹铮一愣:“他是下官治下的流犯。”
凤栖笑道:“他一向服侍我服侍得好,曹叔叔把他拨给我使用吧。”
曹铮在人情世故里打滚几十年了,当然觉出一些不对劲来,眼角余光看见高云桐一副硬憋着笑与气的模样,眼神里闪烁暧昧。
他愣了愣心想:这两人不会有了什么路数?
又想:那岂不是有点糟糕?
于是半开玩笑地说:“他那么会服侍公主,倒也可以援汉代的例改判腐刑,赠与公主为府中宦。”
凤栖掩着嘴笑道: “好呀,好呀。”
高云桐脸色则顿时黑沉下来,勉强扯了一笑说:“曹将军说笑了,我朝法典里有‘笞杖流徒死’,没有腐刑这类酷刑;自西汉以来,除了南北朝时北方蛮族或还有腐刑,其他历朝历代也没这项酷刑了。”
见凤栖还在掩口葫芦瞎笑,真是气得手痒痒,但在曹铮面前不敢放肆,只能苦笑道:“再说,小人还未娶妻生子。虽然是流犯,将来承将军的恩典,或能娶个勤劳朴实能干的农家女子,生一窝孩子,也不算对不起祖宗了。”
凤栖笑容凝固,但也不能让曹铮看出来她的心思,所以故意不屑地挑挑眉。
曹铮说:“公主要任用他,原是他的福分,不过下官这里还有几件事要问话,今日先请公主回晋王那里,改日再让他过来伺候。”
凤栖说:“可刚刚收拾行李的是他,我不晓得我的东西给他放哪里了,让他先送我去我爹爹那儿,再来请曹叔叔问话,可好?”
曹铮只能答应。
还是来时的那辆牛车,里面堆着几件行囊,如果放下车帘就一片昏暗。
两个人钻入车厢,高云桐说:“拢共就三个包裹,两个是你的,一个是我的。我可告诉你了,我的东西我拿走。”好像准备要走。
凤栖说:“慢来,我的包裹里是两套男装,还是农人裋褐,你觉得我到了我爹爹身边,还穿这些?你拿走吧,我不要。”
“我也不要,太小,穿不下。”
“那就扔掉。”凤栖毫不让步,“你去扔。”
高云桐任她撒泼,点头不多言语。
凤栖又说:“还有一件事更好笑了,你包裹里的那些金叶子,好像是我让你帮着保管的,怎么,现在分包裹它们就归你了?”
高云桐说:“我还给你就是了。倒像我贪图你细软财物似的!”起手解其中一个包袱。
“慢来!”凤栖说,努努嘴,“不放帘子,让所有人都瞧瞧值钱东西在哪儿?”
高云桐放下车帘。
车里只有板壁的缝隙透进来的一道一道的鹅黄色的天光,打在两个人的脸上、身上,也是一道一道的。
心有灵犀似的,都是又气又笑的模样,都明白刚刚互相地挤兑、作死是为了什么。
凤栖先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压低声音道:“勤劳朴实能干的农家女子在哪儿呢?原也只有你配得上!要不要我为你留心留心?”
男人则一把把她抱过来箍紧在怀抱里,先拧了一把脸蛋,唯恐留下红印,没敢太用力,但紧接着就毫无窒碍地拧了一把屁股,力道足以使她麻麻痛痛,扭着小腰儿扑在他怀里躲避,还轻轻地叫了声“哎哟!”
接着,又捶打着骂他:“你和温凌一样,残暴无情!”
“不知道是谁想着把我阉了做她的侍宦!”他咬牙切齿的,“‘残暴无情’这个词我不配领,原璧奉还。”
凤栖埋首在他胸口,“咯咯咯”地自得地笑起来。
于是乎,惹得又挨了他不轻不重的一掐,赶紧伸手去护痛:“我全身都有伤呢,你可别乱掐,疼死了。”
“既然那里也有伤,为何上次不喊我上药?”
她脸红扑扑的,反正埋在他胸前仗着他看不见,声音低细却不乏蛮横凌厉:“谁叫你那么迟钝,‘肉’都吃了,还不晓得我身上哪里有伤?”
反正都是她的理。
高云桐上次给她又是捏、又是亲、又是激将、又是挑逗,脑袋一热,直捣黄龙,哪里顾得上慢慢品鉴欣赏。
现在气愤之余,又有些心疼,有些好奇,只可惜这大车外有人,说话、呼痛都只敢轻声轻语。
因而那些万千言语、万千情绪只能付诸于行动,怀里趁手抱着,腾出一只手捧起她热乎乎的脸蛋,堵着她胡乱怪罪人的那张嘴。
这偷情般的刺激感,看似悄无声息,实则惊涛骇浪。
直到外头人不耐烦地敲敲车壁:“不是说包裹不多,分好了没?”
两个人分开,高云桐说:“行李确实混在一起了,一时找不清,还是我送公主回晋王那里,慢慢分分清楚吧。”
凤栖则带着威严道:“走罢,没的耽误了那么多时辰了!”
只有两个人自己知道,那胡乱散开的包袱和衣物,被缠绵的吻摧折到全是褶皱;两个人嘴角亮晶晶的一痕,被掏出来的绢子不动声色地拭去;皮肉上互掐留下的微微麻痛,随着牛车的颠簸而消退为痒酥酥的滋味。
前往晋王公馆的一段路,有滋有味,只嫌太短!
第 122 章
晋王公馆是磁州知府的别苑, 地方不大,也自然没有晋王府应有的气派。
凤栖下了马车,见已经是进了二门了, 大方落落地对高云桐说:“包裹你替我拿着, 送到屋子里再分。”
虽然穿着一身小厮的衣衫,气度上已经又是郡主了。缓行在中庭的小道上,说:“我先拜见爹爹去, 知不知道哪片院子是分配给我住的?”
晋王凤霈见过了女儿, 因觉得说话不便,只点点头道:“如今府里能用的人不多, 还是仰赖磁州知府拨给的一些。东南那片光照最好, 归你住。你先回屋洗沐,晚上爹爹给你摆小小一桌接风宴。”
凤栖笑道:“女儿身为陛下亲封的公主,如今归宁回家,不如叫曹铮将军一道来?”
凤霈这一阵正和曹铮闹腾了好几场,原本维系的关系早就坏掉了。他张了张嘴,想怪她太张扬,但又想这女儿一直颇有主张, 此刻她眼眸里若有机锋,还是就依了她吧。
虽然条件远不如晋地的王府,但对于一直奔波在外的凤栖而言,能睡在床上, 能穿上丝缎的衣裳,能有足够的水洗沐,就已经是福分了。
洗完澡, 两位侍女一个给她的头发抹上香膏,一个用香脂给她擦手脚皮肤。
头发还不觉什么, 侍女擦到凤栖的脚底的时候,神色有些诧异。
凤栖说:“是不是生了好多水泡和硬茧?”
“是呢。”侍女赔笑道,“公主一定吃了不少奔波之苦吧?”
凤栖说:“是啊,但这根本不算什么。刚刚洗澡没让你们服侍,不然,你们还会看到我全身都是淤青淤紫,三道见血的鞭痕,一道割裂皮肉的箭伤,都不知道能不能再消退了。”
侍女咋舌:“这……是靺鞨人弄的?”
凤栖想到温凌,面色沉沉的,许久才“嗯”了一声。
瞥见两名侍女也是极为惊诧的模样,大概在心里骂那些靺鞨人都是禽兽。
真正禽兽的样子,你们这些生活在承平之地的姑娘们还没见过呢!
凤栖只觉得口中苦涩,幽州、应州、忻州……她所亲见的那些苦难,希望遭逢的人越少越好。
晚上,曹铮很给面子地赶到晋王府上,还带了两坛好酒和送给凤栖的六匹春绢、两匹锦缎和一套胭脂水粉。
他存心修好,笑眯眯的时候不像个武夫,先对凤霈和凤栖兜头一揖,说了些父女平安团聚的吉祥话儿,又道:“一路上燕国公主真正吃苦了,接下来一段在磁州,好好保养身子。”
凤霈既是主家,少不得也一脸的笑,上前扶掖道:“曹将军怎么这么客气!以后我们父女还要仰赖将军。请,请,请”
凤栖瞥见父亲还叫了当地的歌舞伎,矜持地陪着喝了一些甜醴,听了几套曲子,不觉已经到了二更。她左右看看,暗示说:“曹将军,今日薄酒粗菜,叫您笑话了。可能还没填饱肚子呢?”
曹铮自然省意,点点头说:“哪里!不过酒也三巡了,吃点汤饭吧。”
挥退了那些歌舞伎,等侍女们端上热菜、热饭和热汤,再次挥手:“你们也都下去吧,不需要服侍了。”
凤栖单刀直入道:“曹叔叔,恕我僭越,官家这次给我爹爹改藩,大概是因为靺鞨的离间计吧?”
曹铮垂头喝了一盏酒,想好后才说:“官家的天心,揣测也无用。”
他对这些说辞一直油盐不进,有自己的主张。
凤栖也不执着于游说他,只说:“曹叔叔有密奏之权,想必已经把如今的情形告诉了官家。您不妨再告诉官家,我与靺鞨冀王闹得很僵,夫妻是再做不成了的。”
曹铮不由抬头问:“为什么事闹僵了?以至于夫妻都做不成了?”
又劝道:“不过恕臣说句乖张话,小夫妻里磕磕绊绊也是正常的,两国风俗不一,一时不习惯也是正常的。公主身负着的是和亲的大任,该忍的还是要忍一忍,也是全夫妻之道。”
凤栖一听他的话锋就明白他的意思:如果能够让女子替国受难,对男人们而言当然是最惠而不费的事代价最少。所以也自然是曹铮对官家和国家最容易付出的忠心。
于是她苦笑道:“我愿意忍,冀王却已经视我为奇耻大辱。”
“这……又是为何?”
曹铮问完,心里就隐约有些明白过来,脸色都变了:“难道……是……是那个姓高的贼子?!”
这两个人做一路走,而且在面见他的时候眉梢眼角的风情点点,哪个看不出来!曹铮只是没敢往上面想罢了!
凤霈也惊呆了,上次女儿也有这一说,他真以为她只是在自己面前未能得偿所愿,所以撒娇撒痴;他的女儿是堂堂公主,至不济也是凤姓的宗女,真正的金枝玉叶,那个小子功名都不用谈,连正常百姓都不是,就是个流犯!
他不由也吹着胡子问:“什么?!那个高云桐?他怎么你了?”
凤栖早有计较,只是垂头面无表情地说:“话说得太直白不好吧?爹爹和叔叔都是过来之人。”
又说:“唯今两条路,一来呢,直接拿我们两个人去忻州给冀王赔罪,我们两个人自然死无葬身之地,只是也未见得叫我大梁就有了国格,也未见得靺鞨人就不觉得耻辱、不想着报复,反正,一来二去的,天下皆知我对不起冀王,大梁对不起靺鞨。”
这话细品,意思很狠,凤栖的胆子也是极大:这是拿了自己的丑事来威胁,如果曹铮把她送还靺鞨冀王,温凌杀她得拿出理由昭告南梁,说不定丑事就抖落出来,最后又增了南梁一宗罪其实于靺鞨并非大事,但对于讲究“三贞九烈”的南梁来说,会自感是奇耻大辱。
曹铮脸色和凤霈一样难看。他们俩默默地喝了一会儿酒,还是曹铮开口说:“燕国公主这话有点道理。可是,若冀王问我们要人怎么办?”
凤栖说:“援忻州的是郭承恩的人,靺鞨中军营中救我的是高云桐,黑漆漆的夜里,又没有穿大梁的军服,说‘没有’,死不认账不行么?他问大梁要燕国公主,咱们就不能倒打一耙问他:把好好的一个和亲公主弄到哪里去了?”
这是个无赖的做法,但也不是不行。
两个男人又低头下来喝闷酒。
曹铮好半日才说:“那先这样吧,也等等斥候的消息再说。不过高云桐真是胆大妄为,这次决不能再便宜他了!押解他到厢军里,补上杖责,开发做苦役,好好吃些苦头!若是靺鞨要问责,就送他的人头去吧!”
凤霈亦说:“是呢!这小贼不能不重处!”
看了女儿一眼,越发觉得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恨得不行。
凤栖不说话,低头喝了一口甜醴,那滋味儿蜂蜜似的浓醇,带着淡淡的酒香,微微有些上头。
曹铮看向凤霈:“那么,晋王,请把高云桐交给卑职吧?”
凤霈眨巴眨巴眼睛,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怎么问我要人?”
又望向凤栖:“亭卿,高云桐送你进府的,然后安排在哪儿了?”
凤栖若无其事地抬起头说:“哎呀,他又不是我的奴仆,他送我进来,又骑上他自己的马,带着金子就走了。”
“去哪儿了?”
凤栖一脸无辜:“我也不知道啊,这会儿应该出城了吧?”
她不动声色低头喝酒,余光瞥见两个男人气坏了的模样,心里不由暗笑。
酒杯中光滟滟的,折射着屋子里四角宫灯的浅黄色光。她虽然看不见他骑马飞驰的身影,但心知磁州管辖不严,他已经趁她的接风宴时离开了。
按计划,他应该往北去了,运气好的话能赶上郭承恩的队伍。
未来一片茫然未知,他们只能分开,各奔前路,以期重逢。
凤栖在接风的酒宴上淡然地在两个男人愤怒的目光里淡然地品着手中一盏残酒,好像浑然不觉她的胆大妄为是多么严重的错误。
而当她带着醉意被侍女扶回屋子里,听见曹铮在若远若近的地方吩咐:“九大王,院门还是锁上吧?防着万一有宵小进来?”
凤霈沉默了一会儿说:“锁上吧,但我要一把钥匙。”
曹铮说:“是,卑职叫人给大王配一把。不过大王住的这座别苑,卑职也要加强些守卫,免得有人扰到大王。”
凤栖侧躺在枕上,不知是不是酒的缘故,倏忽滴落两道泪。
凤霈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多谢曹将军。”
曹铮可能是不好意思了:“大王需要什么供给,只管吩咐卑职。”
凤霈说:“还要什么呢?呵呵……我等圣旨吧!”
“也不至于……”
曹铮顿了顿,叹口气:“唉,如今多事之秋啊!”
“是啊……”
凤栖用被角擦了擦眼角边绷住皮肤的泪痕。突然觉得孤衾单薄,是从来没有过的孤单滋味身边有很多侍女,但就是骨子里生出的孤独来。
她接下来过了锦衣玉食的五日时光,毛糙的头发重新变得光润,晒得发红的皮肤也渐渐恢复了白皙细腻,身上穿的是新做的锦绣华服,伤口被细心地照料,只余下浅浅的痕迹。
但内心远没有之前逃亡的路上充实,担忧是一样的,甚至更多。可除了在这深宅大院里百无聊赖地待着之外,一点作为都没有。
直到有一天她正在缓缓地调香时,听见所居院落的门锁被人飞快地打开了,而后是爹爹喊她的声音:“亭卿,曹将军有事找你,你方便么?”
凤栖陡然来了精神:“方便!请曹将军进来。”
曹铮很快进了她的屋子,凤栖见他穿着的是一身衬在札甲里的襜褕应该是刚刚脱下甲胄就赶来了,尚不及更衣;而面色凝重,还带着悲戚之感。
她知道,她的消息印证了。
虽然千里迢迢就是为了递这样的消息来,但是真的来了,那种担忧和恐惧丝毫未少,甚至因为一点点缥缈的幻想也破灭了,她也产生了相同的悲戚。
“曹将军……”
曹铮嘴角颤抖了半日,终于说:“你和高云桐传来的消息没错。靺鞨军队主力,以幽州和涿州为大本营,已经集结完毕,大队骑兵已然飞驰过了白沟河(1),雄州和霸州的水长城(2)废弛已久,此刻唯有闭城困守而已,连往朝廷的消息都传不出。”
凤栖凝然地看着他,一句话不说,等他继续。
他似乎无比悲恸,隔了一会儿平复了心情后才又说:“渡过白沟河的船只都作为辎重往南运送,大概是要渡黄河。如果朝廷肯迅速出击,或许还能阻隔一下。但是”
他停顿了好一会儿终于又说:“关通那个阉竖!在并州张榜宣告说:汾州援军将至,大开城门准备迎接援军。结果自己以此借口夤夜逃出了并州城,连城门都忘了吩咐关。冀王温凌的小支巡骑兵发现了,攻击了一波,还好并州的城门卫士拼死扛住了,把城门关上了。现在城外青苗未拔,麦熟后正好做温凌的口粮,让他可以慢慢和城里耗着。”
他最后气愤地一拳狠狠砸在墙上:“我要参关通!往死里参他!他逃我都可以忍,可是逃都顾头不顾腚,把并州置于危险中,实在是愚蠢至极!”
他在并州做节度使做了几十年,对这座城感情深厚,如今被关通这样糟蹋,把城池陷于危难之中,如何忍得!
凤栖见他眼中盈盈泪光,她幽幽说:“参他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了!”
第 123 章
最重要的事是迅速往汴京报信, 让禁军做好抵抗的准备,朝廷西军也比较剽悍,召来勤王也能增加胜算。
曹铮定了定神, 说:“上次的密奏我已经在四天前发往京师了, 新的线报今日刚达,帐下幕僚也已经在奋笔疾书,今日会发八百里加急到汴梁, 官家两日就能收到。但我还是担心……”
担心什么, 大家都心知肚明。
战场上机锋瞬息万变,好的将领要绸缪预判, 都是很不容易的事, 何况是在千里之外遥制!
但南梁因得天下于军阀割据中,深知地方一旦拥有了兵权,再有财权,就能架空政权,各自为政。所以在官制上叠床架屋,搞互相牵制,特别是武将, 不得官家的命令不许轻易出兵,否则就算“别有用心”,命都可能送掉。曹铮当然深谙此制,为难也就为难在这儿。
而凤霈终于冷哼一声:“你错了, 八百里加急两日能到汴京,但官家不一定两日就能收到万一他听闻‘天下太平’,又在听着章谊作的青词, 闭关修炼他的道法,一封军报, 五六日也不一定能够上达天听,到时候,靺鞨人该渡河渡河,该攻城攻城,还等着不成?”
凤栖亦添油加醋一般说:“啊,还这样啊?”
又说:“我看那察王幹不思是个莽人,但莽法子也有优势。他之前跟在冀王身后作战,从无怀柔,也懒得攻城,基本是派一批人作势困守城池,然后重骑直入腹地。他也不打算掠地自治,就是捞多少钱粮、抢多少男妇就算多少。靺鞨人起先是想报仇,哪晓得一路这么顺利!”
曹铮心知这父女两个一唱一和,但都说得对。
但这决断对他而言太难了!几近于背叛!
他绕室彷徨,好半日停下来苦笑:“大王,公主,卑职可算是明白那高云桐了!”
凤栖闪闪眼睛看看他:这关高云桐什么事?
曹铮很快解答了她内心的疑问:“高云桐被押解并州报道时,卑职颇为好奇:一个文弱的太学生,不好好读书求功名,犯了怎么样的大罪过受军流之刑?又好奇:他又是哪里能得到九大王的‘八行’为他说请?
“于是核查流配犯时特为注意了他,备好了带血的荆杖想看看这个人有多大的胆子。判完脊杖,其他人都是哭哭啼啼、瘫倒一片,挨打时哭爹喊娘、不停求饶。我看他气定神闲,问他‘不怕么?’他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
“今日卑职却想:这话,是他在指点我啊……”
曹铮也五十左右的年纪了,乌发乌须,晒得黝黑的脸上刻着好些皱纹,眉间嘴角尤其深。
此时凤栖看他,他下颌坚毅,两道腾蛇竖纹仿佛岿然。
“曹叔叔……”
曹铮深吸了一口气:“如今危难临头,也顾不得了!”
转脸对晋王说:“磁州知府是个实诚人,大王与他可共守滏口陉关隘。卑职马上赶回并州,收拾关通的烂摊子。卑职也写了几封信给中山、河间的知府、各军镇的将军,即便不能立刻调军,也要先坚壁清野,割断靺鞨的补给。他若攻城,势必损失惨重,他若不敢攻城,直接飞驰汴京,那么孤军深入之后便是我们断他后路之时!”
这番计较才是正理!
凤栖不由笑了笑,对曹铮点了点头。
但凤霈皱着眉说:“磁州离真定府不远,而真定府已经到了黄河边界、两军交战的必争之地,我怎么觉得有点悬啊?”
大概怕曹铮和凤栖嫌他懦弱,他赶紧又加了一句:“我自己倒也罢了,我女儿岂能在这里临危?若是靺鞨人问罪于她,朝廷脸面何在?!”
凤栖简直怒其不争,说:“爹爹,女儿不怕!要是靺鞨人兵临城下,刀子绳子井,我总有办法!”
曹铮亦说:“大王,磁州现在还是安全的。”
晋王虎着脸不说话。
曹铮也有点着急:“大王,臣此刻已然是违背了皇命,若是再把大王往别处送,自己又不能陪同,岂不是”
“纵虎归山”四个字说出来太难听,他憋住了没说,脸色也不太好看。
凤霈一声冷笑:“我要回并州。我不要呆在这陌生地方。”
“并州如今已经被冀王环围,最危险不过!”叔辞
“那我就回汴京!我家人都在那儿。”
曹铮对他的作死简直无语,终于没好气说:“大王大概不知道,太子失德,已经被兰台参奏,废为延陵郡公,交由伯父吴王看管。”
凤霈面色沉重,但也还冷静,问:“失德?罪状是什么?”
曹铮说:“太子七项大罪,为主是勾连靺鞨,妄图自立。”
凤霈冷笑连连。
曹铮叹口气说:“这是官家最忌讳的事,言之凿凿俱在靺鞨发来的国书里,你替官家想想?”
凤霈偏不按他的话风接话,自顾自说:“也好,这次靺鞨来侵,天下人就知道这是离间之计了!”
官家的错判天下皆知,他的愚蠢也天下皆知了!
曹铮心想:即便是知道离间,天子毕竟是天子,凤杞的太子之位肯定还是保不住,只是凤杞的名声不至于那么坏罢了。
于是他又说:“其他的么,无非是才德方面的缺失,特别是太子延陵郡公曾嬖幸教坊司女子,不顾国体私藏于外,也是一桩重罪。”
这必是说何娉娉了,但凤杞爱何娉娉是一码事,藏何娉娉于并州却是因为凤霈的“奇思妙想”而不得已的反制,是另一码事。
凤霈当然不会觉得这是他自己的问题,只见他眼角噙两滴泪,冷笑道:“他每日家把皇庭大内做了道观一般,就又有国体了?后宫佳丽无数,只因他听信那些牛鼻子道士的‘采纳闭固’的兼修之道,弄垮了自己,几十年间连个公主都生不出来,就又有国体了?!”
“大王!”曹铮怫然色变。
凤霈亦不示弱,拂袖道:“哼,他把我的儿子置于那样的位置上,本来就居心叵测。”
“那大王也不能回去!”曹铮终于被他激得撕破了脸,一掌拍在案桌上:“如今什么时候!大王能不能不要添乱了?!卑职岂不是从小看着延陵郡公长大的?这次原也想着能求求情,毕竟……”
他吞下了半截话,深深长叹:“卑职是不是个爱落井下石的人,大王这么多年不知道么?!”
他懒得与凤霈继续胡搅蛮缠,看了看凤栖。
凤栖何等精灵,替父亲抚了抚背,埋怨道:“爹爹为哥哥着急,也不该急坏了自己的身子!靺鞨的离间诡计,这次南侵过来,大家自然都能想明白了;哥哥与何娉娉的事,是两情相悦,也谈不上道德败坏官家宫中也有出于教坊司的美人哥哥只是被拿出来做文章罢了。”
最后说:“这些都好昭雪的,爹爹平平气,赶紧坐一坐,女儿给您点茶去。”
曹铮也不愿再在凤霈面前呆着,叉手一躬:“卑职告退。”
到了门口,凤栖叫住了曹铮:“曹叔叔刚刚是不是有什么话不大好说?”
曹铮轻叹一声,倒觉得凤霈这个女儿比她爹明智、清醒、好伺候得多,低声道:“卑职真的是想帮太子的!杞哥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和大王一样,心思并不坏,亦不会成为官家的威胁。这次特为把何娉娉从并州悄悄带出来,没敢叫大王知道,原是想着到京里何娉娉总可以为太子辩白二三,虽不可能复位为太子,总也少些罪愆。如今情势瞬息万变,我回并州须疾驰,肯定不能带个娇弱的教坊司歌伎,交给大王我也不放心,现在也不便送往汴京。只能请郡主先关照些。”
曾经还想过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凤杞,现在世事沧海桑田般剧变,也不敢再想这一条了。
他尚不知道何娉娉与晋王家的千丝万缕的关联。
凤栖也愣了一下,本能地反感那个与自己有些血脉关系、却天上地下的教坊司小姐。但现下只能先答应下来:“何娉娉在哪里?”
曹铮说:“何娉娉傲慢却又娇媚无比,来的时候说她宁愿待在磁州的教坊司里,环境熟悉。卑职寻思那也未免太不要脸面了,万一遇到个急色的男人可怎么办?所以没肯,单独赁了一套屋子,聘了一个粗使女使服侍,也不许她出门。离晋王公馆很近,步行都不需半刻钟,牛车更快。”
“那大王还锁着我么?”
曹铮苦笑了一下:“卑职能锁得住谁?现在已经吩咐磁州戒严,一概不许进出了。”
也就是小范围不锁了,大范围锁着,以防晋王等人潜逃。
“现在最想知道的,是温凌其人。”曹铮问,“请公主指点,在这种状况下守并州,要特别防着他什么?”
凤栖说:“温凌作战经验丰富,动心忍性,是个厉害的对手。现在不知道关通把并州糟蹋成什么样了,如果并州还有存粮,闭城死守,温凌带着的一帮疲兵肯定很费力气靺鞨人打野战多,尚不熟悉借助城池养兵的策略,所以在忻州大概率是竭泽而渔,忻州很难作为他们的长久补养。”
曹铮点点头:“不错。他们从忻州送了整整一百箱人耳朵威吓并州,粗略算来,少说也是十万人!”
他气得手开始发抖,深吸一口气平静了自己的心情:“关通是吓跑了,但这吓不倒我!我要叫并州军民知道,一旦并州守不住,就是一样的下场,所以,必须死守并州!战死到最后一个男儿,也不能弃城!”
凤栖倒生出了几分敬佩,对曹铮叉手一拜:“曹将军不愧是世代忠勇家传!”
曹铮避开她的礼,苦笑道:“公主一路艰辛,下官岂不能想见?下官岂能不如个女儿家的勇气?”
凤栖又说:“我还晓得一点:温凌和弟弟幹不思,都是靺鞨国主信赖而领军在外的儿子。但温凌和幹不思的关系却并不太好,猜忌很多。幹不思勇莽,却有母族在背后支撑,温凌没有,所以性子也是更警惕狐疑的。现在温凌啃并州这块硬骨头,士卒死伤多,也极其辛苦;幹不思却靠着温凌拼命打下来的幽燕几城,占着哥哥的现成便宜,打一马平川的河北之地。”
她忖度了一下才又说:“说温凌心里不气不妒忌,我觉得他那小心眼也不可能。”
曹铮若有所思。
“只差有人给他们兄弟间烧一把火。”他说,“若是温凌厌弃攻打并州,而想往东路来争功,并州就能保住了。河北一带因为两路兵马并不齐心,说不定也能找到反击的空隙。”
他不由又给凤栖一揖:“谨受教!”
心里突然想:这样聪慧勇敢的女孩子,若真毁于靺鞨人之手,可真是太可惜了!
这念头不过一闪而过,毕竟他还有更多重要的事要处理。
第 124 章
温凌心态确如凤栖所揣测的, 看似强悍,内里已经千疮百孔。
他拿下属于北卢的应州很顺利,但紧跟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下属于南梁的忻州。
南梁的官员、军队管理无能, 但更多人的骨子里似是有一股韧劲, 初始慌张,很快也能调整状态,虽然最终不敌, 但过程中靺鞨军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屠城时忻州军民已经没了反抗的能力, 但面对屠刀,那一双双眼眸里的愤怒和仇恨, 让温凌也暗暗心惊。
与之相似的是那位南梁和亲来的公主, 娇小柔弱得让他感觉自己一指头就能碾死她,可她亦是这样的有韧劲,始终没有屈服,也始终没有动心。她临去时决绝地一跳,让温凌的脑子“嗡嗡”了好久,好久以来夜晚中都会被关于她的噩梦惊醒。
没有人知道,无数暗夜里就是温凌最脆弱的时候。
他无数次梦回凤栖和他的最后一面, 梦里的他像个孩子那个曾经失去母亲的自己流着泪对凤栖说他再也不会打她了,再也不会吓唬她了,希望她不要跳下临水的高崖,希望她不计前嫌, 好好跟他过日子,他愿意在白山黑水神面前许下誓愿与她合卺,什么都不计较。
他也不想再打仗了, 由内到外的疲劳和心累早已让他苦痛不堪,只有梦里他才可以把父亲的圣旨和各地的军报撕个粉碎, 抛撒得到处都是。
但是早晨被军鼓催醒,他睁开眼又恢复了理智,并对梦中的自己嗤之以鼻。他是有多懦弱,才会对一个敌国的女子和颜悦色、爱不释手?他是有多无能,才会对接下来并州大战心生倦怠?
他会立刻从地榻上蹦起来,在亲兵的帮助下穿上甲胄,步履橐橐地到军营各处巡视。
忻州存粮不多,杀掉那么多军民百姓也省不出多少口粮供给他的军队。他必须尽快拿下并州,并州是平原、是要塞、是通衢,富庶得要命,多养活他的四万军队一定不是问题。
果然,温凌的父亲也来了旨意,再三要求他攻克并州、不惜代价。
但他随后又看到了父亲的谋士汉人刘令植的手书信笺,信上封着羽毛,用文绉绉的语言,字里行间透露的消息是:勃极烈会议商讨由幹不思主攻东路,拿下南梁京城汴梁之后居功甚伟,有极大可能被立为太子。他一边劝温凌稍安勿躁,一边也隐晦地告诫温凌不要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是温凌的恩师,原是个南梁不得志的举子出身,后来为靺鞨国君重用,成了勃极烈的谋士,他了解南梁,乐于为靺鞨出谋划策,而且几次谋划都成功了,深受靺鞨人的信任。
然而温凌越发烦躁。他到主帅的营帐中,仔细地审看沙盘和堪舆,最后问自己的几个幕僚和副将:“并州东城似乎稍微弱一些,能不能强攻?”
几个人都摇着头:“并州军比忻州军要强悍,而且之前做足了准备。南梁的宦官监军叫关通的逃跑时,门都没关,可我们攻进瓮城就死伤了数百人,最后还是没来得及卡住城门门轴。若是用攻打忻州的方式强攻,得等并州的守军没有战斗力了才行。”
要等守军没有战斗力,要么是两军消耗打硬仗,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对温凌是不划算的事;要么就是围困城池,断其供给,等守城军队饿到不行了,再发动攻击,但并州有多少存粮还未知,温凌的军队却快扛不住了。
“并州太大了,地势又复杂,没法像忻州一样团围;水源又甚多,也无法断水源。”温凌捏着拳头轻轻敲了敲案桌,“最好是因为群龙无首,彻底绝望,所以不战而降;再者就是内讧,我们再怀柔,让他们有人愿意打开城门放我们进来,买自己一条生路。”
他又顺便问了一嘴:“幹不思所领的东路怎么样了?”
靺鞨东西两军是自己人,彼此有军报往来,于是副将说:“东路还算顺利的,过了白沟河先想攻莫州,城中顽抗,四大王懒得硬攻,又折转到河间府,听说城外的青苗拔了一半了,见人来了城门就闭锁了,察王让人抢收另一半青苗,青麦做干粮,麦秸喂马牛。察王好像还是不想攻城的样子,叫人困住河间,大部队飞速往南下。”
温凌皱了皱眉:“不攻城,他是只打算到汴梁抢一把就走么?”
但他心里自然明白,幹不思的急功近利肯定是有目的的,他的老师刘令植信中暗示的话顿上心头,那种酸酸的滋味也涌上来了。
不过不宜为部下发现他这点阴微的心思,所以只不动声色地说:“随他吧。”
当然也有属下是替他不服气的,嘟囔着:“这种顾头不顾尾的打法,最后不还得我们西路为他收拾残局?南梁虽然没用,真打到人家家里头了,估计也会拼死反抗的。”
温凌不多言,只看了那属下一眼,斥道:“勃极烈会议的决议,要我们多言么?”
然而私下里却对那属下的副将问计:“你的话说到我的心坎里了!苦累的仗是我们在打,偌大的功劳却是幹不思的。可不遵父汗的圣旨又不行!”
那副将说:“这会儿不能不遵,但等幹不思往汴梁开过去的时候,咱们就以‘襄助’为名,也上汴梁去!要有功劳,也得有咱们一份;要有汴京里的好物和好女人,也得有咱们一份!”
温凌笑道:“不错,不错。”
那副将见他高兴,也凑趣道:“冀王妃虽然跳崖死了,但南梁的公主、郡主、县主还有无数!总得让大王先挑!挑个更漂亮、更温柔和顺的!”
温凌脸上的笑顿时凝固了。
那副将一看,声音也顿时低了下来,眨着眼睛陪着笑:“还得……更……更听话,不闹脾气的……”
温凌苦笑了一下:“你别说了。”
这个或许死了,其他人能替代么?
但这个喜欢的死了,生活还得继续下去,他侧室有好些,正妻还没有娶,将来也总得娶。
于是,他最后看了看那个陪着小心的副将,豪迈笑道:“你说的不错,等我到了汴京,要把他们最尊贵的那些女人都揽到身边睡一睡,比一比,挑几个好的,但也只配做我冀王的婢妾!治治南梁女人的傲慢!”
于是两个人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温凌回到营帐里,枕下是叠得方方正正的一条披帛,厚缯所制,温婉的秋香绿,织出团凤的暗纹,特别配她白纻的小衫和石榴红的缎裙。
他告诫自己,这是同于卧薪尝胆,每日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南梁给予他的耻辱!
但晚来,他如同枕着她身上的暗香入眠,梦中会有她的绮色死生相隔,求而不得,梦中相得也是好的!
曹铮回到并州非常隐秘,温凌是巡视城外时感觉城墙上颓废的气息突然振作起来,才觉出不对劲。
靺鞨派去劝降的使节很快也被割了一只左耳放回来,带着半边脸的血哭丧着脸跟温凌回禀:“并州节度使是个狠人,说并州不比忻州,他曹铮也不比马靖先,大王只管放马过来,看最后鹿死谁手。忻州的十万只耳朵,他先还一只,以后,连同大王的耳朵一起,凑足十万,用来祭祀忻州死难的臣民。”
温凌大怒,当即就命令四万士兵重新布营,把并州城围得团团。接着往城墙上投了一波礌石。
曹铮不含糊,指挥城里的男儿和健妇,在城墙上架设木栅,下面则设砂袋,随时准备修补砸破的城墙。
接着见靺鞨军在护城河上架桥填河,曹铮命城中用火箭和火砲趁夜袭击。南梁的火器远胜靺鞨,不仅用火油持久燃烧,而且里面还装置火药,落上木料的瞬间,火药会炸开,靺鞨士兵想救火而不得近前,而炸开的火药籽还会把火焰四散喷射,瞬间成一片火海。
温凌冷静下来,知道强攻不易,于是还是慢慢和并州耗着。
但同时打探着河东河北的情形,不仅是幹不思那里递送的军报他信不过还得派人打探着其他消息。
幹不思推进很快,从河东逃来的流民越来越多,温凌的斥候很快从流民身上打探到了更多消息:
比如幹不思根本不攻城,遇到城池就派一批人团团围住,然后趁南梁没有来得及坚壁清野,他就抢收青苗做军粮;
又比如他靠着骑兵的速度一路飞驰向南,到了滹沱河边,劫掠民船渡河,可笑是南梁的军镇居然远远看到就吓得一哄而散,竟无一处敢趁着靺鞨军在渡河最脆弱的时候发动攻击。
但有个细节让温凌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那斥候报道:“南梁的流民称呼四大王都是叫‘四太子’,提到他就如同听到鬼怪似的,用来吓唬小孩夜啼都用四大王的名号。”
他幹不思还没得到汴梁,就被默认为“太子”了?
温凌心中的妒意如火腾腾,独自一人思考了半天,才又召来幕僚和几个斥候问:“从晋地到河北,哪一条通路最易行军?”
“因为忻州已经在我们手中,所以八陉之中,守卫最弱的是飞狐陉和蒲阴陉,直通幽燕,亦是我们的地盘。四大王已经逼近中山府,据说打了几天没有打下来,四大王正在犹豫是不是放弃中山府,继续一路向南。”
温凌说:“中山府放弃了,就特别容易让南梁从背后卡住粮道。”
但他似乎微微带着一丝笑意,眯着眼睛想了想:“并州这里一时打不下来,不如也先团围着,饿他并州人马几个月再说。我这里带人从飞狐陉和蒲阴陉分兵至中山府城外与察王汇合,一同商量南下的事宜。大家没能在忻州吃上几天好的,还得指望中山和真定两府的青麦呢!”
确实是个极好的理由。
第 125 章
凤霈在磁州困了一段日子, 天天焦躁不安、绕室彷徨,口里嘟囔着:“援军怎么还不来?!”
凤栖给他奉上一盏茶:“爹爹稍安勿躁,曹将军的密奏得两三日才能到汴梁, 官家找相公们商议对策还得一两日, 再下旨各地勤王,又是时间,等勤王军队集结完, 一路奔袭最快也得十天半个月吧?”
凤霈一脸愁苦:“天哪!幹不思已经渡过了白沟河和滹沱河, 离漳河不远,亦即离磁州不远。流民每天一拨又一拨的, 城里驿递的消息未至, 却都是流民先带来的消息!我心惶惶的,等那靺鞨大军到了磁州,这破地方可怎么抗敌?!”
凤栖都有些瞧不起他,但此刻曹铮放权给他,就是期待着晋王能以藩王的身份,组织起城中抗击靺鞨的力量。其实以幹不思的打法,只要晋王带领磁州人马能扛过靺鞨军的三波冲击, 幹不思就会放弃攻城,派些人围住磁州以免背后偷袭,然后选择继续南下。
她只能继续劝:“爹爹别担心,女儿也在应州和忻州经历了一些战火, 大致明白靺鞨人进攻的风格,到时候与爹爹一道守城就是了!”
“胡闹胡闹,你是个女儿家, 你怎么会守城?”凤霈说,“我叫人备了最快的马车, 真到了紧要的时候,你就赶紧坐上马车逃跑!”
“爹爹您呢?”
凤霈“呃”了一声,面孔微红,然后顾左右而言他:“再说吧……”
大概率他也是关通一样的懦弱。
凤栖“哼”了一声:“我才不逃跑呢!”
“你不逃跑你想干啥?”凤霈立刻急了,反问道,“你自己都说的,靺鞨人和禽兽似的,遇到男人就杀,遇到女人就侮辱。到时候你可吃得消?!”
凤栖说:“大不了一死。”
“呵呵,说起来倒容易!”
凤栖想:没什么不容易的,到时候恐惧和屈辱一起逼上来,死还是最容易的一条路。我被温凌的追兵逼仄到悬崖边都能寻到死路,现在在城池里,即便等听到城破的消息也还可以巷战,即便巷战失败,也还可以自焚、悬梁、自刎……有什么不容易的?
不过,这话拿来吓唬她爹,只怕凤霈脸都要吓得素纸一样雪白了。
凤栖只能先给他鼓劲:“不至于的!忻州是第一轮面对靺鞨人的攻击,尚且扛了好久,现在雄州和霸州虽然不能直接打败靺鞨军,但守城自保都做到了,接下来大家同仇敌忾,只会越来越有经验。而且朝廷以往再无能,这种生死关头,总要自保,勤王的将士四下赶来,这江山怎么可能归靺鞨?归他们了他们也治不了!”
察王幹不思的军队看起来确实凶悍,骑兵都是重甲,在平川上如入无人之地,沿途只管劫掠,乡野城郊的农家但凡来不及逃亡的,都是家破人亡:存粮、细软洗劫一空,男人们抓为民夫,女人们编入营伎,老人小孩或是杀掉,或是丢在家徒四壁的废墟焦土上任凭马蹄践踏、自生自灭。
朝廷能顾得上闭守城池就已经竭尽全力了,哪管得了这些嗷嗷的平头百姓?!
从东路南下的靺鞨大军围困磁州的时候,在城外驻扎了密密的连营,幹不思的紫金旗猎猎飘于温暖的春风里。如雨的秃箭射进城墙里,上面绑着劝降的的文书。
晋王凤霈哆哆嗦嗦在磁州知府衙门里拆看这些劝降文书,看了半晌面如金纸,对知府杨泉颓然道:“这……这该怎么办?”
知府只能说:“曹将军是说‘不用怕’,他们劝降总要劝的,但咱们也不能不战而降啊!”
凤霈说:“如果打,打得过么?”
知府半日才出声:“要是正经百八围困磁州,磁州的存粮只能扛过三个月,如果再吃草根树皮乃至人肉,能再扛三个月。”
凤霈急急摆手:“你别说了!瘆的慌!弄到要吃人肉的程度,还不如投降!”
知府也是科举考上来的,肚子里总有几本史书,点点头又摇摇头:“唉,想至德二年,安史之乱的时候,张巡守睢阳死守了一年,不就是人相食?保住了江淮,才挽狂澜于既倒,保住了唐王朝,岂不有功?”
凤霈说:“与其食人,曷若全人?保住了李家的王朝,李家人是谢谢他;请问被吃掉的张巡妾室、军中仆僮、睢阳老幼可谢谢他?!”
知府杨泉无言以对,好半日才说:“反正现在还不到如此。”
凤霈当然也不能现在就说“投降”二字,只能也说:“对,还得看形势而定。”
杨泉说:“那么,九大王要不要去城楼上看一看敌军的情形,也好为下一步做出决断?”
凤霈说:“有什么好看的?有什么好决断的?”
两个人顿时就说僵在那儿了。
知府只能陪着笑脸送客,送到大门口,心里闷气,嘴里还不能得罪了这位官家的胞弟、朝廷的晋王:“下官有外头的消息,会立刻告知于大王。请大王放心。”
而晋王的大车车窗帘突然揭开一道,露出小半张脸,清凌凌的眼瞥过来,然后说:“爹爹,刚刚听见街上人在喊,靺鞨兵攻城了?”
晋王顿时退了一步,转脸问知府杨泉:“什么?攻城了?!”
杨泉道:“啊?是不是刚刚才攻城的?”
也顿时慌了,手忙脚乱到处问:“你们谁听到消息了?城门都管有没有递消息过来?不是才射过来的劝降书,怎么会这么快就攻城?……”
凤栖嗔怪说:“路人尚知道,您两位呀!……”
把车窗帘揭开更大一片:“与其等城门都管忙里偷闲递消息,不如亲自去看一看吧,消息更确切。”
杨泉定了定神,看了凤霈一眼:“九大王,要么……瞧瞧去?”
凤霈在女儿面前总要稍微端着点,气哼哼半日才说:“亭卿,不是我说你!‘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从小就教你!”
凤栖笑道:“爹爹放心吧,靺鞨军无非是先抛砲石,再架云梯,这才第一轮,试探而已。站在女墙之内五尺,就什么都不用担心。”
连个小娘子都毫无惧色,两个男人总不能露怯,于是知府也驾好马车,跟着晋王的车驾一并到了城墙下。
砲石砸在城墙上,声音听起来挺吓人,但磁州的老城墙很坚固,除了外层的墙皮略崩掉了一些,里面毫无反应。
凤栖带着幂篱,自告奋勇先上了女墙,看了一会儿下来说:“靺鞨军不似要久战的样子,营寨扎了,但是没有建层层的连营,中军帐亦设在平川之上,倒不怕我们派人下来偷袭?”
杨泉连连摇手:“城里士兵只有千余,我看那靺鞨兵倒有十万之众似的。下去偷袭,给人家踩死都不够!”
凤栖心想:高云桐带着郭承恩手下的两百人,趁夜袭击了温凌的中军帐,也没见两百人都被踩死。除了他们俩在后面逃得慢了点,其他人早就逃没影了。若是正经八百地攻袭,总也得干掉几百个,赚个够本。
又想:虽然之前没有读过兵书,但看温凌等人用兵、看忻州守城,也懂了些大概。兵道诡道也,正面硬刚并不是真本事,真本事在于攻心。温凌倒算是一个聪敏的劲敌,而幹不思的莽撞只是吓人而已。
于是,当望楼上看见靺鞨人推着攻城用的云梯和巢车过来时,凤栖说:“先用箭射云梯车和巢车后推车的士卒或民夫,如果还有能靠近的,用火油罐燃着往下逼退。”
吩咐完,才想起还有两个正主儿站在那儿,忙笑道:“爹爹和知府觉得如何?”
磁州知府也毫无作战经验,只能点头。
凤霈问:“要是惹怒了靺鞨人怎么办?”
凤栖说:“幹不思那厮若是怒了,必然在城下跳脚,然后集中兵力猛攻一处,看准他猛攻的位置,然后两翼出两支敢死的轻骑兵夹袭一番立刻再打马回城,打他个好看。”
“这……也可以?”
“可以。”凤栖很笃然,“对付幹不思,很可以。”
这打的是巧劲,幹不思容易被激怒,一怒之后毫无策略,攻城的军伍被包抄后揍了一顿。虽然城中轻骑只是袭扰,攻杀不算有力,但士气上立刻大涨。
一直听闻忻州败得悲惨的南梁军民,突然发现所谓“所向披靡”的靺鞨军,也并非“神兵”,也是会横尸城墙下,血流漂杵的。
“靺鞨兵也是人,血肉之躯就有弱点。”凤栖说,“东路军有幽州、易州做后盾,粮秣应该比西路军充足些。但是大军深入,靠那么远的地方输送粮草,光河流就要渡两条,也不是容易的事。”
她想了想:“磁州城外青苗也没有来得及拔除,不能清野,就是便宜了敌人。但也不妨用这青苗和他们玩一玩把戏。”
当察王幹不思遥遥地看见了兄长温凌的海东青旗时,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对付狡猾的狐狸,还得有狡猾的猎人。”
他对身边人说:“我那二哥,虽然讨厌得很,但承蒙他那汉人师父的指点,也和汉人一般狡诈多疑,正适合对付汉人。”
于是大声吩咐:“今日中军帐里摆酒,杀羊,给冀王接风洗尘!”
他确实是个不藏奸的人,对于远道而来的温凌还显得很热情,完全没问他为何不经勃极烈会议的批准就私自前来磁州,而是捶了温凌的浮图甲一拳头后就笑着挽住道:“多亏阿哥来了,我正在为这破磁州犯愁呢!”
温凌微微地笑:“真欢迎我啊?”
幹不思哈哈大笑道:“怎么不真欢迎?!看,我给你准备的酒、肉、女人!”
手一指,果然看见宽敞的大帐里热气腾腾的,酒香肉香四溢,四围坐着十几个穿着半袒胡服的女子,但那五官和仪态却明显不是北卢女子,也不是靺鞨女子,一个个强颜欢笑,眼睛里俱是惊惶。
温凌步伐迟疑了一下,四下看看才说:“这是怎么个路数?”
幹不思笑道:“实话说吧,都是些掠来的南梁乡下女人。挑了这些个最年轻漂亮的但漂亮也实在有限,农家少妇少女,细嫩不到哪里去,也不会什么歌舞器乐,只能说倒个酒、夹个菜还行,晚上陪侍呢还羞答答的放不开,勉强能用吧,比没有硬憋着好。”
又说:“我知道你是个眼界高的,看得上你就先挑,看不上也随你。虽不及我那和亲来的南梁小嫂嫂诶,对了,这仗打起来,我那小嫂嫂和你作死了没?”
温凌脸色已经开始难看了,但弟弟这会儿还真没恶意,他不宜翻脸,只能说:“的确作死了,而且也真死了。”
“嗬,你还真下得去手啊?也不怜香惜玉的?”幹不思笑道,“不过也没关系,好女人哪儿没有呢!赶明儿到了汴京,据说美女如云!咱们兄弟只管把南梁皇帝的后宫翻一遍,嫔妃、公主、女官、宫女……据说漂亮的一天睡一个都够睡两年!”
温凌不愿再触碰心中这块隐痛,只道:“这会儿我只想一门心思打仗!不想想女人的事。”
正说着,见幹不思指挥两个女子到他身边服侍。
他见两个女子虽袒着半边肩膀和胸脯,小衫和窄裙裹得身段也算伶俐,脸面也算端正,但哆哆嗦嗦的强笑模样实在叫人不舒服,他说:“酒我自己倒。”
幹不思笑道:“阿哥,你原来可没这么放不开哈!要嫌丑,只能闭着眼儿,反正下头都一样。”
温凌等幹不思吃过肉、喝过酒之后,才放开吃喝,而后才说:“看你这军中伙食,可比我在并州强多了!怎么,还遇上不顺利的了?”
幹不思喝了一大口酒说:“得亏阿哥过来了,磁州气得我要死,但一时又弄它不下,阿哥要好好帮帮我!等磁州打下来了,我要把磁州当官的剁成碎块喂狗!”
“至于和磁州死磕么?”温凌亦喝了一口酒,“你前头雄州、霸州、中山不全是跳过去没攻城的?”
“本来也只想把磁州困着就算了,毕竟只是一座小城,虽听说挺富庶的,但也不值得耗费粮草。但磁州居然三番两次挑衅我,气死我了!”
“还敢挑衅你?!”温凌来了兴趣,“不是好言好语劝你不要打?”
幹不思说:“那些什么‘雄霸’之州,虽然不降,但也不敢招惹我,无非是派人过来求饶,求不过再放两句无关痛痒的狠话,再不然就是叫斥候悄悄携带蜡丸出去报信求援我抓到了斥候就杀,抓不到也不怕,因为我从渡过白沟河到现在已经快半个月了,半个援军都没见到。南梁我已经看清了,都是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家瓦上霜!”
“但是,”他皱起眉头,“这个磁州,居然敢来挑衅!”
他几乎是不可思议:“不知道谁借他们的胆子?”
第 126 章
温凌也好奇起来:“磁州怎么挑衅你?对骂?”
幹不思一脸无奈:“骂倒没有, 但我一攻城,他就两面偷袭,打了我一个猝不及防, 气得我和他杠上了。不是粮食不够嘛?就让民夫先收割城外的青麦。里头觑着我们抢收麦子, 立马就开一道城门,一队骑兵出来袭扰一番,等我们的人赶过来了, 他们的马驮着麦筐已经回去了, 远远地还笑着喊‘谢谢’。我他妈……”
他气得往地上吐一口浓痰。
温凌觉得这家伙鲁莽得好笑,不动声色喝着酒问:“你有酒有肉的, 就至于缺这点青麦么?他这伎俩用上两次, 你不就明白对付的法子了?”
幹不思说:“当然不,我也设了伏兵过,打算他一开城门就伏击城里骑兵。但是这鬼地方一马平川的,没啥地方好伏击的,他们又很谨慎,发现不对劲就不出来。唯一一次是我叫将士在战甲外裹了民夫的衣衫假装收麦,他们出来以后发现不对劲就往回逃, 我们差点撵上了,却又被他们的火器给轰了回去这南梁人拿过年放的鞭炮烟花装在坛子里,炸开了居然能伤着人!”
温凌面色凝重了一些,想了想才说:“这倒不能不防。”
“这还不算。”幹不思也不怕在哥哥面前丢丑似的, 只管说,“我知道汉人奸狡,哨兵每日都在城下一里内巡视, 果然有一回夜里看见城墙上往下缒绳,吊下来不少黑漆漆的人影, 想是要偷袭。”
“半夜里偷袭,拿箭把人射下来就是。”温凌说,“犯不着黑灯瞎火地和他对战。”
幹不思一拍大腿:“着啊!我就是叫人放箭呢,正好在射程里,狠狠给这些黑影子扎了个透心凉。结果呢,早晨天亮了一看,哪里是人!都是稻草人!披了黑色的破布吊在城墙上,远远瞧着特别像人,身上扎满了我的箭,刺猬似的。这帮南梁的犊子,骗了老子好多箭!”
温凌嘴里一口酒差点喷出来,掩住口后虽未喷酒,呛得咳了半天。
“这种骗局,也就能骗一两回。”他憋着笑意安慰着弟弟,“下次不理就是了。”
幹不思一脸苦笑:“不错,两次一来,我就不理他了,随他吊多少稻草人下来。但紧跟着人家就吊了一队真人下来,抢了我们刚收的麦、刚宰的羊肉,又一把火烧了我们的营盘,连同半座粮仓。死伤虽然不多,损失却不小。”
他叹了口气,瞥眼见身后一个南梁的少女憋不住正在笑,顿时气得一巴掌抽过去:“你笑什么?”
又喊:“拖出去砍了!以后粮不够,就吃‘两脚羊’!”
温凌看着那个少女紫胀着半边脸,哭哭啼啼求着饶被如狼似虎的士兵给拖了出去,回头问幹不思:“如今你的打算是?”
幹不思道:“阿哥来得正好。我晓得你和南梁对抗已久,深谙他们的路数,忻州一役打得漂亮!如今磁州这口鸟气,我不出不痛快,但存粮不足,也犯不着跟他们硬扛。请阿哥替我围着磁州,伺机给他一顿教训,若是能像忻州一样打下来了,咱们兄弟再分里头的粮秣人口不迟。”
温凌顿时就冷笑道:“阿弟,你以为幽州、易州、应州、忻州,我都是轻而易举就打下来的?除了应州有郭承恩‘帮忙’,没太花力气,其他都很不容易的,忻州我折损多少你可晓得?”
幹不思连忙举酒:“是的,是的!阿哥一路辛苦了!我敬阿哥一杯。”
温凌伸手虚按:“不忙着敬酒,先听我说。”
他目光凝重,又带着几分戏谑:“并州我先围困着,但没办法打打仗就要人、要粮,你当我有人、有粮?不,我也都没有!如今想了再想,觉得就是汉人古话说的:‘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我在并州会被困死,一如你在磁州也会被困死。我们与其被南梁的这些城池熬死,不如直击起心脏地区。”
他手一劈,做了个“单刀直入”的动作,眯了眯眼睛,显得智珠在握。
“这……行吗?”
温凌徐徐说:“汴梁,才是南梁的根本,不得汴梁,过了黄河也守不住;得了汴梁,黄淮均是不取自下。咱们兄弟齐心,直奔其国都,就如运臂取物,回手即可得。反之,在并州、磁州等地慢慢围城攻袭,待南梁做好准备,勤王之军四下赶到,胜负谁又能预料?! ”
幹不思犹豫了一会儿。
他当然不愿意攻陷汴梁的功劳被哥哥分去。但是原以为南梁军民都是泥糊的,一打就稀烂,哪晓得居然和想象中不一样,南梁战力不强,但一旦反应过来了,却很有韧劲。幹不思是父母的宠儿,其实不如温凌能吃苦耐劳,胶着之势让他心里也焦灼,恨不得立刻功成,抢南梁一批好东西回去享受战果和战功。
本来他一心想着借温凌的刀把磁州取下,但明显温凌没肯答应,但愿意和他一道去打汴京。
于是他心里又想:温凌不就是想抢功!也好,这会子拉着温凌帮忙,等拿下汴梁之后再给父汗发战报,正好可以问问温凌在并州打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折转到磁州来了?即便父汗见温凌有功不罚,但赏赐肯定也没有,这太子之位自然也轮不到一个不服从命令的皇子头上。
想明白了,幹不思点头笑道:“有道理。”
温凌微微一笑,转动着拇指上射箭用的扳指。
他当然有他的私心,确实打算和幹不思抢一抢攻取汴梁的功劳了,台面上的话当然也要说得漂亮,不至于现在就撕破脸。
酒足饭饱,幹不思推了两个侑酒的小娘子过去:“阿哥,这算是这批农妇中的翘楚了,你别嫌,等到汴京咱们再挑好的。”
温凌目光扫视着两个小娘子,她们害怕得发抖,半透明的丝衫透出来的皮肤上都起了粟粒。他捏起其中一个的下巴抬起来,那脸确实还算端正,可目光畏怯,好像都要哭了。
“没意思。”他说,“睡这样一个女人,我觉得我吃亏了呢!”
幹不思大笑起来:“阿哥,你确是长得好看,可也不必这么自负嘛。你不妨就让这两个小娘子占点便宜嘛!难道你还念着你那作死的王妃,准备打光棍来追悼她?”
温凌顿时脸色一懔。
幹不思看出他不高兴,仍是满不在乎地笑着:“两个你若是不行,就一个吧。一个,你总弄得动吧?”
“浑说什么!哪个‘不行’?”温凌恨恨地瞥了他一眼,也不再言声,伸手“嘶啦”一声,扯开了其中一个身披的薄纱衫子,肚兜也一把撕下抛到一边,裙带一拉,女子趔趄得几乎站不住,那湘江水一般的丝裙流泻于地;紧跟着又是另一个的。
两个女孩子色相毕露,害羞地捂着前胸呜咽着哭起来。
他心中有了些微的快意,问:“哪个是处子?”
幹不思道:“都不是了,在军中呆了这么久,还留个处子干什么?不过是一件玩器罢了,还等着做侧妃啊?”
温凌被弟弟激怒,便也没有了半点怜惜。
自从温凌的海东青旗出现在磁州城外,凤栖为防着忻州她巡城时被温凌发现的事再次重演,一直没有敢在城墙露面。
且自从温凌到了城下,靺鞨军一次都没有和磁州死磕,川流不息的军队只在城下威胁,过了几日,就听说大军已经拔营了,只留了数千人在外城扎营,目的是看着城里的人,不让出去联络报信。
凤霈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对知府杨泉吹嘘道:“你看看我这个女儿,巾帼不让须眉!几条妙计打得靺鞨不敢恋战,现在一路南下去了。”
杨泉陪了陪笑,接着继续愁眉不展:“唉,接下来估摸着靺鞨军要往汴京去了,我虽让人用蜡丸裹了战报送往京城,但是现在派出的斥候十个都不一定有一两个能够出靺鞨人的封锁圈,这些消息不知京城到底得到没得到?”
凤霈完全没有他的忧国忧民,心里只寻思自己:汴京要攻破其实更为困难,但是吓唬我那哥哥一下又何妨?靺鞨只是马上蛮族而已,并无能力治理中原,迟早要退回去,但不知退回去的时候是否已经餍足所欲?会不会还要围攻磁州?磁州这里又安泰不安泰呢?
倒也想念自己的家人,上次他故意激将,逼得曹铮说出了消息:儿子是被贬为延陵郡公,发往吴地,倒是因祸得福;只是妻妾和女儿们都在汴京,嫡长女还嫁在京中,不由得不牵挂。
因此,当他看见凤栖的时候,叹息着说:“亭卿啊,咱们这里暂时是平安了,但京里的情况我还是担心得很。我寻思要是官家识趣,肯与靺鞨议和就好了靺鞨这种荒蛮之地的酋首,能有什么见识?无非想要钱粮、土地,想不用游牧辛苦就可以安安稳稳吃饱饭。想我先朝割幽燕、给岁币,与北卢成兄弟之邦,和平了百余年,不也是大幸?”
凤栖瞪着眼儿说:“靺鞨和北卢可不一样。北卢和我朝那时候是各有胜负,再打下去两败俱伤;靺鞨现在一路高歌猛进,我们签城下之盟还能有好果子吃?即便是要和谈,也还是打几场硬仗才有谈和的资本。”
“你看你女孩儿家家,怎么说起打打杀杀眉都不皱?”凤霈皱起了眉,“当然,我也就自己一说罢了,官家也听不到我的想法。”
他一边害怕战事,一边又闲极无聊,隔了一会儿又问:“亭卿,你的琵琶技艺生疏了没有?弹首曲子给爹爹听听吧。”
凤栖没好气说:“兵荒马乱的,姐姐留给我的琵琶早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还弹什么琵琶?!”
凤霈顿时有些生气:“怎么把你姐姐的琵琶都弄丢了?你姐姐没留多少念想儿给我,你还要丢三落四的!……早知道这琵琶就该留在我这里,也好叫我睹物思人。”
凤栖抹一把泪说:“行吧,那女儿就不在这儿碍您的眼了!”
转身走了出去,还把门摔得“砰砰”响。
凤霈气得脸色发白,好半晌才骂道:“翅膀硬了么?!越发没有规矩了!”
胸口起伏了一会儿,心里也明白,女儿长大了,以往让周蓼用女德硬压抑着的脾气现在已经压服不住了;以往只是古怪别扭,现在干脆就是叛逆妄为,是那种无畏天下人评说的狂狷。
其实,有点像何瑟瑟她的姐姐身至下贱,却傲骨铮铮。
姑苏何家,当年出了那些惨不忍闻的旧事,却叫他凤霈渔翁得利。
她在淤泥之中沉浮久了,反倒对世间虚名弃若敝屣,那种目空一切的模样,实在有十足的魅力。她去世前的一年,形销骨立,与一般人所认为的美丽其实有很大的差距,但凤霈却在那时特别心甘情愿跪伏在她的脚下,觍颜赔笑,宛如哈巴狗求女主的爱抚。
只是如今念及,凤霈仿佛也只余下后悔了。
第 127 章
皇帝凤霄一如晋王所料, 每天看着各地官员报喜不报忧的奏折,自以为天下太平,只需防着兄弟即可。于是下了一道圣旨, 命平章事章谊打理朝政, 而自己闭关修炼“道法”,没有大事不许打扰。
忻州城破的消息,关通捏着没有肯上折子, 怕“圣躬不怿”, 当然实际是怕自己失宠。
当靺鞨军东路在幽州易州集结的消息递来,被章谊压住了, 还训斥兵部主事:“人家在幽州集结, 关我们什么事呢?你敢用这事打扰官家清修不成?”
兵部主事敢怒而不敢言,默默地退了出去。
等关通从并州逃回来,才把忻州和并州的战况简略上报。
人问他:“您不是并州宣抚使,怎么并州打仗,您倒回京了?”
关通皱着眉理直气壮地说:“我是宣抚使,并非守土之人,守土有责的不是曹铮么?我怎么就不能回来了?”
而靺鞨军过了白沟河, 又过了滹沱河的消息传到京里,章谊才知道压不住了,在官家闭关的宫室外徘徊了许久,终于啼哭着进了门。
官家出关时, 道家的衣衫还没换,一身仙风道骨却换成了步履踉跄、面如死灰。这次没有半点拖延,直接召集在京的大臣们来商议对策。
垂拱殿一改往日, 最爱互相攻讦的东西两府大臣,全部垂着头不出声, 唯恐被官家点到名字。
官家怒冲冲拍着御座的扶手:“朝廷养你们何用?如今事到临头,既不知道靺鞨人的兵策,也不知道靺鞨人的长处短处,一个个就是低着头,要么一问三不知!”
朝臣们反而更不敢讲话了。
汴京的众人上一次接触靺鞨人,还是已废的皇太子被册立的时候,北卢、靺鞨派人过来庆贺。靺鞨皇子当殿杀人,那种凶悍蛮横已然吓到了众人。那时还是庆典,现在两国交兵,只怕这凶悍蛮横会更甚十倍。但这话说出来,不是更惹得官家生气了么?
“说呀!总得知己知彼,才能想对策!”
官家一双眼扫视了半日,终于垂泪颓坐,又坐了半日,对关通抬了抬下巴:“你在并州,离贼虏最近,你说说看,靺鞨人到底怎么样?”
关通原本是他最信任的宦官,所以派到并州当宣抚使,既是宣抚并州及晋阳,又是督查晋王和曹铮,可以左右制衡;顺便还给自己信任的人镀镀金,将来提拔任用起来更顺手。
现在关通灰溜溜逃回来,总要给自己找个理由,既然被点到了名,他其实早就准备好了说辞,此刻声音故意带着点哽咽,举着笏板说:“臣有罪,这次从并州飞驰回京,是怕耽误了军务并州为靺鞨人所困,曹铮胆小,不敢与之交战,也不敢突围,重要的消息递不出来。所以臣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冒死出晋,让官家晓得现如今的情势。”
官家冷面,不置可否,好一会儿只说了句:“曹铮是朕派了送晋王改藩的。”
关通连忙“是是是”地点了一顿头,说:“是臣急糊涂了。”
他并不晓得曹铮又从磁州折道回并州坚守的事,但不妨碍为了给自己撇责任,把黑锅都压到了曹铮背上:“曹节度使在并州十几二十年了吧?唉,如今并州军务堪忧不过也不全怪他,靺鞨人确实厉害。臣想着无论如何要飞驰进京,把消息告诉陛下。请陛下迅速召集军队保卫汴京,增援并州!”
官家问:“你说靺鞨人厉害,怎么厉害法?”
关通回京的路上,就请幕僚给他做好了一篇“文章”,既可以为自己撇清关系,又显得自己忠心耿耿,是冒死回来报信。
他立刻摇摇头,抹了抹泪,说:“虏强我弱啊,我大梁十个军士未必敌他一个!而且那靺鞨兵掳人如虎,使马如龙,上山如猿,入水如獭,其势如泰山,我中原直如累卵之危!” (1)
官家听了面色煞白。
群臣也多是两股战战。
“那怎么办?”官家好容易问。
关通说:“靺鞨人蛮横,但又不智。打进中原,无非想着要给足面子,又不过想要地、要粮、要钱。想当年我们与北卢签订盟誓,不也是给足了面子,彼此称‘兄弟’之邦;不要幽燕,划白沟河为界;又每年赠予岁币,互通贸易!保有了百年和平,贸易往来中,我朝还赚了三分,一石二鸟。如今,说不得再让一让步只要不打仗,军费省下来都够给岁币了!也省得官家烦心,万民遭罪。”
“那就谈吧。”官家终于说,“只要靺鞨肯谈,当然谈和是上策。”
但终于有人站出来问:“陛下,若是要岁币,略增加一点,朝廷勒一勒裤腰带也勉强能省出来。但割让土地可是前所未有啊!”
他环顾四周,最后盯住了关通:“宣抚使,请问,我朝当年和北卢盟誓时,只是不要回燕云十六州那十六州上一朝就归属了北虏的可没有答应再割土地给北卢吧?”
关通语塞,悄然瞥了上首的章洛一眼。
章洛忖了忖才说:“若是靺鞨不提,我们自然不会割地。但是听说靺鞨已经提了割地的意思了,就是要河北。若是能够割让河北以纾国祸,此时存亡之际,也只能忍痛割爱,保有社稷啊!”
那反对的人冷笑一声问:“河北是中原要地、国之根本,两河的子民也是陛下的子民,割地而弃民,不是犹如父母弃养子女?何况靺鞨讲不讲信义呢?若是割了地,他们也来,又该如何?”
“别吵了!”官家烦躁地说,“先派一批人去谈,能不割地当然最好,但首要是阻止靺鞨南下!”
“那……各地勤王之军?”
官家这次思忖了好久,方道:“兵马一动,靺鞨人的斥候灵敏如狐,肯定立刻就知道了。先传谕西军做好准备,而河北各镇、各府的军队一律不动,不要叫靺鞨人觉得我们是哄他们的。众卿还有没有什么提议?”
朝堂里一片沉默,过了好久,有人低声说:“宋相公之前一直主持枢密院,对各地防务心中有数,如今虽然休致了,毕竟也才六十出头,精力一直也好,要不要请他回来协助主持局面?”
官家听见了,目视过去:“宋相公?确有此才,可以一请。”
章谊不动声色,应道:“是,臣派人去请。”
但退朝之后,他恨恨地对自己几个亲信说:“那竖子出的什么馊主意!宋纲那老小子一旦回朝,肯定是抢手夺脚,想要架空我的权柄!我好容易把他挤出朝堂,岂能容这样一个祸害再回到身边,弄糟了我一直以来苦心孤诣的局面?”
顿了顿又说:“人派过去,只管回报说宋纲年老多病,不堪就任。不要给咱们自己找麻烦!”
朝廷要和靺鞨和谈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河北各州府。
之所以传得快,是因为朝廷派出和谈的使节卑躬屈膝,而靺鞨方又不愚蠢,立刻看出南梁不敢再打的端倪。据说察王幹不思懒散无礼地对汴京的使节说:“我看你们是想用缓兵之计吧?如果要和谈,各座城墙上架着弩机,城外与我们抢割青麦,这是和谈的样子?”
使节自然磕磕巴巴地要解释原委。
而温凌则唱.红脸:“阿弟莫急,和议未定,人家防御也正常。不过等和议签好,把河北这些州府割让于我们,插.我们的旗帜,自然再架弩机就是反叛了。”
他气定神闲地眯一眯眼:“你回去禀报你们皇帝:岁币,一如既往,给北卢多少,双倍地给我们;河北各州府一律卸甲投降,割地给我们。”
使节难看地陪着笑脸:“两位大王,岁币,我们虽难,也当努力送来;但河北各州府的土地上,一直是我们南梁的子民,他们又不会渔猎,地方也不适合渔猎,您要了这片地方又有何用?还需治理,不如两国息兵,我朝还有宗室王女,嫁于贵邦各位大王和亲,以永结亲戚之好。”
幹不思嗤之以鼻:“得嘞!你们的和亲公主我可不敢领教,又娇又作,打不得骂不得,这是娶了个女神回家供奉么?”
转脸对温凌挤挤眼。
温凌脸色却不好看,垂眸不让人轻易看出自己的神色,但说:“察王说得不错。天涯何处无芳草,娶回家不是膈应自己的,我们不稀罕贵邦的王女。”
使节要紧赔笑说:“可能之前晋王之女太过被娇宠,惹得冀王不快了?其实鄙国闺秀极多,大部分王女都是端庄贤淑,可以当得贤妻良母的。再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娶妻如买马,骑时用鞭打’,有什么打不得骂不得的呢?”
温凌起身不耐烦说:“要你们的宗女,我们不能自己上汴京挑么?你不要啰嗦了!割地若成,还有的谈。你若做不得主,滚回去问你们的官家去!”
割地这种条款,使节没有胆量做主,只能快马回京请示。
眼见使节走了,幹不思似笑不笑问温凌:“阿哥,你这意思,真等他们和谈?父汗好像不是这话。”
温凌说:“我晓得他们南梁最长于施诡计,无非是想拖延到救援抵达。所以,条件不妨苛刻,他们不肯答应,一来一回的路上,我们兵分两路,从东西两面互相呼应,照常推进军伍就是。等兵临汴梁城下,估摸着他们不签城下之盟都不可能了。那时候予取予求,还不是任我们?”
他最后笑道:“阿弟大功,父汗必然重赏。”
幹不思笑道:“阿哥不亦是大功?”
兄弟俩目光一碰,各个赶紧闪开,均能感觉到对面这位的诡谲心思。
然而此刻同仇敌忾、同心协力,对攻取汴京而言是最好的方略,所以一切是非、不合、嫉妒、防备都会在表面上抛开,于是目光虽闪,兄弟两人的手却紧紧握在一起,笑嘻嘻地“阿哥”“阿弟”地互称,决意齐心做出一件伟业来。
第 128 章
南梁朝中的“和谈”决策, 很快传遍河北地区。即便西路军悄悄向并州增援过来,这朝廷要放弃河北、向敌投降的消息对士气仍是极大的打击:和谈成功,河北就是弃子, 那么如今拼了命一样的抵抗意义何在?
河北各城、沿黄河各镇的守卫士卒本来一日就只能分到一把陈麦或一把豌豆作为口粮, 当再被驱赶上城墙和渡口的时候,士兵大哗,对当官的冷笑道:“这么点吃的, 谁身上还有力气?还怎么打仗?”
鞭扑了几个也没有用, 又饿又乏,该躺着的还躺着;且连守城、守河的官员都自感绝望, 想想又何必搞到兵卒哗变呢?大家互不说破还能多活几日。于是且都苟着, 看一步算一步。
南梁不断地派出求和的使者,一次次对温凌和幹不思虚与委蛇,越来越低声下气。怕求和不利,只敢从西军与应天府军偷偷调集勤王,却不敢增援黄河四镇,唯恐叫靺鞨人觉得自己求和的心不够诚恳。
但此时,靺鞨大军已经分头清理了黄河北岸的所有防守, 到了岸边,黄河流水和缓,两岸是长势蓬勃的麦与粟,守河的部队持戈而立, 却个个疲态。
幹不思与温凌会师于此,斜眸看着哥哥笑道:“阿哥,他们人不少啊。你先行, 我断后?”
温凌看了他一眼,也不多话, 只吩咐自己身边的亲卫:“擂战鼓,通宵达旦地击鼓,你看吧,梁军只消闻鼓声,坚持不了太久就会逃散。”
夜晚,黄河北岸松明火炬川流不息,擂鼓声不绝于耳。
两位主帅拿丝绵塞着耳朵,因心思笃定,都睡了个好觉。
反倒是南岸的南梁的军队,几乎没有几个能睡着的,都不知道这北岸的虏军何时就会突袭过来,警觉亦是惊惶,惴惴然一整夜。
天刚明时,三千靺鞨兵乘着从民间掳掠来的渔船,声势极壮,黄河此时水浅,水面上腾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远望去只觉得影幢幢都是人。南岸的士兵猝不及防,四下奔走:“靺鞨军打来了!靺鞨军打来了!过河啦!”
南梁守河的宣抚使强自镇定,问:“来了多少?”
反正也看不清,随口瞎报:“总有三四万人!”
宣抚使咽了口唾沫:“大家准备好武器,各自守住各自的河埠,靺鞨人一登岸,就杀!”
吩咐完又说:“我去那边巡视,大家都不要怕!”
然而,大家很快看见,这位宣抚使与关通如出一辙,吩咐了别人好好守卫,然后自己带上亲卫、细软,飞马向南逃窜了。
三军顿时崩溃,哪个还留在岸边送命!三四万靺鞨人,给人踩死都不够!
于是能走的都抢了马走了,没有马的也撒开两腿,能藏到哪里算哪里。
三千靺鞨兵到了南岸,正晕船吐得天昏地暗,却也没有遇到任何反抗力量。署磁
吐完后,从容地拾掇拾掇南梁没有烧完的船只、木筏,送到对岸供大军渡河。
南梁的防线进一步崩溃。
看着温凌和幹不思一路向南挺进,很快渡过黄河直奔汴梁,嘴上还喊着“可以议和”,只是提出的条件越来越苛刻。而且靺鞨的增兵也源源不断从东北边来,抵抗已经成为了奢求,官军们多躺几日、过几天好日子,然后循机而逃,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可是当官的能逃跑,百姓却无法拖家带口,连同自己一辈子的产业一道抛弃而逃亡。
又听说靺鞨人杀人不眨眼,手段极其残暴,两河的百姓人心激扬,坚决反对朝廷和谈的决策,更反对割地求和。
当南梁的使节拿着官家亲笔所写的国书往靺鞨军驻扎的地方而去,上面有“一一专听从命,不敢依前有违”的谄媚字样,愤怒的百姓把圣旨撕为碎片,而那使节先还气势汹汹嚷道“哪个敢抗圣旨?!”,紧跟着就被怒气冲天的老百姓揍得鼻青脸肿,差点送命。
而前一段时间,当斥候报来围困磁州的大队伍已经离开,靺鞨军主力向东往黄河边而去时,凤霈和知府杨泉先是弹冠相庆,长出了一口气。
只有凤栖在爹爹耳边喋喋不休:“爹爹,这靺鞨兵只是暂时离开,现在朝廷要割地和谈的说法传得到处都是,肯定不是无中生有,等靺鞨打过黄河,直取汴京,和谈就没的谈了,只能俯首帖耳乖乖听话,磁州靠近滏口陉,要塞之地,肯定是靺鞨要的地方,我们那时候还有退路吗?!”
凤霈说:“你小娘子家家,懂得什么!”
懒得理她。
女儿和亲出嫁,不在身边的时候,他做父亲的又想念又担心;但如今女儿来到身边,却不再是那个任事不懂的闺阁小女儿,天天就想着染指磁州的军务、政务。几句话不合,她嘴尖舌利就讥刺上来,颇为恃宠而骄。
凤霈心里有些恼火,内心深处又不愿意承认这其实是自己的无能胆怯,只觉得这小女儿太没规矩,周蓼那时候教导女儿们“无才就是德”果然是对的,可惜凤栖油盐不进,如今只会和父亲作对。
凤栖见他不耐烦转身,不由绕到他身前拦住:“爹爹,女儿或许懂的不多,但是如今这情势,我们不趁现在民心沸腾时从背后攻击靺鞨军,打他个措手不及,却龟缩在城内等着最后覆灭,难道不是不智么?”
凤霈喝道:“这是男人家的决策,你有什么资格多言?!你自以为自己当了一年冀王妃,懂一点局势,回来就能对你爹我呼来喝去、指手画脚了么?!”
凤栖气得颤抖:“你们这群男人家!呵呵……”
凤霈平了平气,又有些心疼女儿:“亭卿,这会儿的危险不是你能想象的!爹爹也只能护着你一时是一时,还不知未来会怎么样,如何舍得现在就拿所有人的性命来冒险?你想想,若是这会儿激怒了靺鞨人,反过来攻破了磁州,你落到冀王温凌的手里会怎么样?!”
温凌肯定不会一次又一次地原谅她,她会死得很惨。
凤栖清醒地明白这一点,但她觉得自己可以在温凌面前死一回,就有勇气死两回、三回……如今与其无望地期待奇迹,最终恐怕还是一般的命运罢了。
倒不如搏一搏。
可惜,只有她敢搏一搏。
当她找着机会面见知府杨泉时,杨泉与她父亲也是差不多的说辞,只是客气些罢了:“燕国公主说得有道理,但是如今磁州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实在抽不出兵力去追击靺鞨,去了也是以卵击石而已。”
“之前从城中冲出抢割青麦、用草人悬吊在城墙骗取靺鞨人的羽箭,乃至烧了靺鞨人的粮仓,大家也说‘怎么可能’,也说‘以卵击石’,可事实上即使靺鞨察王、冀王两兵合力,也没有再和磁州死磕,这又是为什么?!”
杨泉也嫌她麻烦,用着最后的耐心说:“那是因为靺鞨有攻过黄河、直取汴京的战略目标,懒得和我们死磕,若是真把他们惹急了,过来报复磁州,试问,磁州可有还手之力?”
“可是”
杨泉一口打断她:“忻州好像是听了公主的意见,与靺鞨死磕的吧?后来一城男女老少不是掳掠为奴,就是砍了脑袋割去耳朵,十万只耳朵装箱发到并州。唉,惨不忍闻!”
就差说:燕国公主,你不就是那始作俑者?你不就是因为鼓吹抵抗,害了一城官兵百姓?!
凤栖含着泪,拂袖离开了知府的府邸。她来时乘坐马车,此刻却执拗地要求御夫解下驾辕,持缰上马,自顾自往北城墙而去。
透过幂离半透明的纱面帘,她远远地望着磁州城外。
一马平川的原野,青苗被收割得乱七八糟,但晚春万物勃发的景象依然是充满了生机与力量的。
城下驻守的靺鞨军在一里之外,黄昏时正在埋锅做饭,袅袅的炊烟伴着靺鞨人辽远乐观的歌声传来:
“宁射苍鹰不射兔,宁捕猛虎不捕狐。
与明相伴不会暗,与强相伴不会弱。”
靺鞨军队深入中原,也是伴着饥饿和疲惫而来的,对他们而言,这场战争就是打了一场豪赌,赌赢了,中原的广袤和富庶足以让他们“吃”到撑!赌输了,却也是不可承受的灾难。
可他们如今就是有这样的勇气,一往无前。
凤栖调动不了军队,看着围困磁州的仅仅是千余靺鞨人而已,她却毫无办法,只能在幂离后流泪,仿佛看见了未来的命运。
靺鞨渡河之后,一路极其顺利,很快推进到汴梁城下。
这座京城有当时最完善的内外两座城墙,有七万精良的禁军,虽是一座孤城,若是好好守卫,等候各地勤王的军队来增援,似乎也不那么容易被攻破。
但随着靺鞨的军队源源不断从他们的“南京”析津府增援过来,北路的梁军不敢擅动;而拒绝出兵背袭的磁州做了个“好”榜样,使得邯郸、滑州、真定等府也只观望,不肯出击。曹铮曾派了几支劲旅偷袭,但被守在磁州和真定的靺鞨兵打了回去。其他几路援军也不是兵败,就是被挡,还有的干脆做了个救援的样子就回去了。
若是各州府肯与并州合力,抽刀断水般攻击靺鞨的行伍,孤军深入的靺鞨很容易就被切断粮草补给,冲散前行的队伍,而中途疲软。至不济,不断袭扰也可以叫靺鞨分心,推进就不会太快。
可惜此时,温凌所说的南梁“各人自扫门前雪”,确实得以应验。
短短两个月,噩耗就再一次向磁州传来,原本以为能够暂时从兵燹中脱身,还在庆幸的凤霈和杨泉,顿时又傻了眼,面如死灰。
凤霈转回府后,沉郁地叫来女儿凤栖:“亭卿……朝廷,输了。”
凤栖眼睛微肿,好半日才说:“我猜到了,只是……猜不到这么快。”
实在是太快了,太匪夷所思了!
偌大的南梁,论地盘,足有七八个靺鞨那么大,还大多是富庶之地;论国力,虽则这些年朝廷国库有些紧巴,但总比靺鞨那种荒蛮之地要充盈;论军力,虽然忘战已久,但真要调集起各地兵力,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亡国!
凤霈沉痛地捶着桌板:“真的!怎么会!我那哥哥怎么这么昏庸无用?!”
汴梁传来的消息,京城失守简直像一场闹剧,一群不知兵的将领在守城。消息总是不确,不晓得靺鞨的几路大军究竟是从哪里进犯、驻扎在哪里;作战方略总是贻笑大方,想用水攻,结果敌军未到,先决堤放水,黄河下游一片泽国,淹没的都是自己的良田和子民,靺鞨人倒是见势不妙就驻扎到了高地;京城布防的守将均是废柴,即便是拼死护城,也依然不敌。
最可恨的还是官家身边的一群人,再三请求官家“巡幸南都应天府”,说只要官家还在,将来重整力量夺回汴京尚自可望。
官家心动了,披甲上城楼上转了一圈,觑见南城靺鞨的防守较弱,便在他一直笃信的一个道士的“六甲神兵”的扈从下,悄然开了南城的宣化门,一边由道士作法,一边由亲卫禁军保护,打算冲出重围,向南逃窜。
哪晓得这已经是温凌熟稔的用兵技法了。故意漏出一个缺口,等待着愚蠢的鸟雀自投罗网。
惜乎从不关注战报,活在大臣们报喜不报忧中的官家凤霄,被温凌的军队捉了个正着。
靺鞨军狂欢起来,借着“皇帝被俘”这一股东风,飞快地攻进宣化门,又打开四边城门,放靺鞨士兵流水一般涌进来。
“我们赢了!”幹不思举着他的紫金旗声嘶力竭大喊,“不论是谋克还是猛安,不论是将官还是士卒,一律平等,进城后放抢十天!”
温凌皱眉道:“抢三天就够了,你抢光了,父汗那里怎么办?”
幹不思撇撇嘴说:“好吧,只许抢三天!宫城不许动,留给父汗!”
当时最为繁华的都城汴梁,在这一声令下,地狱之门大开。
第 129 章
官家落于温凌之手, 温凌当然奇货可居,命自己最信赖的亲卫团团“护卫”,连幹不思来问询, 他都只说:“现在非常之期, 我自有主张。阿弟不是想着城中繁华么?此刻不正好去看看?”
幹不思怒道:“这会儿汴京还繁华个屁!有啥好看的?!”
温凌道:“你从没来过汴梁,我却作为使臣来过,虽说街上买卖、集市、庙会是没了, 但好好一座古城, 汴水如穿城玉带,虹桥如长虹凌空, 还有铁塔、龙亭、大相国寺都可以一看。”
哄孩子一般说:“去吧去吧, 难得来一趟,等你的士兵们荡平城中,这些景观只怕也没用了。”
幹不思又不能直接抢人,只能跳着脚说:“咱们信萨满的看什么大相国寺?!我一把火烧了它!”
温凌冷冷说:“想烧你就烧吧,我又拦不住你。请问,我要逼着南梁皇帝给父汗写降表,你可有本事指点一二?”
幹不思连汉话都说不了几句, 那些画图一样曲里拐弯的汉文更是一字不识,这点上自愧不如温凌,所以虽然气哼哼的,也只能拂袖而去。
进了城, 还真就烧了大相国寺,铁塔烧不了,就烧了几个和尚, 看他们痛苦地挣扎,幹不思才哈哈笑道:“信啥佛呢?佛能保佑你们什么?不亡国?不破城?不死?哈哈!还是让火神送你们早点上西天吧!”
劫掠了数百个汴京士女, 他又挨着看了一遍,最美最媚的几个是教坊司的官伎,他当然收下了,但觉得收些官伎好像毫无征服的快感,于是又特意选看官宦人家的夫人和小娘子,那些羞答答、哭唧唧的少妇和少女,看起来更得劲,于是又挑了几个漂亮些的,其他的分给手下人。
晚来他们仍用营帐,搭建在一片焦土之上,又燃起冲天的篝火,命那些官宦人家的女子换穿教坊司的舞衣,绕着篝火侑酒、歌舞。
这些尊贵的女儿家哪肯!哭哭啼啼的,性子柔婉些的哀声求饶,性子刚烈些的直接把舞衣扔在地上。
教坊司的小姐们劝又不能劝,只在看见幹不思丢下手中一条羊腿,起身凛冽逼近时才悄悄说:“娘子,识时务者为俊杰,先忍一忍吧……”
已经来不及了,幹不思一把揪住那烈女子的发髻,指着地上的舞衣说:“捡起来,穿上!”
估计人听不懂,又叫会汉语的士兵翻译了一遍。
那女子流着泪,一句话不说,只歪着头瞪着幹不思。
幹不思冷笑道:“怎么,南梁的女子都这样刚烈么?我倒不信我治不住!”
伸手把那女子的衣衫一撕,很快剥得不着寸缕,才笑嘻嘻打量了一番,说:“献祭的舞,就要光着跳,山神才喜欢。来,跳起来。”
旁边人哈哈笑着,翻译给她听。
那女子躬身捂着羞涩处,哭得几乎背气,但任凭幹不思怎么揪着她推来搡去,甚至一巴掌一巴掌打过去,她被打倒在地,蜷缩不起,也绝不肯跳舞。
幹不思笑道:“你当我治不了你的臭脾气?”
吩咐人用火炭在篝火边铺了一圈,又命令道:“让她踩到炭上去,看她跳不跳!”
火炭极烫,两腋被架着,赤脚踩上去,禁不住跳跃起来,焦味很快伴着凄厉的哭声一起传来。
幹不思饮着酒大笑起来,问左右:“怎么样,这舞步好看吧?”
一会儿,见女子摔倒在炭火里,身边围着用刀与鞭驱赶她起身的残暴男人,她左右翻滚逃不出去,惨叫越发嘶哑,旁边的女子们都掩面饮泣,唯有靺鞨男人们笑嘻嘻如旧,还喊着:“快蹦起来吧,不然这一身的皮肉都要烧熟了!”
女子在炭火中打滚嘶喊,但没有忍耐多久,她再无挣扎的力气,她的头发熊熊燃烧起来,皮肉随之焦黑,渐渐不能动弹了。
“拖走,拖走。”幹不思挥手道,“现在不缺粮,不用吃活烤两脚羊。换个来跳舞,性子越烈越好玩!”
再性烈的女孩子此刻也面无人色,忍着耻辱换穿舞伎的衣衫,也都不会跳舞,只能跟着教坊司的小姐在篝火边趔趄地踏着步子,泪水暗暗地流在脸颊上,被忽高忽低的火焰反射出橙色的光痕。
幹不思吃够了,喝够了,随手从围着篝火的女孩子里揪出两个,看了看笑道:“今日先临幸这两个,其他的挨次再品尝。”
他倒也客气,给温凌那里也送了几个女孩子。
温凌看了两眼,说:“我今晚要忙,没空。”
幹不思那里的来人说:“二大王若是没空,人先放着,端茶铺被也好的。”
温凌撇撇嘴,没多说,看了两个女子一眼,手只在纸上挥毫。写了半日,停笔思忖了一会儿,才将其中一张纸折好塞进信封,上面又贴鸟羽,交给自己的亲兵:“送到刘相公那里去。”然后把其他的纸张一概扔进了火盆。
忙完,他起身,这次到两名女子身边仔细察看,背着手,仿佛带着微微的笑意,也比幹不思显得和善一些,问两名女子:“听察王说,他在汴京各处教坊、官邸精挑细选了一番,才得了一些妇女,看你俩也貌不惊人,到底是他把挑剩下来的给了我呢,还是汴京就没有长得像样的小娘子呢?”
他轻蔑地笑了笑:“我也是来过汴京、见过世面的人了。想当年在紫宸殿你们的皇帝官家赐宴于我,弹唱歌舞的教坊司官伎可是个顶个的漂亮妩媚呢。”
两个女子有一个奓着胆子说:“大王,我们都是好人家的女儿,自然不能和教坊司的官伎比肩。”
温凌微笑着注目过去,然后伸手捏了捏说话那人的下巴:“有道理,教坊司翘楚才能上紫宸殿侍宴,你们呢,确实不靠脸吃饭,靠的是夫家和父族的身份地位这确实比官伎要值钱。但是现在,也没那么大的差距了,亡国之人,在我面前就众生平等了。”
但又问:“你说说看,你是怎样的好人家的女儿?”
两个女子眼含泪光,垂头筛糠般抖,先说话的那个还是勇敢一些,握着另一个的手,说:“我乃是中书舍人王枢之妻,这是他的妹妹。夫君官职不高,但书香家传。请大王顾念女子名节,不要做出惹人讪笑的事……”她有些害怕,声音越来越低,拉着小姑的手也越来越颤抖。
温凌笑道:“中书舍人官位也不算小了,朝廷清贵之位嘛。不过……如今什么都说不得,中书舍人之妻,呵呵……”
抬眸道:“你有二三分像我一个故人。”
那中书舍人的妻子声音都颤起来:“天下相像的女子多得很,眉眼之间有二三分相似也……也不算什么……”
温凌端详她害怕的神色,觉得这二三分的相似在下颌骨、鼻梁骨的形状,眉眼嘴角只是隐隐像,而神情风致,则毫无相似之处,只觉得刻板无趣罢了。但征服的乐趣,不一定在于貌美,而在于掌控。
他眯着眼睛说:“脱了衣裳,去里间地榻上等我。”
“不……不。”那女子泪下,“求求你,求求你,给我些颜面……女子从一而终,不事二夫。”
旁边她的小姑也为她求情:“大王,您今日累了,就休息吧。我嫂嫂夫家娘家,都愿意多供奉大王银钱,买个平安。”
温凌说:“汴京城破,一人一物都是我们的,你夫家娘家再有钱,再有势,如今也得俯首帖耳,那些钱,我堂堂冀王让他拿出来,他敢不拿?你莫不是以为我不像我弟弟察王那么粗悍,就不会对不听话的女人动手?”
“不不,冀王勇猛,妾早有耳闻。”她害怕到极点,求饶时已经不再考虑该说不该说,“总是姻戚之间,求冀王……看在妾的妹妹面上,给妾留点脸面。”
“你妹妹?”温凌不由缓缓咬字,目光炯然。
“妾是晋王长女,小字凤杨,嫁在京中。妾的四妹凤栖,嫁于冀王。妾为出嫁女,妹妹被遣嫁时没能喝上冀王的一盏喜酒。”
温凌脸色凛冽起来:“原来你是晋王的女儿!你知不知道你妹妹已经死了?”
凤杨惊惶地掩着嘴,好半日才说:“亭娘她……死了?”兔死狐悲,两串珠泪滚滚而下。
温凌一时间仿佛又觉那吞没凤栖的汹涌的浪在心间翻滚,脸色大概霎时变得极其狰狞,使得凤杨后退了半步。
他恶狠狠说:“她叛了我!是自己取死之道!”
伸手把凤杨一抓:“那你来抵偿,倒也不错。”
凤杨已经几乎要瘫软下去,嘴里只说:“大王,亭娘自小只是嘴巴厉害,并不真敢妄为。一日夫妻百日恩,您念一念她啊……”
她凤栖怎么不妄为?!
她是他见到过的最胆大妄为的女子!
温凌简直想把凤栖的披帛丢在她姊姊的脸上,然而一阵耻辱感涌上心头。他只是扯过凤杨,用力往榻上一推。
“另一个锁到外面去。”他头都没回,吩咐他的亲兵,而后自己闩上了门。
奔涌在胸腔内的耻辱和思念,让他宛若换了一个人。回身就抽出了自己的刀,在幽暗的光线下,凤栖的嫡长姐凤杨面对刀刃上的寒光瑟瑟发抖,泪水不受控制地奔涌而下,嘴里喃喃地求饶,却一句都听不清。
温凌用刀尖指着她的鼻尖,冷冷地说:“衣服脱掉。”
“大王,我是晋王嫡女……”
“再让我多吩咐一次,我就在你脸上割一道口子!”他声音不高,幽暗恐怖得让人心颤。
刚刚幹不思凌虐不听话的官宦家女子的模样大家都看见了。杀鸡儆猴的效果实在太强了。
凤杨想节烈也无能,不由自主,颤巍巍的手指慢慢去解衣带。
脱了外衫,又解中衣,动作越来越慢,压抑着悲戚,泪水却止不住。
温凌一直眯着眼睛打量她,目光一错不错。
虽是姊妹,大概同父异母,长得颇有差异。
且不仅是面貌不同,她惊怖战栗的模样毫无自信,更无一分凤栖那种骄傲狂妄的可爱。
这不是一个人,不能替代,不能抚平他心中的隐痛。
温凌不耐烦地说:“别脱了。”手中的刀插回了刀鞘。
她几乎瘫倒在地,喃喃地感激:“多谢大王……”
“把我的被窝整理好。”温凌说,旁若无人地换穿寝衣,等转身回去,凤杨跪在被褥间,仍在瑟瑟,目光不敢抬起来看他,只嘤嘤地饮泣。
温凌看了看自己的床榻,这位王府嫡女很是贤惠,被窝展开一个人的宽度,铺得平平展展,他的衣物叠放在一旁,整整齐齐。
他说:“我要睡了,你把双手伸出来,我不放心你。”
见她很驯顺地伸手,不敢丝毫反抗,他便也不客气地用她的披帛把她双手捆住,然后自己钻进被窝,说:“我累了,你给我捶捶腿、捏捏脚。”
很侮辱,但她依然不敢反抗,含羞忍臊,用捆着不便的手给他捶捏。
外头的歌舞声渐渐低了,篝火也慢慢燃到尽头,余下低细的“哔剥”声。
温凌呼吸始终不能平静,却一句话不说,静静享受凤栖的姊姊如奴仆一般伺候他。
凤杨又怕又倦,几回以为温凌睡着了,但动作一慢下来,他就会喝道:“干什么,想偷懒?”她忙摇摇头:“不是,不是……怕打扰大王睡眠。”
终于,温凌谑笑着问:“你这么乖,如果我命令你伺候房.事,你一定会听话的是不是?”
“大王……”她语气凄凉,带着恐惧和不甘,“大王刚刚不是说……”
“此一时彼一时也。”温凌语气毫无人的温度,“过来。钻进来。”
凤杨迁延了一会儿,但不敢反抗,慢慢挨近,然后被温凌一把捉进了被窝。
他有力地钳制着她的胳膊,黑暗里呼吸着她身上熏衣的香料味。而后说:“你是晋王嫡女,我听凤栖说,你的母亲是已故的平章事周由惇的女儿,诗礼家传,最为恪守妇道规矩,教导你也最为精心。可现在你怎么这么不要脸面呢?”
凤杨不由就被羞辱得哭起来,略略挣扎,却陡然感觉他下手愈重,掐得她双臂钻心的痛,顿时不敢动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放松了些,冷笑道:“我知道,你们汉人最是嘴上仁义道德,背后男盗女娼。”
他想着凤栖,恶意腾腾地起,探手狠狠在不该碰的地方一顿摸索,看眼前人哭得花枝乱颤的模样,恶意才排解了一些,又说:“你知不知道你那个妹妹凤栖,也是这样的无耻无情?”
第 130 章
凤杨抽噎着说:“四妹妹亭娘, 是父亲最宠,也是身世可怜,她既然已经不在了, 大王何必再言语上伤她?”
“你这是为她说情?”
凤杨害怕他, 摇摇头说:“人都不在世了,说情又有何用?”
“你们姊妹,情分颇深啊?”
凤杨默然了片刻, 才说:“母亲教导,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姊妹之间略同兄弟。亭娘性子是乖张些, 也聪明伶俐,从小儿喜出惊人语,喜做离经叛道的事,可是本质善良,从不害人。刚刚大王说她已经不在人世,我做姊姊的,岂能不伤心?”
抽噎起来, 不似作伪。
温凌不觉手上已经松开了,屈肱枕着头,问:“说说看,她喜欢做怎样的离经叛道的事?”
凤杨犹疑地望了他一眼, 才小心说:“多不过小时候母亲督着姊妹们学针线,她偏不肯好好学,要粘着她姐姐学琵琶;读书不爱正经《女诫》《女则》, 而喜欢诗词歌赋等杂学;无事还喜欢顶嘴,一张小嘴谁都说不过她, 爹爹母亲经常被她气得够呛……”
她小心看着面前的男人,心怀怖畏,没想到他却嘴角隐隐噙着笑,见她停了,还诧异道:“还有呢?”
“有一回……她不知跟谁学的,爬到晋王府后院一棵高高的梧桐树上,裙子被树杈扯烂了,脸上花猫似的脏兮兮,趴在一根岔枝上洋洋得意往墙外张望。”凤杨边观察面前人的神色,边缓缓说,“服侍她的老女使吓坏了,叫她几遍也不肯下来,又唯恐枝子撑不住她的重量,急得团团转,最后无奈只能告诉了母亲。
“母亲气坏了,最后派了六七个婆子,架了三座梯子才把她提溜下来,她还挣扎着喊:‘我自己能下来!’,问她上去干嘛,那眼儿只到处滴溜溜地睃,先说抓猫去了,后说想学着爬树,最后才说是嫌府里太窄小,视野不够开阔,要看看墙外的世界。
“母亲把她姐姐就是她的亲生娘叫了过来听训,她姐姐只淡淡的,丢下一句‘该打打,该罚罚,叫我来做什么?我又不配教导大王的孩子。’就翩翩然走了。母亲责亭娘不守规矩,她直着脖子说‘凭什么女儿家就不能出这二门?’母亲责她不像个女孩儿,她笑眯眯仰着头说‘爹爹缺儿子,就把我当儿子也无妨’。后来挨了五个手板,手心打红了,也哭了一缸泪,找爹爹一撒娇,硬是三天没和母亲请安。”
她看见温凌弯弯眼睛里忍不住的温柔笑意,倒反而有些纳罕,顿了顿又没说下去。
温凌饶有兴味一般问:“她姐姐倒也不同一般,是晋王的妾?可还有别的儿女?”
凤杨说:“她姐姐是爹爹纳的教坊女,为这,爹爹一直被官家厌恶……”
“教坊女?”
“嗯,爹爹爱得没边。”凤杨说了一句,又觉当为尊者讳,轻叹一声又说,“不过她也是苦命人儿,沦落风尘是迫不得已。只是一腔怨气,生下女儿也不肯好好教养。”
她小心抬头窥视了温凌一眼:“我妹妹是不是惹大王生气了?”
“没有。”温凌刚柔声说完,就觉得自己怎么犯这样的糊涂。
他紧赶着又道:“不是叫生气,只是怨她不明事理。”
怨了无数次,觉得她明明那么聪明,怎么偏偏就不理会他的心意?
凤杨低声道:“母亲常说,女儿家虽以相夫教子为毕生最要紧之事,但也不可忘记相夫教子也可能是折冲樽俎的大事。她不明事理,只能怪爹爹一直太宠爱何氏和亭娘了。大王……若念及我妹妹,哪怕她惹了您生气,可否不要怪罪在汴京城内的百姓身上?”
温凌一愣:“你自身尚且难保,还为城内不相干的人说话?”
凤杨说:“妹妹在天之灵若能顾念如今汴京的惨况,大概亦会后悔不能出嫁从夫,叫大王为她生气了。”
温凌陷入久久的沉默里,凤杨紧张得心仿佛一直堵在嗓子眼,终于听见他说:“睡吧,不早了。”翻了个身。
他很久都没有睡着,幻想着凤杨刚刚说的凤栖小时候的模样,虽不能亲见,已经感觉到她的骄纵可爱。又幻想,如果她没有死,没有从悬崖边决绝地一跳,他最多也就是薄惩一顿,还是会带回去好好宠着,那时候,她若说叫他不要屠城,他也许也会听,她若说叫他在汴梁怀柔,他或许也会考虑考虑。
总是失去才觉得珍贵,这会儿万千念想也没有用了,这辈子就只能带着这遗憾了。
凤栖和她的爹爹在磁州城困守,很快听说了汴梁的消息。
官家被俘,且也无一分傲骨,叫写降表,哭了几声宗庙社稷,乖乖就写了。
汴京大掠三天,之后由温凌严明了军纪,重新把守住了都城各处,虽也有一些文武官员和百姓自发组织了巷战,但因为群龙无首,很快就被扑灭了其中有些巷战,是因为章谊等人怕毁掉了和谈,主动派人捉拿“主谋之人”的(1)。汴京城里血流如河,火焰冲天,原本安居乐业的所有人,都陷入到无边的苦难里。
还在老家的靺鞨人听闻先锋军取胜,便从他们的南京析津府(就是幽州)不断增援过来,河北各州府更觉弱势,基本已经没有了还手之力宝贵的时机稍纵即逝,之前没有敢决断出击,现在靺鞨北边援军已到,呈常山之蛇、首尾呼应之态,想要再切断温凌和幹不思深入腹地的军伍已经来不及了。
随增援而来的有靺鞨的两位勃极烈,还有他们最倚重的汉人丞相刘令植。靺鞨自己也料不到:原本是想报复北卢的轻慢和压迫,结果反倒把结盟的南梁给灭了国。
这样巨大的胜利该如何瓜分成果?这样广阔的土地该如何治理取用?
从来只是部落间合作、联盟的靺鞨,一点治国经验也没有,亟需了解汉人制度的人来协助。
磁州城里愁云惨淡,不知道接下来会何去何从。
作为藩王的凤霈与知府杨泉相对枯坐,半晌都不知道该互相说些什么。
突然,他们听见外面传来隐约的琵琶曲,弹的是讲西楚霸王垓下之围的《十面埋伏》,乐声远远传来,却依然能清晰听出其激烈如兵甲碰击的声音,叫人联想到最后拔剑自刎的项羽,枯坐的两个人突然生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
“哪个人还有心思弹这曲子?”凤霈问,“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
杨泉却知道,扯了个笑说:“应该正是您家燕国公主,这段时光与曹将军带来的一个教坊司小姐常常弹琴酬唱,说是要排解心中烦忧。卑职寻思,与其让她想些不切实际的东西,还不如找些事情打发打发时间,或许就不闹了。”
“这荒唐的丫头!”凤霈不由恼怒,“什么时候了!怎么还和教坊司女子混在一起?!”
杨泉说:“唉,如今哪个心里不悲?总要有排解的法门。再说,那教坊女子想必是要从良的,曹将军特为不让她流落在磁州的教坊里,而单独给她立了一个门户。”
凤霈只觉得这些大事小事,怎么自己全不知道!脸色便又难看起来,“呵呵”冷笑了几声,也不多话。
倒是杨泉又叹息一声,说:“听说如今割地势不能免,估计很快就要命令河北各州府解甲归顺了。圣谕无法不从,你我都是亡国奴了,还不知能活下去几天。今日有几首曲子听听,也不枉人间一回。”
吩咐道:“请燕国公主和那何小姐来府里,我新近倒也做了一阕词,不知弹唱出来是什么效果。”
凤霈疑惑:“何……小姐?”
杨泉说:“是啊,说是晋王也熟悉的。”
他尴尬笑了笑,有些吞吞吐吐:“不就是……不就是害得太子被废的那位嘛……曹将军说,虽是红颜祸水,但也很重要,将来太子若有起复的机会,指不定突破口也还在这何小姐的身上;又或者将来太子依然有情有义,何小姐成了何贵妃,也不好说呢。”
南梁风气,富贵人家好广纳姬妾,娶二嫁女、娶青楼女子为妾也不鲜见,甚至帝王将相也引以为荣,官家后宫就有好几个教坊女子,亦能得封高位。
但当爹的心里总不认同自己可以纳何瑟瑟,但让儿子再纳何娉娉,就是觉得别扭。所以凤霈只是撇嘴,心想:等亭卿过来,要好好责骂她一顿。
没过多久,凤栖和何娉娉进来道了万福。
对比着看,杨泉觉得两个人有些相像,当然不便拿郡主和青楼女子作比,只客气地对两人道:“刚刚听见公主和何娘子的琵琶曲,实在叫人心生悲戚,恰好九大王也在,咱们也算是苦中作乐。喏,这是我新做的一阕词。”
凤霈威严对女儿说:“亭卿你到我身边来。”
不愿女儿站在何娉娉的旁边小了身份。
而抱着琵琶的何娉娉看了一眼杨泉的词,一脸鄙薄地说:“这……不知唱出来是什么效果。”
杨泉闹了个没趣,尴尬笑道:“心情烦闷,早无诗思了。我随便填填,你随便唱唱罢。”
何娉娉调了调弦,勉强说:“我试试吧。”
唱不几句,凤栖就说:“不好,这《雨霖铃》虽然带着悲意,但一味凄楚,倒连一点风骨都没剩了,还是要有琵琶的刚骨才有劲道。”
何娉娉依然和她抬杠:“笑话了,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刚骨’?”
凤栖说:“你我没有‘刚骨’,填词的男人们难道也没有?”
“亭卿!”凤霈知道她又在讥刺,不由呵斥道,“越发不像话了!你要是闲得无趣,分茶焚香哪个不好?在这里多话!”
杨泉只能说:“无妨无妨,这首词确实填得不好,不怪琵琶曲。”伸手想把那花笺要回来。
何娉娉说:“府台不忙,公主既说有刚骨,我拿这琵琶试一试,看看《雨霖铃》能不能弹出《满江红》的滋味儿来。”
拨弄了两下,挥手一批四弦,琵琶发出了激烈的声音。
凤栖又说:“不好不好,心里壮怀激烈,实际又做不到,音色就‘空’了。”
何娉娉笑道:“你懂声律只懂皮毛!按你那要求,必然是色厉而内荏,空有激烈之声,音却散不出去,听者自然不觉得气壮。”
她们俩互相一对视,而后都用眼角余光看着身边的男人。
看似抬杠,其实又不是抬杠。
而两个男人只能无奈地苦笑:“两个小妮子在说什么?”
凤栖终于说:“今日娉娉到磁州的酒楼弹唱,听京城逃难来的人说,官家纳降之后,靺鞨要犒军费简直信口开河:要金一千万锭,银二千万锭,绢帛一千万匹,国库、府库乃至内库都没用这么多,只能张榜让上至宗室贵戚、下至商贾市民,甚至倡优僧道一概‘乐捐’缴纳,若家有余财而不拿出来充公的,允许禁系枷拷汴梁已经被靺鞨人劫掠了一遍,接着,自己再劫掠自己一遍。将来到得咱们这儿,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杨泉默然垂头。
听凤栖继续说:“割地的事也提了,估计京师整顿好,就要一步步来收拾河北各府了,到时候圣旨一下,命各城缴械、开门、纳降,任凭靺鞨人进来作恶,连反抗侵略都要变成抗旨不遵了。”
杨泉半晌才说:“如今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怎么没有其他办法?”
杨泉说:“我派出的斥候也打探了消息回来,靺鞨大军已经不断南下,此刻抗击也抗击不了了。”
“西边有朝廷增援的西军,北边有郭承恩带领的常胜军,南边更有广袤国土上的其他队伍。”凤栖说,“现在这些人联系不起来,各个散沙似的,所以确实抗击不了。可我们与其束手待毙,不如想办法联络各处我们这么大的土地,这么多的黎民!”
“朝廷都没有办法!”杨泉说,“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圣旨来了,金牌来了,哪个不要命了敢不听话?!”
凤栖气呼呼说:“我先但愿曹铮节度使不听这话!保住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