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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71 章

    高云桐立刻松开双手躺平了:“我任卿驱驰。”

    接着又好奇地问:“那你打算怎么驱驰?”

    他很快就知道了。

    怀着不少怨气的小母老虎带着撒气似的蛮横, 居高临下,任意妄为。

    高云桐喘着气,只说:“我么……任卿蹂.躏就是了, 不过我身上这件小衫穿了五六年了, 经不起你这么搓揉撕扯……你爱惜点……”

    她的指爪划过他的胸口,粉红色的痕迹在他皮肤上越陌度阡,冬日里的汗水盈盈, 布帐里如火般热烈, 过于老旧的床架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凤栖停下来在他耳边说:“这床可太破了。”

    “散不了架。”

    “可是隔壁万一听见?”

    “听见就听见。”

    “我才不!没羞没臊的!我也累死了。”她翻身下来,挽了挽微微汗湿的头发, 去寻热水擦脸。帐外有些如水的凉意, 她滚烫的头脑也清醒了。

    身后,他猛虎般扑来:“不带撩了火就跑的!管杀还得管埋。”

    凤栖仿佛被裹在滚暖的棉被里,他偾张的肌肉突突地跳动在她背上。

    凤栖说:“你见过吴王后,如果他并不能从善如流嘉树,你何必屈居人下,听他的指挥?”她捏了捏他的胳膊,扭头望着他。

    他笑起来:“怎么, 卿卿,你都不怕我抛开凤氏皇族,学高祖皇帝自立为君?”

    “我不怕。”她脉脉地看着他说。

    心道:总比在吴王手下讨生活好吧!

    高云桐说:“你不用试探我。忠君我总是要忠的,报国也是要报的, 岳丈大人也一定会尽心竭力去保的。”

    “我不是试探……”她无力地说了半句。

    高云桐道:“我光说,你也只觉得我油嘴滑舌,你但看我的行动。”吻住了她, 堵住了她接下来的话。

    “不过你既然累了……”他又说。

    这次轮到他翻身做主。凤栖只能抱着他的肩背,抚着他的胳膊, 感觉他既有无穷的力量,又分外的温柔。

    第二天凤栖又睡倒日上三竿,揉揉眼睛竖起身,才惊觉自己怎么变得如此好眠。

    屋子里一如既往摆好了热水手巾、清粥菜点,她只消自己梳头挽发,吃早餐时看见他背着弓箭,握着金瓜锤进来,脸上汗涔涔的,进门就大洗大抹了一番,坐下来笑眯眯看她小鸟儿啄食一般小口吃饭,直到看到她的筷子在碗盘里拨弄却不吃了,才问:“饱了?”

    “吃不下了。”

    他拿碗盛粥,唏哩呼噜吃了她剩下的所有点心。

    凤栖支颐看他:“以前你好像不这么吃饭。”

    他抬头说:“以前吃得少。现在想舞弄这一对金瓜,不多吃点,长不足力气,连举都举不起来,别说照着铁浮图的兜鍪盔抡了。”

    “那你练兵,首要得让士兵吃饱饭咯?”

    “谁说不是呢?”他说,“高祖皇帝定都汴梁,也就是考虑汴梁四面平原,商道便捷,水路畅通,所以两百年来如此繁华。现在中原陷于兵燹,但人总要吃饭,士兵卖力气更要吃饱饭。南方鱼米之乡,稻粱充足,又没有遭遇战火,自然要靠他们用粮食扶助河东河北。”

    所以,他遭遇的困境其实和凤栖的爹爹很相似:要和靺鞨军长久地杠下去,所需的钱粮不啻于军队的实力,必须去寻找援助才行。

    凤栖心想,如果吴王回绝了高云桐,让他看清吴王的真面目,倒也是一件好事。只要他对吴王不再心存希望,到时候依靠民心,依靠他个人的实力,总可以有把吴王拉下马的时候。

    于是她问:“今日什么时候去颍州见吴王?”

    “觐见约的是午膳后。”高云桐说,“我这里有平戎十策,呈上后看看他的反应。”

    凤栖午后重新梳洗,用布巾裹了头发,衣着也很朴素,和高云桐一起坐上宋纲派来的马车,进入了颍州城内。

    城里刺史府临时做了皇帝的行宫,执戟的卫士看起来就是红光满面的。

    二门影壁墙里,一排屋子做了大臣们临时的值庐,宋纲正在等候着,见他们俩来了,笑融融道:“官家正在等你呢。”

    亲自引路,把两个人带进去。

    吴王凤震果然已经很有皇帝的派头。

    权做接见使用的屋子里布置得辉煌,正座的椅袱均是赭黄,屋外是宦官拿着玉麈候命,屋里是女官打扮的江南美人,紫色圆领衫,脸上敷粉涂唇,精致可爱。

    凤震坐在正中品茶,见宋纲带人进来了,笑吟吟起身迎接:“可算来了,朕望眼欲穿啊。”

    见高云桐要下跪行礼,凤震一把将人捞起来:“不必不必,我朝习俗,御前谈话不用下跪,何况爱卿是国家栋梁,我大梁丢掉的江山还要靠你这样的俊杰前去收复呢。”

    然后又虚扶叉手行礼的凤栖,笑道:“这就该是嘉树的新妇冯家娘子?”

    凤栖悄然看了他一眼,含羞般点点头。

    凤震年纪比她爹爹还大,已经是满头华发,瘦瘦一张脸,一双笑眼,嘴角是深深的腾蛇纹,笑起来尤甚,胡须都挡不住。

    这位新近称帝的新君很客气,指了指对面几张没有设赭黄椅袱的椅子:“今日朕要问的话很多,坐下慢慢讲吧。”

    他很详细地问了靺鞨所在的位置、官制、兵制、人马数量、打仗惯用的手段等等,又问到了一些风俗、地貌、性格等等,然后沉吟着摸了一会儿胡须,最后指着高云桐的《平戎十策》道:“爱卿的策论朕已经看过了,照你的说法:‘土地不如虏之广,士马不如虏之强,钱谷不如虏之富,赏罚号令不如虏之严’(1),我们打赢靺鞨唯有的优势不过是‘民心’。”

    他苦笑了一下:“朕有些不明白啊,一群泥脚杆子有什么用呢?之前战场上,连厢军那样的都木鸡一般目瞪口呆、两股战战,何况是毫无训练的百姓!”

    高云桐说:“敌陷区的百姓虽然没有接受过军事训练,没有拔山扛鼎的气力,也无法摆出拒敌的阵势事实上,即便他们有足够的气力,能够摆出军阵,面对靺鞨的铁浮图和拐子马,以往的战阵也没有很大的用处,一切都是得从头开始。”

    凤震长叹了一口气。

    但高云桐说:“但靺鞨有他的弱点。现在他东西两路都是孤军深入,我们正面抗击不成,可以背后袭扰、机动作战;靺鞨人自己杀了他们的汉人军师刘令植,如今勃极烈中更偏向于部族传统的人更多,未曾形成有效的军队补给和割让地盘的管理,他们打一片土地就不得不劫掠一片土地打草谷,不仅自己弄得青黄不接,而且河北百姓民怨沸腾,恨不能早把他们赶出中原;还有,靺鞨东西两路的元帅虽是兄弟,却并不齐心,这也是可乘之机啊。”

    凤栖眼角余光分明看见,凤震的眼匝不易察觉地紧缩了。她不由多注目了他一下,又觉他的笑容丝毫未浅。

    凤震很灵敏,立刻扭头看着凤栖,笑问道:“听说冯家娘子也曾为靺鞨所掳?”

    凤栖垂眸道:“是……妾在靺鞨营中也有所见闻”

    话没说完,马上被凤震打断了:“啊,宋卿都已经告诉朕了。”

    并没有把凤栖一介女流放在眼里,只继续问高云桐:“你在北地也颇有时日了,这次能否把靺鞨的东路军打回黄河以北,不让他们侵犯汴梁?有几分把握?”

    高云桐说:“靺鞨前次直攻汴梁,意外得成,这次也难免兵骄将傲,以为会和往日一样容易。其实却不知汴梁已经做好了死守的准备,前次不敢应战的将士已经全部更换,重新训练;城中壮年百姓乃至健妇都愿意为守城服役,死而后已。不过靺鞨有当年前一位官家赠予的攻城军械,而且人数众多,若要死守汴梁,确实会是很不容易的鏖战。其他犹可,现在最需要的还是存粮和武器甲胄,汴梁人口多,存粮不足或是哗变,或是饿馁,都无助于守城。”

    他躬身道:“如今情势紧急,还要请陛下同仇敌忾,支援汴梁。”

    凤栖听见他喊了凤震“陛下”,而对她的爹爹,他始终只以“汴梁”代称。

    她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但也知道他是不得不虚与委蛇,为汴梁和河北河东争取粮草。

    凤震略略皱眉,但还是笑着:“朕知道,肯定先要保国都汴梁,民心才能安定。不过朕也很关心,这靺鞨兵该如何打退回黄河以北呢?或者打回他的老家去?”

    高云桐犹豫了一下说:“快不了。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见凤震好像越发眉头紧皱起来,他只能借古相喻:“越王勾践累二十余年养精蓄锐而后灭吴;燕国谋齐,谓其臣曰:‘请假寡人五年。’对曰:‘请假王十年。’都是需要徐徐图之的。当然,如今民心所向,如能一鼓作气,至少能够在汴梁击退靺鞨,断了他覆灭我国的妄想,说不定也就不再来犯了只是……也难。陛下还是要做好长久打仗的准备,臣在献策里也写了方略。”

    凤震道:“朕倒不是怕他靺鞨,只是朕年岁也大了,身子骨也不太好,唯有一个太子,膝下别无其他男儿,生怕不能速靖酋寇,遗患太久啊。”

    宋纲道:“官家也不必担心。太子聪敏好学,也无前一位废太子凤杞的声色犬马之好,假以时日,也可以培养为明君的。”

    凤震欣慰笑道:“他虽不才,幸而得到宋卿这样的好太子太傅。”

    转脸道:“让太子也过来见一见高卿吧,将来肃靖北境,少不得沿用人才。”

    吴王动作倒快,不仅自己祭告天地已经当上皇帝了,甚至连太子都立好了,现在大概是在丰实自己的新班底,接下来估摸着想凭借高云桐在河北打几个胜仗,便可以以为己功,在军事上立稳了脚跟。

    凤栖心想:无论如何,高云桐也不该被别人当棋子!

    正在出神,突然听见门响。两个宦官打起内帘,一个和凤杞差不多年纪的青年男子走进来,一身朴素的襕衫,微胖,和他父亲一样笑意融融,看起来落落大方、亦很和善。

    他进门深深一躬:“儿见过爹爹。”

    转身对宋纲也是一躬:“见过宋相公。”

    宋纲回礼。

    而凤震对高云桐抬抬手:“杭哥儿,快见见高卿你师父再三举荐的,文武双全,且在北地呆过,深入靺鞨军中,打过几次胜仗,见识极广,人极智勇!”

    这位太子凤杭呆了一瞬,看了高云桐一眼,有些没奈何地叉手也要躬身。

    高云桐忙道:“臣绝不敢当太子之礼。请太子容臣下拜。”熟词

    凤震威严道:“周公一饭三吐哺,为的是爱惜人才,朕为太子找到了这样一位英才,他哪有仗着身份不见礼的道理?”

    转脸又命太子:“杭哥儿,礼不可废。”

    太子凤杭已然笑道:“不错,爹爹指点得极是。”又是深深一躬。

    高云桐只能也和宋纲一样回了礼。

    太子的目光在凤栖脸上只一飘,而后笑道:“爹爹,今日延客在正厅里,按爹爹平日四菜一汤的例,再加四道菜待客吧。”

    凤震道:“加六个菜,再来一坛酒。”

    又说:“本来是禁酒的,一斤粮食酿不出一斤酒,在这样的非常时期,实在是耗费太大,朕心有不忍。不过今日例外,就喝一坛。朕今日得到国士,实在是高兴!”

    太子凤杭躬身笑道:“是,儿子亲自去吩咐膳房:菜色虽不多,务必要精致些。”

    凤杭出门,脸色就变了,但还缄口,再几步到廊道间无人的地方,便对自己身边那个贴身伺候的宦官冷笑道:“听说就是一个贼囚,机缘巧合立了微末功劳,得宋老头这样的举荐,还不知背后有没有宋老头结党营私的私心呢!爹爹也真是,唯恐天下不服他,什么人都要往家里拉拢!还要我屈尊给一个贼囚躬身行礼!”

    他身边的宦官立刻依附说道:“可不是!太委屈太子殿下了!”

    凤杭深喘了几口气,突又笑道:“高贼囚旁边那个是他妻子?居然带来觐见,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不过……长得挺可人意儿的。”

    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笑得邪邪的。

    第 172 章

    那宦官笑道:“太子看上了那小妇人, 可是她天大的福分啊!”

    凤杭摇摇头:“嗐,也就说说。现在爹爹要重用宋纲,重用高云桐, 我也少不得做这样一个‘贤太子’。”

    又叹口气:“自打宋纲这老小子休致到了延陵, 爹爹就中了邪似的三顾茅庐去了,不仅自己三顾茅庐,还勒令我也要戒除酒色。如今家里只有一个老丑娘们太子妃, 四个老丑通房, 真是见了就糟心。金陵秦淮河边我那几个小亲亲,一个都见不着了, 更是糟心。不知道要忍到什么时候, 老东西才死,宋老头才死?”

    宦官“嘘”了一声,才说:“官家年事已高,但关键是如今形势危难,还是要由官家先把敌寇打理好,把汴梁您那位叔父处置掉,才能高枕无忧;至于宋相公……难道您看不出来, 官家心里也讨厌得很,只是暂时不能不拿着他做彝鼎之器,给外人看着定心罢了!等打两场胜仗,您看吧, 迟早的……”

    凤杭道:“迟早是迟早,但不知道要多少年。爹爹就输在名不正言不顺上,我也造孽投胎在他膝下, 如今只有憋着一股气苦熬苦等,天天过得跟和尚似的!”

    说完, 也没奈何,拔脚到了临时的御厨里,吩咐了加菜的事。见厨房大桌上有煮好切好的羊肉,自己先拈了几块吃了,边吃边抱怨说:“作孽,他当了皇帝,反而天天只吃四道菜,比当吴王还不如!连累得我眼儿都要饿绿了。他做戏也不用做得如此逼真吧?”

    他把事情安排好,身边的宦官倒又凑上去:“殿下,那高贼囚的妻子,您要真是看上了……难道还怕没有法子弄到手?”眼睛眨了眨。

    凤杭撮牙花子,半日道:“不急,再说吧。”

    高云桐今日在颍州刺史府喝到微醺。

    凤栖一直板着脸,陪他回到驿站,才酸溜溜说:“你这可真是遇到伯乐了哈!”

    高云桐道:“吴王不是我的伯乐,但宋相公是。今日席上饮酒商谈,和你三伯谈成了二十万石粮食漕运至汴梁,又加紧置备武器甲胄和守城器械。说实话,有这么多粮草和武器,你爹爹守汴梁就不愁了。”

    他这话总算让她暖心。

    凤栖道:“他这么说,能这么做么?”

    “他自封一国之君,难道不这么做惹后人讪笑?”高云桐笑道,“我看他又不傻,肯定分得清其中轻重。不管是百姓还是宋相公,想扶持的都是肯收复河山的君王,他若拆自家兄弟的台,宋相公也不会再为他摇旗。”

    但凤栖想:宋纲摇旗呐喊,确实会天下响应;但宋纲也是承平之臣,从来没有真打过仗,又一把年纪了,不可能上战场主持,所以少不得也是闭目塞听、纸上谈兵,会决策错误。

    她问:“等漕运办好,你打算怎么办?”

    高云桐说:“我回河北召集义军。”

    “我陪你去。”

    高云桐说:“我在河北,是真正要打仗的,真正九死一生的。你犯不着冒这个险。现在你三伯肯支援粮草和武器,汴梁顿时就安全多了,我先送你回汴梁,你在你父母身边总要安全些。我呢,手中有粮有兵器,也有余力继续向南打退这波进犯,赢了再来汴梁找你;输了,也可以及时报信给汴梁,你再找安全的地方离开。”

    凤栖倔强地说:“我不!既然是你的妻子,我和你一起去河北!我又不是没见过战场,我可以给你炊饭洗衣。”

    高云桐笑道:“我怎么舍得你做这样的事?你在战场会分我的心的,我总会想着怎么保护你,怎么不把你拖入战局中,决策时牵累的事多了,容易犹豫不决。”

    “我可以帮你决策!”

    高云桐一时间说不出答语,既觉得有些荒谬,又觉得凤栖或许真的可以。只是他却不能轻易点头,半晌才说:“粮草送到汴京后,我再和你爹爹母亲商量好不好?”

    “不好!”凤栖说,“他们肯定不会放我跟你走。”

    “亭卿,我知道你也想要为国建功立业,”他斟酌了一会儿方道,“但我不希望你遇到任何危险,我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凤栖眼泪落下来:“我却宁愿和你一起死,轰轰烈烈地死。你说过我们不得不做一对‘儿女英雄’,可没有英雄是窝在父母身边的吧?以往我随你逃离温凌,谋决战事,虽算不得建功立业,但至少可以证明我不是怯生生的窝囊废,不是只能凭借着男人才可以吃一碗干饭的小娇妻!”

    高云桐只能怔怔地伸手为她擦眼泪,见她的泪似乎止不住,不由也心疼:“亭卿,你确实有这样的能力,但是……战场上死亡的风险多大!逃过了一次,未必逃得过第二次。我自己愿意舍身许国,可不舍得你这样大好的青春年华就此废去。亭卿,我不要你跟我一起轰轰烈烈地死,我要你好好活着。以往的你可以逃离温凌,可以谋决战事,那是因为不得不这样做,但现在不是不得不为。”

    凤栖知道他骨子里也是有犟性的,多说无益,徐徐图之更好。于是推开他给她擦泪的手,自己拧了热手巾给自己敷脸。

    高云桐知道她生气了,未免小心观察她的神色,不敢招惹她生气。晚上上床睡觉,也格外软糯似的,握着她的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自己都没发觉自己说了两三遍“等仗打完了”这句话。

    他怀着这样的心思,未免也变得有些浮躁了。

    第二日拜访宋纲,宋纲很高兴地告诉高云桐:“嘉树,好消息!官家同意向汴梁增援的粮草点清了就送第一批去汴梁!箭镞和强弩也在加紧赶制,一旦制成,就一批批解送到汴梁和周边的几座城池里。”

    他高兴地捋着胡须,欣慰地说:“官家有大格局。说句不该讲的,当年先帝母爱子抱、废长立幼,实在是白璧有瑕。若那时就不嫌吴王母氏无宠,而立这样一位贤王为储,汴梁之耻只怕就没有了。”

    高云桐虽然也为要到了粮草而高兴,但还是说:“试玉需烧七日满,这样的非常时期,还待观望。”

    宋纲笑笑道:“当然,晋王肯下诏为嘉树平反,撤销那位‘北狩’的官家的乱命,也算是有识人之明的。”

    这话有骨头。

    高云桐半晌才道:“但愿宋相公看到学生的一片赤诚心。”

    “当然,当然!”宋纲急忙抚慰他,“只是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如今这局面实在不大成话。不过当务之急也不是这个,你说得对,先共御外侮再说其他。老夫说官家有大格局也是为此。”

    仍是有点芥蒂,但以往师弟(师父和弟子)之情深厚,并不计较此刻政见微有差异。两个人还是一道去了颍州的官仓,检点准备借漕运送往汴京的粮草。

    “官仓先供四万石粮。”宋纲说,“余下的还要从其他州县调集,徐徐送抵吧。只要黄河能撑住不失守,整条淮水就是安全的;淮水只要安全,后方运送粮草就安全。只是往河北义军那里去的粮草要谨防靺鞨截断粮道。”

    高云桐很感激,他手攥了一把金黄的稻谷这是新打下来的稻谷,米香沁人心脾。他心里的豪气和感动无以言表:“多谢老师!汴梁和河北有南方的支持,就不怕靺鞨的军马和封锁,一定能守住国土,也能叫靺鞨无法‘咽下’我们的中原,还滚回他白山黑水的老家去!”

    宋纲也含笑点点头,然后问:“你打算跟着漕船走,到汴梁再卸粮草到官仓?”

    “嗯。”高云桐点点头,“和靺鞨作战了几次,晓得他们攻城的特点,要陪汴梁做好准备。”

    他比划着:“靺鞨得了我们的军械,壕车、云梯、礮辒车等,所以城中也要依此加强防护:护城河要加宽,城墙要加高,城门包的铁皮和加固的铁条要更换,修补城墙的砂袋要早些准备好;此外,防不如攻,壕车云梯等都怕火攻,而靺鞨人信仰萨满火神,对我们的火器天然有敬畏之心,所以城中制造火器的硝石、硫磺、炭粉等也要准备……”

    他说得滔滔不绝。

    宋纲认真听着,最后道:“我已经和官家说了,要给你一个名分。汴梁那位,只给你平反,却没有正式任用你,对吧?”

    高云桐愣了愣:“能给我平反,已经够了,我不需要名分。”

    “怎么能不需要?”宋纲说,“你到河北统领义军,总只是个土匪头子的身份,不行吧?”

    高云桐自失地笑笑,但还是拒绝了:“无功不受禄,等这次打退了靺鞨人再说吧。官职乃国之重器,不好轻易与人的,反会闹得投机倒把的人会动歪脑筋。”

    宋纲只好也点点头,说:“好吧,你说得也有道理。我这会儿要到颍州城内和官家商议事情,你先检查、点数这里的粮草,督着厢军将之运上漕船。晚上我请你喝酒。”

    “不是说国家危难,都禁酒了么?”

    宋纲摇摇头笑道:“我私藏了几坛家酿,是刚刚休致的时候在延陵老家封的酒坛,那时候还没有禁酒令呢,不喝也可惜了,只可惜有酒无好音乐,只能自寻欢乐。”

    又叹道:“我虽在枢密院这些年,骨子里还是个文人,嘉树你难道不是一样?如今倒长得结实,迥异于从前了。”

    高云桐笑道:“学生以往不是便得老师评语:‘嘉树这个读书人有些粗豪气,不似江南秀士,倒像西北汉子’如今名实相副了。”

    宋纲笑道:“暨阳、阳羡、梁溪……古来就是出硬汉的地方。江南人外表柔弱,骨子里刚硬啊。”

    拍拍高云桐的肩蔼然道:“晚上小酌,不要迟到了。”

    “是!谨遵老师吩咐。”

    宋纲乘轿回到了城中。他年纪大了,不免觉得疲劳,硬撑着到了作为皇帝行宫的刺史府,眯了一会儿,又喝了一大杯浓茶,皇帝凤震正好召见,他回想了一下今日要召对的主旨,掸了掸衣衫,很郑重地进到皇帝接见大臣的一间偏僻隐蔽的屋子里。

    “官家!”

    凤震饶有兴致地抬抬手:“宋卿不用多礼,今日查看了粮库和漕船?那高云桐看到支援汴梁的粮草,有没有感恩戴德?”输刺

    “有!”宋纲提到爱徒,面上浮起微笑,“乱世里,能得这样文武双全的才俊,真是官家之福!当年‘北狩’的那位官家如能像您一样有识人之明,何至于被敌人俘虏,受尽屈辱呢?”

    凤震干干地一笑,垂头转动着茶碗的盖子,又说:“颍州的粮草也有限,朕真正是勒紧了裤带支援我那不争气的九哥。但支援归支援,我好像觉得那高嘉树也并不是爱卿所说的那样愿意奉朕为正统的皇帝?”

    斜眸看上来,笑意似有非有,嘴角的腾蛇纹却显得凌厉。

    宋纲急忙说:“绝不可能!老臣得他尊称一声老师,臣将来和他说,他一定会听!何况九大王的纨绔无能天下皆知,臣倒不信他会如此的昏聩只是此刻他说得没错,外敌当前,现在九大王并没有做对不起国家的事,还是应当兄弟齐心,先抵御外虏,然后再谈正位。”

    凤震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也有道理。只是怕汴梁那位打了胜仗,得了民心,便自己做大,把这‘权知’变成了真正的‘陛下’,朕倒如东郭先生一样,好心帮了他,却没有好下场了。”

    一山不容二虎,道理宋纲也明白,他只能执拗地说:“臣信得过高嘉树。”

    凤震知道这位老臣的拗性,也不愿和他谈崩了下不来台。

    他只说:“高嘉树这次押运粮草去汴梁,虽然一路应该是平靖的,但到底现在不同于往日的四海升平,现在是到处盗匪横流,他还带着家眷,一来路上走不快,二来容易为情分心,三来万一遇到劫道劫色的,妇人家名节难保。朕寻思,他那位妻子,不如就留在颍州吧。”

    第 173 章

    高云桐听到宋纲的转述, 第一时间就摇了摇头:“老师,我的内人要跟我走。”

    宋纲劝道:“一路上不平靖,也累得慌, 女人家只怕吃不消。嘉树, 你放心官家就是。”

    高云桐摇摇头:“是要请老师转述:请官家放心我。”

    两个人于是陷入一阵沉默。

    宋纲好半天才说:“我一直是放心你的。但晋王那边,你不要有做墙头草的念头啊。做君王的,总希望自己的臣下是忠心耿耿的, 而不是左摇右摆的。”

    高云桐也好半天才说:“老师, 凤家的天下谁来掌管、帝位谁来坐,并不是如今最要紧的事;如今最要紧的, 是抗击外虏, 让南望王师的遗民能回归故里,重新做个堂堂正正的大梁百姓。”

    “你太迂。”宋纲摇摇头,“国有二主,如天有二日,未来叫州府、节度使到底听谁号令?不需多久,就要出问题了。”

    他再次直直地盯着高云桐,一脸狐疑:“你不会真的已经投诚了晋王吧?”

    高云桐只能摇摇头:“学生不投诚任何一方。如今虽是凤家的‘家天下’, 但学生要保的是万民的天下,是汉人的江山。”

    这话说得宏大,宋纲也不好驳斥。

    但他回去复命时未免有些忧心忡忡。

    这边这位皇帝颇能识人神色,先不多言语, 谈了些杂务后才闲闲问道:“那高云桐是不是不肯把妻子留下来?”

    宋纲说:“他和妻子新婚燕尔,舍不得分开。”

    是替高云桐遮掩的意思。

    凤震笑道:“若是承平时期,小儿女贪欢也可以理解, 现在这大敌当前、朝不保夕的还朝朝暮暮密不可分,大概还是有点异心的吧?”

    不等宋纲解释, 他就自己爽朗笑道:“不妨事不妨事,朕也能理解,他在七哥手里吃了那么多苦头,总难免有些不敢轻信皇家。他不敢信朕,朕却敢信他。四万石粮食已经装上了船,不久后就能沿着淮水往汴梁和河东河南诸路州郡运送了,守京的禁军、各州县的厢军和各地落草的义军,有了这些粮草武器,就能和靺鞨撑得更久一些。”

    宋纲心悦诚服地叉手道:“陛下圣明!”

    他退出之后,凤震叫来在旁边学习处置政务的儿子凤杭。

    见儿子皱着眉苦哈哈的模样,凤震轻轻一笑,问:“儿啊,如今的局面你觉得难不难?”

    “难!真难!”

    凤震智珠在握地笑道:“难就对了!难才是好事!”

    “啊?”凤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凤震便给他讲解譬喻:“大梁要不遇上你七叔被俘虏这样的千古奇耻大辱,你想想,你爹爹我有没有机会当上皇帝?”

    凤杭赔笑道:“估计是没有机会啊……”

    “为什么呢?”

    “因为……自古为君者,总少不得名正言顺。”

    “对了!”凤震道,“我是庶长,李贵妃肚子里爬出来的那两个也不过是庶子,本来我更名正言顺。可惜先帝对爹爹我偏见极深,宁可废长立幼,遗诏一下,我彻底失却了机会,名正言顺也变成名不正言不顺了。”

    他慨叹了两声,眸子里射出蛇信般的幽黑的光芒,嘴角的腾蛇纹在冷而毒的笑意下更加深深地褶起来。

    他又说:“可如今机会又来了。我们用好这些肯投奔辅佐我们的人,我与你九叔就再次站到‘名正言顺’的擂台上。那这次怎么强他一头呢?”

    “呃……”

    “笨啊!要寻外援。”

    “哦!宋相公就是最好的外援!儿子懂了!”

    “你懂个屁!”凤震道,“宋相公只能在名分上支援我,可惜毕竟年老体衰,在军务上却没法帮我立定局面。要证明凤霈不得民心,无力守土,我还另有援奥。”

    “哦,是那个高云桐!他可以在军务上协助一把。”凤杭悟了似的。

    但只换来父亲一声嗤笑。

    见儿子还在疑惑,他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想想,他死心塌地忠心于我们么?他就算获胜了,功劳算在我们头上么?你还是格局小了,好好学着点!这种时候,谈不得情意,要谈‘无毒不丈夫’。”

    “啊?哦……”

    凤震知道儿子还没有完全明白,但他的心已经开始设想很久以后的情况了。

    所以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捋着花白的胡须,好久才缓缓说:“我蛰伏这几十年了,忍辱称臣,忍父皇的不公,受七哥的鸟气,还看着九哥过得都比我好……现在终于是我翻身的时候了,我等了多少年了!儿啊!我这开创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我们父子同心,前后一道做大梁中兴的皇帝!”

    高云桐和凤栖哪里晓得颍州城这位皇帝的心思!

    凤栖虽然不喜欢自己这位三伯,但迄今为止的接触里,他的和蔼、宽容、为国着想,拿出粮草支援汴梁,欣赏重用高云桐等,确实让她也无可指摘他的失德之处。

    “你干嘛不干脆让我留在颍州?”凤栖故意问高云桐,“挺好,又安全,又能帮你在后方协助。”

    高云桐扭头看看马匹上裹着风帽的她,她露出一双凤眼,总是喜欢带着点斜睨地看人,显得三分凶、七分媚。

    他笑道:“我又不傻,把你放在颍州,我就给他拿捏得死死的。”

    “你不用怕的。”凤栖冷笑道,“妻子如衣服,这个没了再娶一个就是了。把我留在颍州,就没人一路管着你了,多好!人家以后要拿我来拿捏你,你不管我的死活,不理他的命令不就完了?”

    “又来。”他笑道,“来来来,我再把我那土土的承诺说一遍:这天底下,除了江山万民,就是凤栖。我高云桐为这两者,愿死而后已。”

    凤栖仰着头,鼻子里“哼”一声:“得,不仅土,而且不讨喜!我还排在第二位呢……”

    高云桐说:“没有江山万民,就没有你我的容身之处,到时候想保护我的小卿卿,我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呀。你说是不是?”

    当然是这个道理。

    凤栖比他还明白,他们俩一个是逃跑的和亲公主,一个是领导义军的领袖,这样的身份使然,都意味着他们绝无逃亡到世外桃源来避秦的可能性。除了靠奋战给万民和自己一条生路,别无他法。

    但她在这样适宜于作的地方岂能不作,所以故意板着脸不理他,嘴里嘀嘀咕咕说:“极是……将来有一天,江山万民和我让你选一选,我肯定也排第二……”

    他打马靠近她,似乎想说些甜话,但凤栖脑后长眼一样,自顾自把马一拎,避开了他欲要抚她肩膀的手。让他也只有摇头笑叹的份儿。

    陆路上行走十余天,到了卞渠和淮水的交界处,在驿站连住五天,等候运粮的漕船。

    不觉已经入春,春汛滚滚,淮水奔涌,漕船一帆风顺,速度理应比马行于陆地也慢不了多久。但这批漕船久久未见踪影,高云桐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每日在驿中除了书写蜡丸密函,查看各地邸报和收阅来自晋地、河东、汴梁的书信,就是愈加发奋地在院子里练习使用长矛、锥枪、钩镰枪和锤。

    凤栖百无聊赖,只能在屋子里看他的兵书。

    等他身上热腾腾地回屋,她扇扇鼻子:“汗味太重,快去洗澡更衣。”

    高云桐笑笑,自去要了热水和盆,适宜地躺在盆里,闭着眼睛说:“卿卿,来给我搓搓背吧。”

    她笑眯眯打他肩膀一下:“把我当丫鬟女使呢?”

    他则闭目笑道:“不敢,老农我这辈子都没用过丫鬟女使,便就是做梦,也只敢梦见娶了个贤惠能干的媳妇,让媳妇替我搓背。”

    然后迷迷瞪瞪睡迷糊了似的过来抓她的柔荑小手:“哎,哪晓得美梦成真,真娶了个贤惠能干的媳妇呀!”

    凤栖“啪叽”在他手背上重重一打:“醒醒吧你!别想说两句土不拉几的好话,就骗得我伺候你。”

    他委屈兮兮似的说:“贤惠也称得上贤惠,能干也称得上能干,就是太凶了,母老虎一只。”

    扭头看她,果然是又凶又媚地斜睨着他的侧脸。娇娇小小一个人儿,胆子永远大得没边儿,谁都不怕。

    “真是,瘦得小腰儿一掐就要断了似的你都不怕惹翻了夫君会挨揍的?”他伸出胳膊,屈肘用力,展现了一下鼓囊起来的肌肉。

    凤栖“噗嗤”一笑,然而随势也捏捏他的胳膊,觉得那富有弹性的肌肉实在是很好玩,不觉就撩起水给他搓揉了几把。他笑嘻嘻回头望她,她忍不住探头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小口。

    “喂喂,驿站里每天有供肉食,你至于要啃我的肉么?”

    “你不觉得越往北边,驿站里提供的伙食越来越差了?”

    确实是越来越差了,同样是每人每天定额的三百文钱伙食费用,粮食开始粗粝,菜蔬不够新鲜,肉更是只有拳头大一块,且都是猪肉、驴肉之类当时的“等下之肉食”。

    高云桐叹道:“局势越发艰难,从驿馆就能看出来。”

    大度地伸出胳膊:“啃吧。反正你这个小鸟胃也吃不了多少东西。”

    凤栖手撑在盆边,咬了他嘴唇一口。

    软滑有弹性,厮磨间特有滋味。

    他当然乐得回应,湿漉漉的手抱着她的后颈,心甘情愿被她轻咬着舌尖。

    凤栖有心戏弄他,越发压迫下去,仿佛把他揿到了洗澡水里。他水性极好,整张脸浸在水里,眼睛尚能睁开,隔着水光朦朦胧胧的似有星光。隔一会儿鼻子里喷出一串小泡泡,看着有趣极了。

    凤栖在水面之上看着他的样子笑起来,冷不防被他勾着脖子一道拉进澡盆里。

    她可不擅水,顿时手忙脚乱,“咕嘟嘟”吹了一串大泡泡,手去捞他的胳膊,急得都快哭了。

    好在很快就被他托着背送到水面之上。她狼狈地抹脸上的水,捏掉鼻子里的水,鼻腔里酸酸的好难受,气得伸手就掐身边挤着的那人的软肉。

    高云桐笑着在她耳边说:“小坏蛋,在水里跟我使不得坏。”

    “你才坏!”她气呼呼的,“我又没打算洗澡,这倒好,衣衫全湿了!”

    “快脱掉,不然要着凉。”他体贴地说。

    第 174 章

    凤栖的丝绸衣裙在水中如飘飞的云、散开的花, 半遮半透里隐露着一双纤长的手臂。

    她伸手分开遮住脸颊的湿发,粉色花瓣般的皮肤上滚落下水珠,刚刚在水里洒下的青木香的气韵此刻随着温热的水汽蒸氲开。

    既然已经狼狈落水了, 唯只能把这败局扳回成胜势。

    她攀爬般附上他的双臂、双肩, 直到最后攀援到他的颈脖,水汽凝结而显得饱满的双唇里忽而露出洁白尖利的小牙齿,对高云桐道:“你教我游泳吧。”

    “这么小的螺蛳场……”他含着笑看着她的模样, 伸手揽着她的肩胛, 任凭她不断地攀援,又一副要压他一头的蛮横模样, “有点难。”

    她说:“一点一点教啊。比如刚刚你是怎么在水里闭气的?”

    “这容易得很。”他说, “不呼不吸,人是能坚持一会儿的。”

    他还真是教学生的模样,“像你这种水性极差的,下水一口就呛个半死的,主要还是因为慌乱,不知道在水下怎么办才好,甚至还想着要呼救, 自然嘴一张就咕嘟咕嘟喝了个饱。”

    “教就教,不要嘲笑我!”

    他笑起来,然后引导她:“放松些,别抱着我的脖子不放, 这不过是个浴盆,你一起身它还不足你的腰高,绝对淹不死你何况还有我。慢慢闭上眼睛, 一点点往水里滑下。”

    凤栖虽然害怕,骨子里胆气却很大, 慢慢被他裹着,侧过了身,又慢慢往下,脖子浸入水里,接着是下巴,再接着是嘴和鼻子。

    她抓着他的手臂,很是紧张,才过了几秒就扑腾着要出水。

    出水后有些沮丧:“可是我不呼不吸能坚持的时间很短。”

    “人又不是鱼,能坚持一阵就不错了,但关键时刻能救命。”高云桐说,“要坚持的时间长一点,就要练习憋着气。”

    水面上憋气容易,因为随时可以呼吸,完全不用害怕。

    但一到水下,自然就紧张起来,很快把他胳膊上掐得都是指爪痕。

    他教不会这样的笨弟子,叹口气把她从澡盆里捞出来,把糊在脸上的头发捋开,看她睁开湿漉漉的睫毛,眼睛里就委屈得含泪一般,他挠挠头突然就有了一个主意。

    “亭卿,就像这样,你一时也呼吸不了,对吧?”

    他轻柔地吻上去,鼻尖都把对方的呼吸堵住了,但这片刻的缺乏空气毫不可怖,缠绵交错间仿佛可以久一点,再久一点……

    而身子缓缓下沉,慢慢都没入水中。

    她一瞬间有些害怕,但对面的人让她心安,于是也就坦然了,继续与他缠绵交错。

    肺中的空气仿佛已经用尽。凤栖敏感的耳朵听见洗澡水仿佛也发出波浪轻拍岸边的轻响,闭着的眼前光影错乱,浑身贲张着热血,说不出来的极顶滋味,甚至比床榻上的交融互搏更来得激越。

    突然又被他捞了出来,空气从口腔中涌入,睁开眼,透过覆于面上的杂乱长发看他笑嘻嘻的模样。凤栖一点笑不出来,刚刚那点贲张的力却让她想把他吃干抹净。

    大概是回应她凤目中银光闪闪钩子般的神色,高云桐也收起了笑意,嘴角微扬,目光如梭,手指轻轻撩开她面前一绺湿发,动作缓而有力,指腹的茧子轻滑过肌肤的时候,那热力几近于让人战栗。

    浓郁的冲动从他的指尖传来。

    于是什么都不必说,手指慢慢下滑,去解她湿淋淋的衣带。

    赤红的肚兜从白衫里隐隐透出来,肚兜上起伏颤动着一朵宝相花。

    飘在水里的白绸长裙,精致的打褶翻卷为一棱一棱行云。

    她眼中的光芒犹如浴火的凤凰,穿越层云落到他的脸上和身上。

    于是他穿过蒙昧的云层,在水云之间探寻幽秘的仙宫。

    这段日子等待的焦灼一瞬间消失了,提戈上阵的将军不害怕任何险阻。

    他们时而靠近了呼吸相闻,时而又落入水中漫长地拥吻。

    这是最美好的事,因为心胸的相贴,因为灵魂的靠近。

    半晌之后,浴盆里的水洒了好些在毡垫上,半旧的绿毡像极了泥泞的春日沼泽。

    凤栖赤足出来,脱掉还穿在身上的湿衣,重新换穿了一身。裹在青碧色的衫裙里,她收敛了刚刚浴盆里凤凰般的光芒,显得既柔美且淑静,握着书卷看高云桐忙忙碌碌。

    “嘉树,我记得你在给我三伯的《平戎十策》里讲:‘用兵制胜以粮为先,转饷给军以通为利也。’”她以这句开始,缓缓谈自己的看法,“三伯答应得好好的,还让你亲自检点了粮秣,但如今粮草早就应至却迟迟不至,会不会是他以粮草来扼你的喉咙?”

    高云桐这段日子所愁的就是这件事,于是不由就叹了口气。

    “我已经写信和宋相公说了此事。”他说,“现在汴京还安全,粮草晚几天其实还不是大事,但是真到了交锋的时刻,士兵们能不能吃上饭就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而说有粮,忽而又断粮,更是对士气极大的打击希望破灭甚至是比饿肚子更可怕的打击!”

    “说句实话,”凤栖说,“寄望于人,总不靠谱。”

    他苦笑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粮草总不会凭空变出来。”

    聊到这件事,都肃穆起来,刚刚水中一场嬉戏,只能片刻忘忧,现在又不免发愁。

    好在下午时收到了宋纲通过递铺传来的回信,高云桐说:“哦,原来是前几天春汛大作,河道里运粮船、打渔船、民船太多,发生了碰撞,于是乎救人救粮,耽误了好些时间。为首的押运官自会问责其实如是意外,也谈不上问责不问责,但总归警示大家不要再拖沓了是真的。”

    又等了两天,第一批漕运的粮食终于到了卞渠,押运官晒得脸色黧黑,对着毫无官职的高云桐不停地作揖打招呼:“实在是天灾人祸意想不到。那船工也是个有经验的老漕头了,掌舵居然失误了。人救上来后,连环撞上的五条船上,粮各少了半船到三分之一船不等。我气得喝叫打了他三十杖,他是带着血淋淋的伤一路摇橹到卞渠的回头还要叫他赔偿这几船的粮食!”

    高云桐也不能说什么。上船检点了粮草,原本金灿灿的稻谷现在好些都是湿淋淋的。

    “这样捂着可不行。”他说,“船上狭小,得找块场地把湿谷子晾干。”

    押运官道:“前几天下雨,在船上也没能晾晒。但已经耽误时间了,还是先凑合着在船上晒一晒,运到汴梁之后再彻底翻晒吧。”

    “不行。”高云桐说,“我收过粮食,一旦被雨打湿,特别容易发霉,何况这种掉入水中的粮!”

    那押运官皮笑肉不笑的:“哦嗬,你不是武将么,难道还当过农人啊?”

    高云桐正色道:“我不是武将出身,倒正经八百是农人出身,士农工商,我占其中两个,丢人么?”

    “不丢人,不丢人……”押运官乃是微末小吏,悄然瞟了他一眼,颓然说,“行,我这就找场地去。但是运达的时间又要耽误了,到汴梁我可会挨大杖了,唉……”

    高云桐见这么多大好的粮食要么落入水中,要么全部湿透,心疼又可惜,对这押运官也不觉同情。心里还有些焦躁,想着漕粮晚了这么久,还只送了一部分,差得有点多了,必须先写奏折告知汴梁方面,还得书信告诉曹铮和自己的义军兄弟们。头脑中打着腹稿,拔脚直往驿馆里去。

    凤栖不在里面,问驿丞,笑答:“娘子刚刚约了一些人,一道去河埠头洗衣裳去了。难得今天太阳不错呢,下晚应该就能晒干了。”

    凤栖确实收拾了两个人的脏衣服,总一个藤筐儿,要了衣棰和皂角,与一群邻近的小娘子一道去洗衣了。

    她素来是能动能静的性子,今日跟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少女少妇们,就是三缄其口,别人问话只几个字回答,大多数时候只是抿嘴害羞地笑。

    到了河埠头,还有些不习惯,但学着那些少女少妇的模样,用首帕把头发包好,刚刚洗过的松散的头发垂在额前,挡住了半边面庞。袖子用襻膊挽好,露出两段白藕似的胳膊,然后又在清澈的河水里把两个人的衣衫又洗又搓。

    一起来的妇人笑她:“小娘子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平日娇养的女娘,家里说不定还有丫鬟伺候的吧?”

    凤栖憨憨道:“别笑话我,洗衣裳这样的事,哪还有不会做的?”

    洗衣是会的,妇功里必修,家里的女孩子都得掌握持家的本事,周蓼是一一亲自检查过去一位位以郡主之尊也不能免。树茨

    但是在河埠头洗衣很少,所以搓揉捶打都很娴熟,唯有漂洗的时候,紧张地探手在水里,唯恐自己脚下一滑掉河里了。于是又惹了好多讪笑,她也不恼,解释道:“我是北方南来的,我们家洗衣用井水,不习惯在河边呢。”

    大家也没有恶意,徒拿她取乐,看她漂亮的小脸蛋微微发红,就格外想逗逗她。

    凤栖笑眯眯做自己的事,漂洗高云桐的一件小衫时,听见拐弯角落里有人在哭,哭的人说的也是吴语,她就听懂了。

    驿站就在河边不远,来来往往的很多是递铺兵、驿卒和官员。

    她天然地有些警惕心,一思忖,就把高云桐那件洗旧了的小衫丢在河里,然后假装是漂清时失手了,“哎呀”一声,急得站起来在河边跺脚:“我郎君的衣服!”

    小衫已经顺水往那拐弯角里漂。

    她跺跺脚:“辛苦姊妹们帮我看一看其他衣服。”随着上到岸边,跟着衣衫跑。

    跑到那人迹罕至的拐弯角落,她就不管那件衣服了,左右看看无人,顺着埠头上的台阶下去,在桥洞旁边看见一个晒得黝黑的船夫。

    那船工四五十岁模样,悄悄在角落里抽泣,嘴里嘟嘟囔囔的大概是在怨天尤人。

    凤栖用吴语朗声说:“阿叔,不臊么?一个人在这里哭?”

    那船工大恼,冲她喝骂:“哪个家的小娘子,恁的管我的闲事体!”

    凤栖朝河边努努嘴:“我晓得了,你是运漕粮的。迟了日子要吃生活(挨打)了伐?”

    那船工道:“吃生活早就已经吃了!疼了一路但又打不死的。只是……”

    不免悲从中来:“作孽!不晓得哪个人害我。这下子赔退,家里攒的点田地屋子都赔忒了也不够!”

    既然苦楚委屈已然说出来了,倒也就不怕不担心了,干脆放声哭起来。

    凤栖不由道:“你既然是漕船上的,吃的是官府的饭,哪个人要害你?又怎么至于赔田地屋子?”

    那船工抹了抹眼泪:“我也寻思着奇怪。我这个人,人都知道不得罪谁的。这次替官家送漕粮到汴京,走得那么熟悉的一条河道,河里又几处弯,又几处暗礁,又几处漩涡……我都门儿清!哪个晓得居然在淮河里翻了船!”

    说完,大概自己觉得不吉利,“呸呸呸”往河里连吐了一大串口水。

    怪不得要哭,船翻了,船里运的粮食肯定保不住,所以要赔退。

    虽然是有房有田的人家,但还是小户人家,辛苦了半辈子攒下的全数赔入官府,真是死的心都有。

    那老船工还在捶胸顿足地哭:“我也拼了命地想撑住了啊,可是完全失了舵,怎么撑得住!翻下船我还想救几袋粮呢,可是沉甸甸的直往河里沉啊!……三十杖背花,皮开肉又绽,忍忍也就过去了,可半辈子的辛苦,家里还有双亲和嗷嗷待哺的孙儿……”

    凤栖陪着他叹口气,说:“要不,我替你找找人,看能不能不赔吧。”

    “说梦话呢!”船工抹眼泪说,“我就是给人阴了,活活成了替罪的羊,还指望着放过我?只不知道为什么找到我头上,我是得罪了谁,还是造了什么孽?”

    “意外么,谁也怪不得。”凤栖已经听出了其中一些不对劲,故意说。鼠呲

    “意外个屁!”他又啐了一口,“前一日检查船舵还好好的,翻船后我瞧着上面缠满了水草藤萝水草我倒也认了,你见过水下长豆藤的么?分明是让急弯时舵转不过来春汛湍急,就靠我舵手胆大心细掌好舵把子,这缠得严严实实的,神仙也转不过来弯来!只苦了我……”

    凤栖半晌怔然,听那老船工继续又是跳脚又是骂使坏的人“杀千刀”,她耳朵里只嗡嗡的。

    第 175 章

    回到洗衣的河埠头, 把湿衣服胡乱拧一把,凤栖匆匆提着藤筐离开。

    路上,正遇见高云桐在指挥船工和民夫晾晒湿了的谷子, 她对他说:“你来一下, 我有话对你说。”

    找个僻静的角落,她问道:“你觉不觉得吴王有心使坏?”

    把遇到老船工的事说了,又道:“好人他在做, 邀买人心;但事实上到处使绊子。”

    “如何确定舵上的藤蔓是吴王的人弄的?”高云桐想不通, “这种事有什么好处?折损的难道不是自家王朝的粮草?”

    凤栖说:“你没站在他们的位置上,自然不懂得他们的思维。对他们而言, 扳倒政敌是第一要务, 至于一点粮草、几条人命,反正又不饿他们的肚子,又不杀他们的头,哪里会放在心上!”

    她胸口起伏了几下:“我七伯被靺鞨逮走的那位官家,是怎么‘治’我爹爹的?给他尊崇的晋王位置,立他的儿子为太子,封他的女儿做公主, 任谁都不能说这个兄长不厚道、不亲善。但转脸太子废立,公主和亲,怎么戳一个当父亲的心就怎么来,又叫人无可指摘。而普天之下只说太子荒嬉, 公主逃婚,晋王昏庸到连像样的儿女都培养不出来,哪个知道这是一步步做好的圈套, 即便不要你命,也叫你有苦说不出来。”

    恶人自有恶人磨, 凤霄终于尝到了兄弟阋墙的苦果,但凤栖担心吴王凤震又要下手往死里整治她的爹爹与凤霄相比,现在这番必然更是你死我活,因为涉及到帝位之争了。

    “依我说,吴王给的粮,不要吃;吴王给的军械,不要用!”凤栖带着些赌气似的,“从小一看,到老一半,他在先帝口中的评价极低,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又能好到哪里去?只不过如今年岁长了,越发会装模作样了而已,哄得宋纲那个老冬烘真以为是个明主。”

    高云桐却觉得她未免偏激:“你说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是粮食是好的,总不能白白扔掉!你三伯再阴险,总不至于在这么多粮食里下毒?好啦,我总归多提防他使阴招。”

    使阴招诚然可恶,更可恶的却是一步步设下圈套,逼人不得不入彀的“阳谋”,更加无解。

    可现在凤栖再聪明也无法现在就想明白凤震会用什么法子一步步把她的爹爹逼到绝境。

    过两日,粮食晒好,漕船复航,凤栖和高云桐也一路骑马往汴梁而去。

    汴梁城已经加固了城墙,外城围着铁蒺藜,城楼上架着弩.机,进出城门的管理也严格了很多。

    高云桐说:“漕船果然又慢了,回头确要好好问责才是。今日咱们进城请求密奏,这次我也就不等漕船了,让汴梁这里自行交接好。我必须立刻赶往河东。”

    他轻叹一声:“为等漕船拖延了不少时间,现在幹不思的十五万军队绕过易州,即将与温凌所部会合,共同强渡黄河。曹将军那一路已经整装待发,但过八陉道路艰难,行军时间很长,还要靠义军拖延靺鞨军一阵,他来信希望我去河东指挥一下。”

    凤栖说:“我和你一起去。”

    高云桐说:“我觉得你还是留在汴梁安全,我这次是真正要上前线,刀剑无眼,说不好什么时候命就送掉了。而汴梁好歹还有城墙拦着,现在有粮草,守几个月不成问题。”

    凤栖反驳说:“我那时候为什么要跟你离开汴梁?无非是因为温凌那里递话说我没死,问我爹爹要人呢。如果我留在这里,不又是成了他们的借口了?城墙是拦着,一封书函问爹爹要我,他给还是不给?到时候就和在忻州似的,大家都觉得不过一个女人而已,给了能退兵岂不是代价最少?退不了兵也不过多一个受辱的女子,这么多宗族贵女被掳,也不多差这一个。”

    高云桐挠挠头,有些为难。

    凤栖摇摇他的手:“我不会拖累你,你也看到了,我能骑马,能长途跋涉,不怕吃苦,不怕受罪,也不怕死。女子出嫁从夫,反正我嫁给了你,就倚靠定你了!”

    高云桐苦笑道:“可分毫看不出你‘出嫁从夫’的模样……”

    “那是因为我说的都有道理。”凤栖道,“你是听从道理,还是不管道理不道理,只管要我服从你呢?”

    他实在拿她没办法,捏捏她的鼻子说:“你总有理行了吧?那我入宫觐见,你去不去?怕不怕闲人说‘和亲的公主又悄悄回来了’?”

    凤栖笑道:“没关系,我现在只是高夫人。”

    “抬爱,”他笑着对她作了一揖,“两位官家都承诺给我官职,可我自知率领的是一群山匪集结的义军,所谓官职都是假的。如今别说奉赠夫人,只怕恭人、宜人、孺人等命妇衔也没的。”

    凤栖说:“那就是民妇冯氏得以觐见天颜,也行吧。”

    他在物质上、名份上都给不了她好的,但凤栖依然如此悠然笃定地愿意跟着他患难与共。高云桐内心沸腾,但举止上很敛得住,只伸手捧着她的脸蛋说:“你的道理总不错,哎,不得不听你的。其他无以为报,只能觐见之后多买些好吃的给你带着路上吃了。”

    凤栖“噗嗤”一笑,转脸轻轻咬他的手指。

    他们俩的求见,凤霈自然排在第一位。摒开所有的朝臣和侍从,在密阁里私谈。

    他自打登上帝位,基本天天是满面愁容,今日见到女儿女婿,已算是眉宇略略舒展,然而还是满口牢骚:“这个权知皇帝,我是真做不下去了!好日子一天都没过过,天天都是在担惊受怕里度过的!”

    缘由不必说,自然是河北一带的局势又吃紧了。

    靺鞨号称六十万大军,实则也应有十多万精兵,太子所部和冀王所部均抵达黄河北岸与西岸,密密麻麻排出了好大的阵势。靺鞨人打仗很虎,此刻只求速度,并不攻城,但把一座座城池都围困得铁桶一般,不让增援出城,也封锁了城与城之间的粮道城池或能困守一阵,但野战的义军就颇为吃紧了。

    靺鞨的国书这次倒没提凤栖,居然也没再责难反叛的吴王,气势汹汹的意思全在指责梁国的出尔反尔:该给的粮草岁币不及时给是一宗大罪;偷偷组织起来的义军朝廷不予镇压是另一宗大罪;而后直接指名道姓要曹铮和高云桐的人头,不仅要人头,还要凤霈以皇帝的名义下旨,将他们定性为“乱臣贼子”再杀。

    凤霈斩钉截铁说:“大概没有了刘令植,国书里连丝毫道理都不讲了!这样的要求,我绝不会答应的!如今与靺鞨决裂大概势不能免,但战况会如何发展,我也委实心里没谱。”

    说着说着,他那身骨头又软下去了,眼眶里老泪隐隐,目光浑浊而茫然无措。

    高云桐只能安慰他:“靺鞨号称六十万,其实他们的马队需要大量签军,打草谷、运军械。而靺鞨蕞尔小国,能有多少人口?签军多是河东河北当地拉来的壮丁,好好一家的男儿,不能种地,不能读书,不能做小买卖,要拉到战场上服役送死,换谁谁能心甘情愿?无非是怕铁浮图所执刀剑,不得不含泪从命而已但这样的人到战场上,能用心打仗?官家不用担心!”

    凤栖听他“官家”二字一出,不由悄然注目。

    凤霈也对这两个字极其敏感,连连摇手:“不要叫我‘官家’!宫中人不懂事,有时有逢迎之意,这么叫了我都会呵斥,在朝我还只是晋王身份,权知帝位而已。若是吴王三哥……”

    听他好像又想打退堂鼓了,凤栖立刻打断他:“爹爹,叫不叫您‘官家’,如今汴梁的位置都是您在坐,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在其位就得谋其政。现在靺鞨已经指名道姓挑衅到您脸上,您以为吴王登位就愿意为您撑腰?”

    “他自然不会为我撑腰……”凤霈自己也明白,懦弱是一阵一阵催上来,让他时不时地生出逃避之意,又被妻女催着不敢懈怠,苦恼自然是伴生左右的,所以烦躁得一声接一声叹气。

    高云桐听凤栖说话和刀子似的,悄悄在下面捏捏她的手。

    凤栖也看自己爹爹模样可怜,起身道:“我为爹爹点一盏茶吧。”

    算是对这毫不客气的语气的歉意。

    等她点茶回来,翁婿两个已经聊了一阵河北的局势。

    凤霈正在说:“汴梁暂时还有些存粮,我觉得吴王那里送来的粮草应该优先供给河北的义军听说靺鞨的封锁很厉害,虽然不敢进太行山,但把各处山路都封住了,义军们即便偷袭有效,也只是杀几个敌人,大批的粮食还是很难弄到。老话说‘皇帝不差饿兵’,饿着肚子哪有力气打仗呢?所以,我从禁军里调遣一些靠得住的,从洛阳那里绕一绕,并州守住了,洛阳一直很安全,在曹铮将军人马的护送下,把粮草送到河东。”

    高云桐连连称谢:“如此,是救了河东的大急!”

    又犹豫着说:“不过现在河东河北形势危急,已经送到卞渠的粮草却总是慢吞吞的不能及时到位,臣现在必须先赶赴太行山,把人马组织起来,也让他们定一定心。”

    凤霈道:“粮草什么时候到,我遣人什么时候送来就是。你放心吧。”

    不管怎么说,老丈人无能归无能,不在人背后使绊子。高云桐也点点头:“臣自然放心!”

    凤栖把茶端给父亲,然后抱着他的脖子说:“爹爹,我要和高云桐一道去河东。”

    刚刚放松下来一点点的凤霈端茶盏的手顿时一颤,扭脸道:“你去河东?!”

    凤栖说:“是啊,我留在这里,不是徒增温凌的口实?”

    凤霈显得有些紧张,悄然瞟了高云桐一眼,又扭头责问似的:“怎么,你也信不过爹爹么?”

    “嗯?”凤栖一时还没有明白过来前因后果,抱着父亲脖子的手一僵。

    高云桐却已经明白了,他劝说道:“亭卿,你现在以高云桐之妻的身份陪伴在京,也是好的。等粮草到汴梁,还需你关注呢,我分不开身。而河东的情势,也让我打理好了,再来接你过去,也安全些。”

    凤栖撅了噘嘴,但看面前两个男人,一个垂头而手指颤抖,一个则目光深邃如有深意。

    又想此次拜别爹爹,再会不知何时,心里便也软了,终于点了点头。

    第 176 章

    高云桐匆匆要走, 凤栖到驿馆陪他收拾东西。

    本来心情就不太好,他还在那里唠唠叨叨:“咦,我的那件小衫呢?上次你洗了收了没?”

    凤栖问:“是那件旧得褪色了, 领口还打了个补丁的?”

    “对, 就是那件。反正穿在里面,又没有人看见打补丁了。”

    凤栖无所谓地把他的绵衫叠好:“那件太旧了,我扔了。”

    “怎么能扔了呢?”他到底是个小气鬼, 瞪大了眼睛, “还能穿的呀!‘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我那件连六年都没穿到, 明明可以再穿三四年呢!”

    凤栖用手戳着他的胸口:“你现在不是贼囚, 能不能有点体面?”

    “不是贼囚就不能穿旧衣服了?真是何不食肉糜……”

    凤栖把手里的绵衫一扔,小斗鸡似的扬起脑袋对他说:“咱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对吧!我也嫌你,你也嫌我。我看,谁也别多嫌谁,你横竖都想好甩掉我的辙儿了,趁这次分开,不如干脆写份和离文书, 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你胡说什么!”

    “你不写,我写。”凤栖想着在爹爹那儿,两个男人一唱一和地让她留在汴京, 使她一时无法反驳,心里就生气又委屈。

    她扯过两张纸,也不大通晓和离文书的格式, 反正照着自己的理解写了两份,留下给他签名的地方, 气呼呼递过去一张让他签字。

    高云桐看了一眼,揉成一团丢进了火盆里。

    又看了看她气得眼睛里迸着泪花的模样,及时闭了嘴,自己蹲身捡了地上的衣服,起身后说:“胡说什么!我安顿了河东军,就来接你。”

    “不稀得!不用来!”凤栖一背身,气嘟嘟地说话,心里倒觉得:这块木头其实挺懂她的心意的。

    另一张和离书,就往自己大袖里一塞。

    “怎么不用来?”他从背后抱着她,声音温温软软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嫁了我这个小气鬼,只能当我的乞丐婆了。哎,那张没签我名的和离书,你也不用藏着,放到哪儿都没效力的啊,只能擦屁股用。”

    她差点被逗笑了,绷着脸故意捣他一肘,掩饰笑意。

    心里默默想:要是温凌见她这么作,不好好说话,估计已经黑着脸把桌椅一掀,要打算来打人了。

    于是她突然说:“温凌那厮也没啥好怕的,骨子里自卑,总拿自大掩着,稍微激一激就要跳了;幹不思则是蠢,最适合挖个坑给他跳,只要他以为有好处,什么坑都肯跳。”

    高云桐笑道:“刚刚还在吵架,怎么突然间和我谈打仗?”

    凤栖掩饰道:“既然你不肯写和离文书,我想着还得嫁鸡随鸡,只能尽力帮你咯。”

    转过身抬头看着他的下颌:“说实话,我也能帮你,我可强过汴京这里的所有人!”

    他笑道:“我知道的呀!你是不是担心我叫你留在汴梁,是说话不算话不肯带你走了?”

    算你猜对!凤栖不说话,冷着脸。

    高云桐道:“你爹爹有多珍爱你,你大概并不晓得。”

    “我怎么不晓得?”凤栖说,“他待我是不错,但是……”

    “所以,他听说你要跟我走,顿时就起了疑心,以为我要拿你做质子,胁迫汴梁这里及时给粮,及时增兵,甚至胁迫他这个当皇帝的听命于我。”

    “这不挺好,你可以跟他拿乔。”凤栖故意说,心里倒悟了似的,不免也有些感慨:原来爹爹突然的色变是为这个,到了这个位置,他到底还是成了孤家寡人,谁都不敢笃信。

    高云桐摇摇头:“第一,我势必不做黄袍加身或因势割据的乱臣;第二,吴王拖延粮草是有可能,所以我得有信得过的人替我盯着。”

    他总要做这样坦荡荡的人。

    凤栖既钦佩他,也不免有些担忧:“嘉树,你也是饱读史书的人,仁恕之道虽然重要,但君子自古争不过小人,就是因为太过坦荡,所以无法应对小人的阴暗奸邪。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我觉得还是得权衡变通。”

    她拿过他手里的绵衫正是她亲手做的那件,上面沾了些灰她一边拍掉灰,一边说:“那件旧小衫吧,我为了不露痕迹地探知漕船的事时,拿小衫做了个引子,丢在水里不知道漂到哪里去了。虽然丢了一件小衫,但这变通之后得知吴王有可能在背后使绊子,丢得难道不值得?”

    但他确实觉得小衫可惜,撇撇嘴自己摇摇头:“好吧,就算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唉……”

    凤栖顿时露出娇俏的笑:“可不!我赔你两件!”

    “两件新的太贵了,不适合在沙场上穿。你到汴梁的估衣铺买一件旧的就行。”

    “穷措大!”她翻着白眼骂他。

    然后被他抱紧了:“做了坏事还骂人!定是皮痒痒了,上床挨揍去!”

    凤栖咯咯笑着挣了两下,但挣不过,很快双脚悬空,整个被他打横抱起来。

    他笑道:“轻飘飘的,还没我的铁锤铁斧重。你说我揍你哪里好呢?到处都没二两肉的……”

    纱帐放下,旋即那纱幔颤抖如浓烈春风拂过。

    凤栖咯咯咯笑得透不过气来,间隙里跟他求饶:“别别……再挠痒痒,我要抽筋了。”

    “那换个地方挠挠?”

    不知是不是换到了不应该的地方,听她一声娇喝:

    “呸!”

    ……

    骂完,那纱帐的颤抖突然平和了下来,柳梢花间拂过的细细微风似的。她郁金色的裙子把春光泄出帐外,随即又是那件赤红肚兜的一角……

    凤栖自打和高云桐在一起之后,欢欣渐多,而忧郁别扭的情绪则少了很多。所以即便离别在即,也能看得开。

    她再次检点了高云桐的行囊东西真少,两匹马,一匹驮人,一匹驮物。她叹口气说:“靺鞨派出的斥候也越来越多了,你一个人,一路也要小心。”

    他看着她依依翘首的模样,很怕她会因别离而哭泣,又在心里颇生眷念。

    可是如今国不为国,家何为家?再眷念不舍也得放下。

    他伸手抚了抚她的鬓角:“我会小心,你在京里也要谨慎。”

    她点点头,朝宫城的方向努了努嘴:“‘冯夫人’思来想去,必须避开那座人多眼杂的 ‘大屋子’。”

    又微微一笑:“所以呢,中书舍人王枢家来了个远房表妹,与王舍人的妻子情同手足,时不时可以一道进宫应承一些女官女史的事务,陪周皇后谈经礼佛。你觉得好不好?”

    高云桐笑道:“你的鬼主意总是好的。”

    “姊夫家风好。”凤栖道,“患难之时最见人心,靺鞨退兵,他们破镜重圆后,情感更笃,我也为大姊高兴。”

    又说:“我们还以蜡丸通信吧,走并州驿,和递铺上奏的急件可以参差印证。”

    高云桐点点头:“你放心,很快就能重逢。”即便心里也没底,但他仍然迎着春日的阳光粲然一笑,一口白牙,一对弯月酒窝,一双星眸,目光仿佛射到好远好远的黄河之北。

    而他回首时,又问:“咦,折柳相送,你的柳呢?”

    凤栖道:“要什么柳!我也不留你,你该当到最需要的地方驰骋。”

    而后又凝视着他加了一句:“别忘了,我与你一样,不该是关闭于小小金笼的鸣禽,而是要飞在云霄之上的鸿鹄。”

    “凤凰,是凤凰。”他笑道。

    知道她懂意思,果然是抿嘴勾人的笑。

    “远方嘉树,待凤来栖。”他悠悠道,最后调皮一笑,“与冯夫人别过。”

    凤栖看着他转身打马,身影消失在城郭之外。她告诫自己,生离死别均寻常,她要和他做一对英雄儿女,不应该为小小别离而落泪。所以硬是瞪大眼睛,把泪意和思念都吹干了。

    姊夫王枢,实实在在是个好人。凤杨嫁给他时,是晋王妃“榜下捉婿”,一眼相中的新科进士。当时很多人嘲弄“齐大非偶”,又觉得王府大郡主嫁个新科进士实在是委屈了,唯有周蓼浑不在意:“晋王的女儿又有什么了不得的?正经士人家庭,男子敦厚、有才华、肯上进,我觉得再好不过。扶桑虽然是王府女儿家,但应有的妇道都该遵守,能相夫教子,成就报国之士,岂不是她最大的功业?”

    凤栖入住的王家府邸,在汴梁不算豪宅,家里僮仆丫鬟也不很多,但住进去舒舒服服的。

    姊夫王枢很认真地指挥下人把她迎进来,专门为她布置的一进小院落,门上带闩锁,外头有婆子,里面有丫鬟,设施俱全而精致。他还认真地用缺了门齿、漏风的声音说:“妹妹看看,有什么不满意的就提出来。”

    连凤杨都抿着嘴笑道:“我办的事你放心就是!我自家的妹妹,亏待不了的。”

    王枢点点头说:“如此就好,那我去部里,你嘱咐厨下今日好好做几个菜,给妹妹接风洗尘。”又嘱咐婆子:“妹妹暂时和妹夫分开,所以晚间务必认真巡查,避免宵小之辈。”

    兜头一揖才离开。

    凤杨说:“诶,我今晚就陪妹妹了,不回去睡。”

    王枢回头道:“本就应该的。”

    姊妹俩摒开丫鬟,在屋子里嗑瓜子说些私话。

    凤栖道:“姊夫真是好守礼呢。”

    凤杨说:“楞木头一块。”抿嘴儿的笑容看着就很幸福:“意趣是少些,但让人放心。偶尔还与我谈谈书,两个人也有话讲。”

    凤栖问:“汴京失陷事后,姊夫有没有……”

    那时候,凤杨被幹不思掳到军营里作为折算“犒军金”的宗室女,转手又被送给温凌,后来是因为凤霈被迫答应当傀儡皇帝,才侥幸回家团聚。一切如常,相夫教子,但想起那段恐惧至极的往事,凤杨心尖还是颤了一下。

    她说:“其他还好,他虽是儒生,并不迂腐死板,也没有逼问我在军营是否失身。但爹爹在靺鞨威逼下做了皇帝之后,他郁愤了好久,起初不肯去公署入值,推说被搜括使打得不能再任官职了,后来慢慢想通了,还当他的中书舍人。有要逢迎爹爹的人曾推举他入值门下,他怒冲冲说自己‘不倚裙带’,那个逢迎的人后来被爹爹革了职。”

    “爹爹在汴梁,得罪的旧官僚是不是也不少?”

    凤杨叹口气道:“人心有异,这是真没办法的。但汴梁留下的正统的士大夫们倒慢慢首肯了爹爹这,我也是听我夫君说的。他说:‘人都说晋王纨绔,但这半年皇帝做下来,虽谈不上贤明英明,但底气是正的。’”

    凤栖竟然觉得有些鼻酸:“爹爹这半年太不容易了,脱胎换骨似的。”

    “也得亏孃孃辅佐着他,我几回进宫,私底下他都掩面嚷嚷着要让位给吴王,自己想到汾河做个渔夫,都是被孃孃骂了回去”凤杨笑了笑,“爹爹从小被保护得太好,日子过得太养尊处优,以为避世是那么好避的,渔夫是那么好做的呢!”

    第 177 章

    中书舍人官职不高, 但身处中央,掌管起草诏书,参与机密, 是有一定权柄的。

    王枢回家后会与妻子聊一聊他所知道的时局。自打凤栖住入家中, 他开始一两天还守着大礼,见面都很少,后来慢慢放开了些, 会隔着帘子相互说说话, 再后来就如家人一般可以面谈了。

    “官家也说,妹妹是个聪慧有见识的女子。”王枢抚膝说, “有些话让我带到家里, 帮官家做做谋断。”

    凤杨在里面做着针线陪妹妹,笑道:“听听,亭娘,爹爹真是看重你!这些事,是女孩子们宜闻的么?”

    凤栖笑笑不语,心里不以为然。

    凤霈到底是名分上的皇帝,各处递铺来的消息毕竟是他头一个知道。而这样的时期, 消息比什么都重要。

    而王枢则道:“巾帼英雄、女中豪杰,自古有之,何况妹妹是高将军的夫人,好多消息还要融会贯通才是。”

    果然不迂腐。

    凤栖道:“多谢姊夫谬赞, 我们家郎君还不是什么将军呢。”

    王枢道:“官家可是下旨了,拜了游骑将军品秩虽不高,只不过是五品, 但实实在在有了名分。原想是给个三衙(禁军)里的位置,也是妹夫坚辞不许, 说领禁军衔一来怕遭忌,二来他现在领的是河东义军,两厢混杂反而不好。要说这非常时期,肯定是以军功升擢的,妹夫但凡立些功劳,不愁没有高位。”

    凤栖笑道:“我也不稀罕,难不成还指望他替我挣个诰封?无非是巴望着他名分正了,在外头打仗就不算是匪头军了,各州郡里愿意协助协助,省得扯皮。”

    “不错,”王枢也笑了,“这时候还扯皮,真正是国之罪人!”

    他谈了一会儿北面的局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让凤栖心中有了数。又道吴王那里的粮草终于从卞渠送了上来,汴京只留了四分之一,还有的交由厢军和民夫从洛阳转运到河东与太行之间的各处山寨,交给义军和官军。

    “多是真不多,估计只能勉强维续半个月吧。”王枢叹口气,“但愿如吴王所说,只是春潮太大,运输不便。更但愿接下来还有粮草陆续送达,大家心里就安了。”

    说完正事,王枢瞟了瞟凤杨。

    一边做针线一边听他们谈国事的凤杨自然接到了他的眼神,但抿嘴微笑,并不回应。

    王枢只能笑笑道:“妹妹这里缺什么不缺?”

    凤栖道:“多谢姊夫和姊姊,东西很全,一点不缺。如果缺了,我也不会和姊姊客气,自然会问她要。”

    她何等精灵,姊夫和姊姊那种眉来眼去早就看出端倪,而且心中憋着想笑。凤杨被母亲教导得礼数特别娴熟,一直端着,而王枢已经有些急躁样儿出来。

    凤栖笑道:“不过我还是有些择床姊姊莫怪,我不大习惯与旁人同榻呢。要不还请姊姊回自己屋?”

    凤杨看她眉目带着坏笑的模样,脸不由就红了,自然要挤兑回去:“啊?那你与高将军做了夫妻,不惯和他同床可怎么好呢?”

    凤栖厚着脸皮道:“唯独倒还习惯他。”

    见凤杨要笑她,急忙又补了一句:“想来和姊姊姊夫也是一样的。”

    凤杨虽然一双眉竖起来,可眼角羞怯的笑意还在。

    王枢帮她打圆场:“诶,妹妹说了习惯一个人睡,也挺好。我正好也想问问这两日二哥儿闹了不曾?”

    【哥,在宋代可以指兄弟,也可以指儿子,感觉就是用作排行】

    凤栖笑眯眯目送姊夫和姊姊离开,还不到头更,夜尚漫漫。

    听着外头的梆子声,在丫鬟婆子殷勤地问“娘子要吃点点心不要?”“娘子要服侍梳洗不要?”声中,她缓缓摇摇头:“我看一会儿书再睡。”

    客房里没有什么书好看,她胡乱翻了一会儿就觉得没意思。肚子不饿,嘴却有点馋,问丫鬟:“有韵姜糖么?”

    丫鬟抱歉地说:“哎呀,府里倒没有备韵姜糖呢。东西倒不为奇,里坊里、御街上都有几家糖食蜜饯铺子有卖。明日奴禀过总管,叫买些回来给娘子吃。”

    凤栖摇摇头:“不用麻烦,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并不是非要吃块姜糖不可的。”

    自己解外头褙子:“那么,还是打水来,我洗漱了早点睡罢。”

    没有姊姊陪伴,一夜里睡得很不踏实,翻来覆去总觉得哪里空落落的,又不肯承认是思念。

    天蒙蒙亮,凤栖就起身了,梳洗打扮颇费时光,但饶是忙着,心里也还是空落落的。丰盛的早餐吃完,嘴里还是念想一块韵姜糖。

    凤栖熬了很久,终于和姊姊说:“大姊,我有些闷得慌,想出去走走。你放心,我乘车出去,带风帽,带随侍的人,不叫你担心。”

    凤杨素知她不中绳墨的脾性,忖了忖才道:“如果是想买姜糖,我吩咐一声容易得很,你万万不要跟姊姊客气。如果,你真的是闷了……”

    她有些像母亲周蓼一样,又无奈又庄重地说:“女儿家本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我也晓得你是个关不住的活泼性子,自然也拦不住你。京师基本还是安全的,但也不要疏忽大意。”

    凤栖微微有些不好意思,给大姊屈了屈膝:“还是大姊了解我……说实话,自从出了晋阳,看到了广阔的天地,这颗心就越发闷不住了。在宅院里呆着,想着外头世界还是兵燹四起,实在是心慌得难受。虽不能至,好歹出了宅院的门,也略略松快些。”

    凤杨很理解她,微笑道:“去吧,我多派几个人跟着你。若遇到什么事,只管大声嚷嚷,权知府尹还是挺负责的,巡城的厢军不多会儿就能赶到。”

    其时,虽讲究女子不见外男的“淑德”,但小户妇人和女孩出门做工其实仍很常见,大户女子出门游玩也很常见,不至于到出门便遭批判。

    凤栖坐一顶小轿,先在蜜饯铺子买了几包蜜饯,吃了点糖山楂和紫苏梅,倒觉得饿了,于是又在一家幽静酒楼要了一间齐楚阁儿,点了两道精致小菜,听见外头有卖唱的私窠子小娘子在“咿咿呀呀”地唱着新曲儿,大堂里的食客们谈天说地兼议论国事凤霈处政宽松,不大管百姓的言论。

    两道小菜吃得很落胃,吃完,恰好前头小娘子的新曲儿也唱好了,正抱着琵琶起身行礼,希冀几个唱曲的赏钱。

    凤栖起身打算回去,突然听见一个食客在外面说:“听说三大王在金陵登基了,前两天河边卸货的船就是他送来汴梁的粮食。”

    “是啊。原封的是吴王,金陵不是最近么。送点粮食接济弟弟,算是个好兄长。”

    “谁说近啊远啊的,你想想,如今咱们大梁可有两位官家了!”

    一位是靺鞨立的皇帝,一位是自说自话当的皇帝,若放在史书里,确实是挺可笑的一幕。

    食客们也在拍大腿:“这可有趣了啊!”

    “哪个更好呢?”

    凤栖不言声,默默又坐了下去。

    刚刚这一问就像打开了大家伙儿的话匣子,反正晋王不怪罪百姓的言论,就瞎咧咧也没事。

    “我看九大王还不错,虽然原来风评不大好,但总归不任用章谊、关通那种混蛋王八,让人还能活得下去吧。”

    “但听说吴王更仁厚,宋相公都乐意投奔了他!”

    “不错,肯往汴梁送粮,确实是仁厚的。”

    “亲兄弟,总不能眼见着吃不上饭!”

    “那可不一定,亲兄弟争家产大打出手的还少了?吴王肯送粮,倒不愧是贤王。”

    “但我听我江南的行商朋友说,吴王征税可辣手得很。”唯有一人在反驳。

    其他人说:“本来就无奸不商,征了他们的税,当然要说三道四。咱们只看现在。”

    “对,现在是吴王更仁义,吴王更好。”

    “嗐,管他哪个更好!”终于有人制止他们多话,“哪个好你册立哪个做官家?你谁呀!你靺鞨四太子啊?”

    下头哄堂大笑。

    但紧跟着就很默契地静默了一会儿,喝茶、喝酒、猜枚、猜拳的热闹响起来。

    但这毕竟是茶余饭后大家的大话题了,所以一会儿又开始讨论:“三大王和九大王年岁都不小了,坐不了几年位置,还得看储君的能耐!宋相公是三朝元老,眼睛毒着呢!咱们那位废太子又昏庸又好色,爱美人不爱江山的脾性老早就显露出来了,无怪乎被废呢。”

    “可不,如今这局面,所有人肯定都指望着收复河北土地的,若是九大王摊上这样一个储君,国运危乎殆哉!”

    “那么,三大王家有几个哥儿?”

    “听说也就一个。不过是个不近酒色、好读书、礼贤下士的贤明人。”

    “那至少还能再保国祚二十年。”

    说说又叹:“看着国运,亦是天命啊。先帝在时,生了二十几个子女,十多个皇子;偏生到了这一代,不是没的儿子,就是只有一个儿子,选都不好选。”

    凤栖面色呆呆的,握着筷子一口菜都不夹。

    陪着她的婆子丫鬟听得也恼火,劝她说:“别听这些在卞渠码头卸货、拉车、挑担的臭脚夫们胡扯淡!”

    凤栖从窗户缝里望向厅堂里,那里济济一堂,有不少短打,但也有些穿戴襦衫头巾的。

    “娘子别恼,他们胡吣,要是叫官家知道了,一人给一顿杖子,以后就不敢胡说了!依奴看,还是官家最仁厚。”

    “这样的仁厚……”凤栖终于缓缓说,“是有点要命。”

    长叹一口:“走罢。”

    起身到了楼下大堂里,只听众人说得越发热闹起来:

    “……前一位官家难道不想打败靺鞨?也想的!靺鞨没过白沟河前,章谊的牛皮不是吹得哄哄的?!靺鞨没过黄河前,官家不是觉得‘不过蕞尔小国’?!然后呢?过了黄河就怂了!兵临城下就尿炕了!”

    “是啊,如今咱们宫城里这位官家,还是仰仗着靺鞨四太子才当上的皇帝,肯定是千恩万谢的呀!如今眼看是没钱送给夷狄爹当岁币了,才嚷嚷着要打。转明儿打不过,估计还是怂!”

    “哎呀,一困汴梁那时候一怂,河北那么好的土地归了靺鞨!靺鞨虽未正经治理,但盘剥可没有少过,据说拉人做签军,可是一个不从就杀人全家老小的!”

    “那这回要是再怂,不会把河南都割让给人家了吧?”

    ……

    凤栖已经气得胸口起伏,驻足在那说得口沫横飞的几个人旁边。

    那几个人看她一眼,根本就不把一个女孩子放在眼里,继续说笑:“那可好,咱们也当签军,往南打吴王去。”

    “吴王才会拼死抵抗啊!淮河、长江到底是天堑!”

    “是啊,咱们这位九大王,抵抗是做做样子的,你看并州至今都不承认他的帝位,他除了投降也没其他法子了。”

    “我还听说,运往汴梁的粮食有的在往北运,估计是要送给靺鞨当岁币的吧?”

    “啊呸!国人还饿着肚子,倒真的把粮食拱手送给敌人?!”

    “我在漕船码头听人说的,说得真真的!”

    凤栖垂头走出了酒楼。

    身后又传来卖唱女孩子的新曲儿:

    “莺啼燕语芳菲节,瑞庭花发。

    昔时欢宴歌声揭,管弦清越。

    自从陵谷追游歇,画梁尘腕。

    伤心一片如珐月,闲锁宫阙。” (1)

    咿咿呀呀,柔美无比。食客们转而望向台中心她那椅子,一边跟着哼唱,一边用筷子轻轻敲着碗沿。

    凤栖出门后,轻轻抹去眼角的泪珠,说:“赶紧回去,阿姊须得递奏书给官家着实要管管这些人了!”

    第 178 章

    高云桐飞骑前往并州, 与节度使曹铮会合了。

    曹铮正戎装指挥着军伍过太行八陉援助河北诸镇,在行营里见到高云桐,大喜过望, 拍着他的肩膀说:“总算又见面了!河北形势紧急, 军粮尤其吃紧,我这里省了一些运过去,但只怕还是不够。现在河东义军军心有些涣散, 到底没有统领队伍的人不行, 幸好你回来了。”

    高云桐道:“京里的消息,吴王征运的粮草刚刚从卞渠抵京, 京里只留了一部分, 还有的将从洛阳往晋地运,再想办法运到河东。曹将军来得正好!粮道畅通无阻,还少不了兵力护持。”

    曹铮沉吟了一下,说:“我怎么听说,晋王截留了所有粮草,以备汴梁之用?”

    高云桐不由一怔:“拙荆来信说汴梁只留了四分之一,其余往洛阳送, 她不会骗我呀。”

    曹铮看了他一眼:“你……你娶了哪家姑娘为妻?”

    高云桐露出羞怯的酒窝,垂头笑道:“还能有哪个?”

    曹铮清了清喉咙,因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凤霈那样傲慢的人,现在又算是个皇帝, 真肯把宝贝女儿嫁给高云桐?

    而高云桐竟也不避嫌疑,身为抗击靺鞨的义军领袖,竟然敢娶这位靺鞨所立的傀儡皇帝的女儿为妻?

    互不般配啊!

    高云桐当然看出了曹铮欲言又止的异样, 不免要解释一下:“确实是我高攀,但两情相悦, 如此乱世之中,也顾不得门当户对了。但愿我日后更能配得上她。”

    曹铮却道:“如此乱世,早就没有什么门当户对之说了。她这身份,只怕你们将来颇有磨砺。”

    仍是欲言又止,半晌叹了口气。

    高云桐只能说:“我不怕磨砺,磨而不磷,涅而不缁。”

    曹铮摇摇头:“天真了。嘉树,你还是少一些官场的磨炼啊!”

    当然,婚娶是别人的私事,何况已经娶了,他也不宜多说,转而又和高云桐探讨出兵的事。

    整队队伍,运输粮草,点数战马和武器,并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完成的。

    不觉又是两三天过去,送往洛阳的粮草始终没有到位。

    但河东传来的消息越来越糟糕,靺鞨太子和冀王的东西两路军汇合,已经开始占领了各处驿道,困住所有可能在背后偷袭的城池,城池之外,不肯服从拉壮丁,或有反抗靺鞨嫌疑的汉人百姓皆俱屠戮,很多山村血流成河。而靺鞨新建的水军已经到了黄河对岸,南岸守军吓得瑟瑟发抖过了黄河,去向汴梁是一马平川。

    看完军报的曹铮面色凝重,但还是说:“没关系,并州的存粮能支持一阵子,不急等着洛阳的粮草,也不会被粮草卡脖子。倒是河东不能再等了,我先分五千石给你,多也确实没有了,你得自己想办法。”

    高云桐皱眉道:“这次吴王派遣的送漕粮的人,着实不靠谱!”

    曹铮说:“未必是吴王不靠谱,指不定是晋王不靠谱。”

    他见高云桐睁大眼睛望过来,终于说:“西路军和北路军都在传,靺鞨围住了所有河北的城池,断绝增援,很快就将兵临城下。晋王已经有投降之意,但这次再畏敌投降,真是相当于把太庙里供奉的祖宗都扔在地上踩了,所以扭扭捏捏地惺惺作态,大约要和靺鞨谈到一个不那么丢人的结果。”

    高云桐道:“不会啊,我在汴梁时,看到城中各处都在做打仗的准备,晋王也是支持河东军的。”

    “难道封你个五品的将军,就意味着支持河东军了?”曹铮嗤笑起来,“嫁给你一个女儿,又不随着你来,明摆着只是哄着你忠心而已。”

    “他要哄得我忠心,难道不应该是忠心地听他的话?”高云桐手一摊,“他何必多此一举,想要投降却哄我出征?”

    曹铮道:“他也知道一降再降,无法面对天下人,总要掩人耳目吧。再说,你也不可能随着任何人投降,对吧?”

    高云桐无话可说,且也知道要是再不断帮晋王说话,只怕曹铮也要对他产生怀疑了,只能悻悻闭了嘴,只埋头做事。

    而第二天,他接到了沈素节从析津府递来的蜡丸,里面的油绢上短短几行字:说章谊之子章洛已经作为靺鞨派往南梁的使臣,要进行和谈了。又说这次靺鞨狮子大开口,要整个淮河以北的土地,并且要南梁按靺鞨的体制来管理这一大片的土地,而将江南财税之地的收入半数交给靺鞨作为岁币。还说这次靺鞨似乎有十足把握,已经开始提前谋划在中原土地上设立靺鞨的官僚,真正打算统治这片土地。

    高云桐也不觉气得手足拔凉,一个人怔怔地坐在屋子里,想了半天,觉得晋王不敢打是不敢打,和谈大概率也要和谈,但说割地割掉祖宗龙兴之地、割掉半壁江山,还把国家财税的一半交给敌国,实在是匪夷所思的事,大概还是想要拖延靺鞨一阵吧。

    但即便只是和谈确实步步推进了,叫期待着雪耻的臣民百姓情何以堪!

    他给在汴梁的凤栖发去了好几封密信,然而不知是不是战事开始吃紧,驿路不大通畅,凤栖的回信自始至终没有来。

    他也无法一直在原处等她的信,无数的事就像战火一样烧到眉毛前,与妻子的一句私话仿佛也不再重要了。

    高云桐只能先拜别仍在集结军队的曹铮,带着一些人马从山道前往太行之东。

    山中分布着若干寨子,隐蔽在崎岖的山道尽头,一路上狼嚎猿啼声声入耳,而马匹只能缓慢而艰难地前行。

    “到了!”高云桐摘下范阳笠,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太行义军中最强的一支,人称耿字军。”

    跟着他的那些是曹铮麾下的,因着他的气定神闲,也较为平静,跟着到了山寨的竹子山门前。

    “阳羡高云桐。”他自报家门,“耿大哥知道我的,烦请通报。”

    很快进了门,在层林掩映的小道间忽上忽下行走了好一会儿,才看见山坡和谷地里的一个村寨。

    寨主是个三十多岁的彪形大汉,对高云桐却很热情,见面就一把搂到怀里,拍着肩膀大笑道:“我正在犯愁,突然听闻你来了,心里的愁绪就没有了。快,和你的几位弟兄们进寨子喝酒吃肉!”

    “如今还有酒肉吃?”

    那耿大哥叹了口气:“最后两坛老酒,最后两条腊猪腿,屯粮还够村寨里吃半个月,紧跟着五黄六月的,一粒米都没了,只能下山抢了。但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吧,兄弟来了都不开坛酒,打仗都没得力气!”

    待客很是豪爽,虽则困馁,还是把酒肉端了出来,主食却只有糜子面烙的饼,野菜伴着腊肉汤煮的羹。

    高云桐笑道:“如此客气,倒却之不恭了。不过我也不白来。”

    他指了指自己带来的马匹:“我从汴梁经洛阳带来了一些粮食和一些盐巴。”

    耿大哥大喜过望:“好兄弟,这可真是救了我们的急!粮食还勉强有些存货,盐巴是越来越少,只能偷偷越过井陉往晋地采买也很难买到。今儿这酒你一定得多喝点,算大哥我谢谢你!”

    “如今情况怎么样?”喝了两盏酒,高云桐问,“听说靺鞨人封山,与其他营寨来往是不是不便当?”

    “压根联系不上了。”耿大哥闷闷地喝了一口酒,“靺鞨人多,但他们的战马不会在山道上行走,弓箭在丛林里也不好用,随便几个捕兽的架子就够他们人仰马翻。所以先吃了我们的亏,后来也学聪明了,基本不进山,只把几处出入口死死困住,不让我们下山。”

    高云桐微微笑道:“靺鞨人马虽多,又要派人围困城池,又要派人把守山道,他们的人马分散至此,正好是逐个击破。”

    “嗯,也想过好好干他娘的一场,但是两眼一抹黑,仍是不敢轻举妄动。再说,他们到底是训练有素的骑兵,据说那身铁浮图盔甲不怕刀枪剑戟,大刀砍上去只会金花四溅,然后砍卷了刃都破不了甲,所以,也不敢激烈交锋。”

    耿大哥挠挠头,又是叹口气:“只能使点小绊子给他们,但感觉他们人马多,也无关痛痒的。”

    高云桐说:“这些小绊子足够靺鞨人头疼了,哪里是无关痛痒!若能够靠一鼓作气用军力推进到汴梁就像上回似的,他们又何必做张做智谈什么和约?兵临城下再签城下之盟,岂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也像上回似的。”

    提到这个茬儿,他不由问道:“如今耿大哥这里得到的消息究竟是怎么样的?我在京时和在晋地听到的消息各不相同。靺鞨人找哪方和谈?”

    耿大哥一拍大腿,气愤地说:“你也听说了?我也听说了!章谊那个大奸臣自己龟缩着不敢出面,但他的儿子章洛已经授了靺鞨的官,听说正在靺鞨军队的保护下要和大梁谈投降的条件!听说第一条就是割地!然后还要以江南财税赔偿靺鞨!他奶奶的,靺鞨人怕不是想屁吃?!”

    高云桐看他吹胡子瞪眼的气愤样子,好像就要掀桌了,忙劝道:“别急别急,这消息是确认了吗?”

    “已经有人看见,章洛从靺鞨伪太子的行营出发,手持旌节,趾高气昂,逢人便说要去说服官家不做无谓的抵抗,靺鞨人纯善厚道,只想与我汉人共掌江山,甚至学孝文帝改制也是可以的。”耿大哥说,“你听听,这种混账话,也只有章谊养出来的儿子才说得出来。”

    “章洛放话,还不一定晋王就会同意。”高云桐说,“晋王当时万般无奈之下,被逼登基帝位,一直自称‘权知’,连御座都没有坐过一天,骨子里肯定是不想听从靺鞨的意思。”

    耿大哥嗤笑道:“随他想不想听从,就他那个软蛋怂货,想听不想听,最后都是听。我倒听说,吴王任用宋纲相公,宋相公是主战派,肯定会竭尽全力北伐。如今与其等晋王议和的消息,不如等吴王北伐。”

    所有的消息都一致指向凤霈投降而凤震北伐,高云桐不免也少了些对凤霈的信心,毫无底气地做最后一句争辩:“晋王不至于那么想投降,投降了并无半分好处。”

    但耿大哥说:“不然,晋王不同于前头那位官家,他只要投降了,‘权知’二字亦可去掉,能安心地做他的傀儡皇帝;但吴王只有北伐一条路可走,否则便是乱臣贼子。你想想,换作是你,你和压顶的大军隔河相望,是投降能活命,还是不投降能活命?何况他还没有你这样的铮铮铁骨。”

    高云桐只能说:“消息不确之前,我不管他谁是天下主,我只管我们的汉人的土地,不能让靺鞨人轻易占领。即便是皇帝投降,百姓也不能降!”

    “嗯!”耿大哥说,“我也是这么想!来,咱们再喝一杯!”

    高云桐心里亦有些闷闷的,此刻闻着酒香,不由自主一仰而尽,他酒量尚可,可连着几杯下肚,未免有些昏沉起来,心里想:凤栖,汴梁到底是什么情况?你现在又过得如何?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

    第 179 章

    很快, 汴梁的消息也几乎全面瘫痪,山寨派出的斥候只能扮作民人,小心翼翼在河东沿岸侦查消息。

    “靺鞨人屯兵黄河北岸, 阵势惊人, 但暂未发起渡河的攻势。”好容易回来的那个斥候抹了一把带着血迹的汗水,“黄河南岸严阵以待,但是士气不振。汴京四围已经戒严, 据说吴王的军队已经借由水道围困了汴梁南郭。”

    “吴王围困汴梁?这是什么意思?晋王吴王要内战?”

    斥候点点头:“估摸是。檄文我倒是瞧见了, 到处都散布着,里面斥责晋王卖国投敌, 是凤姓之耻, 号召天下共讨伐。”

    高云桐眉宇一皱,暂未言声。

    而那耿大哥则拍案而起:“晋王是凤姓皇室,受恩深重,如今投敌真是把祖宗都卖了!只恨我们在河东,不然,我也愿意投奔吴王,先把内贼处置了, 再御外敌!”

    高云桐说:“等等,晋王投敌的消息一定是真的吗?”

    那斥候摇摇头:“汴梁消息丝毫不通。不过靺鞨屯兵不进,肯定是在等和谈的消息,若是和谈失败, 难道靺鞨人不渡河攻打?”

    “但是若是汴京已然考虑投敌,靺鞨应该乐见其成,肯定不会坐视吴王过淮挺进的军伍!”高云桐分析道, “你们想想,当时靺鞨出兵的借口就是吴王不肯将江南财赋作为岁币供奉, 靺鞨要替他立下的‘臣邦’教训反叛的吴王。现在大好的借口在眼前,反倒没有动作了?靺鞨就不怕吴王打败了晋王,再一鼓作气赶跑他们?”

    耿大哥摆摆手说:“不管晋王有没有投敌,和谈总是奔着他去的他有和谈之心,就不是能洗雪国耻的好皇帝!我宁可相信宋相公拥立的吴王宋相公可是主战派!”

    高云桐皱了皱眉,又微微一笑:“宋相公其实原先从不主战。我在汴京做太学生的时候,有幸听他讲史书,他竭力反对当时的官家背盟北卢,勾连靺鞨,想要拿回燕云十六州的想法,他希望不要挑发战争,不要把大梁陷入泥潭。”

    但看耿大哥皱着眉头,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他又说:“但是,不挑头打仗,不代表不敢打,靺鞨背誓进犯,我们当然不能任人欺负。我想说的是,宋相公看的是时局,而不是简单的‘主战’‘主和’,这不是哪一种说法站了上风就必须党同伐异的。”

    他这一番话基本等于对牛弹琴。

    且看周围的人都不大听得懂,也不大爱听的模样,高云桐只能先退让了一步:“我倒觉得,无论晋王是打算和谈,还是打算暂时拖一拖时间;他和吴王到底谁策略有误,谁又是卖国之人,都不是我们当务之急该管的事。

    “我们这里要用的优势是:我们据太行是居高临下,我们占河东是掌控靺鞨军的侧翼。靺鞨虽然分兵看守住各个出口和各座城池,但分兵则弱;我们如举力齐下,给他侧翼致命一击,他未必抗得过去。”

    他环顾四周:“要破靺鞨的铁浮图和拐子马,我已经设计有一套法子,以步军结阵、马队搅扰、弩机掩护、辅之以火器,而咱们寨中兄弟便是弩手和步军的精锐,其中法门现在就当练起来。吴王和晋王互相对峙就对峙吧,消耗就消耗吧,靺鞨隔岸观火,我们也隔岸观火好了,正好为自己争取一些练兵的时机。”

    不急着站队,而先强大自己,一切为的是驱除外虏。

    这一条思路耿大哥和山寨的义军总算是首肯的,他们点点头说:“不错,晋王吴王消息不明,我们还是先把狗.日的靺鞨赶出河北去。”

    高云桐于是一边组织义军练习对付铁浮图的战阵,一边尽力和汴梁、和并州递发蜡丸密信联系。蜡丸中只敢使用隐语,怕道路不靖,给靺鞨人拦截了去。但十个蜡丸,尚不知能不能送到一个,并州发来的蜡丸亦如是,所以一应消息都很滞后。而被南北交困的汴梁更是连个确切的消息都得不到。

    汴梁宛若一座孤岛,一切都被封锁。

    只能从河东传递来的信息推测:靺鞨军队并未渡河,只是营建了密密麻麻的舳舻,枕戈待旦,关注着黄河以南的形势,仿佛随时就要扑过去,但又始终没有扑过去,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接着,好容易得到了从并州传来的消息:吴王晋王这兄弟俩,倒是真要干起来了。曹铮在蜡丸里隐晦地告诉他不要多管闲事,又说晋王八成会选择投降自己的哥哥,天下一主并不是坏事,作为臣子的到时候劝吴王不要落下屠弟的名声,才是对无能的晋王最大的帮助。

    高云桐对两王并无偏颇,甚至也觉得天下一主是一件好事,但最担心的还是凤栖,不仅因她是晋王的女儿,还因为如果晋王倒台,而吴王又不顾念侄女的安危,凤栖很有可能又会被送进靺鞨的火坑。

    他无比的后悔:那时候不应该疏忽大意,以为已经说服了吴王,他是肯兄弟一心御敌的,因而贸然让凤栖留在汴梁陪晋王。现在,这样两眼一抹黑的局面!

    他心里极其焦躁,白天随着义军练习铜锤、长矛、麻扎刀等,常常累到浑身大汗淋漓,尚能暂时忘忧,但一到晚上,就是说不出的追悔:要是肯带凤栖一起来,现在就不必如此忧心如煎,她有一张巧嘴,能更好地说服这里的人,她更有慧心,说不定还能给自己出出主意。

    只能自己给自己多找点事情做,高云桐又开始捣鼓火器,大瓦坛子装上硫磺、硝石和木炭,再埋入碎瓷和钢片,以纸搓引线,然后点起火来,一遍又一遍地在山林间实验。

    这日,他郁郁然进丛林查看没有引.爆成功的火坛子,翻看里头的火药的配比有没有问题,可半日也弄不明白所以然,只能郁郁然拍净了手上的炭屑,起身回到寨子里。

    耿大哥也正在检查寨子中新兵的操练情况,对着做不准动作的新兵,一时怒气上头,拿着根竹条朝他背脊上一阵狂揍,打得那十几岁的半大小伙子撑不住跪倒在地上,疼得眼泪汪汪。

    “混账行子!”耿大哥骂道,“长矛朝哪里戳?朝人家胸甲腹甲?你戳得进铁浮图的札铁块里么?人家浑身都包在铁坨子里,只有眼睛是弱点!知道吗?眼睛!朝着眼睛戳!起来再练!”

    见到高云桐,他叹口气:“嗐!这些孩子真笨!”

    高云桐扶起那个泪汪汪的少年,见他的个子不大,只到自己的下巴,又瘦又矮像只小猴子。

    他问:“小伙子,哪儿人?”

    少年抽抽噎噎的:“河间人。”

    “几岁了?”

    “十五!”少年努力把胸膛挺了挺。

    “家里做什么的?”

    “务农。但也让我读了两年书,认得一些字。”少年的眼睛眨巴眨巴,随着泪光一闪一闪的。

    高云桐疼爱地拍拍他的脑袋:“还小呢,打疼了你没有?这么小,怎么不在家好好读书,学点田里的活?”

    小少年吸溜着鼻子说:“姊姊不肯随靺鞨人走,被靺鞨人打昏了用马背拖走了,爹爹娘去追,爹爹被活活打死,娘也一道拖走了。家里剩我一个,田也荒了;就是没荒,也交不起靺鞨人的租税。我只能逃到这里,参加义军。”

    小胸膛又是一挺:“不疼!耿大哥是为我好,我一点也不怕疼!我要练好杀靺鞨人的本领,为我爹爹、娘、姊姊报仇!”

    高云桐怔怔然,半晌拍拍小少年的脑袋:“有志气!”

    耿大哥也换了温和的神情看看那小伙子,也说了句“好样的!”

    接着又叹口气:“可惜好多都是这样的生瓜蛋子,不知道何时才能练出像样的架势……”

    高云桐说:“他太小了,这一丈长的矛,没有足够的力气是控制不了的。不仅是矛,还有铜瓜锤、麻扎刀、破甲锥……都需要壮年练家子。”

    耿大哥挠挠头皮,对那小伙儿说:“要不,你去火头班吧……”

    于是眼看着那小少年刚吹干的一眶泪又顿时满满盈盈的。

    “不!”小少年倔强地喊,“我要亲手杀敌报仇!我不去火头班!”

    高云桐对耿大哥说:“我们需要练一支钩镰军靺鞨的军马全身都披铁甲,唯有马匹小腿上无法披甲,所以用一支个子矮小精悍的士兵,专事在步兵阵中用弯弯的钩镰砍削马腿,也能破靺鞨军的拐子马。”

    到晚上休息的辰光,他和寨中几位领袖一边喝酒,一边看沙盘:“靺鞨如今按兵不动,肯定是有所期望。他们不仅自己按兵不动,而且,阻隔各处关隘和城池,不让我们的人在后袭扰,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高云桐目中熠熠有光,一手端着酒盏,一手撑着沙盘,遥望着窗外一钩新月,觉得哪里有漏洞,但也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只能收回目光,摇头叹息:“可惜我们这里消息不确,不知道晋王吴王的这番对峙谁胜谁负,更不知靺鞨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要是有更多的消息那就好了!我们也不用在寨子里傻等,可以主动出击。”

    耿大哥期期艾艾说:“咦,前几日并州递来一个蜡丸子,好像说要送个懂如今京师局面的人来,但我左等右等均是白等,并州并没有派斥侯前来。倒是逃避靺鞨抓签军的各处百姓有来求藏匿的,口中五花八门,也有不少自称掌握军机消息的,但我问了两个,发现知道的都是屁!所以也懒得一一理会,都打发在山下,搭棚子让他们随意住着,一国同胞,有我们一口吃的就有他们的。”

    他挠挠头:“高兄弟,现在既然缺少消息,是不是把这些人再叫过来一一问一问?万一沙里淘金,就找到有用的了呢?”

    高云桐点头说:“好,如今少不得是有一条消息算一条消息,真能在沙里淘出金子,哪怕一条有用的消息,也是好的!”

    第二天,他亲自去山下的棚屋里看那些投奔来的百姓。问了几个,大多是河东河北陷落区的平民,少数手腕上、脸颊上有当兵的青印,但均非派遣的斥候,除了控诉靺鞨人的残暴,确实没有什么重要的消息。

    高云桐无声地叹了口气,问:“那么,有没有是河南各地来的人?”

    男人们面面相觑,好半晌说:“好像那边女人住的窝棚里有几个从河南来的。”

    窝棚里条件极差,只能勉强分开男女。

    高云桐到了相隔颇远的另一处,听见女孩和妇人们叽叽喳喳说话的声音,不免有些不好意思,隔着门扇问:“里面有河南来的人吗?可否出来一见?”

    里面窸窸窣窣了一会儿,钻出寥寥几个。一问,大多是行船上的船妇,另有一个是打算往晋地走亲戚,却在渡河之后险些遇到靺鞨散兵,一路奔逃才逃离。

    而问她们汴梁的形势如何,都只能说些不中用的闲事:譬如汴梁周边的城郭都闭锁了,卖鱼卖菜也挑不进城里;譬如吴王一路是从水路用艨艟压进,卞渠里的行船全部被禁行;譬如河南的米价已经高到离谱,青黄不接的月份里已经开始有民人吃树皮草根了……

    沙里没有淘出金子。

    高云桐很是失望,勉强笑着劝慰这些哭哭啼啼的妇人和女孩家:“河东河北虽然不平靖,但到了这里,日子再苦也能活下去。各位婶子、大嫂和姊姊妹妹都放心吧。”

    这时,一个船妇道:“有个并州来的小娘子,说有消息找义军的领袖。你们找不找晋地的女娘们谈事儿?”

    高云桐注目过去:“她说,她有消息?”

    那船妇点点头:“小娘子灰头土脸,可怜见的。但有什么消息我也不知道,她怕得战战兢兢的,官爷您可别吓唬她哦。”

    高云桐说:“这位嫂子,可否帮我叫她来?”

    船妇爽朗道:“好的,我看官爷你是个面和心善的,我叫她别怕,知道什么和你说什么。”

    高云桐注目过去,很快就见船妇引着一个纤薄的女孩子出来,果然是蓬头垢面,半边脸都给脏兮兮的斗篷的领子遮着,然而她从乱糟糟覆面的额发中抬眼,星眸闪亮,令高云桐先是极震撼,后又露出了笑意。

    第 180 章

    高云桐几步过去, 然后看见她的眼中警告的意味甚浓,心里也一惊。而后清了清喉咙,问:“你是从并州过来的?有消息?”

    她不说话, 左右看看, 然后点点头。

    “你跟我走。”高云桐说。

    她裹了裹身上的斗篷,很顺从地跟上了他。

    “寨子里我有单独的屋子。去么?”到人少的地方,高云桐首先询问。

    她摇摇头, 低声说:“不要室内, 先找个让我看得清、听得见、信得过的地方。”

    他左右看看,指了指树林里:“沿着那条小路多走几步, 通常就无人行经了, 找个四处通透的高处,可以一眼看清四周,就不用太担心了。”

    她这才点点头,又是一副很顺从的模样,跟着他往山坡上走。

    春季的太行山,往远处看重峦叠嶂,远山是淡淡的紫色, 在晨雾间瞧着仿佛浮在天际;近处是青碧色,向阳的东南面镀着浅金色的朝阳光辉。新生的草树绽出嫩芽,散发着淡淡的生青气息。

    高云桐转脸看她,见她的泪光汩汩的, 在初升旭日照耀下一闪一闪。

    “这里没人。”他四顾后说,然后轻柔地把她搂进怀里,“卿卿, 怎么了?看起来这么狼狈?汴京怎么样了?”

    凤栖“呜呜”哭着,全身的重量都倒在他的怀抱里, 小小肩头一耸一耸的。哭了好久,才抽噎着说:“爹爹……被吴王欺得好惨……”

    高云桐只有轻轻地拍她的背,小声慢慢地哄着,而后,随着她压抑而悲愤的哭声,也感觉到共情,因而心里也酸酸的起来。

    好容易等她又一次平静了一些,他才小心说:“汴梁和这里已经一个多月不通任何音信了,我给你写的信也是泥牛入海,一封都没有回过来,所以压根就不知道汴梁那里发生了什么,急死了也没办法……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靺鞨应该是没有打过黄河,吴王吴王做了什么?”

    “吴王借说漕粮不足,不能像上次那样翻船再出意外,所以要亲自押运,从颍州乘船北上,顺便和爹爹谈谈如何抗敌。”凤栖哽咽着,“爹爹因他上次送粮,在汴梁很是感激他,不仅批准了他进京觐见,打算着兄弟俩几十年未见,要好好聊聊,想一想共同应对靺鞨的办法。爹爹甚至还在宫里说,他自己不适合做这个皇帝,只要吴王肯让他平平安安到一个闲适的藩地做一个富贵的藩王,他一点都不介意禅位给兄长。”

    凤栖嘴唇哆嗦着:“爹爹并不蠢,他知道不能轻信。但他也没料到自己的亲哥哥会如此毫无底线,他稍稍流露出一些兄弟之情,吴王就因势而上,最终逼他、也逼汴梁不能不屈服了。”

    高云桐随之也胆战心惊起来,问:“吴王怎么逼你爹爹的?”

    凤栖抹了一把泪:“他根本就没有打算进京兄弟相逢,但是打着运粮的旗号,由淮水而运河,控制了汴京周边的水道蔡河、卞渠、永济河、惠民河……乌篷漕船列于前,后继则藏着车船和楼船,估算运兵不少于一万,步军集结在船后,号称十万。”

    她冷笑道:“就凭这,还打着‘拯国难’的旗号,但早已经不是想兄弟齐心了。”

    “爹爹当然发觉了他的野心,发诏书呵斥他不该如此,且说如果要商议退敌之策,请拿出诚意来,把所有战船和步军都后撤一百里。吴王回书也自称发的是‘圣旨’,斥责我爹爹是‘伪帝’,无权给他下诏。又说如今靺鞨南侵都是爹爹惹出来的事,爹爹既然没有退敌之能,又何必占着汴梁的位置?爹爹说,就凭吴王这兵变逼宫的做派,他也不可能让位让了,难道不是亲者痛而仇者快?吴王便说,那是爹爹尸位素餐,逼着他动手了,他是为了天下人才动手的,要为天下人处置投降的爹爹。”

    高云桐听着她倾诉,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不停地伸手去擦拭她滚滚而下的眼泪。

    凤栖说:“我和孃孃、和大姊、和朝中认可爹爹的大臣们,都觉得吴王太过无礼!很多人主张,我们有汴梁城,既不用怕靺鞨,也不用怕吴王,死守着就是。但吴王紧跟着就断了汴梁的河道,禁止一切运粮、运菜的货船,打算先封锁汴梁,饿垮一城的人。”

    “外敌尚未如此残杀,自己人倒来了!”高云桐气得咬牙,“不过,汴梁……应该还有些存粮。”

    “但是,京都被封锁,人心惶惶。”凤栖说,“被靺鞨封锁,犹自害怕如果在夷狄统治下不能聊生,军民还有几分斗志;被吴王封锁,很多人就会想:不过是换个姓凤的做皇帝,谁做又有什么不同呢?好容易团结御敌的心,就散了。”

    “而且,吴王还抓着靺鞨国书中的一句:让爹爹交出逃婚的公主,送还靺鞨,免得给人借口。”

    “等等……”高云桐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好半日也没想起来不对劲是什么。

    凤栖等了一会儿,他只能无奈地说:“不知哪里触动了我的心思,但一时又想不起是哪里。你先说汴梁的情景,我再想想……”

    凤栖点点头:“爹爹无论如何不肯承认,说在京的女儿只有三个:嫁入王家的大姊,我两个还没有及笄的妹妹,也都没有封公主出嫁。再问到我,只说‘死在靺鞨冀王手里了’。吴王口口声声说不信。后来,大姊,和姊夫王枢,毅然乘船出了汴梁,让三伯和百姓们看看,出嫁而在京的女儿只此一个。吴王扣押了大姊和姊夫,虽众目睽睽,不敢怎么样他们,但爹爹自然也是忧心如煎。”

    “那你呢?”

    凤栖说:“爹爹怕汴京真的失守,或者有人投靠吴王走漏了我的消息,思来想去,趁与吴王交涉的机会开过几次城门,派人悄然把我送到洛阳,又送到晋阳。曹将军得爹爹的密信托付,没有食言,叫信得过的人把我送到这里山下,随流民一道上山寻你他也左右为难,怕站错了队开罪了未来的皇帝。他告诉我说:‘只能帮到这一步了,高云桐在山上,是寨子里公推的义军之盟的领袖,只要他有良心,应该能保得住你。’”

    她眼泪汪汪地抬起头看着他,目光自然地带着些不信任的斜睨:“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信你有良心……”

    高云桐一直皱着眉认真听她说的每一句话,此刻才突然皱眉苦笑:“我还以为你无条件信我。”

    凤栖扑在他怀里捶了他几下:“这年头,谁敢无条件信谁?亲兄弟,都这么算计,这么逼迫,这么欺人太甚!”

    高云桐任她捶着几下,才重又搂住说:“好吧,信一个人太难,我不埋怨你。但我想知道,你离开时,汴梁怎么样了?吴王得手了吗?你爹爹……”

    “汴京断粮,民心涣散。”凤栖惨然道,“爹爹本来就没多少意愿当皇帝,已经准备退位了。有人劝他出禁军和吴王好好打一场,未必没有赢的机会,爹爹却说:‘好好的朝廷精锐军,拿来打自己的官兵,说出去万代笑话。靺鞨屯兵河北,大约也是在等兄弟相残、大打出手的机会,正好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何必做这样的千古罪人?’”

    高云桐瞬间觉得,凤霈的懦弱也并不可耻。

    他问:“那么现在他禅位了没有?”

    凤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朝臣还在极力劝解他,他只想着能逍遥地当个富家翁,退位也无妨。孃孃先也在劝,他说:‘女儿女婿在人家手里,打起来你就不怕?’孃孃大哭了一场,到宫外庵堂里念佛去了,不肯再见爹爹。我怕……坚持不了多久……”

    她捶了捶自己的脑门:“都怪我……”

    “怎么能怪你!”高云桐抱住她,“我来想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

    “我写信给宋相公,请他顾全大局;我写信给曹将军,也请他顾全大局。”

    “顾全大局的人太多了。”凤栖冷笑道,“他们心里的顾全大局就是:爹爹赶紧退位,别挡着吴王登基,只要兄弟俩不内讧,就是大局稳了。”

    高云桐说:“但至少,保住性命!”

    凤栖吸溜吸溜鼻子,头一低算是同意了他的意见。

    但心里想:要保全爹爹,靠的不是怜悯,而是实力。

    她要的实力,不能不倚重高云桐和义军。接下来,她必须更勇敢,更机智,乃至更心狠,一步步借助高云桐的义军夺得话语权,拯救爹爹。

    重要的事谈清楚了,凤栖绷紧的神经松乏了下来,她拎起斗篷嗅了嗅,委屈兮兮说:“自打出了汴梁,都没有机会洗澡、沐发、洗衣。我身上臭不臭?”

    因这句娇气的话,高云桐也终于在这样忧愤担心的情绪里真切地笑出来:“臭就臭吧。我那时候臭烘烘的,你也没嫌我,现在我当然也不会嫌你。”

    凤栖噘着嘴说:“哪个管你嫌不嫌我!我嫌自己!”

    高云桐笑道:“到我屋子里,我烧水给你洗澡。”

    “到你屋子里啊……”她斜眸看他,一双眼儿仿佛在说:你不担心我的身份拖累了你?

    “嗯。”他淡然地点头,“我的妻子冯氏千里迢迢投奔我来了,我当然要给她烧洗澡水。夫妻之间,有甚于画眉者,哪个敢说三道四的,我就诅咒他娶不到老婆。”

    他一旦正儿八经说起瞎话,就总能把凤栖逗笑。见她笑了,他颊边一对酒窝也明媚地出现了。

    凤栖看他那月牙笑涡正落在金色的朝阳中,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高云桐于是忍不住又来了句不要脸的瞎话:“赶紧回去洗澡吧,靠近了真闻到味儿了。洗干净了,我让你摸个够。”

    可想而知,这会儿她只是眼光如刀,回去后,那行路已久而未曾修剪的长长指甲必要给他身上也留些印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