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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41 章

    晋王凤霈绝食两天, 但拗不过章谊、沈素节等谆谆的“劝进”,道是怕靺鞨人因为他的推辞而下令屠城,只能哭哭啼啼地同意了众臣的推戴状。

    靺鞨皇帝那里册封凤霈为南梁皇帝的册立文书也到了磁州本来是泱泱大国, 现在连皇帝还要别国“册立”, 果然是“君臣之邦”“父子之邦”。

    凤霈问可否留一些南梁朝中大臣给自己。

    温凌答道:“目下带走的这批臣子,均是我父汗要问责的。等在析津府的献俘礼成,再看情况是依照罪名进行惩处, 还是我国自用一些, 还是让一些人回来。”

    凤霈委委屈屈:“汴京的中枢几乎都给大王带空了,我这是就着一个空壳子另起炉灶么?朝中的臣子, 毕竟也不是随便抓一个就能处理政务的……”

    幹不思听得哈哈大笑:“你还有啥政务要一群人帮着处理啊?喏, 汴京留给你的几个会捞钱的就行了,赶紧地把犒军金补齐了送过来!”

    温凌道:“以后你是官家,想用什么人你自己用就是了。”

    靺鞨自己并没有一套完善成熟的体制,也没有熟谙体制的臣子,让温凌他们安排人渗透入南梁的朝局都没有能耐所以才会抓走一批南梁的朝臣为自己所用,只要驯服,就可以帮靺鞨把这套上下制度搭建起来, 日后靺鞨想在中原长远发展,还要靠这套儒家的尊卑制度。

    反正整片河北都在他们手中,监视汴梁易如反掌;而且凤霈这样懦弱无能的性子,也不怕他翻天。

    接着收拾了挺长一段时间。

    汴京尽力地清理出来, 供新一任皇帝登基;

    凤霈收拾行囊,准备回汴京当这个傀儡皇帝。

    而靺鞨的这两支疲军,已经快要忍耐不了南方的气候, 士兵不少开始生病。他们要趁着潮湿的炎夏来临之前,尽快撤离到他们还可以忍受的燕山以北去。

    于是大军开拔, 分前中后队伍,一批一批地撤离了河北诸城,留下了一些将领作为河北、燕云一带的节度,顺带监视南梁的新君。

    凤霈和周蓼得以见到兄嫂最后一面。

    凤霄的头发几乎都白了,而陈皇后则似老了十岁,雍容的模样都不见了,拉着妯娌周蓼的手哭得不能自己:“关山万里远去,只怕都活不到地方!好生羡慕你,还可以留在故土……”

    周蓼除了劝慰,也说不了什么,陈皇后自怨自艾,终于被靺鞨兵一推搡:“好了,只是让你们饯别两句,怎么啰啰嗦嗦没的完了?!”

    然后逐一押上牛车。连同那些尊贵的后宫妃嫔,都赶牛羊一样挤在栅栏车里,宫人及各家贵女则更凄楚,车子不够,就缚在牛马身边的兜袋里。

    不过,一场苦难而耻辱的大战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山河残破,百姓流离,凤霈带着妻女,坐着一辆破旧的描金辂车,从磁州往黄河,又渡河前往汴京。

    他披着皇帝的冕服,上了紫宸殿,御座遥遥的,虽则上面的金皮已经被靺鞨人剥光了,但仍然闪着金光;两边列席着部分大臣,捧着笏板,个个目光冷漠而游离。

    当然也有要拍凤霈马屁的,见他进了殿门,率先跪下喊“官家!”

    凤霈急忙摇摇手:“哥哥北狩,我只是权且代替他监国。”

    “可是推戴状和册封令……”

    凤霈苦笑道:“都是权且为之而已。我何德何能,现在岂敢坐这个位置?”

    吩咐两边的宦官:“在御座旁加一张椅子,西向放置,我不能僭越坐在御座上。众臣不要跪拜于我。我只是权且掌事,等兄长归来,还是要还政于他的!”

    那拍马的道:“官家!如今朝中也只得您,乃是众望所归。”说完,磕了个头:“请官家上座,臣等理当跪叩行礼。”

    凤霈急了,对着那个官员深深地作了个大揖,惊得那人连道“臣不敢!臣不敢!”

    凤霈道:“你不敢,我也不敢。今日组成朝臣的班子,无非都是权知国事。哪个觉得这个位置好坐,我立刻让贤!”

    又喝道:“起来吧!总不至于让我给您回礼?!”

    那人只能讪讪地起身。

    新政府要立一套新班子,章谊等朝中重臣已经被掳走了也是好事,一切从头再来凤霈斟酌再三,矮子里面拔长子,勉强建起了一套“权知政务”的朝臣班底。

    在朝堂上,凤霈不肯坐御座,不肯自称为“朕”,不让人称他为“官家”或“陛下”,来往公文一律不许用“圣旨”的字样而用“手书”,拒绝官员谄媚的跪叩,只肯接受拜见诸王的礼仪。

    后宫里,也不册周蓼为皇后,不立小妾为妃嫔,不封女儿们为公主帝姬,所有称谓一概如故。

    唯有儿子,他依然是担忧的。他和周蓼、凤栖商议道:“杞哥儿也吃了不少苦头,只怕忧惶畏惧远胜于我们。我那三哥吴王凤震心思深险,连先帝都不喜欢他。如今他耳顺之年,更是老辣,我怕杞哥儿留在延陵的日子不好过,还是接回来好。”

    周蓼犹豫了一下说:“不如改封吧,封到蜀地或秦地去,可以和中原呼应,咱们这筹谋,将来总会和靺鞨再次撕破脸的,父子俩都在中原,岂不是让人一拿拿一双?”

    凤霈“呵呵”苦笑两声:“我这个儿,若是有胆量、有能耐,倒不妨封到这些要塞之地去替凤氏保家卫国。可惜我怕他到了哪儿就成了哪里的弱点,到时候反而不好。不如带在身边,毕竟我也就这一个儿子,他倒是正儿八经的太子,百年之后这位置总要交给他的。”

    “胆量和能耐也是锻炼出来的。”周蓼说,“你看亭娘。”

    凤霈看了一眼凤栖,道:“亭卿更是尴尬了。她藏在宫里,要谨防人把她的情况说出去,但凡叫温凌那里晓得了些风吹草动,大动干戈来问我们要她,咱们实力不济,给,还是不给?”

    凤栖不由撇了撇嘴,拖慢了声腔:“给就是了。反正乱世里,女郎就是用来卖了救国的。”

    周蓼斥道:“别瞎说!女儿家名节最尊贵,‘卖’字怎么好随便出口?”

    凤栖说:“可惜这‘女儿家’三个字!若爹爹肯给我一座封邑,军权也放手给我管,我去守关隘肯定不比哥哥差。”

    “真真是异想天开!”

    “唐朝难道就没有平阳公主么?”凤栖颇不服气。

    凤霈怜爱地看了看她娇小纤细的身板:“好容易逃得命来,你安分些吧!这几年哄住了靺鞨,让他不再南侵,我们也算大功德一件。日后再替你改姓更名,给找一户好人家嫁了,可能难以有公主之尊,但爹爹可以给你公主之实。那我也算对得起你姐姐了。”

    凤栖顿时就瞪圆了眼睛,好像要反驳,却又什么都没说。

    周蓼道:“亭娘的事不是急事,如今只要小心些。大多数人又不晓得她假死归来的事,也不至于会乱传她的消息,就当大王身边养了一个讨喜的小女官,伺候笔墨茶水好了。”

    “但是”她转折道,“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请宋相公回京主持枢密院大局,亲笔信已经发出去了,收到宋相公的回信了吗?”

    “没有。”凤霈摇了摇头,“宋纲年纪一大把了,脾气也坏,被逐出汴京肯定是一肚子牢骚,不知道他肯不肯回来主持这样糟心的局面呢!”

    是啊,局面真是糟心!

    汴梁城被靺鞨军队破坏得宛如废墟,城中仅仅收拾尸骨就花费了半个月时光,紧跟着就是一场瘟疫,好在通衢之城,药品充足,很快控制住了。

    而百姓情绪的低落则更难言表。国家亡了,新君凤霈素以懦弱无能著称,被立为傀儡皇帝,只怕也很难为国伸张;京城好歹还和平了,河北新近沦陷土地上的民众更为凄惶,靺鞨留下的“节度军”虽然不多,但宛如悬于头顶的利剑,看不顺眼就乱杀乱打,小民毫无尊严。

    宫中,凤栖换一身女官的紫色圆领衫,把一摞奏折捧到凤霈处理政务用的垂拱殿偏殿里。

    凤霈捏着睛明穴,说:“亭卿啊,爹爹眼睛开始花了,看这么多文字实在力不从心,你念给我听吧。”

    “全文还是略节?”

    “略节吧。”

    凤栖便翻开一本念:“大名府四围盗贼横行,知府奏报贼已杀戮解送钱粮的士兵六人,扰乱城郊营地三次。”

    凤霈不胜其扰似的皱着眉:“怎么天下大乱,百姓也跟着乱呢?先让知府自行剿灭,不成了,再派禁军协助。”

    凤栖说:“但这盗贼不劫掠百姓,甚至也不劫掠商户和富户,只劫掠往靺鞨那里解送的钱粮,扰乱靺鞨的营地,女儿倒觉得,这是‘盗亦有道’,帮朝廷袭扰靺鞨留下的守军,不妨阳奉阴违,嘴上说说要处置就行啦,别动真格的。”

    凤霈横了她一眼,而后说:“好,你把这意思隐晦地写上去。”

    凤栖抿嘴笑道:“这算不算女儿干政?”

    凤霈叹口气说:“现在还有谁能帮我呢?”

    凤栖便接着念下一封奏折略节:“并州节度使曹铮,不肯……承认爹爹是南梁新君。”

    凤霈嘴角抽搐,但最后道:“他不肯承认就不肯承认吧。曹铮是七哥自小儿的亲信玩伴儿,七哥被靺鞨俘虏,他肯定不痛快;又素来看不起我,我也与他撕破过几次脸,他心里有怨气也正常。”

    倒不记仇,只是唉声叹气。

    凤栖说:“爹爹,其实换个角度想也好的:曹铮据守的是山河表里的晋地,如果他答应称臣,就需得服从爹爹的圣旨;如果靺鞨强令爹爹发金牌命并州投降,并州不降就是抗旨,降了就是把山河门户让给了靺鞨,日后收复就更难了。所以这会儿不肯答应,就有权利不遵汴梁发给他的投降旨意。曹铮应该还不至于拥兵自立,将来总还是可以倚靠的人。”

    凤霈点点头:“下一封奏折呢?”

    凤栖有些犹豫:“是宋纲的,他也不肯到京就职。”

    凤霈半日说:“他和曹铮一样,大概率是不肯承认我的了。但是……他又和曹铮不一样,他是天下仕林领袖,振臂一呼,天下皆应。他若只是不肯承认我,不肯到汴京这里的做傀儡王朝的官员倒也罢了,就怕……”

    “听说宋纲在延陵老家买了几十亩地,准备做个田舍翁。”凤栖也有些惴惴,“如果实在请不出山来,也只好算了。就怕……”

    凤霈讨厌深入思考这些烦心事,摆摆手道:“随他吧。下一封。”

    凤栖继续念:“北卢老皇帝被郭承恩送到靺鞨的乌林答部落也就是幹不思母亲的部落靺鞨皇帝非常高兴,嘉赏了乌林答部落勃极烈,并且封乌林答大妃为仅次于皇后的贵妃。”

    她说完,眼睛闪了闪,似乎在思考什么。

    凤霈骂道:“郭承恩这个小人,攀到东,攀到西,终于把他的旧主子给卖了!”

    凤栖说:“对我们未尝不有利。”

    她接着念道:“郭承恩被赐为云州节度使,受令屠灭云州的所有北卢人,然后……他所带的那支号称十万的常胜军就起了内讧。有一些不肯屠杀自己人的,另有一些不肯投降靺鞨的,就分裂了出去。”

    第 142 章

    天空中, 黑色的夜幕沉沉,银河已然沉落在天边。

    山间是狭窄小道,夜幕里看四周, 层层叠叠都是山林, 风吹过松涛,宛如鬼哭。

    高云桐回头又看了看自己带的这一支队伍几乎都是汉人,他们舔着干裂的嘴唇, 眼神却很坚定。

    他们几乎赶了大半夜的路, 夜晚凉爽,这小道上几乎没有人, 山间有隐隐的狼嚎虎吟, 也幸得他们有五百人,分散成六支小队伍,齐心协力地往幽州方向而去。

    他说:“兄弟们,暂时休憩一下,接下来我们的队伍还要沿这小路向幽州赶,到日头升高、天气热了,咱们再休息。”

    天亮之后, 这一队人才坐在隐蔽处吃东西休息,说说笑笑,也发发牢骚。

    “妈的,郭承恩不是东西!只有他自己的嫡系才是人, 其他的都他妈当牲畜使唤!”

    “可不是,他投降了靺鞨,却叫我们去黄龙府做厢军, 老子厢军还没做够么?上赶着离了妻子儿女,发配苦寒之地再服役呵?”

    “国都没了, 在他人手下当亡国奴,哪会被他当人看!”

    …………

    高云桐默默地啃着干饼,额角的汗水流到两颊,又流到脖子里,粗粗挽起的鬓发下,耳后一块刺青很是醒目。

    啃完手里一块饼,他拂掉嘴角的饼屑,说:“不错,亡国奴是不好当的。咱们的根基还在大梁,父母家人都在,原本小日子虽然谈不上富裕,好歹能够吃上饭、穿上衣,如今这一轮洗劫不算,还要还他靺鞨的‘犒军金’,赔偿他岁币、人口,只怕十年二十年都不一定偿还得完!想想靺鞨不过是蕞尔小国,我们如何耐得被他踩在头上,勒紧裤带供奉他们几十年、几百年?!”

    立刻有人说:“高都管说得对!国都被端了,真是奇耻大辱!妈的我就不信咱们大梁就没有血性男儿!”

    这支队伍人虽不多,但同仇敌忾。郭承恩带着常胜军投降了靺鞨,转眼得到了“云州节度使”的位置,但乌合之众的常胜军也因此分崩离析他原本自己的人还是忠心耿耿;但从幽燕到应州投降过来的,未免怨愤他背弃故主;在并州忻州跟了他的大多是南梁的汉人,未免有国家危亡、家人离散的黍离之悲;而在云州俘获的一批更是离心离德,不得不降而已。

    高云桐在帮郭承恩找到了北卢老皇帝之后,自己也得以领了一支队伍。

    当然,郭承恩并没有好心到完全把高云桐当自己人看待,给他的一支队伍是郭承恩最看不起的南梁的游兵散勇组成的。但郭承恩没想到的是,南梁军力差劲,很大程度在于对军队的管理不行。

    而高云桐得到了这五百游兵散勇后,与他们同吃同住、同甘共苦,学了粗鲁的汉子做派和粗话,毫无“都管”的架子,但闲暇时谆谆而谈的,都是国家危亡与个人之间的关联。

    他是读书人,却不刻板,从没有拘泥于圣贤书,而是把这些道理讲得浅显易懂,让这五百人从心底上认同:此刻危难存亡,每个匹夫都对国家负有责任。

    而高云桐在忻州保卫战时的智勇,也为忻州逃出来的士兵们传颂,虽然后来忻州战败、被屠,但因为忻州的顽抗,靺鞨冀王在对付并州时其实已经有些惧怕,所以才打了一半转道黄河北岸,与弟弟夹攻汴梁。

    高云桐也对他们说过:“靺鞨人一路奔袭,直取汴梁,虽然胜利了,但其实有很大的侥幸成分实在是汴梁的防守太过大意,几乎是儿戏我们现在保有晋地,河北虽说沦陷,也有一半的城池并未投降,靺鞨人急急匆匆抢了钱粮和人就走,无非也是怕后方不安,也是并无蚕食我国的想法和能耐。”

    “现在他们举国狂欢,正是骄兵必败的时候。我们是郭承恩的兵,前往析津府为靺鞨‘庆贺’。”

    析津府亦即幽州,被靺鞨得到之后,这块战略要地势必不能丢,所以原本在幽州立下的北卢伪帝突然间“暴卒”,妻妾“殉夫”,子嗣年幼“不堪大位”反正一切都在靺鞨的说辞里,至于那位伪帝怎么会“暴卒”,妻妾怎么会愿意“殉夫”,大家心知肚明却也毫无办法,只能默默同情。被剪去羽翼的傀儡君王根本生死由他人,而亡国奴当久了的北卢臣民也已经不想反抗了。

    靺鞨人倒是很高兴。他们的汗王从黄龙府巡幸到析津府,看看自己新得的城池,也参加盛大的献俘仪式。

    析津府重修了城墙,这日张灯结彩,城中空地上堆起了巨大的柴堆,祭祀的高台也准备好了,青牛白马牵在一旁,萨满傩人戴上了面具,披上了彩衣,从白天起就开始敲响铃鼓,唱起傩词。

    靺鞨诸部落也派人前来道贺观礼,高云桐带着一百人,一行来到城外,城外熙熙攘攘一片,靺鞨的部落还习惯于用营帐驻扎,于是高云桐一行也依样驻扎,也向城门递上文书,行了一礼,道:“小人是云州节度使郭将军派来道贺的。”

    城门的靺鞨士兵见他一副汉人打扮,内心有点瞧不起,但听他会说靺鞨话,还勉强愿意搭理:“咦,前面也来一位姓乔的,也说是替郭节度使来行贺的。怎么又来一位?”

    高云桐不动声色笑道:“小人晓得,乔都管是我兄弟,都是节度使帐下义子。乔都管先行,送来的是牛、马、骆驼和二十名漂亮营伎;我是押队,送来的是粳米、细麦和奉于大汗的黄金。”

    他打开手中一个匣子,里面堆着金锭。

    守城士兵先认真看了盖着郭承恩帐下大印的凭由,又稀奇地拿起一锭金子掂了掂,惊呼道:“好家伙,真沉呐!”

    再一看那匣子里似乎都放满了金子,不由笑道:“这份上贡还是拿得出手的!不过城里住得满了,不可能让你的人全部进去,你带上几个人,解了长兵铁甲,可以带解手刀和皮甲,今晚牵羊礼观礼,你可以一道参加。”

    高云桐:“今晚牵羊的是哪位?”

    守城士兵说:“北卢老皇帝和南梁老皇帝,一道牵羊!啧啧,男人牵羊犹自罢了,好看的是两位皇后、还有千里迢迢带来的两国后宫的嫔妃、王妃、公主、郡主什么的,一道脱了上衣围着篝火牵羊,可以大饱眼福了!”

    “嘿嘿嘿”笑得愈发猥琐起来。

    高云桐嘴角一跳,保持着笑容再问:“哦?有哪些后宫嫔妃和公主郡主啊?”

    士兵挠挠头:“那么多人,谁记得!你自己去看呗!”

    搜查了了高云桐等几个人,确无长兵铁甲了,就开了城门放他们进去了。

    米、麦是真的,黄金是假的:凤栖给他的金叶子熔铸包裹在铅块上,看起来亮闪闪的,掂起来也沉甸甸的,剖开来就会露馅儿。

    但可以作为极好的敲门砖,混进幽州城里。

    析津府这座原本属于北卢的边塞要地,被伪帝傀儡统治了一年多,已经全无北卢的气象。现在到处是靺鞨打扮的人行走在城市中,粗鲁暴戾,看上什么随手就拿,看上小娘子随手就摸一把,笑嘻嘻说些荤话也是常见。

    而北卢民众忍气吞声,丝毫不敢反抗城里北卢人也被稀释了不少,想反抗也做不到了。

    高云桐和带着的几个人乘几匹大马,白篾皮编成的范阳笠遮着阳光,也遮着大半边头脸。这是汉人装扮,如今在析津府也并不稀奇。

    他们顺着御道一路向前,宫城门口的广场上已经修建起高高的栅栏,里面是堆起的高高的柴垛,献俘大礼和祭祀大礼的一应准备都做好了。戒备森严,在栅栏外观看犹可,但稍微头探进来一点,就有提着鞭子的靺鞨士兵上来喝道:“干什么?滚远些!”

    高云桐赔笑道:“我们是来观礼的。”

    靺鞨士兵说:“大白天的,哪个柴燎祭神?今晚早些来吧。”

    高云桐又问:“那么,云州节度使郭将军送来的贡品,该解送到哪个衙门?”

    靺鞨此时还没有一套衙门系统,士兵说:“四大王执掌粮秣钱粮,你送到他那里,有文书专事登记。”

    高云桐问清了前往幹不思府上的地址,拱了拱手离开了。

    找了个僻静处,他对身边几个亲信的人说:“今日要趁乱救出官家只怕是很难的事,但扰乱‘牵羊礼’,离间靺鞨和郭承恩,离间乌林答部落和靺鞨皇帝,还是做得到的。只是类似于虎口拔牙,我今日也少不得往幹不思府上这‘虎穴’里闯一闯了。”

    高云桐和温凌有过好几次面对面,但与幹不思从未见过。

    从凤栖口中,他也略微了解这位四皇子,与温凌的残暴类似,但更粗豪,会好拿捏些。

    他到了幹不思的王府门口,恭恭敬敬请门子传了话。门子自然是眼高于顶,慢悠悠说:“郭将军的人啊,行吧,在门口等着就是。”

    等了半个时辰,里面才又出来个人,说:“既然是郭将军的人,可以请他进来回话。”

    郭承恩首先将俘虏到的北卢皇帝送到乌林答部落,讨好的意思很分明,幹不思自然也肯给郭承恩的人几分薄面。

    高云桐整了整衣冠,跟着进了王府内。

    里面乐声一阵高过一阵,还不时传来幹不思狂放的笑声。等高云桐进去,迎面就是一群女子半袒的身体,白花花地堵在眼前一片,裹着的五色轻纱只让那皮肉半遮半掩间更显得诱惑了。

    幹不思怕热,一手揽一个冰肌玉骨的美人,上半身只穿件敞开的坎肩儿,露出硕大的肚皮,赤脚踏在榻上,半仰着待客当然是毫无待客的礼数了。

    美人喂他吃着水晶碗里冰湃的杏子、樱桃和西瓜。此刻他把嘴里的杏子核吐在美人手心里,斜乜着高云桐问:“你是郭承恩的人?郭承恩自己怎么不来析津府拜见?”

    高云桐不慌不忙,笑着说:“鄙上听闻析津府献俘大典,本来是想亲自过来跪叩陛下和大王的,也特别感念大王一直以来的栽培之意,只是现在正在云州忙着处置善后的事务,只能派乔都管和小人代贺。”

    幹不思不屑地说:“哼,郭承恩葫芦里卖什么药我还不晓得?!无非就是多派几波人来试探试探,自己先躲在后面观望观望。这只老狐狸!”

    高云桐垂头笑道:“其实,郭将军岂不知道大王爽朗,只是朝中冀王与他有误会,虽想面陈,也怕冀王狠辣、不肯听。”

    幹不思道:“那倒是。我那二哥实在是疑心病太重。我劝他也没用。”

    他还真是直率性子,用脚踢了踢身边一个美人,说:“那盘子樱桃酸甜可口,给客人送去尝尝。”

    高云桐接过樱桃,谢了恩,大方落落拈起一颗吃了。而后道:“真是好樱桃。”

    幹不思笑道:“好东西就该大家共享。”

    努努嘴又说:“这里的美人儿,你看上哪个,今晚带回去睡。”

    高云桐爽朗笑道:“大王真是解衣衣人,推食食人。”

    “什么?”幹不思听不懂。

    高云桐说:“就是讲大王待人真诚,天下归心。”

    幹不思被他这小马屁拍得挺高兴,笑道:“待人真诚是自然的。郭承恩果然调.教得好义子,都懂事理。上次来的那个也很会说话,送的二十个美人都是绝色。喏,这里就有好几个,会伺候得很。”

    高云桐说:“这就是我们郭将军的虔心到了。今日我这里解送来的是犒军的粮食,要辛苦大王的文书入账。另有孝敬大王的东西。”

    他展示了一下那装黄金的匣子,低声道:“不入账也可。”意思是可以归幹不思个人所有。

    幹不思却道:“这当奉于父汗。”

    高云桐沉吟片刻道:“是。据闻四大王即将正位太子?”

    幹不思也不避忌屋子里的莺莺燕燕,咧嘴笑道:“也就一说,未能确定。倒也要感谢郭将军立的功劳。”

    他与温凌打下汴梁是一功,郭承恩把北卢皇帝送给乌林答部落是另一功,加上母亲的受宠,太子之位应该跑不掉了。

    幹不思越发高兴,指了屋子里最白皙丰腴的一个美人儿:“谢你吉言,这个女娘床榻上最有本事,今晚给你尝个鲜。”

    高云桐看了那女子一眼,陪笑道:“这好像是郭将军营中的。不敢僭越。”

    “僭越啥呀!”幹不思板了脸,“我赏你的,不许推辞。”

    高云桐只能躬身谢了幹不思的恩典。

    第 143 章

    离开幹不思的王府, 大家都觑着眼儿看那跟在高云桐身后的白皙丰腴的女伎,抿着嘴要笑不笑。

    高云桐说:“雇辆大车,请娘子先委屈到客栈休息。”

    垂了头自顾自上马。

    到了客栈, 他几个兄弟哄闹着把两个人推着关进一间屋子, 笑道:“既然大王赐下,高都管不妨享用。”

    那女子是郭承恩豢养的营伎,因姿色过人被选送到析津府赠送给了察王幹不思。

    她熟稔地解开外头披着的褙子, 四下看了看客栈的环境, 然后说:“简陋是简陋些,不过也不妨。”然后斜乜着高云桐, 等待着他像其他男人似的饿狼般扑过来。

    但面前这带着些书生气的男人垂头垂眸, 好像还有些害羞,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话:“乔都管现在在哪里呀?”

    那女子笑道:“他自然找他的乐子去。你不用管他,他也管不到你。”

    “不不,我有事要和乔都管说。”

    那女子说:“析津府的勾栏妓寮都在永定渠边的一条街市,你只管到那里找他。这家伙色眯眯的,又没有多少正经事要干,自然到处耍。”

    乔都管确实是好色之徒。

    那女子看他只管垂头沉思的模样, 有些不耐烦,又问:“你不过来么?”

    看他摇摇头,仿佛脸都要红了,她不由笑道:“莫不成你还是个‘雏儿’?”

    高云桐付之以尴尬一笑, 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那营伎用手帕捂着嘴,“咯咯咯”放肆地笑起来:“高都管和乔都管真不是一路人。那个死鬼, 一日不出火都不行;你居然还是个雏儿!”

    这个雏儿相貌英俊,白面书生的气质, 可看军服下盖着的肩膀胳膊胸膛,又像是练过的,有点诱人。

    营伎笑了一会儿,媚答答低声道:“害臊了?别怕,来,姊姊教你……”

    高云桐不动声色,道:“刚刚在察王府上,小娘子想也听明白了,察王很快要正位太子。小娘子是他心爱之人,难道不是凭在外端庄来争取获宠么?”

    那营伎愣了愣。

    不错,男人喜欢床榻上放荡的女子,但若只是床榻上放荡,他们也只会把她当做玩物,宠爱亦是等同于宠爱一只猫、一只狗而已。

    做营伎的都是苦出身,但谁又不想安安分分过日子,得到一个男人的尊重?哪怕是幻想,总也要允许人幻想一下的嘛!

    “我……”她收了笑容,嚅嗫着,半日说不出什么。

    高云桐抬眸看着她:“笑我笨,就算我笨吧。小娘子须知,靺鞨太子尚有兄长,兄长尚有军功,哪个敢忽视一点点?郭将军派我来和乔都管接应,自然是要请乔都管小心冀王,扶持察王顺利当上太子的。”

    他说完起身:“不是小人不知好歹,慢待小娘子,实在是为小娘子考虑,也为察王考虑。今日我要到宫门前观牵羊礼,不好意思,告退了。”

    他退出去,几个兄弟正凑在门前听壁脚呢,笑嘻嘻的脸,冲他做着口型:“咋了?没睡?”

    高云桐冲他们挥挥拳头,安静地退到了客栈外面,才说:“看你们一个一个的色眯眯的样儿!我要是睡了,你们打算在外面听‘活春.宫’呢?”

    大家笑道:“憋了这么久了,即便没的睡,听听响儿也好。可好,咱们遇上一位端方君子,连听个‘春.宫’都没戏。”

    高云桐说:“正经事要紧!今日是牵羊礼,我们也去宫城外瞧瞧靺鞨皇帝去。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夜幕已经降临,析津府的街道上有一种古怪的热闹。熙熙攘攘的人群,有大声说笑的,也有更多安静不语的。远远已经可以望见宫城方向柴燎的大火升腾起来,染红了半边的天际。

    高云桐低声说:“许军民百姓观礼,实则为昭告北卢和南梁的惨败。”

    停了停他又说:“现在的败局只能认了,但不能一直败下去。今日大家招子(眼睛)点亮,耳朵伸长,能看到多少、听到多少有用的消息,都是我们日后反败为胜的根基。”

    嘱咐完,一行人来到宫城的栅栏前,分散开,从各个角度观瞻牵羊礼。

    与那时候北卢伪帝投降时的牵羊礼类似,萨满一阵狂歌之后,地上已经洒满了青牛白马和作为“牺牲”的白羊的鲜血。激动的靺鞨士兵们举着刀兵,跟着萨满一起欢呼,其声震天。

    跪在柴垛边的,一左一右分别是北卢和南梁两国的帝王,连同妻儿家小、被俘朝臣一道,个个煞白的脸色映着火光,个个萎靡不堪。

    白羊的皮被一张张剥了下来,简单地刷洗之后,送到这些俘虏旁边。

    敞开的金帐里踏出一位带着金丝冠的粗壮中年男子。他周边的人顿时跪倒躬身,高云桐目力不错,看出其中一位当是温凌,白皙的面庞落在通明的灯炬中。他们均向金冠男子行最尊贵的大礼,想必那位就是靺鞨的皇帝了。

    靺鞨皇帝耳后垂两道弯辫,辫子上束着沉甸甸的金环,白色左衽袍子,腰间牛皮带以金玉装饰,上面还垂挂下好多骑马随身的物件,脚下着靴这是靺鞨的服饰,乍一看朴实无华,若不是那些金玉装饰,真看不出是皇帝的礼服。

    只见他挥一挥手,欢呼的声响退潮似的渐渐小了,接着便听他开始说什么。

    高云桐向身边一个同伴译道:“这位皇帝正在历数北卢对靺鞨的压迫之苛酷,两部仇恨已久,深不可解。”

    过一会儿又说:“现在在说南梁奸诈,出尔反尔、背信弃义,攻陷国都理所应当。”

    “牵羊礼开始了。”

    他最后说。

    只见宫城外那片阔地再一次欢腾起来,火堆上被浇了醍醐香油,放上松柏枝,顿时火焰冲天,带来一阵香气。

    北卢和南梁的四位帝后被刀枪指着,喝令除去袍服,其余人都要解下上衣。女子羞辱尤甚,只有两位皇后稍留颜面,让留了一件小衫,其余都是裸出白花花的背脊,环抱着前胸遮羞。然后靺鞨士兵把还带着血丝和膻气的新鲜羊皮披在男男女女的身上。

    献俘之礼的羞辱,大概众人事先都已经知道了,所以即使有暗潮似的啜泣声,也没有敢站出来反抗的。

    高云桐听着这压抑的啜泣,原本还算镇定的他,也已经捏紧了拳头,反射着远处火光的瞳仁仿佛射出利箭一般。

    这时,旁边有位老者在说:“可怜,可怜!这些皇帝的嫔御,皇族的闺女和媳妇,原本何等尊贵,如今却受这样的凌.辱!”

    “败军之国,不受这凌.辱谁受?”旁人道。

    那老者也在摇头:“但凌.辱女子,总归叫人心寒。”

    高云桐忍不住说:“早知道跪着议和是这样的结果,不如不跪。”

    “多少人能够早知道?”那老者说,“无非是怀着侥幸,以为不会那么糟糕。结果,祸及妻女。”

    高云桐的拳头渐渐松开,缓缓点头说:“是啊,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一人道:“但这也太羞辱了!男子犹自可,女人家受这样的奇耻大辱,还不如自行了断!”

    “女人家的命就不是命?”

    那老者又说:“怎么没有自行了断的?一路上不堪羞辱的女儿家死了四成有余!听说北卢和南梁的皇帝一解送到析津府后,除了两位年过半百的皇后,年轻漂亮些的妃子公主全数送到靺鞨皇帝的行帐中候选。有几位当夜就没有回来,你想想发生了什么?回来的,那样实打实的失贞都忍了,脱件衣服披羊皮又算什么?”

    众人只是无语:“……”

    最后纷纷叹息摇头。隔着栅栏,看着这些尊贵的男男女女披着白花花的羊皮,露出白花花的肌肤,暗潮似的啜泣声一浪一浪,又始终高不上去。渐渐也都觉得人自甘下贱起来,没有什么是不堪忍受的。

    高云桐扶着栅栏上的横木,也终于从悲愤中恢复了理智,遥遥地努力观望。

    篝火边的男女俘虏们对着白山黑水神行了跪叩的大礼,然后被拖起身,脖子上系着绳索,手中捧着毡条,弯腰弓背地被系成一串儿,随着萨满女巫亢奋的歌吟,围着火堆绕圈。

    外面是兴奋的士兵们挥舞着火把和皮鞭,跟着载歌载舞,里面是屈辱的人们啜泣着,趔趄着行走。火光在他们的脸上一明一暗地闪着,脸上的笑容或泪光俱被照得分明。

    高云桐心里一个一个指认:那个是官家凤霄,那个应该是皇后陈氏,几个年轻的女子应当是后宫的妃嫔,后面估计是宗室的女眷……接着是章谊,章谊的儿子章洛,六部的诸臣,翰林的学士,他们的妻儿……

    有认得出脸的,有只能凭过往的描述估猜的。

    而后,他看见踽踽其中的一张熟悉面孔,孤身一人,满脸泪痕。

    高云桐当然认出来,这是汴梁府尹沈素节。

    他在京为太学生时,写下责难皇帝任用章谊、关通等奸佞的上书,使得凤霄暴跳如雷,在章谊轻飘飘的讥刺下,官家命府尹“把那竖子捉拿归案!太学院除名!监押于汴梁府大牢里给朕好好拷问!”

    沈素节不敢不捉拿他,但既没有把他关押在大牢,更没有动刑拷问,只责怪了他几句“年轻人不要这么意气从事!”

    然后枢密院宋纲很快得知了他高云桐这样的小小太学生,进宫面奏要保他不死;而他的上书突然间名动天下,太学院数千学子联名担保,若皇帝必杀高云桐,则太学生俱脱儒冠襕衫离京归家。

    他高云桐这才逃过一条命,只是被褫夺功名,逐出京师,罢还家去。

    也是在那时候,他灰了凉了的一颗心重新燃起对这个朽烂国家的希望。

    沈素节在放他出京前亲自在后衙为他践行,笑着对他说:“嘉树,我不是仅仅看你一笔好文章,填得好词曲,才愿意为你做这些的。我是瞧你是棵好苗子,不忍心你埋没了。日后归家,虽然在本朝难以出仕,但书生报国,岂是只有当官一条路呢?”

    他也将沈素节引以为知己,自己身份低微、年纪也小,却能够像忘年交一样。

    临出汴梁前他给沈素节写了诗词表达谢意。

    “休唱阳关别去,只今凤诏归来。”

    沈素节笑他狂狷,却又给他满斟了一杯酒。

    他现在都还记得。

    第 144 章

    两位被俘的皇帝和妻儿、群臣一起, 环着柴堆绕了一圈又一圈,他们的泪水洒落于靺鞨人狂欢的歌舞之中,湮没于夏季的烟尘里。

    好容易典礼在萨满高亢尖锐的歌声里停下来。靺鞨皇帝朝向白山黑水神祗所在的方向恭恭敬敬行了拜神的大礼。

    然后吩咐让参加牵羊礼的众人穿好衣服, 跪于一旁。

    他一振臂, 四边的靺鞨人顿时鸦雀无声,而栅栏外观礼的人也渐次安静了下来。

    高云桐听着他又在下旨,虽是靺鞨语, 语词雅致, 应该是事先就准备好的内容。

    皇帝先代表神明、宗庙,赦免了北卢和南梁皇帝的死罪, 但均废帝位, 称为“幽厉侯”和“昏德侯”,两位皇后也改作“侯夫人”。由靺鞨士兵将他们的发髻拆散,改成辫子,换上了左衽的窄袖胡服。

    接着,又宣布了靺鞨各部落在战争中所做的贡献,大加封赏。从乌林答部落到郭承恩的常胜军,或多或少都有奖励, 官爵、钱财自不待说,还当场将北卢和南梁的皇室女子作为赏赐,分到立下军功的人帐下为妾、为婢、为伎。

    女孩子们的啜泣声又响了起来,她们身边的士兵的鞭子高高扬起, 在空中甩过,发出嘹亮凄厉的破风声,把女儿家的哭声吓止在喉咙里。

    靺鞨皇帝脸上满是踌躇的笑意, 蔑视地扫了柴垛那里一眼。

    最后又宣布最大的封赏:皇四子幹不思在南梁犁庭扫穴,攻破国都, 扫荡河东河北,取得巨大胜利;又安抚常胜军,借助郭承恩平复北卢,捉拿到隐匿在戈壁里的北卢皇帝,又是一件大功。恩赏钱财女人已不足以当其功劳,特封为皇太子,兼任大元帅,掌管南路大军。

    幹不思满脸飞金,在他父汗身边跪下谢赏。

    靺鞨皇帝满脸慈爱,拍了拍爱子的肩膀。

    温凌却笑得勉强,在皇帝吩咐大家和新太子见礼的时候,他是最后一个下跪叩首的。

    对于温凌而言,弟弟超越了他的军功,被立为太子,并不出乎意料;可是册立真的来了,他满心的妒忌和毒蛇一样,四肢百骸里仿佛都流淌着毒液,浑身肌肉都绞紧了。

    外面典礼结束了,幽州宫内还有靺鞨大汗的庆功宴。

    新太子幹不思坐到了皇帝身边,他的母亲乌林答氏盛装仅次于皇后。

    群臣贺酒,幹不思笑嘻嘻地回敬。他看了温凌一眼,对皇帝道:“父汗,阿哥的大功,也当封赏呢!”

    温凌只觉得他的话极其刺耳,似乎是在讥刺他。他嘴角一抽,捧着杯子向上勉强笑道:“多谢阿弟,儿子功劳不及阿弟,当不起封赏。”

    皇帝冷冷淡淡看了他一眼,然后说:“破汴梁城,你也确实合力有功。不过,原命你攻陷并州的?你怎么半道却到磁州去了?”

    温凌只能磕磕巴巴解释道:“并州节度使曹铮严防死守,儿子觉得没有一两年是拿不下并州的;恰巧听见阿弟攻打黄河需要人手协助分兵,儿子寻思同样是为父汗立功,倒不妨助阿弟一臂之力。”

    他的心思似乎并未瞒过他的父亲。

    靺鞨皇帝冷冷一笑,不置可否:“这个理由,也就罢了。”

    喝了一盏酒又说:“赢是赢了,但没有得到并州,河东河北三十六州就有底气不投降,跟我们偷袭打游击。我急急命你们俩收兵也是这个意思:大军孤军深入,若是南梁援军真的组织协作起来了,你们两个就都危险了。朕的十几万大军也不该让你们糟蹋啊。”

    幹不思大大咧咧皮了脸一笑:“南梁只会勾心斗角,哪里会组织协作!父汗只管放心就是。看他乖觉,早早地就投降了,咱们一时也管不了他那么大的地方,不妨‘以梁治梁’,他那个晋王皇帝若肯俯首称臣、乖乖听话,把欠咱们的岁币、犒金如数奉到,咱们享福就是了,并不非要土地;若是敢翻天,咱们就再打回去,南梁最弱最怕事,自然又乖乖降了,到时候再吃一笔红利就是了。”

    皇帝皱眉笑道:“哪都那么容易!”

    幹不思笑道:“儿子可看透了那帮南梁的汉人!”

    皇帝重新看向温凌,说:“也是,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阿弟有功有赏,公平起见,也不应该漏了你。”

    他想了想说:“你为冀王,藩位已经到顶了,也不好越级;就再增加你十猛安即为三万户驻扎易州到忻州一路,看好并州曹铮,伺机夺得晋地。”

    “另外,”皇帝沉吟了一下又道,“听说南梁那时做张做智选了个不值钱的宗女封作公主与你和亲,你与她行婚礼了没?”

    “没有。”温凌闷闷地说,“怕汉人奸狡,不敢轻易在神明下大婚。后来,此女果然背叛潜逃,被儿子追到之后,走投无路跳崖自尽。”

    皇帝笑道:“总算你这件事上比较理智,没有为美色所惑。”

    又说:“南梁的公主郡主都在‘洗衣院’候着呢,为营伎还差不多,配不上做你堂堂冀王的婢妾。你要想要哪个,只管去挑,她们不敢反抗。你既然没有正式大婚,朕给你赐婚吧,也算是奖赏。”

    皇帝扭头问乌林答贵妃:“阿图,你说你哥哥有个女儿正是时候,今年十六,待字闺中?”

    乌林答贵妃笑道:“是呢,很健朗的女孩子,可以为冀王开枝散叶。”

    靺鞨不似南梁,女孩子养在闺中不轻易见人,她直接吩咐把女孩子叫上来。

    温凌抬头看了上来敬酒的女孩子一眼:

    到底是幹不思的表妹,和幹不思一样虎背熊腰,圆圆一张脸,大眼睛,壮实的胸脯,腰肢细下去,紧跟着臀胯又十分饱满。看着温凌便是一笑。

    温凌落差太大,垂下头没有回应她的笑容。

    而皇帝赞道:“确实是个健朗的女孩子!叫萨满合一合两人的命格,合适的话就拴婚。”

    弟弟封太子,自己得到的赏赐是赐婚。

    赐婚赐个顺眼的也就罢了,赐了个长这样的……

    虽然是大部族家的女儿,对自己未来靠姻戚拓展关系能起点作用,但也意味着和幹不思母族绑在一起,若妻子更向着娘家,自己的一举一动就更为人监控。

    温凌极其郁闷,宴席上没喝得下酒,回到住处,却首先叫人搬酒坛子过来。

    何娉娉虽只是跟从他的家姬,但俨然又是执掌他后宅的女子。

    见他一碗一碗往肚子里倒酒,不由上前抢过酒坛,嗔怪道:“哪有这么喝的!”

    温凌粗声大气地叱道:“你也敢来管我?!”

    何娉娉捧着那酒坛不放,说:“上回喝得‘咕咚’就倒下了,现在还这么没节制?不是我要管你,是你把好心当做驴肝肺。”

    温凌没好气地从她手里夺回酒坛,说:“叫我这样醉倒了也好,忘掉一切烦忧。”

    何娉娉抢不过他,只能说:“作孽,难不成除了饮酒买醉,就没有其他忘忧的法子了?”

    温凌说:“把惹翻我的人狠狠打一顿,撒撒气,或许也行。”

    邪邪地看着她,笑得有点狰狞。

    何娉娉自然没有傻到杵在他面前找打,一拂袖,闪身出了门。

    温凌又怅然如有所失,端起坛子给自己倒了一碗酒,蒸酒的辛辣感并不美好,但却可以迅速麻醉头脑来避世,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喝了起来。

    突然,耳边传来如泣如诉的琵琶声,温凌一怔,端碗的手也停顿下来。听了一会儿,他起身向外寻觅声音的来处。

    果然是何娉娉在后院一处僻静的连廊下弹奏琵琶。见他来了,她的手也停了,警觉地看着他,似乎唯恐他会冲上来打人。

    温凌却陪着笑,几乎带些讨好地说:“咦,怎么不弹了?”

    “你喜欢听?”她问。

    温凌点点头:“我很喜欢琵琶曲。”

    她那琵琶,摔坏的地方用鱼胶补过了,但看起来很明显,特别是那裂开的象牙品相(琵琶的一个结构),歪歪扭扭凝着棕黄色的胶迹,让温凌的心仿佛也裂开了一道口子,勉强粘住了也自觉丑陋得要命。

    何娉娉把曲子继续弹完了,整个过程中,丝毫没有看温凌一眼,冷如冰山,只在结束的挥弦后抬了一下眼,然后起身向他屈膝告退。

    温凌拉住她的手腕,轻轻一带,她就趔趄到他肩旁,踩了他一脚后才停住了。

    温凌不以为意,在她耳边说:“别走。”

    何娉娉问:“踩疼你没有?”

    温凌心里顿时就酸软了,摇摇头,又说:“陪陪我。”

    见何娉娉好像要拒绝,他补上一句:“求你了,我现在心情极坏。”

    “陪了你,让你打我一顿出气么?”她斜瞟过来,有些委屈的语气,但问出来又叫男人觉得挑逗。

    温凌不由笑起来,凑得更近:“我舍不得呢。”

    伸手先抚弄了一下她琵琶上的裂纹,叹口气,手指折转到她脸颊上,一抚之下觉得柔腻如玫瑰花瓣一般,顿时心醉神迷,一把将她连着琵琶抱住,又说了一遍:“求你了!”

    何娉娉没奈何,被他半拖半抱,掇弄到了正屋的寝卧里,其他丫鬟见状,忙不迭地躲开了。

    屋门关上,琵琶搁下,琵琶弦铮铮作响,紧接着是夏季竹布小衫和丝绸裙子撕裂的脆响。

    她的嗔怪,她的轻笑,接着是她的喘息。

    与男人粗重的呼吸声交相响起。

    一顿饭工夫,外面面红耳赤的丫鬟们才听见里面门响,温凌亲自在吩咐:“打热水来。”

    打水丫鬟没有在里面服侍。

    温凌披了一件寝衣,拧干热手巾,亲自在何娉娉红扑扑的脸颊上擦拭掉了汗水,接着他带着虔诚的微笑,伸手探进她怀里继续擦拭。

    何娉娉穿着被撕裂的小衫和肚兜,石榴红肚兜上一枝粉红蔷薇花裂作两爿,但她依然穿上了这些,裂开的口子里露出欺霜赛雪的白。她面颊带着红霞,眼睛微饧,妩媚不可方物,修长的手指在温凌手背上指指戳戳:“看你,如此粗鲁。我新上身的小衫和新绣的肚兜,就给你毁了。”

    温凌心甘情愿地服侍着她,借着擦拭之机,继续感受她的柔腻和温软刚刚饥不择食,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现在觉得实在是荒废了这美好,不能不补偿回来。

    他说:“不就是小衫和肚兜么,想要多少,我给你做多少,全是新的,用最好的料子!”

    何娉娉娇俏笑道:“那行。我就喜欢这石榴红色,绫罗绸缎都要石榴红色。”

    “行!”温凌一口答应下来,“晚间我叫人找一百匹,让你慢慢挑。”

    他发泄了一通,终于舒缓了些。

    加之酒劲也上来了,慢慢有些困倦。

    何娉娉斜卧在他身侧,轻轻为他摇着团扇。裂开的小衫拂在他敞开的胸口上,他的胸膛缓缓起伏,凝视着眼前人。

    何娉娉柔声道:“今日到底是怎么了?明明打了胜仗,受了封赏,还不高兴么?”

    温凌在团扇的香风里徐徐说:“也不是不高兴,但是看那没能耐的人却占了首功,心里憋屈。”

    何娉娉劝他:“英俊沉下僚,古已有之,只能自己放宽心。”

    温凌颇觉她的解语可爱,点点头又说:“这也罢了,想到以后要和幹不思俯首陈臣,心里不大愿意。”

    她长叹了一声,说:“这可怎么好?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扭转?”

    他摇摇头,心里只想:要是幹不思死了,是不是就不用受这样的屈辱了?

    想完,自己觉得不该这样想,于是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眉,一句话都没用回复何娉娉。

    何娉娉凝视着他的表情,手里轻轻摇着扇子,便也一句不追问,只说:“要是难过了,我听你说说话,帮你排解排解。”

    温凌又一番忧虑上心头,双手枕着头,半晌说:“还有件事,必须告诉你。”

    又顿了顿:“我父汗把幹不思的表妹、乌林答部落的小女儿,安排为我的正室妻子。”

    他赶紧看了何娉娉一眼,说:“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因为她怠慢你的。”

    何娉娉冷笑道:“她是嫡妻,我是个什么玩意儿?!你不用说这样的话,将来别为她磋磨我,我就感恩戴德了。”说罢,翻身背对着他,似乎在啜泣。

    温凌欲要抚慰她,她只说:“大王休息吧。奴一时有些担心,过会儿也就好了。”术赐

    温凌自己也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酒意又一阵一阵冲头而来,眼前那床顶的承尘一阵一阵模糊,刺绣的一双鸳鸯一会儿变成四只,一会儿又变回两只。

    他握着何娉娉的手,抵挡不住困劲,慢慢睡着了。

    第 145 章

    第二天早晨醒来, 何娉娉已经起身了,看了温凌一眼说:“刚刚门上送帖子来,说太子下午要带乌林答家的人来做客。我寻思他们总要看一看你的家室万一瞧出你是个色痨鬼, 一不高兴, 恐怕婚事就难偕了。”

    温凌笑起来,散穿着寝衣,扑起来抱住她, 屁股上掐一把, 又在脸颊上偷一香,说:“谁是色痨鬼?你俏骂我呢?该打不该打?”

    何娉娉依旧是冷淡里带着妩媚的调调, 头一别转, 又“啪”一声把他的手打开,冷哼道:“睡到日上三竿不起身!得亏你不是君王,否则叫人说一句‘从此君王不早朝’,可都是我背黑锅!还说你不好色?”

    温凌道:“他看且由他看。我又不是宦官,二十七八岁了不能有几房姬妾?幹不思自己收了一屋子女人,他舅家人难道不知道?再说,我又不上赶着要娶乌林答家的闺女, 他爱高兴不高兴!”

    何娉娉道:“你前头娶过妻吧?总不至于二十七八还是光棍?”

    温凌道:“前头妻子在黄龙府死了,好多年都没有续弦除了,那个准备和亲来的南梁公主。”

    何娉娉不动声色:“是呢,到处掳着好看的就收归自己。不娶妻, 你过得可更逍遥。”

    “谁说不是呢。”温凌说完,却又遗憾地垂头道,“可惜……”

    “可惜什么?”

    温凌摇摇头:“别说这个了。幸好有你在。”

    何娉娉冷笑道:“我看, 可惜就可惜在南梁的公主你没捞着,不然, 哪有我什么事!”把腰间他的手一拍:“起开,我要走了。”

    温凌脸色难看了一瞬,接着问她:“你去哪儿?”

    何娉娉说:“女人家的妒忌,你不晓得,我可了解得很。乌林答家的娘子,贵妃家眷,自然是金尊玉贵,岂能容得我这种人?少不得寻个法子或发卖、或弄死,我不躲出去,等着招眼?”

    她见温凌似要说话,抢着又道:“大王不用跟我说‘放心’。我放不了心!男人我见的太多了!当面儿信誓旦旦,提上裤子就不认人的多得是!我不求您这会儿说什么‘非卿不可’的甜言蜜语,您只寻思,您父汗下旨拴的婚,有没有抗旨的道理?问完自己个儿这个问题,您再想想,若是乌家的小娘子要对我一个家姬不利,事后知道了,撕破脸得罪丈人家划算不划算?”

    见温凌听她连珠炮似的问题都听呆了,何娉娉才突然落了两颗泪,梨花带雨似的,旋即拿手背一抹,倔强地说:“我太清楚我是个什么身份了!您要真疼我,这会子让我出门避避难,还好谈个来日方长,否则,不知道哪天就是我的忌日了。”

    温凌半晌才说:“那,你打算去哪儿?”

    何娉娉说:“永定渠那里的教坊,有好些会新曲儿的,我想去听一听、学一学。放心,人家知道我是冀王的家姬,也不敢冒犯的。”

    温凌一方面怜爱她爱得有些昏头,一方面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道理:乌林答家的女孩子,说不定就和幹不思一样粗鲁残暴,说不定还真做得出来何娉娉描述的那些事。所以犹豫了片刻,竟就答应了何娉娉在析津府定然是无亲无故的,自己派着人陪着她,必出不了幺蛾子。

    何娉娉出了门,上牛车时回眸望了望冀王府的华丽角门。她厚赏了门子,厚赏了御夫反正是温凌讨好她的金银,她不心疼。门子弓着背笑得谄媚:“小娘子放心,若是乌林答家的娘子来了,奴替您看清楚。”

    御夫褡裢里塞得沉甸甸的,听着吩咐到了永定河边一座朴素的酒楼里,也是很巴结地为她张罗了听曲儿最便当的齐楚阁儿,叫了精致的茶点。

    何娉娉嗑着西瓜子,目光从竹篾帘子的缝隙里朝下看。

    见唱曲的歌伎把柳琴一拨,开腔便是《诗经籊籊竹竿》:

    “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

    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

    淇水在右,泉源在左。巧笑之瑳,佩玉之傩。

    淇水滺滺,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唱词古雅,但听者寥寥,有人喊着:“天天都要过来点这竹子歌!换首曲子,听不懂啊!”

    这位歌伎似是私妓,笑着福了福,而后努嘴说:“那位先生出钱点的曲子,奴自然照样唱。哪位先生肯出钱,奴就按哪位点的唱。”

    顿时有人喊:“来首《十八摸》。”

    众人哄堂大笑。那歌伎翻了翻眼睛,摊手望过去。

    自然也没有人出头来给这个钱。

    何娉娉对身边的丫鬟说:“我出钱,叫那小娘子唱杜牧的《赠别》,‘春风十里扬州路’的那首。”

    丫鬟依言拿着赏钱下楼了。

    一会儿,柳琴响起,这次是柔媚的曲子,诗歌也是大家耳熟能详的: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听众们笑着鼓掌,喊:“再来一首!”

    那歌伎又一摊手:“哪位来点曲儿呢?”

    这座酒楼里大多是市井平民来取乐的,自己出钱听曲不大舍得,只一壶茶、一碟瓜子,凑着听别人点的歌曲打发打发时间罢了。于是四处寻找肯出钱点曲的冤大头。

    果然有个冤大头,默默坐在角落里的,不言声叫店小二递过去一串钱和一张纸条。

    那歌伎接过钱塞进褡裢,笑眯眯道:“多谢沈官人打赏。”

    调弦来了一首《雨霖铃》:

    “蛾眉修绿。正君王恩宠,曼舞丝竹。

    华清赐浴瑶甃,五家会处,花盈山谷。

    百里遗簪堕珥,尽宝钿珠玉。

    听突骑、鼙鼓声喧,寂寞霓裳羽衣曲。

    金舆还幸匆匆速。奈六军不发人争目。

    明眸皓齿难恋,肠断处、绣囊犹馥。

    剑阁峥嵘,何况铃声,带雨相续。

    谩留与、千古伤神,尽入生绡幅。” (1)

    这是描写唐明皇在安史之乱时匆匆忙忙逃离长安,“巡幸”西蜀的。恰是讥刺本朝如今的惨况。

    何娉娉不动声色,又开发一串钱给那歌伎,叫唱了一首《棠棣》。

    又是《诗经》,一串串听不懂的词,听众莫不叹气抱怨,但不出钱没的选。

    也亏那私妓居然将诗词歌赋也修习得不错,一字不差地唱出来了。

    角落里那位“沈官人”默然了好一会儿,最后选的曲子是《凤仪亭》,歌词冶艳,听众们终于满意起来,随着歌伎的琴声,拿筷子当做牙板,跟着敲击起来。

    但齐楚阁儿上的何娉娉脸色却异常凝重,茶也无心喝了,点心瓜子也无心吃了。

    她对丫鬟说:“也不早了,回去吧。”

    戴上幂离,匆匆下楼。

    堂下大厅,坐满了闲人,她特为绕到角落里,看了那“沈官人”一眼。

    沈官人不止一个人,两个人都注目过来。三个人一言不发,心照不宣。

    何娉娉匆匆回到冀王府。门口停着豪华的皇太子的大车、女眷乘坐的精致马车;屋子里尚有歌舞音乐远远地传来。

    何娉娉沉声吩咐:“太子和乌家的娘子还没走呢,咱们先寻个僻静地方避一避吧。”

    悄然从后门进到里头,又悄然在冀王府歌伎居住的小屋里等待着前面宴席的结束。

    “太吵了,我要一个人静一静。”何娉娉吩咐着。

    她没有叫点灯,抱膝坐在靠窗的软榻上,窗牖间照进来的月光十分皎洁,把何娉娉周身都拢在清光中,她颤抖着在哭泣,但不敢发出丝毫声音,只任眼泪奔涌而下。

    突然间,她掏出手绢,狠狠擦着脸上和唇上娇艳如玫瑰花的胭脂,擦得脸色雪白而唇色寡淡。她仰头望着月空,无声饮泣。

    直到听见外面歌舞渐渐停歇。

    又过了一会儿,听到陪侍她的丫鬟过来问她:“何小姐,前头太子和乌家娘子已经送走了,冀王在寻您呢。”

    何娉娉擦了擦泪水,闷闷地说:“晓得了。”

    又说:“刚刚妆花了,你打水来给我洗脸,再去我屋子里拿胭脂水粉来。”

    沈素节看了看身边的高云桐,说:“高都管,谢谢你请我喝茶。曲子听腻了,寻间阁子喝点酒吧。”

    高云桐依然是“常胜军”都管打扮,点点头笑道:“好,你方便?”

    沈素节苦笑着点点头。

    两个人坐定了,四下检查了一番,才就着酒壶各给对方倒了一盏酒。

    沈素节苦笑着说:“倒是自由身只要肯投降得彻底。我们反正是臣下,不像那些皇族一样被严防死守。我也不怕丢脸,给靺鞨皇帝写了几条他爱听的谏议,与靺鞨的世家部族有些酬唱来往,反正只管逢迎,他们也都是一般的血肉凡人,虽瞧不起我们汉臣,但又喜欢我们的诗词、茶饭、香道等,也喜欢听好听的马屁话。”

    他大概为了取得靺鞨人的信任,把自己的尊严放在极低的位置上,所以心头郁郁。

    高云桐默然的,看着沈素节酒盏里空了,便拎壶为他又满上了。

    沈素节“滋溜”又喝了一大口,仿佛苦闷也就因此被酒气给压下去了。

    他又笑道:“不过,想着今日屈辱,就当是勾践卧薪尝胆,以图发奋反攻,今日就是做个不要脸的降臣也就做吧!非仅是我,那晋王,我一向觉得他懦弱无能的,在磁州被劝,居然也鼓起勇气了。做这样的傀儡皇帝,哪有吴王那样悄摸摸在安全的江南享福舒服!但如今再想着隔江享福,咱们大梁就真的完了!”

    高云桐说:“忍死容易,忍辱难!琅玕,我要敬你一杯。”举杯自己先饮尽了。

    沈素节跟了一杯,说:“嘉树,你更不容易!弃文从武,如今身板都和以前不一样了!跟着一群丘八爷,想来日子也难过吧?”

    高云桐笑道:“是啊,从原本吟唱‘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江南文士,变作手拿铁板唱‘大江东去’的关西大汉了。”

    他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这段时日他跟着士兵们一起操练,为了融入这些“丘八”的生活,也为了锻炼自己战争时应急的能力,真的渐渐改变了,胳膊铁一样硬,原来还会酸痛,现在却铮铮有力。

    他又问:“这通过何娉娉传递消息的法子倒是挺妙。她内言难出,你外言难进,这样用诗词曲赋传话,靺鞨人也不能明白。”

    沈素节哈哈大笑:“可不是,在磁州时约定了,如要相见,就在名字里有‘南’字的秦楼楚馆;又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只能一遍又一遍让歌女唱《籊籊竹竿》,表示我来了。哎,把这里听曲儿的贩夫走卒们都听恶心了。”

    高云桐笑了笑。

    这座酒楼名为“南轩楼”,沈素节名与字中的“素节”和“琅玕”都是指竹子,而何娉娉点的“娉娉婷婷十三余”则是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不需相见,意思彼此就了然了,也不会落入人眼。

    高云桐捧着酒盏,好半日才问:“这主意是琅玕你想的,还是何娉娉想的?”

    沈素节摇摇头:“是晋王想的。”

    “晋王?”

    沈素节说:“我也觉得晋王突然变得如此智慧殊不可解,不过,也许他以前只是韬光养晦?怕官家忌惮他?实际确实有这样的机敏?”

    高云桐不置可否,垂头饮酒一口后方道:“晋王身边有哪些人?”

    沈素节说:“晋王也可怜,被推上了那个位置,却一个自己人都没有!靺鞨的冀王和察王也是看准了他这一点,知道他只能是个背负着‘背德’‘投降’‘篡位’之名的孤家寡人可怜虫,才逼着他继承大统。唯一给他的‘恩典’,无非是将他陷落在汴梁的妻女还给了他,让他阖家团圆了。”

    “妻……女……”高云桐缓缓地说,似在问话,又似乎不是问问题。

    沈素节说:“对呀,他的妻子王妃周蓼,你晓得的,前朝大儒周由惇的长女,出了名的端方王妃;他的女儿,嫁在汴京中书舍人王枢家的嫡长女凤杨。”

    高云桐有些失落,勉强笑了一下问:“还有其他女儿被救出来了么?”

    沈素节摇摇头:“不晓得了。”

    第 146 章

    高云桐虽然是亲自送凤栖进入磁州才离开北去, 但之后听说京都被攻破,磁州被迫投降,晋王成了新君, 这一系列的变化快得令人震惊。凤栖等于一直待在最危险的地方, 不知如今情况怎样。

    然而现在他鞭长莫及,只能把这些担忧压在肚子里,尽力平复情绪, 问道:“何娉娉现在是在冀王温凌身边么?”

    沈素节道:“是的, 温凌去晋王府上劝服他继位时,一眼看上了何小姐, 何小姐也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就随着温凌到了析津府。不过,这是个奇女子”

    他话还没说完,高云桐就点了点头:“我晓得!以前就见过。而且,我是阳羡人,离姑苏很近。何家当年罹惨祸,全族、后人,死于当时的除外, 余外无非是男子流配边地做辛劳至死的戍卒,女子没入教坊做歌舞下贱的娼.妓,男男女女、世世代代都是军籍和贱籍自然怨愤凤氏皇族。但姑苏何氏家传数百年的为人之道,还是讲求忠于国、爱其民, 所以即便身为下贱,骨子里还是忠义不屈的。”

    沈素节咋舌道:“我倒不晓得前代的事。是宪宗朝的那场‘革变之争’么?”

    “嗯。”高云桐说,“何家老爷子痛心于官库的贫瘠, 调查天下土地,最后上书‘革变十策’, 宪宗皇帝欲要推行下去,何老爷子就雷厉风行做事,也不怕得罪人;哪晓得宪宗皇帝英年早逝,接下来的崇明章太后家中兄弟曾因反对革变、隐匿土地被何老爷子下了狱,太后自然恨他激进,垂帘听政时处处打压。

    “最后何老爷子病危失势,朝廷非但没有丝毫抚慰老臣的意思,反而开始找机会、找借口清算何家。老爷子卧在病床上,眼睁睁看着子女孙辈另按罪名,锒铛入狱,‘莫须有’的罪名扣在头上,悲愤地把‘革变十策’的手稿撕得粉碎。一时病情加重,很快气绝身亡。而后子孙也未能从宽,反而全部连坐,个个从严处置,以儆诫后来敢于变法的人。”

    他长叹了一声:“即便不谈变法的对错,朝廷这样对待忠烈之家,朝堂和民间看了,岂不都心如散沙一般?文官只想着讨好君王,捞名捞钱;武官畏敌如虎,只管动脑筋在军队里吃空饷、扣抚恤,禁军厢军都无心操练、不愿献身,个个都糊过一日算一日,最后一场大败也不难理解了。”

    沈素节随着他叹息了一会儿,然后问:“高公子会打算回汴梁吗?”

    高云桐说:“这里的事情若谐,自然要图京都的事。”

    沈素节欲言又止了一会儿,听高云桐说“琅玕有话不妨说”时,才说:“我与晋王大梁新君商议过,我和何娉娉深入敌营,能递多少消息递多少消息。唯一担心的是润州家中的老父和新近生产的荆妻。我一人殒命都是小事,但不能牵累他们。如果你回南边,替我捎个话,只说我一切都好便了。”

    他平素乐呵呵一张笑面孔,此刻托付家人,眼圈却都红了,自己觉得不好意思,扭头擦泪。

    高云桐在他空杯里又斟上,说:“只要我还有机会南归,一定把话带到。”

    沈素节说:“先谢谢了。唉,我也豁出去了,投降已经投了,也不怕人讪笑我是个胆小鬼了,将来能为大梁发一分光就为大梁发一分光。若得蜡丸里有竹子图样,便确定是我的消息了。”

    高云桐征询地看着他。

    沈素节苦笑道:“靺鞨人在找一帮汉臣帮着他们做构建两院六部、修撰靺鞨史,估计接下来会开始遴选地方官员,一步步蚕食河北河东三十六州。我是第一个应选的,算是妥妥的汉奸了。”

    靺鞨本来是没有足够的人手来管理侵占的地方,所以只能先议和退兵,但军事上没有松懈,等一个类似于南梁的朝廷搭建起来了,还是要回头抢占土地的。

    高云桐沉沉点头:“虽说是在帮靺鞨做事,但这些事有助于汉臣取得靺鞨皇帝与亲贵的信任,也不妨做下去。舍得命的人诚然是英雄,像琅玕兄你这样舍得名而悄悄为国绸缪的,亦是真英雄。”

    沈素节举杯在高云桐杯边碰了一下:“谢谢你的懂得!大梁合兵大计,也还得靠你。希望宋纲能够尽快从延陵北上,助晋王一臂之力,与曹铮等还把持着军队的诸将领,齐心合力收复故土。”

    “收复以后,晋王怎么办?”

    沈素节愣了一下:“皇帝么……毕竟还是官家。晋王,只是危难时暂代的呀。”

    高云桐冷冷地笑了笑:“不知官家又吸取了几分经验,有几分愧悔?”

    沈素节眨巴着眼睛看向他,半天没有说话。

    何娉娉大哭过一场之后,收拾心思,安然地在温凌府上住下。温凌心情烦闷,也不像从前那样有争名夺利的心,平常只窝在府中喝点酒,听何娉娉弹奏弹奏曲子,打发时间罢了。

    这日他又约了喝酒的人,三五个,却都是说汉语的,酒至酣畅,外头花厅来人延请何娉娉:“何娘子,大王让你去献曲。”

    何娉娉慵懒起身,调了调琵琶弦她深知温凌的爱宠并不可靠,他喜爱她和喜爱其他姬妾一样,甚至和喜爱他的鹰犬一样,只是对上好玩物的欣赏,没有出自骨子里的真诚,所以理所应当地召她陪酒弹唱,一如她的身份。

    到了前头花厅,里面酒兴正酣。

    温凌面孔已经喝得微微发红,见她来了,对身边一个人笑道:“这是我的至宝,平常人等我可舍不得拿她出来待客,今日是刘先生亲临,自然要一起品鉴。”

    那人清瘦,但胡须很茂密,两腮长长地蓄着须;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利目,小而聚光,顿时就看过来,而后笑道:“确实是美人。”

    温凌道:“先生先填的那首《高阳台》,正是绝品,让小娘弹唱出来。”

    对何娉娉招招手:“来,你熟悉一下词曲。”

    何娉娉自小就训练这些,看那词,很快就理解,也很快就记住了。

    于是,她镇定地调弦,在宾客的酒酣之间,锵然弹拨了一曲《高阳台》,而唱腔也匹配其词,带着雄浑豪阔,把女子柔柔的声线硬是唱出了几分苍劲。

    那刘先生捋须笑道:“绝!不仅是这琵琶曲绝了,而且是对臣所填词的意思领会很深啊!”

    他再次看了看何娉娉,才扭头对温凌道:“果然是名姬!弹唱技艺只是一方面,南梁最欣赏的教坊女子要有才华,通晓文意,解吟解语,才是真真的才女名姬。”

    温凌笑道:“怎么倒是教坊女子要有才华,不是大家闺秀要有才华么?”

    刘先生笑道:“南梁那帮士大夫,只认‘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大家闺秀反而是会相夫教子、打理家事就行了,有才华的反而是这些风尘女子,可以酬唱,可以交谈,可以交心。”

    他用折扇拍拍掌心道:“若只为了皮肤滥淫,那就俗了!”

    温凌似乎也很欣赏南梁这些做派,笑道:“今日先生前来鉴赏,想必不俗。”

    对何娉娉道:“再来一遍。”

    何娉娉不多话,把这首《高阳台》又唱了一遍,这一遍与刚才有些不同,铿锵少了,暗愁却多了。

    “照野旌旗,朝天车马,平沙万里天低。宝带金章,尊前茸帽风欹。秦关汴水经行地,想登临、都付新诗。纵英游,叠鼓清笳,骏马名姬。

    酒酣应对燕山雪,正冰河月冻,晓陇云飞。投老残年,江南谁念方回。东风渐绿西湖柳,雁已还、人未南归。最关情,折尽梅花,难寄相思。” (1)

    直给她唱出了乡愁和相思来。

    那位刘先生,脸上的笑意化作满意,闭着眼睛听着,扇子轻轻敲击在手心里,节奏亦跟着锵然。

    听完,他睁开眼睛问:“小娘子姓什么?”

    何娉娉说:“奴姓何。”

    “姑苏的何家,与你有关联吗?”

    何娉娉反应很快,摇摇头说:“我不晓得什么姑苏何家,我落地就在汴梁教坊司,自小只学女乐,兼学卖酒。苦得要死,哪有心思想别的!”

    温凌征询地看着那刘先生。

    那刘先生叹口气道:“说得也不错,生入风尘中,是为风尘女。自古只歌风尘女子花柳娇媚,哪有几个人谈她们的苦楚!姑苏何家的事发生时,小娘子大约还没出生呢,怨不得不晓得。我实在也是当年的受害者,功名褫夺,发配边远做最苦的戍卒。”

    他撩开了长须,不避人似的:“看,这是当年刺面的金印,耻辱难言。我几回恨不得寻个死路,早入轮回,后来究竟舍不得死。也多谢汗王给了我一条生路,让我如今还能生入玉门关,越过燕山远远地看一看故地。”

    何娉娉看见,他用长须遮着的面颊上果然有一块表示发配充军的刺青。

    而他已经放下了胡须,微微昂首笑着:“大王,我那梦想,还恳请大王成全。这里诸人,都是坚信大王与太子,实乃一龙一猪,太子根本不堪与大王相比。只是汗王不明白枕头风的害处,犯了这样一个糊涂。可大王自己,如今可不能颓丧啊。”

    温凌挥了挥手,何娉娉退了出去。

    她听见温凌在叹气:“如今板上钉钉,我也回天无力了。”

    屋子里的声音低了下来,怎么听都听不清。

    何娉娉步履慢下,蹲身假装系袜带。

    好容易又听见温凌来了一句:“这机会听起来倒是不错,只是不知会不会弄巧成拙?”

    “有些风险,但也有收益。”里面慢条斯理的声音是刘先生的,“不挑起战事,大王从何获得机会呢?”

    何娉娉不由一愣:前一场战事才刚刚结束,这姓刘的又想挑起新的战事?这是个什么妖魔?!

    她愣神的时候,突然听见里面门响,慌忙一回头,却见那姓刘的已经出来了,嘴里还在说:“方便,去去就回。”

    而后,直剌剌就看见了她。

    何娉娉有些小小的慌乱,好在也有应急的机变,自顾自嘟嘟囔囔说:“这袜带怎么老掉啊……”

    那刘先生直直地看着她,然后慢慢走近,声音不高,问道:“何表元、何表礼、何表信,你认识吗?是你什么人?”

    何娉娉瞥他一眼,说:“没听说过。”

    刘先生停了停,又问:“你父母叫什么?”

    何娉娉说:“我姐姐也是教坊司的女乐,只破了相,一辈子没有脱籍从良。我父亲……不知是哪个嫖.客每一日要接几个,每一天接的都不同我姐姐都不知道是谁,我一个孽种,又哪里认识!”

    说着,内心压着的悲凉翻滚入喉,声音有些哽塞,但睁大眼睛没有哭,声音反倒高了,好像不觉得羞耻一般。

    那人长叹了一声,长须在夏风里微微拂动,尖锐的目光此刻若有慈悲。

    他过了片时又问:“你母亲,是叫何念悠,还是叫何念恩?”

    “我姐姐叫何琴琴,不叫念悠或念恩。”何娉娉飞快地起身,抱着琵琶飞快地给他福了福身,“您要方便,就在围墙西边,里头有丫鬟女使伺候更衣。”

    转身要走。

    刘先生在她身后幽幽道:“可怜,可怜。琴琴,必是花名烟花女子最爱叠字为名,清白之家不会起这样的名字。”

    “用不着你可怜我。”何娉娉扭头一字一字说。

    刘先生说:“我不是可怜你,我可怜何念悠和何念恩两姊妹。她们的父亲何表元是我的老师,他受他的父亲牵连入狱,他的妻女没入教坊。而我不肯诬陷老师,被当作同党发配远恶之地充军,苦楚自己都不可再想。”

    他最后说:“我恨南梁,恨凤姓的每一个君王!”

    何娉娉瞪大眼睛望着他。

    他胡子花白,应该柔软,但在风中飘着也仿佛铁丝一般。

    他摇摇手说:“我去圊厕了。”

    第 147 章

    沈素节在南轩楼喝了两盏茶, 便看到高云桐进门。他招招手,高云桐颔首,走了过去, 说:“唱曲的小娘子今日唱的是旧词!‘日日思君不见君, 共饮长江水’?”

    沈素节笑道:“你只说说你欠下了多少风流债!”

    高云桐皱眉道:“我欠什么风流债?”

    要说相思,也是有的。但现在一个在燕山南麓,一个在黄河南岸, 远隔两地, 只能忍耐相思,期待着再相逢的一天。

    沈素节笑道:“你猜今天的曲儿是谁点的?”

    “谁?”

    沈素节低声说:“是何家小娘子。遣人来连点了十天这首《卜算子》!”

    捅了他一下又笑问:“日日思君啊!不是唱给你听的, 难道是唱给我听的?她可从来没给我过好辞色。”

    高云桐正色道:“我与她见面还没有与琅玕你多吧?怎么就不能是点给你的?”

    “嗐, 谁不心知肚明啊。”沈素节道,“自打你在京里卖诗词换钱,就‘赢得青楼名’了。她是教坊头牌女乐,哪有不晓得你的名号、又不对你心驰神往的?”

    “不敢不敢,还把‘薄幸’二字给我去掉了。”高云桐说,“说正经的,何娘子传来什么要紧消息, 倒是真的。”

    沈素节说:“找间安静的阁子说话吧。”

    两个人一起起身上了楼,特意选了靠里头的一间,四下里也把门窗内外检查过了,沈素节才低声说:“被靺鞨皇帝尊为‘帝师’的, 名叫刘令植,原是从我国逃出去的一个囚犯、叛徒,也是饱读诗书的人, 心甘情愿投了敌。他不仅给靺鞨皇帝做参赞,而且也教授皇子们读书, 和二皇子温凌关系最好。

    “温凌没当上太子,不是郁闷嘛,就请了刘令植来喝酒,何娘子恰巧听见他们在讲:说要挑起战事,帮温凌重新得到当太子的机会。可惜只听到这么多。”

    高云桐沉吟了一会儿,问:“刘令植和温凌关系最好,那和幹不思呢?”

    “关系很坏。”沈素节说,“幹不思最厌烦学汉文、汉制,他的舅舅是勃极烈中一员,勃极烈的权柄大到甚至可以左右国策、惩治皇帝。而刘令植之所以为皇帝所喜,除了因为他把我国的山河堪舆、官兵分布、薄弱关卡的情况都告诉了靺鞨人以外,也因为他极力宣讲儒家尊卑制度,宣讲汉唐以来汉人治国的上下.体系、君主权柄你想想,当皇帝的是爱听这个,还是爱听勃极烈们毫不留情地驳斥自己、反对自己?”

    这里的关系,一梳理就很清楚。

    靺鞨皇帝把幹不思捧上太子的位置,甚至也只是抚慰有权力的勃极烈。朝中两王、两派相争,皇帝是得利的,所以大概率会默许这两个儿子以及他们的追随者们明争暗斗,只要自己能够掌控两方的平衡,就会得到最佳的制衡效果。

    “但是,晋王是顺服的,这会儿打仗,他们该以什么借口来打呢?”

    沈素节提示他说:“秋季到了,该进贡了。”

    “兵燹刚过,劫掠一空了,拿什么上贡?”

    沈素节说:“我先也这么想,后来在析津府刚设下的六部帮着誊抄文章时,听见有人说:南梁幅员辽阔,即使河南河北颗粒无收,也可以通过漕运从江南江北等富庶之地转运粮草、丝帛和银钱。南梁喊着没钱没粮,分明就是耍赖!”

    高云桐想了想道:“糟了,这是又要逼南梁内讧啊!”

    沈素节叹了一口气:“是啊,江南富庶之地的吴王,本来就隔岸观火,在最危难的时候也不肯出兵出钱襄助官家;现在到他头上搜刮钱粮,他自然不愿意;不仅不愿意,晋王是庶九子,被敌人推举为皇帝,身为庶三子的吴王想必更是气得切齿,一直没有肯承认弟弟的皇位。只怕有大文章好做了!”

    “咱们也不能慢慢等待时机了,时机得自己开创。”高云桐撮牙花子说,“知不知道上次那曲《凤仪亭》,何娘子听懂了没有?愿意了没有?”

    “你呀,真是个无情!”沈素节批评他,“她肯定听懂了,也肯定很难过。心心念念都是你,你却让人去使美人计!”

    “我……”高云桐瞠目道,“她怎么心心念念都是我了?”

    不错,与何娉娉近距离接触过两次,并州那次,心会神交。

    他要非说对何娉娉的意思一点看不出来,那也真是装傻。但说他有心,也真谈不上。

    沈素节见他微微蹙眉不说话,笑道:“你那么聪明的人,又不是真木头。小娘子家的心思你还不懂?喜欢上了你,为你赴汤蹈火她也心甘情愿。你不如哄哄她,她就能主动推进这件事了。”

    高云桐闷闷地说:“若为了让她赴汤蹈火而欺骗她,我做不出来。”

    “咦,怎么又这么迂腐了?”沈素节说,“欲成大事,这点子欺瞒简直不算什么。”

    高云桐说:“不错,都说无毒不丈夫。可是我还是做不到。我希望何娉娉和我们一起拯救大梁,但不应该是骗着她去做出牺牲牺牲,必须心甘情愿。”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豆蔻梢头真国色,但念一心谁?

    其恨已绵绵,无力复相思。只愿君心似我心,遥望一江水。”

    他拿起笔在粉垩的墙上提了一首词,掷笔道:“国仇家恨当前,无心谈情。她应该能懂我的意思,让这里的歌姬把曲子唱开来,她总会听到。”

    沈素节在他身后长叹一声。

    高云桐拱手道别,出了酒楼,牵着马却在一处僻静地方倚着墙。

    嘴里坚决不谈“情”,可是心里深埋着。

    刘令植挑唆南梁内讧,凤霈和凤震两兄弟又要来一次阋墙内斗。

    高云桐在江南时,吴王凤震已经就藩。就藩头三年,与地方上客客气气,人人称道这是个“贤王”;第二个三年,吴王锋芒渐露,对付那些违拗他的人毫不手软,纵使先帝对他的上书弹劾多有驳斥,吴王也总有手段让自己得偿所愿;他在江南藩地立定脚跟之后,先帝去世,官家凤霄登基,江南虽服从统领,年年表贺、乖乖称臣,但是又特立独行,并非事事都受官家钳制。

    官家自然晓得这个哥哥的德行,既抚慰,又打压;既不能有挤兑兄长的嫌疑,又不能让凤震太过嚣张。总算这些年深谙平衡之道,江南二十八郡太平无事。

    如果老谋深算的吴王凤震,与软弱无能的新君凤霈争斗起来,吴王占据地利人和,很有优势。

    高云桐一是担心内讧会使得南梁愈发虚弱,二是担心百姓会在这样的内斗中继续受苦,三则是隐隐害怕凤霈败落,则覆巢之下无完卵。

    凤栖像他心中遥远的美梦,时时念及,恍惚间觉得美好得不真实一样,但一旦离开梦幻似的恍惚,而来到残酷的现实里,她就成了拴在他心尖的一丝线,紧紧地把他的心吊着,既酸且痛,既痛且快,既快且忧……

    按自己的计划行事完,他要带着他的人马回到汴梁,保卫他的家国,保卫他的月光。

    高云桐的唱和之作,很快通过歌娘的曲儿传到了何娉娉的耳朵里。

    她在无人的时候,躲在床上“午睡”,咬着被子不让自己哽咽出声。

    她自小儿就学习各色技艺,也很早就通晓讨好男人之道,十三岁刚刚长成就被“破瓜”,给教坊司赚了好一笔“梳拢”的银帛。

    按说一次秋波暗送,对方没有接招,再正常没有,她素来冰山似的以冷漠换得男人们的痴狂,却是第一次感觉到入骨的羞耻。

    她心里绝望地想:我是勾栏贱籍,迎来送往、人尽可夫,他必然是瞧不起我!

    又想:他现在带着刺配的青印,和我差不多低贱,他又有什么资格瞧不起我呢?

    想得咬牙切齿,狠一阵、怨一阵、茫然惆怅一阵,眼泪流得枕头都湿了。

    不知哭到何时,天昏地暗间,突然听见外面的丫鬟在敲她的窗,小心翼翼问:“何娘子在里面吧?大王回来了,在寻您呢。”

    何娉娉慵慵地翻身起来,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光线昏昏然,也照不清楚,隐隐见颊上晶莹,就胡乱抹了两把,也懒得重调胭脂水粉,只把头发重新挽了挽,堕下一半就插支玉梳。然后披上一件水红色的褙子,趿拉着家常的鞋就到后面伺候去了。

    温凌正在吃晚餐,忙了一天,胃口很好的模样。见她姗姗来迟,还一副慵妆,诧异了一忽,也没说什么,用牙筷敲敲玉碗的边沿:“今日弹一首什么曲子?”

    何娉娉慵慵说:“《卜算子》吧。”

    温凌兴致勃勃也不挑,点点头说声“好”,边慢慢吃着碗里精致的炙肉,边欣赏她调弦弹奏。

    听了一曲,他说:“虽然《卜算子》曲调柔美,但你这也毫无劲道了。”

    何娉娉冷笑道:“没吃东西,哪里来的劲道!”

    温凌居然没生气,瞟了她一眼说:“你们的饭食不是应该先就开了吗?怎么没吃?”

    看她脸色不好,这会儿眉都蹙了,又问:“怎么了,是不是今日身子不舒服?”

    何娉娉突然就带着哭腔说:“奴岂敢劳大王垂问?”

    温凌脸色沉下来,好一会儿,他把牙筷用力往碗上一搁。不知道是因为热,还是想打人,把那绫罗的袖子往上捋了捋。

    周遭的丫鬟们顿时大气都不敢出了,缩着身子恨不得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又担心地悄悄看何娉娉,觉得她也未免太恃宠而骄了!温凌是大王,她只是歌伎,怎么搞不清自己的身份,居然敢和他挺着脖子顶嘴!

    但温凌忍了忍,只说:“我吃饱了,这里几道菜没怎么动,你拣喜欢吃的吃吧。”

    见何娉娉还在那里垂泪,想想必须得警告她,于是带了三分厉色说:“尽够好了!你也当晓得你的身份!不要得寸进尺的!”

    最后道:“吃完,洗脸漱口,把妆画上,到我寝卧来伺候。”

    第 148 章

    温凌躺在小榻上, 双手枕头,听着外头秋虫的鸣叫,想着刘令植指点他的几条计策, 有些忐忑, 也有些期待。

    稍倾,听见何娉娉轻轻的脚步声,他的忐忑和期待也一并移到了她的身上, 悄悄打起窗帘的一角, 见她腰肢娉婷,看不清脸也觉得很美, 不由就嘴角一弯, 静静期待着。

    但她好一会儿才走进来,又迁延在门口不进来。

    温凌故意板起脸说:“咦,还要我盛邀你进来么?”

    何娉娉慢慢走进来,先去看他的香炉,揭开盖子重新调整了炭火,加了香丸;又百无聊赖一般把槅扇窗户打开得大了点,把防蚊虫的茜纱整理得平平展展。

    说实话, 看她这样舒缓的一举一动也很赏心悦目,但温凌此刻腹中勃勃的都是对她那柔软腰肢的渴望,不由说:“你在那里磨蹭什么呢?既没有带琵琶来,想必是打算榻上伺候的, 那还不赶紧地过来?”

    何娉娉顿在窗户边,明月照着她的半边脸,脸颊洁白如月光, 目光也清冷如月光。

    若不想着她身为下贱,这一瞬间, 她甚至让人有月中仙子落入凡尘的错觉。

    温凌说:“怎么了?今日怪怪的。”

    何娉娉这才慢慢走过去,才靠近,就被他伸长胳膊拽进怀里抱着,在她颈窝里深吸了一口气,赞道:“好香!”

    接着看她侧脸的线条,以及眼睫毛上垂挂的泪滴,不由轻轻摇摇她,问道:“怎么了?今日为什么事情不高兴?”

    何娉娉说:“奴有什么资格高兴不高兴?”

    “你不高兴,我看出来了。是因为我凶了你?”他小心翼翼问。

    何娉娉当然见多了嫖.客们讨好她的模样,但温凌也这样倒出乎她的意料。她心里涌过一阵异样,好一会儿才扭头直视着温凌的双眸,在他凌厉的目光里寻找温柔。

    “你是肯敬重我么?”她反问道,“我这样的身份?”

    温凌默然了片刻才说:“如果我敬重你,你会有真心么?”

    “我不真心么?”

    温凌笑了笑。

    俗话说:戏子无义,婊.子无情。她的温柔、她的冷清、她的吊人胃口、她的欲迎还拒,她的一切都可能是训练有素,扮演出来的,

    她这么回答,也在他意料之中,他也没指望得到她的真话。

    只是有时候,自己骗骗自己也好。

    他仿佛是在把过往做错的演练一遍,柔声说:“对敌人的时候,我是残酷无情的,但对你不会。”

    他轻柔地抚摸她的面颊,双眸满是深情,自己十分投入,仿佛对面是凤栖。戏剧般的,他却让自己要信。

    他温柔地吻过去,用最轻缓的动作抚过她的肩、背、腰,然后探手在她褙子里,解她的裙带。

    “大王不嫌我卑贱?”

    温凌内心的假设被她打断了,温柔的手顿了顿,又控住了自己的情绪,说:“我何时嫌过你?”

    “天下人都嫌我卑贱。”何娉娉眼眶里涌上泪花,低吟道,“‘其恨已绵绵,无力复相思’……”

    温凌问:“这是谁写的?讲什么?”

    何娉娉说:“这几日教坊里流传的《卜算子》,自然是我这样的教坊贱籍同样的‘恨’,恨这天地的不公。”

    温凌劝慰她:“不用恨,从今往后,你的好日子就来了。”

    他吻她的鼻尖,再到嘴唇,这是她最像凤栖的地方,让他有“爱而得”的错觉和满足感。

    她颤颤的舌尖主动应和他,温凌诧异,而后惊喜,双臂愈发用力抱紧了她,回应她的吻,只觉得她芳香甘甜,一点点清流在往他枯槁干涸的心中流淌。

    两个各怀鬼胎,又各怀缺爱的人,一瞬间补偿了,圆满了。

    等温凌倦极而眠后,何娉娉起身擦洗自己。

    她抚过肩头的吻痕,那一点点娇嫩的粉红色映在她洁白的肌肤上,慵妆的发髻垂在耳边,玉梳轻轻摩挲着她滚热的耳垂,镜子里的她双眸含情,面颊红润,是一副被爱滋润过的模样教坊司里那么多年,她从未见过自己这般模样。

    惊诧之余又回头,温凌光着膀子,趴在榻边睡得真香。散开的乌缁般的长发,日常梳辫后卷成柔波;白皙皮肤下是块垒状的肌肉,把她抱起来时极其有力,她可以毫无担忧地倚着他所有的姿态;他睡起来像个孩子,怀里抱着她的小衫,手里捏着她的肚兜,都是艳丽的红色怪不得男人喜欢女子着红衣红裙,被他的胳膊、手衬着,果然是诱人。

    她母性大发,走近他,轻轻拨开他汗湿的额发。

    他眼睛似睁不睁,嘴里嘟嘟囔囔。

    “大王在说什么?”她俯身去听。

    他眼睛睁了一下,笑得像个孩子似的,突然把她拉到怀里,抚弄了两下,迷迷糊糊嘟哝:“怎么还不睡”

    何娉娉倒在他怀里,心里一时是他,一时是高云桐,一时又是那个被称作“刘先生”的老头子。

    突然迷茫起来,刘先生的恨不就是她的恨?

    而她想要的爱,高云桐又不能给她。

    不错,她答应过凤霈,答应过凤栖。她用自己的身子,乃至准备着用一条命,换皇帝凤霈同意日后给她的家族洗刷耻辱。

    可是,非得靠凤家的人吗?眼前这在她股掌之间沉溺的男人,难道不是她最好的帮手?

    靺鞨催促秋季进贡的国书到了汴京,凤霈面如死灰。

    他唯只能回后宫里抱怨:“前头才抢了一轮,搜括使搜刮殆尽,百姓连吃上饭都难,还催着上贡!哪有钱粮上贡给他!这不是竭泽而渔又是什么?!”

    周蓼停下手中的针线,问:“靺鞨的来使是怎么说的?”

    “张狂得很!”凤霈说,“我说‘容缓几个月,大梁的河东河北几乎颗粒无收,百姓一文钱都拿不出来了。’他傲慢地回我:‘陛下何必这么夸张!南梁素来奉行藏富于民,民间百姓未必像你说得那么穷,只要肯下功夫搜括,没有搜括不到的钱粮。’

    “我几乎要和他发火了,好说歹说,乃至请他自己到宫中、到汴梁各处去看看,看看朝廷和百姓都穷成什么样了。他这才说:‘其实我也知道,汴京,乃至河东河北,肯定没眼看。但是南梁地域辽阔,河东河北没钱没粮,可你们不还有两湖、不还有江南、不还有秦晋广阔的土地?难道那些地方也没钱没粮了?’

    “我只能说,那些地方虽然不至于没钱没粮,但是秦晋、两湖和江南都没有承认我这个所谓的‘官家’,我现在去向他们要钱要粮,哪个肯给?真真是为难煞我了。那来使似笑不笑的:‘不会吧!官家是我们大汗册立的皇帝,也是汴京臣民推举的君王,哪个居然敢不承认?现在两国既然是君臣之邦、父子之国,我们大汗作为父邦,自然要为儿子撑腰!’”

    凤霈捶了捶自己的脑袋:“惊的我汗都要出来了!他这意思是还要打?而且打着为我撑腰的旗号,去打我们的秦晋、江南?”

    “你怎么回复的?”周蓼眼睛也瞪圆了。

    凤霈说:“只能低声下气地说:撑腰也不必了,但时间上还是要缓一缓。汴京往江南去漕船,一来一回也得两个月,哪那么容易。那来使这才不逼迫我了,只假作殷切地说,若是各地节度使和刺史敢不听话,他来替我教训。我只能敬谢不敏了!”

    当儿皇帝,说话也硬气不起来。

    周蓼深知丈夫的苦处,然而看他又气又无奈的模样,最后居然说:“我觉得,我还是不要在这里受气兼受罪了吧。我把皇位让给吴王三哥,他在江南可以调度军队用的钱粮,说不定比我更适合当这个皇帝!”

    周蓼立刻说:“哼,你禅位给他?他从来不肯承认你登基合礼法,还要你的禅位?再说,自古被迫禅位的皇帝,有几个有好下场的?到时候我们一家子陪你囚禁掖庭都是轻的,指不定一壶毒酒全部报了暴毙。”

    凤霈只有敲自己的头:“那怎么办?怎么办?”

    周蓼虽然硬气,但是自小被父亲教导“女子无才便是德”,于国政军政是丝毫不通,也觉得不该自己插手。看丈夫可怜,只能说:“我叫亭娘过来陪你聊聊吧,我也没本事帮你。”

    然而这次凤栖过来并没有能够解决凤霈的忧愁,反而雪上加霜了。

    她依然穿着紫色圆领衫,打扮得像一个宫中女官,手里捧着几份文书,急急说:“爹爹,不好了!”

    凤霈一听这三个字就头疼,捂着头说:“坏消息你就别说了吧。”

    周蓼嗔怪道:“怎么坏消息就不能听了?不听,您这位官家怎么来解决问题?亭娘,念!”

    凤霈捂着头,皱着眉,一脸小孩子被逼着吃苦药的模样,听凤栖念几份奏报。

    凤栖虽然也同情爹爹,但他身在其位,担负着卧薪尝胆、中兴国家的重任,也只能大家一道赶鸭子上架。

    她念道:“宋纲在延陵老家撰写了《平戎杀胡策》,广印江南各州,然后投奔了吴王,游说吴王自立为王,还……还……”

    凤栖不说,凤霈也知道不是好事。

    宋纲一直瞧不起他,也瞧不起凤杞。凤霈被迫登基之后,第一时间就悄悄让人送亲笔信给宋纲,小心地阐述了自己打算对靺鞨虚与委蛇,以图收复山河的想法,也诚挚地邀请已经休致的宋纲能够出山协助自己。

    但宋纲迟迟没有回信,自然也没有见他出山。

    凤霈脸色虽然难看,还是伸手对女儿说:“还有什么,给我瞧瞧。”

    凤栖叹口气,说:“爹爹莫生气。”

    把那奏折和里面的夹片一起递了过去。

    凤霈果然气得手抖。

    夹片是一张由宋纲拟写的、散布于整个江南地区的檄文,开篇就讲:

    “自古帝王临御天下,皆中国以制夷狄,夷狄以奉中国,未闻以夷狄为君父而自居傀儡以制天下也。而今山河破碎,中土久污膻腥,生民扰扰,庶孽之幼子而得胡人之册立,竟可沐猴而冠以称制天下,岂非冠履倒置!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1)

    读了这个开头,凤霈就已经面如死灰,泪如雨下:“宋纲于我有何深仇大恨?我何尝想当这个皇帝?他这样写我,是打算我千秋万世都背负骂名么?!他怎么一点看不懂我的苦心?!”

    凤栖和周蓼都不说话,心里也隐隐想到:宋纲那个老顽固,想必是听闻了凤霈被靺鞨人强逼着登基为帝了,气得连凤霈的书信都不肯看,只怕那亲笔写就、言辞恳恳的信笺,还没拆封就落入宋纲家的字纸篓了。

    可惜这样的冤屈竟然无法解释!

    檄文最后,以枢密使宋纲的名义,大谈:

    “虽国祚倾移,四海以内,风云变幻,生民何甘于为奴?盖我中国之民,天必命我中国之人以安之,夷狄何得而治哉!今以天下失望,然则宇内之推心,吴王与臣皆自誓驱除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将奉吴王为帝,率群雄奋力廓清,志在逐胡虏,除暴.乱,使民皆得其所,雪中国之耻。”

    凤霈把那份檄文丢在地上:“他吴王想当皇帝就当好了!我让位给他,请他把谩骂我的语句悉数收回。看我是不是甘心投降、甘愿做这个儿皇帝的!”

    周蓼还待劝:“大王……”

    凤霈已经心灰意懒:“别劝了!我如今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既拿不出靺鞨要的钱粮贡品,也受不得凤震和宋纲撒过来的这口鸟气。”

    第 149 章

    周蓼劝道:“大王不用为这点挫难而灰心。宋纲虽然戆直, 但并不是是非不分的人。妾以为他在延陵休致,离汴京这么远,消息自然不确, 又先入为主觉得大王是靺鞨冀王的丈人爹, 自然是和靺鞨一伙儿的。”

    她笑道:“其实这样的误会说开了就好了。讲真的,大王是先帝血胤,吴王也是先帝血胤, 但论嫡庶, 毕竟大王是被废的官家的亲弟弟,而吴王特为先帝不喜, 天下皆知。宋纲也不过因为先帝的血脉不存几支, 否则也不会捏着鼻子选吴王那个人做主公。”

    “谁去解释这样的误会?!”只差要跳脚。

    周蓼平静地说:“先父虽然过世了,但我几个兄弟还在。有休致后做富家翁享福的,有在书院里讲学的,有在地方上做官的……其他不论,我那在秣陵明德书院讲学的二哥,以往和宋纲颇有酬唱往来,他如果愿意为你做个解释, 宋纲应该会信。你呀,也不必急躁。成大事者,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你呢?”

    凤霈被妻子批评了,虽然很不服气, 但也觉得她说得没错。

    终于平息了火气,说:“好罢,你修书给你二哥, 看他能不能帮上忙。我让八百里加急的驿马送你的家书。”

    凤栖听完母亲的处置,闪闪眼儿看着父亲, 期期艾艾问:“爹爹,八百里加急的驿马,可不可以也借我用一用啊?”

    凤霈问:“你要驿马干什么?”

    凤栖说:“我与人约好的,有消息用蜡丸送至磁州当时一切未定,只能送磁州,后来有了变数,送信的使者却不晓得,估计还是往磁州送。”

    周蓼问:“谁给你递消息?”

    凤栖垂着头“嗯”了半天,最后说:“反正是信得过的人。”

    周蓼皱眉看了她一会儿,说:“我先陪你爹爹写信,写完了,再来听听你的实话。合适了,叫你爹爹给你派驿马;不合适,你也别多话了。”

    凤栖悄然撇撇嘴,心想:你要觉得不合适,我就悄悄求爹爹。爹爹虽然怕你,但也经不起我的小性儿,只要瞒着你,也没有我干不成的事。

    周蓼果然陪丈夫写完给她哥哥的信,就到了凤栖所住的地方害怕宫中有人嘴不紧,凤栖没有丝毫公主的待遇,住的是女官的偏阁,穿的是女官的冠袍,除非是一家三口单独在皇帝处政的屋宇里,其他时候滴水不漏。

    如今一场伤筋动骨的大战刚刚过去几个月,战后一片荒墟还没有处理好,凤霈命令将供奉皇帝的餐点、碗盏、冠服等都降到了普通部院大臣的等次,既表示自己仍是“权知”这个皇帝位置,也是做一个卧薪尝胆的模范。

    而凤霈唯一给予女儿的偏宠,就是在有限的御膳里,挑出女儿爱吃的菜肴“赐下”。

    周蓼看看窄小的阁子里,一应陈设都很简单,最值钱的不过一个甜白瓷的花瓶,里面插着清供的桂花枝,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被褥要换厚一些的,当心着凉。”做母亲的伸手捻了捻绢面的丝绵被褥,又拨弄了一下素纱帐子里放香料的玲珑银球,对庶女也有三分怜惜,“如今你朴素得尚不如做晋王郡主的时候,但也不要太委屈了自己。”

    “是。”凤栖肃然地垂首,等待着她的下一个问题。

    周蓼果然问:“你在等送到磁州的消息,又是那个高云桐递送的么?”

    凤栖小心地回答:“是的。”

    周蓼说:“我可以让你爹爹同意你使用驿马取他的消息,但是蜡丸到手,先给我过目。”

    凤栖抗声道:“为什么呀?”

    周蓼说:“亭娘,你想想女孩儿家的名声!”

    凤栖心想:要细究,我早就没有名声了……

    倔着脸揉着衣角,把那紫色的素绢袍子揉皱了好大一块。

    周蓼又说:“我自小怎么教导你的?你母亲虽然身份不高,但你是王府的郡主,可不能为她的名声拖累。我这是为你着想,你不要总觉得我是对你有偏见。”

    她就是这样端方的人,看不惯何瑟瑟,也看不惯凤栖虽则并没有恶意。

    凤栖道:“他在北方,无非是用蜡丸传递最紧要的消息。之前收过一个蜡丸,告诉我郭承恩投降靺鞨,而他拉着郭承恩一支队伍单干的事,我也告知爹爹了。后来到了汴京,消息就慢了,我也是怕误了事,才想用朝廷的驿递。”

    “既如此,你怕我看吗?”周蓼盯着她,“就说定了,我先过目,你和你爹爹再看;或者,咱们当着面一起看。放心,若是只谈国事,我绝不插口。”

    凤栖要不答应,反而显得心虚,只能撇撇嘴同意了。

    周蓼离开后不久,叫几个宫人送来一套兔毫瓷茶具和一副香具,器具不算最精,但团茶饼子和香饼子凤栖一看就知道是顶尖的。

    送东西的宫人一句“圣人(皇后)”的其他话都没传来。

    凤栖明白周蓼这种默然的关心,对这位个性直硬、内里温柔的嫡母也是感慨万千。

    她掇好雪白的炉灰,在云母片上燃了一个甜梦香饼,素纱帐子在秋风中微微飘动,桂花的香气和香料的气味融合得悠然香甜。

    她在床头枕屏后的妆匣小抽斗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小纸条它原来裹在蜡丸里,是在薄绢上写下的蝇头小楷,再浸油防水,看起来蜡黄的。

    字很有刚骨,写得也很精简,但一大堆要事之后还是加了冗余的一句 “方寸是星河”。

    这句诗的前半句是:

    “别情无处说”。

    凤栖在此之前那么多的时光里,甚至于在和他缱绻的那几个日夜里,都没有勃发出可称“深厚”的感情。

    她对待感情无论是温凌求而不得的急切狂热,还是高云桐弥散于日常琐碎中的温柔细致都比较冷淡。榻上缠绵时,也只觉得自己的一个个目标在实现,一切人和事都可以在自己的把控之中,不会偏离,冷静到无趣。甚至还会在脑海里始终回响着何娘子的话“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逼着自己从感情里抽离。

    但当她得到高云桐送至磁州的第一个蜡丸,拆开看完他在北边完成的一件件事、打探到的一个个消息,而后突然被这句“方寸是星河”撞入眼帘。

    那些个荒郊野外中,搭建帐篷胡乱对付一觉的暗夜,连同他在火堆边闪着橙色星星的深黑色眸子,连同他笑起来嘴角边会产生深深影子的笑涡……都突然涌上心头。

    她的心突然为这一句诗而撩拨得怦然。

    磁州和汴京相距不远,八百里加急都属于浪费。

    驿马来回,两天后就把凤栖想要的蜡丸送到了汴京的皇宫。

    凤栖看着母亲周蓼拿着蜡丸,征询地看着她。

    她捧着腮坐在父亲的案桌前,无奈又故作坦荡地说:“母亲请看吧。”

    心里有点忐忑,希望他不要写出露骨的相思意来,但潜意识里又想看到。

    周蓼敲开蜡丸,一点点剥离上面的蜡屑,展开一小块薄绢,摊开大概一张笺纸的大小,鞣制成蜡黄色,上面书写得密密麻麻,怕落入敌手,许多辞藻还用暗语。

    她看到最后,眉梢微微一挑,似蹙不蹙,看了看凤栖,说:“亭娘你看吧,重要的消息和你爹爹说。”

    凤栖舒了一口气,从周蓼手中接过薄绢,仔细看过:前面是高云桐叙述在析津府的献俘礼,最后陡然加了一句“又岂在朝朝暮暮”。

    她的脸腾地热了起来。

    周蓼冷静地提醒她:“亭娘,里面有些话讲得很隐晦,说实话,我没有看懂。你应该是知道意思的,若有重要的消息,赶紧告诉你爹爹。”

    凤栖说:“我先喝一口水。”

    借着喝水的掩饰,她慢慢平静了,假装用帕子擦嘴时,摸了摸依然热热的脸颊。心里有些责怪自己沉不住气。

    她抬眼看了看凤霈,爹爹既是一副愁容,又不得不关注北边的情况,正认真地凝望过来。

    凤栖只能收摄心神,说:“蜡丸送到不容易,讲的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靺鞨的皇帝到了析津府,北卢皇帝、还有九伯伯,都在析津府的幽州皇宫门前举行了献俘仪式靺鞨人叫它‘牵羊礼’。”

    北卢篡夺的皇子也在温凌面前行过牵羊礼。亲自观望过的凤栖能实实在在感觉到牵羊礼的奇耻大辱,所以见父母的茫然,便细细解释了一番。

    果然,凤霈说:“这样的奇耻大辱,如何受得了!”

    周蓼更是紧皱眉头:“受辱的男子也就罢了,女子也一并脱掉上衣,光着膀子披裹羊皮,还绕着篝火歌舞,供无数人观瞻受这样的辱,还能活得下去么?”

    凤栖说:“是啊,陈皇后和九伯伯后宫的几位妃子,牵羊礼后就自尽了……”

    听的两个人不由又倒抽一口凉气。

    周蓼半晌说:“死了也好,干净。”

    凤栖嘴唇动了动,想驳斥也没说得出来,默然了片刻才又说:“其他的后宫嫔妃、宗族的媳妇和女儿们,先供靺鞨皇帝采选,再颁赐有功贵族,剩下的纳入‘洗衣院’,就是……就是……”

    洗衣院就是营伎所在的地方,起一个掩人耳目的名字。

    周蓼脸色铁青,半晌说了一句“作孽!”

    又半晌加了一句:“还是死了干净。”

    “但九伯伯和大臣们都没死……”凤栖低声嘀咕着。

    凤霈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还有什么消息,你说。”

    凤栖说:“靺鞨四皇子幹不思被册立为太子,他母亲所在的乌林答部落也受到恩赏;而二皇子温凌和他的汉人师傅刘令植大约很不满意。若能分化靺鞨两派,挑起内斗,并州可以趁乱出击,先夺回忻州,再攻占应州和云州。”

    “这,可能吗?”

    凤栖说:“他说他已经得到了郭承恩的一支队伍,现在混入析津府。郭承恩与乌林答氏关系紧密,已经引起朝中其他几位勃极烈的反感,而靺鞨皇帝也并不愿意乌林答一家独大。‘山雨欲来风满楼’,看这动向,很快就要拿郭承恩开刀,郭承恩的散部,就可以收归所用。”

    “‘他’是谁?”周蓼问,“是那个高云桐么?”

    凤栖觉得脸又热起来却不晓得为什么只要期期艾艾说:“是……是啊。”

    “他不是个被褫夺功名的太学生么?能带兵么?”

    凤栖抬眼道:“投笔从戎,他又不是头一个……”

    周蓼眨了眨眼睛,好久才说:“带兵不是容易的事,刀头上舐血的。还要能服众,能发得起军饷,懂得里头的行道……”

    凤栖心里又不服气起来,只敢垂下眼皮腹诽。

    凤霈问:“还有什么消息?”

    凤栖说:“没有了。并州那里,我们要及时和曹铮通气。江南也不能桎梏汴京,咱们这里也得尽快和宋纲协调好。”

    还有一句“又岂在朝朝暮暮”。

    凤栖知道周蓼已经看过了。周家女子,虽然崇奉“女子无才便是德”,但这样出名的诗词还是通晓的。

    凤栖有些责怪高云桐,写得那么显山露水干什么,如今她可尴尬了!

    但周蓼倒很知趣的一个字没提,只说:“写得隐晦,给亭娘这么一解说,我也明白了。”

    第 150 章

    高云桐在南轩楼等了几天, 没有等到唱曲的小娘有新点的曲目,悄然问过,也说王府里的“琵琶娘子”没有过来点新曲子, 甚至人都没派来过。

    高云桐在私密的阁子里对沈素节皱着眉:“琅玕, 不太妙。”

    沈素节自然也很紧张:“是不是何娉娉不肯了?她在温凌府上享福,不愿意为国牺牲了?!”

    他有些恼恨,不由责怪高云桐:“唉, 所以说嘛, 宋襄公之仁要不得!你不肯听我的,不肯拿情分哄着她些。好了吧, 如今这种敌强我弱的情形, 多少当官的都甘心为靺鞨驱使,何况是一个下贱的娘们!”

    高云桐垂头听凭批评,让沈素节发泄了一阵火气后才说:“我那情分哄着她就有用?她不愿意牺牲,我们能到温凌府上绑着她牺牲么?算了,另外想辙儿吧。”

    “有什么辙儿!”

    高云桐说:“幹不思和温凌的矛盾,迟早要显露出来的,现在没有凤仪亭的‘貂蝉’, 只能等他们自己相互疑心。”

    他们的手,毕竟伸不到皇室里。慢慢等待,风险就大了,还不一定成功。

    郁闷也是郁闷的, 高云桐跟沈素节喝完一坛子闷酒,才又说了几句。

    “你刚刚说,多少当官的都甘心为靺鞨驱使?是哪些人?真心为靺鞨驱使么?”

    沈素节说:“人不少, 为首的就是那位章谊章相公,和他的儿子一起, 掉了几天‘忠旧君爱故国’的鳄鱼泪,现在攀上了帝师刘令植,拍卵捧腚的丑模样你是没见到!见者欲呕!”

    高云桐冷笑道:“不然我当年为何以太学生的身份以卵击石来弹劾他!他在汴京时,无非就是仗着会写青词,博得了官家的青睐。有一回为了凑趣,堂堂宰相亲自脱靴上树给官家捉猫,官家都看不下去了,喝令他有点大臣的体统,赶紧下来。他笑眯眯道:‘官家的猫下来,臣才下来。’用的是勾栏里花旦的戏腔。皇帝前乖顺,人后却无比狠毒,挤掉了朝中、地方好几位正直的臣子,只为任用自己的私人。”

    沈素节说:“现在也差不多。见了刘令植叫‘相公’,见到故主,呵呵,已经皮笑肉不笑地叫‘昏德侯’了。”

    “官家有自由身?”

    “哪能呢!”

    “那章谊居然能见到官家了?”

    沈素节说:“所以是彻头彻尾降了嘛,我这种,靺鞨还防着呢。”

    两人摇摇小酒坛,坛子已经空了。

    牢骚虽多,发也发不完,最后还是要互相说声“保重”。

    亦怕一起出去招眼,沈素节先行离开,接着才是高云桐。

    高云桐不知道何娉娉遭遇了什么事,到楼下广厅里,打算与那日日在此唱曲儿的歌伎问上几句。

    不料却大意了,他刚喊了一声“小红小姐”,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哦哟哟,原来叫小红,还只有你相好的知道你的名字么?”

    那人边说边回头,笑容亦是瞬间凝结在嘴角。

    高云桐惊了一瞬,然后笑着拱拱手:“好久不见了,该小弟请您两杯酒。”

    那人冷笑道:“不敢不敢,翻覆小人莫过于君。我可不敢领教。”

    高云桐笑道:“若论翻覆,无非也是学来的,天下无人出节度使之右!”

    那人色变,冷笑一声:“耍嘴皮子我是耍不过你,不过……”斜眸四下环顾,想必还有不少他的人就在附近。

    高云桐笑道:“乔都管,我没有带人来,不过我也不怕。”

    挑挑眉毛,毫不在意的样子,瞥着上首那歌伎道:“小红,近几日有没有新曲儿?”

    小红是私倡,平日靠客人打赏过活,眼力见儿极好,顿时笑道:“哎呀,高都管没有新曲儿,奴奴哪里有新曲儿?是不是高都管要打赏奴奴一阕新词了?”

    高云桐看看乔都管:“没事,我跑不了,也不用跑这是靺鞨的地界。倒是久别重逢,他乡故知,难道见面就剑拔弩张的?我新作了一阕《千秋节》,是小红最擅长的调子,你不来听一听?”

    小红立时对乔都管说:“官人这可一定要听一听。”眼风一斜,顿生妩媚。

    乔都管这个人什么都好,唯有“色”字一关过不去。

    再想想高云桐逃也逃不掉,也不像想逃的样子,说不定他另有攀援,所以不必畏惧;而自己恰恰是人生地不熟的,来析津府的目的是为义父进一步阿附上新太子幹不思,若冒失于不该自己多管的闲事,反而给义父帮了倒忙。

    于是决定还是后发制人,先探探高云桐的口风再说。

    于是,乔都管笑眯眯看着媚嗒嗒的小红:“难得见红颜一笑,意醉心迷,正是古人说的‘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我洗耳恭听呢。”也颇好转文。

    小红对高云桐努努嘴:“喏,高都管,就等你了。”

    高云桐也不言声,要了纸笔,写了一曲《千秋节》,小红看了一遍,击节道:“真是词曲缱绻,我试试。”

    调好柳琴琴弦,舒开喉咙唱起来。

    曲子配着词,果然曼妙非常。

    高云桐笑道:“此曲当配荼蘼香酿。”看着乔都管再次问:“不与我一起喝一杯?”

    乔都管忖度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在众人喝彩中,小红再次唱此新词曲,琴声、歌声柔婉绕梁,乔都管不自知中已然为人所醉、为歌所醉,警惕心少了大半,醺醺然间举杯问高云桐:“高兄弟如今在哪里高就?”

    高云桐也是一派醺醺然的模样,与他碰了碰杯后一仰而尽:“谈不上高就。大帅给我这支队伍,让我带着往黄龙府去做厢兵,士卒们大半是南人,受不了那苦寒,说无论如何先到富饶地方看一看。”

    高云桐被郭承恩要求带着一支队伍去黄龙府的事是有的,但是中途脱逃,离开既定的线路却到了幽州,怎么都说不过去。

    乔都管与高云桐有些军旅里相处的情分,对他不至于多恼恨,自然“理解”高云桐也不愿意在极寒的黄龙府那里受苦。他笑道:“然后呢?”

    高云桐低声道:“到了析津府,突然发现刘令植是半个老乡。他是冀王的老师,很肯帮冀王。”

    然后声音越发低:“其实靺鞨的汗王内里更想用汉制,但帝王心术岂可揣测!我只知道冀王和刘相公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乔都管不由挑眉,但沉吟了一会儿只问了句没太大用的问题:“是半个老乡?”

    高云桐起身弓着腰,凑近乔都管的耳边:“我是阳羡人,他是广陵人,他老师是姑苏人,虽然隔一条扬子江,但共饮长江水的,连话音都是相似的。他也不容易,这些年受了多少苦才在这里立定了脚跟,见同饮长江水的老乡,自然交谈甚欢。”

    看起来得意洋洋,宛如攀附到了好粗一条大腿。

    乔都管酒也多了,理智还有些,但拐着弯的事就想不清了,摇摇头说:“这个危险!”

    “为何?”

    “你不晓得么?刘令植是冀王最尊敬的老师,冀王……你不是得罪过他么?”乔都管抬抬下巴,“忻州城外,你好容易逃出去,只怕冀王对你恨之入骨了吧!”

    “这……”高云桐面上失去了笑容,期期艾艾道,“我不与冀王见面不就是了?”

    乔都管摇摇头:“风险太大了,万一碰巧遇上,你觉得刘令植再顾念老乡,还能强过帮扶自己的得意门生去?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跟我一起拜太子的门!你聪明,若是能替大帅多争得一些好处,大帅对你的小过也会既往不咎的。”

    高云桐知道乔都管并不蠢笨,所以也不能显得急于求成,因而只皱着眉说:“干系太大,我得再想想……”

    “想吧。”乔都管说,“说实话,也是咱们哥俩处得不错,我给你指条明路。”

    又捅了捅高云桐:“诶,那叫小红的小妞儿,肯不肯跟人回家的?”

    “你别欺负她。”

    “不会。”乔都管说,“看上她了,想睡几天。我惯会怜香惜玉的,放心好了。”

    小红是私倡,钱给足什么都肯。

    高云桐想了想,找了个机会把小红拉到屏风后面,指了指乔都管,又递上一小片金叶子。

    小红豪爽笑道:“不值这么多。高公子愿意多送几首诗词来,奴奴也就心满意足。他不打人吧?”

    “应该不会,常胜军的营伎们都挺喜欢他的。”高云桐又问,“那个……冀王那里……有没有人过来点曲儿?”

    “很久没来了。”小红说,“要来了,我叫爹爹通知您。”

    说完,整理了鬓发和前襟,摇曳着裙摆到了乔都管面前,羞羞臊臊地道了个万福。

    …………

    郭承恩屡次三番欺骗了温凌,温凌与他撕破了脸,想必再无和好的机会。

    温凌与幹不思没有撕破脸,但是温凌的性子也无法把幹不思当贴心的亲兄弟看待。

    高云桐知晓里面错综的细节,所以能游刃有余。

    高云桐过了几日又在南轩楼遇到歌伎小红,小红与乔都管欢好了几天,现在又回来了。

    “咦,没有再在一起?”他问小红。

    小红撇撇嘴:“他腻了,我也腻了。装腔作势显得颇通文字,其实是个草包,填个词都不能协平仄,亦没有情思文采。人倒也温柔,那方面本事也可以,分开前还送了我一对镯子。”

    扭扭手腕,显示腕上带着的一对银镶绿玛瑙的绞丝镯子。

    高云桐笑道:“他从来没有长性的。”

    小红妩媚笑道:“高都管你呢?”

    这些私伎往往直率,不像官伎还会有些矜持自傲。她的话,问得高云桐好一会儿才答上来:“我么……我有长性。”

    “哟,哪位姊姊那么好运,得您的青睐啊?”她掩口“咯咯咯”地笑,一眼一眼地瞥他。

    高云桐说:“不不,是我高攀她,所以不敢企望未来。”

    “那又何必一棵树上吊死?天底下的好姑娘多得如云。”

    “虽则如云,匪我思存。”高云桐说,“宁缺毋滥,更将就不得。”

    “就是你们这些酸文人事儿多。”小红这阵子与他接触多了,行动也放得开多了,伸手戳了他额头一下,是姐儿们惯常的打情骂俏的方式。

    高云桐不动声色退了半步,不在她手指的范围里。然后问她:“乔都管这几日与太子府上或乌林答的勃极烈府上有往来?”

    “有呢。”小红说,“前天晚上请乌林答府上的一位侄少爷喝酒,就叫我弹曲儿侑酒来着。喝高了就把我推那个人怀里,一身的羊膻味,捏得我疼死了。就是为这,我晓得那姓乔的也没把我当人看,也是玩弄玩弄而已,不值得托付。”

    她有些气哼哼的,有女孩子对好好从良嫁人的憧憬破灭,但泼悍而经历丰富的私伎,即使憧憬破灭,也很快就满不在乎。

    她又说:“所以,隔一日,我找个借口说想爹爹了,他就放我出来了。好聚好散嘛。”

    “那么,乔都管有没有和乌林答家的人说什么?”

    “说得可多了,你要听哪句?”

    “与冀王有关的。”

    小红“咯咯咯”笑着:“我晓得了,冀王府里那位出身教坊司、会弹琵琶的漂亮妹妹,是你的心上人罢?”

    “胡说!”高云桐苦笑道,“不开玩笑,他们说了点什么?”

    小红说:“当然是说冀王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又说不如先下手为强,免得后下手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