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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51 章

    何娉娉这几日见温凌脸色不大好看, 所以将自己冰山似的冷傲也收起了大半,得空觑着他的面色关心地问:“怎么了?像是受了气的模样?”

    温凌叹口气:“身份不如人,天天被穿小鞋。”

    “谁敢给冀王穿小鞋?!”

    温凌冷笑道:“这是父汗还没死, 都敢把小鞋甩过来了;要是父汗百年之后, 哪里还有我的活路!”

    何娉娉静静地思忖了一会儿,问:“是那皇太子?”

    温凌听着“皇太子”三个字就膈应。

    骂了句:“狗屁皇太子!”

    何娉娉“噗嗤”一笑:“看看你,生气起来一点不懂韬光养晦, 脏话都出来了!”

    温凌说:“我已经打听到了, 乌林答家的人与郭承恩派过来的一个都管关系密切。想必是郭承恩攀附了幹不思与乌林答,又说了我的坏话。幹不思只愁找不到机会弄我, 现在少不得被郭承恩下了眼药。所以这阵子格外地暗地里欺我!”

    何娉娉嘴唇一动, 想说什么,但又咽下去了。

    岁月可称静好,以后兄弟相争,她被殃及池鱼,也是不知道多久以后的事。

    她一辈子虽才过了不足二十年,但已经够乏了,实在懒得挑起波澜, 实在想就这么闭着眼睛享受享受这镜花水月般的好日子。

    温凌晚餐后喜欢听何娉娉弹唱,他啜着一杯清茶,惬意地望着面前的美人,看她涂着蔻丹的手指在琵琶弦上翻飞, 便也能够暂时忘忧,享受这片刻的岁月静好。

    然而这日这岁月静好没有持久多久,他听见门房报来“太子到了”。

    真是厌恶什么来什么!

    温凌顿时眉就皱了起来, 狠狠吸了几口气才对何娉娉说:“你先到后屋避一避,那色痨鬼可不是个人!”

    何娉娉避在后屋, 前面隔着隔扇门,幹不思粗声大气听得很清楚。

    但她对靺鞨语还知之甚少,只大概听懂了幹不思在问温凌一个姓乔的人是不是被他弄死了。

    而温凌自然矢口否认。

    兄弟俩一个仗着身份更高,一个仗着年岁更大,说到后面,一个赛一个嗓门高,一个赛一个语速快。何娉娉就听不太懂了,但是那激烈争执的声音,叫人怀疑他们俩马上就要打起来了。

    幹不思死死捏着拳头,看着毫不相让的温凌,突然笑道:“阿哥,你的心思,我完全晓得。乔都管暴卒于花街柳巷,那服侍的私伎才与他认识一两日,鞭子也抽过了,连自己接客用什么姿势都肯说了,唯独不肯招认是杀害乔都管的凶手。且睡觉前他们除了喝酒、吃助兴的药之外,一应饮食里都没有毒物。我思来想去,还有哪个人那么想乔都管死?”

    他素来蛮横而不爱动脑子,见温凌气得青筋暴露的模样愈发觉得满足,继续他的分析:“你与郭承恩有私仇,我晓得。但郭承恩现在是我朝的功臣,你这是什么意思?”

    温凌冷笑道:“我与郭承恩有仇怨不错,但我犯不着以冀王之尊杀他手下的小喽啰。你这是欲加之罪,只怕是看我如眼中钉肉中刺,要赶紧给我按个罪名除之而后快吧!”

    幹不思“呸”了一声:“杀个汉人,多重的罪!你就是认了,我也不能拿你怎么样!但我岂能不提醒你不要在我幹不思太岁头上动土!”

    温凌不想理他,冷笑连连,端起茶杯说:“我动不了你太子殿下!不过这里是我的冀王府,轮不到太子来撒泼!您请吧!”属次

    幹不思说:“我这可是好意,你不要酿到父汗也知道你的狼子野心,到时候我可按不住他老人家!”

    他吵得嘴干,见温凌气哼哼喝茶,也不懂温凌用的是汉人“端茶送客”的礼仪,但说:“咦,你举杯子是给我看你喝的么?怎么这么没有待客之礼?我渴了。”

    毕竟还是兄弟,温凌也不至于在一杯茶水上斗气,吩咐道:“倒茶!”

    送进来的是靺鞨人惯喝的奶茶。

    幹不思看了看温凌的茶杯,里面是碧绿的茶汤,上面飘着洁白的茶沫,原来还有水丹青,喝过几口后漫漶成大理石般的纹样,漂亮得很。

    他说:“你杯子里是什么茶?”

    温凌说:“南人的茶,你喝不惯的。”

    “我要尝尝。”

    见温凌似乎不热情,幹不思发牢骚说:“我宁可不当这个太子,天天忙得臭死。你倒好,天天喝茶喝酒,刚刚我在墙外还听见有小娘在给你弹琴唱曲,实在是过得滋润、逍遥!”

    温凌腹诽:那你和我换换呀!你换不换呢?

    而后,他突然灵光一闪似的,道:“这南方的点茶,我这里的厨子茶房都不会,是我得到的一个南梁的教坊司小娘子给点的;你听到的曲儿也是她弹唱的。”

    幹不思没说话,温凌却主动说:“去,叫何娘子过来,带茶具,带琵琶。”

    幹不思的目光很快被何娉娉吸引。

    初始,只看外貌,这虽然是个美人,但他在南梁劫掠的美人多了,也没有觉得多稀奇。

    但当这美人开始优雅地执壶点茶时,当她开始舒腕弹奏琵琶时,当她开始低吟高唱时,幹不思开始如痴如醉,越发羡慕温凌了。

    他平常逮着漂亮的小娘就是摁倒榻上翻云覆雨。而且他弄到手的大都是从汴京宫中挑出来的嫔妃女官、郡主县主,但这些年轻的美人儿从小受教严谨,对男女之事十分保守,经历也不多,加之以恐惧,往往躺尸一般,干涩无味,还忍着眼泪;有时抽巴掌逼她们不许皱眉,要笑意盎然,但她们的强笑都是苦涩的再美的人儿,这副模样又有个什么劲儿?干涩的身体让他也不舒服不痛快,除非是用唾沫或者用力弄出血来,才能滋润二三,但过后也是膈应的。

    现在才知道温凌是多么会享福!

    幹不思羡慕且嫉妒,一眼一眼地盯视何娉娉。

    当然不好开口要“尝尝”哥哥的家姬,所以喝完茶、听完曲,兄弟俩刚刚的龃龉淡了一大半,幹不思笑起来:“阿哥这小日子过得美快。依我,就这样无忧无虑的,千金不换呢。”

    又看了何娉娉一眼,何娉娉垂头,敛衽告退。

    幹不思笑起来,也告了辞。

    温凌见他出了院门,用力把待客的花厅的门“砰”地甩上。

    然后吹灭所有灯烛,就着清冷的月光,看着窗户上的树影,独自一个人呆了半天。

    第二日,温凌一回府就命人吩咐何娉娉沐浴更衣,也不用带琵琶,直接到他寝卧里伺候。

    如今她是专房之宠。

    温凌晚餐喝点小酒,有些微醺后就与她共赴高唐。

    那种事儿带给她的愉悦感很少,但事毕后,被他爱意满满地拥在怀中入睡,睡得温暖而踏实,会让她满心都是“被爱着”的感觉。

    这日,温凌亦是一样,激越欢好之后就温存起来,抚着她的脸颊,又抚着她的腰,爱不够似的抚弄了半日。

    何娉娉笑得:“摸得我痒痒了。”

    “哪儿痒痒?我给你挠挠?”

    越发挠她的痒痒肉,使得她笑着把他的手推开,钻进他怀里。

    “你真美。”他抱住了何娉娉,在她耳边说,气息热乎乎的。

    何娉娉其词若憾:“哼,不过是好色之徒,只看中我的美。”

    温凌笑道:“女人家得美貌和才艺是上苍的恩赐,也是男人为你神魂颠倒的来由。你还想要什么?要做我的嫡妻么?”

    疼爱地捏她的鼻子:“真是贪心不足。”

    何娉娉骤然有些心寒。

    不过也自知自己身份低微,绝没有做嫡妻的可能。

    她只说:“你要娶乌林答家的小娘子,还敢乱说这种‘以妾代妻’的话!我可不敢有丝毫这样的想头。”

    然而内心还是盼望他说一句甜话,哪怕明知道是假的,这会儿也像饮鸩止渴似的,会开心。

    但他说:“我可没有以妾代妻的意思,你想左了。”

    他理性,何娉娉虽然失落,但也还可以理解。

    她只是不说话,从他怀里翻过身,背对着他。

    他紧紧贴过来,温暖的小火炉一样,她的背上暖暖的,心里也暖且软了。

    她却不知男人心里想的是:你甚至都算不上妾。

    只是家伎而已。

    他心里分得很清楚。

    他犹豫了很久,才说:“你有没有发现,昨日幹不思盯了你好久。”

    何娉娉晓得他吃醋了,笑道:“他盯由他盯,我可懒得看他一眼!”

    温凌说:“他这个人骨子里是好色的,而且征服欲强,想要得到的就一定要得到。”

    何娉娉说:“我知道。听闻他在牵羊礼之后,看上了昏德侯最漂亮的一个昭仪原本已经归了汗王后宫的,他也软磨硬泡硬是求了来。但昭仪没几天就给弄死了。”

    温凌说:“那女人命薄吧。父汗知道后骂了他一顿,他回府发了好大一通火呢,说南梁的小娘子娇弱不耐造,稍微用点力就出血不止,怎么还怨他!”

    但他想说的不是这个,他说:“这是幹不思最大的弱点。任性妄为,常惹祸端。”

    何娉娉已经有些困了,漫漶地“嗯”了一声。

    突然听见他幽幽地在她颈后说:“他看上你了,想必明天还会来,会向我讨要你,或者用别的阴暗计策。你放出手段来,我呢,也放出手段诱得他犯错,让勃极烈们肯批他而为我说话。”

    何娉娉突然一激灵醒神了,背对着他,眼睛睁得圆圆的;他的热气喷在她耳边,而她腔子里像有一桶冰雪浇过,从骨头缝里滋出寒意。

    “我……是大王的人了。”

    温凌也感觉到她刚刚猛地一颤。他抱着她轻轻拍拍,安慰道:“放心,我定会护你周全。”

    何娉娉心里一阵阵冷笑,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先笑他的毒与狠,再笑自己的傻。

    姐姐何琴琴一直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姐姐在勾栏里受了多少罪才得出了这个结论,她却一时间被虚假的爱意冲昏了头脑,居然不相信亲娘的结论!

    何娉娉很快就冷静下来,带着作腔作调说:“哼,男人信得过,母猪能上树。我怎么信你?”

    温凌酝酿着措辞劝说她,最后说:“我自然舍不得你这朵鲜花被他这头野猪拱了。你是我的人,我怎么可能不保护你?放心就是。”

    何娉娉再次翻身过来,面对着他深沉的眸子嫣然而笑:“行吧,大王,奴信你。”

    “好娉娉!”他舒臂抱住了她。

    何娉娉与他温柔交颈,极尽温柔挑衅,把香喷喷的热气息吹在他的耳垂上。

    他吟哦着:“小妖精,别……我又要忍不住了……”

    “忍不住就忍不住嘛……”

    “这可要死在你身上了。”

    她咯咯咯地笑着,心里想:兜兜转转,只不过又回到了刚开始的算计上。

    第 152 章

    幹不思这阵子跑腿比较勤快, 每隔一两日来一次温凌的府上,说是“兄弟俩谋议国事”,眼睛每每总是乱扫, 谋议国事差不多了, 就笑嘻嘻道:“阿哥,又想你府上的点茶和曲子了。”

    温凌用普通的家伎搪塞了几回,冷眼旁观, 幹不思果然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每每听得抓耳挠腮,最后敷衍着说:“这个吹箫的没有上次那个弹琵琶的好。”

    温凌说:“上次弹琵琶那位身子骨不舒服。”

    “她什么时候身子骨好些?”

    温凌一摊手:“我怎么晓得!女人家总是有各种麻烦事。”

    拖了幹不思如此十来天, 估计挑弄到他内心极为痒痒了。

    恰巧这日, 幹不思又登门“商讨”了。温凌散穿着汉人的宽袖长袍,原本的辫子也裹入头巾里,刻意散漫地说:“阿弟,我如今只想做个闲散王,你是太子,有什么事你自己定夺好了。”

    幹不思说:“你看你这奇形怪样的打扮!父汗要回黄龙府了,咱这不是有重要的事与你商量么。这南边乱糟糟的, 咱们还等着披甲跨马去揍他们去呢,你倒好,彻底想当闲散王了?!”

    温凌说:“咦,南边怎么乱糟糟了?不过它乱糟糟的, 又关我们什么事呢?我怎么又不能当闲散王了呢?”

    幹不思说:“南梁吴王不服两国的契约,造反称帝了,据说任用的是休致了的枢密使宋纲南梁头号主战派。你想, 要是这么个人上位了,咱们之前签订的协议他还认不认账呢?估摸着横竖是要再打的, 不如趁吴王还没有什么军事实力,先扶持凤霈干掉他的兄弟,再乖乖把江南的好东西进贡给父汗。”

    温凌眨眨眼睛,慢条斯理说:“江南的好东西倒真是不少,其他不说,江南女子就格外漂亮聪明。”

    幹不思觉得他的意思应该是答应了,笑道:“听说你那新宠的歌伎,就是江南女子出身?”

    温凌道:“哦?这我倒不晓得。我是从汴京得到她的。”

    幹不思说:“那你问问她呗。”

    顾左右又一叠连声地问:“她身子骨好些没?好些日子都没见到了。上次她弹的那首琵琶曲叫什么来着?真是好听呢。今天要能再听一听就不遗憾了。你说是不是啊,阿哥?”

    温凌看他眼睛放光,急吼吼的模样,心道这就是时机到了。

    他说:“昨日已经能伺候我了,身子应该无恙。既然太子想听琵琶曲,我做阿哥的自然要奉承。”

    扭头吩咐道:“摆家常的酒宴,请何娘子等歌伎舞伎来侑酒。”

    幹不思笑道:“何须这么大的阵仗!”

    温凌要表示的是自己的客气。

    一场酒宴,金盏、玉杯、牙筷。四面通透的花厅,楠木雕琢的冰裂纹花窗一扇扇打开,屋外遍植桂花,此刻正是飘香的时候。隔着花厅的假山石,还可以看到一洼半亩见方的人工小池,上面亭台水榭一应俱全,池中荷花虽开谢了,荷叶还是亭亭、田田的。月亮倒映在池水中,清风徐来,叫人心里顿时就宁静了。

    幹不思喝了一杯精酿的酒,骂了句:“妈的,这是南朝的风格吧,这些南人可真会享福啊!”

    “太子要是喜欢,我这里有几个建园子的南朝工匠和花儿匠。”

    幹不思也是人,岂有不爱享福的!嘴上说“太奢靡了!看得我都想天天躺下了。”但吃的、用的、看的、听的,无一不精美,他又不由自主地迷上了。

    稍倾,又见水榭那边,舞伎水袖翩翩,歌声遥遥,那腰肢如风摆之柳,那歌声如天籁之声。

    配着美酒佳肴,真是人间至高的享受。

    酒过三巡,幹不思问:“咦,今日不闻琵琶曲?”

    温凌拍拍巴掌,女乐齐奏,一片韶和之音,琵琶声夹杂其中,表演的果然是艳妆的何娉娉。

    只可惜隔得远,幹不思瞪大了眼睛也只能看见她的窈窕身形,还有那涂着蔻丹的指甲亦红得十分醒目。

    他张着嘴,呆呆聆听到一曲终了,才摇头说:“其他都好,这么远,听不清。”

    其实听得很清楚。

    但醉翁之意不在酒,温凌清楚得很。他迁延了一会儿才说:“那让女乐们靠近些吧。”

    幹不思笑道:“阿哥,不必这么小气嘛!”

    见诸歌伎乐伎抱着乐器过来了,幹不思又出幺蛾子:“阿哥,其实这天儿还有些热,齐奏虽然宏伟,但听着焦躁,不如单弹些小曲儿,单来些清唱,正好配这月色。”

    眼睛一瞟何娉娉:她正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纱衫,略微透出里面的暗花素衣,又不经意间透出胸口肚兜的一抹娇红。

    大约微微出汗,皮肤带着一层光泽,反射着月光简直皎白明亮如珍珠。

    白木的琵琶面板,牙黄色的象牙品相,素手上冶艳夺目的指甲……真是极素里的极艳。

    温凌说:“行吧,娉娉就单独献几首曲子。”

    幹不思听了一首曲子后,笑道:“我如今好像也雅了!请问刚刚那首,是《江南好》吧?”

    何娉娉微微一笑:“不,词牌是《望海潮》。不过写的确实是奴奴的故乡江南的景致。”

    幹不思打赌打赢了一般,拍着大腿对温凌笑道:“怎么样,我猜对了吧!果然是江南女子!一看这细致清艳的相貌,还有这通透聪明,就是江南女子的模样!”

    又转向何娉娉:“刚刚那支曲子真好听!再来一遍《望海潮》!”

    酒菜已经上齐,温凌刚刚就借口“这里人气浊重,影响声律”,刻意把屋子里的侍酒丫鬟们遣了出去,这会儿花厅里开两扇窗,离得挺远才有人在候着。

    温凌揉了揉肚子,皱眉说了句:“刚刚那冰湃的西瓜,吃了肚子不太舒服了。”告了方便,也出去了。

    幹不思从窗户里目送温凌离去,再瞥一瞥始终坐着调弦而不弹唱的何娉娉,心痒难耐。

    他摸摸下巴,用生硬的汉语对何娉娉说:“小娘子今年几岁了?”

    何娉娉却很严肃地向窗户外一使眼色,把手指竖按在唇上,对他无声地“嘘”了一下。

    幹不思笑容凝结住了,轻声问:“怎么了?”

    何娉娉亲自向窗外张了张,然后把窗户关上。回头才轻声说:“太子殿下大概不晓得,这窗户纸透光,里面做什么外面都能够看见影子。”

    幹不思心里不由骂温凌:不过是个家伎,又不是妻妾,至于小气成这样?

    脸上也摆出不屑来。

    何娉娉冷笑道:“就等着瓮中捉鳖呢。”

    “啥意思?”

    何娉娉欲言又止半天,才说:“罢了,奴不过是个南来的教坊贱籍,命如浮萍。如今又身不由己牵连进这样的事中,总归是没有一个好下场的。”

    轻泣着擦了擦眼角的泪滴,又是好半天说:“本来欲倚冀王为良人,哪晓得……他根本不拿我当人看,只是想利用我,我一腔子真心只配给他喂狗……”

    幹不思眨巴着眼睛。

    “你这话,我听不太懂。”他拙劣地一个字一个字用汉语说,“他利用你?利用你干嘛?”

    心里其实有点明白了,但还不至于蠢到那个程度,总归还想听何娉娉自己说出来,自己再根据她的表情和语气加以判断。

    何娉娉悄然看了他一眼,毅然说:“奴听冀王对他的密友发了好些牢骚,说殿下但知道吃喝玩乐,好色如命,哪有一点太子的样。纯是靠从他手中抢功,方有了今日。”

    又悄然看了幹不思一眼,果然见他眼中勃勃的杀气,于是不说话了。

    幹不思压低声音说:“没事,你说。”

    “殿下……要杀我灭口么?”

    幹不思看她怯怯的模样,说:“杀你,不是为温凌灭口么?我怎么会做这样的蠢事呢?”

    何娉娉是舒了一口气的模样:“既如此,还要求殿下多保全。”

    她咬了咬嘴唇,像是下定了决心:“今日冀王便是做了一个套,等殿下一上钩,便鼓噪起来,将殿下好色贪淫、诱夺兄长姬妾之名坐实。他自有一帮摇唇鼓舌的朋友,趁着汗王还没离开析津府,先埋些对您不利的消息。”

    幹不思脑海中已经浮现起几个愿意为温凌“摇唇鼓舌的朋友”,又问:“你是他的姬妾,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消息?”

    何娉娉泣道:“他若是拿我当人,我自不必如此。如今他心里根本不是我,却拿我做这个诱饵。一会儿他看着屋子里的影子,冲出来拿奸拿双,‘仙人跳’做得好极了。却可惜我这条命,不是折在他的手上,就是折在殿下的手上……”

    说着,哭得梨花带雨,自己嘟嘟囔囔地说:“一片春心付与流水……一轮明月却照沟渠……”

    这两句幹不思不是太懂,但前面他听得明白。

    再连起来一想:温凌为何把侍酒的丫鬟都遣出去?为何他自己还借口方便也出去?要是真心想用这个美姬来讨好他这位太子,直接说一声自己还更领情。

    再想想面前这美人的动机:大概是因爱生恨。幹不思心里冷笑:温凌仗着自己长得英俊孔武,又有冀王的身份和器宇,素来招女孩子们春心暗递与他那个美貌低贱的阿娘是一个德行!自己以往还从不嫌他,“阿哥”长“阿哥”短很是客气,哪晓得他心思这么毒!

    幹不思顿时对美色也没了兴致,悄悄问:“那么,他那个密友是不是姓刘?”

    何娉娉眨巴眨巴眼睛:“这个奴奴不晓得。只听大王一直称他为先生。而那位先生说得好流利汉语,留得那么长的胡须。”

    她用手在胸口比划着。

    幹不思见她手指在胸口上下挥动,鲜红的指甲和鲜红的肚兜边儿相映成趣,雪白的手和雪白的锁骨亦美不胜收。

    他绮念乍一起,想起温凌的阴毒和刘令植的险恶,顿时脊背发凉,一点兴味都没有了。

    只说:“没错,那就是刘令植那汉人老贼了!我定然饶不过他!”

    何娉娉似乎有些慌乱,好像要劝他,又不知道怎么说,眼泪现成就有一样,叫了两声“殿下”,又抽噎道:“也不一定就是他。”

    幹不思哪顾得上她!他隐约看见窗外有人鬼鬼祟祟地瞟过来,不由咬牙切齿狞笑道:“还等着仙人跳成事儿啊!”

    何娉娉慌乱地说:“要是不成事儿,我必被大王打死了!”

    幹不思本不关心她会不会被打死,但在他拂袖出门之前,感觉到美人儿柔柔的双手紧张地拉着他的袖子,哭哭啼啼地求他:“殿下,可怎么办?我会被大王打死的!”

    幹不思忖了忖,笑道:“我有一个法子,可以解除我们俩身上的疑点。你只推我头上就是了。”

    突然扬起巴掌,狠狠给何娉娉脸上来了一击。

    她哪经得起这个!顿时天旋地转,扑倒在地上,额角又在木地板上一磕,人失去了知觉,隐隐听见幹不思捋着袖子边走边喊:“哪有这么不识抬举的小娘!”

    第 153 章

    何娉娉悠悠醒转, 发现自己已经躺在榻上。

    榻也不是她日常自己睡的那张,不过很熟悉,是温凌的卧榻。

    何娉娉挣扎着起身, 头被牵得一痛, 顿时呻唤了一声。

    帐子被揭开,露出温凌的脸,他一脸和煦, 问:“你醒了?”

    何娉娉捂头时, 已经感觉到了头上缠了一圈素绢,里面肿起鸡蛋大的包。此刻脸颊的疼也清晰起来, 牵着左边耳朵都胀鼓鼓地疼。用手一摸, 火辣辣的,摸得出肿起来的手指印。

    温凌坐在她身边,听她“丝溜溜”倒抽凉气,蹙着眉好像要哭了,忙安慰道:“幹不思不是人!又不是他家的姬妾,随他怎么打我也管不着;我的小心肝儿也许他打?”

    表功似的说:“我先差点和他打一架,幸好被拉开了, 不然闹到父汗那里,又是一双小鞋送上来。”

    何娉娉一眶子的泪:“大王……奴没有为您成事儿……奴太没用了!”

    温凌急忙把她环在怀里抚慰:“也怪我来得晚了,快别哭了。他那个狗脾气,幸好没成事儿, 不然不知道弄成什么后果。”

    何娉娉当然听说过幹不思的粗鲁,南梁官家最宠的一个年轻美貌妃子,鲜花似的, 被充作抵偿犒军金,分到靺鞨君王帐下后, 又被幹不思当礼物一样讨要到手,结果干得太狠,流血不止,竟就香消玉殒了。

    她只是越发心寒,埋首在温凌的胸膛里轻轻颤抖。

    温凌抱了她一会儿,终于说:“我得去父汗那里商议事情了。今日几位勃极烈都在,往日都是幹不思给我小鞋穿,今日也轮到我给他点颜色了。”

    靺鞨皇帝住在幽州亦即析津府的皇宫里,但上朝的模式还是建国之初在部落里的那般:勃极烈与皇帝团团围坐,皇帝虽然坐在上首,但发言、讨论、乃至决策,都非一言堂,勃极烈是各部落的首领,手握兵权,说话很有分量,只要意见一致,皇帝也不能不听。

    这种模式,既有胜过南梁的地方,也有不及南梁的地方。胜在大家和衷共议,各抒己见,能够讨论出更服众的决策;缺点在于皇帝的权柄架空在勃极烈的手中,久而久之也是不满的,特别是听刘令植说了南梁以及汉人们前代的治国模式,自然很羡慕这样的君权。

    温凌一直脸色不好,不怎么说话,大家都注意到了。

    正事谈到最后,汗王终于问他:“冀王今日怎么了?”

    温凌看了幹不思一眼,说:“儿子虽不如太子功高,但父汗与勃极烈们商议的分配战利品的法度,众位和所有的立功的将士们都是听到的。太子功劳最大,除了金银外,分到了南梁四个嫔妃、四个郡主、四个王妃,另有宗女、宗妇、宫人和教坊司女子二十,还有父汗单独赐下的几位是父汗赐下的,谁都不能说什么,儿子也心服口服。但如今分到我名下的人,却被太子觊觎,强.奸不遂,打到昏厥。”

    他冷冷地瞥向幹不思:“小小一个女人,本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儿子疑惑的是,太子这样做,是不把父汗的分配法度放在眼里,还是刻意要欺负我这个阿哥?”

    他环顾四周:“今日太子可以仗着高位想要儿子的人,将来他看上什么好东西是不是也都可以占有?我们辛辛苦苦打仗,大家不过是图着日子更好过些,并不是为了哪个人更有特权。否则,难道是为了步入南梁的后尘?”

    这话说得有点厉害,皇帝喝问幹不思:“混账,这样的事可是有的?!”

    幹不思直着脖子说:“并没有强.奸!只是阿哥的那个歌女实在可恶,我揍了她一巴掌。”

    “那也是我的人!”

    可惜强.奸未成,不然更有说服力。

    靺鞨人整体观念还比较朴素,上下尊卑等级全不似南梁那么严苛。但东西或人,谁的就是谁的,都是拼了命去抢来的、换来的,天然受到保护。并非国法,而是习俗。皇帝和贵族在这样的习俗下,也没有南梁那样的特权。

    刘令植在皇帝身边参赞,接到了温凌的一个眼色,于是借机为他推波助澜:“二大王说得不错,南梁就是忘掉了‘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句话,到昏德侯前几任皇帝,已经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达官贵人真是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官逼民反的事情时时都有!此风断不可长!”

    靺鞨皇帝瞪着幹不思道:“不错,区区歌女,若是你的,杀了也无妨;可是人是你阿哥的,你弹一指头也不行!虽然是小事,但是你错在先,只能罚你。”

    幹不思狞笑着把左脸凑到温凌前:“行,阿哥,我认罚,你就照我这儿扇,用力扇,把你对你的小美人儿的心疼都扇到我脸上来。”

    温凌嘴角一丝丝得意的笑意消失了,背着手说:“太子何必这样!”

    幹不思收回脸,说:“那你想要什么?要我赔你一个美人儿?行啊,你上我家挑去,指不定我也给你来一个‘仙人跳’,你怕不怕呢?敢不敢闯一闯虎穴呢?”

    温凌目光猛然幽暗起来,好一会儿才问:“你说什么?”

    “你们两个够了!”皇帝一拍龙椅扶手,“南梁这状况,我们不开战,马上那新皇帝就要给推翻了,到那个时候,好容易谈下来的岁币和犒军金,哪个再去一遍又一遍谈?现在分明占据着幽燕有利的地形,可以把仗打得比上次还要漂亮,你们俩却还在为一个小娘们内讧!再吵下去,朕先杀了那个小娘们!”

    幹不思嘟嘟囔囔的:“杀就是了,我稀罕个什么劲儿?……”

    刘令植咳嗽了一声。

    皇帝又说:“幹不思,打了人家的人,总要赔礼。”

    幹不思说:“就是一巴掌而已,又没打死……好吧,我赔她两匹绸子、两串珠子。”

    温凌说:“不必了。父汗说得对,事情太小了,不值得一提。”

    “那就退朝吧!”

    但靺鞨汗王回到偏殿休息,刘令植悄然求见。

    他颇得皇帝信任,也不多话,只说:“二大王一向委屈,求陛下听他诉两句。”

    皇帝叹了口气,说:“幹不思和勃极烈们如果走了,让温凌进来。”

    温凌进门就长跪在父汗面前,低着头一句话不说。

    皇帝道:“刚刚刘先生已经说过你的委屈了。牙齿和舌头还有打架的时候,朕晓得了,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

    温凌抗声道:“若只为一个贱籍女子,确实不值得放在心上。但是太子自册位以来,张狂不已,这件事只是其中之一,儿子受的气远不止如此!”

    他悄然看了父亲一眼,下定决心道:“也是这件事给了儿子决心,一定要和父汗说一说委屈。不为一个女人,为的是接下来为国征战,儿子心有恐惧,宁愿回黄龙府老家为太子筹集粮草,这偌大的功劳,还是让太子一个人去挣吧。”

    皇帝目色发寒:“温凌,你这是拿撂挑子威胁朕?”

    温凌道:“儿子与幹不思合作攻打南梁这段时间,受的委屈远大于昨日。现在脸皮撕开了,只怕太子和乌林答部落是不会饶过儿子的。战场上欲加之罪更加容易,到时候以执行军令为名,不上报父汗而要了儿子的脑袋,天下也只会说这个是太子的君命。”

    幹不思没有上当,而是打了何娉娉一巴掌就拂袖而去。温凌出乎意表,只能抛下晕厥的何娉娉,连夜偷偷邀来刘令植出主意。

    今日刘令植教他的几句话,还是很戳中皇帝的心中隐忧的。

    皇帝好半天才终于道:“这次攻打南梁,你立功更大,朕心里是清楚的。但是乌林答部落本来势力就大,又在郭承恩的帮助下擒获了北卢皇帝,朕若不封幹不思为太子,就势必得拿出更大的土地和更多的官位来封赏乌林答。”

    与其把土地和要职拱手送给乌林答,不如送个太子之位。皇帝岂无他的算计!

    刘令植说:“陛下圣明,乌林答与太子相辅相成,渐渐成了尾大不掉之势。二大王委屈可以受着,但得陛下一句‘晓得’,日后为父汗效忠效死,都在所不辞的。”

    暗暗给温凌递了个眼色。

    温凌会意,努力想了想自己失去娘亲、失去凤栖的那两个瞬间,惊怒和伤悲一齐浮上心头,顿首道:“儿子但得父汗这一声‘晓得’,万死不辞!”

    然而谁都知道,“晓得”两个字是没有用的。

    皇帝也明白温凌要的是权力,要制衡幹不思和他背后的家族,他必须用好刘令植教他的“为君权衡之道”。温凌有能力,没背景,最适合做制约幹不思和乌林答的“刀”。

    他沉吟半晌说:“攻打吴王,要过长江,现在秋高气爽,不怕南边气候炎热。你负责东路,正好看看凤霈投降登基是不是阳奉阴违。这次,我让太子和乌林答的人走西边。”

    西边要经过地利复杂的晋地,遭遇脖子铁硬的曹铮。是丢了块硬骨头叫乌林答的人去啃。

    温凌当时啃不下来,乌林答的人估计也啃不下来。

    这样的牵制,就能打击乌林答。

    刘令植笑道:“陛下圣明!乌林答是众勃极烈中最骄横的。日后陛下要统一南梁,肯定不能还用勃极烈旧制,让他们牵着鼻子走。”

    皇帝叹口气,虽未应和,但还是问刘令植:“你仿照南梁的职官体系替朕架构咱们靺鞨的新制度,有没有眉目呢?框架建好,再像北卢当年汉化一样,徐徐更替。”

    刘令植道:“好了若只谈咱们现在的这片土地,已经好了。但要谈来日拿下南梁的江山,做天下一统的大皇帝,还没有全部设计好。再给臣半个月,可以先将黄河北岸三十六州郡先构建起一套班底。而仿照三省六部的模式,还需要和陛下一起考量用哪些人合适。”

    这位老书生有自己的宏图远景,说得眼眸里如有光亮了起来。

    大半辈子委屈不得志,终于有了施展自己才华的机会,辅佐一位君王,说不定还有第二位!

    刘令植含笑看了看下首的温凌,期待着。

    从皇宫出来,刘令植笑道:“大王见招拆招,还是颇为巧妙的。其实南梁的家伎,根本不算是人,怀了孕送人为妾的也比比皆是;反观咱们,重视私产,南梁的上贡分给谁就是谁的,他人不得染指。这一点抓得很妙。今日闹他一场,虽然无法立时就废掉幹不思,但陛下的真心实意二大王应该明白了吧?”

    他像抚慰弟子一样拍拍温凌的肩胛:“借这次大战,敲打敲打凤霈这位胆小的皇帝,再顺便往江南揍一顿吴王凤震。大王建功,而幹不思遭忌,您想想,下一位太子又该谁?”

    接着又拱拱手:“不过老夫是广陵人,老夫的恩师是姑苏人。这两片温柔富贵的宝地,望大王竭力保全!”

    温凌不由也满怀憧憬起来,点头含笑道:“我明白,师父说过‘骑鹤下扬州’,扬州即是广陵郡吧?我也心怀向往要去看看呢!”

    他见到了刘令植的马车前,于是服弟子之劳,上前为刘令植牵稳马匹,扶好车辕,又揭开车帘,亲自把刘令植扶上车。

    刘令植拱手道谢,但又说:“打仗吧,杀伤难免。但以往也听闻大王杀戮颇重。唉,老夫心里希望大王还是成就为一代贤君,南梁的士人民众也更崇奉宽仁明君。大王此行打仗,能少杀戮还是少杀戮吧。”

    温凌答应后,替他放下车帘。而后看着御夫打马,驾车往前。

    他有些怔怔。

    昨日之计,说成功似乎并未成功,说失败却又大有收获。

    看来主要还是在文人的翻云覆雨唇舌里,自己还需再多修炼。

    猛然又想起幹不思的话,心里又提了起来,杀戮心亦同时产生。

    正在夕阳里默默梳理一切信息。突然见几名头脸包裹着的黑衣骑手,远远地飞驰而来。

    温凌在战场多年,有着本能地警醒,喊了一句:“谁!”

    又急急喊:“小心!”

    然而马速非常!很快就看见那两骑靠近了刘令植的大车。两人手里是一丈的长槊,并头向车里扎去。

    御夫勒马不及。

    蓝油布车围上赫然溅了鲜红的血迹。

    温凌瞠目结舌,一时只顾发足飞奔。

    他的亲卫在后面边追边喊:“大王小心!”

    那黑衣两骑已经拔出了带血的长槊。

    温凌顿住步子,看了看自己穿的是棉朝袍,毫无抵御刀兵的能力。

    宫城上驻守的士兵们也看见了,大概不需多久就能从城墙和城门过来增援,拿住凶手了。

    温凌老鹰一般死死盯着两个人。

    两个人对视一眼,那长槊丢到地上,而拔出腰刀,给了对方心脏位置一刀,均从马上摔了下来。

    温凌这才再次发足奔跑过去。

    车里一片血腥,刘令植被长槊扎穿了心脏和咽喉,是顿时就断气的,一双眼儿仍然睁着,口里吐出的血沫已经浸湿了他的长髯。

    “先生!先生!”温凌抱着尸首,傻傻地只顾摇撼。

    旁人亦不敢劝。

    第 154 章

    最恨刘令植的人是谁, 温凌心里明白;能够到得守卫森严的宫墙前放肆杀人,谁能够做到,温凌也心知肚明。

    他看着自己崇敬的老师倒在血泊里, 一句遗言都不曾留下。他的泪水滚滚而下, 表情却是木的。

    好久,他的亲卫才低声劝道:“二大王,节哀吧。”

    里头皇帝也已经发旨过来, 命人严查两个刺客的身份, 并将刘令植的尸首妥善送回他的府邸。

    刘令植是南梁的逃犯,面颊上、胡须下, 有代表耻辱身份的青印, 被发现离开流放地则可格杀勿论,所以生前绝不可能还家;但是他曾经多次说过“狐死首丘”的话,给靺鞨皇帝及温凌出谋划策攻打南梁,也未必没有以战胜国而协助他衣锦还乡的暗愿。

    但如今,大概只能把他的尸首送回广陵老家了。

    温凌终于松开手,抹掉眼泪,手上沾染着的刘令植的鲜血顿时涂了一脸。

    血腥味扑鼻而来, 让他恍惚起来。

    两边的亲卫忙把他也扶起来,劝说了几句,觉得他双腿发软,忙问:“也有马车, 大王坐车吧。”

    温凌摇摇头,接过自己的马鞭,拼尽力气翻身上马。

    他的乌骓马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本能地摇头嘶鸣,仿佛上了战场。

    温凌用带血的手拍拍马颊, 轻劝道:“不急,不急,我会踏平江淮,把刘先生的骨殖送到广陵。”

    回到王府,他把自己泡在温水里,闭着眼睛强迫自己放空心思。

    幹不思势大,但也张狂,此举虽然除掉了他心目中的政敌,但也势必增添父汗对他的猜忌。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数雌

    刘先生在他小时候陪他读书时就讲过这个故事。

    洗了好久,澎湃的心潮终于稳定下来,他才起身出浴,让王府的丫鬟为他披上寝衣。

    “拿点酒,我要好好睡一觉。”他说。

    丫鬟端来酒,又问:“何娘子还在大王床榻上昏睡,是不是让她回后院去?”

    温凌愣了一愣,才说:“不用了。就让她侍寝吧。”

    丫鬟抿嘴一笑,心里也有些妒忌:何娉娉这昏沉沉的受伤模样,今日怕是不能在床榻上侍寝了,但居然这位主子毫不介意,还让她睡在主人榻上这么久。这看来是真爱啊!

    温凌轻轻揭开帐子时,看见何娉娉睡得甜酣的模样。

    她样子狼狈娇弱,头上缠着一圈素绢,隐隐渗出指顶大一团血迹;脸色发白,嘴唇浅粉,呼吸清浅,是没精神的病容;脸颊上四个指印清晰,肿得老高还没有消退,却惹人爱怜。

    温凌不觉松开了手中的匕首,怔怔地坐在床边,看着她熟睡的模样。

    他心里对自己说:就是一向太刚硬了,感情只敢暗暗埋着,不肯冲破理性分毫,结果总是给自己徒留遗憾。

    她当然有过失,更有嫌疑,但是嫌疑来自于估测,而过失也未必至死,就不给她一个辩白的机会吗?

    他看她的鼻尖和嘴唇实在太像失去的那个人失去了,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就算找到了替身,可以日日笙歌,夜夜被翻红浪,但心里还是缺失的,因为知道她不是“她”。

    只是又忍不住,肌肤之亲之后产生的怜爱,以及她们俩太过相似之处甚多,总叫他舍不得。温凌伸手轻轻抚弄她的脸颊和鼻尖,最后手指抚到她的嘴唇上,来来回回,感受她唇形的完美。

    那里敏感,被抚弄了一会儿,何娉娉就醒了,她睁开眼,惺忪地看了看面前的人,说:“啊,大王回来了?”

    又说:“了不得,我竟然鸠占鹊巢了。”好像想要起身。

    温凌手指用了三分力,按在她嘴唇上,含笑说:“占吧。”

    何娉娉见他温存笑意,也就不起身了,瞥了他一眼,轻轻张嘴亲了亲他的手指,笑道:“我今日怕不能伺候呢。”

    温凌被撩拨到了,俯身亲亲她的嘴唇,把她的额发拨到耳后,笑道:“没事。我也不是只想着那事。”

    他就势躺进被窝里,轻轻搂着何娉娉的腰。

    何娉娉也安然地享受着,看着他闭起来的一双眼,高峻的鼻梁,笑道:“大王累了吧?我倒是睡了一天了。”

    他闭着眼睛说:“之前叫你辛苦受罪了,现在能好好休息,自然要好好休息的。”

    又不经意地问:“那天幹不思怎么就被你激怒了?”

    何娉娉不好意思地说:“他欲要侵犯过来,奴一时心里不愿意,推拒了他一下,就把他惹火了。”

    温凌说:“唉,你怎么会犯这样的错?我的人就在外面,你虚与委蛇一下,很快就过去了,何必激怒他。他是什么猪脾气,你不懂啊?”

    何娉娉只觉得心寒,嘴里驯顺地说:“是……要论原来奴学的本事,第一就是与男人虚与委蛇。可惜,即便是自小儿学的,也当不得心思不同了,原本当做职分来做的事,突然间就不情愿了。”

    她这自然也是虚与委蛇,只不过换了个对象。

    温凌心里冷笑:要是幹不思再聪明细心一点,我还真就会信你的话了!

    何娉娉尚未觉察他笑意下心思已经变过了,她扭扭腰道:“睡了大半天了,得去……解个手。”

    脸色微红,淘气小姑娘一样看着温凌。

    温凌宽宏地说:“去吧。”

    何娉娉解手回来,觉得口渴,又在放茶的小案桌上倒茶喝。这时看见案桌上除了一套钧窑的青瓷茶具外,还有一个匕首的刀鞘。

    刀鞘做工极精:熟牛皮上用黄铜镀金镶边,两面嵌着十数块宝石。

    她愣了愣,这是温凌的随身匕首,一般在门口会卸下交给信得过的使女保管。现在刀鞘在这儿,里面的刀刃呢?

    温凌的声音从她身后的床榻上传来:“我的匕首好看不好看?”

    何娉娉只能说:“自然是好的。”

    本能地转过身,却见他已经坐在床沿了,海东青一般的锐利眼神直射过来,笑眯眯却只勾起一边嘴角,手里正盘玩着露刃的刀,刀锋寒光闪闪,仿佛还带着血色。

    何娉娉的呼吸都窒住了,慌乱间退了半步,而后强笑着说:“吓煞人了。”

    “你猜它锋利不锋利呢?”他笑着问。

    何娉娉后腰倚着案桌,强自笑着:“大王能贴身带着的宝器,自然是锋利的。”

    “不错,很锋利!”他说,“不说削铁如泥吧,平日宴会上吃白肉,那么大一块肉,它可以轻轻松松切得薄如纸,一点发钝的粗糙都没有。”

    何娉娉咽着唾沫,果然见他招招手:“娉娉,你来。”

    她双足机械麻木,头脑还很清楚: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若是起了杀心,自己无论如何逃不出这王府。该来的总要面对,自己怀着必死之志,才肯冒险,一是答应凤霈替代被无意间发觉了的凤栖,跟着温凌来到北地;二是答应高云桐在这残暴异族王的府邸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期待着像西施貂蝉一样,做点祸乱他国的事。

    既然如此,就面对吧。

    她一声不吭,来到温凌身边。

    温凌玩味地看着她,先严肃下来,手捏紧了刀柄,接着又弛然一笑,拍拍她的手背说:“傻瓜,不把我的刀鞘带来,难道我就枕着白刃睡?去拿来吧。”

    何娉娉机械麻木的反身又去拿来了刀鞘。

    温凌接过刀鞘,把心爱的匕首仔细插入鞘中,说声“睡吧”,两腿一抬,身子一倒,变为侧卧。而手握刀柄,刀放置于枕下,只要一抽、一挥,顿时可以杀掉趁他入睡来进犯的人。

    何娉娉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他似乎真的很困,笑容消失了,粗声粗气道:“怎么还不上床来睡?”

    何娉娉从他脚头爬上床榻里侧,小心钻进被子。

    他呼吸沉稳,好像睡着了,但突然又冒出一句:“娉娉,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何娉娉浑身寒毛站立,自感脖子里起了一层粟粒,而头顶至背脊,全部如被冰沃,毫无热气。好半天才答道:“奴知道大王的意思。”

    “大概只知道一层意思。”温凌说,“好好想想,是两层意思。”

    “是,奴慢慢想。”

    无非,一层是警告她他已经知晓她的阴微心思了,不要再挑战他的底线;二层是表达他对她的恩与情,没舍得杀她,是最大的恩情,她不要得福不知。

    何娉娉躺在他暖融融的身侧,整整一晚,浑身冰冷。

    靺鞨皇帝召集完勃极烈会议之后,温凌和幹不思继续开始备战。

    晋地比河东难打,幹不思心里明白,但是他只是被郭承恩打败过,一直只觉得南梁的军民一打就垮,都是废物点心;现在郭承恩又投靠了他,就更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所以傲慢地接了旨意,还在外面放话:温凌拿不下来的地盘,只有等他幹不思去拿下了。

    皇帝和温凌都心知肚明。

    温凌忍下了这口气,不与幹不思计较。

    皇帝毕竟还要考虑大局,谆谆地嘱咐了乌林答部落要好好保护太子,不要让他轻敌冒进。

    但此时靺鞨的笔杆子刘令植死了,向南梁问责、试探的国书该由谁写,一时有些为难。

    勃极烈会议上讨论了半天,实在是找不出能娴熟掌握汉人那种佶屈聱牙的骈四俪六文字的靺鞨人,即便是刘令植的得意门生温凌也是大摇其头:“通晓汉语是一说,读懂和喜好而已,要写这样一份文字畅达而毫无歧义的国书,千秋万代要留下来的,我尚无这样的本事。”不愿意做这个出头椽子,更不愿意将来哪里被人指摘出错误。

    “那不妨从这次被俘虏的汉臣中挑选一个愿意写的呗。”一个勃极烈提议。

    于是大家又讨论人选。

    俘虏来的南梁臣子多的是,但亡国之臣,大多数表现得冷冷漠漠,或许不敢反抗,但也不热衷于为靺鞨当差做事,总是装傻充愣、推诿塞责的人多。

    想了半天,只有章谊父子和沈素节似乎显得比较服从,肯热心做事,于是决定从他们俩问起。

    章谊父子忖度了半天,还是没有答应写这种国书,明摆着就是把自己钉在万古千秋的耻辱柱上了,所以虽然极尽全力地找了理由和借口,心思还是叫人一看就透。

    而沈素节,也是听到劝说之后半日说不出话,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很久,然后告诉靺鞨官员:“行吧,我来写。”

    第 155 章

    写完给南梁新帝凤霈的国书, 沈素节官升三级,得到了皇帝赐下的一领红袍及一些银钱。

    他兜里有了钱,正大光明地到永定渠边那条花街柳巷, 喝酒听曲, 显得荒唐无比。

    小红唱了三首新曲,得了一大把的赏钱,笑吟吟给隐秘的阁子里的两个人蹲了蹲身:“多谢两位官人的打赏!高官人的新词写得实在是好!王府里都抄了词儿去给家姬学唱呢!”

    高云桐矜持地端着酒杯, 问:“那么, 王府里近期又点了哪些新词来听?”

    小红说:“一首《忆江南》,一首《塞上曲》。”她弹拨着琴弦, 咿咿呀呀唱了一遍, 都是听似普通的旧诗词。

    高云桐从褡裢里摸赏钱,沈素节制止了他,说:“我来。”

    等小红欢天喜地从沈素节那里捧了一盘子制钱离开后,沈素节亲自上前关好门户,叹口气说:“你别和我争。我刚挣了一笔不义之财,心中愧疚,上赶着花在这些不义之地才是正理, 减轻我的愧疚感。”树慈

    高云桐笑道:“想必是靺鞨人的赏钱。”

    沈素节报之以一声长叹,耳朵根都红了。

    高云桐安慰他说:“君心如山,我清楚。如今大家能齐心协力,盼着收复山河的一天, 将来总有为自己洗清的时候。”

    接着他问:“小红唱的这两首诗词感觉也有所指:《塞上曲》是说塞上空虚,可以进攻?《忆江南》是说他们又开始觊觎江南,想再次入侵?”

    沈素节点点头说:“那两厢是对上了。江南吴王已经写了檄文广发天下, 起军造反了。这给了靺鞨最好的口实,所以不错这次旗号是往江南而去, 问责吴王。只不知是温凌去,还是幹不思去,还是都去。也不知道打算用怎么样的进攻路线。靺鞨皇帝是不是还都,我这里也不晓得,他们不像我们,御驾一动,又是禁军清路,又是祭告宗庙,马一骑,快得很。”

    高云桐说:“听说关外今年极寒,幽州才入秋,黄龙府已经下了半个月的大雪了上回乔都管肯信我的谎话,也是喝多了自己告诉我‘这样的极寒,兄弟们吃不消也正常,只不该骗我义父’。但不知道这位靺鞨的皇帝究竟是贪图享受,怕受关外极寒的罪呢,还是勤政爱民,听说雪灾等等就要回驾打理民生呢?”

    沈素节说:“我晓得你想知道什么了。我想办法打听这些消息来。包括这次谁打算去江南劫掠,什么样的线路,我尽力打探过来。”

    高云桐说:“这都是一等一的机要,你千万当心!”

    沈素节笑道:“我又不傻,肯定会小心的。再说,你答应过我,将来回我润州老家,要看看我的老父和妻子过得好不好。至于我么,估摸着也回不去了,身在曹营心在汉,能为故土做点什么,死也不怕。”

    高云桐肃然,没多说什么,拿起桌上切肉的小刀,拂拭干净,在自己的手指上割了一刀,把血滴进两个人的杯子里。

    沈素节问:“咦咦,这是干什么?”

    高云桐说:“我跟当兵的人久了,学了一些丘八的习性。最重的誓言,莫过于歃血。我高云桐年岁小,觍颜拜琅玕为兄长。将来润州沈公,就是我的爹爹;你夫人就是我的嫂嫂;家中的儿女我就当亲生儿女,一定让兄长后顾无忧!”

    又加了一句:“不过我也相信,靺鞨如今看着强大无俦,事实上之前胜利得太容易,已经开始轻飘浮躁、自以为是了,而且内里这么多矛盾,国内又遭雪灾并无余粮,真正是外头漂亮架子,内里虚浮骨子罢了。兄长日后归国还家,兄弟我也一定会努力!”

    沈素节眼睛里闪着泪光,笑着说:“哦哟,这样的丘八习性我还不知道学不学得来!”

    拿起高云桐割手指的小刀在自己手指上比划了两下,笑问:“疼不疼啊?”

    高云桐也笑了:“有点疼。”

    沈素节说:“其实日常被什么东西割伤了皮肤也很常见,自己割,好像有点下不了手。”

    伸手在食指上了划了一下,只划出一道白印,咬咬牙用力划了一下,顿时开了一条口子,血滴滴答答就下来了。他叫了声“了不得!”,又赶紧取了酒杯等在下方,两只杯子里变得红彤彤的。

    他把受伤的手指含在嘴里止血,然后端起其中一只:“兄弟,愚兄先饮这一杯。你努力打回河东去!回江南时捎带着看望看望你干爹和你嫂嫂侄子侄女们!”

    高云桐含泪而笑:“兄长,我们今日一条心,虽然不知道未来这条路会走得怎么样,但兄弟的誓言永恒不变!”

    碰了碰沈素节的酒杯。两个人一起把酒饮尽。

    何娉娉看见温凌在擦拭他的长弓,立刻想到之前零星听到的关于靺鞨又打算南侵的消息。

    她知道温凌对她有警觉,但想到这次南侵又将是举国百姓的苦难,咬咬牙决定还是要打探一下情况。

    她蹭蹬着门槛,含着笑问他:“怎么都忙得一头的汗?我给你点一盏茶,好不好?”

    温凌放下他的长弓,看了看笑意清浅的何娉娉,点点头:“好,正好渴了。”

    喝茶时,他看见何娉娉一眼一眼地瞥他那弓,不由放下杯子笑道:“我的弓好看么?”

    何娉娉笑道:“这样的刀兵即便再漂亮,想到是用来杀人的,还不知道上面沾着多少鲜血、附着多少冤魂,就觉得脊梁骨发凉,怪瘆人的,不觉得好看。”

    温凌把她拉到怀里,说:“我不杀人,人就要杀我,这世道弱肉强食,没办法的,所以它实在是护着我的。你摸一摸看,它不仅不冰冷,反而是热的。”

    拉着她的手去抚摸那弓。

    何娉娉好奇地摸了摸弓两端的饰角,又摸了摸用牛筋加固的竹胎,给他握过的地方真的是热乎乎的。雕花角弓十分精致,像一件艺术品,又是杀人利器,合起来想只觉得冲突又奇特。

    “你再试试这弓弦。”

    何娉娉又试了试弓弦,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做的?”

    温凌回答:“牛脊筋,晒干析破成丝,再搓成的。好好保养的话,用一辈子都不会断”

    弓弦很紧,何娉娉用了吃奶的劲也只能拉开弓弦半寸。

    温凌笑道:“你们南人说:‘会挽雕弓如满月’,那样才能射出二百步,你这样射箭,一尺都射不出去。”

    他双手环着何娉娉,又拉开弓,轻轻松松就是拉成满月状。那弓弦被拉紧之后,呈现出半透明,何娉娉那弹奏丝弦的指甲上去一拨,弓弦纹丝不动,绷得紧紧。温凌笑道:“难道这也能奏乐?”

    何娉娉笑道:“这东西再美,也奏不出乐。即便它带着你的温度,是热乎乎的,但在我心里,杀人之器还是凉的。”

    温凌的呼吸喷在她后颈。何娉娉听他半天没有说话,心里略略忐忑,不知道他是不是哪里有起了猜忌。

    但少倾,听见温凌说:“我是皇子,但更是战士。战士的兵刃不可能不是杀人之器,也不可能久久存储而不使用。”

    “你又要打仗了?”

    “嗯。”他声音闷闷的,吻了吻她的耳垂,含含糊糊说,“又要打仗了。”

    何娉娉横下一条心,假作无意地问:“去打北卢还是南梁?”

    温凌好久才说:“北卢除了少许残兵剩勇还在往西逃窜,皇帝一家子都被郭承恩俘虏了,没什么要打的了。”

    那就是要打南梁了。

    何娉娉咬咬嘴唇,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试探下去,生怕问得太多会引起温凌的怀疑。

    但温凌却像打开了话匣子:“南梁内讧,我父汗怕他们会趁机把欠我们的岁币和犒军金赖账,所以必须得带兵南下,驻扎到汴京附近再遣国使。如果我们立的那位皇帝肯顺从,就替他把国中叛乱平息了。”

    “这是人家的内政吧?”

    温凌冷笑道:“什么内政!君臣之邦,他的内政就该我们过问。”

    何娉娉便不多话了,心道:轮不到我为南梁说话。

    温凌又说:“我父汗要从回黄龙府了,北边雪灾,要安抚各部。这次从南梁得来的粮食布匹、男女人等,也要分配到各部,补充奖赏他们在这次南征中做出的贡献。”

    部落联盟制度的国家,为共同的目的合作起来,现在合作成功,也要分配战果,以便下次劫掠一样能够通力合作。

    何娉娉有些明白靺鞨的运作方式,也深切地为那些被劫掠到北地的男男女女感到悲哀。她小心地问:“听说,南梁的女儿家们日子很不好过,不是到各家功臣为婢妾,就是在洗衣院做营伎?唉,原来谁不是爹娘捧在手心里长的?”

    温凌不屑地笑道:“那是她们的命。女儿家已经算好的了,毕竟有个身子,还能为自己换个安身立命的地方。那些男人们,以前养尊处优,现在就是奴隶了。上次听几个猛安里的将士说笑,说这些南梁男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让收个秋麦,只抵得上农人三分之一的效率,还哭哭啼啼更是可笑。后来拿鞭子抽了,才不哭了,但又蠢又慢却打不改。这还是在幽燕地带,要是到了我老家那里,天寒地冻的,只怕他们娇生惯养的更吃不消。”

    何娉娉冷笑道:“谁心疼他们!南梁朝堂里他们尽够享福了,如今也该体会体会被他们盘剥的农人是怎么活命的。倒是无辜的女孩子们被他们这些臭男人牵累,真真叫个倒霉!”

    温凌抱住她笑道:“原来你对男人铁石心肠。”

    何娉娉转身对他媚然一瞥:“那要看是什么男人。”

    “我呢?”

    何娉娉故意说:“也只配我铁石心肠了。”

    温凌笑道:“难道你不该感激我对你那么好?”

    何娉娉手指在他胸口画圈,时不时抬起眼皮瞭他一眼,好半天才说:“大王对我吧……以往还算好,可是您这次南下,要是把我孤零零撂下,我就知道这首先是个死没良心的臭男人,当然也只好铁石心肠了。”

    温凌笑道:“把你撂在这儿我也不放心的,当然要带了你走。只是随着我行军可不比在这里大房子住着舒服,到时候不要说我委屈你。”

    何娉娉抱住他的脖子,贴近他的胸口,低声说:“只要能在一起,吃这么点苦头又怕什么!”

    她说得情意绵绵,温凌吻她的顶心也吻得情意绵绵。

    但两个人各怀鬼胎。

    何娉娉想着的是:怎么尽快把她这里了解到的消息递出去。

    而温凌想:我放了这么多消息给你,倒要看看会透露出去多少!

    两个人相拥缠绵了一阵,女人抬头而男人垂首,目光一碰,瞳仁均是一缩。于是又都凑上来,闭着眼睛唇舌长吻。

    吻到兴头上来,温凌把她打横一抱,丢在榻上,三两下剥净衣裙。

    何娉娉被他撩拨得“咯咯咯”一阵笑,又很快陷入到他的孔武有力中,发出迷醉的喘息。

    温凌看着她仰起的洁白的脖颈,上面有几朵娇嫩的花痕。

    他一头越发有征服的满足感,一头又不断告诫自己:凤栖已经死了,这个不是凤栖,前来替代亦有不可说的用意。

    手抚到她的脖子上,既有想用力掐下去的欲望,又觉得舍不得:凤栖已经死了,好容易有这么一个形神兼备的,只要能在他指掌之中,又怕她翻什么天呢?

    于是,在她脖颈上用力抚过的手继续向下。

    她有点疼,挣扎了两下,扭着身子求饶:“大王!别。”

    温凌笑着吻了吻她蹙起的眉心,低声在她耳垂边问:“那你乖不乖?”

    她又娇又委屈:“我哪里不乖?”

    他手里用了些力拧了她一把,在她挣扎的当口又问:“听话不听话?”

    她确实受不了他的力气,委委屈屈说:“怎么不听的呀,你真是……无理找茬儿。”

    温凌笑着温柔起来,刚刚那样真是情致满满!她的娇弱,她的紧张,她的疼痛,她的屈服,无一不可人,胜过当年翠灵,也是他想在凤栖身上体验而最终失之交臂的感受。

    他自上而下凝望着何娉娉微蹙着眉、闭紧着眼、张开双唇大口大口汲取空气的模样,感受她的艳红色指甲不轻不重地在他胳膊和背上划出浅浅的红痕……

    好吧,留着吧,太弥足珍贵了。

    温凌在最心满意足的时候,在她身上这样想着。

    第 156 章

    深秋的汴京开始飘雪, 宫城里的雪花开始积起来,慢慢树梢白了,慢慢大殿的顶也白了。

    “爹爹!爹爹!”凤栖提着裙子, 步履如飞, 一直奔到凤霈的内寝门口才停下喊道。

    出来开门的不是宫女,而是她的嫡母周蓼,皱着眉先批评她:“咋咋呼呼的, 哪有闺秀的模样!消息再急, 也急不到需要提起裙子露出胫衣(类似于裤子)的程度,你这规矩真是还给教养嬷嬷了!”

    凤栖放下裙子, 心道:那我提溜起裙子, 露出两条裤腿骑马的模样你要见到了,只怕要拿戒尺来打我了。

    她问:“我爹爹呢?”

    周蓼朝里面努努嘴:“在窗户边独自犯愁呢。你要是给他添堵来的,话得慢慢说。”

    她压低声音:“你爹爹啊,遇到点折腾事儿,就又开始想撂挑子了。”

    “我这不是添堵的事,是好事。”凤栖笑道,“准保他听了就来劲了。”

    周蓼哼一声:“要他来劲, 除非是天下太平,他又可以浪荡在教坊司,成天诗酒美人、金玉文玩,尽情过糊涂纨绔的日子, 他一定比谁都来劲。”

    知夫莫若妻,凤栖想想也觉得颇为活画了自己这位爹爹。见周蓼移开身子,抬抬下巴示意她进去, 于是俏俏地向母亲蹲了蹲身。

    周蓼眼神里有刹那的温柔,而后又一如往昔地蹙起眉, 严肃地拿起绣花绷子开始做女工。

    凤栖走到父亲身边,说:“爹爹,我从磁州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凤霈正拨弄着小火炉和里面的篆香,扭头见爱女,终于笑了笑:“这年头还有好消息啊?到我这里的消息一件赛一件恶心人。你说说看。”

    凤栖有些同情爹爹,不错,他被迫登基之后基本没有听到过好消息。

    除了河东、河北、河南的少数州郡迫于靺鞨的淫威或有从龙之功的梦想,是肯向凤霈称臣的之外,秦晋、蜀地、两湖、江南、乃至更远的岭南,都没有人认账。

    这倒还好,毕竟凤霈并不执着于当皇帝,本来就是“权知”的,撒手也不觉得可惜,但自入秋以来,靺鞨就开始催要岁币和犒军金,道是南梁地域辽阔,河东河北虽然颗粒无收,江淮两岸却是风调雨顺的,凭什么不能给钱?凤霈一边向江南各郡求援,一边向靺鞨求恕,既怕得罪靺鞨,又不忍心威逼其他州郡,结果反倒是两边不讨好。

    他的三哥凤震在宋纲的协助下起兵造反,凤霈急得不行,私下里写信给三哥说明了自己的为难之处,希望他能够支持自己,保全国家,此信杳如黄鹤,再无回音;三位姓周的舅兄去劝说宋纲,也无果。

    他又派人到江南带口信,据说凤震听了信使说了一半,便喝令把信使推出去杖责,责打完才说:“我知道你是带话的,所以不杀你,你告诉晋王:九哥不用谈什么情非得已,七哥被擒,宗庙全毁,是个男人就应当与敌誓不两立,还当敌人的傀儡皇帝?岂不可笑至极!此事没什么可谈的,九哥谢罪退位,兄弟之情尚能保全,如其不然,九哥就是宗庙社稷的罪人,愚兄我不得不为凤氏清除祸害!”

    看到一瘸一拐、扶痛带来消息的信使,凤霈气急得在朝堂上跳脚。

    他当即把那皇帝和亲王均可戴的硬翅乌纱解下来往自家座椅旁的御座上一掼,怒道:“这御座我一天都没有坐过!皇帝的冕服、朝服我也一天都没穿戴过!现在就派人到江南去请三哥!吴王想要这椅子、这帽子,请来自取!我自愿废弃王爵,到山里修修禅道,了此残生!”

    结果当然是被众臣劝住了。群臣有真心觉得吴王太过分的,也有不甘心自己的从龙之功的。

    凤霈回到后宫,被妻子骂了一顿:“他这话说出来,你还想着到山里修修禅道?他给你留条命软禁终身都是客气的!吴王有什么能耐?胆小怕事、懦弱无能,唯独擅长阴人,你们凤家的人都是这样德行,他也不例外!他无非是现在离靺鞨占领的地方远,有恃无恐拿话挤兑你。别理他就是了。”

    凤霈被骂老实了,不敢再行这样荒唐的挂冠辞朝之举。

    但是她周家的兄弟都没有能说服宋纲,宋纲“老顽固”之称也非浪得虚名了。

    却说此刻,凤栖看爹爹愁眉苦脸的模样,说:“蜡丸是高云桐送到磁州的,虽然耽误了一些时日,但总算消息到了。靺鞨举兵南下,打着要铲除‘叛贼’吴王的旗号呢!”

    凤霈大惊:“亭卿,这叫什么好消息!靺鞨人又要南侵啊!”

    他脸都急白了,本来握着拨弄火炉的火箸,现在手也松开了,银制的火箸“当啷”落在地上,他也没心思去捡。

    凤栖蹲身把火箸捡起来,吹了吹上面的香灰。

    听见父亲在责怪她:“亭卿,你这心态就不对啊!我虽然气恨你三伯,但毕竟是兄弟;便不谈兄弟,毕竟都是大梁的皇族。外侵来了,打着要铲除我的兄长的旗号,难道真只为了替我杀了吴王?他们狼子野心,不就是怪我拖延着不肯把钱粮送过去吗?不就是杀鸡儆猴吗?!再说,要靠外虏来对付自己的国人家人,我还真是生生世世坐实了这个‘儿皇帝’了!”

    凤栖听他气得气儿都喘不匀净了,笑嘻嘻起身,把火箸塞回他手里:“爹爹!难道我不晓得靺鞨人没安好心?我话说了一半,您就把我骂一顿,真是!”

    原来才说了一半,凤霈怦怦乱跳的心脏终于慢慢平复,吁了一口气说:“那你接着说。”

    凤栖说:“靺鞨人早就想动手了,但之所以拖到现在,白沟河那里还没有动兵的消息传过来,是因为高云桐借着郭承恩的名头,用着郭承恩的人马,带军奇袭了靺鞨的京畿黄龙府,靺鞨皇帝正在回辇之时,马匹受惊,那位皇帝也厥扑在地,可能也受伤了。”

    “一国的皇帝,防卫如此松懈?”

    “黄龙府那里根本就没有我们这样的城池,靺鞨的皇帝一直都是马匹上来去,也不像我们这里里三层外三层的仪驾,更多的应该是想都没想到,据说是用的轻巧的小火砲,可把靺鞨的战马都吓得尥蹶子了。”她笑着说。

    小小的素绢上根本写不了太多细节,她一半靠与他的心意相通,一半也靠脑中猜测,如临其境,如闻其声,更在想象中描摹这位投笔从戎的书生该变成了什么模样。因而笑容可掬,在她父亲看来实在是奇怪。

    “估计那位靺鞨皇帝没什么大事吧?你的消息不是说:靺鞨举兵南下了?”

    凤栖点点头:“南下是一直要南下的,但靺鞨背后的老本营被袭,肯定耽误了点时间。高云桐说,东北的白山黑水之地,他也很不熟悉,所以奇袭成功后不敢久久逗留,立刻带兵折返,一路上也颇有收获,可以赶在靺鞨两路进犯队伍之前到河东河北布阵。”

    她又说:“他还说啦,这次温凌和幹不思的路线正好交换过来,东路要严防死守温凌,西路若能干掉身为太子的幹不思,又可以重创靺鞨朝野。这些消息,是何娉娉和沈素节悄然传出来的。”

    凤霈沉吟不语,但眉头舒展多了。

    凤栖说:“不管怎么样,何娉娉也是我姐姐家族的那件冤屈,爹爹还是要说话算话为何家平反的。”

    “这是小事。”凤霈说,“若是这一仗我们赢了,天下就知道我卧薪尝胆的苦心了,我也可以光明磊落地为前朝之事翻案。只是”

    他又开始犯愁:“只是,一来靺鞨那么强悍,我们怎么对抗得过?二来我三哥还在后方不给我省心,要是他乘我全力对付北境敌人的时候,在南边偷袭我怎么办?”

    凤栖肃然起来:“要是三伯不顾大局,借机挑起内战,他才会是天下的罪人。”

    “他现在有宋纲扶持,宋纲又是在这次汴梁兵败之后,振臂一呼、天下响应的角色。”凤霈摇摇头,“咱们觉得内讧必然加剧外忧,但他们的角度看:我才是投降的儿皇帝,不把我干掉,就无法收复故土。”

    他敲敲自己的头,苦恼不已:“唉!世界上最大的委屈就是说不出来的委屈!宋纲那个老顽固,任谁劝说都不听,认定了我是贪恋这个权位。我现在要稳着靺鞨,又不敢大张旗鼓地和他宣战,亭卿,你说我难不难!”

    凤栖不由就感同身受了,见爹爹眼眶里似乎都聚着泪水,急忙挽住他的胳膊摇一摇:“爹爹,咱们不急。现在只是刚刚有消息来,一切还未成定局,吴王虽然发檄,也未闻在点兵备战;曹节度使所守的晋地,如今是关键,他虽然没有奉爹爹为君,但倒不是个刚愎自用的人,爹爹不妨把情况写一封密信给他,让他做好备战,将来他也可以为爹爹发声。”

    “也只能如此了。”凤霈点点头。

    “爹爹发一封密旨给曹将军,女儿也写一封信给他。”凤栖说,“一来参差印证,二来我可以略谈一谈是高云桐那厢来的消息。曹将军对高云桐一向印象不错,说不定愿意多听两句。”

    第 157 章

    凤栖猜的不错, 曹铮和宋纲不一样,他之所以不肯承认凤霈的帝位,只是为了不听从“乱命”, 而并没有太多个人的偏狭看法。

    曹铮很快回复了凤霈的“手书”, 是用密匣封着送来的。

    他坦言自己已经做好了在并州御敌的准备,伏兵已经推到了忻州附近,幹不思敢来, 就要打到他满地找牙。又说河北一带沦陷地区, 起义军至少有二十几支,亦将悄然组织成伍, 旗号是“齐御外虏, 全我山河”,利用优势的地形,誓把温凌拒之于国门外。

    凤霈简直是喜出望外。

    朝内他笃信的人不多,但后宫之中,他的妻女还是可以信赖的,他几乎是小跑着把曹铮的信给周蓼和凤栖看,然后长吁了一口气说:“曹铮不枉七哥一直信赖他, 比章谊、关通那些都靠谱多了!”

    周蓼道:“不错,他肯出力,我们也要在后方出力,才能叫天下看见, 知道大王你的苦心孤诣。”

    她向外指了指:“如今汴梁受过一次洗劫了,百姓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你先开言路, 听听他们怎么评价你的群臣;你也在朝这么多时日了,留在汴京的这个临时班子怎么样你应该也有数了, 哪些人靠谱能用,哪些人则事不宜迟要谪贬出去,免得拖了后腿,现在就要计划起来。”

    凤霈还有些担心,小心翼翼问:“但靺鞨来势汹汹,要是打不过怎么办?”

    周蓼凶巴巴说:“打不过,大家一道死!捐躯为国难道不是如今最好的结局?!好容易有个让你洗刷自己的机会,你还担忧这个担忧那个的!”

    凤霈陪着笑说:“我自己并不怕死,还不是担心你们母女几个……”

    周蓼说:“你不怕死,我们也不怕。靺鞨的军营都进过了,离被侮辱只差一线,再遭遇一次就知道什么时候便可自寻干净,不会再次受辱的。”

    “还有吴王……”

    “别理他!”周蓼白眼一翻,“我倒不信,他若在这样关键的时候从背后偷袭你,你看宋纲还给不给他做宰相,天下人还认不认可他是‘拨乱反正’!他要是连个道理都撑不起,你看他还有什么旗号来抢这个皇位!”

    眼睛一瞟,看见凤栖正在猛点头。

    周蓼不由一笑,对凤栖说:“今日是个大日子,你点茶,我亲自下厨,弄点家常的酒宴,为你爹爹壮壮胆!”

    “好!”凤栖笑着答应了。

    “慢!”凤霈叫住了女儿,瞥瞥妻子。

    周蓼冷哼一声:“什么事要鬼鬼祟祟的?你们父女俩有私话,我出去先备酒宴就是了。你可别拿过往那纨绔的一套教坏了女儿,不然我和你没完。”

    凤霈等她出去了,才从密匣最底下掏出一封信函,笑道:“亭卿,猜猜这是谁写的?”

    凤栖瞪大眼睛,看看父亲的满面笑,又看看函面上一片雪白、毫无一字的样子,突然瞧出其上桐花暗纹,顿时耳朵一红,一把抢过信函:“给我,我自己看。”

    凤霈说:“我也看过了,没密封,也没启封词,里面呢也没什么私话,只是呼你的小字。”

    里面一定还有他们心意互通的那些隐晦诗文。

    凤栖脸也都红了,但这小贼不写启封词、不密封函面,摆明了也没怕别人看。她说声:“我知道了。”

    凤霈很懂她心思,体贴地说:“你到侧屋我的书房去看吧,那里安静,也没有外人。”

    原来高云桐已经回到晋地了。

    那场把靺鞨皇帝吓得惊扑在地的奇袭就是高云桐设计的。他利用了乔都管被温凌暗杀的事件,鼓噪隶属郭承恩的两路人马共同“报仇”。在靺鞨的大本营黄龙府外设计了火砲突袭,其实火砲威力并不足够大,靺鞨军的死伤并不多,但那火药突然炸开时火焰带着碎瓦喷溅的威慑力,对于靠着骑兵优势冲突作战的靺鞨人而言是足够了。

    冰天雪地里的一场突袭打完,高云桐没有恋战,指挥马队后撤,死去的乔都管的人殿后。

    当然,乔都管的人是郭承恩的嫡系,胸口上与乔都管一样带着青狼纹绣,在黄龙府外被逮去了几个,想必嘴是严的,但给郭承恩埋下了“伏笔”,驻守云州的郭家军大概又将变成墙头草,在叛逃自保与襄助靺鞨之间摇摆。

    他在信中隐晦地又说了他在河北各郡招纳各路起义反抗的草莽的事。河北河东的百姓都不甘心做亡国奴,还有些不愿意投降的官军,也多有借助地形落草为寇的。各营各寨实力不大,但只要肯联合起来,就是阻碍温凌在河北诸州郡前进的“民心”。

    现在,他安排好了这些,飞驰到并州,向曹铮报到,也把这些时日在磁州、在幽州、在路上的一切所见所闻告知曹铮,让曹铮下定决心帮助汴京的凤霈。

    凤栖把信纸翻到最后,仍没有找到他应该写的情诗,不由有点失望。属呲

    不甘心,重头又翻了一遍,还是没找到他的分毫私意,不由自己生起闷气来。盘坐在父亲的书案前,把高云桐的来信揉成一团扔在砚台里。

    不知闷气生了多久,殿中宫人敲敲屋门,来唤她吃饭:

    “四娘子。”用这样不带贵贱的称呼,“宴席已经开了。”

    凤栖把沾了干涸墨迹的几张信纸拈出来,胡乱折了几下,想塞进褡裢,又心里有气,最后干脆扔进了火盆里,看着它们化作翩翩的黑蝴蝶。

    便殿里,开了一桌席面,只叫了两个内廷侍奉的歌姬在轻弹清唱。

    母亲周蓼已经烫了酒,陪在父亲凤霈身边。她素来刻板,凤霈也有些怕这样一位严妻,总是敬而远之,两个人很少有说笑的时候,但今日居然都在笑。

    周蓼执壶给他添了一杯热酒,说:“行吧,今天难得都高兴,你就喝个尽兴吧哎,自打进京,你也再没有在晋阳时那样畅畅快快喝酒听曲了。”

    凤霈忧虑了这许久,今日这样小的一点好消息,却让他像得到了最重要的认可一样欢欣鼓舞。他一杯接一杯的喝酒,还对妻女说:“这是甜醴,喝不醉的,你们也……也喝点……呃……”酒嗝时时。

    周蓼伸手扇了扇鼻翼,低声道:“喝多了就不自知……”

    凤霈笑道:“曹铮好样的!高云桐好样的!为他们俩干一杯!”

    开始有点找不到自己的嘴在哪里了,差点把酒倒进鼻子里。

    周蓼上前夺过他的酒杯,责怪道:“好了,是我太纵着你了,不能再喝了。”

    凤霈带醉笑道:“好娘子,你一点……一点都不纵着我!你特像……特像我的亲娘!天天……管……管我。管得好!管……得好!”

    一边竖起大拇指,一边拽着周蓼的衣袖。

    周蓼啼笑皆非:“大王,妾也没那么老,当不了您的亲娘贵妃娘娘去世好些年了,要是她来管着你们兄弟,今日就没这样的劫难……”

    她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人,看丈夫小忧则惧,小顺则狂的模样,心里又是隐忧翻腾上来,劝阻道:“仗还没打,我们还没赢。等赢回了国土和尊严,你再一醉方休,现在不喝了,啊!”

    哄孩子似的哄他,扭头对凤栖说:“亭娘,煎些浓茶,不要点茶,先给他醒醒酒。”

    凤栖急急煎茶回来,面前一幕叫她赶紧低下了头窃笑:

    凤霈执着地拽着周蓼的衣袖:“好王妃,我今日并不怕你,你难得陪我一睡,不得推辞!……”抓过周蓼的手“吧唧”亲了一口。

    凤栖赶紧憋着,肚子里一阵抽抽的疼。

    周蓼当着女儿和歌姬的面,脸上也有点下不来,她又没有寻常夫妻那种打情骂俏的亲昵举动,只能抽着手、板着脸说:“别闹!老夫老妻了,丢人不丢人?!”

    然而劝不动醉鬼,只好又说:“我今日斋戒!”

    “不斋戒了!”醉鬼握着她的手不放。

    凤栖鲜少看到这样的一幕,垂头道:“爹爹,母亲,我头疼,先告退了。”

    赶紧脚底抹油走了。

    弹琴的那个宫中歌姬见不成样,急急说:“奴也先告退了。”

    另一个也起身想要告退,周蓼说:“你等会儿。”

    那个是唱新词的,手里只有一副檀板,此刻见“帝后”这副模样也很好玩,又不敢笑,又不敢走,只等听见周蓼说:“醉得太不成话了。你来帮我拉开他,叫外头的宦官进来,扶大王回寝宫睡。”

    那歌姬急忙答应,上前扶着凤霈,劝说着:“官家,这酒有点上头,您喝点茶,好好睡一觉。”

    凤霈扭头对着那清丽的歌姬,笑道:“官家?我七哥来了么?你是他宠过的内人?”

    歌姬被他缠住了,求助地看了看周蓼。

    周蓼一向对丈夫无感,但又是世俗眼里最贤惠的那类妻子:丈夫是男人,广纳姬妾、多生子女,是她作为正室王妃应当操心而不应当嫉妒的。从小周氏家训中就讲这样的为妇之道,打理家事、辅佐丈夫、绵延子嗣、教养儿女,她全部不折不扣做到并做好了。

    如今,凤霈喝醉了,眼里闪着光,笑得很开心。那歌姬虽说在推拒,但半推半拒,也是个熟稔人儿。

    周蓼说:“要不,你伺候大王吧。”

    那歌姬“啊?”了一声,羞臊地垂头,又斜瞥了一眼凤霈。

    富贵险中求。

    周蓼没有任何不快和纠结,拔脚离开了,还把便殿的门给带上了。

    那歌姬胆子大了起来,扶掖时便把柔软的身子靠了过去:“官家,小心。”

    “我七哥好像没有回来。”凤霈大着舌头说。

    歌姬掩口笑道:“官家怎么忘了?如今您才是官家呀,前头一位官家,不是被靺鞨掳走了?”

    “那你是何人?”

    歌姬道:“奴奴叫春燕。”

    “我七哥……”

    “奴奴也伺候过前一位官家。”春燕脸上浮着红云,瞟着凤霈,心里怦怦地跳:身份低微,若是能今朝攀龙附凤,甚至有了身孕,作为教坊贱籍的苦日子说不定就到头了。

    她低声说:“可惜前一位官家……不怎么中用。”

    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臊,但眼睛中的光芒越来越盛,钩子般直勾过去,把本就是爱流连于坊曲的凤霈的魂儿给勾了过去……

    第 158 章

    周蓼在熏笼旁认真做着手中一件丝绵衫, 还差里子上最后一道缝边,她吃力地捶了捶腰。

    在她身旁的凤栖说:“母亲,歇一歇吧。”

    脑袋伸过去看了看, 又问:“咦, 这是爹爹的绵衫么?”

    周蓼检查了一下整件衫子的针脚,才说:“你爹爹不缺衣衫,这是我打算为边疆战士做的绵衫, 天气越发冷了, 前头河东河北这么闹了一场,士兵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极多, 如今只怕连寄送寒衣的人都没有。我这里先做起来, 然后悄悄让在京的仕女们依着样儿做上几千件给前线送去,表表咱们女人家对国家战士的心意。”

    原来是给战士的寒衣。

    凤栖好像有久远的记忆她也曾经做过这样的寒衣,还因缘巧合,穿在了那个人身上。

    这转眼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呀,外头下着大雪,连下了四五天了,还是飘飘扬扬, 没有雪霁的迹象。

    前线战火已经触发,因为凤霈终于硬气了一回,在回复靺鞨的国书上毫无畏惧地写上了:“吴王发檄确是僭乱,然此乃凤氏家事, 吴王将自亟天讨,不劳六军南渡襄助。”拒绝了靺鞨前来“协助平叛”的“好意”。

    当然,这份国书写得硬气没有用。在靺鞨的眼中, 毫无硬气的南梁居然敢拒绝自己,正好是出征的最好口实, 而且知道黄河两岸各地已经被劫掠光了,于是这次已经把目光投向江淮,期待着在那富庶的地方再捞笔大的。

    凤栖说:“不知道前线战况怎么样?”

    周蓼说:“听说还可以。”

    又说:“你爹爹被逼得没法,在朝中先清洗了一拨,那时候谄颜劝进他的,基本都谪贬出去了,拔擢了一批新人,都是一腔热血,只是到底处政的能力弱些。消息流转有些缓慢,也缺少灵活的渠道。现在各路驿站的消息发马递铺过来,总有耽误。”

    她叹息了一声:“如今百废待兴,也只能先熬着了,这一仗不论打多久,只要撑住了,你爹爹的威望就算是立住了。”

    “以后呢?”

    周蓼不由也有些茫然:“以后……以后再说吧。”

    登上皇帝之位,若要再让出来,几乎就是死路一条,无论是被俘的凤霄,还是造反的凤震,只要到了这个位置,就都不会允许“卧榻之旁有鼾睡的人”。

    “爹爹若能像如今一样争气,倒也不妨就当这个官家。”凤栖说。

    “别胡说。”周蓼却有些紧张,“那时候说好了‘权知’,这会儿又肖想这个位置,叫人听起来只以为口是心非呢。”

    凤栖不以为然,但嫡母就是这样端方、难变通的性子,她也不急着说服,到了推车撞壁的时分,自然要做出不至于拖死全家的抉择。

    于是,她接过母亲手里一件未完成的寒衣,飞针走线,把里子上最后一个口子缝上了,最后用牙齿咬断了丝线。

    还待给母亲检查一下质量,突然听见屋外有宫人在回报:“娘娘,娘娘,有一件事机密紧要,要请您定夺。”声音有些紧张不安。

    周蓼惊弓之鸟一样,顿时也有些紧张不安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方道:“那你进来说。”

    一个穿紫色圆领袍的女官匆匆进来,仔细地关上了门,才对周蓼躬身道:“娘娘,宫伎春燕刚刚经御医诊断,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了。”

    “春燕?是哪个?”周蓼眨着眼,一时没想起来。

    女官越发压低了声音:“就是上回家宴,官家喝醉了的那次,是她最后服侍官家的。”

    周蓼顿时有了印象,口不择言问:“伺候到床上了?”

    女官尴尬地陪笑。

    周蓼自知失言。那天叫“伺候”是她亲自吩咐的,这个词一语双关,可以认为是宫人伺候主子正常睡眠,但也可以认为是床榻间的那种“伺候”。她内心也没有否认是那种“伺候”,只是乍一听闻,有些不敢相信,不愿相信。

    不过她很快恢复了嫡室应有的从容,笑道:“如果是大王失德,该认账就要认账,既是有关凤氏的子嗣,也是有关一个女儿家的名声,都极要紧的。”

    “但是……”那女官在宫中多年,深晓其中利弊,脸色很难堪,犹豫半日才说,“那位春燕小娘子,原来是在房闱间侍奉过前面那位官家的……而且,曾经颇得宠爱,先官家已经口头允诺要脱籍给‘侍御’之名号,听闻者甚众。”

    这就意味着,这位春燕不是普通的宫伎,而是接近成为凤霄低等嫔妃了。凤霈这一睡,也接近于“弟欺兄妾”了。

    周蓼刚刚平息的情绪又一下子绷紧了,倒抽了一口凉气。

    女官看她半天都没有做声,于是低声献策:“宫中,有那种药。”

    周蓼知道她指的是堕胎。

    睡虽然睡了,但是只要不留下孩子,人不知鬼不觉的,也不会给凤霈的名声抹黑。

    周蓼问:“那叫春燕的,自己肯不肯?”

    女官陪笑摇摇头:“她怎么肯!前头官家已经无望了,她就等着这样一个机会脱籍为良家,甚至飞上枝头变凤凰,本来就侥幸没有在汴京之难里被靺鞨人捉走,现在又来了这样好的机会。所以若要堕胎……少不得还是要用强的。”

    周蓼不由踌躇,沉吟许久方道:“这样不好吧。何况大王子嗣艰难,只有一个不成器的儿子……”

    要是这个生下来,还是个男孩,也算绵延了凤霈的宗祧。周蓼半日才想定了,说:“留着吧,小心些不要让别人知道。这个宫伎,先处理脱籍,然后给她改名更姓,再谈其他。必须得跟她说,不得以腹中一块肉张狂,否则什么都保不住。”

    女官应了,退了出去。

    凤栖觑眼儿见母亲面色凝重,拈着针好久都在发呆。

    “母亲。”

    “嗳。”周蓼应了一声,声音苦涩,半晌才说,“你爹爹这个人啊……”

    又半晌又来了一句:“但也怪我,大意了。”

    凤栖也知道难以劝她,只能言他事来排解。

    “我也一起做给战士们的寒衣吧。”她对母亲说。

    自然,周蓼欣慰地点了点头。

    凤霈临幸过的宫伎有了身孕,他自己还不晓得。第二天还兴高采烈的,看见妻女进到侧殿,他兴奋地说:“有一件好消息!”

    周蓼冷冰冰说:“妾也有一件好消息。”

    凤霈笑道:“怎么,还有双喜临门这种好事?但不知道我们指的是不是同一件好消息?”

    他特为看了凤栖一眼,笑得眼角的纹路深邃起来。

    周蓼说:“恭喜大王,继第六个小女之后,又要当爹爹了。”

    凤霈笑容凝固:“谁怀上了?我这一阵招幸……不多啊,而且,她们几个不是很久都没能生了么,我以为……”

    他自然有一大群姬妾,也跟着他从晋阳到汴京,再从汴京的王府到了皇宫,但自从八年前有了凤栖最小的妹妹之外,已经再没有让妾室们怀上了。他年纪也不小,自然认为自己已经没了让妻妾们诞育子嗣的能力。

    周蓼说:“是家宴那回伺候您的宫伎春燕。”

    见凤霈张大了嘴,她补充道:“孩子我让留下了,毕竟是一条性命,也是你的子嗣。但你须晓得,春燕也伺候过你皇帝七哥,差点还有了封号,所以这件事不能大张旗鼓,让春燕安安静静生下来,位份什么以后徐徐图之,不要现在就闹出笑话来。”

    凤霈很是尴尬特别是成年的女儿还在一旁睁大眼睛一五一十听着。

    等老婆的训话训完,他赶紧说:“知道了。”

    然后听见周蓼问他:“那么大王说的好消息是什么?”

    凤霈已经没了刚刚那种激动兴奋,闷闷说:“也算不得多大的好消息。前一阵消息不通,我也着急,今日晋地传来曹铮的密奏,汇报了并州打退了靺鞨太子幹不思已经三回,而河东河北一带,散在各处的士兵和落草的盗寇被集结成一支义军,颇得名望,愿意投诚。”

    这其实倒不折不扣是好消息了。

    凤霈又看了女儿凤栖一眼:“到汴梁来送曹铮密奏的不是外人,是你认识的高云桐。”

    凤栖陡然听到这个消息,瞪大眼睛眨巴了几下,俄而反应过来,撇脸嘀咕着:“哦,就是认识嘛,盯着我做什么?……”

    那时候耍着无赖说要嫁给高云桐的也是她。

    凤霈知道她是不好意思。本来倒能打趣两句,但春燕怀孕的事让他没了打趣的心情。

    所以只笑了笑,又说:“他亲自到京,有很多事要当面禀报。对了,集结河东河北义军的也是他,大家奉他为将领,以文作武,那支军队的旗号,就叫‘高家军’。这样一支近乎十万人的军队,他自然也要向朝廷汇报是个通晓事理的人。”

    “哦,我晓得了。”凤栖不咸不淡地说。

    凤霈说:“事情遏密,我约他稍倾就进宫来,谈好事,就留他在宫中吃午膳。”数雌

    又一次盯着凤栖。

    凤栖给他盯得有点恼火,小性子也起了:“爹爹,您一直看着女儿,是不是怕御膳房的菜色做得不好,要女儿亲自下厨呢?”

    “嗐!”凤霈拿她的嘴尖舌利没办法,苦笑着直白说道,“难道你不想见一见他?”

    凤栖心想:好容易来封信,连句甜话都不写,是故意拿腔调呢?我上赶着巴结他么?

    她傲然道:“爹爹,我虽然不敢把自己当公主,可也毕竟不是小门小户的碧玉,倚着门户张望男人,传出去多不好听!还是不见了吧。”

    虽然诧异,但周蓼还是为她说话:“亭娘到底长大了,能够知道男女大防的礼数总是好的,不见就不见吧。将来那高云桐肯为国效力,能建功立业,他身上的罪名就可以抵消掉,甚至可以为他翻案,那时候有了功名,下嫁女儿也就说得通了。”

    凤栖脸不由红了:“越说越离谱了!哪个上赶着要嫁给他!”

    佯作生气,连告退都没有,提着那身女官的紫色裙子就奔了出去。

    然而口是心非,到了外面,抬眼见漫天的白雪纷纷扬扬地下,她不由就心情爽朗,伸手接了一些冰凉凉的雪花,又从手心里吹走,低声自语:“一块木头罢了,不知有什么好的……”

    瞥瞥紫宸殿殿门的方向,一脸不屑,却又忍不住抿嘴儿一笑。

    第 159 章

    凤栖远远地竟没能认出进殿的高云桐。

    她只是猜测, 那个披着黑色斗篷,在铺满白雪的丹墀上拾级而上的男人有没有可能是他?

    实在是差异有些大:他理应是一个书生,虽然充军这一年来不免风吹日晒, 也自愿骑射习武, 不是一派文弱的模样,但毕竟还是文士;可现在乍一看,那挺拔巍峨的身姿倒更像常年金戈铁马的温凌一样, 有一种远看就叫人不能逼视的气势。

    高云桐今日是“独面”, 偌大的紫宸殿里,只有他一个人。

    进殿为行礼和称呼, 他有些踌躇, 然而一抬头,就看见凤霈只是坐在御座边的一张椅子上,穿戴也不是皇帝的赭黄色常服,只是紫色公服而已。高云桐定下神来,行礼道:“大王!”

    凤霈欣慰地看着他,说:“接到曹节度使的奏报,我的心里总算定下了许多。靺鞨二次进犯, 来势汹汹,大家却没有先时的害怕了,正是要这样上下、军民一心一体,才有望把外虏赶出去。”

    高云桐说:“是。晋地和河北经过上次一役, 已经知道靺鞨虽猛,也并非无隙可寻,而且靺鞨人残暴贪婪, 即便是投降了,也不会有好结果, 城下之盟也要打赢了才谈得有利譬如先朝和北卢谈岁币,就是各有胜负,坐下来谈判才不至于沦丧国土、失却国格。如今幹不思已经被打得连输三场,原来的骄狂少了一多半了;温凌在东路,推进也很不顺,他瞧不起的山野草莽,一旦组织好了,时不时给他一顿突袭,虽不能伤筋动骨,也足够他自顾不暇。”

    “好!好!”凤霈满脸的笑,其他夸赞的话也说不出来,最后突兀来了一句,“但愿曹铮能晓得我对国家的忠忱!”

    高云桐微笑道:“曹将军一直晓得。我从黄龙府赶回并州后,他就说:有两个人他没有看走眼,一个便是小人,一个则是大王。大王临危受命,虚与委蛇,冒着天下的口沫,却做的是最忠义的举动。为了保全国家,忍一时的委屈,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不容易。”

    见凤霈眸中闪闪,好像都要哭了,高云桐又说:“现在既然大王执掌朝务,也恰恰是举国需要君王统领,大王便是天命所归。”

    他犹豫了一会儿,终觉还是不要着急将这位懦弱的晋王正式捧上帝位,所以只说具体细务:“小人以囚徒的身份,现在也只能领着河北的义士们只是名不正则言不顺,还是希望朝廷能给这些义士们一个名分。”

    凤霈道:“这容易!你本来就是被章谊那混蛋陷害的,今日拨乱反正,章谊已经是谄媚敌国的俘虏了,你自然是忠荩的太学生。我这就叫大理寺重新详核你的案子,给你正名。另外河北的义军,就算是朝廷的正式军,由你为统军元帅,协同曹将军共同抗击靺鞨来犯。我让枢密院拟旨,特事特办,昭告天下!”

    他有些赧颜,急切地要高云桐放心:“我虽然不肯当这个皇帝,但权知国事,这点子命令以手书下达,两院还是肯听的。”

    高云桐笑道:“如此,多谢大王!”

    凤霈又问:“你从北边过来,我那七哥,现在可好?”

    高云桐收了笑容,摇摇头说:“官家虽然还活着,已经生不如死,陈皇后自尽,其他嫔妃不少都做了靺鞨人的婢妾和营伎,凤姓的宗室男女都和奴隶一样活着。官家一辈子没有儿女,如今他的嫔妃却怀了好几个可想而知是谁的种。唉,奇耻大辱,却不得不忍受。”

    凤霈掩涕:“七哥他不肯听我的劝……”

    听了也没用,因为其实凤霈也不是治国之才,兄弟俩当年互相攻讦都是私怨,并非谁有先见之明。

    不过,经过这样的耻辱历程,凤霈不肯投降受辱是一定了。

    曹铮也知道官家凤霄八成就救不回来了,即便千辛万苦救回来也是国家之耻,不堪为君了。所以这次也悄悄让高云桐到京后看一看、比一比,凤霈和吴王凤震,谁更适合当一国之君。

    高云桐再一次想:虽说凤霈不是英明君主,但好在肯听人劝,愿意任用人才,对靺鞨也是也有底线的,便在这个皇位上也不错。

    又想:凤震名声不太好,但若是更有治国之能,自己也不宜偏私于凤霈,还是要好好考察一下。

    凤霈与他又谈了一会儿晋地和河东河北各州郡的局势,然后手书给如今的枢密院使、平章事,让他们走个过场,给高云桐洗刷罪名,以便接下来破格拔擢。

    办完正事,凤霈慈和笑道:“今日备办了家宴只是家宴,你留下来吃个便饭吧。”

    高云桐还待客气,凤霈已说:“我叫亭卿一起来给你敬一盏酒。”

    高云桐心脏一阵狂跳,自己不觉,而凤霈已经看到他的耳根发红了,颊边月牙般的笑涡在羞怯中时隐时现。

    凤霈“呵呵”笑着,起身拍了拍高云桐的肩膀:“再推辞也就没意思了。”

    “多谢大王……”高云桐刚刚还慷慨的声音现在变得低沉,忸怩了一会儿才说,“小人确实给郡主带了一件东西……”

    然而酒宴上,凤栖一直都没有出现,高云桐有些食不甘味,感觉便殿两边厚厚的屏风后有人影来来往往,可每次听着脚步声,期冀地偷瞥过去,却总是前来端酒送菜的女官与宫人。

    在小儿女之情上,他一点都不老练,那由期待到失落,再到期待、又至失落的一轮又一轮眼波,早被凤霈看在眼里。见每次失望之后,高云桐就闷下头抿一口酒,凤霈终于对一旁尚食局的女官道:“咦,四娘子说要来敬酒的,怎么还不来?酒都要凉了。”

    顺便使了个眼色。

    然而躲在便殿后的凤栖听见女官的传话,几乎是尖刻地说:“谁说要来敬酒的?”

    女官有些尴尬:“这……是官家说的。”

    “他自在那里敬酒,拉上我做什么?”

    说不动,只能去回话了。等女官走了,凤栖假装拨指甲,耳朵却高高地竖了起来,听他们俩还会聊啥。

    果然听见凤霈在那儿叹气:“唉,亭卿太不懂事了。”

    高云桐安慰他:“女儿家面嫩,小人又是什么身份,怎么敢当郡主敬酒?”

    凤霈说:“高公子国士无双,几回救她,如今在汴梁安顿了,她还不该出来谢一谢?”

    凤栖气恼:爹爹怎么什么话都跟他说!

    而那厢隐隐传来高云桐的诧异声:“啊,郡主连这些小事都和大王说?”

    “怎么是小事!”凤霈道,“救命之恩是大事!”

    高云桐那个憨憨大概听了只知道笑。

    凤栖在头脑中勾勒着他傻笑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数雌

    “算了算了,她给我宠坏了。”凤霈像个慈和的老丈人,“不理她,咱们喝酒。”

    高云桐终于又提他带来的“东西”:“唉,是想着亲自交给郡主的,怕哪里弄坏了还不自知。”

    凤栖的耳朵竖得更高了:不容易,这个悭吝小气的憨憨还记得带礼物。

    他又说:“主要是旧东西,损坏了哪里也看不出来。”

    “啊!”

    在凤栖心里骂他小气之前,先听见了凤霈的惊叹,然后爹爹几乎带着哭腔:“真是完璧归赵了!”

    凤栖便又开始诧异。

    而后,她听见了琵琶丝弦的声音。

    被父亲乱拨弄着,铮铮的声音毫无曲调,但音色很熟悉。

    凤霈说:“这品相、这轸子、这面板,都养护得好,和以前她用的时候一模一样!”

    而后大概又加入了高云桐的两只手把丝弦拨响了,然而他会填词听曲,却不会弹奏,那乱拨的声音简直把凤栖气炸了,心道:别弄坏了我姐姐的琵琶!

    很想冲出去把她的琵琶抢回来,但到屏风那儿又不甘心就这么莽撞地露面,只在肚子里骂:怎么好意思!拿了我的东西还好意思当礼物送还给我!吝啬也不至于这么穷酸!

    从雕花透屏的缝隙里悄然看他一眼,而他也正好又在瞟屏风这边,一脸期待。

    凤栖见端鱼脍的宫女还在后门边等候上菜,便对她抬抬下巴,指了指屏风前的宴桌。

    小宫女有些不知所措,稍倾匆忙地端了鱼脍到屏风外上菜了。

    于是凤栖见他满脸的期待随着小宫女的露面而凝结、飘散的样子,终于有了点恶作剧成功的喜悦。转身又回到了后殿。

    凤霈今日很注意酒量,只是微醺,等他绕出屏风,往后殿圊厕而去的时候,恰看见凤栖背靠着墙站着。

    “咦,这里有风,不冷么?”他问女儿。

    凤栖说:“他把我的琵琶弄坏了没?”

    “没有,养护得好着呢。”爹爹说,又问,“你怎么不出来见一面?难道怕你母亲责备你?不会的!她晓得高云桐是好人,再说你平素又不是那么讲究闺阁规矩的人,责备了你也没用,她才懒得说。”

    凤栖说:“我就不能矜持点,那么轻易就让他如愿?”

    凤霈笑着捏捏她的鼻子:“你这拿捏男人的手段,与你姐姐真有的一拼!”

    他果然是喝酒了口不择言,说完这轻浮的一句,顿时见凤栖脸掉下来,忙摆摆手,补救道:“爹爹的意思是,高云桐今日白天还好,晚宴上魂不守舍的,我都看他可怜。”

    凤栖跟爹爹生闷气,扭头就走。

    而凤霈跟在她后面,一个劲地哄:“不是这个意思……是说看得出他今日抓心挠肺的,确实是对你上心了的模样你爹爹我是教坊里的老江湖了,看得出来!你还别说,小伙子憨得很,谈南北局势能侃侃而谈,但我提到你的小字他就只会低头笑了。”

    又说:“那琵琶是他特为从云州带回来的,说溶月也很好,他安置在并州曹铮那里了,谨防从并州到汴梁的路上不安全。”

    喋喋了一大堆话,其实基本都是凤栖已经听到了的,毫无新意,凤栖满心只是想:他倒好,说见面就见面,毫不顾惜我这一阵晚来的辗转发侧,男人都是如此薄情的么?就如姐姐说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嘴上说的是爱,心里并不很在乎。

    但凤霈最后来了一句:“他主动愿意去金陵吴王那里,找宋纲说明现在的情况,让宋纲了解大局,劝说吴王不要与我为难。”

    凤栖刚刚沉浸在小儿女的那点子小情仇里,此刻理智突然回来了:“他为什么要去找宋纲?”

    不错,他可以是去说服宋纲的,但也可以是去投奔宋纲的宋纲是天下士林之首,又于他有恩;宋纲如今辅佐吴王占据江南,占尽天时地利,识时务的俊杰大约也想着投奔“明主”。

    凤栖顿然紧张起来。

    第 160 章

    凤栖辗转想了一夜, 第二天等凤霈一下朝,就叫宫人把他唤到后殿。

    凤霈对女儿几乎是言听计从,虽然抱怨着“这儿还有好多事”, 依然匆匆忙忙到后殿, 问:“怎么了?有什么急事?”

    凤栖说:“高云桐什么时候往宋纲那里去?”

    “说的是明天。”凤霈打趣道,“昨儿让你见面你拿乔,明日人家就走了, 后悔了吧?”

    凤栖说:“他走那么匆忙, 爹爹你不担心?”

    凤霈说:“他不是和你……挺好,我有什么好担心呢?”

    凤栖可没他那么轻信, 揉了一会儿衣角才说:“爹爹, 你说他会不会因为支持宋纲,所以也支持吴王?”

    凤霈脸上笑意消失,但沉吟了一会儿还是说:“要是人人都支持吴王,我干嘛尸位素餐呢?天天在这个位置上提心吊胆的,真没意思。不是想着万千黎庶、社稷江山,我也不愿意受这个罪。”

    他随意似的摆摆手:“他无非就是代曹铮和宋纲来考查我和吴王谁更适合这个位置,我无所谓, 只要保全我的家人,我在哪儿都无所谓。想必我那三哥,就算想杀我,也不会落得个无辜屠弟的名声。我除了不合做了这个倒霉催的傀儡皇帝, 也没有半分对不起世人的地方。”

    爹爹懦弱颓废,不愿意承担责任,只愿意逍遥地享福, 凤栖也不是第一回知道。

    他对吴王有怨气,就和对前一位官家凤霄有怨气一样, 埋怨归埋怨,一点不想取而代之,只想着自保;也因此,若让他发兵去平息吴王的叛乱,将兄弟俩做成死对头,他大概也不会愿意。

    凤栖问:“今日能不能让高云桐在到宫里来一趟?我有几句话想对他说。”

    “你呀,昨儿何必拿乔?早要说,不就不多此事了吗?”凤霈一边埋怨着,一边却也吩咐人去找高云桐了。

    但是高云桐没有一邀便至,他推说到延陵之前有不少事情要准备,如昨日谈话还有要事遗漏,他第二日再来陛辞听吩咐。

    凤栖很是生气,怕父亲对高云桐产生不良印象,当着凤霈的面只说了句“果然好忙啊”,自己却很气闷,生恐他是故意拒绝,又恐他别有心思。

    想来想去,还是悄然问今日传旨给高云桐的内侍:“那高云桐住在什么地方?你带几个人,领我过去,我有话问他。”

    那内侍一愣:“官家同意了吗?”

    毕竟也是百官推举、祭告天地的皇帝,内廷里对凤霈的身份不敢怠慢,都称“官家”。

    凤栖说:“我去请旨便是。”

    噔噔噔就到了凤霈处理朝政的地方,手一伸:“请爹爹的手书,女儿要出宫找高云桐问话。”

    凤霈道:“胡闹嘛!”

    凤栖说:“胡闹我也得去,不然夜里都睡不着。万一他是个负心的怎么办?”

    凤霈笑道:“你还对他陷得这么深不成?”

    凤栖眉毛倒竖,但又不解释她的想法。

    凤霈当不得女儿抓了他的手摇了又摇,正理歪理说了一条又一条。凤霈只能说:“你总有理!不过,得带禁卫去,而且,不能让你母亲知道,否则咱们俩一道吃挂落。”

    凤栖到高云桐所住的客栈时,他还真不在。

    因随她来的人都是宫里装扮,店家不敢不放人进去,凤栖径直进了他的屋子,见里面一色半旧的陈设,床上的铺盖是他自己带的,也是半旧,叠痕宛然。行李很简单,摆在一边就两个包袱,余外一套弓箭,一把腰刀,一条马鞭,都是武人的用具;书桌上一个墨盒,一本《李卫公问对》摊着,里面密密麻麻夹着做批注的小纸条。

    凤栖坐下来翻了两页,又看了看他一笔俊逸的小楷批注,见一段文字:“曩者民习于治而不知兵,不意之祸如蜂虿作于杯袖,智者不暇谋,勇者不及怒。自乱离以来,心安于斩伐而力闲于攻守,靺鞨虽暴,有王师为之援,民心坚矣。(1)”

    凤栖焦躁的心情略略平静,伸手又翻下一页。

    突然听到一声门响,她错愕抬头,而门口那位更是错愕,捧着一大包东西,半日才“啊?”了一声。

    凤栖很快平静下来,翻了翻眼睛问:“不认识了?”

    高云桐好半天才陪笑道:“是太想不到了。”

    他放下东西客栈窄小,只能都堆在床上然后搓搓手,看凤栖站起身,他很客气地说:“坐啊。”

    凤栖冷哼一声:“好生分!”

    高云桐眨眨眼,然后把床上的东西推出一片空地:“那坐我身边来?”

    “呸!”惹她一啐。

    她今日横眉冷对,高云桐聪明人,很快就想明白了,坦坦荡荡地面对她的质问。

    凤栖居高临下站着望着他,说了一句:“好没良心!”

    高云桐说:“是呢。我昨日苦等苦盼,把购置行囊的时间都用在陪晋王喝酒上了,可惜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望了。”

    “你的意思是,我好没良心咯?”

    高云桐笑笑,眉梢挑挑,好像在说“难道不是你吗?”

    这副欠揍德行果然惹得凤栖扑过去,对他的劈头盖脸一顿猛捶。

    他护住头脸,然后任她粉拳砸过来。

    凤栖打累了,停下来叉着腰喘气,高云桐放下护脸的手,笑吟吟看着她,然后说:“力道恰好,这几日背弓箭背累了,肩膀还有点酸,你再给捶几下?”

    这原是有打情骂俏的成分。

    这次凤栖再扑过去,就被他带到怀里箍住两条胳膊,站不住只能坐在他大腿上,她几乎是噘着嘴嗔怪她:“你好狠的心。”

    凤栖挣扎两下,感觉他的力气又变大了,便只能抬头瞪视他。

    而他飞快地探脖子在她嘴唇上啄了一下。

    凤栖低声喝斥:“别闹!”

    她心有点漾漾,但更多地还是悄然观察他的神色总要他入彀,她才方便说接下来的话。

    而他也是一样,笑容有点迷蒙,眼睛还是清澈锐利的,征询般看过来,仿佛在等她先开口。

    凤栖便道:“恭喜恭喜,‘高小贼’终于变成了‘高将军’。”

    高云桐说:“不敢当不敢当,‘高小贼’的贼名还等你爹爹发旨替我平反;‘高将军’也还只是个草寇的领袖而已你今日是来探一探‘高将军’的虚实么?”

    凤栖微微一噎,然也不能被他看出破绽,顿时冷笑道:“没有这个胆量!我只敢来向高将军求情,如今您是掌握高家军的人,曹铮将军也与你亦师亦友,宋纲相公当年也把你视作人才,我们这孤苦的一家子,在汴京硬撑着,做看坟牵马的勾践一样,拿着自己肩负的耻辱,为万民争一点存身立命的空间。现在被我亲伯伯当作檄讨的凤氏逆贼,冤也没处喊,苦也没处诉,只能求您口舌留情,给晋王一家一条活路。”

    她嘴尖舌利,说得刺人心,但亦很真挚,所以说到自己一家像忍辱负重的勾践时,她忍不住鼻酸,只能尽力睁大眼睛,不让泪光凝聚起来。

    高云桐嬉皮笑脸的神色褪尽了,好久方道:“亭卿,这些话,是因为你不信我?”

    “我不信你?我一直那么信你。”凤栖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眼睛里的水光越漾越多,锋利的目光也慢慢模糊在这样的水光里,让他不由心惊起来。

    “我……我知道。”高云桐有些磕磕巴巴的。

    “那你还质问我‘不信你’?”她凶巴巴的。

    凤栖接着说:“你来的信,我都当做最可信的消息,爹爹因为我笃信你,也信你的每一条消息。我自以为我晓得你的每一条意思,可如果你真的把我的信任往脚底下踩……”

    她的眼泪落下来,用手背抹去了。

    高云桐知道自己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失去理智,可是看到她哭,他心里酸楚。不该说的誓言不能说,不该有的保证不能有。

    他只能酸楚地说:“你不用再试探我了,我对你并不打算有丝毫的隐瞒。不错,我是要去吴王地盘上看一看,比一比,倒不是因为你爹爹诈降靺鞨诈降的事我和曹将军都明白,晓得他为了万民和社稷的苦心但是如今国家危难存亡之际,必须有一个刚猛敢战的君王来主持大局。”

    凤栖默然。

    凤霈懦弱无能,到如今的位置也完全是因为赶鸭子上架,而不是自己发奋想成就什么伟业。

    从理性的角度看,他确实不是一个好君王,甚至真的遭遇到靺鞨再次兵临城下、以屠城相威胁了,他很可能是柳舜那种虽不敢降,但也不敢战,只能一死以求解脱的人。所以,做臣下的此刻要推选一位能力更出众、勇气更卓绝的皇帝来绝地反击,确实要比一比。历朝历代,取而代之的武将都不少。

    凤栖不由悄然瞥了他一眼。

    高云桐意识到她这一瞥中的含义,忙说:“我不敢承诺你什么……毕竟,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私事。但你可以放心一点:难道我会在这个时候搅动两王争位?不会的!这会儿必须齐心协力,不能让靺鞨人捏住我们的一点点破绽。所以即便我觉得吴王更适合大位,我也不会、也没有能耐奉他为君,我只希望我能说动宋纲,收回檄文,先帝仅剩的两位宗室亲王须齐心协力、共同抗敌,打退靺鞨之后,一切再说。”

    “怎么再说?”凤栖突然凌厉地问。

    高云桐凝望着她的眼睛,只说:“自有民心。”

    她的手指突然抚在他的脸颊上,让他浑身几乎一战。

    凤栖笑得有些媚,侧着头问他:“若是像我朝开国高祖那样,军心民心都有了,黄袍加身也推不掉了该怎么办呢?”

    高云桐一凛:“我读圣贤书长大,绝不做乱臣贼子,也绝不许别人做乱臣贼子。”

    凤栖从他腿上起身,说:“你发誓?”

    “我发誓!”他郑重地举起右手,四指朝天,“高云桐若成大梁朝的乱臣贼子,天共诛之。”

    凤栖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儿才说:“誓言……也不是不能打破的。”

    高云桐说:“那你就看我的行动。”

    又说:“其实我也真没你想象中那样的军力和权力,一支支乌合之众要带好,还有去粗存精的过程,很难。而凤姓治国已久,天下百姓膺服,早已成为习惯。我如今只是看着山河破碎,心中愤懑不平,想为国家、为百姓尽绵薄之力。”

    话说到这份儿上,凤栖又恢复了一些信赖,重新坐在他身边床上,双手撑着床板叹了口气:“你要知道,我爹爹,毕竟是我爹爹。他从小就对我特别好,我那时候不懂事,还不以为意,现在知道他也很难,欲放浪江湖而不得,每天煎熬却也不敢怠慢国事。你也要知道,我三伯吴王,年少时就得先祖父献宗皇帝一句‘鸢肩豺目,舌灿莲花,似误天下苍生者’的考语,到底是为何呢?”

    这话像在攻击吴王,高云桐内心有些反感,不过能够理解凤栖的做法,所以不愿迎合,只用其他事打岔。

    他笑道:“难得见面,却谈别的男人!咱们不管吴王了好不好?昨日承蒙大王盛宴,今日也该请你吃点东西聊表感谢。”

    凤栖好奇起来:“你打算请我吃什么?”

    高云桐说:“你在宫中,肥甘美味一定吃得不少,但汴京里出名的小食,估计你都没有品尝过。”

    他打开刚刚抱进来的那些包包袋袋,絮絮叨叨说:“我在外流放这些日子,特别特别想念汴京城里小摊小贩做的小食!看着不登大雅之堂,其实味道可好!”

    他拆开竹纸包着的一包点心:“香糖果子,特别解馋,特为买回来晚上吃。”

    拈起一块送到凤栖口边:“你尝尝。”

    凤栖撇开脸:“我不饿。”

    他便自己吃了,糖蜜的香味一阵阵涌出来。

    然后又拿了滴酥鲍螺,说:“这是牛奶中的酥油做的,明日路上也带不走,也是晚上解馋吃的,你不尝尝不饿也不妨碍尝尝。”

    “你这个人,”凤栖依然不吃,“嘴这么馋,哪里像个带兵打仗的人。”

    他笑道:“就是因为马上要带兵打仗了,又要啃干饼、吃面茶,这些故园滋味不可再得,只堪追忆,所以今天要放量尽兴。”

    他又拆开一个纸包,这次直接把亮黄色一团放进凤栖嘴里:“这个你爱吃。”

    一股辣味冲鼻而来,凤栖忍着吐掉的念头,皱着眉问:“什么东西?我怎么会爱吃这样的东西?”

    “你都忘了?”他笑道,“韵姜糖。这是我要带着路上吃的,耐放、提神、充饥、滋味悠远回甘,高某生平酷爱。”

    凤栖回忆起了这个滋味,不仅是姜糖的滋味,还有另一种滋味上心头。

    “你明儿什么时候走?”她问。

    “下午吧,未时后应该雪霁,路上会干一些,从官道向南应该来得及到驿站打尖。”

    “行,你等我,我和你一起走。”凤栖说,“你要哄我,通关的凭由就不给你了。”

    她不知何时从他褡裢里抽出了那张凭由,然而对他笑了笑。

    高云桐不可思议,却又没有出语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