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1 章
“亭卿, 你别为难杨知府了!”凤霈幽幽开口,“谁都不想当亡国奴,可打仗, 不是你们小儿过家家。”
“我不是小儿, 我也不过家家。”凤栖有些生气,“有一分力,就该出一分力。说什么没办法的, 无非是没想办法!”
凤霈说:“行, 那咱们但看他曹铮怎么做。他是官家最信任的边将,他要是肯担待这抗旨不遵的罪过, 咱们也可以有样学样。”
他觉得女儿甚是不像话, 声音不由就慢慢严厉了:“但是,你母亲不是没教导过你: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你呢,听从过哪一个?!你不要自以为是,天下大局放在那里,我们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谁不知道要抗击,不要亡国?可是以卵击石之后, 靺鞨人愈发凶暴,坑害的都是社稷百姓!你为了自己一己的意气用事,却不虑大局!”
训了一顿,见她不服气地梗着脖子, 似乎还要说话,便把眼睛一瞪:“不许说话了,跟我回去, 今日在我书房里跪半个时辰,好好面壁反思自己的幼稚错误!”
杨泉赶紧嘴上帮着求情:“欸欸, 不必如此,公主也是少年人的心气儿,可以理解,慢慢就懂了……”
何娉娉笑道:“确实呢,知府的《雨霖铃》新词中便讲:‘病酒相续,闲寻排解愁怀,向窗卧,睡难足’,果然是过来人!”
讥刺知府一介书生,在这样的时候还满脑子无能,只能喝酒睡觉打发光阴。
杨泉欲待发作,当着晋王的面,又想着何娉娉是曹铮托付来的,不便得罪,只能暗暗咬牙,嘿然而已。
凤霈把凤栖带回别馆,屋门一关,喝道:“跪下!”
凤栖身子一扭,没理他。
凤霈几乎带着些求她:“听见没?跪下!你还当不当我是你爹爹?”
凤栖转眼看见父亲头发已然花白了,前额稀疏,满脸愁苦,心里一软,跪在他面前嘟囔着:“爹爹,您心里就这么瞧不起我?一句都不肯听我的?”
凤霈只说:“地上寒凉,你怎么不跪在那边的毡垫上?仔细将来膝盖出毛病。”
快到暑天了,实在谈不上寒凉。
但凤栖心知这是老父亲拳拳爱女之情。她既厌他,又怜他,此刻小事便不忤逆,膝行几步,跪在父亲日常参禅礼佛的毡拜垫上。
凤霈坐在椅上,自上而下凝视着女儿,心知她心高气傲、很难服气此刻的惩罚,又怕她真正得罪了知府,等靺鞨人兵临城下而不得不开城门纳降了,杨泉会落井下石。
好半日,这位老父亲说:“亭卿,女孩子嘴尖舌利并非好事,这不是聪明,这是大愚若智罢了。我虽然是晋王,其实毫无权柄,杨泉嘴上尊敬我,其实比我更像是磁州的主人。靺鞨要了河北诸州府,等清理完汴梁,自然是来一个个收降,磁州一定逃不过。若是杨泉乖乖听话投降了,靺鞨人定然要用他,我们父女岂不是亡国的宗室,俎下鱼肉而已?”
凤栖便也默然良久。
凤霈又说:“爹爹最担心,莫过于你。我和杨泉两个都可以投降,他活命的机会更大些,我稍微小些,但你若落入冀王或察王的手里,他们会给你几分活命的机会?”
他看女儿头一抬,似乎要说话,立刻一手虚按,厉声止住了她的话头:“你别和我说什么‘大不了一死’的话!你顾念不顾念你爹爹一把年纪,眼见着儿子被废,生不如死;家人陷落在汴梁,只怕也生不如死;还要看眼前唯一的女儿马上也落入敌人手中,当着我的面虐杀么?”
“我不会让他们虐杀,我可以自己”
“不许!”爹爹厉声喝,“你若自戕,你想想我心里是什么感受?!”
一边说,一边用拳头用力捶自己的胸口。
凤栖便又不说话了,她不能再戳爹爹的心哪怕她心里是瞧不上他的懦弱无能的,他对子女的关爱也是真心的。
凤霈说:“我想好了,和杨泉必要搞好关系,等磁州陷落,他这样子估摸着会投降,靺鞨应该没有人能立刻顶上那么多州府的职位,八成会任用投降的原官。他有一点权力时,就能给你一条活路。”
凤栖在冀王的心里,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冀王必不会产生无中生有的想法。
只要杨泉肯不做声,默默然包庇一个女子,偌大的城里还是有法子的。
“亭卿啊,”凤霈几乎又在哀求她,“别得罪人,知道吗?你多一个得罪的人,就少一条活路!”书雌
那高云桐自从出了磁州,骑马一路向北,靺鞨军队虽然源源不断地增援过来,到底对中原的山川河貌不大熟悉,占领的都是大路,劫掠的都是城池,马队休整都需要大片的草场空地,所以对燕山、太行山一带只是把守关隘,并不真有攻占之势。
高云桐看准了形势,几乎都抄小道,一路往北而去,打探晋地和郭承恩的消息。
曹铮坚守并州,虽然被团团围困,但没有投降。
忻州被杀得成了一座荒城,驻扎着靺鞨的老弱残兵。
应州也几乎是一座荒城,也有靺鞨的士兵驻扎,东、北两面城墙上另建高高的望楼,关注的却是云州。
高云桐折根树枝,在地上的沙土中画了几道,摆上几块石子,然后望空想了想,用脚踢开石子,抹去画在沙土中的痕迹。
然后飞身上马,往云州方向而去。
果不出他所料,云州城外散布着郭承恩的军队,按绵延的格局看,至少已经有了七八万人的队伍了。
营地依山傍水,建得宛如一座小城池,盘查虽紧,高云桐说出“乔都管”,大家就客客气气的:“啊,是乔都管的熟人吗?我去给你通报,你留个名姓来。”
乔都管很快出来,见到高云桐显得很高兴,用力拍拍他的肩膀:“高兄弟果然是说话算话的人!怎么样,那小郡主救出去没有?”
高云桐笑道:“救出去了,不过险得很,要不是我擅水性,估计两个人就都淹死在春汛里了。”
“她现在在哪儿?”
“送到磁州的晋王那里,父女团聚了。”高云桐说,“我也就可以放心地来寻郭将军了。”
乔都管笑道:“我怎么觉得你们俩该有点什么?你也就这样把郡主送回给她爹爹了?”
高云桐好像有些害臊似的:“齐大非偶,算了吧……”
“那就是说,你喜欢还是喜欢的!”
男人家的脸好像都要红起来,撇过头说:“别扯了,大丈夫岂能囿于儿女私情?还是先立业的好。”
“不错,不错。”乔都管拍着他的肩膀,“郭大帅要是听说你来投奔,一定高兴得很。走,先洗个澡,换身衣服,吃点东西,然后我带你见大帅去!”
高云桐晚间就见到了巡营归来的郭承恩。
郭承恩正在脱甲胄,满脸红光,那肚子似乎更圆了,他吩咐着:“今日有客,宰两头猪、两只羊,找几个漂亮营伎来侑酒!”
乔都管捅了捅高云桐:“高兄弟你看,大帅他很看重你!”
酒宴上,郭承恩眯着一双小眼睛,似笑不笑地问:“高兄弟,听说温凌和幹不思带的靺鞨军已经在攻打黄河了,这一旦渡河,夺汴京就只是时间问题。”
高云桐饮着酒,说话前先沉吟了很久:“大梁士气不足,增援不利,但事实上靺鞨士兵也是饿着肚子,且怕延误时机,都不拔城,只管一味地孤军深入,其实很险。”
郭承恩说:“但看这态势,他们会赌赢。”
“大帅若肯这会儿从背后伏击,一定会是大梁的英雄,救国的志士。”
郭承恩大笑起来:“我为什么要救南梁的国?”
高云桐笑容凝结在嘴角。
郭承恩道:“高兄弟,我知道你是南梁的读书人。你可晓得,那刘令植原本也是南梁的读书人。可惜南梁腐朽已久,前几位皇帝在时,为君虽不算糟糕,但怕君权被相权凌驾,因此任凭党争不断,以钳制文人,最后党争里落了下风的一方家破人亡,另一方身败名裂,到便宜了章谊这样的佞臣入朝。”
高云桐叹了口气说:“不想大帅竟然这么了解南梁!”
“你以为我只是一介武夫么?”郭承恩哈哈两声,“自我父亲起,派到南梁的斥候凡有百人之多,我那点作为汉人回归家园的心啊,慢慢地就消磨得差不多了。高兄弟难道不也是南梁那些奸佞之臣争斗的牺牲品?”
他“滋溜”喝了一盏酒,小眼睛聚着光盯过来:“好好一个太学生,前途都没了!还幸好只是个太学生,要是像前朝姑苏的灭族惨祸可真是‘高处不胜寒’了。”
“我晓得那事。”高云桐握着酒盏,默然了一会儿,举杯道,“高某敬大帅一杯。”
“敬我什么?”
“敬知己。”
郭承恩嘴角噙一丝自得的笑,亦举杯:“不错,为‘知己’二字,值得浮一大白。”
他饮干杯中的酒,淡淡道:“我听乔二郎说过你,你有建功立业的心,在我这里再合适不过。刘令植侍奉靺鞨东夷之人,总归是背祖,而我,到底还是汉人血统,也愿意在这北地,建立朗朗的汉人主宰的城池、国家!”
“跟我的人都晓得我的为人,对兄弟、对义子,都是再好没有的。所以大家也愿意为我出生入死。我生平最佩服的就是蜀汉刘玄德,也希望有我自己的卧龙凤雏,所以你若忠诚,将来定有你的好处!”
高云桐听着,微微带笑,似乎在颔首。
等郭承恩说完,他再次举杯:“郭大帅,高某再敬知己!”
郭承恩很高兴,仰脖把一盏酒喝了。
高云桐亦是一般仰脖喝酒,目中光芒被垂下的眼睑尽数盖住。
第 132 章
一顿酒喝完, 郭承恩很大方地指了指侍酒的几个营伎:“这几个面貌都还不错,你瞧瞧看上了谁,今晚只管享受, 她们都很会伺候。”
大概因为高云桐那张脸英俊, 几个小娘子都是含羞带臊地瞥着他,媚眼如丝。
高云桐拱拱手笑道:“不用了,不大习惯。”
郭承恩说:“都干净的, 没有病。”
“真的是不习惯。”
郭承恩看了看乔都管, 笑道:“二郎,你看看人家, 再看看你!你哪天不要睡女人?”
高云桐知道不应和会显得有距离, 只能赔笑道:“实在是心有所属,其他的再好,也无法入眼了。”
乔都管笑道:“是呢,义父不要总拿这条敲打儿子嘛!人家是心有所属,儿子是还没遇上合适的,只能先荒唐着。”
又道:“不过高兄弟眼光别致,儿子睡到的女娘们加起来, 也不如他那一个。”
“哦?”郭承恩兴致勃勃,斜乜过来,好像要发话了。
高云桐怕他八卦,赶紧说:“别取笑我了。”那晒成蜜色的脸好像真的涌上了一些红云, 颊边月牙形的酒窝硬是被抿着的嘴给挤了出来。
乔都管对他说:“对了,那溶月还好好地在我这里,天天担忧她家娘子, 我让她来见你一面。”
这倒是意外之喜。
高云桐进到特为给他准备的营帐里,一会儿就看见溶月揭开门帘进来, 陡从暗处进入点着灯烛的帐篷,溶月伸手挡了挡光,然后努力地眯着眼看过来,再然后眼泪就下来了,几步上前,直接就问:“高公子!你知不知道我们家娘子现在好不好?”
高云桐见她哭了,亦有些辛酸涌上来,含笑劝慰道:“溶月娘子放心!郡主已经送到磁州,和晋王团聚了。”
“阿弥陀佛!”溶月双手合十,“娘子平安就好,我这段日子天天给她吃斋念佛,就祈求佛祖保佑她平安无事,总算上苍听见了我的祈祷!”
睁眼又说:“那咱们什么时候去磁州?”
高云桐苦笑道:“靺鞨的军队已经在黄河边上等着渡河了,磁州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情形,未来更不知道是什么情形。”
溶月不由急了:“啊?那么危险!不成,我总得和娘子在一起,她自小都是我照顾着的。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高云桐默然着,好久才说:“这会儿谁又有办法?”
“那,能不能求着郭大帅帮忙?”
高云桐又默然了一会儿,才说:“如今这局面,我们也不能强人所难,郭大帅是个英雄,我们先笃然跟他打拼罢,他有的是本事,无论是战败靺鞨,还是与靺鞨和议,总之实力到位了,日后或许还能盼着南归团圆的日子。”
又苦笑了两声:“不过也就是太平后送你回去,我横竖也是回不去了,一个军流的囚徒,空有一腔心思,却报效无门。天下之大,除了郭大帅这里,哪儿还有我的容身之地呢?”
溶月有点想骂他,但又不知道怎么骂,半日才说:“原来你也是个懦夫!”
高云桐自嘲地笑了声:“不做懦夫,就只能做死人了。你呢,在这里还好吧?没有谁为难你吧?”
溶月说:“只叫我嫁人,嫁给这里做军的,我没答应!”
吸溜了一下鼻子:“我生是晋王府的人,死是晋王府的鬼!即便是卖身契还给我,让我做个自由人,我也不!”
“傻丫头。”高云桐说。
“哪里傻了?!”溶月大概这阵子一肚子气,又一肚子的担忧,看到一个素来善意的熟人,顿时敢于瞪起眼睛责难他了。
高云桐冲着营帐单薄的门板努努嘴。
门外听壁脚的人,已经心满意足回报听到的话了。脚步声略重,被高云桐听得分明。
溶月看他嘴型,说的是“稍安勿躁”。
高云桐如今是一根光杆儿,在去并州投奔曹铮和这会儿投奔郭承恩之间,他考虑了很久。但后来从地缘上考量,郭承恩在北,背靠开阔的戈壁,是他熟悉的北卢地形,刀锋可以直指幽燕,甚至可以往靺鞨的老家黄龙府而去;再者,郭承恩的军伍一直在壮大,其中又大部分是汉人,不乏从应州忻州冲着他这里有饭吃、能活命而投奔过去的军士,军心更旺,也比困守难出的曹铮那里方便起事。
唯只要担心的:曹铮虽然脾气不好,也过分愚忠了,但人品总归不错;而这郭承恩首鼠两端,又狡猾得狐狸一样,自己会面临更大的挑战,每一步都需要走得小心。
这一条命本来就是捡来的,高云桐愿意把它压在命运这局赌盘更有收益也更有风险的一侧。
在郭承恩看来,高云桐几乎是个走投无路的人,回南梁有死无生,而在他这里,不仅能找到一条活路,而且还能实现他自己的宏愿。
所以试探了高云桐几回,笃然自己是可以用他的。
第二日便招高云桐到帷幄中密谈,郭承恩也肯说些心里话:“高兄弟,我的难处,想必你也知道。现在靺鞨一路风头正劲,论实力,我是打不过他的;但要向靺鞨示好以求存,那冀王与我关系糟糕,他又是一个残暴不仁,睚眦必报的性格,只要他做靺鞨的皇子,乃至未来的太子、汗王,我的日子就难过了!”
他深深叹了口气:“你在忻州与冀王缠斗已久,听乔二郎说,感觉你很熟悉冀王的路数,所以我特别想听听你的意见。”
高云桐当然是点点头:“不错,我与大帅同仇敌忾。靺鞨打入中原的是两位皇子,察王幹不思更莽撞粗豪,胜仗虽说打了不少,却打得横冲直撞,破漏百出,其实只要南梁反应过来,是很好遏制他的军队的;反倒是冀王更为狡诈严谨,凶暴亦相差无几,更难突破口子。”
“但有一点可以为我们所用,”他上身前倾,凑近了一些,“兄弟俩关系不好,互相争风,只怕为太子之位也已暗斗多年。我听说冀王是庶孽之子,母亲地位很低,且已早亡;而察王母亲是靺鞨部落里联姻的酋首之公主,子凭母贵,养得好骄横脾气。他们现在联手渡河,自然是兄友弟恭,但接下来就是争功之时了。”
郭承恩不由连连点头:“不错!要弄得他们二虎相争,而我们隔山观虎斗!”
“扶持一虎,则胜算更大。”
郭承恩道:“高兄弟,你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一拍大腿,兴奋地说:“我来找路子,看看能不能搭上察王母亲家所在的部落。”
高云桐不动声色道:“时机也很重要。早了,他们还在齐心攻打汴梁,无法离间,一切免谈;晚了,若是两王已经分出胜负,搭上的路子不对,会有害无益。”
郭承恩笑道:“你虑得极是,好在我有我斥候的网络,自然能够第一时间得到他们在南梁作战的消息。”
他已然愿意把消息分享给高云桐了:“实不相瞒,南梁的都城已经被攻破了,南梁皇帝投降,允了赔偿犒军款项,也答应割地。”
他又是一拍大腿,好像还有些义愤填膺似的:“妈的,南梁有钱是真有钱,肯赔那么多!屈辱也是真屈辱,不仅把整个河北全部割让了,而且说是因为赔偿的金银不能如期到位,皇帝答应了将皇室的女子折算金银赔给靺鞨。那些凤姓宗亲贵族家的女儿与儿媳,后来又增加了朝中大臣家的女儿与儿媳,年纪轻的全部和奴隶一样一个算出折合多少金银,算盘打得哗哗的。几千个女孩子,往日金尊玉贵的,如今全部塞进马背边的兜袋里,运猪肉羊肉一般运到靺鞨的军营里,据说日后还要一批批往靺鞨的皇城运送,分发给靺鞨皇族、贵戚与功臣家做妾、做婢、做家妓。哎!”
郭承恩嘴上说着“可惜”,眼睛却闪着贼光,好似羡慕一般。
而高云桐脸色已经发白,好半晌才说:“那么河北各州府交割之后,会不会也来这么一遭?”
“怎么,你爱慕的那个小娘子……”郭承恩试探着问。
高云桐没有犹豫,点点头说:“是,大概率是困于愁城了。”
“天涯何处无芳草!”郭承恩拍拍他的肩膀劝慰他。
“我必追随大帅,誓杀冀王温凌!”高云桐起身,突又跪倒在郭承恩面前。
郭承恩当然早就从乔都管那里知道了高云桐冒险要救晋王之女和亲的燕国公主的事。
凤栖出嫁温凌,还是他郭承恩送的岁币和嫁妆,聪明且经历丰富如郭承恩,连起来一想就知道高云桐是怎么回事了。
在他看来,那位燕国公主当然很漂亮,但漂亮的女人多的是,于男人的价值也有限。所以小儿女们囿于恩短情长,真正是傻乎乎的幼稚,但也是他拿捏高云桐的点。
瞧那高云桐果然一脸愁色,对温凌恨之入骨的模样,那么也自然和他是同一目的,会死心塌地跟从他了。
于是郭承恩带着内里的欣慰,赶紧地扶起高云桐,父辈一般劝解他,最后说:“冀王不死,则我们危矣!你我要好好筹划了。”
第 133 章
高云桐在郭承恩帐下, 很肯做事。叔瓷
这日,整理好一堆堆文书,按内容摆放好, 等郭承恩看操练回营, 便和他回报:“大帅,各处的军报我已经看好了,这是来自于汴京的, 这是并州的, 这是河北的,这是云州那片的, 这是幽燕的, 这是更远的黄龙府的。”
郭承恩张开手,让亲兵给自己宽了皮甲,又干脆把衬衣一并脱了,里面的小衫上全是汗渍。
他喝了一大杯凉茶,然后伸手拿了一本汴京的军报乱翻,看也不仔细看,却问高云桐:“汴京消息如何?”
高云桐说:“靺鞨已经发布诏令, 说南梁失信于靺鞨,而官家是背盟之首,如今理应伏罪,按誓约应该废为庶人, 宫中后妃、京中宗室男女也一并废黜,先送析津府行献俘之仪。”
郭承恩冷笑一声:“这理由不错,刘令植应该是参与了定夺。”
又问:“那么河北各府, 乖乖投降了吗?”
高云桐指了指另一叠军报:“有开门投降的,也有说‘乱命不从’的;官军抵抗的人少些, 但民间反抗的人反而更多。”
【乱命:悖谬的命令。】
郭承恩注意地问:“为什么呢?”
高云桐微微一笑:“在很多官兵看来,换个异族主子,不妨碍升官发财,甚至做最早投降佞幸的人,还能更快地升官发财这次在汴京卖力给靺鞨人搜刮钱物的、捉拿朝中官员和宗亲外戚的,凭着狐假虎威几乎都升官发财了。但对于百姓而言,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
“为什么呢?”郭承恩一挑眉又问。
高云桐说:“靺鞨军所来,不外乎为了劫掠,官军人少,甚至可以分一杯羹,那么遭难最重的又会是谁?一旦没有土地、没有尊严、没有自由,变为靺鞨人的等下之民,从此任打任骂、肆意侮辱,想想都觉得可怖,活不下去时谁不揭竿?!”
“百姓么……”郭承恩笑着摇摇头,“不行,组织不起来的,纵然是有些汉子有些英雄气,可是单打独斗怎么比得过严密的靺鞨军?说实话,现在叫我和温凌来一场,我也不敢,好在他这会儿在汴梁‘吃饱喝足’,大概无暇顾及我这里了。”
说罢又是笑得扬扬。
高云桐不多说话了,只说:“是。大帅请看这一叠,这是云州的线报。”
郭承恩仍然说:“我怠懒看那么多字,你说说看。”
高云桐便说:“云州城一直坚守,但城门每隔五日必开一次,驼队会前往城外几座寺庙送蔬食和稻麦。”
“嗯。”郭承恩不动声色,“云州是北卢人掌管,信奉佛教,不算稀奇。我也信佛,所以也没有阻止过他们送吃的给和尚们。”
高云桐说:“是,云州再北,则为戈壁,五六月间水草或会多些,但到底还是戈壁,不宜大支队伍生存。但过阴山和河套,也有线报,不闻大军过境,也没有向西域或更北的蒙古乞怜的。”
郭承恩的小眼睛眯了起来:“你是说,北卢那位老皇帝,一直就躲在云州附近,用寺庙作为掩护,并没有再往西或往北逃窜。”
“北卢的佛寺一直得皇室扶持,占有大片僧田或草原,云州外环山,佛寺自有耕奴,另修石窟,宛若屯田一般,若是要藏北卢皇帝及几百上千的禁军,只消更换僧衣,假作剃度即可。”高云桐分析到这里,微微笑了,“靺鞨君王原是奉北卢为正朔,也是被其剥削到无法存身,兼有靺鞨公主被杀的事情,才打起反旗。这是旗号,也是投名状。”
“可是我和冀王……”
“冀王毕竟只是皇子。靺鞨酋首,是他父亲,掌权的是勃极烈会议,又非冀王一人。”
“好一个投名状!”郭承恩笑起来,起身拍了拍高云桐的肩膀,“我没有看走眼,你是个聪明的读书人!”
“小人也喜欢武事,所以投奔大帅。”高云桐笑道,“若个书生万户侯!南梁把我弃若敝屣,我就如没有活路的靺鞨人一样,岂不拣好枝栖息?”
郭承恩笑道:“文武双全更是能耐,这次奇袭云州城外的寺庙,你也带一支队伍试试。其实带兵也不难,有经验了就好,你看跟着汉高祖的那帮子沛县将帅,哪个不是穷脚杆子出身?不就是练出来的经验嘛!”
“多谢大帅!”
“叫什么大帅!”郭承恩笑道,“你和乔二郎一样,都做我的义子吧。我栽培你。”
高云桐不动声色说:“可惜我父母尚在,我们阳羡的习惯,寄名拜干爹也罢了,正式作为义子的,是要父母出具文书,相当于儿子出继给人家家,我们家就我一个儿子,不大好……”
郭承恩于是也不动声色:“哦,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果然有这样的忌讳,也就算了。”
郭承恩仍然很把他当自己人一样,送来一套很精致的札甲作为礼物,又送了一匹脚力极好的灰马。
高云桐在曹铮那儿服刑的时候,在并州大营见识过一些,朝廷体制,除却京城的禁军之外,外军大多只算是“厢军”,服役的性质更多,远不如操练打仗的精兵,也幸得曹铮是官家的亲信,还能训练训练军队而不会被猜忌,不然,地方军伍不过是修修城墙、运运粮草的民兵或“刑余之人”而已,自然毫无战斗力。
此刻观察郭承恩的军伍,他心底里是有敬佩的,这样一支就靠打仗卖命来换口饭吃的军队,确实把操练做到了精而准,远胜南梁朝廷的军伍。所以郭承恩也有底气跟了这家跟那家,不断从南梁和靺鞨吸血来充实自己的力量。现在又生了自立为王的心思。
但欲望越大,漏洞越大。
天气已经渐渐变得炎热,纵使是常年在北卢南境的郭承恩好像也开始嫌热了:操练一结束必然是卸掉皮甲和襜褕,只穿薄薄的竹布衣服;餐饭要吃炝腌胡瓜和凉拌豆芽,肉都吃得少了;晚上营伎伺候他入眠,必不可少的是供他“临幸”之后轮番给他打扇纳凉。
而靺鞨部常年生活在燕山以北、八月都会飘雪、一年有半年是冬季的白山黑水间,汴京的暑热潮湿他们大概是还没有感受过。
一支为主靠士气和骑兵所向披靡的军队,最怕的就是人马失去斗志。
靺鞨军等无法适应汴京的气候,就必然会退出河南,在河北“吃饱喝足”之余也不会久留。但他要实现靺鞨酋首的长久统治和占有,必然会找一个傀儡,就像他们在幽州立了一个伪帝一样。
高云桐白天跟着郭承恩学着操练军队、勘察地形、运用斥候,晚上在营地里,乔都管等人无非是召集营伎听曲吃喝,快活得不行,而他往往只作陪一会儿,就推说累得头晕,要早点回去休息,而被乔都管等人笑话一通。
回到自己的帐篷后,亦不点灯,而是闭着眼睛琢磨以前看的《六韬》等书那些文字要加上实践和阅历,才能真实地浮现在眼前,从而在心里融会贯通起来。
因为是在黑暗中闭着眼睛,眼前还时不时会浮现出另一个倩影,每每想起,甜蜜、悲酸、担忧会一起涌上来。
这段日子为郭承恩看军报,汴梁和河北的军报一直是他最关注的。一个个惨不忍闻的消息,看得人心惊。磁州离汴梁不远,又靠近太行八陉,将来肯定是靺鞨重点要制服的地方之一。只恨自己没有足够的实力,不能立刻南下赶走这些侵略者;也祈祷凤栖能用她的智慧再次化解眼前灾难,等他前来。
如果估猜不错,撑过这一轮洗劫,就是靺鞨退兵之时!
炎热的南方确实让靺鞨人很不适应,且那么大的南梁土地,要收归治理谈何容易!
勃极烈会议很快给予温凌和幹不思两路军队发来命令:
另立新君,令他俯首称臣,每年按时送来岁币绢帛,乃至匠人、妇女,作为对靺鞨的进贡;
沿路打服河北各路州府,务必使服从靺鞨的一切安排;
温凌折回忻州,相机攻克并州;幹不思率队回析津府,相机攻克云州,捉拿靺鞨人最恨之入骨的北卢老皇帝。
当然,靺鞨的国主也好好夸奖赏赐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只是两个人心中默默期待的太子之位,仍然没有任何尘埃落定的意思。
兄弟俩在磁州城外安营寨扎,接着就将分道扬镳。
温凌看着幹不思身上披金戴银的模样,只觉得好笑起来:“阿弟,眼皮子何苦这么浅?南梁的好东西虽然多,也不用拿出来装幌子嘛!”
幹不思不屑地说:“装什么幌子?南梁有的是钱,这赤金的带銙、白玉的腰饰,乃至细腻光泽的丝绸都等闲得很!你没看他们王公贵族家里,吃饭用象牙的筷子、整块青玉旋的碗、整个水晶石磨的盘子!还有帝宫的后苑,那玲珑的石头、带香味的木材……啧啧!”
他若有遗憾:“这鬼地方要不是太热太潮湿了,我也恨不得住进垂拱殿里,享受享受漂亮宫女跪在脚边伺候的福分!”
温凌看了看他身后的连营,道:“得了,那么多漂亮的宫人,不尽数被你带了来?就连凤姓的贵女、皇室的妃嫔,也被你挑三拣四的,听说不听话的几个还杀了?留着活口的给民夫们过过瘾不也好的?非要杀戮!”
“嗤,阿哥,你别说我。”幹不思道,“杀她们,她们感激着呢,叫她们去伺候那些臭烘烘的士兵和民夫,只怕她们求死不得。再说,这几个王府的妃子郡主一杀,女娘们顿时就乖觉多了,叫干啥就干啥,叫用什么花样就用什么花样,叫‘抹干眼泪给老子笑’就一个个笑了。哈哈……”
他搓搓手:“真正的至宝还是汴梁教坊司的女娘!长得好看,花活儿还多,又媚又娇还听话。我叫那些王妃郡主们学着点,可毕竟学不来。这种娇媚劲儿,得从六七岁就开始培养。你要喜欢,我带你去挑,准保你享用几个,就忘记了你那个作死的王妃。”
温凌的脸色顿时又难看起来,撇嘴说:“谢谢,不用了。”
幹不思冷笑道:“装什么道学呀!”
温凌瞪过来,良久方道:“去你的道学,天天醇酒妇人,看不掏空了你!你别光顾着女人,父汗更看重南梁的匠人,我们一套铁浮图甲、一副弓箭、一副鞍鞯,价值极昂,有了南梁的匠作,带入析津府归我们使用,将来才能造出更多铠甲、弓鞍,我们才能更加所向披靡。”
幹不思确实在父亲的圣旨中看到这样的教诲,但他懒得想其中的意思,只嘟囔着:“得了南梁这么多银钱,这些东西只管买就是了,一群老爷们还千里迢迢往南京(析津府称南京)送,又烦又累……这些讨厌的事怎么都归我?”
天色昏暗的时候,靺鞨的中军已经集结扎营完毕,连着先围困着磁州的先锋军,看起来密密麻麻都是人。
温凌餐前在军帐里呆着,这会儿才出来,对幹不思说:“我拟了劝降磁州的诏书,让南梁那位废帝签名盖章吧,趁夜送到磁州城下去。磁州若是不听吩咐投降,正好是绝佳的借口。”
官家凤霄,被幹不思奇货可居般藏着,温凌也无法跟弟弟计较,好在幹不思汉文实在太差,这些文书的事情还得温凌及他手下幕僚来做,每每再到幹不思帐下关押官家的地方签字盖章,以表示此乃南梁的“圣谕”。
幹不思不敢耽误正经事,但是劝降诏书弄完,他就不想忙活了,对哥哥笑道:“阿哥,你怎么倒有个宵衣旰食的劲了?看,篝火都燃起来了,好漂亮的南梁小娘子们要开始唱歌跳舞了,你不是最喜欢音乐?还不过来享享眼福和耳福?”
第 134 章
靺鞨军驻扎在磁州城外几天, 知府杨泉和晋王凤霈的脸色就晦暗了几天。
两个人相对枯坐,张着冀王温凌命人送进来的“诏书”,看了又看, 看完就沉默着, 然后无意识地再翻看一遍,好像在打发时间似的。
杨泉终于率先开口:“这印章是真的……”
凤霈闷闷地说:“嗯。”
杨泉把诏书往他面前推了推:“您看,这字儿是官家的手书么?”
做弟弟的当然很熟悉哥哥的字, 那一笔纤瘦的字极富特色, 一看就是哥哥凤霄的手书。但那文字,看得人心惊, 继而悲怆。
“罪臣昏德侯凤霄遥念追寻当初盟誓所载:若有违斯约, 子孙不绍,社稷倾危。今则如其背誓,曷谓无罪?今既伏罪,宜从誓约,身已废为庶人,蒙上邦恩典,膺封昏德侯, 天恩戴德,感念涕零。思我梁之疆域颇亦广袤,今既改氏,山河社稷理应奉于上邦。然上邦皇帝念其王师此行, 止为吊民伐罪,本非贪图疆土,故宜整顿山河, 纳降土地,别择贤王, 立为屏藩,以王兹土。” (2)
纸上点点泪痕,褶皱一片。
另外带了一小片夹片纸条,上面亦是官家的手书:
“霄为大臣所误,追念痛心,悔恨何及!弟;在磁州,冀王察王已知,并无断我凤氏宗嗣之意,弟勿以兄为念,而当念我百姓辛苦流离,勿使之再陷兵燹。弟宜开城,容我兄弟再一聚首,日后兄归刑于析津府,弟可续我朝宗庙。兄霄再拜掩涕。”
这封私信当然也是在靺鞨监视下写出的,但看语气之愧悔,用情之真挚,官家应该也是真心实意写就的。
默然了半晌,杨泉瞟了瞟嘴唇颤抖、手撑着额角掩住双眼的凤霈,终于试探着说:“这个……大王,卑职寻思官家与靺鞨两王的意思,只要投降,便不屠民,也愿意留存官家与大王,以延宗嗣。毕竟,汴京都降了,官家的降表都递了……”
他有些欲言又止:两封信连起来看,似乎靺鞨人有改立一位皇帝做大梁傀儡君王的意思?而且极有可能就是凤霈?
他刚刚已经在心里盘算过半日了:先帝子嗣不丰,生了十个儿子,只剩四个活到成年。三皇子凤震为吴王,打发在吴地就藩,天高路远;六皇子凤是个肥胖的跛脚,走两步路都喘,这次靺鞨打过来时,他在山东的藩府听到后吓得坐船想逃,结果翻入黄河,救上来呛咳不止,年纪也大了些,径自就去了。尚有些远支的宗室随着被俘的队伍就在城外,如果要立新君,应该早就昭告天下了。
杨泉暗自琢磨:虽然肯定是个傀儡,但是傀儡也是皇帝呀!自己要是把晋王服侍好了,将来不定就是从龙之功。
于是他陪着笑脸说:“大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既然官家圣谕都下了,臣等也不能抗旨不是?”
但没想到,凤霈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大王……大王……”杨泉手足无措,端了茶水,他不喝;想去捶肩,他甩开;最后递了一块手绢,晋王才接过擤了擤鼻涕:“我们兄弟怎么这么命苦啊!”
杨泉没办法,对门口的丫鬟一使眼色:“叫燕国公主来劝劝大王吧。”
没想到,凤霈见到女儿凤栖,越发哭得捶胸顿足,连凤栖都被他狼狈的模样惊到了,到身后抚背安抚了半天,凤霈才缓过气来,指着凤栖对杨泉说:“我这女儿在冀王温凌心中已经是个死人了,要是冀王知道她还活着,不知会有怎样的雷霆之怒。我如今身边只有这个女儿了,要是落入他的手中生不如死地被折磨着,我还不如现在就陪了她去了!……”
原来是爱女儿而不忍。
杨泉劝道:“不会的!”
凤霈却不依不饶:“怎么不会?即使不会,我能拿女儿的性命来赌么?赌输了谁赔我个女儿么?”
直视着杨泉。
杨泉被他盯得发毛,心想:得嘞,反正温凌也不知道你女儿还活着,乖乖投降后,瞒住一个人应该不是难事;不然看凤霈这疯子似的神色举止,只怕要拒绝投降?那城破之后我作为守城疆臣,我还有命在?还是花花轿子人抬人罢!
于是他说:“大王放心,既然冀王不知道公主活着,那就好办!我们开门张鼓乐投诚,靺鞨人肯定不会为难。公主先藏于卑职家的后厨委屈一下,若有机会,再送出城就是。”
他心想:若是靺鞨真让你当皇帝,连送出城都不需要,以后不要公主之名,而有公主之实,跟着你好吃好喝养在宫里不就是了?
他心热极了,觑见凤霈果真慢慢不哭了,也就明白意思了,连连点头:“大王放心!只管放心!”
杨泉极其客气,简直不对劲。凤栖看了看父亲,凤霈向那张诏书和私信努了努嘴。
凤栖拿起看了看,脸色渐渐发白。
凤霈握着她的手,捏了捏:“亭卿,为父也只能做这么多了。”
凤栖知道,杨泉必然对投降和投靠新君非常心热,而她是如今形势下最危险的。父亲这意思是要杨泉答应保她。
她眶子酸热,好半天终于哭出声来。
而她的爹爹,只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叹息。
父女俩相对掩涕,直到回到自己所居的公馆,也没有止住泪。
凤霈把女儿带进他最私密的禅房里,打发了其他人,又从门缝往外再三看了看,才坐在蒲团上说:“亭卿,没人愿意乖乖投降,但如今我们已经抗不过局势了。”
抗得过的时候也没见抵抗。凤栖腹诽。
凤霈继续说:“我与官家兄弟一场,虽然彼此关系不好,但总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此刻兔死狐悲,我也为他难过,也为自己忐忑。但靺鞨人说,开城后让我们兄弟相见,我寻思日后只怕天人两隔,再无机会了。另外听说在京的王公贵族亦全部驱赶在队伍里,你母亲和其他姊姊大约也没有幸免,若是我求求冀王,期望他能让我们家人团聚。”
凤栖扭着衣角不说话。
凤霈叹口气看着她,半日才又说:“你呢,则好好躲避起来,只要不被温凌和幹不思发现,命就能保住。什么幺蛾子都不许犯!要知道,这可是全家的性命都攥在你手里!”
老父亲这样严正地警告,凤栖也知道现在磁州投降是一定的,温凌、幹不思进城也是一定的,自己一己之力无力对抗也是一定的。
父亲的话听着不舒服,但是是正理。她虽然一腔子不平和愤懑,但听话才是理智的。
翌日,磁州城大开城门,吹鼓手陈列大门两边,吹吹打打无比热闹。
守城士卒全部卸甲、解兵,穿着葛布里衣,解散头发,双手抱头跪于尘埃间。
在先头队伍之后,温凌和幹不思均是着铁浮图甲胄,骑着同样重甲的战马,缓缓跟着进城,两旁铁盾拦护,拐子马缓步跟进,刀兵闪闪,令人不敢逼视。
而官家所乘的牛车就在他们俩身后,牛车的青幔被拆掉了,皇帝用黑帻巾裹头,闭着眼睛什么都不敢看,蜡黄的脸色和之前那个富贵雍容的模样完全不同。
再后面是皇后和妃嫔的牛车,还算留着颜面:遮得严严实实的,隐隐可以听见里面压抑的低泣。再后面则是民间拖草料的大车,少妇和少女们抛头露面挤坐着,此刻示众一般,所以个个羞得以手掩面。
吹鼓手的曲调一瞬间都走音了。
温凌的目光顿时瞥过去,而几个吹鼓手怕见他那杀气腾腾的目光,急忙重新调整了气息,愈发卖力地吹奏击打起来。
凤霈披一条白帛,与杨泉两人跪于两王马前,见马蹄渐近,眼眶发酸却要竭力忍泪,泥首称臣,还要代谢靺鞨皇帝的“天恩”。
幹不思笑着用马鞭戳戳温凌的胳膊:“你这老丈人倒比你老婆乖觉。”
温凌气恼地别开胳膊,低喝道:“看看场合!谁跟你瞎闹!”
幹不思不屑地笑了笑。
而温凌等晋王和知府两个人跪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晋王辛苦了,磁州谨遵上谕开城迎接王师,乃是顺民,小王自然不会对城中百姓加以惩戒。晋王和知府请起吧。”
凤霈和杨泉见温凌又提缰,估计是要带着表示胜利的牛车游行一番以昭示胜利,亦是示辱,当然也不敢有丝毫反抗,急忙让到一边,躬下身子等候铁骑踏过磁州城中土地。
当官家那敞着棚顶的牛车驶过身边,凤霈抬头瞧了哥哥一眼,以往那些不睦在此刻共同的耻辱和悲怆下已然烟消云散了。他的眼泪忍不住滚滚而下,也忍不住屈膝给哥哥的牛车跪倒,痛呼了一声:“官家……”
官家凤霄蓦然睁眼,扭头看了弟弟一眼,却又绝望地闭上眼睛,低声说:“愚兄,已经是个戴罪的庶人了,九哥(宋代兄弟间口头间均称“哥”)不必如此。”
温凌回头,厉声道:“晋王请起!”
凤霈颤声道:“不……不是为身份,只是……只是为这是小王嫡亲的兄长……”
“起!来!”
凤霈不敢犟,颤巍巍爬起来,抹掉眼泪,跟在了队伍的最后。
磁州本应繁华的街道即便站满了“观礼”的人,也阒静无声。
狼狈的皇帝,狼狈的晋王,狼狈的知府,狼狈的国家。
百姓敢怒而不敢言,城门口欢乐的鼓乐只让所有人更为悲愤,一个个下颌都是绷得紧紧的。
突然,一个烂果子朝幹不思那里飞过来,被幹不思挥刀打落在地。
他看着果子飞来的方向怒道:“谁干的?!”
那个方向一片沉默。
幹不思冷笑道:“好吧,既然没人承认,那个方向站的几十个人都给我砍了,今日城里没有见血,我心里正堵得慌呢!”
眼见靺鞨士兵气势汹汹过去了,终于有个年轻人站出来:“我丢的。我想丢的是那无耻的皇帝,扔偏了。”
幹不思正打算命令杀掉这个年轻人,温凌在马上摆摆手和声说:“既然如此,你把果子捡起来,当着我们的面扔在庶人脸上,我就饶你一命。不仅饶你,还要赏你。喏,站近些,准头可要好一点。”
那小伙子脸上爬满泪痕,弯腰捡起地上的烂果子,指着牛车上的官家骂道:“我们大梁好好的国家,你却任用章谊这种佞臣,赶走宋相公那样的忠臣!太学生上书请清君侧,你从来不听,营建花苑、信奉妖道,你从来不让。天下人都知道你的过失,唯独你自己不知道!”
“你的过失,害的不是你一个人哪!”他边说边哭,“我也读过书,今日打你个‘独夫’!”
用力把烂果子掷过去,正中官家的脑门,酸臭腐败的汁液流了他一脸。
官家只是瞠目,而那小伙子却“嗬嗬”大哭起来:“汴梁没了,磁州也没了,天下又何在?我今天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我向天下谢罪!”
说罢,突然一头向牛车的硬木车辕撞去,饶是被一旁的靺鞨护卫拉了一把,还是撞得头破血流,当场昏了过去。
啜泣声在四边响起来,温凌目光环顾,缓缓道:“我说话算话,给他治伤,赏绢帛一匹。”
又眯了眯眼睛:“哪个再哭,就拉出来祭刀。”
杨泉忙对四周道:“别哭了!别哭了!”
第 135 章
杨泉强颜欢笑, 吹鼓手强作欢声,在周遭硬憋住的悲声中,官家一行到了城中悯忠寺里, 寺庙自有僧田, 僧庐也有几百间,靺鞨士兵把主持和和尚、沙弥等都赶了出去,然后把官家凤霄一行全部安置在僧寺里, 外围用用牛车团团围住, 再用士兵层层把守,滴水不漏。
杨泉的知府衙门此刻最为“热闹”, 冀王和察王, 带着他们的亲卫已经把衙门团团围住,但脸上都带着笑容,对杨泉说:“一路从汴京行军过来,人困马乏,欲向杨知府讨一碗酒喝。”
杨泉受宠若惊:“有,有有。”
急忙吩咐下人准备酒菜,又问:“侍酒的歌舞伎, 两位大王喜欢什么样的?”
温凌看了幹不思一眼。
幹不思听得懂大部分汉语,但不大会说:“我们有的是女人,不劳你费心。”自有翻译把他的靺鞨话译了。
酒席上,幹不思大声吩咐:“今天轮到‘庶人’后宫的张美人和罗美人侍奉我了, 再挑二十个漂亮宫人,换上舞伎的衣裳进来伺候。”
又问:“阿哥还是原来选在帐下的那些?不腻么?不要换些新样儿?”
温凌最讨厌他这副看着为人着想,实则看笑话般的语气与模样, 因而冷冷道:“不必换。叫她们也不必换舞伎的衣裳我觉得还是褙子、裙子看着悦目。”
等待侍酒女子的时候,不妨捧着酒杯先谈正事。
温凌对凤霈说:“庶人背盟誓在前, 我父汗废黜他也是不得不为之,但既非谋求南梁的土地,我们也不打算久留此地。”
凤霈忙捧杯称谢:“多谢贵国大汗!多谢冀王、察王!”
“不忙着谢。”温凌手虚按了一下,“降书里说得很清楚,两国以后是君臣之邦我君,你臣。”
凤霈愀然色变,然而仍然很卑微地拱手:“是,是。官家降表已上,臣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温凌说:“既然是君臣,自然要进贡。这回犒军的金一千万锭,银二千万锭,绢帛一千万匹,基本没一件达到的。”
他掰着指头:“送来犒军的金仅仅二十一万余两,银仅仅七百十四万余两,绢帛和生丝一千五百万,另有宫中法驾仪仗、珍玩珠宝、州府地图等,三馆书籍、画院书画,再加上折算为金银的后妃、宗室男女、贵戚男女四五千人,教坊三千余人,加上各色内侍、工匠、民女丁男等不值钱的,也远不抵犒军之费,更别说贡品了。”
凤霈听得面色灰暗,半日才说:“这样高的价,鄙国国库十年也还不起。”
“还不起,慢慢还。”温凌起身,背手踱步到凤霈面前,居高临下,盯得凤霈背上冷汗淋漓。
“还要请晋王辛苦,接下来十年、二十年,慢慢替你哥哥偿还。”
凤霈手抖得连筷子都握不住:“臣是顶顶无能的人,实在……实在没有能耐做这样的事。”
温凌冷笑:“你现在只是晋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当然有难处。但若成了一国之君,国税厘定,解送于京,这么富庶的南梁,难道十年二十年也还不上这点子金银?还不上,诸王就多努力生子女,男的送来牧马执炊,女的送来充洗衣院(官办妓院)为歌舞伎,依然按公主、王妃折价于一千锭金,郡主、宗妇折五百锭金来算。怎么样,童叟无欺!”
幹不思听得哈哈大笑,啃着手中一只牛腿肉,“呜里呜噜”说:“阿哥,你对你老丈人未免太好了些!这样的好差事也交给他!”
温凌笑意凝结,余光盯了幹不思一眼,说:“燕国公主叛逃殒命,所以谈不上丈人不丈人。公事归公事。”
他见凤霈闷头喝酒,似乎没有为女儿之死生出悲痛之色。虽有些奇怪,但旋即听见他们叫的那帮南梁贵妇贵女们到了,也就丢开这瞬间的疑惑,而打算进一步逼迫于凤霈了。
幹不思先笑道:“张美人,今日这打扮很是漂亮!”张开手:“来,坐我腿上来。”
张美人畏畏缩缩,拉了拉舞伎那露出半边胸脯和半边肩膀的绡纱舞衫,一脸难看的苦笑,却一点不敢延迟,碎步上来,乖乖坐在幹不思腿上。
幹不思在她后颈亲了亲,笑道:“今日的熏香也好闻!”手便滑向她的胸脯,肆意捏.揉着。
张美人强颜欢笑,一声都不敢发。
幹不思又说:“来,罗美人,跳一支舞。”
宫中妃嫔,虽是低位,也都是正经人家的女儿,四德俱全,但不会学习歌舞之类讨好男人的末技。但罗美人丝毫不敢懈怠,跟着舞乐的节拍,拙劣地跳了一支舞。
她是个丰腴的美人,幹不思盯着她的胸看着,最后笑道:“阿哥,你看这像不像一只鲜嫩的小母猪?”
凤霈低着头不忍心看。
幹不思开始吹嘘:“阿哥,你知道我怎么样让这些小娘们乖乖听话么?其实简单得很!刚进汴京时,后宫三个小娘子不肯从命,我当着所有女人的面剁了她们的脑袋,用头发挂在帐篷顶上,脑袋随着头发飘荡着,血随着脑袋飘荡着,飘到谁脸上谁就擦下来舔干净,尝到血的滋味,还有哪个敢不服从?敢忤逆我的意思,譬如叫脱衣服脱得慢些,就是一顿皮鞭,打到晕死再用水泼醒,还有哪个敢不听话?”
他为了显示自己的威风,对跳舞的罗美人说:“衣裳解了。”
罗美人含着一眶泪,但丝毫不敢怠慢。
凤霈别转头说:“大王,这原是臣的嫂氏……此刻,留些颜面吧。”
温凌道:“四弟,你看,我叫的人来了。”
又笑道:“晋王,怎么不抬头看看,是你的熟人呢!”树茨
凤霈抬起头,看了一眼,就“呼”地站起身。
温凌就在他身边,顿时用手一按他的肩头,冷冽笑道:“坐下!”
凤霈觉得他手劲极大,身不由己就跌坐在椅子上,欲要再起身,肩上似乎有千钧力道一样,动弹不得。
“冀王!”他流着泪哀求道,“你不要这样!你要辱我,辱我一身即可;你要恨我,杀我一人即可。”
温凌笑而不语,另一只手对来人勾了勾:“大娘子,扶你母亲过来吧。”
凤杨噙着泪,扶着母亲周蓼慢慢走过来,步子越来越慢;倒是周蓼,始终昂着头,一脸不屈,走到近前,对晋王躬身道了万福,平静地说:“大王,好久不见了。”
温凌说:“晋王错了,小王怎么会杀您?虽然做不成翁婿,但也不意味着就不能合作。”
他指了指凤杨:“晋王爱女,可以归还,也可以归士卒、兵丁、乃至民夫们享用,只看晋王肯不肯合作。”
周蓼眼睛缓缓一轮,看了得意忘形的温凌一眼,然后转头问自己的亲生女儿:“扶桑,你告诉母亲,他侵犯了你没有?若是侵犯了”
她努嘴对着桌上切肉的解手刀:“你是已嫁的女儿家,有家庭而遭辱,将来以何颜面再见自己的夫君和子女?既然不能无耻地苟全性命,则立刻可以自裁你不畏死,就不会受那些比死还可怕的罪。”
凤杨抖抖擞擞,看了面色开始难看的温凌一眼,摇摇头说:“他没有。”
“不要撒谎!”母亲锐利的目光射过去,“你在他帐下那么久,他没有犯你?!”
凤杨哭起来:“真的没有,女儿没有对不起夫家的地方!”
温凌此刻冷笑一声:“晋王,我的善意也就到今晚为止。想拿死死活活来吓唬我,我可还真不怕!”
他伸手把周蓼脖子一掐:“你教养的好女儿,果然是三从四德俱全呢!”
周蓼脸很快憋红了,但瞪圆眼睛,一点求饶的意思都没有。
凤霈急得抓着温凌摁在他肩头的手,求道:“大王,大王,您不要这样!我国重视女儿家的名节,慢慢谈,慢慢谈!”
温凌锉着牙齿,看着周蓼脸色渐渐发紫才撒手,恨恨道:“名节?凤栖要是有名节,今日翁婿相见,怕要欢乐许多。哼哼,你们所谓的名节,就是男人争相投降,女人争相私奔?!”
周蓼剧咳了半天才缓下来,扭头说:“亭娘嫁于你,原是为折冲樽俎,可是你们背誓在前,反而诬赖我的女儿!不错,我一直教导她三从四德,教导她女儿家最大的贡献就是为两国和平牺牲自己的幸福。但是如今,她的牺牲是白牺牲了,我只为她不值!为她悲痛!”
她两行泪下,眼睛依然瞪得极圆,毫不害怕此刻眸子幽绿的温凌:“你杀我吧。如果说亭娘是第一个不屈于敌而死的女娘,我就当第二个!”
“你当不了第二个!”温凌色厉内荏,说完这句,陡然觉得自己内里的虚弱。
南梁投降的男人不少,顺服的女人也很多,但也有宁死不肯屈服的,比如柳舜,比如曹铮,比如凤栖,比如周蓼,比如不屈于幹不思的几个后宫嫔妃,比如那个敢跟他当面硬杠的高云桐。
他恨他们拉长了他攻克南梁的时间,但内心深处又是佩服他们的勇气和硬气的。
凤霈被摁着站不起身,此刻恐惧至极,索性周身往下一溜,从椅子上跪倒地上,哀求道:“大王,别理这些妇人之见!今日是磁州投降的喜宴,不要为这些小事伤了和气!”
“投降的喜宴”确实是个叫人发噱的说法。温凌比幹不思理智,尤其是看见幹不思啃着牛蹄,笑嘻嘻看戏一般的模样,温凌就知道自己克制不住情绪只会暴露自己的弱点,让别人看笑话。
他伸手扶起凤霈,终于重新笑起来:“晋王别怕,我只是试试王妃和郡主的胆子。”
看了凤杨一眼:“我从未打算犯晋王家任何一个人除非今日谈不拢,亲戚朋友做不成,就只好做敌人了。”
他终于把最重要的一句话抛了出来:“你哥哥被废为庶人,但凤姓在南梁仍有威望,我父汗的命令、朝臣的举荐,要请你来做这个国君。日后纳贡、征役、安排和亲,都由你来筹措了。”
这种傀儡“国君”岂是好当得的!
凤霈连连摇头:“臣一直被称为‘纨绔晋王’,朝中这个诨号我只佯作不知而已,但天下谁不知道?臣无法服众,徒增笑柄,也多半会误了汗王的事,还请大王另择高明!”
幹不思冷笑道:“阿哥,他好像不肯听的你的话诶?!”
温凌说:“晋王,咱们要是撕破脸了,就再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阴沉沉的眼睛瞟向凤杨,看得她恐惧得啜泣起来。
周蓼道:“扶桑不要怕,死国是节烈。”
凤霈颤声说:“大王……不必如此。但这事来得太突然,我实在一时无法决断。”说完,掩面“嗬嗬”大哭起来。
凤杨和另两个官家后宫的美人,颇感共鸣,忍不住也跟着哭起来。
只有周蓼面色如铁,撇着嘴一言不发。
温凌想了想说:“好吧,给你一晚上思考。”
第 136 章
愁云惨雾中, “迎接王师”的晚宴结束了,温凌最后总算给了个“恩典”,让晋王夫妻、父女团聚, 然而也是愈显得珍贵, 愈叫人不忍放弃。
凤霈在妻子女儿面前抱头痛哭,说:“我何尝不知道做这皇帝是极大的耻辱,生生世世都翻身不了, 永远被史官和后人嘲笑!可如今凌逼上来, 我又能怎么做?”
周蓼冷眼看着他哭,终于说:“今日家人虽然不全, 也勉强算个团聚。在人间团聚极难, 耻辱极盛,我们何不相逢于地下?靺鞨人再强硬,难道能推着死人上御座?”
凤霈倒抽一口凉气,抬眼见周蓼已经解开鸾带,对女儿说:“扶桑,这段日子你在冀王身边受惊了,与其被折磨而死, 不如寻个自裁,还干净些。娘娘陪你一起。”
凤霈急忙伸手扯住那根鸾带:“等等,等等!”
周蓼怒目道:“你不敢死,我跟女儿自去死!拦什么?!”
凤霈哀告道:“也先过了今晚吧, 总可以再想想有没有其他法子。”
周蓼啐了他一口:“过了今晚,人家就要来问你‘思考得怎么样了’,你那个时候还死得了吗?”
又冷笑道:“这个什么‘皇帝’, 连称为傀儡都是抬举的。明明就是靺鞨的‘搜括使’,日后长长久久把国库里的银钱、民间的男女送到靺鞨, 把我们的子民当成他的奴隶,做一个卖国的牙郎(1) !真是想想都觉得羞愤!大王如果实在不愿此刻与妾一道自尽,就请大王赐下休书一份,让妾离了凤家,干干净净做周姓的鬼罢!”
凤霈满脸通红,好半日才说:“离天明还有五个时辰,你就不允许我想想办法?这会儿就逼着我死!我死了,他们就没办法再寻一个姓凤的人来登基?寻不出姓凤的,寻个愿意坐这个皇位的,也不难吧?”
他“嗬嗬”冷笑两声:“若是只剩个我能担此耻辱,这会子应该和官家一样,被严密监视在某处,谨防着自尽,哪有随我散手散脚的道理?”
“爹爹说得不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屏风后突然传出清亮的女声,“还有五个时辰,值得从长计议。”
“亭娘?!”周蓼瞪大眼睛。
凤栖穿一身厨娘的旧衣,裹着围裙,一头长发用首帕包着,脸上抹了一层锅底灰,乍一眼周蓼都没认出来。
她用手背随便抹了两下脸,对周蓼福了福:“母亲,一年多没见,哪晓得是这样相逢的。”
脸上两道泪痕,把锅灰冲出两道嫩白,但她却在笑。
“那靺鞨的冀王不是说你死了?”
凤栖说:“他是以为我死了,我那时候和高云桐一起跳入高崖下的湍流,靺鞨人不善水,自然以为人在那样急的河水里是活不了的。但老天垂怜,我没有死。”
她目视着父母,说:“如今已经惨到这步田地了,也不会更惨了。爹爹若肯受这耻辱,倒也不失为‘潜龙在渊’,等收拾完这破碎山河,爹爹可以暗中组织力量加强防务,训练兵伍,日后才可以对靺鞨的无礼要求说‘不’。”
她着重又看了一眼父亲凤霈:“朝中男人,可靠的太少,若不是爹爹登基,换成任意一个谁,只怕都不敢抗衡靺鞨了。”
周蓼冷笑道:“你爹爹,只怕也不敢。”
凤栖说:“不是有母亲在?不是有女儿在?”
“我们不过是妇道人家……”
“那又如何?”凤栖说,“我或许不能上沙场举刀挥杀,但我们有头脑,我们哪里比靺鞨男人差劲?”
周蓼问:“那如今该怎么办?如果你爹爹登基为帝,接下来就是要搜括磁州,然后逼他回汴京主持朝局,签订更加丧权辱国的两国协约了吧?”
“爹爹日后的地位势必尴尬,但也不妨用这样的尴尬。比如,现下不得已继位,凡事均加个‘权知’,帝位也是权且暂代,百官也是权宜任职,协约也是权且订立。将来,只要爹爹还舍得放手这个帝位,一切‘权且’都可以不作数靺鞨侵略我们,难道合乎两国协约?温凌娶我这个和亲公主,一直不肯举办婚礼,无非也是早早就打算了毁约。”凤栖说,“将来,咱们只要实力上够强大,道理上说得通,怕什么和靺鞨撕毁合约?”
周蓼问:“大王,那么你将来坐稳了帝位,可舍得下来?”
凤霈听她语带讥刺,不由双手乱摇:“哪个要当这个狗屁皇帝!”
周蓼默然沉吟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凤栖,终于说:“亭娘,今晚我们母女一起休息,我有些话要问你。”
凤栖点点头。
凤霈一个人孤零零被留在自己的屋子里,想必一夜叹息、辗转、徘徊、纠结。
但另外母女三个挤在一间屋子里,凤栖仍有些许害怕嫡母周蓼严峻的神色,微微垂头,心想:私奔背夫的罪过是跑不了的,肯定要被道学的母亲骂一顿。如果只是骂,厚厚脸皮也就挺过去了,只希望骂的声音不要太高,别弄到瞒不住温凌就糟了。
周蓼却没有忙着骂她,而是先说汴京的情景:“亭娘,所幸你躲过去了。实话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惨的败局,不仅没有亲眼见过,甚至也都没有在书中读过。靺鞨兵进城就和禽兽似的,抢金银、抢酒食、抢女人……抢了三天才安分。但他们抢,我们也只好当是蛮夷之族,未经教化,且我方战败,有此一劫也在意料中。哪晓得更过分的竟是我们自己人!
“靺鞨兵搜掠了三天,接下来则是为他国家搜刮,却不再自己动手了,把朝廷中的官员召集起来,先杀了几个不服从的祭刀、杀鸡儆猴,接下来就分派任务给这些朝臣,作为‘搜括使’,有的开具宗室、大臣的名单,以供搜括;有的划分街坊,替靺鞨人寻次劫掠;有的负责打扮抢来的美貌妇人,供靺鞨人择选折价。”
她看了嫡长女凤杨一眼,满目爱怜:“你大姊扶桑,那时候躲在家里仓屋,穿着使女的布衣布裤,两天未进水米,也未曾梳头洗脸,显得羸弱病态,希望躲过一劫。哪晓得砰砰敲门的根本就是朝中的小吏,趾高气昂问她那中书舍人的夫君:‘你家有一个新妇,一个在室女,新妇还是晋王家的长郡主,送出来吧,要作价抵准犒师金’。你姊夫王枢挺硬气的,回他:‘你知道我妻子是晋王家的郡主,你还敢如此无礼?’
“那小吏嗤笑一声:‘要的就是王妃宗姬,才能准五百锭金,你那小妹只准银百锭。不过如今实在凑不足钱,百锭银子也好的。一道送出来吧。不然,靺鞨的长官们可说了,违抗者可以格杀勿论!’王枢对他冲脸一啐,结果被一刀柄打掉了两颗门齿。”
凤杨啜泣起来。
周蓼说:“把她们俩强行掳走,送到靺鞨营地,居然还一个个给换穿衣装,涂脂抹粉,插戴鲜花,为的是靺鞨人多看上一个,可以多抵一点金银。当时有个小娘子怒斥那官员:‘你们这些朝廷官吏,作坏了国家,如今却拿我们这些女子来搪塞靺鞨人,你们的脸面到哪里去了?’后来……”
她不忍说下去,长叹一声,半晌沉默。
转而却问凤栖:“你今日说的话,让为母刮目相看。只是我不大明白,你父亲若登上这皇帝之位,该如何救国?汴京都破了,靺鞨人占据了河北各城池,连黄河周遭的军镇都掌控在他们手里,他们打仗如此厉害;朝中正直一些的官员因为不肯听命,几乎屠杀殆尽,无人可用;你父亲的胆子又那么小,他如何在这样的死局里走出活路?”
凤栖说:“我今日偷偷穿着厨娘的衣服,在外面转了一圈。随行靺鞨两王的亲卫,一个个怠懒披甲,只穿里面小衫还在嚷着‘热死了’;有好些不断在风热咳嗽,吐出来黄脓的痰;有的吃完油腻腻的肉,也不食蔬菜,只喝冰凉的井水。靺鞨军千里而来,是一支疲军,现在不适应气候,又有水土不服将要生病的样貌。我觉得撑不住的不是我们,而是他们。”
周蓼好半日点点头:“不错,他们要让你爹爹登基,无非是想全身而退,又有人继续为他们搜括,以保证靺鞨人长长久久不耕不种也能享福。百年前和北卢盟约,有些类似这个意思,只是没有这么可悲的惨败,所以岁币往来,还不算亏。”
“偌大一只肥羊,哪个不想割肉!”凤栖说,“但如今跪着,也没办法好好活命,唯有背水一战,才是唯一的机会。只是现在败局放在这里,不暂时受胯.下之辱也不行了,只能隐忍一时,徐徐再图。”
她想了想又说:“爹爹继位之后,先要暗暗起用宋纲,令他节度河南、江南两地,放兵权给他,等机会到了,就往北收复失地。然后联合晋地曹铮,把控太行八陉,继而合兵。再一个,我看河北百姓民心可用,都不愿当亡国奴,自然可以在敌后不断袭扰,所以,各地的义军要肯扶持。最后一个……”
她犹豫了一会儿,低下头说:“女儿的一个故人,名叫高云桐的,正在北边一带想办法集结力量,若能从西侧包抄靺鞨老家,或断靺鞨后路,我们就更有胜算了。”
“高云桐?”
周蓼皱起眉:“我记得这个人,我到京时,他已经很有名了,以太学生的身份上书弹劾章谊,人都说狂妄。后来流放充军,怎么又到了北边?”
凤栖低声说:“他是个有报国之忱的人。”
周蓼何等眼毒,已看出来凤栖垂头时眼皮、耳根微微泛红,而眉梢眼角微微带柔情笑意。再联系刚刚温凌的怒气,她已经明白了三分,问:“你很熟悉他?”
“有些了解。”
“不止是‘有些’吧?”周蓼的笑意一如既往冷冽得仿佛没有什么感情,似乎仍是嘲弄鄙视凤栖一般,“你和亲给靺鞨,怎么会与一个充军流放的文人有关联?还很熟悉?你说实话吧。”
凤栖顿时心头火起,想想这有什么好丢人的!敢做就敢当!
于是扬眉笑了笑说:“按冀王的意思么,就是指我与高云桐私奔了。实话说,也确实已经和高云桐做了事实上的夫妻,所以我了解他,信赖他。”
周蓼那里发出倒抽一口凉气的动静。
凤栖等着挨骂。
却等来周蓼说:“反正和敌国皇子也做不成夫妻,换个人倒也没什么。就是身份到底低贱了些,我为你委屈。”
凤栖吐了吐舌头,一直垂眸没敢看周蓼,神色里却有些调皮起来。
周蓼又说:“但你毕竟年轻,经历的事儿少。我问你,那高云桐可有自己的军队?”
“当然没有。”
“那他往北方去,总不至于先落草为寇,再作为绿林好汉来集结力量?这样的草头班子要多少年才能成事?”周蓼一叠连声的问题,最后又皱着眉说,“养军队最花钱,他又凭什么让别人为他卖命呢?”
凤栖只能说:“他肯定不会落草为寇。”
但自己也未免忐忑起来:是啊,高云桐投奔郭承恩去了,郭承恩的人马他该如何调动呢?那样一支唯利是图的队伍,只怕确实一动就是千金之费,他那个穷悭吝又该如何筹措军费?
周蓼又来了一个问题:“还有,他要是在北边投奔了那里的军阀或北卢,混了个一官半职的,他还会愿意回大梁当囚徒么?”
凤栖好半日才回答:“我信他。”
周蓼认认真真看着庶女,最后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第 137 章
晋王凤霈忐忑地睁开眼时, 窗户纸上已经透出了鱼肚白。
他觉得浑身酸痛,头也胀,撑着起来一看, 才发现自己是和衣在矮榻上卧了一夜, 大概是昨晚又吓又悔,自我折磨了太久,倦极而眠了。
衣裳上全是褶皱, 他蹬上鞋, 一个人在床边发呆。
俄而想到自己的妻子大概又要死死活活的,又烦躁起来。他望了望头顶的屋梁, 心里直哆嗦, 琢磨着到底是这会儿一索子吊死了干净,还是苟延残喘糊弄着活几年再说?
其实对他而言,最痛苦的是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决定,甚至心一横想:若是周蓼一定要逼他死,他就去死吧。省得活着还要为难。
正在发呆中,突然听见门枢“吱呀”一响,他浑身一激灵。属呲
扭头看见是周蓼推门进来了, 手中还端着一盏什么大概是送他归天的毒酒。他又是一激灵,刚刚已经准备好与妻女一道死了算了,现在从脊背到后脑勺又开始飕飕地冒冷气,很快凝结成冷汗。
凤霈磕磕巴巴问妻子:“你手上……是什么?”
周蓼说:“莲子汤, 清清火,定定神。”
把那瓷盏递来,尚有闲心说:“磁州不愧是磁州, 这青瓷盏做得玉似的,胎薄如纸, 仿佛能透光。”
凤霈将信将疑端过汤盏,小心看了一眼,里面确确实实是清汤莲子,还浮着两颗红枣,几点桂花,带着淡淡的蜜香。
他用汤匙搅动了半天,犹疑着不大敢喝。
周蓼仿佛没注意他的举动似的,自顾自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说:“大王,昨日亭娘劝我的话,我一夜没睡都在想,她说得也没错,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现在国中大难,需要一个能挑大梁的人。”
凤霈放下碗盏,双手乱摇:“我不行……”
周蓼说:“那时官家说选中了亭娘和亲,你也说不行。可命运又不能改,反而锤炼了她。大王一个大男人,又是凤姓的藩王,其他纵不行,虚与委蛇总行的吧?再说,你又不敢死……”
她不由就不屑地翻了翻眼睛。
气得凤霈气噎,想硬气一点,又恐这是周蓼使坏故意激将,自己可别一句大话说出来,堵死了自己的后路。所以冷哼连连,也正好摆一副很生气的模样,看都不看那莲子汤。
几十年的夫妻,周蓼很明白他此刻的做作。也不需说破,只道:“不过大王也不宜显得眼热,三劝三让总是要的,要让靺鞨觉得你是不得已而为之,才会觉得你好拿捏,也不会对你接下来的举动有疑窦。”
她指了指莲子汤:“这是扶桑和亭娘为你炖的。亭娘一颗一颗拣去了莲子的苦芯,扶桑昨晚上就开始焖,怕莲子不酥烂不好吃。蜂蜜也是调到清甜不腻,你不信我,也该信你两个女儿不会害你吧?”
又说:“要三劝三让,少不得演出戏,哭哭官家和社稷祖先是最简单的法子,还可以绝食一两日表表决心你放心,靺鞨暂时还想拿你当可居的奇货,威胁你也不会过分,等威胁来了,你再服软也不迟。只是绝食必然要饿肚子”她努努嘴对那碗莲子汤:“好歹先填填肚子。”
凤霈感觉自己像是这三个女人掌中的玩物似的,眨巴着眼睛又气又怒,但骨子里实则又是舒了一口气,觉得不用再受这两难抉择之苦了。
他刻意地重重地叹了一声,端起了碗盏,把莲子羹吃完了。
果然,温凌和幹不思来等凤霈回话的时候,凤霈想了想自己这些年在哥哥手下志向无法伸张的苦处,想了想自己在晋地毫无权柄的憋屈,想了想女儿被迫和亲、儿子无奈被废的心疼,又想了想兵败之后自己和哥哥的屈辱,不由得大哭起来。
两个东北的靺鞨汉子,始于诧异,继而好笑,最后终于不耐烦起来:“我说晋王殿下,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南梁皇帝之位,你打不打算坐?”
凤霈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实在没有这个能耐!”
幹不思火气大,顿时把桌子一拍:“不干得了!不要拿乔!抓过去和他哥哥一起带析津府去!”
凤霈的泪顿时就吓住了。
温凌已然看出他的虚弱,冷笑道:“阿弟不要急,我来劝劝。”
他走到凤霈身边:“大王,能耐不能耐,做到位置上慢慢摸索,只要不是傻子,总会有能耐的。但是大王若以此为借口和我们作对,那意思就不一样了。大王和全家不愿意合作,就和‘庶人’凤霄一道去析津府,再一道去黄龙府。我么,另外再找人就是了。”
他仰着头,睥睨着看凤霈,笑得宛若和蔼,实则冷酷:“虽然朝中凤姓的嫡系不多,年纪小的宗亲还有几个;再不然,也不一定非姓凤的不可,你们那位平章事章谊瞧着挺听话的,还有汴京府尹沈素节估计也能的到汴京百姓的认可。”
凤霈脱口道:“章谊?人们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沈素节呢?”温凌很快问,“这次汴梁城破,他先还抵抗了两下,后来看到实力悬殊,倒很乖觉了,随着‘庶人’一道投降,几道诏书叫他写,他也肯写,是个有才华的人。”
凤霈心想:沈素节还算厚道,可否为我抵这场灾难?
但转而又想:要是让沈素节登了帝位,我岂不是要被抓到那鸟不拉屎的靺鞨地方去了?
他无法在两难中抉择,只能捂着脸道:“可惜我凤氏的宗嗣……”
这种撒泼孩子般的手段,温凌和幹不思好气归好气,好笑归好笑,一时倒也不知道要不要对他来硬的。
好在大军要在磁州休整几天,凤霈哭得岔气儿就让他哭一会儿,兄弟俩只能说:“行,你只管拿乔,三日不肯继位,我就先屠磁州这座城。”
凤霈愣了一下,一横心“嗬嗬”泣道:“这可怎么好……”
温凌、幹不思懒得与这样一个人多费话。幹不思道:“三天就给他三天吧,叫从汴梁抓来的那些当官的来劝他,不行杀几个给他看看。”
转脸又对温凌说:“走,喝酒去!我得向你举荐‘庶人’后宫的刘淑妃,你别看她一本正经的,年纪也有点大,啧啧,其实是和那位‘庶人’练道家采纳之术的,一吸一吐间实在是销魂得很!小娘子们不能及!你一定要试试,忘忧啊!”
温凌见他眉飞色舞的模样,倒又瞥了一眼凤霈,笑道:“说到‘过来人’,确实比小娘子有韵味儿,晋王家的大娘子,我还未及试试,只等三天后再说了。”
两个人丢下脸色煞白的晋王凤霈,说说笑笑地出去了。
出了晋王的公馆,看着协作无间的兄弟俩顿时显得生分起来。
幹不思说:“走,一床试试那刘淑妃去?”
温凌道:“和你做一床?算了吧。有空我自去尝试。”
“怎么着?和我一床睡女人腌臜了你?”
“不是。”温凌看了他一眼,“光天白日的,还有正经事呢。刚刚不是说要找些朝臣来劝一劝凤霈的?你不去威胁他们一番,他们替咱们劝说?”
“我不去。”幹不思不高兴地说,“南梁的女人们皮肤白皙、细腰窈窕,还有些可爱,那帮大老爷们倒像娘们似的却长胡子,想着就晦气腻怪。你爱去你去!你不愿意三个人一床感受那‘采纳之术’,我就一个人去。”
然后嘀咕着:“好心总做了驴肝肺!当我不知道你按的是什么心?!”
温凌听见,亦是气闷,心想自己怎么与这样一个目光短浅的草包为骨肉兄弟?且这位骨肉兄弟居然比自己还受父汗和勃极烈众臣的喜爱!
他亦觉得和幹不思同睡一个女人都很腻怪,自然对所谓的“采纳之术”一道恶心起来。
两个人出了街巷就分道扬镳,一个转向关押官家凤霄的悯忠寺,一个转向关押南梁诸朝臣的府衙;一个摩拳擦掌准备睡官家的淑妃,一个打算派南梁的臣子“劝进”晋王凤霈,顺便以此察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
杨泉的知府衙门里密密匝匝住满了人。
这些南梁尊贵的官员们,此刻几个人挤一间屋子,甚或只能在抄手游廊里支个帐篷,最惨的住进了知府衙门的班房里,和一群贼囚徒隔壁隔。
温凌先见了章谊和他的儿子章洛,又见了沈素节,接着又是几个朝臣,把“劝进”晋王的意思和他们说了,几个人始于面面相觑,最后倒也都答应了下来没有在汴梁死节的,基本都是肯屈服的,这会子也没有什么尊严、国格可言了。
做这样的正经事,其实温凌也觉得疲累,见几个人都肯了,也懒得多话了,独自占着知府的二堂,捏着眼角的睛明穴,问自己的亲兵:“这附近有没有好些秦楼楚馆?我不是想睡女人,只是听久了刚烈的军歌和旷阔的傩歌,忽然想听南朝的雅乐,洞箫、琵琶、琴瑟……都行。那些南朝的王妃郡主、官宦娘子,好像大多都不会奏乐歌舞,个个只知道德言容功、相夫教子、乏趣得很!”
吩咐下去,还在等待中,一封密报却到了他手里,上面贴着几根雉羽,一笔字一看就是刘令植的。
温凌顿时精神起来,刚刚还跷在案桌上的双脚立刻放到地面,小心拆开信封,看了一会儿脸色却铁青起来。
他身边的几个亲信不敢问他,只看他目光幽暗,捏着手里那封密信,好一会儿说:“火盆拿来。”
夏日谁用火盆!只能赶紧到班房里找了个给囚徒用刑的炭火盆,急急吹燃炭火送过来。
温凌把那封信连同信封、雉羽一道扔进火力。他眯着眼睛看那信纸信封腾起赤红的火焰,而雉羽则绚烂了一瞬。
他才说:“那该死的郭承恩!”
亲信小心问:“怎么?郭承恩又在北边作乱了?”
“恰恰相反!”温凌说,“他就是跟我不对付罢了!”
气哼哼过了一会儿才又说:“他算计得很清楚,知道我们这会儿顾着南下,懒得管北卢那位老皇帝的下落,就自己带着从南梁掠去的士卒,号称十五万人,围困了云州,不知怎么又从戈壁里找到了北卢皇帝的下落,活捉了北卢皇帝和他的妻子、女婿等人。捉了也就罢了,不知怎么竟又勾搭上了幹不思的母族乌林答部落,辗转把北卢皇帝作为礼物送给我父汗!”
他不仅是愤怒,还有最深藏的担忧:幹不思再鲁莽不智,他背后是偌大的乌林答氏族的力量,远胜于他温凌一个丧母的孤僻皇子;乌林答氏勾结了郭承恩,抢了这煌煌的功劳,势必讨好了父汗、讨好了勃极烈们,自然也可以更轻松地为幹不思争取到这个太子的位置。
他与幹不思关系糟糕,憋着一口气在争功,若是幹不思当了皇帝,只怕就没有他温凌存身的地方了!
这种由心底里升起来的恐惧感,攫取了温凌浑身的热气儿,使得他浑身发冷寒战。
他怔怔地盯着燃烧的火盆,脸被蒸腾的热炭气熏着,也丝毫不觉得燥热。
第 138 章
晋王凤霈并非有骨气的人, 但见到了来“劝进”他的章谊和沈素节的时候,还是可以拿出几分“气节”,别过头气哼哼说:“你们不用劝!我不能对不起兄长, 不能对不起国家。如今有死而已!”
王妃周蓼用手帕印了印眼角, 带着哭腔对那两个说:“怎么好!大王已经一天未进水米了……”
这种辰光,只要想一想灭国的耻辱和恐惧,任谁都不难落泪。
章谊和沈素节面面相觑。
章谊先咳嗽一声, 赔了笑脸说:“大王, 靺鞨都已经拿到了降表了!此时乃非常时期,连官家都期盼着大王能够能够保全宗嗣, 勉为其难;何况我等及天下百姓!”
他笑得谄媚, 还悄然一挤眼,声音低了下去:“再说,难道不是大好的机会?!”
仿佛凤霈趁战乱战败,占了他哥哥绝大的便宜一般。
这话凤霈当然不爱听,章谊误国,天下皆知,唯独官家不知, 所以他天然也对章谊有警惕之心,虽然之前章谊当权的时候他不妨迎合二三,但现在章谊无权无势,他为什么还要巴结这个权奸?
凤霈冷笑道:“如今是非常时期不错, 但说大家都盼着我登基,只怕章相公自己也不信这话吧?无非是诸公怕死,要掇弄我当这个替罪羊。说实话, 我现在与妻子、女儿在一起,不能一道生, 但能一道死,我也了无遗憾了。”
周蓼泣道:“大王说得不错,我们娘儿俩不怕死,愿意追随大王于地下。”
“唉唉,何必谈生生死死的?”章谊皱着眉劝道,“靺鞨两位大王已经说了,两国大战的目标并不在掠土,你看,大军不是已经撤出汴京了?再说,他们也管不了我们这片土地,只要大王肯登基,慢慢中兴国家,史书上一笔记下,哪里不说是明君呢?”
“这样的好事,何必非我们姓凤的来做?”凤霈对章谊很敢开怼,“中兴国家,名满天下,流芳百世,正适宜相公!比我这个闲散王好得多!”
章谊嘴角抽搐了几下,一旁沈素节捅了捅他一肘子,然后笑道:“章相公,大王与官家兄弟情深,人所共知。卑职有几句关于世子的私话,想和大王借一步说,可行?”
这“世子”当然指的是凤杞。
凤杞在正式册封储君之前,按着国朝培养太子的习俗,作为“汴梁府尹”,跟着权知府尹沈素节学习处理政务,两个人私交不错;太子被废后,也有一段时间由府尹安排离京的事宜。
果然,章谊看见凤霈注目过去,欲言又止。
这位权相很是见机这么多年服侍官家,看眼色的能耐自然一流他立刻道:“我正好有些胸闷,到外头透透风去,你们聊,你们聊。”
从窗帘缝里看到章谊果然离得远远的。凤霈放下心来,但对沈素节亦不能说笃信,冷冷说:“沈府尹,小儿如今怎么样了?”
沈素节说:“唉,大王晓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后一句也很好理解:如果凤杞作为太子留在汴京,这会儿势必也被当亡国的犯人一样看管着,无论如何都不如在江南当个闲散富贵的郡公。
但凤霈半日才说:“我那三哥,只怕不会‘照顾’他。”
吴王凤震,是先帝第三子,但先帝甚至都没有考虑过封他为太子,而是早早地封王,远远地遣出去了。江南吴地,富贵无边,但毫无权柄,除了享乐再无一用。
沈素节说:“如今这副样子,只有慢慢期待朝廷有起复的一天。”
凤霈和周蓼不由就注目过去。
沈素节抬眸道:“我也知道当亡国奴丢人,但是有气节的都被杀光了,还留下什么人来复国呢?”
他苦笑了一下:“靺鞨人荒蛮,在京劫掠时痛快,但偌大的汴梁也让他们眼花缭乱,到三司六部去看了看各种卷宗,那察王大概是不识汉字,只管乱翻乱看,最后嚷嚷着要到后宫挑漂亮的嫔妃宫女;而那冀王却很认真,最后渐渐肃穆,对我、对三司六部的官员问了好些问题,最后说了句‘刘先生诚不我欺。’后来朝臣中不太烈性的,他都没让杀戮,而是一并带在身边。”
凤霈怔怔不知说什么。
周蓼却问:“那么沈府尹的意思是?”
沈素节说:“我确实是个懦夫,但,我也是个读过圣贤书的人。其他后话现在说也叫人不信,大王和王妃但看吧,我将来在北边若有消息,会想办法递送回来。”
他大概知道这话由此刻降臣身份的自己说出来太不可信,苦笑了一下对周蓼说:“我在汴京就任权知府尹两年,上京赴任时,妻子在老家润州身怀六甲,没法与我一起上任;及至儿子出生了,我那老父又中风偏瘫,妻子替我在润州尽孝,也无暇离开,这次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卑职这份‘家底’交予大王和王妃,便知我真心不真心了。”
周蓼愀然色变,深深向沈素节叉手一个万福:“小儿凤杞,一直夸府尹,果然没有夸错。”
沈素节苦涩笑着摇摇头:“若是卑职无所建树,只怕一生一世的骂名已然背上了。”
又说:“如今靺鞨的意思也很明白,就是要找个傀儡替他长长久久地搜括大梁的钱粮、人才。其实是谁并不重要,不是大王,也可以是其他宗室;没有宗室了,也有大臣,总不乏有心热想跪倒做‘儿皇帝’的。但大梁的百姓,这么多年还是认咱皇室的这个‘凤’姓。今日臣与大王交底,确实想劝大王勉为其难。”
凤霈心里自然明白,靺鞨人看中的就是他的懦弱无能好控制,但这话说出来自己都没脸,只能板着脸气鼓鼓的。
而周蓼替他说了:“但也不能急吼吼的一副心热的模样。”
沈素节立刻就明白了,拱手道:“对,戏要演足。”
他低声道:“汴京虽惨,民心犹在。卑职虽然不喜欢宋相公,但如今他实是能护卫家园的不二人选。大王登基之后勿忘卧薪尝胆,北地子民盼望王师收复山河!”
说完,他高声“哎哟”,踉踉跄跄后退了数步,直接从门帘里跌出了屋外,居然还绊到台阶,一屁股坐在地上,演得极像。
然后大声泣诉:“大王!您莫要冥顽不灵啊!太子已废,只有靠您这当爹爹才能救他于水火之中!磁州这几万的人口也要靠大王听命登基才能保全!冀王察王已经再三忍耐了,说在汴京没有屠城,是还指望着日后为君臣父子之邦,如其不然,要汴京十万乱民又有何用?大王,这是要屠灭汴梁啊!您这不是为您一身,亦不是为一己的名望,而是为数十万生灵的命啊!”
沈素节还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到激越处捶胸顿足、涕泗横流。凤霈先是愣着,接着也不由被他痛哭的模样感染了,也捶胸顿足地哭起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倒是周蓼抹着眼泪开始劝他:“大王,您不畏死,我们一家子不畏死,可是……沈府尹说得也不错,数十万百姓该怎么办啊?今日不应,岂不是置数十万条性命于不顾?!”
不需装样,只消想想过去、现在、未来的惨状,眼泪自然滚滚:“大王先进屋用膳,吃好了,养好身子,再想想怎么安抚人心吧。”
凤霈捶着胸口说:“你们都逼我……如今我还能怎么办?!……”
沈素节说:“大王先去吃点东西吧,听王妃的劝,妻贤夫祸少。”
扶着腰爬起来,见章谊还在门边观望,他一瘸一拐走过去,说:“章相公,给晋王一点时间吧,卑职看他也快想通了。”
出了门,章谊那谄色的面容才忽然转换了,冷笑道:“晋王真会拿乔!照我说,死了胡屠夫,不吃混毛猪!冀王难不成还真念着他是老丈人,定要给他这薄面?”
沈素节不说话。
章谊亦假笑道:“我就随便发发牢骚。”
沈素节笑道:“其实章相公倒也能坐这个位置。”
章谊双手乱摇:“胡说了胡说了!我又不姓凤,怎么能坐这个位置?”皱着眉,转而却笑了一下:“劝进若成,我们俩也有功劳一件!我也不求其他的,将来让我生入玉门关,也就心满意足了。”
“相公只怕要加官进爵!”
章谊竟没听出沈素节马屁话中的暗讽,笑道:“得了,在大梁已经位极人臣了,如今难道还能再一次位极人臣?做梦吧!哎!国破家亡,于谁都是一样的!”其意气却显得扬扬。
第二晚,温凌派人再次问询凤霈的意思,回复是“晋王同意了”。
温凌对着正在喝酒、吃肉、摸美人儿的幹不思说:“晋王同意了。”
“同意啥了?”幹不思刚刚只顾着掰着美人的嫩脸亲嘴儿,都不知道哥哥在说什么。
温凌看幹不思目光短浅、毫无智识的模样,心里涌起浓浓的鄙薄:就这样一个其蠢如猪的人,只因托生在乌林答皇妃的肚子里,就天然压自己一头了!
他笑道:“同意当南梁的皇帝,替我们长长久久地筹具岁币和贡物。”
幹不思“哦”了一声,又说:“给他加一条,南梁的小娘子们实在喜人!每年送五百个宗室官宦人家小娘子供采选父汗、你我等皇子、勃极烈、功臣名将家的妾室;再送五百个色艺俱全的教坊司小娘子供我们在洗衣院享用。”
温凌笑道:“行,我这就去亲自和他说!”
幹不思的手已经伸进身边美人的胸衣里,早就被那软玉温香销了三魂七魄,呻唤了几声,不大耐烦地对哥哥说:“哦,我怠懒和他那哭包说话,阿哥就辛苦你了!”
温凌一转身,就听见那美人被幹不思扑倒了,“咂咂呜呜”估摸着是乱亲乱吻的声音,而那美人想必是教坊司的,笑声似是羞臊,却不是官贵家女子的那种害怕的羞臊,而是欲拒还迎,银铃儿似的勾魂。
他既不屑,但肚腹里也有些发热,见一旁案几上有南梁的酴醾香酒,倒了一碗凉酒一饮而尽,想冲淡丹田里那股让他头脑不清的燥热。
酒是重酿酒,经几次复酿的米酒入口清甜,酒香馥郁,毫不冲烈。
他喝了一碗,觉得酒劲很小,凉润可口,肚腹里如水沃火,很是舒服,于是又来了两碗过过瘾。
温凌骑马到了晋王的公馆时,也头脑清醒,满口余香。
见到晋王,问清了凤霈确实答应了登基南梁的皇位,温凌不由嘴角扬起一笑,说:“大王果然是个明智的人。前情往事,咱们既往不咎。”
凤霈脸色一滞。
温凌以为他想到了女儿之死,有些恼恨自己。
此刻并无外人,他放低放缓了声音,说:“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杀凤栖她和我说她与别人睡过,我气得脑壳痛,也没有舍得杀她;她当着我的面,要与别的男人私奔逃跑,我也只想杀那个男人,还想把她留下来。但是,大概是话说重了,以往么……也打过她,把她吓到了……”
他有些歉疚一般,赧然看了凤霈一眼,才又说:“哪晓得她寻了那样的短见。”
好半日,他才又说:“我难过了很久,所以见到大王,还是希望……希望补偿的。”
说完,突然觉得酒气冲头一般,眼眶子一阵酸楚,仿佛那酒就要涌到眼眶上一般。
温凌唯恐叫人看笑话,扶着头说:“刚刚喝的酴醾香酒,怎么有点烈?……”
凤霈迁延了一会儿说:“重酿酒是后劲大的。若觉得口渴,可以喝点茶。”
扬声叫:“来人,给冀王送茶。”
温凌忙摆摆手:“不用送茶,我自己去找点水喝。”
他步伐已然有点踉跄,眼前不知是泪光还是酒障,仿佛有重影儿。
隐然觉得这间公馆飘荡着小团龙的茶香,踉跄间跟着香气走,几个丫鬟来拦他:“大王,茶房里是厨娘呆的,您请上座,奴们给您把茶端过来。”
温凌一把推开几个丫鬟,脑子里一层雾似的,脚步也踩在棉花里似的,一阵说不出的迷茫、软和、适意,又是口干舌燥的,想一盏清冽的茶水。
茶房里的厨娘们怕见生人,四下躲藏。
他叫道:“躲什么!我就要一碗清茶!”
四下环顾,突然见一群青衣、灰围裙、首帕包头的厨娘里,有一张脏兮兮的面孔很是熟悉,不由瞠目,指定了叫道:“凤……栖?”
“凤栖!你站住!我看到你了!”
他禁不住重酿酒的后劲,想追上去却脚里拌蒜,只能扶着一根廊柱,指着那蹿向走廊尽头小门的身影,大喝道:“你哪儿也别想跑!”
第 139 章
温凌醒过来时, 头疼欲裂,觉得身下睡的床榻的触感与自己的床不一样,他警觉地一个翻身坐起来, 睁眼打量, 果然不是自己的床。
这张是拔步床,四边床栏雕花髹漆,贴着“巫山神女会楚襄王”的螺钿饰画, 锦绣幔帐, 里层是烟霞色薄纱,四围挂着香囊, 散发着似麝非麝、似花非花的淡雅香气。
温凌揭开身上盖着的丝绵薄被, 看了一眼其上纠缠的龙凤团花刺绣,一把掀开帐子,见窗边坐着一个窈窕的身影,那曼妙的身姿、熟悉的侧颜让他脑袋“嗡”地一声响,不觉痴痴道:“凤栖?……”
叫完,那女子款款回眸,对他泠然一笑:“认错人了吧?”
温凌揉了揉眼睛, 再仔细一看,确实认错人了。
这女子和凤栖有五六分相像,但仔细看还是不同的。
她倒也和凤栖似的嘴不饶人,看他的眼神钩子似的, 又有点嫌弃似的:“一身的酒味!不知喝了多少!说你真的量大吧,怎么跑几步路就扒着柱子,‘咕咚’倒下不省人事了?”
喝烈酒反而有节制, 喝这种看似不烈却后劲大的酒,酒劲一上头简直控制不住。
温凌心里郁郁, 揉了揉中酒的头,闷闷说:“你叫什么?”
“何娉娉。”她淡然回答,然后端来一盏茶,挺冷漠地递过去,“喏,先听说你口渴了。”
温凌想起了,他是到后厨找水喝,然后在厨娘里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酴醾香酒后劲好大,他到现在看东西还有些重影儿,连续认错两次人了。
温凌不由暗暗地有些赧颜,悄然又打量了那何娉娉一眼。
她已经转身又到窗边去了,手里一个精致小瓷炉,里面放着篆香,她正在专注于那篆香,并不怎么理他。
一盏茶浮着漂亮的白沫,上面用茶粉画着一幅兰花,杯子晃动,那兰花仿佛也被风吹拂似的轻轻摇晃起来。
温凌觉得有趣,想起另一个人也有这水丹青的本事,又不免有些落寞,转动着茶盏,舍不得下口。
而那女子又瞟过来,没好气地说:“怎么了,怕我毒死你啊?要不要我喝一口给你看?”
温凌是带着亲卫来的,此刻还能听见他们在门外值庐远远的喝酒吹牛的声音晋王再大胆妄为,也不至于诓骗他过来杀掉,于是心里疑是美人计。
他说:“好啊,你喝给我看。”
何娉娉盯了他一眼,毫无畏惧地偏身过来,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那水丹青的兰花顿时漾成一片波纹般,又散碎了。
她把杯盏递过去,嘴角还留着一点点茶沫,笑起来即便冷冽也别有可爱了。
温凌不由就接过杯盏,见杯边有一小块她唇上的胭脂印,不仅不觉得腌臜,反而情不自禁地就那印子喝茶。
茶水芳冽,胜过凤栖点茶的技术,而口脂的玫瑰香气愈发撩人心弦。他的口渴仿佛没有被这茶水化解,反而越发从喉咙底升腾起燥热的欲望来。
“你是什么人?”喝完茶,温凌问。
何娉娉瞥着他,目光锐利,毫无笑意却显得勾人。
她说:“我是个可怜人而已。”
这话等于没说。温凌心里却有些柔软起来,叹口气道:“这世道,大家都是可怜人。”
他一盏茶喝完,何娉娉便下逐客令:“看你酒也醒了,你的人还在外头等你,天色不早了,赶紧回去吧。”
温凌好笑起来,问她:“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何娉娉闪闪眼睛望着他。
她有什么不知道!
一年前,凤杞册封为太子的大典上,她是官伎,他是别国皇子名为前来“道贺”,实则来谈合作攻打北卢,并带着些示威的意思。他那时候哪有正眼看她!满脑子就是试探北卢和南梁的底线,杀人是最好的立威方法。
教坊司里舞技最高超、身姿最曼妙的柳莹莹,就惨死在面前这个男人手下,而她侥幸只是后排的乐伎,不那么惹眼,又被太子凤杞护住,没有罹难。
此时,这个男人打灭了她的国家,理应更是踌躇满志、残暴无情,不过看起来因为中酒,似乎有些蒙昧恍惚似的,目光中隐隐有些大男孩般的痴色。
何娉娉一直都是淡漠的模样,此刻微微一笑:“您是冀王殿下呀,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温凌笑得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对她点点手:“过来,坐我身边。”
何娉娉踌躇了片刻,坐到床上,拔步床可垂腿坐的地方很窄,不可避免地几乎挨到了他。
温凌缓长地呼吸,然后又问:“你是晋王家里的谁?”
何娉娉说:“我是官伎,不过私底下被晋王带着。”
温凌的笑意略凝滞了片时,又问:“你是他的姬妾?”
何娉娉说:“不是,我还是教坊司记名的人,并未被纳赎。他只不过爱听我弹琵琶,官贵之人,也是常事。”
“你擅弹琵琶?”
她斜乜过去:“冀王殿下眼界高,想必是瞧不上的。”
“琵琶在身边么?”
“不在。”
“晋王要你勾引我,怎么都不把器材准备好?”
何娉娉顿时怫然:“哪个要勾引你!你和你兄弟抢了多少嫔妃、贵女和官伎,缺我一个么?再说,我勾引你,我图什么?图跟着你千里跋涉,像块羊肉一样盛在兜袋里送到北地继续当妓.女么?”
“呼”地起身,丢下一句:“我是晋王家的,正好来照顾你而已。你不要碰我,我不想好心被当做驴肝肺!”然后拂袖就走。
温凌一把拉住了她的披帛,赔笑道:“官伎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气性?”
然而,他好喜欢这样的气性,刚烈与柔媚娇艳相搭配,顿时叫人产生了征服和品尝的欲望。
何娉娉扭头说:“我原不配有气性,得罪冀王了。”
温凌只能撒开手,和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又缓缓说:“一见如故,不免想和小娘子多说两句,如果不慎得罪了,望你勿怪。”
客气得不像真的。
何娉娉知道凤栖与他的事,自己更是在男人堆里打滚了这些年,把他的心思摸得透透的。如果仅仅看他这个人,相貌英俊,身份高贵,甚至对她温柔教坊司里的小娘子们择人从良,这是想都不敢想的良配。
但何娉娉心里却毫无热气,冷静地想:不过是表象罢了。
她难免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阴悒之感,强颜欢笑也笑不出来。轻轻从他手里扯回自己的披帛,快步走了出去。
她燃起的小香炉把那篆香的香气慢慢被蒸熏了出来,是清雅的果香带着微微的蜂蜜甜香南边的人在这些细事上无比肯用心思。
温凌一直警告自己对南朝这些靡靡的事物要怀有警惕,不能沉溺。但现在她明明离开了,那帘子犹在风中轻晃,那篆香的味道和她身上的味道却让他失魂落魄一样,他连那一点起身离开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个人在床边坐着发了许久的怔,才听见他的亲卫过来敲了敲门:“大王,晋王那里来问大王好些了没,又说设下了便宴,问大王是否方便?”
温凌想:自己重要的话还没有对晋王说,这场便宴是非赴不可的。
不过原本刚来时,他极其理智地要凌逼凤霈同意靺鞨的若干纳贡的要求,酒宴上看到何娉娉抱着琵琶坐在诸位乐伎正中,那点理智似乎软弱下来很多,倒先与凤霈喝了三盏酒。
“不能再喝了。”温凌终于用手捂住了酒杯,“今日酒多,已经糊涂了一回,不能糊涂第二回。”
他瞥了一眼何娉娉的方向,然后收摄心神,对凤霈道:“大王肯继承大统,对于两国都是好事。‘庶人’背誓在前,与我国交战在后,我们是无论如何不能忍耐的,必将其全家解送析津府,完成献俘大典。”
凤霈犹疑道:“可我兄长……实在是让我不舍。献俘之后,还让他回来么?”
温凌笑道:“至于不舍么?我看他对大王也没有多好,不如取而代之。至于他回不回来……”他倒像觉得好笑似的,侧身凑近,低声笑问:“他将来若回来,晋王不觉得尴尬么?朝臣不觉得尴尬么?”
见凤霈瞠目,温凌又恢复了仰靠的坐姿:“我是为您着想,‘庶人’还是呆在我们那儿为好。大王以后成为新君,两国仍是友邦,名为君臣父子,其实也谈不上要你们孝敬多少。当年给北卢的岁币,转让给我们;每年送丝帛、铁器、匠人和女子来抵偿所欠的犒军金;河北到燕云一带,我们来替管,等岁币和犒军金都到位了,再观后效。”
这就是妥妥的割地赔款,外加以民众为他国奴役,把国格放在靺鞨的脚下踩。
凤霈半日不说答应的话,只陪着笑道:“喝酒,喝酒,这些烦心事一会儿再说吧。”
“不,酒够了,先说这事吧。再烦心,总得面对。”
“不在其位,不好答应啊……”
“在位就好答应了啊。”温凌漫不经心的,拨弄着酒杯,“无非是鄙国的册封文书、贵国的推戴状,很快就能到位了。你我今日的话,虽不是当着大家的面说的,咱们靺鞨人不喜欢耍奸,说了,就和立誓差不多。”
他目光灼灼,锐利地盯着凤霈。凤霈觉得浑身给他盯得又燥又热,不敢答应,又不敢不答应,如坐针毡,只能乱以他语:“这个……既然不喝酒了,先吃点菜,这是新捕的洛鲤,醋烧加葱,一点不腥……”
温凌眉目一凛,正待说话,突然听见乐伎队伍中玎玎玲玲响起琵琶曲声,他皱眉想呵斥乐伎太不知趣。却听弦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清脆,他一滞,目光瞥过去,果然是那神色淡漠的何娉娉,一双修长的素手灵活地弹拨着琵琶弦,朱红的指甲仿佛在丝弦上翻飞,令人眼花缭乱。
而那曲子,更是如月穿云,直往人心里去。
温凌爱音乐,顿时就怔怔然了,完全顾不上责怪她“自作主张”。
何娉娉此刻才转眸看他,只一瞥,也没有带笑,但目光如箭、如钩,穿到他心里,勾住了他的魂魄。
温凌的心里激荡的水与火,只有在两次失去凤栖的时候,他才感受到过这种痛苦至极的滋味但今日,痛苦又夹杂着欢愉和欲望。
他非常明白:这个女人,他要定了。而且,这一点也不难!
第 140 章
一曲琵琶终了, 余音绕梁。
温凌缓缓击掌,眼睛全然看着何娉娉。
俄而转头对凤霈道:“大王,这个乐伎可能赠予我?”
凤霈说:“这个……她还是官伎的身份, 我无权拿教坊司的小姐赠人。”
温凌笑道:“哎, 大王还是记不得自己日后的身份推戴状上,册封文下,大王便是南梁的官家了, 难道教坊司归属的太常寺, 不是由皇帝统领的?”
“呃……”
温凌又追问:“那么,晋王是舍不得喽?”
“不是, 不是。”凤霈双手乱摇, “此女我从未沾染过。”
温凌边直勾勾盯住了何娉娉:“凤栖不在了,我以此女抵偿一千锭金子与凤栖帝姬公主的身份相称,如何?”
自然是极给何娉娉颜面了。他笑吟吟地想从何娉娉脸上寻找一丝娇羞或一丝感恩。
但何娉娉怒发冲冠,站起身来,把手里的琵琶用力往地上一摔,丝弦猛然断裂,发出“铮铮”的共振。
凤霈见温凌色变, 自然也慌了,起身戟指何娉娉道:“大胆!你虽由教坊司管辖,但毕竟还是乐户贱奴这是要造反了么?”
扬脸向外叫人:“来人,拿她出去, 抽四十鞭子!”
温凌只觉得这是前丈人给他英雄救美的机会,于是笑着阻止道:“诶,何必如此煞风景。大概是误会了:说‘抵偿’, 其实抵偿的是国家的金银,我自己定然另有爱宠的法子。”
凤霈陪了一笑, 对何娉娉呵斥道:“这是冀王抬举你!你不晓得么?”
何娉娉倔着脸不说话,只斜瞥了温凌一眼。
于是温凌又补充道:“自当随我的大车,不会像其他女子一样缚于马背。今夜进幸后,便是我的人了,来日会给名分。”
仿佛含情脉脉似的:“你放心。”
何娉娉滚落两行泪,别过头说:“我去与姊妹们告个别。”
温凌笑道:“去吧。这琵琶可惜了,音色那么好!明儿寻个好乐匠修一修吧。”
他突然心中快乐起来,自斟了一杯,对凤霈遥遥一举:“两件事都算谈定了。岁币和割地两条条款,大王也不要觉得难过,这是您兄长造的孽,兄债弟偿,只要来日两国和平了,大家只会感佩大王的保全。”
“滋溜”就把酒喝了。
何娉娉到了后院,看见满心焦急的凤栖。
她擦了擦脸上两行泪,说:“他上钩了。”
“你真的要这样做?”凤栖问,“真的值得?”
何娉娉冷笑道:“现在后悔也晚了。不过,你和晋王答应我的事,你们要做到。”
凤栖慎重地点点头:“嗯,爹爹手中有何家翻案的证据,以往拿出来也没有用,如今爹爹登基,执掌权柄,往事翻供,指日可俟。”
她又问:“我姐姐、你姐姐何家,究竟是怎样的冤、怎样的屈?”
她叹口气:“我姐姐一辈子悒悒,但从来不肯跟我说。”
何娉娉毫不客气道:“跟你说又有什么用?姨母当年嫁于晋王,无非图着晋王能为何家翻案。结果你这位爹爹,不是‘不敢’,就是‘不能’;而你,生在这样的富贵家里,享用万千福祉,从没经历过我身处的那个地狱,你又如何有心为你姐姐、为何家翻案?姨母又何必告诉你,再多伤心一次?”
“我并不是!”凤栖一再被她瞧不起,心里委屈,声音也高了。
何娉娉摇摇头说:“别为这个争了,声音再高些,当心温凌循声过来。如今我李代桃僵,大概本就是天命,只是生生地晚了一年而已。我也认这个命。何家是什么冤,什么屈,你爹爹都一清二楚!你只去问他。”
晋王“不敢”“不能”的事,或许凤栖会敢,会能。
默然了片刻,她又说:“我毕竟是女子,就算他对我能有宠爱,不把我混同于那些掠去的为奴、为妓的人,我只怕也很难有直接报信的机会。但以几首词牌为示意:《谒金门》为战祸难免,《清平乐》为暂时安定,《风入松》为他们败退……至于昼夜、南北、偷袭还是夹袭等,再另做主张。”
凤栖沉沉点头:“沈府尹是聪明人,你们俩花花轿子人抬人,能得靺鞨人的信任,多递一个消息是一个消息想郭承恩一路壮大,靠的就是遍布天下的斥候、源源不断的消息。我们如今学也迟了,但也胜于无。”
何娉娉有些忧惶,好半日才说:“但愿我不负你、不负家国。”
“我知道,这事很难。”
“没有事容易。”何娉娉说,“只愿你和晋王不忘初心,不忘了北地还有那么多人在期盼你们中兴国家!”
凤栖热泪盈眶,叫了声:“我明白的,阿姊!”
何娉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你叫我什么?”
“阿姊。我们不是表姊妹么?”
何娉娉带着泪苦笑道:“天壤之别,我当不起郡主这样的称呼。”
凤栖说:“如今我早就明白了,什么天,什么壤,都是笑话!战乱之中,所有人都是刍狗,或死、或辱、或卑微求生,都在强者的手中攥着。所以,我与阿姊并无不同同是何家女儿所出,同是遍身耻辱,同是一颗丹心未曾变过。”
要是她没有在温凌身边的经历,没有看到过那些血与泪,没有感受过耻辱和奋起,她大概也说不出这样的话。
“我侥幸,向死而生;如今阿姊肯担当这我担不了的重任,我心里只有佩服,还有祈愿阿姊平安。英雄儿女,不是那么好做的,但如今不得不为之。”
何娉娉擦了擦凤栖脸上的泪痕,又擦了擦自己的,笑道:“你大概不晓得,姑苏何氏的家训也是这样的意思!我虽身至下贱,却终不敢忘。”
凤栖褪下手腕上一只通体莹洁的玉镯,戴在了何娉娉手腕上,说:“这是姐姐留给我的,咱们一片冰心便似此玉。”
外界的一切污浊加诸于身,也改变不了这白玉一样的莹洁与铮骨。
何娉娉抬腕看了看玉镯,又看了看凤栖手腕上另一只,笑了笑,说:“那就谢谢了。”
她环顾了公馆四处,仿佛在看自己的故土最后一眼,最后说:“我走了。你躲好,珍重吧。”
走了两步,又回头说:“若是你还有机会见到你哥哥,若是他还会问起我,就说我死了,死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
然后向前毅然离开了。
何娉娉在前厅再见温凌时,脸上泪痕故意没有擦干。
温凌笑微微看着她说:“走罢,我向晋王借了一辆大车。”
何娉娉蹲身,把砸坏的琵琶的每个溅落的部件都重新捡起来,碎小的包进手帕里,把那琵琶抱在怀里。上了大车,车帘放下,里面一片黑暗,窗帘缝隙透出外头一点点月光,照得琵琶上的象牙相轸上泛起一片柔润的浅黄光。
她恍惚间跟着摇摇的大车到了城中某个地方,揭开车帘一看,却是一片建在城中集市阔地上的营帐。
温凌下马过来,对她伸出手:“来,我扶你下来。”
何娉娉抱着琵琶,行动确实不便,温凌扶了一下,干脆伸手把她一抱,软玉温香满怀,顿时心思荡漾。
“放我下来!”她低声喝道。
他没有强制抱她,但她双脚着地之后,还是轻轻在她臀上一拍,然后揽住了腰。
温凌笑着说:“是不是奇怪我怎么在城里也住帐篷?”
何娉娉正脸红着,垂着头不答。
他便自顾自答道:“我弟弟就找了间富家宅子,驱赶了里头男女,自己住下了,他挑选的一批美人儿一起囚在里面,正在享皇帝般的福气。只是我觉得‘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宁可还是在军营里住着,耳朵能听到地面上传来的震荡声,心里安定些。”
又笑道:“不过你可能不习惯,教坊司的行首也是养尊处优的吧?”
何娉娉被他裹挟着只能跟着往前走,说:“我也算不上行首,自然也算不上养尊处优。”
然而到他营帐门口,见两个亲兵揭开门帘,里面一架屏风简易分割了前后,隐约看见后面确实是地铺,毫无奢靡的装饰,倒真愣了愣。
眼角余光瞥见温凌玩味地看着她。她走进去,踩在软软的地毡上,又看了看铺着羊皮褥子、带着淡淡膻味的床榻,才又说:“倒也……有些不大习惯呢。”
“那就习惯习惯吧。”
温凌好像也没有任何惯着她的意思,自顾自坐在榻上脱了靴子,问她:“城里不缺水,你洗个澡么?”
“不了……”何娉娉难免有些惶恐,“在……在侍宴前沐浴更衣过了。”
于是温凌自顾自唤他的亲兵过来给他端了洗脚水。自己擦脚的时候问道:“你有过几个男人?”
何娉娉有些被这问题激怒了,半晌才看着他微眯的眼睛说:“教坊司女子,没有守贞的权力,我自十三岁破瓜,五年多来自然少不了迎来送往,有过几个,自己也记不得了。”
温凌似乎并未生气,而是点点头说:“想必第一次的时候也是绝望的吧?”
然后对她招招手:“坐到我身边来。”
何娉娉没动,说:“我生母就是没为官伎的罪臣之女,我自打出生就是罪奴后人,从小儿就长在烟柳之地,四五岁就听着词曲长大,不事织绣,不懂烹饪,不会理家,但诗词歌赋、歌舞乐器、焚香分茶……所有男人寻乐子喜欢的东西都学,就是为了长成的那天可以卖个好价钱。”
她“呵呵”两声笑:“你问我绝望不绝望?我还真不绝望,认命得很,只觉得我的苦难命运终于开始了,且也没有结束的那一天。那就过一天算一天吧。”
温凌看了她一会儿,起身把她揽在怀中,却又裹挟着她往榻边去。
何娉娉挣不过他,半推半就间已经跌坐在软软的羊毛榻上榻上铺着一层隔热的精制牛皮,放着篾胎凉枕。
他伸手解开她的衣带,动作很慢很虔诚,但也不许她推拒,她手一过来阻止,就被他用力拨开,甚至打得她的手背火辣辣的。
当领口散开,喷薄出一阵幽香后,温凌才说:“那今天,也应该不绝望?”
何娉娉好半日才终于冷笑道:“我绝望不绝望,你也并不会关心啊?我一个下贱的娼.妓罢了,我想什么,从来没有人在乎。”
温凌却停了手,顿了顿说:“你在想什么?”
何娉娉诧异地望他一眼,说:“什么意思?你真的喜欢我不成?”简直要发出冷笑来。
温凌伸手按住她的嘴唇,不让她冷笑出来折磨他。
另一只手利落地剥去她的衣衫。她露出洁白的肌肤,肩膀耸动了一下,旋即又放松下来。身经百战,并不畏怯。
甚至,温凌感觉到她堪能匹敌他激越的欢爱。
他嘴角带着一些笑意,眸子里是深潭般幽深的光,凝视着她说:“你会知道。”
探手在枕下取了一块秋香色厚缯披帛,抖开,裹在她的肩臂上。
“干什么?”何娉娉瞪大眼睛问。
温凌找了个拙劣的理由:“晚间冷。”
“可我不冷。”
厚缯下露出一片莹洁,她腕上玎玲的白玉镯碰击在凉枕上。
温凌隐隐觉得这只玉镯他在自己睡过的哪个女人那儿见过,可他从来没有对女人用的首饰衣裳关注过些许,所以也没多想,只觉得秋香色实在是很衬白皙的肤色,忍不住就在她肩头落了一吻。然后把她推倒在榻上。
何娉娉略惊了一下,眼睛瞪圆直视着他。
但随后,当温凌飞速地解她的裙子和衬裤时,她就平静了下来,闭着眼睛并不反抗。
温凌看着她颤抖的睫毛,她下巴扬起,咽喉展露在眼前;蜷起肩膀,锁骨呈现出来,皮肤微微发红,秋香绿色的厚缯上,暗纹在烛光下反光,宛如一只只飞凤缠绕在破壳而出的、粉嫩的她的身上。
真美!
温凌几欲落泪。
她的温暖、顺从,让他在成功占有了她的身体之后产生了复杂而激越的情感。
往者不可追、逝者不可回。
他还必须继续他的生活,他必须从另一个人身上忘怀她。
如今仿佛另一个“她”包裹着他他身体的欲望,爱的需求,内心的巨大的空洞都被她包裹住了。
她虽然全程都没有睁眼望他,仅仅熟稔地享受男欢女爱,既不卑,也不亢。不需要一个动作,也不需要一个表情,却可以让他感知到娴熟。
所以满意的同时,温凌有微微的失落,只是这点失落很快就飘散在他的顶峰体验中了,那一瞬间,他已然到了雪山的最高处,眼前一片冰洁,茫茫然的白色,汗水滚热,转而又冰凉。
向死而生,什么七情六欲仿佛都在这一瞬间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