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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61 章

    凤栖回到宫中, 悄然开始收拾行囊,收拾了一会儿有点忐忑,突然听见外面有通报“娘娘来了”, 她慌忙把包袱藏到柜子里, 然后坐在妆镜边摸头发。

    周蓼踏进门槛,看她这模样不由心生狐疑:“怎么,还不卸妆休息么?”

    凤栖摸摸头, 说:“正准备卸妆呢。”

    伸手摘耳环, 偷偷从镜中看了母亲一眼。

    周蓼正凝然望着她,望了一会儿说:“你爹爹都告诉我了。”

    凤栖对着镜子悄悄龇了龇牙, 心道:父亲果然永远都是那么不靠谱!说好了要瞒着的, 结果一点都瞒不住。母亲这会儿过来,肯定没好事,八成是来责备自己出格的。

    果然,周蓼坐在她身边,遣走随侍的宫女,就开始喋喋不休了:“我已经说过你爹爹了,你不仅是大家闺秀, 不应当轻易出门,而且现在你这身份还是被瞒着的,更不应该落人的眼。……”

    接下来就开始侃侃谈《女则》《女诫》,时不时还要抽凤栖背两句。背得出来就责她“既然知道, 怎么不遵从?”背不出来更是摇头叹气:“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凤栖只能听着,而素来不是肯耐烦挨骂的性子,慢慢就屏蔽了母亲的声音, 而开始自顾自想心思,特别是明日下午如果要跟着高云桐往江南去, 要怎么样才能悄悄出宫呢?原来还想着再哄哄她爹,但现在有个这样嫡母看住了,只怕也难哄了。

    不知想了多久,突然听见周蓼的怒声:“我问你话呢,怎么不答了?”

    凤栖咽了一口唾沫,期期艾艾道:“女儿不记得了……”

    周蓼气得发笑:“亭娘,我又没有考问你《女则》,只是问你去找高云桐,问出来什么?他此次到汴京,总不会只是做个‘递铺’?”

    但接着她狐疑的目光就随着凤栖发呆的眼神直接寻觅到那个柜子,精得很,立刻问:“里面藏着什么?”

    “日常的衣服罢了。”

    周蓼道:“打开我看看。”

    “这是女儿私人的衣物。”凤栖抗声道。

    周蓼忍着一口气:“我亦是女人,有什么私密的衣物我不能看么?”

    她见凤栖又惊又怒,好像又要犯倔的模样,心里猜测大概里面是藏着她与高云桐私赠的表记了。

    她冷笑道:“亭娘,我知道你姐姐以前喜欢给你讲各种故事,什么《俏花魁嫁得卖油郎》,什么《莺莺传》……却不会讲列朝历代的列女,她无非是以等下之人的身份,揣测轰轰烈烈的情情爱爱,殊不知哪个正经人家的娘子会指望着这样无媒的苟合?”

    凤栖气得脸都红了,忍着听了指摘自己亲娘一会儿,突然爆发似的冷笑道:“母亲不用说了,您瞧不起我姐姐,觉得她不过是‘等下之人’,是臭不要脸勾搭男人上位的教坊司小姐,所以觉得她也定当把我教坏了。”

    周蓼见她这样子,倒愣住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没有瞧不起何娘子,但她教养你我确实不放心,我不能叫人在背后笑话我们晋王府娶的是周大儒家的女儿,却教出不成器的郡主!”

    她这一辈子过得苦楚自知。她自己出身极好,人人夸赞她贤良淑德,没想到丈夫是个不成器的,仅有的庶子也是个不成器的,她只有一个嫡女亦得人人夸赞,可庶女里还出了个凤栖这样不中绳墨的。

    她内心毫无相夫教子成功的成就感,而是恐惧别人嘲笑周大儒的女儿却不会持家治家,所以恨不得用一身的贤淑本事把凤栖的顽劣扳正过来,恨铁不成钢,一直对凤栖疾言厉色,可她何曾真是刻薄寡恩的人!

    凤栖脾气却大,几步到柜子前,把柜门一拉,里面收拾好的两个包袱顿时展露出来。

    她冷笑道:“母亲,这是女儿打算私奔的行李。您要不要这会儿叫人把我锁到掖庭去?”

    周蓼气得眼泪满脸乱滚,指着她说:“亭娘!你怎么能做这种事!你和高云桐两情相悦,我和你爹爹都晓得,也不打算棒打鸳鸯。可是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是什么情况!你自己不晓得,还打算在外面招眼?!”

    凤栖说:“外面是什么情况?爹爹四面楚歌,得罪了靺鞨,也惹了三伯觊觎他的位置,却连弃位都不行;朝中群臣都是新近提拔,并无能耐;各州郡服气的不多,均在观望。女儿是不要脸,打算着抛头露面,但再不抛头露面,咱们还指望谁?”

    “难道指望你一个女儿家?”周蓼擦了擦眼泪,“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又能起什么作用?”

    凤栖和她的所想完全不一样,但也知道不能说服周蓼。她只能想:谁说女儿家不堪指望?古来那么多立下丰功伟绩的女子,又不是假的!我为什么不能成为她们中的一员,而非要把自己困死在这座孤城、这阕宫墙之内?

    她心里更不服气的是,她想着自己的亲娘何瑟瑟,想着表姊何娉娉,觉得她们虽然身处泥淖,但又何尝不比嫡母这样的贤妻良母有勇气和担当?她周蓼凭什么看不起这些“等下之人”?

    这倔强别扭的样子落在周蓼眼中,她知道自己已经无法说服这个古怪的庶女了,心里自也失望,但也自然不肯向她服输。

    周蓼起身拂袖:“我与你无话可说!你就好好在这里反省吧!”

    凤栖听见她甩门而去,对外面的宫人说:“院门锁上!除了厨房里送茶饭外,谁都不许进出!”

    又加了一句:“官家来也不行!什么时候解禁,听我一个人吩咐!”

    凤栖气得跺脚。

    外头果然已经雪霁了,但天上还有一层灰蒙蒙的云。月光朦胧地透过来,把萧条的竹影映在窗纱上。

    凤栖在窗边枯坐流泪了好久,宫人过来劝也劝不住。

    但她终究还是冷静了下来,寻思着明日无论如何要想法子:要么想法子给爹爹递话,让她把自己放出来,他毕竟是登了基的皇帝,只要肯在妻子面前硬气一回,周蓼也不能不“夫唱妇随”;要么趁送饭的当口溜出去,大不了行囊不要,多带点金银,只是机会太少,难度不小;要么干脆大发一场脾气,大闹一场,唬得宫人怕了,把门打开,自己再挨罚挨说,至少先能出门;若是实在被严管着无法出门,少不得只能向周蓼服软,到时候至少写张手书跟高云桐说一声抱歉,只恨江南之行自己去不了,无法掌握吴王那里的动向,也很难帮助爹爹。

    想到更漏里的小箭指向了三更,远远地听见宫里的梆子声枯燥地响起。

    在外面伺候的宫人哈欠连天又不能不奉陪,好言劝道:“娘子睡罢,有什么事明天再想吧。”

    凤栖不理她,把包袱里的金银拿出来塞在腰间褡裢里。

    抹了一把眼泪,继续枯坐在窗户边,手脚冰冷,却宁愿这样自虐,期待着若是爹爹知道爱女如此可怜,明天能雄起一回和母亲吵上一架,放她出门……

    半夜万籁俱寂,她隐隐听见宫里几道大门被砸响,然后次第打开。

    警惕往窗外一望,果然皇帝正寝福宁殿那里有些幽幽的橙黄色亮光。

    下午时与周蓼的争执顿时不重要了,凤栖心悬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紧要的事,半夜三更敲开了承天门和垂拱门,打扰皇帝的睡眠。

    不多会儿,她又听见有人在敲她这座宫院的门扇,敲得很急。

    宫人不高兴地爬起身,在门边问:“谁呀?怎么不看看是什么时辰了?!”

    来人急急说:“奴知道是半夜的辰光,但官家发话发得急,哪个敢怠慢!”

    听说是来传皇帝的话的,宫人赶紧把门打开。门口那宦官说话跟爆豆子似的,舌头仿佛都在口腔里打架:“官家吩咐四娘子立刻去福宁殿,一点儿也不要耽误!要紧!要紧!”

    凤栖本来就没有就寝,衣衫还是齐整着的。听得这话,立刻起身道:“好。我这就去。”

    连小轿都顾不得坐,裙摆翻飞间已经疾速赶到了福宁殿。

    皇帝的寝宫在侧殿,里面早已点满了灯烛,醒来伺候的宦官宫女不少,但均在殿外伺候,都是一脸紧张。

    凤栖进殿后,见父母都是寝衣外披件厚衣裳的打扮,显见得是刚从热被窝里起身。见她要下拜,凤霈摆摆手:“不要多礼了,没有时间多这些礼数!”

    周蓼看了凤栖裙摆一片乱褶,两个耳坠还在耳垂边飞摆,却也没有指摘她举动不端庄,倒是面带忧虑,说:“亭娘,出大事了!”

    “怎么了?”

    凤霈已经胡须颤抖,要哭的模样,嗓子里仿佛哽着,半晌只重复说了三遍“靺鞨……靺鞨……靺鞨他……”就咽塞住说不下去一般,手一把捂住了眼,好像在挡泪。

    还是周蓼比他一个男人冷静,接过话茬儿说:“凤栖,你听了不要怕。靺鞨冀王的急信刚刚由使者递到京里。使者是半夜到的,硬是敲开了永泰门,又从望春门一路直抵宣德门,惊动值夜的禁军,一定要把信件递进来。”

    “刚刚我们看过了。”她也踌躇了一下,“前半指责我们不肯按时供奉岁币和犒军金,是有背誓之嫌;后半又说……又说藏匿叛逃的和亲公主,任用奸邪罪囚,意图抵抗靺鞨‘王师’,问我们是何居心。”

    前半段的指责一向有之,国书发过来傲慢地责难的都有,凤霈一向是态度很好,坚决不给钱,已经习惯了;但猛然说“藏匿叛逃的和亲公主”,又说“任用奸邪罪囚”,却是直指了凤栖和高云桐。

    凤栖当然也一惊非同小可,好半天才又问:“他是言之凿凿,还是看似凿凿,其实是试探?”

    凤霈把一封书信递过去:“说不清,你自己看。”

    凤栖仔细看了一遍:是温凌的字没错,而且写得有些连笔、缭乱,看得出字里行间的愤怒。但他说到“罪囚”亦即高云桐能把一件件实例举出来质问“何沿用此人,是何居心?”;而说到“和亲公主”虽不肯说是“耳闻”却不慎用了两个虚词。

    凤栖沉思了许久说:“他应该是从高云桐身上推论到了我,但并不确定。”

    何娉娉知道她还活着,汴京宫中自然也有人知道,但话不至于传出去。

    她还能赌一赌何娉娉的人品。

    凤霈已经不再捂眼,但眼角的褶皱间闪着水光,他沉沉说:“温凌攻打河北州郡,但未能破一城,今日来报,他不再攻城了,只是把兵力充足的城池团团围住,以防背后偷袭,然后骑兵大队直下,奔黄河三镇而来。过三镇,便是汴京。汴京……又要遭劫难了!”

    凤栖咽了一口唾沫,而后宽慰道:“汴京这次是做了准备的。”

    凤霈却没有这个信心,神色很颓然,半晌才又打起精神说:“我现在既然登上了这个位置,没有后退的道理,只能与汴梁共存亡。”

    又转折道:“但是你太危险了。他到了汴梁城外,打听宫内消息就能确切很多。这勃勃的恨意下来,若是汴梁再次不敌,只怕他不会轻饶你。”

    凤栖默然,心里又现出他的高大的身影,还有那黑漆漆的皮鞭,比他带血的刀刃还让她心里发憷。

    凤霈说:“趁他还没有打过黄河,你赶紧离开汴梁,天涯海角,总有存身的地方。”

    凤栖“啊?”了一声。

    原是她先打算出宫、出京,没想到却变成这样。

    周蓼也看了她一眼,说:“危急之下,也顾不得礼教大防了。那高云桐听说是个恺悌君子,又是江南人,你就跟他去吧,在江南小镇上找一处地方存身,强过于陷于乱军之中,受辱于蛮酋之手。”

    第 162 章

    事情陡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凤栖也有些无措。

    少顷,她见凤霈已经换上了常服,对妻女说:“我已经派人夤夜将枢密院几位相公和户部兵部几位尚书传进宫中, 预备汴京的防守, 这会儿去一下垂拱殿。亭卿离开汴京的行囊,你们一起商量着收拾一下。”

    “大姊走不走?”凤栖问。

    大姊是她的嫡姐凤杨,凤霈当了傀儡皇帝之后, 她也侥幸跟着父亲回来, 与丈夫团聚,亦不肯自承公主的册封, 和母亲一样依然在家里做贤妻良母。

    周蓼愣了愣, 说:“她夫君一大家子都在汴京,要都走动静太大,瞒不住消息就会引起京城百姓慌乱;她一个人,想必是不肯走的。你的两个小妹年纪也小,也只能跟在我身边。”叹了口气,接着却说:“也好,行为弗乱, 像我的女儿。”

    凤栖虽可惜大姊,但也晓得她与母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

    “女儿觉得倒也不用特别担忧。”她想了想问,“爹爹和母亲准备留下来?温凌这次直接越过各城池,直接往汴梁推进, 并不明智,难道是他还以为能够重复上次攻破汴梁的过程?就不怕勤王之师从东西两路夹攻他?”

    周蓼看了她一眼说:“所以只叫你走。天涯海角随便你去哪儿,等战事安定了再回来。”

    凤栖有些明白了, 父母大概以为温凌这样鲁莽地突然进犯过来,是因为得到了她没死的消息, 所以兵临城下问责。到时候如果不把人交出来,会让人说皇帝自私因为不舍得女儿,而让全城卷入战事,万一民意逼迫下来,凤霈也不得不挥泪把女儿送入绝境。

    凤栖说:“所以,女儿也不一定往江南去?”

    “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周蓼说,顺手把她的衣领整理齐,“这样的乱世,想平平安安地在父母身边呆到平平安安地出嫁,原本最简单的事也变成了最难的事。”

    凤栖说:“不会总是乱世的!”

    接着又不服气地说:“我也不会总是藏起来等着!”

    周蓼说:“你安分些吧!”

    说完,看着她倔强的小模样似乎又陷入了沉思。

    好一会儿,周蓼才又问凤栖:“你确实笃信那个高云桐?”

    凤栖睫毛乱闪,不知母亲是什么意思,因而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妥当。见母亲毫不露破绽地看向她又问了一遍,凤栖只能说:“他人品不错,但是……”

    “如今人品不错也就够了。”周蓼说,“人无完人,他原本是配不上你的,但现在他手里有兵,心里有丘壑,还有好些愿意为他说话、笃信他的朝臣,能够有这样一个人品不错的男子着实保护着你,你也不能要求太多。”

    凤栖说:“他手里的兵……不过是些乌合之众。”

    她还没敢说:他心中的丘壑,可不仅是为凤氏的江山,而是为万民的江山;他更不会为了她而做出丧失理智的事。

    这既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理性大于感性,不是一个完美的爱人。

    周蓼笑道:“乌合之众就乌合之众吧。我看原本朝廷的兵还不如这些乌合之众。只是养兵要钱,打仗更要钱。他家资如何?”

    凤栖难看地笑了笑。

    这个人一脸穷酸,想必母亲并非看不出来。至于习惯的悭吝更是如此,分明是个穷措大。

    果然,周蓼叹口气自己说:“原是江南廪生,估摸着最多是个薄有田产的小户读书人。”

    她对凤栖招招手说:“来,我给你件东西。”

    凤栖随着周蓼到了夹屋里,窄小的一楹屋子,两边都是高橱。周蓼在螺钿髹漆的高橱里找到一个角落,用钥匙打开抽斗,在抽斗里又取了一把钥匙。

    “这是掌管的晋王府的家资。”周蓼把里面那串半旧的钥匙递过去,“你爹爹一介纨绔子弟不靠谱,家里来往钱账都是我打理的。杞哥儿入东宫,他被你七伯召入汴梁之前,我预感这所谓的‘喜事’绝非顺利的好事,所以晋阳的王府里看似搬空了,全家到了汴梁,其实最重要的资产我都还留在晋阳,没有带到京城来。”

    见凤栖木木地接过钥匙,周蓼淡然笑道:“我们在京抗敌若是顺利,也不用担心身为国君的用度;若是不顺利,遭遇里外夹击、南北合攻,只怕我们也只有一条路可走对于我们这样出不了汴梁的人而言,在晋阳藏多少地契、银钱都是白搭,还不如给你,予那高云桐作为养兵之资。你呢,就当这是嫁妆罢,日后说话行事也可以在他面前硬气些。”

    凤栖羞怯了一瞬,然后问:“大概有多少资产?”

    周蓼说:“亲王的食邑所得其实有限,但王府的田庄大概万亩,各类铺子、产业的收息这些年总有几百万贯,你看了就知道。”

    见凤栖咋舌,她笑道:“你放心,钱是干干净净的,不过,也不能任凭着你爹爹瞎糟蹋。”

    最后又说:“你别看不起女子持家之道,就像朝廷打仗其实打的是钱一样。只不过在我看来,存金山银山,也得有命去花,所以”

    周蓼没有把“所以”之后的话说出来,而是很慎重地把凤栖的手握成拳,让那一串钥匙硌着她的掌心。接着悄然在她耳边,把存田契和银钱的地方告诉了她。

    天亮后不久,一脸疲惫的凤霈从垂拱殿回到福宁殿。

    母女俩赶紧迎上去,周蓼为他宽了外头朝服,凤栖端上来一盏茶。等凤霈猛吸一口茶水后,便见是颓然坐在椅子上。

    “怎么样?”周蓼有些紧张地问。

    凤霈说:“驿路被破坏得厉害,远处的消息还没有到,磁州知府的消息已经传过来,确如温凌信中所说,一路不攻城、不掠地,上万骑兵直直往汴梁进逼。真个是问罪的模样。但经上次一役,河东河南各州郡也是怕靺鞨的,大多还在观望,似乎也没有突围支援汴京的意思。”

    他叹了口气:“无论如何,赶紧让亭卿离京,不能落人话柄,更不能弄到温凌掌握了实据,到城下威胁的地步。”

    周蓼说:“我已经和亭娘说过了。她也答应。为了保险起见,大王叫高云桐再次进宫吧。”

    凤霈意识到妻子的意思,而做父亲的,始终觉得不舍女儿,始终觉得谁都配不上自己的女儿,所以刚刚还语速极快,现在突然默然了,半日才“嗯”了一声。

    而昨天半夜三更御道上马匹奔驰,一般人不一定注意,在军营呆了一年多的高云桐被惊醒后敏感地意识到这是在往宫中递送的要紧的信函。

    军情信息有多重要自不待言,他顿时也担忧起来,后半夜几乎没睡。

    上午宫中果然派人来找他。到皇帝的密阁中,凤霈先来了一句:“温凌知道你了。”

    高云桐说:“小人组织队伍在河北抗击靺鞨,名号或许外传,也不算奇怪。”

    凤霈说:“但温凌因此推论亭卿也还在世,写信逼问。唉……”

    高云桐问:“他是发国书还是私人的函件?”

    “是私人的函件。”凤霈抚膝说,“但是亭卿随我住在宫里,这么大一个活人,若是存了心打听,是瞒不住的。瞒不住他,若是拿这一条来问责,就很难保住亭卿了。”

    高云桐当然立刻就明白了。

    在所有人看来,前一位官家的妻妾、侄女们被靺鞨掳去受辱,再加送一个侄女已经算不得事儿了;若是送一个女人去就能解国家厄难,那是多么划算的事,毕竟,已经有多少女人受难了,再增加一个人的死活,也不过增加一个数字而已。

    他说:“是私函,还好。小人推测,温凌所知应该不确,所以不愿意这事公之于天下。但‘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在外而安’,四郡主还是秘密送离汴梁比较安全。”

    他想自告奋勇一下,但又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所以嚅嗫了一下没有主动开口。

    凤霈看他的表情虽然不娴于国务,但自来在花柳之地看多了真情假意,他看得出面前这个男子每提到凤栖就有羞怯之意。

    他便主动说:“我想让亭卿跟着你走。”

    高云桐的眸中顿时一亮,而后耳根发红,说:“只要……大王放心。”

    凤霈正想笑着说“我放心”,两人突然听见侧里暗间传来周蓼的声音:“不错,我是不放心。”

    而后设计成屏风状的小门打开,周蓼出来,步履端庄,双目直直地盯着高云桐,看得他不仅耳根通红,而且背上汗出。

    周蓼走到凤霈身边,盈盈地叉手道了万福,而后又坐到凤霈身边,逼视着高云桐说:“这真真是把小女完全托付给高公子了。乱世女儿命如飘萍,之前她和亲靺鞨,虽然也叫人忧心,但好歹是明媒正娶;如今却如私奔一样,我做母亲的岂能不担心?”

    “那……”

    不等高云桐说什么来给她宽心,周蓼自己已经开口抢夺了话锋:“我生于儒士之家,不信怪力乱神,不信歃血起誓,说实话,也不太信那些口头承诺。四娘跟了你,就该有名分,你愿意不愿意?”

    这来得太突然,高云桐只有瞠目结舌的份儿,张口结舌还没说出话来,他这位准丈母娘已经疾言厉色起来:“如果不愿意就算了,也没有人敢逼你。”

    “不不,只是小人身份低微……”

    “如果是客气话就不必再说了,时间不允许啊。”周蓼说话雷厉风行,“你要是愿意,写个八字庚帖来。”

    准备工作早就做好了,不等高云桐说愿意不愿意,周蓼已然递过去一份精致的庚帖:硬面黄绢,内里朱红龙凤暗花笺,端端正正在女方“坤造”的位置上写了凤栖的大名和八字。

    皇帝密阁有书案。

    高云桐木偶一样跟着周蓼的抬腕示意,到了案边。

    耳畔只闻自己的心跳,千万种滋味一瞬间涌上来,细细品味却是甜味居多,舌尖齿缝隐隐都是甜味。

    他凝神静气,在庚帖的“乾造”一栏里,工工整整地书写了自己的姓名、八字和家中三代姓名。而后瞥眼便见凤栖的大名正比肩于他的大名之左,那种不可思议的茫然感又升腾起来,握着笔不觉一滴墨滴在他的八字旁边。

    周蓼见他有些慌的模样,安抚道:“不急,不急,没事,没事。如今只能因陋就简,也无洞房花烛,也无六礼喜宴,但也算给你们俩正了名分。百岁有涯,我们做父母的祝福你们一帆风顺,白头到老。”

    突兀间又加了一句:“不过现在非常时期,不要忙着有孩子。”

    高云桐红着脸点点头,语无伦次说:“不会,不会……我们还有要事要忙,顾不得这件。”

    凤栖在屏风后,捂着自己滚热的脸,心里骂他:不会说话你就别说!不说话又没人当你是哑巴!

    第 163 章

    生怕引起百姓恐慌, 凤栖的行李收拾得少之又少,趁着汴梁还无人知晓河北即将发生的战事,城门依然白天大敞, 她用风帽裹着头, 只露出一双眼睛,与高云桐一道骑马出了汴梁。

    天虽然晴了,但地上还铺着一层残雪, 路面看起来一块黑、一块白, 很是斑驳。风吹在驿道两旁的杨树上,“沙沙”声格外响。这样的冬日里, 马上骑行半天就冻得够呛。

    高云桐一直勒着马, 不断地观察着凤栖。

    凤栖给他回望得不耐烦了,问:“你老看我干嘛?”

    “你冷不冷?”

    “还行。”凤栖用力握了握缰绳,虽然手冷得发疼,但还有力气握缰。她也不愿意给高云桐小瞧,不肯把自己的娇气展现出来。

    高云桐手搭凉棚望了望远处:“过了这段官道,有一处大驿站,今日第一段路, 咱们少走一点吧。”

    “不耽误事么?”

    “不耽误。”

    凤栖听他这么说,便矜持地点了点头。

    太阳偏西的时候,天色还很亮,他们已经来到了一座驿站。高云桐先下马, 向驿丞出示了朝廷发行的“驿券”有这东西,代表公家出行,驿站里管饭、管茶, 还管住宿、喂马,照顾得很周到。

    “我有家眷, 要僻静些的屋子,不要人打扰。”他挺着胸脯说,等驿丞答应下来,吩咐驿卒安排的时候,他又回过头,挠挠头对着凤栖笑,好像用笑容征询她满意不满意。

    凤栖看他这傻样,板着脸一言不发,等拿着钥匙的驿卒来了,才对外面努努嘴。

    男人责无旁贷,颠颠儿地去外面马背上把行李铺盖等都拿了下来,肩上扛着,背上背着,手里拎着,尚能健步如飞。

    凤栖便空着手,摇摇地跟着他往里间住屋去。

    官驿条件不错,但和王府与皇宫都没办法比。凤栖看了看里外两进的小屋子,半旧的陈设,看了半天但没说什么。

    高云桐已经哼哧哼哧在铺床了,动作利索;铺完床又拧了抹布把到处擦了一遍,对凤栖努努嘴:“椅子擦了两遍,干净了,可以坐了。”

    凤栖大大咧咧坐下来,看他忙到东忙到西,终于问:“我能做点什么呢?”

    高云桐抬脸笑道:“你要不嫌冷,就坐着歇歇吧,今天骑了半天马,估计把你累坏了吧?”

    “我不累。”凤栖一点都不愿意让他瞧扁了,起身说,“连续行军我也能受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们两个人以往相处的时日短暂,但几乎都是在路上奔波中度过,每日马背上奔波一整个白天,晚上狼吞虎咽随便吃点什么,就支起帐篷沉酣入睡,天一亮再起身奔波。

    她日常娇气归娇气,但到了该当吃苦的时候不怕吃苦。

    高云桐看她那不服气的小模样,笑着说:“那行,你把被窝铺好,咱们吃完晚饭就早点休息冬日里冷,燃着火盆用处也不大,还是床上暖和。”

    “呸。”凤栖啐了他一口,小腰一扭,到床边铺被子了。

    高云桐在后面看她,一条腿在床下踩着,一条腿跪在床沿,而那腰肢随着手的动作挪到左挪到右,百褶裙子里宛如春波起伏一般,看得他喉咙发干。

    这也叫人太难克制了!

    高云桐落荒而逃,丢下一句“我去看看晚上吃什么”。

    他回来时,凤栖已经净了手,穿着家常的夹棉褙子,坐在那儿等他。

    “晚餐不错,有肉有鱼,蔬菜和米饭管饱。”他说,把提盒中一个个盘盏都摆了出来。

    凤栖一看,皱眉说:“不是羊肉,是猪肉嘛!”

    彼时羊肉为贵,而猪肉不上台盘。

    高云桐笑嘻嘻说:“猪肉其实好吃的。东坡居士不是说它:‘贵人不肯吃,贫人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这家驿站的厨子酱料用得不错,火候也放足了,我一进厨房就闻到香味了!不信你尝尝。”

    他应该是真饿了,盛了一碗米饭就开始狼吞虎咽。

    冷不防一块猪肉被丢进他碗里,他本能地客气:“你不用给我夹菜,我自己来。”

    凤栖说:“这块上有好多肥肉我不吃肥猪肉。”

    高云桐看看碗里的肥肉,自己嚼着吃了。转眼看凤栖又夹了一块肉但五花肉浸在汤汁里,看着像瘦的,搛起来下面就带着一大团肥。

    凤栖叹了口气,大概不好意思再把肉丢给他,于是打算丢在桌上。

    他赶紧喊:“别浪费!给我!”

    凤栖犹豫了几秒,把肉又丢进他碗里。

    他吃完说:“其实猪肉中的上品就是这种四分瘦六分肥的五花肉,既有嚼劲,又有脂油香气,肥肉的部分入口即化,一点不腻,吃了还长力气。”

    “吃了长肉吧。”凤栖嫌弃地看着肥肉,托腮说,“我今天倒是想口肉吃,但是这样肥的实在咽不下去……”

    他出主意说:“那你把上面那团瘦肉咬掉,肥的给我,我爱吃。”

    “啊?”

    高云桐笑道:“怎么了,我又不嫌弃你。”

    凤栖真的就把碗里的猪肉瘦的咬掉,肥的丢他碗里。他也真的捣碎肥肉、浇上肉汁拌米饭,唏哩呼噜吃得好香。

    一顿吃完,他像是熟悉了,说:“你收拾碗盏,我去打热水,洗漱洗漱早些睡,明天不能睡懒觉。”

    得,两个人都干活,凤栖这样的娇娘子也没有被偏宠的特例。

    不过她心里反而舒服,于是很快收拾了碗盏提盒,又把桌子抹净了。

    热水调好,擦手洗脸,然后男人自顾自脱了鞋袜洗脚,顺手还把袜子搓了。

    接着看过来,见她没动,问:“这……要我帮你吗?”

    凤栖脸一红,端了水盆到屏风后面:“你呆外面,不许进来!”

    身上已经热乎乎的,脸也开始热乎乎的。

    凤栖好半天洗完,把用过的水端出去泼掉。

    他果然乖乖地在屏风外呆着,大概等了很久很无聊,赤着脚盘膝坐着,正在读他那本《李卫公问对》,嘴里叼着一支笔,看得入神时会激动得拍拍腿,然后赶紧抽出笔批注。

    见凤栖出来,他放下书与笔笑道:“好家伙,我都读了两章书了!”

    起身趿拉着鞋,到屏风后面张望了一下,又探出头问凤栖:“你铺了两个被窝啊?”

    凤栖在一脸红晕中斜乜了他一眼:“一天累死了,好好睡觉当然是两个被窝舒服!”

    他没说什么,抿着嘴微微地笑,脸颊上的两个月牙酒窝,让她总想伸手戳一下。

    “那就好好睡吧。”他脱掉外头大衣裳,露出里面的丝绵袄。

    凤栖说:“还是军营里发的那件啊,都旧成这样了。”

    高云桐说:“丝绵的不耐洗,洗几次就板结了,不过还能穿,结实得很。”

    凤栖说:“等有空,拆开把丝绵重新抖松,就又暖和了。”

    他眼睛里闪着光,看着她浅浅地“嗯”了一声,垂头小心地把丝绵袄脱下,几下叠好放在枕边。然后一抬头见她正盯着在看,问:“你看什么呀?”

    “你不能看?”

    “能看。”他这次笑得牙齿都露出来,颊边的月牙儿被挤成细细弯弯的模样,“随便看。”

    脱了中衣,就自己按了按自己的肌肉,笑道:“做了一年多的军,已经一点不文弱了。”

    凤栖打量他几眼,说:“把眼儿闭上。”

    “为什么?”

    “我脱衣服不许人看。”

    其实都有过肌肤之亲了,哪儿还没看过!

    但是女孩子娇羞,高云桐顺从地闭上眼睛,钻进被窝里。

    他听见她厚缯褙子的里子摩擦缎面襦衫的声音,又听见缎面襦衫与薄绸内衫摩擦的沙沙声,心开始有点痒,但说到了得做到,于是克制着眼皮睁开的冲动,只把呼吸放得深长,能感觉到她身上的淡香慢慢地靠近了。

    她的被窝铺在里面,所以得从他的被窝上跨过去。驿站的卧榻简陋,上面搭帐子的床架设计得低矮,她只能矮着身子过去,稍微一个不平衡,情急间伸手撑在他胸膛上。

    他被压得哼了一声,眼皮子一直在颤动,问:“怎么了。”

    凤栖先厉声说:“不许睁眼。”

    看他果然深吸一口气克制住了,又觉得好奇,俯低身子说:“我被你的腿绊到了,你是不是故意的?”

    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喷在下巴上,鸡舌香茶漱口水的清芬气息随着温热的感觉一道扑过来。

    高云桐说:“我的腿好好放着没动。我怎么觉得你压在我身上不停地与我说话,才是故意的?”

    “呸。我知道你不是柳下惠。”她笑嘻嘻说完,伸腿钻进了自己的被窝里,又警告了他一遍,“明儿还得赶路,今晚安分睡吧。”

    高云桐说:“你没吹灭灯烛吧?”

    叹口气:“唉,到底是大家千金,估摸着以往从没自己吹灭灯烛的习惯?”

    说:“我这可不能不睁眼了,不能摸瞎去吹灯。”

    凤栖把自己的被子肩头处掖好,说:“去吧。”

    灯吹灭了,外头朦胧的月光透过简易的竹编屏风,又透过纱帐,只给床上带来一点点微光。

    不过凤栖的眼睛很快适应了这一点微光,而且能看见高云桐揭开帐子爬上床,学着她刚刚的模样,手撑在她枕边,从上面凝视下来。

    凤栖瞪着他问:“你干嘛?”

    高云桐问:“求教来了。你说,你父母让我把庚帖填了,是不是意味着我们俩是有‘父母之命’的夫妻了?”

    凤栖继续警觉地瞪着他:“我也不知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高云桐面颊背光,下颌线和鼻梁被薄薄的月光勾勒着,他支颐侧卧在她枕边,问:“是的话,我们同床共枕就是合乎礼法的咯?”

    那原来不合礼法,你也没坚拒不睡啊!

    凤栖对他的虚伪嗤之以鼻:“合礼法,我今日也累坏了,你既然自称君子,总不会做强人所难的事吧?”

    高云桐支颐的手也放平了,像只撒娇的猫一样,只以手背支撑着下巴,涎着脸说:“想亲亲你算不算强人所难?”

    第 164 章

    “算!”凤栖说完, 拉起被子盖住自己的脸。

    高云桐隐隐听见被窝里她的轻笑声。

    他的胆子就大起来,可嘴上说:“哦,好吧。那我就不强人所难了。”

    凤栖闷在厚厚的被子里等了一会儿, 他真是个不解风情的书呆子!居然听见他轻轻地打起鼾来。

    凤栖又憋了一会儿, 气哼哼又无处说,只能自己把闷着头的被子拉开。

    刚一扭头,就被装睡的那位捧住脸蛋, 笑道:“看样子好像生气了。”

    凤栖心里一松, 故意道:“黑灯瞎火的,你能看见什么?”

    他的手指轻轻地在她脸颊上抚动, 他的指腹和掌根都有薄茧, 凤栖能感觉自己嫩嫩的皮肤被他的手指轻轻刮擦着,动作越来越柔,她心里不由一阵异样的兴奋。

    然而脸上依然要绷住,又说:“你别想诈我。”

    高云桐说:“你没笑时,下颌是绷着的;要是笑了,颧骨那里的肉肉会圆嘟嘟的。”

    凤栖不由就听笑了,而他也立刻说:“对, 就是这样。”

    他大概也很动心,嘴唇凑过来。

    凤栖伸手指在他嘴唇上一按,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也能估猜他脸上蜜意的笑一定僵住了。

    凤栖说:“刚刚还很君子的模样, 现在就撇过礼法不谈了?”

    他没有答话,感觉不出有没有生气。

    凤栖撤开手指,轻轻勾勒他的下唇线, 然后飞快地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高云桐连同被子,一把把她的腰揽在怀里, 两个人顿时躺在了一个枕头上。

    高云桐靠她极近,沉沉说:“我以为你严于律人,更应当严于律己呢。”

    凤栖笑道:“你是君子,我又不是。”

    “你就总是这么蛮横霸道么?”

    凤栖莫名觉得“霸道”这个词用在自己身上好像不太合适,但又一时想不出换什么辞藻来辩驳他。最后只能笑道:“我从来没有听人把这个字眼用在女子身上。”

    “嗯,都谈女子要温柔顺从,男子倒不妨霸道。好像人人都吃这一套,你却偏生要逆转来。”他点评着凤栖的古怪脾性,等她说“那怎么样?”时,立刻接上话茬:“不怎么样。说实话,我也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爱作的小娘子,觉得不给你三分颜色看看,你大概打算要往我脖子上骑了。”

    他口中威胁,但毕竟不是温凌,即便是动作似乎用力了许多,也不过是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觉出她胸膛起伏但不挣扎,就试探着用鼻尖蹭了蹭她的鼻尖,再然后就得寸进尺开始吻她,一点点轻轻地吻,再渐渐开始有力,最后唇舌缠绵,深入底里,两个人都呼吸不继时才不得不分开。

    凤栖眼前迷蒙,有种似想睡又似勃勃兴奋的感觉。但理智永远不曾离开她的大脑,她仍然是用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摸到他下颌上的小胡茬,接着拇指摸到了他的酒窝,于是反复摩挲了几下,确认他确实在笑。

    他确实在笑,而且是那种得意扬扬的笑。

    凤栖便知道他是在应和她的“作”,试探她此刻的心态骄傲的猫咪看起来喜欢时不时亮一亮爪子和牙齿,但其实更喜欢在安心放心的情况下享受他的有力的掌控。

    她尚有些不服,在他怀里挣扎般辗转了几下,道:“你便待如何?”

    他声音里不带谑笑,很正经似的说:“我只问你,今日骑了一天马赶路,累不累?”

    “当然累。”

    他说:“我也怕你累,所以当秉持君子之道。但是你可别再扭了,再扭我就顾不得了。”

    “顾不得什么?”凤栖傻乎乎问完,然后自己明白过来,气呼呼把他一推,“明明就不是个好人,可千万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挣开他的怀抱,翻身朝天睡。

    说不出来,似乎有点生气,又似乎并不是生气。但这段日子脑子里的事情太多了,身体虽然很累,仍然忍不住胡思乱想。

    耳畔,已经听见高云桐匀净的呼吸声,这小贼居然毫无负担,这么快就能入睡了。凤栖心里有些不服气,翻了个身,一会儿又翻了个身,一会儿又反侧几下,故意碰着他,要搅扰他的睡眠。

    高云桐在梦中轻轻哼哼着,迷蒙间问:“怎么了,睡不着么?”

    凤栖不理他,等他呼吸又匀净了,又翻身面对着他,隐隐微光中,看见他长长弯弯的睫毛垂盖着眼睑,恶作剧地伸手拔了一下。

    这一下果然把人吵醒了。他半睁着眼睛,睫毛颤动的样子像个孩子。

    又问她:“怎么了?”

    凤栖说:“我择床。”

    他的胳膊从被子里探出来,轻轻地拍拍她。

    “这是干嘛?”

    他说:“我小时候睡不着,我娘就这样拍着我睡。”

    凤栖从小睡不着就是睁着眼望床顶的承尘。

    亲娘对她冷淡,服侍她的奶娘婆子虽然多,但只是伺候到位,掖被子、放帐子、焚安息香、放置暖手炉……可不会关注她睡得好不好,有没有被光线和声音惊醒,有没有心事重重,更不会亲昵地拍着她入睡。

    她很不习惯,说:“我可更睡不着了。”

    他的胳膊钻回他自己的被窝,少顷那手又从他的被窝中钻到凤栖被窝中。

    凤栖警觉:“你手过来干嘛?”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在她手背上摩挲了几下,柔声说:“我握着你的手睡,你就不会觉得这是陌生地方,就不会择床了。”

    凤栖颇为无语:难道他对于她不是陌生人?怎么就能消除她的陌生感了?

    他的手倒是很舒服,很大很厚,可以把她的手整个包住,指腹上有薄茧,但掌心很柔软有力,隐隐还能感觉到他手腕处的脉搏,持续搏动着,节奏感分明。

    这种无法言表的安全感,让凤栖突然开始感觉困倦。随着听着他舒缓的呼吸声,看着他的睫毛、鼻子和嘴唇,凤栖的眼睛就渐渐闭上了。

    第二天早晨,她醒过来还是很困。

    外面天好像已经亮了,帐子也被他挂起了半边,透过屏风可以闻到早餐炊饼和豆粥的香气。

    凤栖支起身子,又怠懒起床。拖延了一会儿,听见门响,接着看见他穿一身短衫,腰里扎着宽皮带,头发上好像还微微冒着热气。

    “小懒鬼,还在睡?”高云桐笑道。

    凤栖揉揉眼睛:“什么时辰了?”

    “太阳晒屁股了。”

    “呸,真粗鲁。”她骂他,又问,“你干嘛去了?”

    高云桐说:“在军营里这一年已经习惯了,早晨不操练操练就浑身难受得慌。刚刚去活动了半个时辰。”

    凤栖慵慵起身,披了褙子,挽了头发,慵慵洗漱,然后随便吃了几口豆粥。

    他解了衣服,把身上的汗擦了,然后也是重新挽发更衣,坐下来吃早餐,把她剩下的全吃了。

    “别浪费。”他边吃边说,“虽则朝廷供给驿站一直优厚,但事实上现在军费耗资巨大,南边漕运又故意卡扣,如果靺鞨军队推进,很有可能又要围城抗守,到时候每一粒粮食都是珍贵的,一个炊饼可能就是一条人命。”

    凤栖说:“朝廷原有南边诸州郡的漕运粮,现在吴王扯起反旗,是不是会卡京城的脖子?那也太不厚道了!哪怕内斗呢,国家难道不是一体的?这时候抗击外虏难道不该是一致的?”

    她说起吴王自然从无好辞色。

    高云桐只是默默然,不加以评价。

    凤栖不由冷笑道:“我以为你有大局观呢!”

    高云桐说:“那你以为我一路往南边看什么?看看吴王这个人长什么样、长得好看不好看么?”

    她这才不说话了。

    高云桐说:“温凌此次打着平叛的旗号攻袭过来,战术上是十分冒险的。只要曹将军守好晋地,太行八陉里我们占了六处要塞,随时可以支援;只要你爹爹肯率领军民守好汴梁,只要不像‘北狩’那位官家一样昏招频出,汴梁城固守一年半载都没有问题而温凌能困汴梁一年半载?大梁犯了一次傻,还犯第二次?”

    他把最后一块炊饼嚼完,指了指墙角他操练的一堆东西:“上一回从温凌眼皮子底下逃脱,虽则惊险,我也颇得启示。”

    “铁浮图重甲骑兵,看似刀枪不入,好似无解,其实重甲也是有弱点的:第一,马蹄没有防护,是重甲骑兵的弱项;第二,马匹毕竟还是牲畜,它怕我们的火器;第三,铁浮图不怕刀枪箭镞,但是经不起锤击。”

    凤栖望过去,墙角有一对金瓜锤,擂钵大小的锤头,两尺长的锤柄;另有铁链系着的流星锤,锤头上带着刺钩。

    高云桐介绍说:“这两样我自己也在练着用,毕竟各朝各代练兵,没有用这玩意的;还需配合长槊长矛,可以抗骑兵的冲锋;另有弯镰一样的长刃朴刀,用来剁马腿;还有各种火器不能都带在路上,别给当叛匪抓起来。”

    他说得自顾自笑起来,脸上两个小月牙里盛满了自信。

    而凤栖也突然间明白他给她的安全感从何而来,刚刚那些火气,抽丝般变少了。

    她说:“你想的真是不错。想来,新造这么多武器、火器,都是武库里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所以你也需要富庶的江南协同没有钱,打胜仗只是空想。”

    她暗暗地想:母亲悄悄存在晋阳的钱,不知道能派多大的用场?

    又想:但凡提到钱财,还是要多长个心眼,古话说“财不露白”诚不我欺。

    高云桐欣慰笑道:“不愧是晋王郡主。奔波要钱,确实丢人,但汴梁国库亏空太大,只能出来打抽丰。若吴王能考量大局,协同抗敌,自然……”

    他想到凤栖的父亲,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小心地看了她一眼。

    凤栖好半天才说:“你别忘了,汴梁那是我爹爹!”

    “必能两全。”

    凤栖报之以一声冷哼。

    她好奇似的过去掂了掂铁质的金瓜锤,重到仅仅能两只手勉强提起,完全抡不动,而后“哎哟”一声,扭头时泪花已然在眼睛里闪动:“嘉树,我的手腕好像扭到了……”

    第 165 章

    高云桐顿时又好气又好笑:“你拿重物之前怎么不试一试劲道呢?贸然就拎起来甩着玩?”

    几步上前查看凤栖的手腕看起来白皙如常、并无异样, 但她另一只手托着腕子,好像已经不能动了,眼睛里还闪着泪光, 实在不像是骗人。

    他只能忍不住刀子嘴一下:“平日看你挺聪明的, 原来也有笨的时候……”

    “你走开!”她果然生气了,用肩膀撞了他一下,然后自己“哎哟”又叫了一声, 一扭身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哭鼻子去了。

    他们一路是骑马来的, 手受伤就拎不了缰绳了。要雇车不是一时半会能雇到走长途人家也要看看天气,说不定还拿乔多要一缗半缗的。

    高云桐挠挠耳朵, 终于说:“在驿站再住一天吧。”

    凤栖翻他一个白眼:“是呢, 驿站又不收旅费……”

    他只有叹一口气,拿了本书到一边读了。

    凤栖在一旁默默地看他,他读书很专注,笔咬在嘴里,时不时要批注,而且浑然忘记了身边还有个美人正盯着他。

    凤栖终于忍不住说:“喂,我口渴了。”

    高云桐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的书, 起身给她倒了一杯水。

    凤栖用左手端杯喝水,喝了一口皱眉道:“这里的水有股盐碱味。”

    他诧异道:“不会啊。”

    “原来你会说话。”

    “我……”高云桐明白她原来是找茬埋怨他,只好又笑笑,“是不是冷落你了?你想说什么, 我陪你聊天就是了。”

    凤栖说:“不必了,看你这么忙,不好意思打扰。但我一个人确实好闷, 我要到院子外走走。”

    朝廷的驿站还是安全的,高云桐道:“那你小心些, 遇到情况不对就大声叫,我能听见;别出大门,防着有坏心眼的人觊觎你。”

    凤栖在他帮助下披上斗篷,领口的系带被他仔细打了个小蝴蝶结。她看他似有话,却又没说,她也沉得住气,托着右腕到外面去了。

    居住的小院子里转了两圈,又跨出院门,进来时她一路在认地方,现在熟门熟路到了驿丞处置事务的地方,敲敲门道:“我需要递铺发件到汴梁。”

    驿丞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您是……那位高官人的家眷?”

    把她让进门,又问了一句:“是……要发家书么?”

    凤栖昂然站在他面前,从腰间摘下一块玉牌:“我是宫中女官,密奏禀报官家。”

    驿丞吓了一跳,起身上前,仔细察看了那块玉牌,态度愈发客气起来:“是是!那请问密奏在哪里?小人这里可以发四百里‘急脚递’,一路直达京城。”

    凤栖说:“纸笔给我,我现写。”

    驿丞有些捉摸不透面前这女子的身份,但也不敢怠慢,再次悄悄瞟了一眼她那块玉牌,确定并未发现异常,于是让出了自己的桌案,指明了纸笔,转身不敢偷看。

    屋里暖和,斗篷碍事,凤栖解开斗篷放在一边,右手提笔,思忖了片刻,把高云桐告诉她的这些话简要写给了父亲凤霈。

    最后亦提醒父亲:布置汴京防务力求稳妥,与曹铮的消息不能断绝。汴京宛如孤岛,消息并不通畅,河东河北的义军情况还需进一步了解。

    忖了忖,又提笔隐晦地写:吴王不得不防,朝廷派遣的斥候不仅要往北,还要往南,必要时先发制人。

    她把密奏封好口,放进专门的密奏匣子,又放进衔珠簪上的一颗珍珠,才把匣子贴上封条,火漆封好。

    简洁说道:“四百里急脚递,直送垂拱门,交内侍入福宁殿。”

    这一路都是皇帝处政最私密要紧的地方,那驿丞越发紧张,不由就弯腰耸肩,毫不敢怠慢地应了声“得令!”

    “我来你这儿写密奏的事,你烂在肚子里,谁都不许说。”

    “是!”

    凤栖处置好事情,慢悠悠又到了外面,在院子里继续转了两圈,庭树俱是空荡荡的枝条,檐头残雪淡淡映射着稀薄的阳光,偶尔有两只寒鸦飞下来,其声呕哑难听。

    凤栖不觉间有些恍惚。一路艰辛到现在,却依然不能不操心劳力,不免觉得前景茫然。

    突然谁触了她肩膀一下,她一个哆嗦,猛地回头,却是个熟悉的面孔。

    凤栖嗔怪道:“你怎么悄然无声的,吓死我了。”

    高云桐捏了捏她的肩膀:“你不冷么?”

    凤栖这才突然意识到她的斗篷还丢在驿丞的厅屋了,心里暗道“糟糕”,想必是给爹爹的密奏写好,情绪上激荡,一时竟忘了寒冷。

    她支吾道:“哦,不太冷。这会儿阳光还可以。”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惨白的日光从薄薄云层间投下来。

    他说:“还是不能着凉,这西北风吹了容易生病。”

    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背上。

    驿站递铺的鸣铃响起,马蹄声随着铃声远去。

    凤栖心里略松,乖顺地随着他往屋子里走。

    她坐在椅子上。看着高云桐忙里忙外地把火盆生得更旺,又给她端来一杯热茶:“放了两块韵姜糖,聊作姜汤了。女孩子还是要保暖些。”

    “我不冷。”凤栖捧着杯子,闻到淡淡的糖姜的辛辣味和蜜香味,情不自禁呷了一口。

    高云桐坐在她对面,两手十指交叉着,凝然望着她,似乎在想什么心事,好一会儿才说:“寒气会侵袭体内的,女儿家尤其不能沾染寒气,我将来还指望你替我们老高家传宗接代呢!”

    说完,脸上那一对酒窝又露出来,比她还害臊地微微脸红了。

    凤栖嘴唇动了动,想啐他,又没发声,埋头又呷了一口姜茶。

    等她再次露出以往那种傲慢娇气的表情时,高云桐说:“何娉娉在靺鞨,是温凌的宠姬,但心还在故土。”

    凤栖掩饰情绪而垂眸,淡然道:“哦,我晓得。”

    但心里想:你倒又什么都知道了?

    有那么一丝妒意。

    嘴上不由道:“可惜我哥哥,对她付了一腔真情。”

    高云桐没有顺着她的意思往下,看了她一眼就说:“想必你爹爹的意思,是拿何娉娉李代桃僵。但如今我们又好多消息是从她那边得来的。”

    凤栖垂下的眸子又锐利地抬起来。

    他的眸子也很锐利,微微一笑,从腰囊里掏出一团绢纸:“你要不要看看?”

    “我?”凤栖一头疑惑着,一头不由自主接过了绢纸。

    何娉娉的字她不太熟悉,只见是一笔簪花小楷,但语意是她的,别的人装不出来。她寥寥数语,谈到温凌与幹不思的内斗,谈到朝中以逝去的刘令植为首的汉臣已经不得重用,还谈到温凌急于立功的心态。

    凤栖仔仔细细看了三遍,然后把绢纸递回去:“要是有些军情就好了。”

    高云桐说:“她只是个姬妾,军情她打听不到。但这些情况,也很重要。实话告诉你,军情,我那里也有一条路子,有时候能传出非常要紧可靠的消息。”

    凤栖终于意识到他别有用意,不由打量起他的神色来,而高云桐很坦然,一直淡笑,那双目光如飞梭的眸子毫无怯懦地回应着她的打量。

    凤栖起身说:“你果然厉害!”

    不再看他,却急急往里间走。

    不出所料,她看见她的斗篷,整整齐齐叠好了,正放在熏笼上。

    凤栖心里一馁,双手把斗篷捧起来。

    高云桐亦跟进来,问:“你的手不疼了吧?”

    凤栖右手一抖,半日才说:“好多了。”

    高云桐说:“你的斗篷上有点松烟味,大概是劣质墨锭,我寻思你素来讨厌这种难闻的气味,我又没有随身带熏香,也不好翻你的包袱,突然想到驿站里有供应柑橘,所以就自说自话用柑橘皮为你熏衣。气味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

    凤栖鼻子灵敏,其实刚刚就闻到了清芬的柑橘香。

    她此刻几乎要把脸埋在衣服里,好半天闷闷地“嗯”了一声。柑橘的味道吸入肺里,她又是顿然心酸。

    突然,她被高云桐从背后抱住了,他在她耳边叹息,好半天才说:“我知道,这样的时日,要让人相信很难……卿卿,你试探我,我不会生气的,你细心会自保,对于我是极好的事;同时,我能告诉你的也不会瞒你,你信不信我,可以自己分析后再决定,我乐意等候。

    “我很快会回到刀尖上舐血的生活里,但我不会害怕,我知道国家经此一耻,虽然很多东西分崩离析了,但也有很多东西会变得更加坚毅强大。此前的‘治世’,大家醉生梦死、忘战而危;如今的乱世,却会出现真正的英雄。卿卿,我们一起,做这世间的英雄,有太多事等着我们。”

    他的声音渐渐变得热血,他“怦怦”地心跳声从她背后传来,叫人不由就安心了,也不由就愧疚了。

    凤栖终于哽咽道:“我……我不能不小心。我的父母家人……我担心的一切……”

    “我知道!我知道!”他抱得更紧,心疼地从身后吻了吻她的脸颊,“多一分心眼不是坏事,我也不怕!我问心无愧!我唯只希望,你不要自苦,我不知道怎样能让你完全地信任我,我也不喜欢说那些空泛的誓言,所以我只能说,你看我的一切,我愿意你看着,我对你不设防。”

    凤栖泪如雨下,转身抱住了他的脖子。

    第 166 章

    高云桐被凤栖猛烈的动作撞得趔趄了一下, 果然是毫不设防,一点力气都没用上。

    怀里那个小姑娘哭得抽抽噎噎的,他只能轻轻拍她的背。

    好半天, 她哭完了, 离开他的怀抱抹了抹眼泪。

    高云桐说:“我给你打点热水擦擦脸。”

    凤栖说:“你并不是我的丫鬟,不需要你伺候我。”

    高云桐说:“你换个词,‘照顾你’, 行不行?”

    凤栖带着泪露了一笑。

    他也笑道:“这么冷的天出门打水, 一路抛头露面,脸上的泪很快就冻成冰, 皮肤也皴了。既然对于我是举手之劳, 不如我来吧。”

    想了想又说:“既然今日不走了,你帮我把小袄补一补吧肘部磨了个小洞,丝绵也越来越薄了。”

    凤栖这才觉得平等,伸手说:“袄子拿来。”

    “好!”高云桐答应完,就开始解衣原来破了的小袄也依旧穿着。

    “你不换件穿?”

    高云桐说:“绵内袄就带了这一件,没的换。本来准备哪天路上不忙,自己打个补丁上去凑合凑合, 既然你愿意帮我,我也就省了这事儿了。”

    见凤栖剜了他一眼,接过了他的衣服,他捏捏耳朵笑着说:“真好!现在我可觉出有个媳妇的好处了。”

    凤栖又剜他一眼, 嗔道:“我看你是和我见外,这些针线上的小事,还不好意思说?”

    看他披了外头衣裳, 在火盆边搓搓手,打算出门给她打水洗脸, 她又说:“连棉袄都不穿,别冻着了!我包袱里有一件丝绵袄子,合你穿。”

    高云桐先还有些疑惑,及至看见丝绵袄子,原来是一件军袄,内襟也依然有个篆书的“晋”字,但和以往发的褐布军衣只是外观相似,手一摸就知道不同;衣服面儿是厚绢,里子是软绸,絮的丝绵又轻又暖,面料做工都极为精致。

    “原来是你特为给我做的!”他边穿边激动地说,“嘿!大小也正好!你怎么知道我的尺寸?”

    凤栖笑笑不言,前一阵和母亲一起给大梁的士卒们做战衣,她特地私下里做了这么一件好的藏起来。看他穿得肩是肩、腰是腰的,她也有满心淡淡的欢喜。

    等高云桐打完热水回来,她已经把他的旧袄子补好了,正用尖尖的牙齿咬断丝线。

    见高云桐进门就盯着她瞧,她便故意说:“你看这件新的真精神,旧的这件丝绵又板结了,面子里子又磨出毛边和小洞了,不如扔了算了。”

    高云桐赶紧放下热水盆,过来夺走自己的旧衣服:“这可不行。”

    凤栖故意道:“你看你,小气得不像了!难道你在河东河北集结义军,都是这副穷酸劲?人家愿意白给你卖命么?”

    高云桐爱惜地抚着旧衣上新补好的补丁,说:“虽然是旧衣,又不是不能穿。再说,这件也是你做的,烂成渣渣了我也得留着,权当纪念我们的缘分罢。”

    他抖开旧衣说:“不过的确有点汗味了,我一会儿去洗掉,白日晾晒,干不了就晚上摆在火盆旁烘一烘,明日出发前一定就干了。”

    凤栖拧了热水手巾,擦了脸上绷着的泪痕,又用热手巾熥了熥干燥的皮肤,最后慢慢抹上面脂,寻思着:他人虽不错,但生活习惯上的差异只怕也很大呢,不知道日后合不合得来?

    这“偷得浮生一日闲”,两个人在驿站里没有多少要紧的事,白天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吃吃喝喝;间或,高云桐读书有所体悟,会拍着腿喊她:“卿卿,这一段值得共读!”

    凤栖欲待不理他,但难得见他这眉飞色舞的疏狂模样,也就好奇起来,坐到他身边伸头张望是哪一句。

    高云桐一手指着书上一段文字,念着:“‘昔太公性武王至牧野,遇雷雨,旗鼓毁折。散宜生欲卜吉而后行。此则因军中疑惧,必假卜以问神焉。太公以为腐草枯骨无足问。’”

    抬着头想了想说:“托之以阴阳术数,则使贪使愚。前此汴京失守,就是慌乱中官家信了一个妖道的屁话,打开城门想逃,其实做了个‘开门揖盗’。不过据说靺鞨也信奉这套东西,将来也未必不可以为我们所用。”

    想得高兴,伸手揽住了凤栖的肩头拍了拍。

    凤栖扭头看了看他的手,正打算挣开,冷不防他又指着下一句,兴奋地继续拍着她的肩:“这段写得也好:‘盖存其机于未萌也,及其成功在人事而已。’你说是不是……”

    凤栖弹飞虫似的弹他揽着肩膀的手指,说:“喂,我可不是你军营里的兄弟。”

    高云桐从书中抬起脸看看她,说:“对哟,不好意思,我读书时常忘形。”淑慈

    又笑嘻嘻说:“你不是我兄弟,你是我的卿卿。”

    说完,愈发搂得紧,而且还在她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然后得意地笑。

    凤栖明明比他小,却老觉得他像个毫无机心又烂漫狂狷的大男孩似的。

    她说:“今天也忙活了一天了,我饿了。”

    高云桐责无旁贷,放下书给她拿晚餐去了。

    凤栖在等候的时候翻看他的书和批注,又见他的几封私信也那么坦然地摆在一旁。她拿过瞧:有写给曹铮的,谈论并州乃至晋地整治军务的见解,又隐晦地讲与河北义军的联系方法;有写给宋纲的,劝宋纲勿囿于门户之见,甭管晋王是如何的不靠谱,又是如何上位不正,都不要轻易挑起兄弟间的内讧;还有写给几处义军的,语词就模糊多了,将一些山谷里、河涧间作战的方略隐在俚曲里,但她一看就明白。

    凤栖心想:这样的时候,有这一个人登高振臂一呼,原本散乱的中原人马或能得以集结起来共同作战,是天下之幸;但也是这样的人,最容易被政权忌惮他若足够明智,应该晓得倚重她父亲凤霈还更安全一些,可不知他这样的书呆子会不会做出自以为是的选择。

    可惜这条一时不能深劝,还要慢慢向他渗透意思,待他自己领悟,从而放弃愚蠢的忠君之念。

    等他回来,已经提了好大一只提盒,笑眯眯道:“今日居然供的是羊肉!你多吃点!”

    凤栖帮他把饭菜从提盒里取出来,然后主动帮他盛了一大碗饭,殷勤劝道:“你多吃点,你那么大个子,消耗也大。”

    “卿卿,你这殷勤一献,我浑身都痒兮兮了。”他提着筷子笑道,“若是有所求,一定饭前先说,不然我吃不踏实。”

    凤栖剜他一眼:“举案齐眉我虽然不及孟光,也还不至于盛一碗饭就要提一个要求。爱吃不吃!”

    “爱吃!”他笑嘻嘻道,“我不是犯猜疑,我是希望你不要犯猜疑,夫妻俩有什么说什么,大家心里不要藏藏掖掖的。”

    凤栖愈发不好说了,只能故作坦然,给自己也盛了一碗饭,缓缓地吃起来。

    第二天大早要赶路,晚上两个人都睡得很安分,常年失眠的凤栖,也睡了一个甜甜的好觉。

    早晨她被身边的动静吵醒,惺忪间睁开眼,见高云桐已经在打包行李。

    “这就走了?”

    高云桐见她醒了,笑道:“天已经亮了,下一站有些远,一路要奔波很久,又要防着下雪,宁可多留些时间。你既然醒了,就起身吧,床上的铺盖我还得收拾。”

    冬日里赶路是很辛苦。天寒地冻不说,时不时还一阵雨雪。

    走了六七天,高云桐冷眼旁观,发觉凤栖并没有想象中娇气,有时候辛苦得泪水都在眼眶里打转儿了,也能够一声不吭自己扛过去。

    唯有一回晚上歇宿在驿站,她早早就上了床,隔着帐子然后问:“明儿能雇到大车么?”

    高云桐睡前会读书,读完了《李卫公问对》,又在读其他,听闻她的话,不由放下书问:“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凤栖支支吾吾不肯说,高云桐也不爱刨根问底,出去问了一圈,回来抱歉地说:“这一段是个小镇,天又晚了,车已经雇不到了,明早我再问问,不过恐怕也难。”

    他隐隐听见她在哭鼻子,急急到了帐子边,她大约是看到了他的影子,制止道:“别揭帐子!”

    又补了一句:“我在更衣。”

    他顿住了,但书也没心思看了,好一会儿才说:“要我帮忙你只管说。”

    帐子里窸窸窣窣的,她在吸溜着鼻子。

    半晌才又说:“那……你有没有外伤的药?”

    “你怎么了?!”

    “没什么大事,你就说有没有药吧。”

    高云桐说:“外伤的药品类也很多,金刃砍伤、箭镞刺伤、棍棒打伤都是不一样的药。”

    凤栖想到以前自己受伤,他的包裹里有各种各样的药,只是自己羞于启齿而已。她期期艾艾终于说:“是……被磨破的皮肉伤。”

    “怎么把皮磨破了?”他啰里吧嗦地一边说话一边给她找药,找到以后欲要揭开帐子,她把帐门攥紧,厉声说:“别乱动!从帐子缝里塞进来。”

    都成夫妻的人了,还这么害臊。高云桐心里有些不忿,但仍然驯顺地把药从帐子缝里塞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他也就明白过来,小心问:“是马鞍子磨的啊?”

    “嗯。”她闷闷地说。

    他就开玩笑:“该不是刘玄德髀肉复生的位置吧?”

    “滚!”她声音扬起来。

    他吐吐舌头不说话,但忍不住开始遐想……

    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实在不配做个君子,顿时肃然,悻悻地到椅子上看书,半天一个字都没看明白;又过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想太多:里面那位是换了庚帖的妻子,夫妻之实也早就有了,想想自己媳妇又不触犯圣人的训.诫。

    而后突然听见帐子里一声:“你过来。”

    他反射似的跳起来,先“哎”答应了一声,又急忙地过去,问:“怎么了?”

    里面犹豫了半天,终于说:“有的地方,我自己擦不到药……”

    第 167 章

    高云桐卷了卷袖子:“娘子只管吩咐, 我来就是。”

    凤栖把帐子揭开一条缝,正够半边脸露出来,脸上红云氤氲, 嗔怒道:“你不许起坏心思!”

    “省得!”

    “除了上药什么都不许碰。”

    “好。”

    凤栖狐疑地盯着他:“答应得这么快, 一看就有诈。”

    高云桐哭笑不得,挓挲着手说:“那只有这样,我也把衣衫脱光, 和你‘平等相对’‘坦诚相待’, 公平吗?”

    “呸!”凤栖只有啐他,“就晓得你葫芦里卖的不是什么好药!”

    然而需要他帮忙, 只能低头:“进来吧。”

    皮肤不断磨在鞍子上, 由红肿而至破皮,虽不严重,但日日叠加,她骑在马鞍上也是日日咬牙忍受,终于熬不住了。

    高云桐上药时,眼前就只有伤,涂完还轻轻地吹吹, 然后问:“明儿要不要再歇一天?”

    凤栖想:战事紧急,他们在外多耽误一天,事态就越不知道往哪里发展了。

    于是咬咬牙说:“不必了,我扛得住。”

    他细心地把被子给她盖好, 然后出去洗手。

    再回来时也换了寝衣,钻进另一个被窝,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笑眯眯说:“睡罢。”

    手也自然而然穿过自己的被筒,探进她的被窝中, 寻到她的手,十指交握,然后就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凤栖既觉得安心,又觉得有点不甘。

    在他身边翻来覆去。

    高云桐很容易入睡,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还疼得厉害?”

    凤栖委屈兮兮的“嗯”了一声。

    “那怎么办呢?”他转身面对着她,“要不我给你揉揉?”

    磨破的伤最不宜触碰,但凤栖迁延了一会儿说:“那……试试吧。”

    他靠近了一些,手努力伸长,虽然挺不容易,但那柔腻的丝裤被触碰到,感受到里面温温软软的肌肤,他喉头就发干了。伤在哪里好像半日也找不到了,睁眼便见她正屈肱侧卧枕上看着他,眸子里似笑非笑的。

    他呼吸浊重,惺忪的神情完全被飞梭一般凌射过来的目光取代了。手也伸来揭开阻隔两个人的被子。

    “咦咦咦,这是做什么?”凤栖明知故问。

    “手不够长,够着吃力。”他笑道。

    凤栖道:“想坏事就直说,别找这么拙劣的借口。”目光闪闪,含嗔带笑。

    他越发笑起来:“不错,本来就该坦诚相待。不过还得问一句:你愿意么?”

    “什么?”

    “你要说想,我自当奉和,要是不想,自来也不敢侵犯。”

    凤栖被他看穿心思,又无语应对,半日后在他胸膛捶一拳头:“你这个人好没意思!”

    “如此,我明白了。”他笑嘻嘻的,厚着脸皮抱住她。

    迟钝!还装君子!

    凤栖心里狠狠地骂他。

    于是在他亲过来的时候,咬了他嘴唇一口。

    他顿时浑身肌肉偾张起来,伸腿压住了她两条腿,笑道:“好样儿的,今日不治服你是不行了。”

    凤栖挣扎了两下无法动弹,可一点都不害怕,反而内心“怦怦”地激动起来,斜着眼眸看着他说:“你想干嘛?”

    “奉泰山之命,行周公之礼。”

    凤栖“噗嗤”一笑,见他俯低身子,影子如巨鹰一般,转而温柔又如柳绵,细碎的亲吻一点一点落在她的脸颊、眼睛、嘴唇、耳畔、脖颈……

    她觉得有些痒兮兮,一边笑着一边躲让,恰见他面颊滑过落入她的腮边,侧脸便看见他弯弯的酒窝,于是忍不住吻了一下。

    他笑意盎然,也再无顾忌,顺着她的肌肤游走着手指,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战栗而呼吸急促,温热而麻的触感一寸一寸激荡着胸腔和颅脑。

    “上两次囫囵吞枣,真是怠慢了……”他说,“这次不能玩忽。”

    凤栖脸滚烫,闭着眼睛只是想:其实就“那事儿”本身,好像也没多少大不了,温凌亲身“教学”时两个人陶醉的模样只怕也是装的……

    不过他这次用心程度更甚于上次,好像也比上次游走得更加熟稔,她也愈发有些喘不上来气。

    正想着,突然周身一沉,而不习惯的感觉袭来继上次之后,已然是半年多,居然还有点疼。

    这还能忍,但腿上磨破的地方就不大能忍了,她从他双臂里挣开腿,扭了一下身子,又说了一声:“疼!”

    他果然停下来,有些担忧地问:“哪儿疼?是我鲁莽了吗?”

    “上药的地方疼,磨着蹭着,跟骑在马鞍子上似的。”她推了推他的腿他大概是娴于弓马,腿修长而肌肉很硬。

    他挠挠头:“办法倒有,怕你不肯。”

    凤栖怀疑地看着他。

    他果然有办法。

    更漏里的水连绵地轻响着,但时间对于帐中两个人已经没有了意义。

    驿站简陋的棉帐,用靛蓝印着凤穿牡丹的花卉,那凤摇摇摆摆的,仿佛在牡丹间振翅翱翔,忽而摇摆得剧烈,似乎就要飞上九天云霄,然而忽而又缓和下来,帐子缝里溢出浅浅的喘息和浅浅的幽香那似瓷香炉里燃到最后一刻的麝香一般,浅淡、奇异而满是诱惑的芬芳。

    帐子上的凤凰终于栖落下来,帐子里传出喁喁的私语。

    “后来,没有哪里疼了吧?”

    “……没有。”

    “那……我有没有比上次进步一点点?”

    “呸!”

    “看你累坏了,想必我还是进步了的。”

    “起开睡吧。”她娇声道,“明儿还赶路不赶路了?”

    “不铺两个被窝了吧?抱着你睡得踏实。”

    “抱着不行,硌得慌……”

    高云桐大概是不大会违拗她的意思,于是稍过一会儿又是凤栖开始作:“两个人睡一个被窝有点冷了。风往肩膀里钻。”

    他又是困得迷迷糊糊的:“那,我再铺一个被窝?”

    “半夜三更的别折腾了。你的手到我肩膀那里把风挡住吧。”

    他心知肚明地笑着,耐心地重新把她的肩膀揽在怀里。她的颈脖枕在他胳膊上,特感安心与踏实。

    眼看他眼睛又闭上了,凤栖捏捏他的脸,问:“你那么多花样,是跟谁学的?”

    他阖目笑道:“你猜……”

    这怎么猜?男人的花样,又能是跟谁学?

    凤栖心里又开始酸,欲待再问,可就是捏他的脸,他也像贪睡的猫一样,任她怎么折腾都岿然不动了。

    第二天起身,凤栖有些慵慵的,揉着眼睛噘着嘴不说话,问就是“身上酸痛。”

    高云桐虽不忍心,但还是看看日头说:“早上问了一圈,没有赁到肯去颍州的大车。今日还是得吃点辛苦骑马。你身上的伤刚刚上药……能行吗?“

    凤栖自然是梗着脖子说:“怎么不行?”

    但心里有点害怕,特别想到骑马时身体随着马匹起伏,马鞍子不断磨在皮肤上,还是挺折磨人的。

    出门一看,马鞍上被他用厚厚的褥子垫着,凤栖伸手摸了摸软褥,回头又看了他一眼,他却在忙碌,把行李一件件搬到马背上放好,检查了辔头和肚带,检查了马蹄和马耳,扭头见凤栖还在怔怔地望过来,便拿着她的风帽过来,把她的头脸裹裹好,检查了斗篷上的蝴蝶结,才说:“如果半路觉得腿疼了就告诉我。”

    “半路疼了,告诉你你能怎么办呢?”

    他笑道:“与你下马一道步行咯。你看今天天气那么好,一路又是平川大路,晒晒太阳散散步,多么惬意呢!”

    他开朗得浑不以一切苦难为意,凤栖被他冬阳般的笑意感染,不由也笑道:“行。我跟着你。”

    不过垫子很软,腿上只有微微的一点疼,完全熬得住。

    等一路到了下一个驿站,天色将将微暗,是颍州城附近的一个镇子。颍州是淮水边军事要地,所以周边递铺驿站都格外密集,地方也够大,来往朝廷邸报、臣民奏表、官私书信都很多。时不时响起递铺的“急脚递”鸣铃,驿站的铺兵就会牵好马匹准备接过急件往下一站递送。

    这日便有好几个朱字的“红字牌”,高云桐给凤栖解释:“这漆字的木牌是递送皇帝诏书专用的,不那么急的用青字牌,急一些的用红字牌,再急的就是金字牌了,日夜传递,不能有丝毫耽误,接到令牌的官员如果不及时奉诏,就可算作十恶不赦里的‘大逆’或‘谋叛’,都是很严重的罪过了。”

    凤栖问:“那这红字牌,当是爹爹发给吴王的咯?”

    高云桐想了想:“你爹爹还是顾念兄弟情谊,不肯陷吴王于叛逆大罪里。”

    红字牌所发圣谕,应该是劝服哥哥不要起兵造反,而要同仇敌忾的。

    但他也忍不住说:“不知道吴王有没有同样的肚量。”

    凤栖很快冷哼一声接口:“必然没有。”

    高云桐看了她一眼,说:“宋相公也不傻。”

    凤栖横眉一瞥,也不多言,气哼哼下马,马缰一丢,自顾自往里头走。

    驿站门口的驿卒“诶诶”叫了两声:“驿券呢?”

    凤栖手往后一指:“问他!”

    驿卒被她横眉冷对的凌厉架势唬住了,见后面男人跟了过来,身上背着、拎着、挎着横一个包、竖一个包,正在努力从褡裢里掏驿券。

    前面俏丽的影子都跑没了,后面这个慌慌张张才把证明身份的驿券取出来。又急又无奈的模样。

    驿卒看了看,叉手行礼道:“原来是京里来的上差!”

    悄然后瞥,笑道:“家眷?小娘子好大脾气啊。”

    高云桐叹口气笑道:“高娶,只能自己受着了。”

    驿卒也笑道:“看那双眼睛就是个美人,哄着美人,苦也是乐。”

    高云桐办好手续,背着大包小包进到里头,凤栖正坐在抄手游廊一角往天空。

    高云桐知道她为什么生气,但这件事之于他是大事,不是能随便任性的,既不能泛泛地哄着答应她,也不能过于强硬。他只能顾左右而言他,说:“烦劳娘子开开门,我手实在不空。”

    凤栖说:“这事儿说不清楚,咱们谁都别进门。”

    高云桐说:“在这有人来往的庭院里说?”

    凤栖想了想,把门推开,道:“东西放下,我们出去骑马。”

    高云桐顿了一会儿才点点头:“好,这里临近淮河,打马去看一看这一条淮水,或能开阔心境。”

    凤栖不应答,率先走在他前面,重新牵了自己的马,然后等他带路。

    上马后,在镇子里不能放开一奔,出了小镇,先过农田田垄,然后便是开阔的河滩。

    夕阳照在河水上,滩涂的苇草茂茂然如矮墙一般,枯萎的草叶在夕阳下化作长长的、参差的黑色剪影,而东去的淮水映着万点金红的霞光奔腾流泻,让人心中如楚天开阔。

    “卿卿,”高云桐驱马到她身边,“靺鞨兵还被拒在黄河之北,而守住大梁,第一道线是黄河,第二道便是这里的淮河,第三道是长江。哪一道江河被攻破,都会是军事防御的巨大灾难。如今你爹爹守黄,这道淮河和更南的长江等于都在吴王的手中。”

    凤栖吸溜着鼻子说:“吴王僭越还不够明显吗?他是‘吴王’!长江以南才是吴地!他的野心你难道看不出来?”

    “我看得出来。”高云桐说,“那个至尊的位置,恐怕有些野心的宗室都想去坐一坐。但国家危难存亡之际,谁适合坐,才是最重要的。你爹爹……”

    凤霈内心是真不想坐这个位置,也真没有能耐坐这个位置。

    凤栖也知道自己和母亲周蓼近乎把爹爹赶鸭子上架,上了这个位置再下来有多难自不待言。

    可是当时的情形也由不得凤霈犹豫。

    凤栖的内心满怀着对爹爹的愧疚他不适合这个位置,可他是她的爹爹!

    她私心里还是期待高云桐也有些存私之意,不要把她的爹爹置于危险中去。

    高云桐果然又劝她:“但是九大王一直都是‘权知’,向天下表明了他不想夺这个皇位。我想,吴王何必落一个坏名声呢?”

    第 168 章

    凤栖闷头不语, 心里有点后悔。

    要么当时想法子不让爹爹坐上这个位置,要么就不该瞻顾,坐上了就坐上了, 当皇帝就当皇帝, 只要有一批能臣辅佐,什么人不能当皇帝呢?省得现在反而上下不得,左右为难。

    当然, 吴王心热想这个位置, 也不妨让他捏捏烫手的山芋去。高云桐有一点分析得也不错:吴王若对弟弟手段太狠,也面对不了天下的清议大家都不是循序正位的, 名分上谁都别看不起谁。

    她只能叹口气, 说:“但愿你看得准。”

    “目光要长远是不错,但也需先看准眼下。卿卿,你看”

    高云桐觑着她表情平静下来了,于是上前轻轻揽着她,任凭苇絮拂过他的面庞,望着河面轻声低吟着:

    “两岸舟船各背驰,波浪交涉亦难为。

    只余鸥鹭无拘管, 北去南来自在飞。” (1)

    凤栖嗤笑一声:“怎么,你还打算仗打完之后马归南山?”

    “固所愿耳。”他笑道,“朝中若能给我留个在翰林院修书、御史台谏言的位置,也很好;或者能放我到地方当一任知府, 造福百姓,也很好。我又不是生来的武将,不过形势逼迫罢了。将来, 处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能发一分光与热,或能留一身清名独自悠游,都很好。”

    扭头问:“哎,你笑什么呀?”

    凤栖说:“笑你骨子里还是个腐儒。”

    他收了笑容,但神色依旧散淡:“腐儒就腐儒吧。这个世界上功利的人太多了,需要一点腐儒来坚守底线。”

    高云桐自然而然地随着她的目光远眺:“亭卿,我知道你的为难,我也不是就已经信赖了吴王。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要把外虏打出我们的国门,最好打得他们再也不敢来。然后收拾山河,整顿防务,也改革以往那些弊政。这样的艰难局面也在筛选:筛选明君、筛选能臣、筛选干将……等一切平复了,我就带你回老家阳羡去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过自在平静的日子。”

    凤栖垂着头,半日说:“估计那时候我们都七老八十了,跟你回去我可种不动地!”

    高云桐笑起来:“这场仗怎么会打几十年之久?我看靺鞨不过是一时幸运,未必能撑过五年,绝不可能撑过十年!再说,你跟我回家去,哪个会舍得让你种田?”

    “那我跟你回家去干吗?天天在家吃干饭?”

    “赌书泼茶,儿女绕膝,闲来就云游山川、溪畔垂钓……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口中刻画的图景是真美好,手也自然伸过来握住她的手,把他的希望和勇气渡给她。

    凤栖却也不全信,只是心情平和多了,望着奔流的淮水,摘着手边枯萎的苇絮。

    她垂头心想:他和嫡母周蓼不一样,他并不是一概的迂腐、不通庶务,他只是活在理想里,且在他的理想里活得毫无畏惧。

    理解了他的想法由来,她不由又抱愧地看了他一眼。高云桐却似乎没有在意她刚刚毫不客气的言辞,而是笑眯眯地望着淮河的远方,看那波光粼粼的河水和那一望无际的芦苇滩涂。

    凤栖自知要改变一个人根深蒂固的观念很难何况他的观念也没有错误。

    只是,她也没有想到,他们都会因这一时理想的美妙,而把自己陷入深深的阴暗的旋涡里。

    这番彻谈之后,两个人虽然没有达成共识,但还是有了默契,黄昏时又乘马回到了驿站所在小镇,就在街边一人吃了一碗热馄饨,听着馄饨摊边的人们热火朝天地谈着如今的局势。

    “听说,和靺鞨又要打起来了?”

    “是啊,我在邓州的亲戚已经逃回来了,说靺鞨兵极其厉害又毫无人性,不逃肯定没有命在。”

    “邓州不是已经划在割让的土地里了吗?这次打仗还会波及?”

    “在靺鞨的领地里,升斗小民过得哪有半分尊严可谈!”说话的那个端着一碗浊酒,摇摇头说,“本来就像奴隶似的,不敢有半分违抗靺鞨人的徭役和摊派;鞭抽杖打,都是稀松平常;那些蛮夷看上了谁家的姑娘小媳妇,毫不顾忌人伦,抢走玩够了再送回来,甚至就不送回了。”

    “天哪!到底是教化缺失之地,这陷于敌手的土地和百姓,过的是怎样水深火热的日子啊?!”

    “所以才须得往南边逃嘛。逃出来也不容易啊。”

    “只能逃?就不能一战?”

    “听说河北各地有义军在作战,很让靺鞨头疼。但是毕竟只是义军,”说话的那位摇摇头,“要是朝廷肯组织起来,发布诏令号召天下为收复土地与靺鞨作战,肯将义军的领袖封个将军、宣抚使、节度使什么的,乐意为国效命的人一定会更多。”

    “你乐意不乐意呢?”

    “我乐意啊!不过我瘦得没劲,上战场拿不动刀。”

    另一位凑趣开玩笑:“没事,也不一定非得上战场拿刀动枪的,据说打仗特别费钱,打一套札甲起码是五十贯的价格,一副好弓箭也得十贯,你就把一半家资捐了,虽然买不起一副甲,应该还买得起半副弓。”

    那厢面红耳赤:“你怎么不把你家资都捐了?我家里还要养妻儿,你反正没娶老婆是个光棍儿。”

    开了几句玩笑,最后还是忍不住要说:“真到了非打不可的时候,咱也愿意上沙场杀敌啊。但是捐了家资就一定到沙场上将士的手里?只怕油水全被刮在那些当官的腰囊里了!真敢好好对抗靺鞨的没几个!不然前一次汴梁之围,朝廷惨成那样?!上一位官家也够苦的。”

    高云桐听着默然,对馄饨摊旁买米酒和醪糟的摊主说:“老伯,也给我来一碗酒。”

    围着酒摊喝酒聊天的几个人看了高云桐凤栖他们俩一眼,继续他们的话题:“嗤,朝廷苦,官家苦,百姓就不苦?”

    “百姓最苦啊!”几个人都喝着酒慨叹,“官家受辱,百姓受罪;官家辱一时也就过去了,百姓受的罪可要受很久咧!”

    “欸,现在汴京那位官家怎么样?”树刺

    “不怎么样,傀儡皇帝嘛,对靺鞨而言,会听话就可以。”

    “听说这次没肯答应靺鞨的要求,所以才开战了?”

    “谁知道呢!该听话时不听,不该听的时候又听。嗐,反正只要姓凤,痴的傻的、硬的软的……谁都可以当一当这个皇帝。”

    “现在那位,原来是晋王吧?听说爱美人不爱江山,所以丢掉了皇位?”

    “爱江山也没有本事爱,据说登基前在靺鞨两王面前三天一小哭,五天一大哭,怂得不行。不如吴王。”

    “是!不如吴王!”

    “吴王有胆魄。”

    “吴王不怕和靺鞨开战。”

    “吴王未闻是个好声色的人。”

    …………

    人们纷纷说。

    老百姓的言论,大多是道听途说、添油加醋。

    可又无从驳斥。

    凤栖听到这里,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起身把吃了一半的馄饨碗一放,说:“我饱了,我先回去。”

    高云桐看了看她碗里剩的一半馄饨,实在觉得可惜。但见她已经气呼呼离开了,又唯恐她一个人遇到什么麻烦,只能匆匆付了铜钱,追了上去。

    “老百姓的话,你别太当真。”高云桐在驿站追上她,劝道。

    凤栖道:“这,就是民心向背吗?”

    “民心,知晓真相肯定会晚。”他说,“但是非曲直总有公道,公道总在人心。”

    “唉,我爹爹……”凤栖也觉得恨铁不成钢,“要是我是个男儿就好了!”

    可惜要破除人们心中的固执念头,前路会难如上青天。

    高云桐说:“世人但知武则天当了女皇帝,位置登顶,辉煌无限,却不知道她竭力保住身下的御座有多难!普天之下俱是敌人,儿孙臣民俱眈眈,无法后退,没有归路,不得不杀戮如麻,甚至必须废弃一切情感,把自己变作一座冰山!说实话,这是人间至苦,孤家寡人中的极顶。不如我朝的刘太后和高太后。”

    凤栖有些颓然,默默地坐在驿馆的客房里。

    傍晚递铺送来了新的蜡丸,她精神才为之一振。

    高云桐当着她的面捏碎了第一颗蜡丸。

    他自己先看完,然后把蜡丸里的帛书递给凤栖:“是我在河北的义军兄弟发给我的。温凌已然剑指汴梁,但这次渡河艰难,后方义军一直在袭扰,且不用城池,只用山脉,温凌不熟悉地形,也抓不到人,大军虽在前进,但是速度明显被拖慢了,死伤也不少。”

    接着又拆第二枚,依然是看完后就递给凤栖看:“这是曹铮将军帐中幕僚发来的,幹不思猛攻并州,折损极大,并未攻下并州;邻近些的应州忻州被劫掠光了,也无法提供粮草。幹不思大概也准备折转往汴梁但太行八陉他不敢走,要从易州绕道,暂时不足为虑。”

    凤栖眨巴眨巴眼睛,她手里也有一枚完整的蜡丸,是汴梁递送给她的。蜡丸完整,打开后里面的字迹清晰若是被偷窥过再封,上面的帛书会变得漫漶不清,避免泄密。

    她看完里面的密信,犹豫了一下。

    高云桐立刻说:“如果不方便给我看,我就不看。没事的。”

    凤栖把帛书递过去:“倒是你该看。我三伯吴王,已经在金陵称帝了,亦定都金陵,现在命我父亲退位,改封甘州郡公。”

    高云桐眉峰一挑,接过了帛书,嘴里说:“甘州!狠了点吧!”

    甘州已到了河西走廊,属于西域边塞,封到那里,对养尊处优的晋王而言简直是去服刑!

    高云桐看完,默然了一会儿,又说:“吴王前来巡淮?”

    “你要不要觐见一下?”凤栖直直地盯过来。

    高云桐忖度片刻:“要的。”

    凤栖看着他坦然的双眸,冷冷说:“你要还念旧情,就找个庵堂把我送进去。算救我一条命。”

    高云桐亦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你的勇气到哪里去了?你就不想看看你那位三伯是个怎么样的人?”

    凤栖语塞。

    三伯吴王凤震很早就就藩了。藩王不经宣召不许回京。

    听说先帝驾崩时,接位的凤霄就拒绝凤震前来奔丧,叫他“但遥祭大行皇帝,不必奔波前往”;后来宫廷大宴也好,商议要务也好,凤霈和其他几位藩王有时候还有回京觐见的机会,唯有凤震从来没有回京的机会。

    所以,凤栖也压根没有见过吴王凤震,关于他的一切,都也来自于别人的描述和陈旧的故事今日听百姓几句狂言,批评她的父亲到如此不堪,她也不免想:吴王是不是真的如传言那样的阴险狠辣?

    第 169 章

    吴王巡淮, 因为淮河是通往汴梁的四大漕运河流之一,又是阻挡外敌的天堑,实在是极其重要的地方, 而作为通衢要冲之地的颍州自然是他重要的一站。

    其时, 吴王已经称帝了,所以来颍州的是浩浩荡荡的皇帝銮驾卤簿,城外四处戒严, 声势做得浩大。

    高云桐和凤栖到了城郊之外, 打听到宋纲要到淮河边看一看水况,于是守株待兔, 静候宋纲。

    凤栖曾在宫宴上远远地见过宋纲, 只觉得是个身材矮小精瘦,但气势极强的小老头。

    这日在淮河渡口边看见他的身影从呢轿上下来,背仿佛已经有点佝偻,但步履坚毅,不顾身边长随的劝阻,坚持到河堤上察看水情。

    高云桐已经准备好了名帖,对身边凤栖点头示意, 然后步行到河堤边把名帖投给宋纲的长随。

    凤栖远远地看见,宋纲看到了高云桐的名帖,立刻本能般四下里张望,好像急切地想见到人。

    而高云桐也很快近前, 对宋纲躬身为礼,又被那矮小的老头牢牢扶着不让下拜。两个人像久别重逢的师徒一样,又像远年的知己一样, 满脸是笑,激动万分的样子。

    他们略谈了一会儿, 凤栖见宋纲的目光朝她看过来,忙垂了头,只顾侧身抚着马匹的脸颊。

    少顷,那边来了一个人,很恭敬地说:“请问是高公子的尊阃吧?我们宋相公请你过去一叙。”

    指了指旁边供宋纲暂歇的帷帐。

    凤栖不必矜持,点点头,紧了紧风帽,跟着来人到了帷帐里头。

    帷帐内为帐,外为帷,厚毡为之,隔绝声音,在外面基本听不见里面说话。

    凤栖进门,宋纲和高云桐在一张巨大的堪舆图前立着,正用手中的长杆拨弄着堪舆上的围棋棋子,黑子、白子在堪舆上摆布着、挪移着。凤栖瞥眼一看,就知是如今河南、河北一带的阵势。

    她略略环顾,里面还有两个人侍立,身子挺直,器宇轩昂,应该不是小厮之流。

    于是上前敛衽一拜:“宋相公万福。”

    宋纲笑吟吟很客气:“这就是嘉树新娶的妻子吧?快快起身,老夫与嘉树名为师徒,情同父子,其实更像是忘年知己,若是太客气就生分了。”

    凤栖一直以来对宋纲的了解,除了金殿大宴上那次之外,只有从日常父亲和兄长的闲谈中得知这是一个很偏执性拗的老头,对晋王和太子一直鄙薄,当年周蓼妄图和宋家联姻,结果碰了一鼻子灰。

    不过今日见他,倒颇为和善,笑起来脸上疏疏落落的胡须一翘一翘的。

    宋纲笑道:“嘉树,既然你夫人进来了,咱们把要事缓一缓也不急在这一会儿工夫,既然是我爱徒的夫人,我有见面礼呢。”

    高云桐和凤栖急忙摆手谢绝:“怎么好意思要宋相公的礼物。”

    宋纲摆出吹胡子瞪眼的模样:“我一直和嘉树说,礼不可废,新妇第一次登师父的门,难道师父不应该给见面礼?这不是让别人嘲笑我宋纲枉为学儒之人了?再说,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你们不用有负担。”

    他用随身的铜钥匙打开放在帷帐里的一只小皮箱,从中拿出一函看似古旧的书,亲自递到凤栖手中,自豪地说:“这是唐版,《列女传》,你收好。”

    唐版印刷并不精致,只是稀有。但《列女传》这个,凤栖有点哭笑不得,此刻也只好恭恭敬敬谢过收下。

    宋纲转脸问高云桐:“都忘了问,新妇是哪家的姑娘?”

    高云桐看了凤栖一眼,眨了一下眼向她示意,而后笑答:“新妇姓冯,行四,是我在并州流配时遇到的。”

    凤栖不知他为何这样说,脸骤然冷了,但没有戳穿。

    宋纲不由打量了她两眼。

    不错,高云桐在并州流配,地位低下,好人家的女儿断然舍不得嫁给一个犯人;但这小娘子不仅长得漂亮,举止还颇柔雅,一脸书卷气,唯只目光射在高云桐脸上时又媚又犀利,勾魂摄魄。

    这样想来,大概率是军户乐籍从良。身份上才能匹配,情感里也能互知,长得这样还通些书文也就不会让人奇怪了。

    宋纲宽和地笑道:“冯娘子,嘉树是个好男儿,虽然之前受了些委屈,但你会有后福的。”

    凤栖只能答:“多谢宋相公栽培他。”

    宋纲道:“好了,见过弟子媳妇,我们要谈些正经的了。”

    高云桐知道凤栖也关心前线的情况,于是说:“内人在晋地时,曾被温凌的乱军掳走,幸而后来又与弟子重逢。她对温凌及靺鞨军的情况也略懂一些,且弟子十分笃信她。”

    宋纲看了凤栖一眼,点点头没多说什么,转脸又指着桌案上的堪舆图,说:“与前此汴梁被困相比,这次守住的时候长多了。靺鞨的战略并无大的变化,还是东西两路向南推进:西路主攻晋地,想是要得到山河表里潼关路,再得到太行八陉,无论向东向西、向南向北,都可以攻可以守;东路直接打算从幽州闯进河北,再分兵河东,渡河南下,直插汴京,汴梁苦战久矣,只怕民心也不足,幸好有你带着几支义军在敌后袭扰,让温凌无暇瞻顾。但是,这样的局面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高云桐指了指汴梁的位置,说:“汴京是通衢之地,来往陆运、漕运都极其方便,但是一马平川,难以阻隔靺鞨的重甲骑兵。这次靺鞨南下,估计也是拿准了汴梁及河东河北地区刚遭兵燹,今年秋粮几乎颗粒无收,所以即便是锁城困守也守不了太久。何况,如今汴京的陛下……”

    他怕凤栖多心,没有再说下去。

    但意思很明白了,宋纲冷哼一声:“连七哥儿都仓皇出逃,九哥儿这样树叶掉下来都怕打着头的胆怯懦弱之辈哪有不投降的道理?”

    称呼很难,干脆用排行,倚老卖老一下。

    “不是这个意思……”高云桐无奈道,“其实,汴梁缺的是守城的军械和粮草。古时,玉璧之战韦孝宽守了五十多天,江陵之战朱然守了六个月,睢阳之战张巡守了十个月,邯郸之战则同仇敌忾守了一年多,大败强秦!而汴梁这样一座里外两重城墙的大都,论防守力绝不会差,所缺者:大家的信心、同仇敌忾的团结而已!”

    他说得有些激动,平了平气又说:“如今靺鞨还没有能够渡河,被拖得也是疲惫不堪,如果我们迅速沿淮河向汴京输送粮草、军械,再以各地召集士兵作好勤王准备,汴梁那边胆子再小,生死攸关,前车之鉴犹在,怎么会轻易投降?只要能死守京城,而等到四面的勤王军包围住靺鞨深入的孤军,他长翅膀也飞不出去!”

    宋纲似乎深有触动,捋着胡须说:“这……让我想一想……”

    高云桐道:“老师请慢慢想。”

    回头悄然望了凤栖一眼。

    凤栖微微露出一点赞许的笑意。

    而宋纲已经把话风转到了她这里:“那么,冯家娘子,你既然在靺鞨军中待过,你觉得靺鞨的军心如何?军力、军备又如何?”

    凤栖想了想道:“靺鞨军心齐整因为他们只有打了胜仗,才可以分享掠夺来的战利品,哪个不要拼命?靺鞨战斗力也确实不错,特别是铁浮图精兵,刀砍不破,曾让无数州郡恐惧胆寒但是,前此战争,他们很早就不得不以黑豆充作军粮,亦是苦苦支撑而已,汴梁那时候只要不恐惧慌乱,跟他慢慢耗着,根本不会大败至此。”

    发完牢骚,她又说:“现在靺鞨掠去了不少钱粮人口,军备肯定充足,但他们一向不懂汉人治国如烹小鲜的章法,得一城则劫掠殆尽,不仅补给没的再生,民心也丧失完了。原本还在观望要不要投降的民众,都宁可战死也不再投降了。宋相公,你觉得我们有没有胜利的希望?”

    宋纲点点头,但见凤栖是名女子,可能还是名贱籍女子,就不愿意夸奖和赞许了,只说:“也有点道理。”

    他虽然古板性拗,但在枢密院呆了这么久,又是饱读经史的人,面前这对小夫妻说得有没有道理,他内心是明白的。

    于是对高云桐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不过一来我还要再想一想,二来也要报给官家裁夺。”

    “官家?”

    宋纲点点头:“是啊,天下有几个人认可靺鞨扶持的九大王的政权的?做儿皇帝,是我大梁的至耻之事。整个淮南、江南都奉三大王为君,已经在金陵祭天登基了,国号‘靖复’,共靖国难,收复河山的意思;百姓激昂,都说比九大王那个‘绥和’的卖国国号要好。”

    他微微笑着捋捋胡须:“这个国号,是我与几位休致于延陵、广陵等地的文臣共同拟定的,官家也首肯了。”

    “可是……”高云桐终于说,“天下未定,倒有了两位官家,不管哪个的年号更好,已经叫靺鞨人看出咱们内里不和了吧?”

    宋纲停止了捋须,诧然道:“能者为之,不能者则下之。请问九大王为何不能去掉那个所谓的‘权知’,禅位于兄长,安安分分当一个朝廷奉养的郡王呢?请问他是有能力当这个官家呢?还是寄望他那好太子凤杞能继任这个位置?”

    “上山容易下山难。”高云桐道,“九大王在汴梁战败之际与靺鞨人虚与委蛇,为了取消屠城令,不得已当了这个皇帝,但并没有做过对不起国家的事。将来谁当皇帝将来再说,现在应该兄弟齐心,共抗外虏。”

    宋纲冷笑一声:“嘉树啊,你还是那么迂!当年弹劾章谊时,我就劝过你,你不听,以为‘公道自在人心’,结果好好一个太学生刺配流放,耻辱终身;如今为了所谓的九大王的可怜,把国家交予这个人手里,我大梁的兆亿百姓就不可怜了?九大王退位,就不能‘兄弟齐心’了?他若贪恋这个权位,我也少不得劝官家先安内,再攘外!省得还要提防背后有人捅刀子。”

    刚刚平静下来的凤栖又气得手足冰凉,指尖藏在斗篷里不住的发抖。

    高云桐赶紧握住了她的手,目光安抚她,也是提醒她不能冲动一时。

    告别宋纲后,凤栖一言不发自己解下缰绳,整好鞍鞯,自己上马,自己朝镇中驿站的方向飞驰。

    高云桐怕她一时激愤,做出过激的事情来,亦是打马追上。

    而他前方那匹白马驰骋极快,似乎骑手脑后长眼,每每他加速,前马就疾驰如飞一般,又或者突然拐弯拐到驿路通途之外的小道上。

    夜色渐渐降临,山林间的小道影影幢幢,结冰的地上马蹄还会打滑。

    高云桐急坏了,在她身后大喊:“亭卿!有话好好说!先慢一点,走大道行吗?!”

    前面那位倔强别扭的姑娘始终不听。

    突然,远远见林间小道上蹲立着什么,又听四周隐隐的猿啼狼嚎,高云桐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亭卿!小心前面!”

    凤栖猛地勒马,而她的马亦惊得一声咴嘶,两只前蹄扬起,她整个人几乎要滑落到马背之下了。她作死之后自己也一声惊叫。

    高云桐已然追上,刚刚勒停马匹,就翻身滚鞍下来,几步飞奔,把凤栖那匹吓坏了还在团团转的马勒住。然后把鞍子上东倒西歪的人儿连扯带抱地拉了下来。

    他心里急坏了,先是对着小道中间那团黑影迅速“飕飕”放了两箭,见那黑影似乎不动了,才又回头查看凤栖是否受伤了。

    她满脸泪光,倔强地立在地上,恨恨地喊叫:“谁让你管我!你凭什么管我!”

    “这小道危险!”

    “危险就危险!我死我的!你管不着!你找你的恩师、你的伯乐建功立业去吧!”

    “你是我娘子!我不管你谁管!”他目光如梭,急怒时看起来有几分吓人。

    凤栖却毫不怕他,瞪圆眼睛冷笑道:“不好意思啊高嘉树,你我的庚帖婚书里没有写你的娘子姓冯!”

    她冷笑连连,鄙薄的样子极能激怒人:“你认错人了,我这个傀儡皇帝家的傀儡公主,不配当你的妻子。”

    第 170 章

    高云桐很少那么生气, 凤栖看着他怒目而视的模样,却依然梗着脖子,毫无害怕, 也不愿意服软。

    “随你吧。”他果然不是温凌一路人, 气成那样也不会动手,捏紧的拳头自己松开,翻身上马, “但我劝你不要在这里逗留, 前面估计还有狼。”

    凤栖硬着头皮说:“被狼吃了也强过被你气死。”

    他气得冷笑一声,又叹了口气, 打马驰去。

    而凤栖上前拉自己的小白马, 这牲畜没上过战场,还是一匹经历不丰富的马驹,刚刚被吓着了,“咴咴”嘶鸣,跟着她牵缰绳的力道打转转,始终不肯上前半步,甚至连看都不敢看远处路上那一团黑影。

    凤栖只能先哄自己的马:“没事没事, 狼已经被射死了,不死的话早就过来了,咱们慢慢过了这条路就好了。”

    马也听不懂人话,只会用脸颊蹭一蹭语气温柔的凤栖, 但就是不肯前行。

    凤栖看看幽深的小路,心里也有点恐惧:这条路她又没有走过,只是勉强知道大方向不错而已, 但谁知道会不会走岔路?会不会碰到野兽?会不会遭遇“鬼打墙”?

    夜晚林间的风凉飕飕的,到处都是晃动的影子。她一个人, 再听见狼嚎的时候,也忍不住寒毛都竖起来了。

    她和小白马僵立在路心,不知道过了多久,浑身都要冻麻了。

    突然听见马蹄声,随后看见小路转弯处一人一骑的影子驰骋过来。凤栖心里一松,赶紧把脸颊上吓出来的泪抹掉,继续把脖子一梗。

    果然是他,回来找她。还是气呼呼的语气:“你在干吗?怎么还不走?打算在这里过夜?”

    凤栖白他一眼:“你不是说随我吗?”

    “随你是随你,你也不该找死吧?”他的话又快又急,“在前面等了你半晌都不见影子,你值得这么跟我犟?”

    凤栖心里突然就安定了。

    刚刚,他说完气话貌似走了,其实一直在前面等她,半天等不到还打马回来看看情况。

    老话说“关心则乱”,他往常似乎永远是气定神闲、不在乎一切进退、穷通、哀荣的,但现在这炸毛的模样可真有意思。

    她大概是有点没憋住笑意,高云桐气愤地说:“你怎么还笑得出来?耍我很有意思么?”

    “嗯。”她故意冷冷地说。

    他果然气坏了,突然俯身把她照腰一夹,提溜到自己的马背上。

    凤栖猝不及防,摇摇晃晃,和他挤在一个马鞍上只能后背和他的前胸贴得毫无间隙。

    “干嘛!”嘴上还要凶。

    他伸手在她屁股在掐了一把,衣衫很厚根本掐不疼。

    然后说:“穿太多了,带回去好好揍一顿。”

    凤栖紧紧贴着他,屁股给他掐得微微麻痛,刚刚的恐惧和委屈也没了,只指了指自己的马说:“你冤枉死我了!我的马刚刚吓到了,死活不肯走,我有什么办法,难道两条腿跑回驿站去?”

    高云桐一看,她的小白马果然还在瑟瑟发抖。

    他哭笑不得,努努嘴指着路中心那一团黑影:“刚刚我射的根本就不是狼,是亘在路中间的一块石头!”

    他用鞭子在空中虚晃,而后用力一甩,巨大的破风声响起,周遭的狼嚎猿啼似乎都静默了一瞬。

    他的战马训练有素,长嘶一声就做好了奔跑的准备,而她的小白马虽然战战兢兢,但鞭响是驯马人刻在马儿条件反射里的指令,小白马跟在高云桐马后,也长嘶了一声。

    “走罢。”

    他夹一夹马腹,马匹轻快地行进起来。小白马也驯服地跟在他的马后。

    路过那团黑影,凤栖看见那果然只是块长着草的石头,而他两支羽箭插在石缝里。

    “别浪费箭。”她说,探腰去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没拔.出.来。

    高云桐说:“别费力气了,我刚刚就试过了,没拔.出.来。‘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古人诚不我欺刚刚太紧张用力过猛,估计这会儿再射石头也绝不可能射进去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周围,说:“抓紧鞍子,我要加快速度了,争取三更前回到驿站里。”

    到驿站时已经快要两更三刻了,凤栖又累又困,一下马也不和他说话,自顾自往屋子里走。

    高云桐在后面,出示驿券进门、拴马、吩咐驿卒喂马、到厨下要热水和热点心……

    一通忙完,进屋后看到凤栖已经脱掉斗篷和外袍,穿着里面的衫裙和衣而卧,背对着床帐口,一副不愿意理人的样子。

    他上前揉揉她的肩说:“热汤饭已经没有了,就剩些粗点心,重新蒸了一下,填填肚子吧。”

    凤栖不理睬,扭了下肩膀不许他碰。

    他又自顾自坐下来,边吃边说:“真香!”,还故意嚼得吧唧吧唧的。

    离得不远,几乎能听见她的肚子在“咕噜咕噜”叫。但金尊玉贵的娇娇女犯起脾气来,倒也能忍饥挨饿,就是不动弹。

    “哎,我饿死了啊,都快吃完了哈,厨房里也没有了,再要吃只能等明天早晨了。”

    诱惑没有用,凤栖宁可饿死也不和他低头。

    高云桐擦了手上前,先探头向里看她的脸色脸板得严严的,见他嬉笑着看过来就斜瞪过去,再翻个白眼。

    他垂头亲了她脸颊一下。她骂:“臭小贼,起开!”

    “你今天可真是”他笑骂了半句,起身冷淡了一会儿,见凤栖的头微微转侧,可能是想偷看又硬忍着,于是心里便明白了。重新扑上去把她压住,先伸手在她屁股上打两下,说,“我可真是把你惯得!”

    她吃痛,开始挣扎,边挣扎边骂他:“你小人得志!你才是胆大包天敢跟我翻天!”

    结果挣扎不过,又挨了好痛的两巴掌,薄薄的丝裙一点搪不住痛。

    她要求个饶,高云桐肯定不会再打,但她高贵的头颅岂可轻易低下?咬着牙说:“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都只会恃强凌弱!”

    带着点哭腔,偏生又不肯哭出来,心里想:温凌的鞭打我都能熬过来,现在也不比小时候挨的戒尺疼,有什么忍不住的?咬咬牙便是!

    但他停了手,说:“你说的不错,恃强凌弱并不是大丈夫所为。你这坏脾气,我拿小本本记下来,以后一五一十告诉你爹娘,合该他们来揍你。”

    嬉皮笑脸地推推她:“往里去点,我要睡觉了。”

    凤栖踹他一脚,半星点也不挪动。

    他只好从她身上爬过去到里侧睡,一躺下就支颐看她的脸,笑嘻嘻道:“疼了吧,我给你揉揉?”

    “你可别想再碰我!”

    不仅峻拒,看都不想看他笑嘻嘻的脸,凤栖把头一扭,给他个后背。

    外头灯烛还没有熄平常她都不干这些琐务。时间一久,觉得亮光耀眼,愈发睡不着。只能自己爬下床熄灯。床上刚刚好像都睡着了的男人慢悠悠说:“门还没有闩,火盆里的炭火你再看一下。”

    凤栖上床后拧他胳膊:“你装睡!还指使我干活!”

    他笑着抱住她:“反正我不是个好东西,理当名至实归。”

    她胳膊被他控着,就低头咬他的耳朵,用了点力,咬得他叫唤:“哎哟,你这是要谋杀亲夫呢。”

    凤栖实际是被他箍住了胳膊和腰骶,打不能打,踢不能踢,却能居高临下垂望他,且毫不示弱:“哟,这会子肯认账了?”

    他说:“我一直都认账的。不仅认账,占了这么大便宜,欢欣鼓舞,恨不得逢人就说我一个贼配军也娶上媳妇了。只可惜如今的形势你这么聪明,难道竟不明白?”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也不独是大丈夫的举止。”她垂头看他笑颜,很郑重地说。

    他也略略严肃:“我从来不怕他们知道我敢娶凤家的郡主,但我怕他们拿你来胁迫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现在以配军犯之身,要做苏秦张仪那样的口舌之行,手里还多少有点兵;而你是汴梁那位官家的女儿,又是和亲温凌再逃回来的你想想这其间的猜忌和危险!”

    凤栖有猜到过他的想法,不过总要听他亲自说出来才觉得真的松了口气。

    她被他箍着,只能用额头轻轻撞撞他的额头,胸膛相贴又刻意挣开一条距离。

    “宋相公你已经见了,他拥戴吴王的意思你也明白了。”凤栖问,“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继续说服他,让吴王不要忙着和我爹爹内战?”

    “宋纲老顽固,他想左了的事,谁都别想说通他。”高云桐说,“不过,他对我还很信任,愿意带我去见吴王吴王在颍州,我可以尝试说服他。大敌当前,皇帝的位置坐不坐得稳,首先得看外敌挡不挡得下来,否则,无论兄屠弟、弟杀兄,最后只是给外敌找到了进攻的罅隙,才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凤栖说:“我还得跟着你。”

    “不知道吴王肯不肯。”

    “肯不肯,你想办法。”凤栖说,“不错,我没亲自见过吴王,说他什么你也觉得我是偏见。那么我亲自见一见,若他真的从善如流,我也愿意听你的。”

    “不敢不敢。”他又嬉笑道,“为夫愿听娘子驱驰。”

    “哪个信你这个小贼!今天竟然还凶我!还打人!”

    他道:“我要再不凶你,你就得被狼吃了。这种生死攸关的大事,可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宠着你,由着你瞎作!诶,晋王以前是不是就这么宠你的?酿得你好坏的脾气……”

    说话说得一本正经的,手却已经去帮她揉了:“难道还真的打疼了吗?我没用力啊……不过多揉一会儿,就不会肿了。”

    她其他地方无可动弹,只能上嘴咬他的嘴唇:“你这张可恶的嘴巴!”

    他“唔”地一声闷哼,随即又被她温柔地舐了舐。黑暗里也能看见她眸子的光亮,透着野猫似的诱惑。

    “快三更了啊。”他压制着大喘气的冲动,尽力平缓地说话。

    她先冲他的脖子吹了口热气,接着才说话:“那又怎么样”

    他恨恨道:“你个小妖精!就是这么报复我的啊?既然挑起了火,可就由不得你了。反正明天进颍州城,也不用起早赶路。”右手顺手就把她裙带拉开,左手则把她抱得更近,脸颊直贴到他的颈窝里。

    凤栖仰头对着他的耳朵眼边吹气边说:“刚刚谁说的任我驱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