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1 章
凤栖指挥高云桐给她换了三趟洗澡水, 才自感身上不再有难闻的味道。
她在窗户边通着头发,看他哼哧哼哧把第三盆洗澡水端了出去。
山寨里没有膏泽,没有澡豆, 也没有香喷喷的浴水。凤栖只能用皂角洗发沐浴, 身上只有淡淡的皂角的清气。
但高云桐倒完洗澡水回来,看她一身素衣,坐在那里仔细握着湿发梳理的模样, 还是觉得赏心悦目。于是过去在她耳边问:“洗得舒服了没有?”
凤栖扭头道:“刚刚还远远的, 怎么转眼就靠那么近?”
他笑道:“你好香。”
除了皂角的清气,还有她身上特有的宜人气息, 使得他真切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凤栖叹口气说:“都说小别胜新婚, 可是我这会儿只要想着爹爹,就只有伤心和担心。”
他很理解她,刚刚那涌上腹间的一丝丝热气儿顿时因为感受到她的痛苦,也抽丝儿似的消失了。
他坐在她对面凳子上,握住她的手,说:“我之前也劝吴王不要内斗,但看样子他并没有在意我的谏言。如今期待他自己幡然悔悟很难, 只有凭借攻打靺鞨的战绩,让所有人看到共御外敌才是如今最重要的事。或许和靺鞨打起来了,他再和你爹爹缠斗,所有人都会觉得他的不合时宜, 也才能让他收敛一些。”
这与凤栖的见解不谋而合。
凤栖不由问他:“这诚然是最妙的构想。但是如今义军的力量足以攻打靺鞨么?”
“大战、决战当然不足以,但幹不思屯兵河东,悄悄出击揍一揍他的人马还是可以的。”高云桐说, “我这里训练的这支军队,也要拿出去实战一下, 试试深浅。”
“幹不思现在是靺鞨太子,他带领的人马应该是精兵,有风险吧?”
高云桐笑道:“我去析津府可没有白去。幹不思是太子不错,但是实则是遭忌的太子,靺鞨皇帝想摆脱勃极烈干涉朝政的局面,以往用汉人刘令植重新设置制度,一步步剥夺靺鞨各部落的参政,削减勃极烈的权力。可随即刘令植被幹不思及他的母族乌林答部刺杀,靺鞨皇帝隐忍不发,甚至封了幹不思为太子,但我发现他给幹不思设置的亲军、进攻的路线都不如温凌,明显是要捧温凌而打击幹不思和乌林答也别光说你们凤家兄弟阋墙,他们靺鞨人也一样父子相残、兄弟反目的。”
他又说:“沈素节一直悄悄给我来信,我也遣斥候在河东各处打探过,印证了他的消息。幹不思的弱点我已经掌握,虽然实力不足以跟他进行全局大战,但可以小创靺鞨军,打一个重铸信心之战。”
凤栖不由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笑容:“哎,官家不用你当枢密使,真是失误大了!”
高云桐自失地摇摇头苦笑,但又一挑眉对着凤栖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北狩’的官家不是伯乐,但你是呀,不就够了?”
凤栖笑道:“我是伯乐有什么用?”
高云桐说:“怎么没有用?你让我觉得,我如今奋战的每一步都格外值得。”
凤栖笑意顿然消失,泪水却盈眶。
高云桐不由担心自己说错了话,结结巴巴正打算跟她道歉,凤栖却突然埋首在他怀里,低声说:“我也值了……”
午餐时,高云桐把凤栖带到了寨子里各位弟兄面前,拱拱手说:“弟兄们,我来引见一下,这位是我的妻子冯氏,好容易穿过层层警戒,由并州节度使送到了我的身边。”
笑融融回望了她一眼,而凤栖也得体地给大家伙儿敛衽行礼,小鸟依人般藏在高云桐身后。
高云桐笑道:“日后还望大家照顾。”
她梳洗得清爽,虽然穿着村妇的衣衫,布巾裹头,但粗头乱服不掩国色,白净净的面庞就够稀有的。
那群粗汉子们先乔模乔样回了礼,等吃饭吃热络了,就开始纷纷羡慕“高兄弟好福气”“新媳妇又漂亮又贤惠!” ……
高云桐摆摆手止住了这群男人夸他老婆,说:“今日召集大家来,可不只为了引见拙荆,主要是一起谈一谈咱们接下来的路数。”
他看了看凤栖,说:“拙荆有不少汴梁的消息,可以拨乱反正:汴梁的官家并没有打算投降靺鞨,但金陵那位则已经逼到了运河上,如今一场内战蓄势待发,对面”
他努努嘴朝着东边:“大概正等着看兄弟阋墙的好戏,然后乘隙进攻。”
只有一个人嘀咕着:“晋王让位不就好了?……”
其他人都说:“这会儿还忙着兄弟俩抢皇位,也太不识大体了!”
高云桐道:“说实话,咱们也管不了人家兄弟间的事都自称是皇帝,都自称要对抗外虏,现在谁也不知道谁说的是真话,我们若偏听任何一方”
他笑笑:“比如两位‘官家’都给我封了官,都说我和众位义军里的兄弟们是国之栋梁我们就此该效忠效死了,最后说不定给人当了枪使。”
听他讲话的人们不由自主就点了点头。
高云桐说:“我们这支队伍,以及河东河北的其他若干义军,我们不是任何人利用的枪矛,我们要收复河山,收复的是汉人的江山。甭管谁当皇帝,他有利于我们收复河山,就行!”
他环顾四周:“咱们这支队伍也练了一阵了,光对着假把式练,也不知效果如何。不怕死的跟我下山去!靺鞨太子幹不思的最后一支辎重军伍刚刚从易州抵达河东,想必是累得半死的。而这些辎重是攻城用的。这阵子河东干燥,我们袭入敌营,送他们两把火,试一试我们的麻扎刀和金瓜锤好不好使,行不?”
男人们欢呼起来:“早在这里呆得淡出鸟来!早就想和那帮狗.日的干一仗了!”
摩拳擦掌等着出征。
高云桐便和核心的几个商量路线。
凤栖道:“我去洗衣。”
到山中的小溪边,认认真真看清了地形,她胡乱把衣服搓了,把一件事想了又想。
等回到屋子,等来高云桐,她直接就说:“你出征,我要跟你走。”
“啊?”高云桐说,“这山寨里我都怕你危险。跟我走?你知道战场是什么样子吗?”
凤栖说:“我怎么不知道?我和你并肩守忻州时,什么没经历过?”
“都知道那是个血肉横飞的泥犁地狱了,你还要跟着来?”他问,“那时候是谁看到血肉吓得打摆子似的抖?”
“看看就不怕了。”凤栖说,“我想明白了,死也好,活也好,我要和你在一起。你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天天提心吊胆,还不知道你那里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未来面对的是什么,更痛苦!”
她露出了一点蛮不讲理的模样:“你不肯带我走,我就悄悄跟在你后面,反正我会骑马除非你用绳儿把我捆在屋子里,把我当贼防。”
然后斜睨着他:“要是那样,之前咱们说的什么伯乐千里马的,都当白说!”
高云桐苦笑了一下。
凤栖又说:“你怕我拖累你?”
见他犹豫着点点头,她不由冷笑道:“若说我拖累过你,无非就是从温凌营帐里逃跑那次,圈马慢了点,铁蒺藜拦着的小路上帮不了你什么忙。日后遇到这样的情形,都不用你说,我自己会了断,不拖你的后腿!”
“不是!”他不由就回想起当时的场景,那个娇滴滴的小娘子,面对残暴的温凌毫无惧色,而且给他递了一块用披帛裹着的石头,让他把裹在铁浮图里的温凌打下了马。
她何止是不会拖后腿,她简直是他见过的最冷静和聪明的姑娘!
“好吧。”他终于点点头,“但是战场上瞬息万变,你要听话!”
她顿然笑了,百媚千娇:“我一定听话!”
高云桐嘴角抽了一下,而后挑起一边唇角问:“真的听话?”
“当然是真的!”
他点点头,漫不经心似的说:“好,天晚了,休息吧。”
她看了看外面还有些微光的黄昏天:“这么早?”
“农人哪有到了掌灯时分还不睡的?”
凤栖撇撇嘴,只能说:“好吧。”
他脱了自己的衣服,甩在竹编屏风上,然后说:“衣服脱了上床。”
“啊?”
高云桐好笑似的:“夫妻俩睡觉不脱衣服?”
凤栖断然道:“反正我不脱,我现在睡不着。”
“我知道你睡不着。”他说,“所以叫你衣服脱了上床。农人们晚上舍不得油来点灯,星星又只有微光,那么早又睡不着,你说还能干嘛呢?你今儿没看见他们那么那么羡慕我?”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白天还正经八百的,一件一件跟她分析国事,晚上就登徒子一般!
凤栖气坏了,小胸脯一鼓一鼓的,气哼哼瞪着他:“果然没好的学!你都忘了你原来是儒生?”
“儒生也得有敦伦之道啊。”他笑着反驳,“不然孔鲤(孔子之子)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山村里的土屋子隔音可真不好!
第二天早晨,寨中的人习惯于早起操练,天蒙蒙亮,他们已经在各自的位置上拿了盾、斧、锤、刀、弓箭等诸兵器。
但见平常督促严格的主帅还没到,于是挤眉弄眼,拄着兵器在角落里聊闲天。
“昨晚听见没?”
“听见了!要是我有这么漂亮白净的媳妇儿,我也弄得吱嘎吱嘎下不来床!”
“嘿嘿嘿……”
“喂,昨儿高兄弟那屋里那床是怎么回事?响得来!”
“废话少说,就你这小雏鸡才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他妈才是小雏鸡!……”
“别打了,留着力气打靺鞨人!”拉架的说,“也就先床响,后来那声音不就柔了?”
是啊,昨晚上高云桐屋子里那架破竹床,先和两个人打架似的,吱嘎吱嘎的让人怀疑床要散架了!但两个人收敛,床响,人却一声“动听的”都没有!白害得好多光棍儿浮想联翩。至于后来声音柔下来,想必是琴瑟和谐、渐入佳境。到了最后,那床摇摆的声音悠然绵长,叫光棍们恨得牙痒痒,大约心里都在诅咒:显摆什么恩爱!床赶紧让你们小两口摇塌!
聊闲话聊得眉飞色舞,突然听见背后一声厉喝:“怎么都在嬉闹?”
原来是高云桐到了。
大家吞着笑,一色儿望向他的脸:眼圈有点幽黑,用力绷着下颌显出严肃,但颊边月牙儿始终隐现。
大家伙儿终于偷笑出来,起哄着问:“高兄弟昨晚‘睡’得好不好?”
他脸一红,到武器架上拿起一杆金瓜锤:“好得很!睡得香,很长力气!马上就可以抡起来锤爆你的脑壳!”
第 182 章
高云桐在众人贼眉鼠眼的哄笑里难堪得很, 把大锤往盾牌上敲了敲:“军法无情!哪个再傻笑,我准备的白蜡木军棍可要派上用场了!”
大家这才憋着笑,在他肃穆的指挥声里继续操练, 时不时听他说:“把前面当做靺鞨的骑兵冲过来了!盾牌手在哪里?弓.弩手呢?……两轮射弩, 现在还有一部分铁浮图军已经到得面前了!带血的长刃在你面前挥动,怕不怕?!”
“不怕!”结成战阵的一组人大声吼。
高云桐挥一挥手中的令旗:“还记得这是什么意思?”
大家给他练熟了,齐声喊:“先上矛, 次上长斧。”
“再赏他个锤子!”
“送他一顿麻扎刀!”“送他一顿千金斧!”“送他一顿破甲锥!”……
一顿舞弄, 但各人进攻的方向明确:或照兜鏊护不住的脸部,或照铁盔保护下的额头;重斧砍手臂和腿, 破甲锥对准札甲片的缝隙凿进去, 比刀杀人还快……
最后是玲珑且灵活的钩镰手,在其他兵种的掩护下,滚在地上模拟劈砍马腿。
一场练下来,浑身是汗。
高云桐擦擦额角,说:“好,只是现在毕竟没有敌人练手,到了沙场上瞬息万变, 不仅要会听指挥,还要会灵活应变。”
他望空想了想,又说:“靺鞨兵还有一个长处:他们不怕死,耐力极强。看以往记载:我朝和北卢兵作战的时候, 北卢兵只能撑一两轮白刃战,但我看靺鞨兵坚忍顽固,能撑五六轮战场上哪一方先撑不住, 哪一方的士气就低落了。”
“咱不会!”义军们笑道,“咱是顶天立地的汉子, 又不是小娘们。”
高云桐笑了笑。仗是要靠打的,不是要靠吹的。
他带过郭承恩的一支队伍,训练有素,但大多时候仍也怕死;唯有要为乔都管报仇的时候,他们的力量就来了。
士气,看似玄妙,实则是成败的关键。
他又擦了一把汗,扯了扯衣领,但似乎想起什么,没有解开衣服。
有人开他玩笑:“高兄弟,衣领口汗溻湿了!不脱掉凉快凉快?”
高云桐掩饰地说:“是呢,解开凉快也有限,我回去洗个澡。”
男人们哄笑道:“了不得,自打媳妇来了,一天要洗三回澡!”
“不洗得香喷喷的,媳妇万一不肯让他上榻呢?”
高云桐操起白蜡木军棍冲说话的人舞了舞。但这会儿不在练阵仗,没人怕他“军法处置”,依旧嘻嘻哈哈的。
他只好自己打了热水回屋,见凤栖一边整理衣服一边抿着嘴笑,不由委屈道:“你还笑得出来!昨晚给你搞得我今日衣服都不敢解。”
特别闩上门,才解开衣服擦一擦身。
凤栖看他胸口胳膊都是她的小爪子抓出来的粉色肿痕,掩口笑道:“你看你脸晒黑了些,身上还是白的,不仅白,还嫩嫩的,挠一挠就能肿起来,真好玩。”
“还‘好玩’!”他无奈地搓了搓胸口的指痕,“昨日你扑过来打人,都快把床给撞散了!他们却只说我‘勇猛’。”
凤栖更笑得前仰合后:“谁叫我属老虎呢,对付一只狗子还不容易?你不用谢谢我这么容易就给你挣了那么大名声!”
“我谢谢你!”他擦净汗水,把手巾往盆子里一丢,饿虎扑食般过来,把她扑倒在身下挠痒痒。
凤栖“咯咯”笑得透不过气,小腰肢一扭,又一扭,那竹床也跟着一声“吱嘎”,又一声“吱嘎”……
“得得!”凤栖缓过来后推推他,“你这破床,别又叫人家笑话你。”
“笑话我什么?”
“听着多么像……白日宣”她说了一半,到底不好意思,捂着脸在他怀里又扭了两扭。
他轻轻拧一拧她的脸颊,笑道:“你也还晓得不好意思?”
凤栖道:“你好意思!你这会儿出去和你弟兄们照个会面?”
高云桐想起刚刚操练前所听他们的瞎话,耳朵变得比身上的指痕还要粉红,道:“照什么会面?刚刚练得我累死了,我要歇歇。哎,那个说要听我话的娘子,去把早餐端屋里来。”
凤栖哪好意思这会儿出门!刚刚男人们之间的瞎话哪里能逃过她这双灵敏的耳朵!
“我不饿,要去你自己去。”
“不是说‘听话’么?”
“乱命不从!”
“何谓‘乱命’?”
凤栖笑道:“你现在的每一句都是乱命和昨晚上一样!”
在屋子里,他不怕人笑话。
她兵来,他将挡;她水来,他土掩。
他本来就压制着她,看着她娇媚地挑眉往上看。此刻便贴近了:“咦,昨晚哪句是乱命?请卿卿赐教。”
她在他耳边说了一句,然后顺便咬了他耳垂一口。
而高云桐自然又好气又好笑,转脸吻住了她,以唇舌攻袭,直至她呼吸不济,向他求饶。
幹不思旗下那支押运辎重的队伍终于到了黄河边。
虽然做苦力的是抓来的签军和民夫,但押送的靺鞨士兵沿着易州到太行一路急行军,也累得很,入晚餐毕,除了几个负责夜间巡逻的,其他全部倒头呼呼大睡,连寻找泄火的营伎的都没几个。
高云桐远远地望着靺鞨军驻扎的这片地方,位置较为开阔,只有几座小山丘,但河边树木和芦苇密密层层的,所以当身着皮甲的义军悄悄摸近时,睡得着呼呼的靺鞨士兵乃至巡逻的人都没有发现。
他点燃火绒,只留一点萤虫似的微光,轻轻地晃了晃,不注意的人只以为是萤火虫的飞舞。而他后面的人都晓得这微光的意味,于是悄无声息地顺着光所指示的方向,从两边包抄向靺鞨军的网城。
巡逻的人很倦怠,走两步就是一个哈欠,有时候干脆躲在火堆边打盹儿。
网城外圈简陋的帐篷里横七竖八睡着拉壮丁拉来的签军和民夫,在寒意料峭的春天夜晚冻得蜷缩成一团互相取暖。
高云桐和他的人均是黑皮甲黑长裤,胳膊上扎着一条暗沉赭黄色丝带,穿着轻便的鞋子靠近了。
今日不准备大动作,只悄悄地从网城一角靠近,不急着进去,而是瞄准军械周边的一圈帐篷。等到巡逻的打着哈欠离开了,高云桐做了一个手势。
一个小小的陶土坛子朝帐篷滚过去,里面的引线已经燃着了,悄无声息地靠着帐篷的一角慢慢燃烧。
突然之间,里面的火药炸开了。
一声巨响,而后油布帐篷顿时熊熊燃烧起来。
巡逻的人顿时敲起了锣鼓梆子,用靺鞨话大喊着什么。其他帐篷里钻出慌乱的靺鞨士兵,基本都没有来得及披甲,从穿过网城的溪流里打水灭火。
可这边帐篷还没有灭完,另一边又熊熊燃烧了起来,天空中突然飞过无数流星似的流火箭,嗖嗖有声,落在哪里就燃到哪里。
从主帅的帷帐里钻出来喊“灭火”的那位将领终于明白过来,大喊着:“叫签军救火!其他人披甲拿武器,保护军械!”
这反应还是晚了些,命令传达下去要时间,熊熊燃烧的帐篷也叫士兵一时间慌张无措。
高云桐扭头看到远处一座小山冈上腾起三朵烟花,对埋伏的手下说:“东西北三面都得手了,照计划,骑兵上马先冲击,我们紧随其后杀进去,重点是烧掉攻城军械!不恋战!不比杀敌人数!”
他们的马队不多,但突然出现在网城前的几十名轻骑脸上用油彩画得活鬼似的唬人,飞驰越过矮篱,从已经被悄然清理掉的铁蒺藜丛中直冲进去。长矛近两丈,具有很强的威慑力,敢阻挡上来的靺鞨士兵基本是沾着就死,甚至有穿糖葫芦般措不及防一钉一串儿。
等靺鞨士兵稍稍稳定了军心,打算避开马队的锋芒时,轻甲步军又顺着线路猛进。
网城外围的签军穿着破烂的里衣,看清人色亦是同胞,都是默默地退开,指了指军械和军粮屯放的位置。
这次的突袭目标明确,速度极快。轻甲步兵甩开腿朝向军械库和军粮库,偶有几个头脑发懵还胆敢来挡路的靺鞨军,均是被切瓜砍菜一般被杀得血肉横飞。
很快,军械库里的云梯车、壕桥、鹅车洞子等上面被泼了火油,铆钉关节处塞上火药罐子,随着火焰燃起,火药罐子炸开,铆钉关节炸碎,而绷着油牛皮的军械木架子都熊熊燃烧起来。
黑衣而赭黄袖带的人里,响起一声尖锐的呼哨,接着是四面呼应的几声,在喊着“救火”“敌人来了”的诸多杂乱的靺鞨语中,也高出一个调,非常地清晰。
而山冈上亦如萤虫一般,几点焰火飞上半空,又迅疾炸散开,宛如天空中绽放着金色的长瓣菊。
黑衣黑甲的义军训练有素,都知道这是高云桐定下的表示“撤退”的双重信号。于是都不恋战,在马队的锋芒掩护下,又是一番切瓜砍菜,退出了靺鞨驻军的网城,迅速撤离。
驻扎军队的网城很大,缺点也就是呼应困难。
准确攻袭军械库的这支队伍如一支单刀,直接插入网城的心脏。
另一片在屯粮处的却只是虚晃一枪,惹得靺鞨军分兵不及,在半夜睡得正香的时候被他们素来看不起的孱弱南梁军烧杀得损失惨重。
高云桐等百余人靠着黑夜和苇丛、树林的掩护,很快撤到了周围的山冈靺鞨军乱得一锅粥一样,只派了少部分人追击,不熟悉地形,更不敢追了,只能远远虚放了一些箭镞就退了。
高云桐上了山,大喘着气,抚着胸笑道:“这一场打得实在太爽利了!”
裹着黑色斗篷的凤栖正在山顶等候着,此刻拧开一只皮水囊,嗔怪地说:“平地上要逃命,不能不快跑,这里他们还敢追么?跑得喘成这样!”
高云桐接过皮水囊大大地喝了几口水和粗鲁汉子似的,喝得那水哗哗顺着嘴角下巴往下流到衣襟上,然后一抹嘴,笑得颊边酒窝在微弱星光里都熠熠可见。
“兴奋着呢!这点路不算什么!”
凤栖低声道:“你这汉子,倒也忘了自己读书人出身?”
高云桐笑道:“我本来就是读书人中天不怕地不怕的异类。”
旁边与他同样兴奋的耿大哥起哄道:“哎哟,我也渴了,可惜没人疼啊……”
凤栖回头笑道:“水都给各位准备好了!管够!还带了两篓子煎饼,大家花了好大力气,赶紧补充点,再下山回寨子去。”
大家一哄而上撕了饼,就着水囊里的凉白开,看着山下靺鞨网城里的冲天大火,看着下面呼喊“救火”的嘈杂,看得开心不已,宛如是元宵节看灯看焰火,心里都热闹起来。
凤栖收拾着放完了的焰火,时不时也偏过头随着一群男人看山下。
火光很遥远,她的脸只落在星光里,带着骄傲的笑意。
突然觉得有人在看她,眼儿一偏就见到熟悉的目光。
她嗔怪说:“你看我干嘛,山下军库并没有烧完呢。”
高云桐低声笑道:“我们几百人,攻袭他成千上万人的军营,也就是靠奇袭恶心恶心他们,要全面赢这万人大军,除非做梦。”
“那你看看、想想,下次怎么让他们更恶心。”
他笑道:“这会儿我这么开心,为什么要想‘恶心’的事?”
“那你想什么?”
“刚刚上山的时候,我为什么跑这么快呢?你猜。”
凤栖不用猜,心里想:看你又怎么和我油嘴滑舌!
斜乜过去:“猜不着。”
他当然是想说一场小胜,得亏她在山冈上的协作,赢得之后忽生想念,特别特别想马上见到她。
但说出来是:
“那一瞬间啊,就像元宵节里看花灯,心思却在人不在灯。也就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①”
他眼睛亮晶晶的,酒窝隐在面颊肌肉的阴影里,深深浅浅。
说的情话叫周围那些大老粗们想嘲笑他却没本事嘲笑。一个个在嚷嚷:“说啥呢?听不懂!解释解释呗!”
他看向凤栖,酒窝深了,笑意更深。
“听不懂。”凤栖只能也道。
他朗朗地大声道:“意思是,今日看了好大一场焰火!”
第 183 章
南梁一场成功的奇袭, 功绩自然很快传到了各处。不仅各处义军都递话来,想加入共组“高家军”,而且一直是败绩累累的南梁军终于找回了自信原来看似势不可当的靺鞨军也是肉身凡胎, 并非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
南梁欢欣鼓舞, 自然也意味着靺鞨的士气低落。
幹不思正在不远的另一处驻扎,收到这次战败的消息,几乎气炸了。
他抓着一只鸡腿奋力地大啃一口, 怒声道:“这些汉人实在是胆大包天!我的队伍也敢偷袭!”
大嚼了几口又开始骂温凌:“这胆小鬼现在越发学了汉人的品性, 天天驻扎着不动,说他有什么后着, 我看他就是怕死不敢!”
最后把鸡骨头狠狠砸到地上。
“妈的, 明天我就去揍死这些汉人!叫他敢烧我的云梯和抛车!”
“要不要听听二大王的意见?”他身边的谋士忙问。
“为什么要听他的意见?”幹不思暴跳着反问道,“他给我使绊子使得还少?我是太子还是他是太子?”
那谋士期期艾艾说:“大汗曾说过,这支辎重部队极其要紧,毕竟攻城不会总像上次那样容易。若是有什么好歹,总要两路大军商量着办,不能一陷而再陷。这会儿听听二大王的意见,一来万一真有有用的消息, 二来万一再败,也好拉他一起垫背。”
“呸!什么‘再败’!不过死伤了几百个人,东西又没烧完,不是还剩着些么?充其量不过是小小损失。”幹不思有些不耐烦, “东西么,着南梁掳来的匠人修一修呗。所缺的木头就从山上砍伐就是了!反正南梁这块地方那么多山,那么多河!”
“确实只是小小损失。但是……这事总瞒不住, 与其等二大王嘲笑过来,还不如趁现在先略略低头, 毕竟要匠人,得靠他协助。东西修好,要揍南梁这些狡猾的山匪也容易些。”
幹不思深吸了一口气,又道:“嘲弄是肯定要被他嘲弄了……也罢,问他再借些匠人吧那时候南梁的俘虏分配时,他要的文人和匠人最多。”
而幹不思要的女人最多……
这会儿看来,要的女人他也无非就是泄欲用,时候久了,感觉再多美人也看腻味了,还不如要些匠人。
幹不思气得一连喝了两大碗闷酒,然后摔了酒碗:“我倒不信这个邪!等军械一修好,我就和南梁开战!”
还气得晚上一口气选了三个南梁的美人侍寝,来发泄自己对南梁的仇愤。
不过第二天,他不得不觍着脸到十里地之外驻扎的温凌的营地,下了马后问:“我阿哥在谈事儿呢,还是在练兵呢?”
通报的士兵陪着笑:“回禀太子,二大王正在操练呢。让谁都不许打扰。”
“我不打扰他,我自己去一旁安静地看看。”
幹不思毕竟是太子,没人敢拦着他。他背着手走到操练场上,看见温凌正在训练他的重甲骑兵。
温凌自己亦是一身铁浮图,肩挎长弓,左手握刀柄,右手持令旗,在马背上只露出一双眼,鹰一般的目光很快瞥来,又很快瞥开,好像根本看不见他的太子弟弟。
骑兵列队练了几次冲锋,暖暖的春阳照在铁浮图上,那沉沉的黑色铁甲宛如也有了一些反光。
等温凌挥舞着海东青小旗表示操练结束,幹不思上前,而温凌下马,才装作才看见的模样,笑道:“咦,太子怎么来了?”
他解开兜鏊的顿项,又摘下铁盔,头发已经汗湿了,脸庞却被汗热蒸得越发白皙。
他拱拱手道:“太子见恕,我身上披着铁甲,没法给你行礼了。”大大咧咧的也不像要行礼的模样,只摊摊手道:“进帷帐喝杯茶吧。”
幹不思有些灰头土脸之感,干笑着说:“赶了十里地,还真有些热了。这南方的天儿真是热,赶明儿往夏天过,我可真呆不住……”
帷幄里凉快多了。正中是沙盘,后面是书案,再接着是屏风,帐篷四边挂着堪舆图。里面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幽香。
幹不思正在吸溜鼻子,突然眼前一亮,见一个妙龄女子穿白绸衫,外面披着鹅黄褙子,下面系着郁金百褶裙,娉娉婷婷地过来对温凌行了个万福礼,然后掏出手帕嗔怪地对温凌说:“大王又累了一头汗啊!就这么不爱惜自己身子?”
幹不思已然认出了这个女子,但温凌不说破,他也不说破,假装不认识,低下头看沙盘。
温凌任凭她轻轻揾拭着自己头上的汗水,享受着美人儿的温柔可意,又道:“出点汗反而舒服呢。我马上卸甲,你让人准备浴水,你自己则给太子与我点一份好团茶,我与太子聊一会儿就洗澡。”
那女子好像才看见沙盘边的幹不思一般,诧异间又仿佛带着一些不屑似的,说:“啊,原来是太子啊,挺胸凸肚的,奴还以为是哪位将领呢。”
说完掩口一笑:“奴的点茶,恐怕只有大王才吃得惯……”
温凌笑道:“我看你是给我宠坏了,记不得自己的身份了?叫你干嘛就去干嘛。再唧唧歪歪的,我要拿鞭子教训你了。”
然而话说得这么狠,满眼是温柔意,目送着她扭身佯恼,进了后帐里。
幹不思心里有点无名火,坐下来半晌笑着说:“阿哥日子过得好滋润!”
温凌笑道:“滋润?无非是看我有红袖添香罢了但太子帐中美人不是赐下最多?南梁的王妃郡主不是先尽你挑的?我这里不都是你挑剩的?”
幹不思道:“就你这一位,肯定不是我挑剩的胜过我那里所有。”
“胡说了。”温凌笑道,“你那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美则美矣,”幹不思叹口气,“不懂伺候,没有意趣,都是泥胎木偶的美人,久了就没意思了。而你这个……”
温凌渐现冷意:“那么,我的这个奉于太子?”
幹不思当然知道不能夺人所爱的道理,尤其是这种需要仰面求人的时候。
他陪笑摇摇手道:“你心爱的人儿,我怎么能要?阿哥要是肯真心帮弟弟一把,我倒是真有所求……”
他说完这句求人的尴尬话,便听见后帐里托盘碰着瓷器的轻响,美人轻盈的脚步声也随着传来。幹不思闭了嘴,瞥眼见是刚刚那美人儿转出了屏风后,在一张小案前排布了一堆器具,生火、坐水、荡涤茶盏、斫开茶饼、磨碎团茶、茶末过筛,然后开始注入沸水,用茶筅一遍遍搅打起来。
搅打的声音在满心满意的温凌听来是闲雅之音,但在内心烦躁又赧颜的幹不思听来,这声音吵闹不已,刚刚把吞下去半句的话不好意思地说出来,又正逢温凌抬头远远凝注着击拂的美人,含笑的表情浓情蜜意简直要从他目光中流出来,自然根本没有听见他说了什么。
幹不思内心骂了一声娘,也看了两眼点茶的人,仍是觉得汉人这套东西真是做无用功!
趁击拂告一段落,他清了清喉咙,厚着脸皮把刚刚的话又说了一遍:“阿哥,我遭了天杀的南梁山匪的偷袭,军械有些损伤。父汗必是要狠狠骂我罚我的,我也只有认栽了,但是东西要紧,接下来攻伐南梁的汴京还要用到。麻烦阿哥拨些南梁的匠人给我,赶紧把这些军械维修好,我就送到黄河边上来。”
顿了顿,又问:“欸,咱们什么时候和汴梁动手啊?再等下去,这鬼地方越发热了,将士们要中暑的。”
温凌见美人端一盏茶来,先说:“娉娉,给太子先送才是。”
间隙里,又说:“我当然也希望早一点把南梁的事了了,但是现在南梁的士气大不同往日听说他们才奇袭了新近来的那支队伍……”
幹不思一脸晦气地说:“不就是我那支运辎重的队伍么?就是偷袭,哪里是什么奇袭……我大意了,要是有防备,才不会让他们得逞!”
温凌硬是把笑吞了下去,低头呷了口茶掩饰一番,才肃容道:“你想想,我可不敢在他们锋芒正劲的时候出兵。”
又说:“不过军械确实重要,我这里挑一点匠人给你用就是。将来咱们兄弟俩合作攻城,还要仰仗这些军械呢。”
幹不思心里才不愿意和温凌合作呢,此刻无非是讪讪地谢过了他。
温凌问:“军械修好,太子有打算什么时候出击么?”
幹不思顿了一下道:“我么,也先避避锋芒。”
温凌点头道:“也是,南梁如今勇猛,太子还是要当心自己,不能轻易出战。”
匠人借到了,温凌自然也要客气一下,晚上留幹不思用饭,围着篝火吃肉跳舞,硬在这河东的土地唱响了白山黑水的傩歌。
温凌营中歌伎舞伎也不少,今日俱在篝火边凑趣,幹不思鼓着硕大的肚子,也去跳了两圈,气喘吁吁回来坐下,犹自哼着靺鞨小调:
“俊气横天啊,英姿勃发;
头顶穹苍啊,翼遮北海。
铁钩利嘴啊,霜风羽翼;
顾盼雄浑啊,飞腾灭没。”①
…………
温凌见他那丑陋的舞姿,自然技痒,脱了外衣,改系一条坠着银珠的腰带,抱着两个舞伎绕火而舞。
幹不思喝着酒,瞥眼看见何娉娉茕茕一人,抱着琵琶孤独坐在一旁,不屑与其他舞伎混同争风似的。篝火边羯鼓铿锵,根本就听不见她偶尔弹拨的琵琶弦声,她也因之显得百无聊赖似的。
幹不思凑近些,大声问:“我酒杯空了,你旁边那皮囊里是酒对吧?”
何娉娉迅速看他一眼,道:“有酒。”放下琵琶起身去给他拿酒。
倒酒时,温凌正在篝火另一侧,而幹不思趁这个机会低声说:“我认得你。”
何娉娉顿时冷笑道:“奴该谢谢太子殿下的一耳刮子。”
幹不思笑起来,接着问:“阿哥他对你好不好?”
“就这样吧……”何娉娉冷冷淡淡,“幸得那一耳刮子,他没有起疑心。”
“他现在是不是还想弄死我?”
何娉娉低声道:“他没法子弄死你,但你这么怂,马上功劳就全是他的了。”
她迅速瞥了温凌那边一眼,迅速说:“与虎谋皮,你看你给了他多好的机会!”
温凌已经从篝火那一面转过来,何娉娉也已倒好了酒,低眉顺眼地说:“太子慢用。”避嫌似的离开了。
幹不思目光凝重,等温凌一身是汗地回来,才笑道:“阿哥的舞跳得真好!这里的女娘们一个个盯着你不放。”
温凌只看着何娉娉:“你说呢?”
何娉娉淡淡道:“我给太子倒酒呢,没看。”
温凌一把把她拖过来,摁在膝上打了两下。
幹不思皱眉道:“哎哎,怎么这么煞风景!”
温凌笑道:“你不懂,助兴!”
又一把拖起来抱在怀里,凑着脸颊问:“是不是啊我的美人儿?”
何娉娉疼得皱眉,咬牙自己探到身后去揉,嘴里骂:“瞎说八道。”
他哈哈大笑,打横抱起来说:“阿弟,你喜欢哪个自己挑,那边最大的那个帐篷留给你的。我先告辞了啊。”
亲了怀里美人一口,直接进了自己的营帐。
他直接把何娉娉放在毡垫上,本就赤着上身,此刻凑近了,身上满满地散发灼热的男性气息。
“怎么样,他信了么?”
何娉娉被他裹着,推推道:“洗澡去……我该说的都说了,他信不信我可不知道他那么容易轻信你的姬妾么?”
温凌笑道:“我自然还要做些假象给他看的,印证你的话。”
又笑道:“不过你也越发欠揍了!是胆敢嫌我么?”
压上去偷了一香,又捏了她肉一把,这下是真的完全兴动了,伸手去扯她的小衣。
何娉娉只能应承,气喘间头脑空白,意乱神迷。好半晌他完事了,整个重量压在她身上,何娉娉侧头吻吻他的颈脖,充盈着雾气般的头脑渐渐清晰了,才低声说:“你要给他做个套儿,让他被南梁的山匪臭揍,难道就不怕他反过来把那些乌合之众给消灭了?”
温凌不答,翻身从她身上下来,平躺着胸口起伏了好一会儿才说:“他是个蠢材。这次想着复仇,自然首要是围困太行的几处出口,再派探马,想把里头的山贼一网打尽。我会先给他做个榜样,他自然会学样儿。”
“啊,大王要做什么样儿给他?”
温凌笑道:“就拿滏口陉做个榜样好了。”
第 184 章
何娉娉奇道:“滏口陉那里不是南梁据守的么?”
温凌漫不经心地抱着她的肩:“是啊, 南梁的官兵不都是窝囊废么!”
何娉娉小心翼翼道:“不过滏口陉那关隘可是曹铮的地盘,曹铮你不是一直说是一块硬骨头,很难啃么?”
温凌道:“小胜一场做个样子给幹不思看, 我还是能做到的。”
但紧接着他翻身揽住还想再问的何娉娉说:“这些军国之事, 你管那么宽干什么?你只管伺候好我,我自然让你吃香的喝辣的,过上最舒坦的日子。”
何娉娉不敢露馅儿, 只能媚然笑道:“哪个要管, 还不是担心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温凌伸手掐了她肉一把,笑道:“哪个是狗?嗯?”
随着她又呼痛又“咯咯”娇笑的声音, 又是一场翻云覆雨。
何娉娉瘫软了好一会儿, 才挣扎起身,道:“我去洗个澡。”
她唤人倒了水,等待的间隙里却悄然把他的案桌上扫视了一遍,但他片言只字都没有留下,沙盘上插着的小旗还是之前的模样大概诓骗幹不思,也只是临时起意。
“娉娉……”温凌在屏风后喊。
何娉娉有些慌乱,强笑道:“水还没来。”
温凌道:“那你先来陪我。”
何娉娉说:“哪有你这样粘人的!”
而话音甫落, 热浴水也送到了,温凌连寝衣都没有披,裹了条裈裤从里头出来,挥退了送水的人, 亲自把门闩上,嬉笑道:“我与你一起洗。”
当然,浴盆里那种亲密热络, 也令闻者耳热。
何娉娉终于给他折腾得酣然入睡。
温凌支颐在旁,看着她的面容, 手指轻轻地沿着她鼻子到嘴唇的曲线画了一遍她这两处特别像凤栖。
他的笑意不觉有些凝固。
半年前那天,凤栖与高云桐双双携手跳崖,崖下是千丈湍流,在靺鞨人看来是完全不可能活下命来的洪汛。
但他后来知道,高云桐应该活着,而且在靺鞨名义上占领的河东河北两地带着义军活跃着,也有人说,在郭承恩那里见过他但没人确定。如若高云桐在世,凤栖呢?
温凌曾在深夜里梦见过她的背影。
她在望楼简陋的木梯上一步步往上爬,一次都没有回头,那袅娜的小腰从后下方看起来纤不盈握,但脊背挺直,毫无羸弱之感。她在前头不停地爬梯,他在后面拼命地喊她的名字,喊了好多遍她也不肯理睬。
那夜醒来时,何娉娉在给他擦汗。
他问:“我梦呓了么?”
她冷冷笑道:“在喊谁的名字,喊得好凄凉。”
他又问:“喊的是什么名字?你认识么?”
何娉娉把擦汗的手绢扔他脸上:“不认识!”扭身给他个后背,拿着架子再不理睬。
温凌曾在私函中拿话诈凤霈,看他是否知道凤栖的下落,但不敢诉诸于国书,怕人看出他的虚弱、羞恼和畏怯。
得不到想要的回应,他只能继续当她死了,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要心存妄想。
可妄想这种,好像一颗小芽,会在他心里慢慢地萌发,使他总开始忍不住想“要是她真的没死”,然后设想出几百种两个人重逢的画面,而后沉溺在这些画面里不可自拔、聊以自.慰。
这会儿,看着何娉娉,总觉得两个人不仅唇鼻间相似之处极多,而且性格、才智也很类似。他很清楚何娉娉有异心,不想戳破的原因除了要利用她,也因为他确实想象不出如果没有她在身边代替凤栖,他这颗枯槁的心该如何自处。
温凌最后小心在何娉娉额角印了一吻,心里道:你好好守着这假象,仗打完了,我为你何家报仇了,你对故园死心了,我们可以冲破心里的滞碍,好好在一起。
何娉娉浑身酸痛地晨起,温凌已经去操练军队了。她揉揉眼,又揉揉酸疼的腰与腿,起身到外头他的案桌前,眼睛陡然一亮:
沙盘上的小旗已经挪动了,一旁的毡垫上隐隐落着字痕。
何娉娉根据小旗的变动估猜着字痕的意思指向,感觉他昨夜没有说谎,他是打算派些人往滏口陉去。
何娉娉心想:难道曹铮会如此愚蠢,被你诱出来屠灭?
虽然觉得不大可能,但还是把消息用隐语简短地写在了印着豆蔻的油绢上,又搓成蜡丸,滚上香粉,小心揣在腰带上的荷包里,和里面的香丸子混成一体。
等温凌早操回来,她已经慵慵等他用餐了,温凌笑道:“不必等我,你先吃就是。吃完,你还回后面的帐篷,别叫人指摘我偏宠。”
何娉娉嘟着嘴说:“睡完就赶跑,你就是没把我当回事儿!”眼泪汪汪好像要哭。
温凌搂住她哄道:“这样的时期,幹不思还没走,我怎能不多小心些!放心,仗打完,我就给你名分。”
“什么名分?”
“你要什么名分?”
何娉娉掰着指头笑道:“你若仍是冀王,我要个侧妃;你要是升了太子,我要个良娣;你要是”
她双眸妩媚地瞥上来,好像贪心不足似的:“那可不可以是贵妃呢?”
“心不小啊。”温凌捏捏她的鼻子,“再说吧。”
何娉娉抛个媚眼给他,袅袅地离开了。
她在教坊司是红倌人,遇到过无数个或真心或假意的男人,很熟悉谁在撒谎、谁已入彀。
越是拍着胸脯答应得快的,越是心不诚只会吹牛;越是左思右想不肯确定的,越是真正在考虑能不能实现、如何实现。
温凌恰介于两可之间,半是真情,半是假意。叫她琢磨不透,时刻不敢懈怠。
累也是真累了。
无数次想过何必做这样危险的内应!但看到沙盘上的小旗一点点向黄河逼近、向汴梁逼近,她就又鼓起了勇气:这是沈素节在冒险做的事,这是晋王和凤栖也在冒险做的事,这还是高云桐正在冒险做的事。她晓得他们的大义。
她虽然微贱到泥尘里,但她的心和那些人一样,从不微贱。
高云桐带领着山寨里的义军打了一场漂亮仗,不仅烧了靺鞨的军械,另一支骑兵还顺势夺走了一些细粮和盐巴山寨里现在最缺的东西。
对靺鞨而言,不算大创,但是算得上是奇耻大辱。
欢欣鼓舞回到寨子里,耿大哥特为吩咐宰了一头肥猪,大宴庆功。
他对高云桐举杯笑道:“高兄弟,当时第一次见到你,我怎么都想不到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也能打仗。现在实实在在地服帖了!读书人到底脑子灵光!”
又道:“而且我还没想到,你那尊夫人娇滴滴的女儿郎,竟然也能在山冈上配合指挥,那焰火用得比烽火还好。”
凤栖坐在高云桐身边,依旧是娇滴滴倚着他的模样,听到夸奖,都不屑有一个笑容。
一会儿,猪肉端了上来,烤的、煮的、煎的……做出各种花样,不过并不精致,大块大块,配些蒜和葱,香味倒也扑鼻。
大家扯了猪肉,顾不上说话,大快朵颐。
凤栖夹起一块白煮肉,蘸了酱,颠倒看看,然后小心张口,把瘦肉部分咬掉,肥的部分“咚”地丢到身边高云桐的碗里。
高云桐面不改色,夹起那块肥肉坦然地吃了。
如是几次,大家都瞧见了,也都在想:可真是宠老婆啊!
吃了大半,一个山寨里的斥候兴高采烈地举着一张黄檗纸进来,说:“好消息!”
好消息接二连三,大家都很高兴,一个个忙着问:“什么好消息?”
那斥候笑道:“这是汴梁发来的邸报,好容易得了一张:明发上谕,那位晋王伪帝答应禅位了,原来的吴王即将登基,接管汴梁!”
大家都不明就里地高兴:“晋王懦弱无能当这个傀儡皇帝,如今总算禅位了,勉强有些明智,总算不丢他凤家宗庙的老脸。吴王肯用宋相公,肯定是愿意和靺鞨决一死战的,咱们有盼头了!”
只有高云桐没有笑,赶紧回头看了凤栖一眼。
凤栖当然也没有笑,埋头看着她的粟米饭,面无表情,筷子扒拉着米粒,似是觉察到高云桐的目光,就吃了一口。
高云桐问那斥候:“邸报给我看看。”
邸报写得简洁,他像是解释给众人听:“晋王为社稷,决意不与兄长相争,主动禅位,吴王亦三禅三让,终于接位。大梁正式改元‘靖复’,以宋纲相公为知枢密院事,汴京原来的一批职官,甄别之后大多数革问……”
他担忧地望了身边的凤栖一眼:不管晋王是不是自愿禅位,他所任用的一批人基本已经被吴王处置干净了,晋王翻身几乎等同于不可能。
凤栖仍无特别的表情,只是眼睛睁得很大,好像怕泪光凝聚太多会低落下来。
高云桐唯一能为她做的,是继续解释邸报的内容:“吴王念及兄弟之情,保留着晋王的王爵,只是改封为赵。”
凤栖终于冷笑一声说:“咦,不是说改甘州郡公的么?”
高云桐道:“这……甘州太偏远了。”
凤栖说:“哦,那倒是,还是摁在身边,心里踏实。”
旁人并没有听懂她话里的意思,仍是自顾自高兴,完全管不到凤霈的存亡;他们纷纷讨论着:等凤震安顿好京里,就该向靺鞨布局开战了。
有人痛饮一碗酒:“好!禁军对付河东的靺鞨军,并州的西军对付河北的靺鞨军,咱们就给他们敲敲边鼓,让靺鞨人知道咱大梁也不是好惹的!”
耿大哥也越发欢畅:“把我藏的酒全部搬出来!今日高兴,不醉不归!”
高云桐见凤栖一言不发只顾扒饭,嚼半天也不下咽,而眼睛里的泪光越聚越多,好像马上就要滴落了。
他只好伸手悄然拉了拉她的衣襟。
凤栖扭头看他,吃了火药似的问:“别拉拉扯扯的!你喝多了吧?”
高云桐尴尬笑道:“真的呢,这酒上头,我有些晕,你扶我回去吧。”
旁边人哄笑道:“不会吧!高兄弟不是酒量好得很么?今日居然逃席不成?”
“真的晕。”高云桐一手扶额,装得挺像,“可能前一阵累得缺觉,就不胜酒力了。实在抱歉,必须得先回屋了,明日再自罚三杯,与大家赔罪。”
大家笑道:“耿大哥藏在窖里的酒今日全搬出来了,咱们可不会帮他剩一滴的。你今日要不喝,明日一杯罚酒也是没有的。”
高云桐陪着笑再三告罪,然后踉跄地回屋了。
第 185 章
“凤栖!”高云桐一回去, 关上门,眼睛里那醉酒的蒙昧就瞬间消失了。
他捧着凤栖的脸,定定地看了半晌, 才低声说:“你不要憋着, 难过,就哭出来,哭出来会好受些。”
小心把她的肩膀抱进怀里。
凤栖闷闷地说:“我哭不出来……”
他只能抱着她, 不知说什么好。
凤栖说:“他做皇帝这么失败, 我也觉得好笑……”
高云桐这才说:“积销毁骨,这不是他的错!当时磁州的情景, 他是救了全城的百姓!这是他的委屈!”
凤栖苦笑着:“以前我姐姐说, 最大的委屈就是说不出来的委屈,我那时候无法明白:委屈了,怎么会说不出来呢?不仅可以说出来,还可以哭出来、吼出来、到处喋喋不休地倾吐出来……”
她刚刚晚餐时眼中的泪光倏忽都不见了,眼睛涩得发疼,又是茫然,抬头望着抱着自己、一脸心疼的男人, 奇怪地问:“我怎么会哭不出来?以我三伯的阴狠,什么改封只是走个形式,他大概会想个好的借口来杀弟吧?”
高云桐道:“兄长无辜屠弟,他不怕千秋万代的骂名么?不要太担心, 晋王日子肯定不好过,但是未必会到最坏的那一步。”
凤栖冷笑道:“你真是憨到不通!‘无辜’二字最可笑。天下无辜被杀的帝王将相,史书里写起来都不是‘无辜’, 都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居然还信‘无辜’二字?可笑!可笑之至!”
高云桐看着她的模样, 她几番撇了嘴似乎要哭,但实则眼睛通红都没有泪意,最后疯癫癫般笑起来,又咬嘴唇:“我那时候也蠢,是我逼着爹爹在磁州继位保全百姓的,可我那时候哪晓得他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怎么好好地当着皇帝,还能被逼着退位了呢?他不是在汴梁口碑还挺好么?”
他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把她用力揽进怀里,喃喃道:“卿卿,这里面你没有半分错!我们一起想办法,看能不能为你爹爹正名。”
凤栖摇摇头:“或许吴王就是天命所归呢?”
被他用力抱着,好像有点呼吸不继,她挣扎了一下:“我困了。”
“好,早点休息。”
但她到了床上,困得脑袋发晕,眼睛酸胀,可心里无数的声音涌上来,自己都分辨不清自己听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只觉得每一根血脉都滚烫地流动的,无数人在她脑袋里狂呼乱喊,嗤笑她和她懦弱的爹爹,又及她那卑贱的姐姐……
“我睡不着,嘉树。”她也喃喃的,“我好累,但是我睡不着……”
他唯有凝望着她闭着眼睛喃喃说话的的模样,小心撩开她的额发,轻拂她的脸颊,又用手轻轻地、有节奏地拍她的后背,然后给她吟诗:
“曾几慨然谈时事,
书生意气誓驱胡。
却看万字平戎策,
换得东家种树书。①”
她听得嗬嗬地尖刻笑起来:“高云桐,你曾经那么迂的么?你在说你也有和我同病相怜的遭遇,为人不知,乃至落入尘泥?”
高云桐拍着她,随着那轻柔的节奏缓缓说:“是,我曾经那么迂腐、愚蠢,满心意气给人丢进字纸篓。其实我在被褫夺功名、逐出汴梁时写这首诗,也是满心愤慨的。但是如今我明白,这条迂腐愚蠢的道路我还会矢志不渝地走下去,这是我的宿命,也是我的使命。”
“不为凤家王朝?”
他斟酌着说:“嗯。甚至,也不是为你。”
这话听起来十分无情寡义,绝不是满怀甜蜜幻梦的摽梅女儿家爱听的情话。
但在凤栖心中,却如大鼓击响心扉。
她突然胸腹中激荡起来,那憋着的痞块在被巨大的浪潮冲击着。
那浪潮如忻州城外那条春汛起浪的河流,淹没了她,又洗涤了她,那种鼻中酸胀、咽喉窒息的感觉突然被冲破了,眼泪哗一下奔流出来。
凤栖埋首在高云桐的胸膛里,终于尽情地大哭了一场。
他们都是到后半夜才睡着,但又很早就醒了。
醒来后都是先转向枕边那位,互相小心翼翼地瞧着。
高云桐说:“你看你眼睛都肿了。”
凤栖说:“觉着了,睁不开了都。”
高云桐说:“几件衣服我有空去洗掉吧,你这一对眼睛,一定惹那些村妇发问。”
凤栖说:“不必了,我找个没人的地方去洗。这里的风俗都是女人躬操井臼,要是你一个大男人还去洗衣服,只怕他们都要笑话你。”
“我才不怕他们笑,以前在京城一个人呆着读书时、在并州军营里做事时,难道不都是自己洗衣做饭的?男人又不是傻子,洗衣做饭学不会的?”
凤栖说:“他们以你为主帅,但毕竟又是没读过什么书的乡里人,肯定有一肚子的偏见,入乡随俗,我也不至于洗不动几件衣衫。一会儿先用热水熥一熥眼睛,晚些找个人少的溪流去洗就是了。”
高云桐只能说:“好吧,这几天操练不能断,我得先去了,早餐我给你带回来。”
凤栖跟着他过这样有烟火气的日子,心里略平静了些。
坐在窗前用热手巾焐眼睛,心里对父母还是十分担心,此刻倒宁愿吴王凤震如宋纲所以为的那样还是个仁厚之君,至少给父亲一条活路;又盼着父亲在汴京坐镇当皇帝的这段日子没有犯下什么让人拿捏把柄的错误。
到了下午,她感觉眼睛肿得好些了,便收拾了脏衣服带到溪流边清洗。
还特意找了人少的地段,没想到刚刚浸湿了两件,就见三五个村姑拎着木盆和柳条筐也过来洗衣了。
她们和凤栖招呼过后,自然看到了她仍是红红肿肿的眼皮,不由问道:“咦,你眼睛怎么了?”
凤栖掩饰道:“刚刚刮了一阵风,眼儿被沙子迷了,揉了一会儿就肿了罢。”
她们摇摇头:“不像呢,沙子迷了眼睛眼珠子会红,眼皮子却不会红的,你这是哭了吧?还哭了挺久的?”
凤栖只能讪讪笑道:“昨晚上想家,想哭了。”
她昨晚那伤心的哭声,可不是想家的那种悲戚伤怀、幽幽咽咽的哭法。
几个村姑们互相看看,然后低声说:“要是你丈夫脾气坏打人什么的,你告诉我们,我们给你出出气。”
“你们怎么给我出气?”
“少不得告诉耿大哥,让他多告诫两句。”她们七嘴八舌说,“这么水灵的少妇,也下得去手,可太不像话了!”
凤栖尴尬地陪着一笑,一会儿听这些妇人又开始互相唠叨起东家长西家短,特别是人家屋内的隐私更是八卦的好话题,说着就要叽叽咯咯窃笑半天。
冷不防又有人扭头说:“我看你也挺贤惠的,不像张家媳妇在家躺尸懒出了蛆,所以三天两头被男人揍;你家那位高官人也挺儒雅的模样,又不是刘家丈夫脾气暴躁,一个不快就对妻儿大打出手的。你们昨儿个闹什么矛盾了呀?”
这话题又回到了她头上,凤栖边捶打着手中的衣服边想:要是执意不认,这些长舌头的姑娘妇人们必然会抓着她喋喋不休地问她是晋王之女的事可万不能说漏了嘴。如此,还是请高云桐背个黑锅吧。
于是垂头红着脸道:“也没多大事,就是他发疯。”
大家边也陪着叹息道:“男人么,在外面人模狗样儿的,在屋子里都是猪性!你别难过,以后他再打人,你就到我屋里来,我护着你!当你的娘家人!”
先还在肚子里默默好笑的凤栖,突然听见“娘家人”这个词,心口一震,眼泪莫名就落了下来,急忙用手背抹去,抓起捣衣棰用力捶打衣服。
浑然不知的高云桐只是在下午和寨中兄弟谈事的时候连打了几个喷嚏,揉揉鼻子道:“……不急吧,幹不思才被我们奇袭了一回,肯定是加强防守的,趁这个时间,倒是要操练正面迎敌时的战术,所以眼下斥候的消息最重要。”
耿大哥说:“嗯!我已经和周边十八寨都打过招呼了,咱们的用兵方略行得通,也要叫他们操练起来,以往就说,这些军伍均供你指挥,叫个‘高家军’,挺好的!”
高云桐摆摆手:“朝廷素来连地方军都担忧得紧,除了禁军是精兵,西军再强,换将换得走马灯似的你想想为什么?现在弄出一支不听枢密院指挥、还姓高不姓凤的队伍出来,你当是梁山好汉等招安呢?”
“朝廷现在被靺鞨打得一脸晦气!有人给他拼命够好了,还管姓什么!”
高云桐叹息了一声:“你想想我朝是怎么得到天下的?前朝末期,藩镇割据,天下起义,朝廷军豕突狼奔,靠着藩镇镇压起义,又靠着起义打击藩镇,又勾连藩镇互相内斗但结果作弄没了自家,天下军镇,只要有权有兵有钱,就可以披黄袍称帝。我朝不也是从孤儿寡母手中得了天下,如今难道不怕我们再成为新的军镇?罢了吧……”
大家虽然有些气馁,但再想想此刻还得抗击靺鞨外虏,还是提起一口气说:“不错,不能让朝廷忌惮,但咱们该练兵还是要练兵,无论如何这是帮朝廷,也是帮沦陷地方的万民百姓,也是帮来日自己的亲人、同胞!”
第 186 章
不知谈了多久, 各处斥候回来,秘密送抵的蜡丸、密信也有好几件。
高云桐一一拆看,和大家讨论着如今的形势。
“汴梁交接顺利, 被废为赵王的九大王与全家人搬到城中道观居住。”
他念了第一则, 其他人只是泛泛地听,他却想:回头要告诉凤栖,她可以暂时安心, 吴王没有这么快就斩草除根, 他也要等人心稳定再说的。
接着又看其他。
“曹将军来信,已经集结队伍, 快到滏口陉口, 磁州城之外。”
他放下蜡丸,脸上有点笑意:“并州军经历过几次大战,已经锻炼得好多了,曹将军肯列兵于磁州,就可以慢慢破除靺鞨的围困,如果新君肯以禁军与江南粮草助一臂之力的话,燎原之火可以缓缓向东、北推进, 收复河山指日可待!”
又拆下一个蜡丸,是何娉娉来的消息,述说了温凌与幹不思的谋划,也说了他们兄弟的矛盾, 她不懂军政,但感觉大概率温凌要坑他弟弟一把。
高云桐捏着蜡丸,手上沾染着何娉娉常用的香丸子的香气味, 他默默地想了很久,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但又不大清晰。
“这份消息要先压一压。”他说。
耿大哥问:“怎么,这小娘儿靠不住了?”
高云桐摇摇头:“那倒不,但是温凌要做戏给幹不思看,他怎么保证能胜过我们哪怕是曹将军的并州军?又怎么保证幹不思眼热之后再次来攻袭,又会败给我们?”
他皱着眉:“即便是孙武、白起、韩信、李靖……也从不会打这样没有把握、单凭运气的狂妄之战。打仗又不会真有什么神机妙算,无非是因势利导得特别成功而已。”
此刻看不透,只能存疑。
晚上饭饱,天已经全黑了,高云桐急着去瞧凤栖,告辞道:“甭管温凌有什么计谋,咱们静观其变就是了。我先回去了,大家也早些休息。”
耿大哥叫住了他,但是欲言又止。
高云桐问:“大哥是什么事?”
耿大哥把他单独拉到一边,高云桐以为他必然要谈些不宜为旁人所知的军机,哪晓得他低声说:“看你平日脾气挺好的,家里女娘有啥错,你别犯急哈,犯急伤身,也伤感情。”
“啊?我……我犯什么急了?”
耿大哥意味深长地问:“听说,你昨天打老婆了?”
“啊?”高云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们都听见了,你那娇滴滴的浑家哭得那叫个凄惨!今日眼睛红肿了一天!上午都没有出门!幸而几个小娘子觉得她不对劲,见她去溪边洗衣,便也跟了去,唯恐她寻了短见,都劝住了她。”耿大哥摇摇头,也劝道,“白嫩白嫩的,怎么下得去手的?”
旁边正好经过一位,耳朵长听见了,则道:“大哥昨儿个没注意?吃席时她把肥肉都丢在高兄弟的碗里这也太不像话了,一点尊卑都没有!女人家作死,该打还是得打,别劈头盖脸,只照肉多的地方呼就是了。”
这种八卦最招惹人,顿时又有好几个围过来,边听稀罕,边劝说是非。
高云桐只能陪笑:“我真没动手,是她自己想到了一件伤心事,哭得不能自已罢了。”
大家一脸“我懂的”,拍拍他的肩膀也不多说。
“再说,我也喜欢吃肥肉……”
这句解释看似也有点无力,高云桐只能挠挠头,心想:嗯,不错,无法解释的委屈是最大的委屈。
他无奈地回到屋子里。
农家物资不丰,只点了一盏黯淡的油灯。
凤栖坐在灯下,不是做针线,而是翻他的兵书。
高云桐打了水,一边洗脚一边说:“我有汴京和冀王那里的几条消息。”
凤栖果然立刻注目过来。
高云桐把几件消息详细对她说了,见她蹙眉的模样映在灯光下,眼珠子里好像有两团小火苗一跳一跳的。
“嘉树,你有没有觉得有点不对劲?”
高云桐说:“觉得了,但只是觉得不对劲,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想了想又说:“温凌平素是那么自负的人么?”
凤栖说:“他算是谨慎一路的,风吹草动都会像只狐狸似的停下脚步再三观望。可以算是傲慢,但不算是自负。幹不思倒有点不知天高地厚。”
高云桐点点头:“不错,我也觉得,他这样的狂言不太对劲如果是要诓骗幹不思入彀,他为何又要‘做个榜样’?榜样那么好做么?”
“兄弟之争,势同水火。”凤栖一句话评点道。
高云桐却有些敏感:“你是说……汴梁两位兄弟?还是?”
“都是。”凤栖的手按在兵书上,说话冷冷淡淡,神色冷冷静静,“但都是要做好戏才行。如果要助我爹爹一臂之力,就要削弱我三伯的权力和军力。”
她的眸子继续在小小一盏油灯前闪光:“而温凌和幹不思,也是这样在内耗的。”
他们都深知,要帮助晋王,只能是自己更强,强到有说话的底气,在凤震那位新君面前或可直言进谏一二。
毕竟,凤震还是要与靺鞨战斗的,要与靺鞨战斗,还必须依凭民间义军蓬勃的新生力量,依凭沦陷地百姓心中产生的抗击外虏的燎原星火。他们就只能靠这点底气,而且还得小心新君心里嫉妒犯嘀咕。
高云桐点点头,擦净了双脚,趿拉着鞋子,定神想了一会儿,突然又问:“今日寨中突然有一则谣言。”
“什么谣言?”
“说我打老婆!”
凤栖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刚刚的冷冷淡淡、冷冷静静勉力保持在脸面上,无所谓似的说:“啊,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谣言?”
“我也不知道啊。”高云桐起身出门泼了洗脚水,回头抱着胸,居高临下地看坐在灯前的凤栖,“你说谁给我扣了那么大一顶屎盆子啊?”
凤栖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虽则有点恼火这扣上脑袋的屎盆子,但看她居然笑了,高云桐也就生不起气来。轻轻拧了拧她的脸颊:“下不为例。”
凤栖乖巧地搂住他的脖子:“我晓得啦,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好吧?”
还是不肯承认错误,但这软乎乎的样儿,任谁都生不起气来。
很快,宋纲的来信印证了凤霈禅位给兄长的事,不过宋纲也安慰高云桐,说新君仁厚,给新赵王凤霈的待遇超过以往他做晋王的时候,又让高云桐及各处义军要服从汴梁的指挥,共同御敌。
但凤栖在来信中看到了和别人视角不一样的地方:“嘉树,并州节度使曹将军,是已经称臣了么?”
曹铮在凤霈登基的时候,一直没有明面上表示认账、服从,但现在凤震登基,就俯首称臣了。
高云桐唯恐她心生不快,只能劝解道:“晋王那时候毕竟是靺鞨所立的傀儡,自己也一直称‘权知’,而且那时候情势不明,曹将军不肯认账也很正常他也并没有真的反抗过晋王,对吧?”
凤栖说:“我不是心里嫉妒。当时曹将军怕我爹爹会被靺鞨逼着,下割地投降的诏书,不服从是对的。现在吴王以‘议战’登基,自然不怕他下投降的诏书,所以可以服从。”
“但是,”她指了指信中一处,“节度使奉命急往相州袭敌。曹将军原本好好地打算着从磁州开始一点点推进,怎么一句话就给弄到了相州?”
滏口陉往东南就是磁州,而相州在磁州东南,确实是绕路了,但也没绕很远。按一般来说,也属于用兵的正常路数。
“朝廷坐镇汴梁,指挥用兵,做将军的肯定只能听话。”高云桐道,“金字牌下,就是不可违的圣谕,曹将军除非仍没有称臣,否则只能听命看起来,也不算是乱命。”
“你写信让曹将军小心点吧。”凤栖没有真正带过兵,只是直觉有些不对劲,但说不出所以然来。
而她的直觉异常的准确。
不出半个月,曹铮刚奉命到相州城外,就被突袭而来的靺鞨铁浮图军一顿暴击,掩护不及不说,相州城城门紧闭,不肯救援。幸好磁州外的义军伸出援手,原本四下溃散的并州乱军被重新归拢,在城外壕沟里集结战阵,而义军人虽然不多,兵器也不佳,对付铁浮图却刚刚好。
正面一杠,各有伤亡,曹铮腿上中了一箭,所幸性命无忧,被自己的亲兵和义军所救。
靺鞨军退回河岸,而曹铮和高云桐等带的人退回磁州。
天色已暗,凤栖看见高云桐带着一群人抬着曹铮一路疾步而来,边跑边喊:“快!叫军医!”
近处一看,曹铮面如金纸,满头大汗,犹自镇定地说:“不要紧,不要紧,没有伤到要害。”但腿上膝裤已经被鲜血浸湿了。
军医趋步前来,仔细查看了箭伤,倒抽一口气说:“这是倒钩箭,卡在骨缝里,如果直接拔,必然钩出一团皮肉,也极大可能伤到筋骨。”
“那怎么办?”
“只能将军受点罪,先让小人把箭从骨缝里推出,再穿过前面的好皮肉,然后剪掉箭镞,再拔箭杆这种疼痛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但伤口最小。”
曹铮淡然道:“疼痛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若伤了腿上筋骨,我今后还如何指挥军伍?”
那军医犹豫了片刻,见曹铮坚定,也放下心来,用烈酒浸泡了双手和剪刀、小刀、挑针之类工具,又让曹铮也喝了一碗烈酒权作麻醉用,小心剪开伤口处的衣物,露出血肉翻开的腿。告罪后说:“将军,小人要用力了。”
在屋子外听高云桐讲相州战事的凤栖,听见屋子里曹铮的嘶吼,吼过,是急喘的声音,大概低声安慰了军医几句,接下来又是一阵叫人听得毛骨悚然的惨呼。
凤栖缩了缩肩膀,终于低声道:“就算新君不是故意的,也至少是瞎指挥!”
高云桐对她“嘘”了一声。
然后才说:“没有证据,谁能信你的话呢?”
过了好一阵,里面乱哄哄出来一些人,喊:“有没有水?要洗伤。有没有香灰?要止血!”
凤栖见几个汉子从缸里舀了水就要往里送,急忙起身说:“厨房里有我先吩咐人烧开又放凉的水,比这缸里的水干净。另外若有白药等止血药,用什么香灰?!这里是磁州城,又不是荒郊野外。”
等里面终于包扎好,她从小厨房里端了一碗米汤进屋,对躺在床上疼得呼吸浅浅的曹铮道:“曹将军,知道您现在没有胃口,但听嘉树说您已经一天未进水米了,喝点米汤,好歹将养一些。明日看您情况,我再做肉糜粥或鸡蛋羹给您。”
曹铮睁开眼睛,说了句:“是你啊……”
闭上眼,苦笑了一下。
凤栖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先自己喝了一口米汤,又换了一把汤匙,一点一点把米汤喂到曹铮嘴边。
曹铮挣扎了一下:“不……敢……”
凤栖低声道:“友人儿女,便如亲儿女。想来将军不会信不过我。”
“我信得过你。”曹铮很虚弱,说话很慢,但思维很清楚,“我和晋王相处了二十多年,我深知他,却不深知……”
他及时顿住了,苦笑的意味更浓:“但无可抗命……清议尚在。”
他眼角似有浑浊的泪光,但没有落泪,而是张开嘴,很认真地把一碗米汤喝了下去。
而凤栖却两眶是泪,等最后一口米汤喂完,泪水终于顺着脸颊落到了碗里。
“将军保重。”她终于低声说,“无论是大梁,还是我爹爹,都期待着你。”
“我不会死的。”曹铮低声说,“但你期待我,不如期待你的夫君。”
他又喃喃道:“我当了凤家的忠臣一辈子,一辈子了……不可能晚节不保的。这条命,给了太庙里列位陛下也算不亏。”
凤栖冷笑道:“曹将军这条命,为何要给凤家的列位陛下?”
她看到曹铮吃惊的神色,悄然扭头看了看身旁众人都没有注意,才又说:“我都觉得,凤家不配!”
“小丫头片子,懂什么。”曹铮却蔼然笑着,像之前见到她、把她当故人之女的模样,“你不要说自家祖宗尊亲的坏话……”
第 187 章
曹铮的失败并没有被罚。汴梁的新官家凤震很通情达理地派宣抚使前来抚慰, 还赏赐了一套车驾仪仗。
御医也跟着一起到了烽烟频起的磁州,亲自给曹铮诊视腿伤,他怒冲冲把曹铮的军医臭骂一顿, 怪他的医术不当, 造成了曹将军腿上多出来一处狰狞的伤口。曹铮只能在强撑着谢过皇恩之后,还要调停两位郎中。
宣抚使原来是吴王府中长史,名叫杜息, 生一张很会关心人的笑面孔, 对曹铮嘘寒问暖之后,见他实在躺在床上无法动弹, 便对曹铮身边的裨将和义军领袖高云桐笑道:“曹将军不便于起身看一看官家的御赐, 你们两位不妨去替曹将军瞧一瞧。”
这套东西当然是好东西,雪白的驷马驯顺地立于车前,车驾描金贴银,车帷里香气扑鼻,里面空间阔大,可以坐下三四个服侍的人,打开桌台, 甚至可以在里面用餐。
只是东西漂亮,除了象征意义,并没有太大的实际作用。大家只能依着官样文字颂扬了一番新官家的“圣德”,又表了表忠心。
一番宣抚结束, 那宣抚使杜息看到高云桐在角门牵了一匹马,便叫住他说:“高将军,老夫请你喝一杯?”
高云桐沉吟片刻, 便笑着答应了。
杜息笑道:“城外骑马图一快,城内就没这般爽利, 反而骑得颠簸,还要警觉路人,累得慌。不如你我一块儿坐轿子吧。”
高云桐停顿少倾,也笑着答应了。
他们喝酒的地方是磁州城里一座大酒楼。杜息十分大方,都挑贵重的酒菜点,最后又问:“不知这里的歌伎如何?高将军可有兴趣?”
高云桐摆摆手:“如今哪有这种寻乐的心思!磁州虽然不肯降,但一样是孤悬在河北的陷落之地的,今年大荒,外面商人又很难运东西进来,城中粮食和肉都是以往几倍的价格。”
杜息无所谓般笑道:“高将军一向受苦了!今日你不用操心银钱,随他酒肉有多贵,都老夫请客!”
高云桐嘴张了张,想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但看到杜息意满踌躇的笑容,已然明白这个人跟自己不是一路的,多说也无益。
城中新鲜猪羊肉几乎都没了,酒家藏着好些腌肉,此刻奇货可居,自然要了一个大价钱;酒水也很稀罕,更是大大地宰了一笔,店小二才眉开眼笑躬身道:“两位官人慢慢用。”
杜息斜瞥着店小二冷笑一声,才对高云桐殷勤笑道:“平日大概吃不上,高将军多吃点。这鬼地方如今鸡肋一般,连口好酒好肉都没有,唉,生受你和曹将军了!”
酒家的齐楚阁子门扇关上,只余他们俩喝酒私谈。
高云桐淡然道:“谈不上,我是穷人家出身,不吃肉、不喝酒,也没什么熬不住的。”
“官家也正是看中高将军这一点!”杜息为他斟了一杯,自己先干为敬。
又道:“官家极其重视高将军和曹将军,并州和磁州此刻是抗击靺鞨的战略要地。靺鞨此刻屯兵黄河,对汴梁虎视眈眈,宋相公已经定下了详尽的战略。官家素来信赖宋相公,只是没想到首战失败,唉……”
语气是遗憾的,但端着酒杯,却悄然抬起眼睑,观察高云桐的神色。
高云桐正好低头饮酒,没有注意他这打量入微的神色,抬头时,杜息的凝望已经显得很诚挚了,高云桐于是坦然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倒不足为虑。”
“极是,极是!”杜息又来斟酒。
高云桐把杯口一掩,笑道:“宣抚使太客气了,高某是后辈小子,岂敢当您斟酒何况也不大能喝了。”
反过来替杜息斟了一杯,才突然转折道:“不过吧,古话也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从磁州绕相州,大军奔袭二百多里,又是在敌陷区,哪能不入靺鞨斥候的眼?说实话,服从朝廷指挥是应该的,但细节上,朝廷要敢放手让将军们各行其是。”
杜息点点头:“不错,不错!高将军果然有见识!官家听闻曹将军遭伏,在汴梁痛心疾首,又不好怪罪宋相公在枢密院瞎指挥,只能命我无论如何带朝廷的赏赐来抚慰曹将军。”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不过,我替高将军委屈。”
“我?”
杜息道:“这次若无高将军援救,曹将军危乎殆哉!可朝廷名器只此一份,曹将军毕竟是老人儿了,只能先尽他。”
高云桐不动声色笑道:“宣抚使不用解释,我也自然要让曹将军的。说实话,我带的这些义军都是粗人,对朝廷赏的车马仪仗也不懂,便是有了,也纯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咂摸不出什么滋味来。宣抚使如果愿意替高某在官家面前美言,高某倒想求官家赐下一些好刀和甲胄、马匹再不然镔铁、粮草、盐巴也行,义军中有匠人,可以自给自足。”
杜息连连点头:“杜某一定上奏官家!”
“如此,高某作为官家的臣民,定当尽心竭力,报效家国!”
杜息笑着纠正他:“既是官家的臣民,当学曹将军,不要带草莽气。老夫颇为看好高将军,宋相公已经年老昏聩了,官家要栽培真正能报国救国的年轻人,高将军若能得到官家的首肯,真正前途不可限量。”
“高某,懂了。”
杜息道:“懂了就好。官家自然也在看高将军的行事,曹节度使受伤,可能少不得要安排人替代他,高将军当自奋发。”
意味深长地看了高云桐一眼,又一眼。
高云桐再次说:“是,高某明白,自当奋发。”
杜息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将来不如你等后生辈啊!”
酒席散去,高云桐回到临时居住的公馆,想着杜息那些说一半藏一半的话,只是冷笑连连。
凤栖正在用磁州好不容易买来的粗茶尝试点茶,可惜失败,只能出浓酽的茶汤,因此琢磨着用新摘的晚梅花烹水取香气,来弥补粗茶。
抬眸见高云桐这样,不由笑问:“怎么了?还极少见到你这副表情。”
高云桐道:“今日与新官家委派的宣抚使打了个照面,来人很会说话,但离间的意思我听出来了。”
“离间?”
“一头说宋相公瞎指挥必是为这次曹将军遇伏找背黑锅的人,只是甩黑锅到口口声声尊重的宋相公身上,我倒没想到。”高云桐取了茶杯,喝了一大口,也不觉得粗茶没香气,继续润了润喉咙说,“一头则是‘二桃杀三士’,一套狗屁的车马仪仗,想勾起我妒忌曹将军;又不断暗示我曹将军身子若出了问题,就要请我来接他的班。”
“这茶不苦涩么?梅花香气还没出来呢!”凤栖盯着他拿杯子的手问,俄而又笑道,“你如今真是一身丘八习性,不知在做太学生的时候会不会一口一个‘狗屁’?”
又道:“我倒觉得,要是能接下曹将军的人马,对你是件好事,并州军已经是朝廷外军里最强悍的一支了。”
高云桐摇摇头:“我怎么能趁人之危?而且曹将军只伤了小腿,又有军医及时施治,应该很快就无大碍了。”
凤栖想了想说:“如果你没有取而代之的心思,我觉得你要想办法别让那位御医去治曹将军的腿伤。”
这意思已经很明显,高云桐一摒开忠君之念就明白过来。他一时色变,然后起身把杯中的茶水一吸而尽,抓起腰刀道:“我现在就去曹将军的公馆。”
曹铮的精神状态已经好了很多,正躺在床上看邸报,见高云桐进来,笑道:“叫你见笑了。”努力支起身子,以坐姿迎客。
高云桐看了看案桌边的汤药和膏药,问道:“将军,这是御医开的方子?”
曹铮淡然点点头:“嗯,说是能去腐生肌,初时去腐会有些疼痛,但之后便能够慢慢长出新肉。不过,我一把年纪了,有点怕疼。”说完,微微而笑。
高云桐不由也笑笑:“曹将军也看出来了?”
曹铮斜瞥他一眼,笑了笑不做声。
高云桐道:“这些名贵的药也没有人验过,验了,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什么。小人觉得此刻稳妥重要,盐水和烈酒虽然也疼,估计会疼得轻些。”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笑起来,然而笑意里都有些苦涩。
曹铮说:“你看看朝廷的邸报。要仔细看。”
高云桐接过邸报,像曹铮要求的那样仔细看,看了片刻看出了端倪:“看起来像是宣战,敲实了主战派的角色,让天下人都相信朝廷要与靺鞨决一死战、收复河山了。”
他冷冷地一笑:“但邸报里写的都是靺鞨太子幹不思的累累恶业,宣战其实也是对幹不思宣的给自己留下了余地。”
“说起来幹不思是靺鞨的太子,又领着重兵,抗击他似乎就意味着抗击了靺鞨。若不仔细推敲,真的读不出来其中的问题。”曹铮说,“宣抚使已经来了,我估摸着,接下来朝廷会再让我们出兵。”
他抚了抚伤腿:“我目下可以以受伤推脱,但嘉树你恐怕就要入彀了。”
有些担心地望着高云桐:“咱们得想个主意。”
高云桐道:“我在等一份消息,若是消息到了,我便就出击幹不思也无妨。”
“幹不思还是有些兵力的。”
“正好让我练练手。”
聊了许久回到家,凤栖伸手递给他一个蜡丸:“带着香粉味,应该是娉娉的吧?才从递铺送到,混在其他家书、简函中。”
高云桐简单地说:“我要的消息到了。”
抓起桌上的茶杯猛喝了一大口,然后迫不及待捏碎蜡丸,看里面的内容。
凤栖问:“这次茶里的花香味你可品出来了吧?”
“啊?”
心焦气躁,茶水只顾用来解渴。
凤栖冷笑着瞥他一眼,说:“这可真正是牛嚼牡丹!”
第 188 章
高云桐急着看消息, 对凤栖话里话外的意思比较迟钝,只顾着捏开蜡丸,拿出油绢认真读起来。
何娉娉用来递消息的蜡丸里, 明确地说清了幹不思果然被温凌安排的“榜样”打动了, 准备也来相州磁州洗劫一番,补充他现在缺乏的粮草和军心。幹不思军队的大概部署她也用简单的草图绘了出来,笔法稚拙, 应该确实是何娉娉的手笔。
只隔了两天, 沈素节和其他义军派出的斥候的消息也纷纷到了磁州,印证了何娉娉的消息应该无误, 幹不思集结了他手下近半的精锐铁骑, 沿着大道一路奔袭。重甲骑兵的速度略慢一些,估计三四天也能到相州、磁州之外。
高云桐满腹心事地站在凤栖身边,看她心无旁骛地看他的兵书,好半天才抛开书伸了个懒腰,扭脸问:“咦,你就一直在我背后偷看?”
他笑起来:“要看你,还需要偷看么?”
凤栖指了指书:“这书还挺有意思, 原本小时候也在我爹爹尘封的书架上见到过。他是个怠懒读书的人,书架上几万册书函只是用来做样子的,我小时候会偷偷进去,拿他的书瞎翻。爹爹每每被管书房的哭笑不得叫到书房, 见我翻了一地的书,还在拿墨水胡乱涂抹,说是在‘写字’, 他就笑着说:‘我的丫头居然是个好读书的!可惜,这里坐着的该是杞哥儿才对。他又在哪里呢?’”
凤杞和爹爹一样无心读书, 是个纨绔;而她是个本该“无才就是德”的女儿家,叫周蓼深感教育子女失败。
“古人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她只在回忆里陷了片刻,又说,“那时候瞎翻,也读不懂,也不爱读,只找爹爹偷藏的话本子看。如今亲历了战争的场面,这些兵书居然突然间就看明白了。”
“我也差不多。”高云桐说,“等天下太平了,我们赌书泼茶,尽可以聊读书的心得。”
“如今为什么不可以?”凤栖亮晶晶的眼睛直视着他问。
不等他回答,又神飞一笑:“想必是有烦愁的心事,无心谈书?”
高云桐从茶杯里蘸了茶水,顺手就在木桌面上画了一幅简单的河北堪舆图,道:“幹不思往相州磁州的路线是这样的,很快就能兵临城下。”
“你有抵挡的法子么?”凤栖问。
高云桐点点头:“为了速度,他安排的是最精锐的铁骑但即便是号称十万的军队,铁浮图这样的精兵也不会超过一万;要奔袭的速度,人数不会超过五千;怕步军拖后腿,估计不会沿途等待步军到位。”
分析完,他下结论:“幹不思绝对是冒险,仗着铁浮图刀砍不破,以为还能够百战不殆。如果一切消息都准确,我背倚城池,可进可退,可以说有获胜的极大希望。”
但,担心情报不确。
凤栖帮他分析了出来:“何娉娉素来递消息,都只有关于温凌个人的消息,这次却突然有军情和部署图这些原本不该是她能打探得到的消息。你担心这点是不是?”
高云桐不由偏身坐在她对面,手指叩击着桌面画的地图,说:“一点不错!或者说是何娉娉已经不可信了,或者说她是被捉刀利用了。”
他想了想又道:“不过与沈素节的消息倒是一致的,我觉得她得到的消息是故意被放出来的可能性更大。”
“这场战役,如果幹不思赢了,得利最大的是谁?如果幹不思输了,得利最大的又是谁?”凤栖反问。
高云桐顺着她的问题一步步推想:“如果幹不思赢了,滏口陉落入敌手,曹铮又受了重伤,并州军很容易失措,朝廷苦苦坚守的晋地就有可能不保,晋地不保,秦地就危险,一旦攻破潼关,向西南破蜀、克襄阳、控制淮河长江,即便靠长江龟缩在南方不出头,也随时是挨打的局面,命脉都握在人家的手里。”
他皱着眉,很担心这样的局面,但接着又想凤栖的第二个问题,眉头就松了些:“但如果幹不思输了,不仅八陉会更稳固,而且一旦号称‘无人能敌’的铁浮图也可以攻克,靺鞨的士气会大降,我方的士气会大涨。乘胜追击,至少五年内年收复河东河北三十六州郡的一半还是有望的。”
“还有呢?”
“还有什么?”
凤栖微微笑道:“你怎么只考虑咱们这一方的得利,你有没有想靺鞨里谁得利?”
她这一点拨,高云桐就明白了:“啊!幹不思大败,而之前温凌大胜,一比之下高下立现,幹不思作为太子必然灰头土脸,而温凌则成了新的战神靺鞨的政体仍很传统,勃极烈会议讨论推荐太子,势必看军功而不甚在意嫡庶出身。温凌够狠毒的。”
凤栖笑道:“兄弟相残,有比这更毒的。你想想,温凌这么有把握坑自己的弟弟一把,除了利用幹不思的憨傻,利用何娉娉透露幹不思的消息给敌方,肯定还另有内应和援奥。”
高云桐不由凝神半晌,点戳在桌面上的手指已然握成拳头,牙关咬得下颌骨都是绷紧的。
“这,还没有证据。”
凤栖冷笑道:“我等证据的出现!不过,你可别一心愚忠,自废武功、自断生路!”
她撇头暗暗在心里使力,而后说:“你看兵法书里冠冕堂皇的东西是冠冕堂皇,但兵道更是霸道而非王道,更非圣贤之道、仁恕之道,即便出现‘仁恕’,也只是为了自己用兵的利益,怕引发哗变和失德失民心而已。其间有一个词,不知道你有没有想明白?”
“哪个词?”
“玩兵养寇。”
凤栖说完,等他咀嚼了一下意思,才澹然凝视着桌面已经渐渐消褪的地图水痕,说:“让并州军和义军扬眉吐气,要狠狠揍铁浮图一把;但要让温凌不那么容易得逞,要留下幹不思的命和实力,让他和他哥哥慢慢斡旋。”
高云桐半日才说:“这条,我得好好想想。但另一条,我很担心娉娉。”
凤栖斜眸看他:“哦哟,你还担心别的女子啊?”
“别瞎想。”他苦笑道,“你就不担心她?如果温凌在利用她,岂不是早已摸清了她的身份?利用完了,还能留她命在?”
凤栖道:“我觉得,他对娉娉有三分真心。”
“温凌的‘三分真心’只配喂狗。”
凤栖半晌道:“他那些喂狗的真心当然泛滥,但他……也有痴处。”神色冲淡,语意里却含着挑衅。
高云桐突然间觉得心口泛上一阵浓浓的酸味,而凝眸直视,凤栖正垂头斜望地板,好像在发呆,又好像在回忆,眼角自然有几分妩媚。
他心里那阵酸就更浓了前所未有的感觉。
然而自己都知道这样不对,亦不应为这莫名的醋意迁怒于人,所以竭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想温凌曾经是凤栖名义上的丈夫,而且两个人同住在一起很久,温凌对凤栖充满着难以为人道的蜜意……
凤栖偶尔抬眼,见面前人的眼神有些吓人。
“你……怎么了?”她不由吓了一跳。
他凝眸时目光如梭,直刺过来锋如利刃,似要把人看穿。但克复之道亦深入骨髓,他垂下眼睑,低头对凤栖叉手为礼:“一时情怯,莫怪。”
“为何情怯?”凤栖斜瞥着他,毫不让步地逼仄地发问。
高云桐抬头直视,说话也直白了:“为我有些吃醋了!”
手按着桌子起身。他看到凤栖一瞬间似有些怯意地睁大了眼睛。
他也不多言,上前把她打横一抱,丢在床上。
她身下是软软的床垫,看他解衣的模样不疾不徐,便放下心来。
笑道:“吃温凌的飞醋?难道是舍不得何娉娉?”
他跨上来,把她的褙子从肩头撸到腰下,凝望了一会儿她起伏的小腹,才抬脸说:“就冲你这不解语,就该罚。”
凤栖旋即被他挠痒痒,挠得不得不在笑声的间隙里求饶。
腰间滚乱的水青色裙子被他轻巧理顺,理的过程中轻轻抚弄过她的双腿,使她呼吸变得深邃而颤抖。
百褶裙终于一褶一褶都被他抚平,他这才慢慢向上拂过她的衫袖:“我晓得,你是个胳膊上跑得马,拳头上立得人的小娘子,面貌娇怯,却把自己当成妇好木兰一样的女英雄。我为何情怯呢?为我知道自己不能落后于你,也为我知道温凌绝配不上你,所以我不该听到你讲他心里就不舒服。”
“但是呢,”他接着手抚过她的脸颊,又说,“我们既然谁都不差给谁,我自然也想与你在此间也是势均力敌。”
“哪间?”她傻乎乎问。术此
他笑起来:“一到此间,你就犯傻,你说是哪间?”
不待她说话,已经吻上去堵住她的万语千言。刚刚被理顺的百褶裙顿时又波澜起伏,流泻成一泓碧水了。
凤栖愈发享受这种被大浪裹挟的感觉,浑身澎湃着力量与激情。
他只是停顿了片时,她就轻轻踢踢他:“下来。”
高云桐一挑眉,松开一些就被她翻身做主了。
那泄水般的水青色丝裙在他身上散开一大圈涟漪,遮住了他的头脸。俄而涟漪中落入万点急雨,又落入万点光芒,他宛若俯身在阳羡太湖的深水中,碧水轻柔地从身边流过,忽而又暗流涌动,他却甘随波逐流,连呼吸都耽误他感受此刻的温柔和深邃。
水至柔,裹着人不断沉溺。
他缓缓睁开眼,隔着透光的丝裙,仿佛水中仙子正俯脸在看他,一双眼睛明媚而挑衅,不是她原本矜持端庄的本色。他伸手去拉她,她却倏忽远了,传来“咯咯”的笑声。
他有着被耍了的淡淡怒气,腰里用力把她的腰肢一抱一拉,水中仙子整个入怀,轻轻“哎哟”了一声,他明眸如剑,道:“还敢与我调皮?”
仙子荡漾在他的怀里,与他在碧水中翻覆腾挪。直到最后,她的手指插入他颈后湿漉漉的头发中,咬着嘴唇哼了两声,示意她已经无力而无法调皮了,他才在碧波荡漾的水下再扎一个猛子,俯冲到湖底深处,仿佛被万千荇藻裹缠但不用担心,娴熟水性的农家小子有的是爆发的猛劲儿,万千荇藻舒开,水中仙子的脸上浮出红云,露出一个害羞的甜美笑容。
高云桐渴极了,下榻趿拉着鞋到桌边拿起杯子就喝了个干净。
“哎!”凤栖侧卧在榻上叫了一声。
他回头问:“你是不是也渴了?我给你倒水来。”
“你刚喝的那杯脏的。”她嗔怪着。
“怎么脏了?不会又是你洗茶叶的水吧?”他说,“那也没事,渴的时候,河水里撩起来也能喝。”
凤栖道:“你刚刚蘸了这茶在桌上画地图。”
高云桐恍然,看了看桌面,只余一点茶渍了,他笑道:“我心里已经有谱了。温凌把那么好的老婆让给我,我投桃报李也要帮他一把。”
话没说完,床上飞来一个枕头,正砸在他的后脑勺上。
第 189 章
高云桐摸摸后脑勺:“哎哟, 你可真狠呀。翻脸不认人嘛。”
凤栖正系好了裙子,剜他一眼道:“活该!下次直接拿瓷枕敲你的头!”
“真是只凶悍的母老虎……”他捡起枕头,瞄准凤栖比划了两下, 见她警觉地盯着他的手, 才笑了笑,把枕头抛到了床头。
凤栖理好裙子,又解开头发用手指理顺, 边说:“你要救何娉娉, 现在横竖也无法用兵马去温凌营帐里把她劫回来的,还是要徐徐图之。但现在, 她最大的价值就是能够帮温凌传消息给你。温凌要坑幹不思, 让她传的幹不思的消息应该是真的,你就咬一咬钓钩,何娉娉就有用于温凌了;日后么,温凌拿何娉娉做了蒋干,你要还想保住她,只能是将计就计,不过那绝非长远。所以, 实力不逮,就玩兵养寇,等实力够了,就按以前你救我的法子, 把娉娉救出来。”
高云桐露出礼赞的笑容,说:“我新训练的对付铁浮图的义军,痛揍幹不思的军队的时候, 就要请你亲自来观战。”
凤栖神飞一笑:“正求之不得。”
“血肉横飞的,你可不要怕!”
“不怕!”她笑道, “锻炼锻炼,勇气就有了。”
幹不思的斥候早于大军一天先到磁州城外打探消息。
打扮成农人的义军挽着裤脚在侍弄青碧的麦苗,他们本来大多是泥脚杆子出身,现在扮个泥脚杆子毫无难度。
他们一边挥汗如雨,一边互相呼喊着鼓劲:“再熬几天,等这批青麦抽穗,青穗就可以吃了!磁州城里现在吃草根树皮,也已经快吃没了,就指着这批青麦了!”
斥候绕到城墙四边查看,只见垛口的守军稀稀拉拉,有气无力地抱着槊杆,守着弩机架,毫无战斗力的模样。
这些都和幹不思以往的经验相似南梁无非就是这样的士气和能耐,真正遇到靺鞨的铁骑硬攻,是没有办法抵抗的。而打败过他的曹铮无非是倚靠并州地大城坚,攻城战甚难,温凌同样有打下来,也怪不了他幹不思无能。
越是这样自我安慰,幹不思越想快点打一场胜仗。第一次攻陷汴梁之前吹了牛,嘲笑了温凌拿不下并州,换了自己之后也灰头土脸攻不下来,据说在黄龙府已经被人说得狗屎不如。他必须在磁州一战中找回面子,才配做这太子。
他在磁州四周扎起营帐,相当于把磁州团团围困,派人在麦田里看了一圈,麦子才刚刚抽穗扬花,幹不思也不通农业,靺鞨军人大部分是渔猎出身,也不懂种麦,拔了些喂马,马倒肯吃两口,但捻开花穗,里面并没有籽实。
到了半夜,磁州城墙上缒墙而下了一些人,在农田里鬼鬼祟祟绕了两圈。巡逻的靺鞨士兵一看见立刻追了上去。这些人拔腿就跑,蹭蹭就攀上了城墙。士兵放了几箭,见望楼的灯火次第亮起,也不敢靠城墙太近。
第二夜又有人到了农田里转悠,仍然是反应极快,又给逃脱了。
第三夜幹不思叫人做好了准备,这次终于抓住了一个南梁农人装束的中年男子。
那男人好像都快吓哭了,特别是见到又高又壮、虎气沉沉坐在营帐正中的幹不思,他顿时就腿一软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
幹不思蔑笑了两声,对身边人说:“南梁的男人没一个像男人的!别吓得太狠了,当心他在我帷幄里尿一裤子,脏了我日日处理军务的地方。”
他的汉语不好,也不耐烦学,仍是叫身边参事问话。
参事问:“你是干什么的?奸细?”
那农人哭丧着脸说:“不是,不是,小人是种田的。”
“你半夜到城外鬼鬼祟祟转悠什么?”
“小人……小人……”那人支支吾吾的,半天说不出几个字来。
幹不思不耐烦了,喝道:“给我打!”
那人被拖到帐外,旋即皮鞭声响起,他叫唤得也凄惨无比,没打几下就狂呼乱喊着:“小人招!小人招!别打了!”
那人光着脊梁,身上贯着横七竖八的血痕,进了大帐连跪直都没力气,瘫软在地直喊疼。
这次参事再问了一遍“来干什么的?”他就乖乖说:“小人担心小人种的麦子……”
“你连命都不想要了么?担心麦子?”参事翻译之后,幹不思笑起来,“区区麦子,你就敢下城墙来看?”
那人哭丧着脸:“麦子是区区麦子,往日里也不值什么钱,我大梁的城里百姓吃麦子都要三碾三扬,只吃最精最细的白面。可如今不同了,去年战火连连,好容易灌了浆的好青麦,在太守的要求下全数拔除,说什么‘见逼庆叶’(坚壁清野)①,小的好容易种了几个月的麦子,全数成了马饲料,心里怎么能不疼?”
抹了抹眼泪,又说:“今年原本和平了一段时间,以为正常能种麦,好歹给家人糊口。哪晓得大王又来了。现在磁州城里缺粮缺得要命,城里曹将军也怕再‘见逼庆叶’之后颗粒无收,若是这批麦子能留到灌浆后收割,好歹能有口吃的,城里也少饿死几个人……”
幹不思道:“你们就指望着半夜来抢收麦子?就不怕我们先收了?”
那人说:“前几天麦子在扬花,这一两天刚刚灌浆,现在虽然也勉强能吃,但还是青草味,估计你们军爷们没吃过这样的,应该不会抢收。我们几个下城来摸个底,打算时间到了就告诉城里的军爷们,到时候想个法子把你们赶出一两里地,就能收麦子供城里人们嚼谷了。”
幹不思嗤笑这办法的天真幼稚。但想起前几天让士兵拔来的麦穗确实是初扬花而后灌浆的,叫伙头兵看了看也不会做成饭食。如果这些种植麦子的农人能估量收获的时机,这城外大片的麦地,自然可供士兵们吃上一段日子城里若真的和这农人说的一样已经开始吃树皮草根了,他也没必要费力打,打进去也掠不到粮食,还不如等城里饿得丧失了战斗力,再一总予以打击。
他深觉自己的聪明,便对这农人说:“你别走了,替我看着点:这麦子什么时候就能收割能吃了。还有,你们城里的人约着怎么下墙看情况,怎么打算用兵逼退我的人,也帮我看着点。你但肯立功,我就饶你不死,打下来的麦子还分点给你。若是敢不从或起什么坏心思,刚刚那顿打只是打个样子,我会用鞭子把你的皮抽成一道一道的,把你的肉抽成肉丝,连着鲜血飞到天上去!”
幹不思向前斜着身子一瞪眼,那农人浑身战栗,几乎说不出话来,被甩了两巴掌才清醒了些,抖抖索索地答应了。
幹不思铁骑驰来,为了减轻重甲马的负担,按惯例是不带多少干粮的,也不像平时打仗一样,还会带着牛羊作为军粮,奔袭到后期几乎全靠沿途劫掠;但劫掠不足,整支部队就会饿肚子,也会破坏士气。
所以这城郊外千亩的青麦不仅是磁州城里的希望,也是他的希望。有了粮食,就能和孤城里的人扛更久。
麦穗很快就灌浆了,一日日变得更加饱满。磁州城里仿佛也变得惶惑不安起来,士兵们在城头值守时都会眺望着青青麦田,仿佛在可惜这大好的麦子马上要落于敌手。晚上也时不时会有缒墙而出的人,悄悄摸进田间似乎要抢收,但无处不在的靺鞨巡逻兵又让他们的抢收无法实现。
幹不思看在眼里,心里不免窃喜,问那被俘的农人什么时候可以收割,那农人倒也尽责,每日都认真查看田亩间的麦苗,终于有一天说:“好像可以了。现在麦穗里的麦子还没成熟,但脱粒碾碎后也香糯好吃。大王如果愿意再等等……”
幹不思打断他的话:“还等什么!”
他同样太盼着收割了,后队的军粮慢吞吞始终没有送达,士兵们靠吃喂马的黑豆充饥已经好些天了,大家擎等着收获之后可以吃顿饱饭,然后和城里那群汉人好好干一仗。
他让那农人先收割了一部分青麦,得到的青麦仁碧绿喜人,蒸熟后团成团更是清香扑鼻,勾人馋虫。
幹不思让农人和自己亲卫尝过之后,忍不住也团上一团嚼了嚼,入口开始有点不适应,但很快就尝到一股清甜,而后越吃越上瘾,一口气吃了一大碗。
农人躬身道:“这玩意儿就这几天收割最好,不仅可以蒸着吃,也可以煮粥吃、炒野菜吃、晒干炒熟碾成粉吃。”
磁州城里也虎视眈眈看着这批麦子,确实是尽早抢收为好。
然而磁州四周的农家要么躲进城里,要么躲进山里,基本找不到干活的人;铁骑为保证奔袭的速度,所带的签军很少。
幹不思想了想吩咐道:“叫士兵一半披重甲守住磁州四个城门,一半卸甲抢收青麦。昼夜两班轮换,把麦子打完,再好好休整两日。有饭吃了,累一点也不算什么。”
打算得不错,士兵们饿了几天,吃了几天粗糙难嚼的炒黑豆,也确实为这口清香的青麦仁愿意忙活。
于是把沉重的铁甲铁盔放在帐篷里,挽起马裤的裤腿,脱战靴打赤脚,以腰刀做镰刀,哼哧哼哧去地里干活了。渔猎游牧的民族此时还不擅长种植,动作很是笨拙,腰刀也不便于收割,农人只需两三天就能抢收下来的麦子,他们干了两天才收了三成,即使是轮班,也已经累得腰酸背痛,头晕眼花了。
田里的士兵喘着粗气直起腰,擦擦汗,突然看见磁州的城墙上垂下无数布幔和绳索,布幔后隐隐看见有人的影子。
赶紧报告了幹不思,幹不思出营帐一瞧,冷笑道:“汉人们眼热,也想偷点麦仁吃?拿点布遮着就想偷袭我?叫守在城门口的铁骑分散到城墙四周,放箭给我射!”
随着战鼓响起,负责守城的铁骑根据令旗的指挥分散开。张弓挽箭对准了城墙上、布幔下挪动的影子。
幹不思站在望楼车上观望着远处的情景,踌躇自得地说:“田里的人不要停手。我们的铁骑以一当百,对付磁州城的汉人绰绰有余。等我们收完了麦子,让磁州的人看着光秃秃的田地去哭去吧!”
他轻敌,所以觉得胜券在握,看了一会儿就打了个哈欠,说:“这次突袭,连营伎都没有带出来,晚上睡得不踏实。等破了磁州,先挑好看的姑娘小媳妇伺候伺候,再杀这些敢拒不纳降的人。我要把曹铮的脑袋送给温凌看看,他对付不了而吹得天花乱坠的这个人,脑袋不还是被我剁了?”
又打了个哈欠,转身准备下望楼。
突然,他身边的亲卫惊恐地喊:“太子!城门开了!里面有人冲出来了!”
幹不思扭头一看,城里冲出来的是步兵,因又笑道:“这些人如何对付得了铁浮图?被踩死都不够呢。无非是垂死挣扎饿死肯定比砍死要痛苦呀。”
刚下了望楼近十丈的长梯,上面幹不思的亲兵就又在喊:“太子!太子!”
幹不思不耐烦地抬头:“又怎么了?!”
头顶上传来令他不敢相信的话:“冲出来的步兵能杀我们的铁浮图!”
第 190 章
幹不思又惊又怒:“不可能!绝不可能!能杀铁浮图的军人除非是山神派来的神兵!”
不过不敢怠慢, 就地一个旋磨,又赶紧爬上了望楼车。
他比较胖,爬上去已经两腿酸软、气喘吁吁了。
手搭凉棚往远处一望, 确实看见武装好了的汉人兵马, 十余人一个小阵,前面两个盾牌手,掩护着后面两个长槊手。
长槊有一丈二三, 小小的铁槊头是精钢锻造, 坚硬而锋利,直朝着铁浮图的面甲缝隙里戳刺, 眼睛是无法披甲的, 又特别脆弱,侥幸逃过一刺的铁浮图骑兵也本能地后仰避让,在马上摇摇晃晃。
一方小阵训练有素,抓到这一时机绝不会放过,紧跟着就是抡起铁锤,挥起重斧。这两件兵器砸在兜鏊上,能顿时让马上的人头脑嗡嗡, 摔下马背;砸在胸甲上,则则会有种肋骨都要震断了的感觉,肺里一口血顿时就咯出来;而再好的铁浮图甲胄,也禁不起躺在地上被重斧一下又一下全力砍击, 几下就穿甲断肢,再来一顿破甲锥和麻扎刀,铁浮图亦无法搪住这样的乱刀。
又或者马上的骑兵勉强稳住了, 没有被长槊和刀斧打下马。可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些身如飞猱、小巧灵活的小步兵,手拿一把镰刀似的的怪样武器, 也不打人,在盾牌和长槊的掩护下滚在马蹄下伸手就砍马蹄。战马没有护甲的马蹄哪经得起这样的劈砍,纷纷嘶鸣着倒地。而上面的骑兵自然遭池鱼之殃,同样逃不脱一顿砍杀。
这还没完,城墙上垂挂的白幔下突然跳下好些士兵,两方夹击,残存的铁浮图军不敢恋战,急忙圈马逃走。
而幹不思已经七窍生烟,夺过副将手里的令旗,喊道:“迅速披甲,给我冲上去增援!奶奶的我倒不信了!……”
副将不敢阻拦,只能苦劝:“收麦的士兵们哪里来得及披甲啊。敌人气势如猛虎,还是不要撄其锋芒了……”
幹不思一个耳光上去,恶狠狠道:“我们骁勇善战的靺鞨勇士怎么会输给懦弱的汉人?!就算不披甲,也能以一当十!”
他“噔噔噔”下了望楼车,夺过自己的兜鏊戴上,又吩咐给自己披上甲胄越是抗击普通兵刃的甲胄就越沉,靠一个人几乎没办法穿上,都等人帮着穿。
他有人伺候,挽着裤腿在田里收麦的士兵可都傻了眼,大眼瞪小眼地相互觑着,只不过不敢不服从军令,只能先到田陇上穿靴,再呼朋引伴互相帮着穿甲胄。
高云桐在磁州的城墙垛口望着这一幕,靺鞨军乱糟糟的模样叫他不由一笑,转脸对身边的凤栖问道:“你说说看,接下来咱们做什么?”
凤栖笑道:“弩手准备好,这群疲兵敢冲上来,咱们就送一顿弩.箭给他们。等他们意识到不妙要逃窜时,再开城门放骑兵,追一会儿穷寇,把他们赶离咱们的田地就行。”
高云桐笑道:“不错,吃了我的得给我吐出来!”
凤栖笑道:“何止!白帮你干了两天活,还没能捆扎到粮仓的青麦就归你了。地主也没有这么狠心地使用佃户呢!”
他更是“哈哈哈”起来,拍自家弟兄似的拍拍凤栖的肩:“你没种过地,你不懂,这么好的麦子,收割青苗实在是迫不得已。当然总比白白把青苗拔了的好,就是这帮子靺鞨人农活干得实在糟糕透了,放在我们老家,这耕种的能耐估摸着要饿死全家了。”
那厢已经匆匆披挂完了,刚刚在田地里直起腰板的靺鞨士兵浑身酸痛,咬牙拿起长弓和腰刀,只觉得双手都在发颤,在马背上颠簸几步,累得酸倒的腰愈发散了架似的,亦只能咬着牙挺着。
幹不思用令旗指着城门:“趁他磁州城门打开,我们冲进去把曹铮抓出来砍了!这场仗就算胜利地打完了!”
他把马一拎,其他人亦把马一拎,上千的铁骑冲了出去,连同之前圈马退了半截的士兵也重新鼓足勇气,又一次回头等待冲锋,等待洗刷罪名。
然而奔袭到城下三百多步的距离,城墙垛口上原本疲沓的几架旧弩机突然被撤掉了,之后齐刷刷换上几十架新制的,弩.箭已经上弦,架弩的士兵死死盯着城下飞驰而来的骑兵,毫不慌张,等听到一声鼓响,便齐刷刷放箭。
这批放完,已经装好箭等候的下一波又至垛口,一声鼓响,又是一批。
其中还有两架威力极强的神臂弩,“嗖嗖”两箭射出对准了幹不思。
幹不思先还在马上发狠,咬牙切齿打算破城门后就要屠灭全城的男人,把女人抓进营帐,睡完就当“两脚羊”吃肉。
哪晓得什么东西带着破风声从他脸边划过,明明并没有射中他的兜鏊,但耳边头皮一阵发麻的“嗡嗡”声。
随后,身后一声闷响,什么东西重重摔在地上,身后的士兵们也发出惊呼。
他不由勒住了马,扭头一看,是紧跟他的一个亲卫替他承担了这支弩.箭。
神臂弩的威力惊人,箭镞直接穿透铁浮图当额的铸铁片,巨大的冲力直接把人从马上打了下去,半边脑袋好像都碎了,在地上淌出红白混合的脑浆。
幹不思这才从愤怒中冷静下来观察战场的情景被弩.箭射中的靺鞨骑兵纷纷落马,即便没死的,也在地上痛苦蠕动。冲锋的士气早已被吓了回去,只是害怕军令如山,暂时不敢圈马后退逃跑,但挽缰的手都是控着力气,不敢放开一冲骑兵的威势就在速度和力量上,现在这模样,只怕没到城门前就已经泄力了。
他虽然气得发抖,但这几年打仗,“乘胜追击、战败鸣金”的浅易道理还是懂的,即便咬着后槽牙恨到极处,还是不得不说:“妈的,中了狗汉人的埋伏!鸣金!收兵!不能跟他们硬杠,不能把我的人都造完了!”书茨
磁州的守军和百姓第一次见到不可一世的靺鞨人如此狼狈地收兵撤离,激动到一起欢呼起来。
对着在城墙上指挥的高云桐宛如膜拜天神。
唯有凤栖捅捅他:“喂,没完事呢,别忙着傻乐。在他冷静下来重整旗鼓之前,赶紧把该干的事儿干了。”
她仔细观察过,逃跑的士兵倒曳着长戈,打马打得山响,应该不是佯败。
不过,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先放出一批骑兵,绕郭外一圈检查战场,若遇到倒地而没有死透的靺鞨兵卒便是一枪杆刺下去。然后城中壮男健妇们在并州军和义军的掩护下提着篮子筐子奔到田地里,捆扎割好的青麦。
士兵们则把靺鞨遗留的战马牵好带入城中,又从战死的士兵身上剥下浮图铁甲,拿来长弓和腰刀,欢呼着:“真是好东西!修修补补都还能用!”
城里宛如过节一样,青麦仁做成各种好吃的,伤残不堪用的马匹烤熟吃肉。百姓们箪食壶浆犒劳军队,夜晚点起过元宵才用得上的花灯,把满城打扮得灯火辉煌,热闹无比。
连腿伤的曹铮都挣扎着从床上起身,跷着脚到城墙上看靺鞨惨败的模样,看百姓欢乐的模样,看得先是放声大笑,接着却又老泪纵横,嘴里只问:“高……高嘉树呢?高将军呢?”
人们指了指城墙一角的望楼:“高将军说大家只管欢乐,他携浑家去看看哨楼各处的情况,以防靺鞨偷袭。大概今晚的月色好,两个人在上面看得不想下来了。”
曹铮咧嘴一笑:“今晚月色确实不错,不过我还是得打扰他们一下。”
他上城墙腿脚不便,侍从要来扶他,却被一把推开:“我能行的。”
独自拄着杖,杖头挂一个酒葫芦,另一手扶着粗糙的墙砖,叹一声:“不知老夫尚能为国守此墙否?”,然后很卖力地跷着脚一步一步向上登梯。
三丈高的城墙,他走了两刻钟工夫,进了哨楼,又费了半天劲,爬到二层上,听见楼上的瞭望台上,小两口正在说话。
“……月色这么好,你就只会谈这些没意思的?”
“咦,不是你先说想听听我的见解?”
“可你已经说完了,我也听明白了。”小娘子显得有些娇作,“然后呢,你就只叫我看月亮?”
“月亮多美!”
小娘子其词若憾:“美是美,一腔愁怀,无心观月。”
“要往好的地方看!天下共此一轮月,若是泰山大人知道我们今日携手共赢靺鞨的局面,应该欣慰得很。”
“你不说我爹爹,我心里还好受点,你一提他,我就更揪心了。”
“卿卿,不要急,国家危难,新君不会轻易动杀戒扰乱民心;而我们,也需要证据,天下归心,不是打口水仗。”
“我知道……”她的声音低下去了,给人感觉是靠在了他的肩头。
曹铮的步子顿了顿,心里是难言的滋味,暗叹了一声,怕惊扰人家,用拐杖用力敲了敲地面,又大声咳嗽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