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1 章
楼上窸窸窣窣一阵声响, 接着是高云桐提高嗓门问:“谁呀?”
曹铮说:“是老夫。就我一个人。”
“曹将军!”高云桐很快噔噔噔下了楼,埋怨着,“您腿好了么?怎么一个人爬这么高的哨楼?!”
稍倾, 果然下来的是凤栖, 她在人前显得有些微的羞涩,躲在高云桐背后,打量了一番曹铮的腿, 也低声问安:“曹伯伯, 您的腿有没有好些?走这么多路,未免不爱惜自己身子骨了吧?”
曹铮在两个人的扶掖下笑道:“我是武将出身, 哪有那么娇弱!”慢慢上了楼。
一看, 两个人在地面上铺了一层毡垫,上面摆个果盘,放点肉脯和干果,真是在赏月谈天呢。
高云桐有些不好意思:“我对外说是来看敌情的,不过月色实在宜人,忍不住偷了个闲。”扶曹铮坐在地毡上。
曹铮笑道:“这个闲本来就该偷嘛!大战前夕,你辛苦了许久, 我都看在眼里。你这一套法子,我先还不以为意,觉得是瞎胡闹的阵法,今日听他们讲了这一役的过程, 说实话,诱敌而来只算是常规,但这十三人的小阵确实练得精妙, 正是铁浮图和拐子马的克星。”
高云桐道:“我在义军里有两支关系特别密切的,先拿来练手, 只是人数毕竟还不够,所以不能不先诱敌深入,再在我们熟悉的地盘里打他个骄兵必败。说实话,阵势里这点人数,若没有城墙上的弓.弩手协助,也很危险。”
接着他又神飞笑道:“不过,就这不多的义军,就破了曾让朝廷禁军、厢军们闻风丧胆的靺鞨铁浮图,我觉得也值得!希望从今以后朝廷各军也能扬眉吐气起来:靺鞨军绝非不可战胜的!”
曹铮连连点头,解下杖头挂的酒葫芦,对高云桐点点手:“我看到你们有带着一套茶杯呢,今日我好容易从磁州的官窖里找出一些好酒,打了一壶你我尝尝,也算是庆功酒也没得多,不能放开量喝,毕竟,你还得关注着城下的靺鞨人呢!”
凤栖已然笑着去取了两只干净茶杯,曹铮问:“小郡主要不要一道来一杯?”
凤栖摇头笑道:“我喝不来酒,还是喝茶的好。等曹伯伯你们酒喝完,也请尝一尝我做的三清茶,聊补磁州找不到好团茶的遗憾。”
又问:“要不要我回避?”
曹铮摇摇头笑道:“不用。你与嘉树珠联璧合,他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竟能娶到你这样的妻子!我晓得大事都是嘉树与你共同谋划、相互弥补的如今朝廷软弱,朝臣无能之辈居多,别说他难得有个能一起谋事的好搭档,就说我这所谓的一郡之守,掌控并州军的节度使,其实也遇不到一个能说真心话、能共同议事谋断的友人。”
最后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声:“其实,晋王也是几辈子修福啊,他那纨绔性子,养出了杞哥儿那样扶不起的阿斗,却不料又有这样的佳女佳婿。”
凤栖笑意略滞,最后也只能陪着叹口气道:“造化弄人,爹爹……底里是正气的!”
“我知道!”曹铮先饮了一口酒,才说,“我心里都亮堂着。‘北狩’的官家,临危受命的官家,如今‘主战逼宫’的官家……哪个我心里不明白呢?但人还得看情势,所以古话才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小郡主啊,希望你原谅曹伯伯以往那些抉择。”
凤栖很勉强地笑着:“谈不上,世事弄人,我只希望不要一坏再坏了!”
她这耳力,刚刚岂有听不到曹铮拄拐“笃笃”上来的脚步声呢?
可惜人在汴梁之外,亦不便于出头露面,要想营救爹爹不死,不能不靠旁人对新君敲边鼓。刚刚赏月时说的那些,就是故意说给曹铮听的。
曹铮是忠臣、直臣,尤其是被俘的凤霄从小一起长大的伴当,朝廷的人与事,这些年凤霄逐步的懒政、宠佞与好大喜功,他有什么是看不明白的?凤霄的结局,不知今日的曹铮有没有后悔过当年没有直言上谏?
果然。曹铮叹息一声说:“唉,我太后悔了。”
自责的话毕竟是难以出口的,他垂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如今这位新君总说自己以长子而位卑,是因为母氏无宠。其实他的母亲方美人无宠是因为进宫后构陷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特为先帝厌恶。而吴王小时候也和其母一样,是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主儿,先帝说他‘决不能得权,否则必为祸一方’,早早地赶去了就藩。几十年过去,脾性应该阴柔了许多,但本性难移,这次构陷晋王,晋王实在是憨了。”
“我其实已经向新君上书陈述了晋王十不可杀,但那份奏折如石沉大海,再无回音。”曹铮说,“唯一可以欣慰的是他不敢现在就对亲兄弟下手晋王并无显过,当傀儡皇帝也是被逼无奈,是为了救全城百姓,不得已而为之的。”
“但他一旦稳控全局之后,要对我爹爹挑刺找茬,总是容易的。”凤栖不客气地说,“我作为女儿,无比后悔那时候劝爹爹为了全城百姓而当这个皇帝。如今,没有人谢他当时拯救多少人于水火,反而嘲笑他、鄙薄他,甚至嫌他挡路,想他死!”
她的眼泪滚滚而下,刚刚小鸟依人的模样已然不见了。
曹铮不知说什么来安慰她,结舌半日,也只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
“曹伯伯,如果到了推车撞壁的那一天,您是不是一定会站在新君那一边?”她带着嘲讽的笑意,“识时务者为俊杰。”
曹铮终于道:“我是‘北狩’那位官家的亲信,且是有兵权和封疆的大吏,我太清楚了,这会儿不会动,但晋王的下一位,就是我,再下一位……”
他不由看了看高云桐。
有能力、有实力、有民心,若再有实权,不为新君所忌惮才叫见鬼!
狡兔死,走狗烹。千古不易的真理。
高云桐眉目凝然,似乎带着些了然的笑意。
曹铮说:“这次中伏中箭,我还有不明白的?嘉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懂?”
谈完正事,便谈风月。
一葫芦酒喝完,两个男人都已半醺。
曹铮说:“小郡主,你那个叫溶月的丫鬟还一直在并州,自打把琵琶送给你,她整天就魂不守舍的,想到汴梁去找你,被我劝住了。我说并州月色好,你如今哪只能与娘子共赏一轮明月,至于日后主仆会面,总有机会。”
凤栖笑道:“琵琶我还真带在身边,本来想趁今晚弹一曲,又怕人听见不好意思。”
“就为曹伯伯弹一曲又何妨?”
凤栖笑道:“好!”
她已经许久不练,略有些手生,不过很快进入了状态。破题便是四弦一挥,发出铮铮的金属音。接着手指轮转如飞,把那珠玉之声尽数落于弦上原来是首《破阵子》,据传是唐太宗李世民所制的军乐,音乐极为昂扬有力,凤栖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弹琵琶那瞬间每根手指上却仿佛都带着挥刀拔剑的刚力,连目光都如铁铸一般。
曹铮听得眼中含着雾气,一曲毕击节叫好:“只惜乎没有好词配它!”
凤栖看了高云桐一眼:“你不来一首献献丑?”
高云桐笑道:“果然是献丑了。”
闭目沉吟了一会儿,道:“有了。”
来了第一句:“醉里挑灯看剑。”
凤栖打断道:“开篇词意极好,只是缺把剑。”
不错,此刻哨楼中四面墙壁上点着松明炬,两个男人又喝了些酒,空气中仿佛弥漫着带着烈酒芬芳的豪气。正合“醉里挑灯看剑”的诗意。
曹铮笑道:“我有剑!”
从腰间摘下一把,抛给高云桐。
高云桐单手接过,拔出锋刃叫了声:“好宝剑!”
曹铮笑道:“这把,我的部属们都晓得,见剑如见我本人。送给你了,你爱惜点。”
这托付的意味令高云桐一震,不过也不需谦虚,也不需辞谢。他反手一个剑花,握着剑柄拱手向曹铮道谢。
随后又是一个剑花,带着三分醉意,将那柄剑舞得团团生风、银光闪动。
而他的歌吟也随之传来,铿锵如那剑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1)
一曲吟毕,凤栖和曹铮都是两目盈盈。
直到后半夜,曹铮终于不胜酒力,体力也不支,高云桐才扶他出了哨楼,交给他的亲兵。
怕凤栖害怕,高云桐很快返身回到了哨楼的顶层。却见凤栖正一个人眺望着城外远处、幹不思驻扎部队的军帐群。
网城一座又一座,帐篷或隐或显于其间。幽明的篝火不时映现出帐篷外踽踽而行的巡逻兵身影。
“冷不冷?”高云桐把自己的斗篷解下来披在她肩头,“看出什么了?”
凤栖说:“幹不思是温凌的一把刀,曹将军也是我三伯的一把刀,两把刀一顿混战,总有一败,或两败俱伤。渔翁得利的人正在后面喜滋滋地观望。”
“虽然知道是借刀杀人,但也不可能和幹不思握手言和。”高云桐说,“唯有战胜幹不思一条路而已,才能保住曹将军,也保住义军,也保全我们自己。”
“但,给幹不思留一条通路,让他活着回去。”
第 192 章
幹不思的士气变得很败坏打输了, 而且输得毫无翻身的余地;累了几天好容易割下来的青麦尽数便宜了磁州城里没有干活的人们,自己还得继续用马匹才吃的黑豆填肚子;而且,作为太子的主帅幹不思脾气也变得非常暴躁, 一腔怒气都发泄在士兵身上。
他又因为小事殴打了身边的伙头兵一顿, 打完之后被几个亲信参议哄着骗着劝回了大帐。
幹不思把皮鞭一丢,坐在胡床上“咕嘟咕嘟”喝了一整皮囊的水,一抹嘴才说:“如今太难撑下去了!只是这么班师回去, 估计会给温凌那厮笑话死!”
但是又实在太难坚持了!
磁州的军队一看就是有充足的准备, 即便曹铮受伤不能露面,也不妨碍有义军将领高云桐指挥了一支不知道是怎么训练出来的土兵打得神出鬼没, 幹不思既无法找出其漏洞, 又无法在缺人缺粮的情况下与之抗衡。
他沉思再三,在营帐里喝了一晚上闷酒,才在第二天下达了全军撤退的军令,打算继续往黄河沿岸去对峙汴梁。
磁州城里看到撤军,更是欢欣不已,白天在城楼垛口载歌载舞,欢乐的歌声传到城下靺鞨士兵的营帐里;晚上城里放起鞭炮焰火, 喊着“送鬼神喽!”更是叫靺鞨士兵听得晦气。
可惜败军之将,连回骂的勇气都没有。默默地拾掇着残存下来的兵器和甲胄,喂饱战马。不知谁唱起了忧伤的牧歌,渐渐歌声飘逸在营地间, 飘散在席地而卧的战士的枕边,那种厌战思乡的情怀也渐渐弥漫开来。
唯有幹不思近乡情怯,越是离温凌的营地近, 越是不愿意见他。
偏生黄龙府又飞传了靺鞨皇帝的圣旨,严厉地问幹不思怎么会把铁浮图精兵打到这样惨败。幹不思愈发晦气, 连续三天连最漂亮的营伎都不愿看一眼,传了自己亲信的参谋,抓着自己的头发说:“真是倒了霉了!我赢了南梁的时候没见奖励我的旨意那么快到位,输了才几天,好像满世界都知道了!十万人不是大半还在嘛……铁浮图也存了一半左右呢!”
然而谢罪的文书好难写,写轻了,只怕越发要惹怒皇帝;写重了,自己又不甘心。从来不愿意在文字书籍上多花功夫的幹不思只能和参议、幕僚整天在帐篷里斟词酌句,删改了三天,也没删改出他满意的回奏。
“太子!”晚上他正在急得头秃,偏生斥候又这个时候来打扰,“抓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看模样是个汉人!”
幹不思烦躁道:“鬼鬼祟祟的汉人,直接杀掉就是了,哪那么多话!”
“但是那个汉人腿上有伤。”
“腿上有伤就不能杀了?”幹不思奇道。
“伤口不大,鼓起个小包,用细丝线缝着伤口,又用浸了烈酒的麻布紧紧裹着。”斥候说,“有点像南梁的斥候传递消息的法子。”
幹不思不耐烦地还是打算吩咐杀掉算了,他身边一名谋士却道:“如果这个人是南梁的斥候,传递的又是重要的消息,可不能这么轻易就杀掉,若是从他嘴里撬出什么消息,帮太子立了功,太子就好理直气壮回奏大汗了!”
幹不思被说动了,道:“先叫人打着问,别打死了就成,一定要撬开这个人的嘴。”
但还没等打,外头士兵就一头汗又来回报:“太子,那个人刚被解开双手的绳子,还没来得及吊到刑架上,突然从哪里掏出一个黑漆漆的丸子塞到嘴里,只来得及抠出一点渣渣,其他都咽下去了。然后就开始翻白抽搐,身体弓得跟大虾似的,问什么都和没听见一样。最后口吐白沫,耳朵流血,就断气了。”
幹不思很懊恼,他不想这个人死,偏偏又死了连个俘虏都要跟他过不去!
当场就砸了案桌上的笔砚,吼道:“给我把他的尸体大卸八块!吊在辕门上给大伙儿看看!”
还是谋士冷静劝住了他:“太子太子,不必如此。挖出他身上藏的蜡丸看看有没有紧要的消息。”
彼时藏蜡丸最隐蔽而最酷烈的方式,就是在身体肉多的地方划开口子,把蜡丸塞进皮肉里,再缝合等待愈合。取出蜡丸时得把愈合的伤口再次割开是两茬儿罪的痛苦,但也是不太容易被发现的。
若不是这个斥候性子急了点,伤口还未愈合就赶路,也不容易被发现,也不容易被拿获。
幹不思接过被擦净血污的蜡丸,捏开果然抖出一张油浸过的丝绢。
丝很薄,上面的字全是蝇头小楷,密密麻麻,但又很清晰。
幹不思看了几行就头疼,丢给自己的幕僚说:“曲里拐弯的不知道写的是啥,你念给我听。”
里面像是一首长诗,哀哀怨怨的思妇口吻,一会儿描摹黄河边柳梢头的春景,一会儿想象边疆上丈夫作战的场面,一会儿又借着空中明月、陌上草色、远山薄云等,抒发着幽怨怀念的情绪。
幹不思听了半天勉强听懂,却百思不得其解:“什么玩意儿?难道一个送信的割开皮肉、忍着痛苦,千里迢迢的,就为了送一封娘们儿想丈夫的破诗?”
幕僚皱着眉,也是一脸不解,但总觉得付出了如此代价递送,不该仅只是家书,于是一遍又一遍地读。
幹不思打了个哈欠,道:“你慢慢看吧,我累得不行,得去睡了。”
又叫:“叫几个结实的营伎过来伺候,前几天那两个小娘太容易流血了,晦气。”
营伎们都怕“伺候”他,推过来的几个都是脸色发白,一副就要赴死的模样。
幹不思便恼了:“苦着脸做什么?我本来心情就不好,还要看你们的脸色?”
几个营伎只能强颜欢笑,免得挨他那醋钵大的拳头。
他于是拉过一个,先捏了几下软肉,又道:“别鬼叫。唱点曲子。”
一旁另一个战战道:“太子要听哪首曲子?”
幹不思心念一动,说:“刚刚那帛书上写的是不是诗词?就唱那个,我听听什么调。”
营伎从幕僚手中接过小小一片丝帛,读了几行陪着笑:“这应该是曲子词,不过奴奴读书不多,断句有些勉强,一时品不出调记那首词牌,可否辛苦相公加个句读?”
那幕僚道:“字是又小又挤,我抄一遍,断好句读给你吧。”
按句读逐行抄了大半,幕僚突然停了笔,接着一拍大腿喊道:“我明白了!”
大家吓了一跳:“你明白什么了?”
幕僚指着每行第一个字说:“先混在一起句不加点时,乱糟糟的什么都看不出来,现在逐行抄写太子您看,每行第一个字是不是组成了一句话?”
幹不思斗大的汉字认不了一箩筐,勉强读了几行说:“还是你念给我听。”
幕僚道:“每行第一个字加起来是这样的:‘河东若大捷,冀酋则按兵,君追穷寇则断夷国本。’”
他脸色很难看:“太子,感觉这意思是:南梁的汉人如果能打赢了您,冀王也会继续按兵不动,不会增援,所以汉人可以继续追击您,若是能……能干掉您,就相当于动了我靺鞨的国本。”
幹不思气得眼睛瞪得滚圆,此刻倒难得冷静,寒着脸又问:“这么说,这帛书应当是从冀王那里来的?”
幕僚谨慎地说:“送蜡丸的斥候已经死了,无法断定帛书从哪儿送来。只是看这语气,不像是胡乱写的,尤其是深谙二大王的意思。这若是送到河东给南梁那些土匪队伍的,说不定就是二大王的指示。”
幹不思捏着的拳头都在剧烈地抖,好半日道:“他怎么有这样的胆子!”
幕僚忙劝:“当然,也未必,这只是臣的推测。二大王若生这样反叛的胆子,就不怕陛下要他的脑袋?”
他又翻来覆去看了看那帛书,又有了新发现:“看,这丝绢上是有印花的!”
“印的是什么?”
幕僚不识那黄檗色丝绢上一枝纤秀植物。
倒是营伎头一伸,嘴快道:“这是豆蔻花。”
“豆蔻花是什么意思?”
营伎怕幹不思喜怒无常,小心地答道:“奴也不太清楚,只晓得这就是中原一种花卉,小杜诗中说‘豆蔻梢头二月初’,一般指十三四岁的女儿家。”
幕僚也不解,幹不思也不解。
但幹不思遇到大事也不全然蠢材,想了想对幕僚说:“这样,这丝帛上的字样和纹样,你给我依样写下来、画下来;而这块丝帛,重新用蜡封好,找个会说汉语的士兵,也在腿肚子上割条口子把蜡丸塞进去缝上。让他养两天伤,就给我把蜡丸送到磁州曹铮和高云桐那里去。我在这里缓缓前行,看看磁州的汉军和土匪们是不是会来追我这‘穷寇’!”
如果是,就笃定了这封蜡丸密信确实是与曹铮或高云桐沟通往来的,从这里的语气和内容来看,肯定与温凌脱不了关系。等到证据确凿的时候,再好好与温凌算账!
高云桐在磁州得到何娉娉送来的蜡丸时,心里是有疑惑的。
他对凤栖展示了一下蜡丸里的丝帛:“这油帛第二次封蜡,字迹就会变得漫漶不清。且听说那个送信来的斥候言语有点不自然。这是不是已经给温凌或幹不思看见过,然后故意再封了来诈我?”
这几乎是肯定的。
凤栖却亦沉默了,因为将计就计很容易,却相当于出卖了何娉娉幹不思只要确认消息从温凌那里漏出,很快就能查到何娉娉头上。
只有曹铮奇道:“这不正好是个机会?若幹不思先与温凌火并起来,我们便可占先机,乘虚而入,大败靺鞨!”
“但在温凌身边为我们作间的人……”高云桐有些艰难地说,“就有极大可能会因此牺牲。”
“啊……”曹铮若有所思,但又不置可否了。
第 193 章
曹铮独自翻来覆去想了一夜, 第二天拖着伤腿和并州军几位副将吩咐道:“这几日斥候的消息有没有来?靺鞨太子幹不思的残兵是不是驻扎未动?”
“是的。大约是输得惨了,正在休整。”
“我们这边派三千人的轻骑兵去袭扰一番,做得到吧?”
副将嚅嗫了一下:“将军, 上回磁州获胜, 主要还是依城而战。而且,太行义军短兵相接时出力最大。并州军才开始练习他们那种军阵,还很不娴熟。而且, 那样的军阵, 也以步兵为宜。”
曹铮微微一笑:“我知道,我们的骑兵远不及他们的铁浮图和拐子马。但我的目标不是再赢他幹不思一场, 而是要诈他一诈, 使其兄弟相残。”
“那靺鞨太子会信?”
“幹不思截获了一个蜡丸,于是心中已经存了兄弟欺他的念头,此刻猜忌增长日盛。现在他停留不走,应该是已经起了守株待兔的心思,我们不用久战,只需要稍一撩拨即可。”曹铮拈须道,“即便这队骑兵损失一些也是值得的。一旦靺鞨太子和冀王阋墙而斗, 必然两败俱伤,到时候才是我们反攻的大好时机。”
他并不晓得有危险的是何娉娉,不过,即便晓得是她, 何娉娉也如同那些可能会牺牲掉的并州轻骑兵一样,是值得付出的代价。
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曹铮念的是大局, 不会顾念区区一个人。
而顾及何娉娉安危的人,却并不知道并州节度使的算盘, 也失去了阻止的唯一机会。
守株待兔的幹不思,早早向温凌发出了求援的军函,利用南梁曾经在河北修建的驿路,快马加鞭地连递了四封,全数使用金字牌,近乎是以太子的身份勒令温凌协助。
当然,不出他的意料,温凌一个援兵都没派过来。
而西边的并州轻骑却追击到了,在山坳间一场大战,互有胜负两方看中的都不是这个胜负,而是胜负之后,幹不思才匆匆拔营,带着剩余的人马直往温凌北边驻扎。
温凌兄弟再次见面的时候,幹不思已经一脸风尘,硕大的肚皮都已经小下去一圈。
温凌也免不了惺惺作态:“太子快下马歇一歇吧。”
看他那背晦样子,心里无比熨帖,道:“听说是输了?不过胜负乃兵家常事,重整旗鼓,尚有来日。”
幹不思翻身下马,冷笑道:“胜负当然是兵家常事,但是当不得有人在背后弄我。”
温凌面色一凛,挑眉道:“哦?哪个这么大胆子在背后弄你?”
“我也不晓得啊。”幹不思道,“不过嘛,我与曹铮的并州骑兵接战不过数日,黄龙府那么远就知道了消息,发旨来训我。我派去送军报给父汗的斥候难道腿脚居然那么快?想想都不可能,还是有人嘴快呢!”
温凌面不改色:“父汗自然有他的消息渠道。阿弟若疑神疑鬼的,日后作战就更加会胆小了。罢了,罢了,我这里尚有美酒佳人,先给阿弟洗洗尘吧。”
幹不思也不推让,叫自己的亲兵动手打水、煮饭、又在他居住的帐篷外围了一圈,自己哼哧哼哧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洗得脸都白了三分。
接着又大吃了一顿,摸摸肚皮说:“往磁州去可真是辛苦,一路疾驰,不能带太多牛马,只能靠腊脯和炒豆度日,偏生磁州早就知道我要去一样,坚壁清野,又专门练了一支针对我铁浮图的步军。”
说完,悄然打量着温凌的神色。
温凌顾左右而言他:“咦,我叫给太子准备的鲜菜和鲜肉在哪里?”
幹不思道:“我吃饱了。如今输已经输了,我也服输。但是我输这一回不打紧,就怕遭人背后弄鬼,一输再输。我输犹可,要是因为有人弄鬼,输掉了我们靺鞨的机会,可真是叫人切齿呢!”
温凌冷面道:“这话怎么听着有些怪?太子若是知道谁弄鬼,可一定要把他抓出来明正典刑。光说有人弄鬼,却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我怎么听着像指桑骂槐?”
幹不思怀疑归怀疑,没有实证,只能笑道:“我自然是信赖阿哥,所以跟你发发牢骚。”
温凌便也松弛开来,笑道:“那倒是,阿弟不和我讲讲心里话,又和谁讲呢?咱们如今同仇敌忾,自然是要为靺鞨而战,为父汗和勃极烈而战。”
两个人各怀鬼胎,装模作样到军帐里谈了一会儿这次作战的局势,幹不思情知温凌并没有遭遇过太行义军练出来的步军阵,只是“侥幸”伏击到了绕远的曹铮这就像个饵儿,可惜幹不思回头才想明白。
熬到天黑,做哥哥的很客气地安排了篝火晚宴,不仅酒肉管够,还安排了歌伎舞伎,一会儿是汉人柔美的歌舞,一会儿又是靺鞨刚健的歌舞,篝火边的气氛渐渐热闹起来,有些资历的将领们便也可以稍许放肆地拉过唱歌跳舞动人心魄的营伎,揽在怀里一道喝酒。
幹不思一直喝闷酒。
温凌下篝火边跳了几支曲子,浑身汗滋滋地回来,先饮了一碗凉甜醴,又吃了一大块烤肉,对弟弟笑道:“阿弟今日竟转性了?怎么,我这里的美人你一个都看不上?”
幹不思难得的转文:“心有所念,这些庸脂俗粉看不上。”
温凌大笑起来:“我不信你今晚不御女!”
幹不思突然指着他怀里的何娉娉道:“阿哥,这位,算我的小嫂嫂不?”
温凌一愣,然后才说:“不算。”
“能割爱么?”
这粗人“心之所念”的是何娉娉?
温凌冲心窝子一阵酸味,好一会儿没有答话。
幹不思却紧逼道:“阿哥若没有正式纳她为妾,顶天不就是个家伎么?阿哥不是一直自诩为不贪女色么,这个就舍不得了?还是……怕我晓得了你有哪些怪癖?”
把猜忌说得隐晦,还故意“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温凌冷静一盘算,理智自然在他头脑里占据更多。何娉娉虽是所爱,但身份低微,还不值得为她开罪太子,招致怀疑。
他垂头看了怀里的何娉娉一眼,笑道:“太子不大会怜香惜玉,我是有点舍不得呢。不过若你能温柔待她,我又有什么意见呢?”
何娉娉有些发抖,垂着头在他怀里小小地扭了扭。
幹不思道:“这样娇而美的美人儿,我怎么能不怜香惜玉?今日不到她落花流水,我绝不踏进‘门’半步,如何?”
何娉娉听他已经如此直白粗鲁,不仅是害怕,还有点担忧,抓着温凌的衣襟低声说:“大王……奴怕。”
“别怕。”温凌轻轻拍拍她,“他要说了做不到,你只管大声叫,我立刻给你救出来。”
哈哈哈也一番笑,对弟弟说:“阿弟,这可是我的宝贝儿,你要是不爱惜,我可不给你留面子了。”
何娉娉已经有些忍不住泪意。
她当然自始至终都明白自己的地位低贱到不如一件物品即便是在汴京做红倌人,“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看似风光无限,无人数争相追捧,其实也是命不得自主;如今更是如飘游的蛛丝所系着的薄命,温凌对她的宠爱尚不如一匹马、一条狗、一只鹰,该当送人,就能送人。
可是,那些恐惧担忧也无处逃避,就像她何家娘子的命运从来也无法逃避一样。
温凌已经把她一推:“去吧,我阿弟好像是真喜欢你呢。”
何娉娉哆哆嗦嗦走了两步。幹不思已经冲过来,把她往怀里一抱,然后又打横扛起来,大笑着往睡觉的帐篷去。
温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脸色有些阴沉。等见幹不思帐篷的门关上了,才对自己的一个亲信挥挥手,假作让他加酒的样子,悄悄问:“什么意思?黄龙府那里都发旨给他申饬了?我给父汗的密奏不是才送出去两天么?送信的飞也飞不到黄龙府啊?”
这里确实奇怪,他也知道幹不思来者不善。
刚刚何娉娉在他怀抱里颤抖,他低头假装轻亵地咬她的耳垂和耳珰,其实轻轻在她耳边说:“别怕,少说话。”
她无声地哭泣,抓着他的衣襟,他一瞬间有些心软,但很快又心硬了。
此刻,只宜密切地关注着帐篷那里的动向。
篝火旁的歌舞声犹自嘹亮旷远,但热闹终究是慢慢淡了。其他营帐里被将士们弄疼的营伎们的喊叫声听得分明。
唯独幹不思的帐篷里只有一些压抑着的哼哼唧唧。
帐篷外的毡布轻轻地颤动,想必她总归是被玷辱了的。
温凌只能不断地告诫自己:她不过是他有些喜欢的一件东西,甚至都不如他的马、他的鹰于他有用。她虽然成为他可以“借”的那把“刀”,但风险一样存在;他可以喜欢她,却不能不始终对她充满着警惕。
帐中春光一如温凌所料。
何娉娉既然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也就能很快调整状态。她从小耳濡目染、训练实践的,无非就是如何取悦男人,如今心态放平了,伺候幹不思与伺候温凌、与伺候以往千百个到教坊司寻乐子的男人们又有什么不同呢?
她被幹不思放到榻上之后,就开始了自然无痕迹的表演。揉着腰说:“太子好大力气。”
幹不思瞧着她,但觉那带着泪光的双眸并没有刚刚显露出来的害怕,反而是一种又娇又作的可爱。
他虽然气恨温凌,但本身是欲望重的人,这样娇俏的女娘在面前,横过一眼儿就带着无限春色,帐篷里弥漫着她身上的诱惑的香气。接着看她一转身揉腰,却把侧身那春山般起伏有致的身形给显露了出来。
幹不思喉头干涩,心道:先睡完,再诈她也不迟。说不定,睡完她更放松了警惕,自己的法子也更容易奏效。
他的战袍顿时顶起了好高的一块,上前揉着她的腰骶,用半通不通的汉语说:“我没用力啊。”
又凑近说:“要是用力,准保你欢喜。”
何娉娉心里一阵犯恶,但多年训练出来的素养却是让她的撇头都显得风情万种:“可别。太子的‘雄姿’已经弄死了多少少妇和小娘子了,我今日可还想要这条小命呢!”
幹不思道:“我与你也是旧相识了,只是以前一直顾忌你是我阿哥的人。能有今日,我肯定会温柔的。”
那双粗粝的大手当真温柔地来一颗一颗解她的衣扣。
何娉娉冷笑道:“以前顾忌,现在不用顾忌?”
幹不思答不出来,于是也不想答了,带着浓重酒气的嘴直接吻住了何娉娉。
何娉娉死死闭上眼睛,不去想身上这熊一般的人是如何恶心,只想生命中少有的几件美好的事,使自己不那么痛苦。
那些美好的事太少了!一件一件翻覆地想,每一个细节地想,想得她却要哭。
怎么敢哭!
只能咬着嘴唇,闭目感觉幹不思探手过来。
他大概还真是第一回如此有耐心,一点一点的,等待她准备好以往他名声奇差,动辄听闻有女儿家死在他榻上,无非是懒得用耐心,而只顾着自己快活。
何娉娉极力用毕生所学,忘记身上人的形象,让自己好受一点,装得逼真一点。
她尝试着想温凌:他要英俊得多,也有温柔,也有霸气,还会时不时流露出一点傻乎乎的爱意……此刻若是他,心里上会好过许多。
可是温凌温柔英俊的脸庞在她想象的黑幕里始终会变成刚刚那种冷漠不在乎的模样,他的温柔是装的,爱意也是假的。
何娉娉自然觉得浑身干涩,任凭幹不思怎么温柔也毫无感觉。
她再次强迫自己冷静,这次在脑海中想象高云桐:那双星眸,那对酒窝,确实是男人里少见的可爱;不,外貌不算什么,他挥毫在墙壁上题诗的模样,肩胛骨大开大合,仰头时一甩幞头的系带,回眸掷笔时笃稳扎实的眼神……
可是她又想起,他也是一样的冷淡啊……他心里另有所属,他只会对她客客气气的。他喜欢的那个人和她是表姊妹,可是她太低微了,拍着马都追不上那个人的身份。
何娉娉酸楚的泪意几乎要迸出眼角。
但突然身上一痛幹不思终于不耐烦了,强进之后倒还肯安慰她:“忍一会儿就好了,我轻一些。”
她死死咬着嘴唇,心里想:我身虽下贱,但我如今做的每一件事都和高云桐一样是为了这个国家,为了这个国家无数的百姓,无数跟我一样受苦受难的人!我又比谁下贱?!
不!我不比任何人下贱!
她不觉笑起来,忽然睁开眼看着有些诧异的幹不思。
她舒开双臂抱着幹不思的脖子,毫不回避、针锋相对、全不逊色、更胜一筹:“太子,我配得上您的,对不对?”
“对,对。”幹不思敷衍着,却真的觉得她陡然润泽如君子之玉,令他的身体不觉如痴如狂。
第 194 章
一夜风流之后, 幹不思显示出对何娉娉的极度迷恋,虽因她是兄长的爱姬,不能与自己长相厮守, 但当不得幹不思把从南梁掠夺来的金玉珠宝装了好大一只匣子, 豪气地送给何娉娉做“添妆”。
温凌脸上笑嘻嘻,对何娉娉道:“你收下就是,他阔气, 你和他客气什么呢?”
但晚上, 妒忌心还是滋长出来,压在她身上问:“怎么不笑了?怎么, 我的能耐技术不如那位太子高妙?”
“你说的什么浑话?”何娉娉骂他, 转而被他用力捏着下巴,疼得泪水都要下来了。
他却毫无怜惜:“你最好别一山望着一山高。他是什么德性,你应该也明白,死在他榻上的女人有多少!见你稀奇,稀罕几天,转脸就看你是只破鞋。”
何娉娉终于恼起来:“你尽自这样看低我也就是了,却不用拉扯上你弟弟!我从来就不是三贞九烈的女儿家, 老天爷无情无义,叫我想这么贞烈也没有机会!”
温凌倒软和下来,笑着哄她:“生什么气嘛!我不过白担心你天真,被他骗去了。”
他心里有利用她的一盘棋, 她心里也有。只是各怀鬼胎,谁都不敢轻易说出来。
温凌只能尽量警觉,以往有意无意在她面前显露一些军戎机密, 现在却毫不留隙,夜来陪.睡之后立刻把她赶回营伎们居住的地方, 显得无情寡义。
而他自己却想:娉娉,你要懂我!我这是在保护你。
幹不思连输两回,被黄龙府的父汗发旨来一顿臭骂,但他皮够厚,被传旨的官员骂完,嬉皮笑脸说:“儿子如今知道自己错了,实在是汉人太狡猾,我着了他的道。不过败有败的好处,儿子也有些发现,一道密奏,请您带回去给我父汗。”
他是太子,传旨官也只能陪着笑脸应道:“是,太子若有回奏,臣就一并带走。”
幹不思又突然问其他:“欸,那郭承恩在云州可听话么?”
传旨官愣了一下道:“未闻有什么忤逆的事。”
幹不思笑道:“那就好。他占着云州,我就占着地步儿,赶明儿从北边夹击并州,叫那可恶的曹铮回救不暇。”
一同听旨的温凌不由诧异地望了幹不思一眼。
恰恰也见幹不思的目光飘过来,又急忙垂下头。
传旨官回黄龙府了,幹不思也和温凌告别:“多谢阿哥这段日子的款待。我这段日子过得背晦极了,然而谁也怪不得,只能回自己的营地里发愤图强,重整旗鼓罢。”
又问:“哎,咱们打算什么时候一同渡河,把汴梁攻下来,把那位汴梁的新皇帝抓到行营里玩一玩,看看他的后宫有多少美人、有多少金玉珠宝?他原是江南的藩王,想必用整个江南的财帛来换自己的性命也一定会肯的吧?”
温凌冷着脸说:“想的是很美,但南梁今日不同往昔,无万全的把握,你也不怕再被他狠狠打一顿?他一支土匪,都能打败你的铁浮图了!”
幹不思气得脸色扭曲,却嬉笑道:“我输得是惨,但阿哥你不会输的呀。”
“我怎么就一定不会输?”
幹不思狞笑道:“阿哥不仅会打仗,还和南梁的汉人学了不少才智,一定比我强。”
温凌觉得他这阴阳怪气实在可恶,便扭头没理他。
幹不思又问:“那个何娉娉可能送给我?”
温凌没好气说:“已经送给你睡了好几夜了,你也别太不知足。你营里那么多美人,至于觊觎我这难得的一个好的么?”
幹不思倒也不强求,只问:“那么,我明日出发,今晚把她再借我一晚,你不会不同意了吧?”
温凌脸色铁青,但没有拒绝,只说:“再说吧。也要她自己愿意。”
幹不思嗤笑道:“区区一个营伎,也值得如此敬重?”
温凌回营帐之后,正见何娉娉把他的内寝收拾得整整齐齐,淡淡的花香弥漫着,她点好了茶,调着琴弦在等他。
见他进门,她便是神飞一笑:“可算回来了,今日我试着用新摘的茉莉一道入茶,你尝尝看香不香。今日小曲是江南的,没有词牌,是我小时候听姐姐弹唱过摘茉莉花时想到了,试了试调子,居然还能记起来。”
温凌执杯,茶香里带着茉莉的芬芳扑鼻而来。
而后她轻轻弹起小调,用他听不太懂的江南口音唱了一首小曲。吴语软糯,虽说听不懂,但似有一种熟悉感萦绕耳边。
那一瞬间,他有些难言的伤恸与孤独,特别是看到何娉娉柔媚的双眸含情脉脉飘过来时。
曲毕,她问了两遍“好不好听?”温凌才反应过来,迟缓地点点头说:“好听的。”
何娉娉噘着嘴:“我觉得大概是不好听……大王都神游天外了。”
温凌犹豫许久,才说:“幹不思要你今晚也去陪他他明日要离开我这里,回他自己的营地去了。”
何娉娉嘟着嘴的娇俏模样倏忽就不见了,而是冷冷地凝视过来,眼睛里蒙着雾似的。
温凌不由磕磕巴巴道:“你的想法……可以说出来。”
何娉娉淡淡道:“遵命。”
“不是……我的意思是……”
何娉娉说:“奴遵命。”
起身抱了琵琶给他行个万福礼,又腾出一只手收拾了茶盘茶盏,一总送出去洗了。
温凌仿佛能听见她在帐外的饮泣。
他很想说:如果她不愿意,他可以帮她推辞掉幹不思的要求。幹不思在他温凌的地盘上,不敢过分的胡作非为的。他不怕得罪这个太子弟弟,他可以为她出一出头。
然而揭开帐营门帘的一角,见何娉娉并未垂泪,只是抱着琵琶坐在一块石头上望着远处天空发呆。
温凌又想:她已经被幹不思玷了,也不差这一次。她本来就是吃这行饭的,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脆弱。
何况,幹不思刚刚的意思是又想利用投降乌林答部落的郭承恩来夹击可恶的曹铮。曹铮是很可恶,但郭承恩更可恶!幹不思输给了曹铮,他温凌无功无过;但要是曹铮输给了郭承恩,幹不思就可以一雪前耻,而温凌势必更难翻身。
他必须利用何娉娉向南梁传递信息,让曹铮早做准备,不要被郭承恩的偷袭打败。至于对付曹铮的法宝,他还妥妥地藏着,只要幹不思不再被父汗信任,不再被勃极烈看重,他就可以祭出法宝,抢占打赢南梁的头功!
他又一次看了看不远处的何娉娉,自己给自己鼓气:不过是个女人,又有什么舍不得的?
于是轻悄悄放下门帘,自己沉思了一会儿,到傍晚时,故意叫了几个幕僚来议事,神神秘秘的好像有什么重要的决策。
这样,不仅幹不思悄然在心里犯嘀咕,何娉娉也觉察了情势的异常,愈发坚定了今晚务必忍着恶心陪一陪幹不思,看看能不能打探出一些消息来。
于是她这晚打扮得尤其妖妖调调,石榴红的衫子外头偏生披着微透的白纻褙子,碧蓝的裙子鲜艳夺目,走一步就如同拖了六幅湘江水,环佩玎玲比乐声还好听。
幹不思一见她进营帐门,就一把抱住:“我的个乖乖,你今日怎么这么美!”
一张嘴就啃了上来,手也扯她的衣带。
何娉娉笑嗔着推开他的嘴:“怎么这么急色样!剥了衣服就上,有意思没意思?”
“还要什么意思?男女之间,不就是这层‘意思’么?”
何娉娉道:“吹了灯,我与其他女人又有什么不同?”
“你更嫩滑。”
她啐了一口:“宫里养的美人们,温泉洗浴,牛乳浸身,香沤子舍得遍身搽,终于不吹风不晒太阳,哪个不比我嫩滑?但我比她们的好处”
她斜乜着色中饿鬼般的男人:“你当真还没琢磨明白?”
“那……你比她们姿势多,动静热烈。”
何娉娉在心里羞愤地狠狠“呸”了他一声,恨不能啐他一脸的浓痰。
而嘴上只能是半撒娇半嗔怪:“呸,讨厌!我走了!”
幹不思愈发抱得紧,不让她走:“小乖乖,你可不许走!撩上了我的火了,就想跑?门儿都没有!”
何娉娉挣不过他,只能说:“痴汉!金簪儿掉到井里头,有你的总有你的。这会子天还没黑,大家伙儿都还没睡呢,你急什么?我们喝喝酒、谈谈天、听听曲儿,倒不好?”
幹不思做作了这许久,演得快要技穷了,听闻她这么一说,心道:“也好,今日要拿你做个套儿,看看我那阿哥会怎么出卖我。”
于是,笑嘻嘻撒开手说:“好吧,喝点酒倒不错。我攻打磁州这段日子,饭都吃不饱,别说喝酒了,今日高兴,自然要放开量来喝。”
何娉娉便给他斟上一杯。
幹不思道:“喝酒哪有一个人喝闷酒的?你也一起来。”
何娉娉道:“奴不太擅长喝酒。”
幹不思笑道:“听说汴梁的教坊娘子都要兼卖酒充实国库的任务,卖酒的娘子有几个不会喝酒的?你要是不肯给我面子,我就直接灌了。”
说完,见何娉娉还在摇头,便一把勒住她的腰肢,把一碗酒直接往她嘴里倒。那酒喝了一半洒了一半,何娉娉前襟全都湿了,白纻的褙子印出石榴红的衫子,石榴红的衫子也湿了,勾勒出里头深红色的肚兜和肚兜里裹着的两轮月。
“别浪费!”幹不思说着,埋首到两轮月里舔那酒香。
何娉娉躲不开,也只能任他轻薄了一会儿,最后也只能求饶:“太子饶恕则个……奴奴喝一点陪您就是了……”
幹不思也不爱听曲儿,等看到何娉娉喝得面如桃花时,还是打熬不住,抱上床享用。
他在何娉娉面前也是难得的不那么粗鲁,便是带着三分酒意结束了,也不忘问了问她:“我怎么样?”
何娉娉身上酸痛,惟愿早点结束这身心的苦刑,装出陶醉的样子说:“奴都快受不得了……”
“比我阿哥怎么样?”
何娉娉心里“呸”了一声,故意冷笑道:“他不粘着人这点,比你强。”
幹不思笑着拧了她一把,道:“好的,这点我也可以不比他差劲。”
他双臂枕头躺下来,舒适地吁了一口气,说:“他也并不是什么都比我强的。比如他母家远不如我,拍着马也追不上。”
何娉娉一愣,微微偏过脸细瞧他的神色,欲捕捉一些不经意的东西。
幹不思继续吹嘘道:“我母家和我,收复的北卢的降臣郭承恩,就强过我阿哥拼死拼活地作战。”
何娉娉故意道:“郭承恩是谁?名不见经传的。”
幹不思道:“马上你就知道了!到时候,你看我阿哥的黑脸吧!他那时候要是迁怒你、打你骂你,你就过来找我,我纳你当太子庶妃,保你享荣华富贵,比在我阿哥这里当营伎强一百倍!”
何娉娉嗤之以鼻:“哪个信你的鬼话!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幹不思嘴里喷着酒气,说话也吹牛皮似的带着醺醺的醉意:“哼,你不信?你别看我这回输给了南梁,南梁玩的花样我算是看明白了!拐子马是给他姓高的土匪破了,但急啥!郭承恩那里尽自有对付土匪的好法子!云州、应州、忻州都他妈是老子的地盘,只要郭承恩由北向南来个包抄!……”
他好像真的酒多了,“嘿嘿嘿”傻笑着,一会儿就抱着何娉娉软绵绵的双臂呼呼陷入了酒梦中。
何娉娉忍受着他口腔里喷出来的酒臭,自己饮了一些马奶酒也有点昏沉,只是努力让自己记住:郭承恩这个两面三刀的小人又要为虎作伥了。并州北面要做好防御,谨防郭承恩从北突袭,又要防幹不思回驻地后再往南反攻。
蜡丸明日要小心地送出温凌的军营,值得信赖的斥候已经越来越少了,自己须多加谨慎,要送最有价值的信息出去。
她搪不住疲劳和酒劲,渐渐也昏沉了,睡梦中犹自抿紧了嘴,唯恐梦呓中透露出什么害死自己,也害这条透露消息的通路就此断绝。
第 195 章
早晨何娉娉睁眼, 就看见幹不思正撑着头望向她。
她不得不敷衍地对他一笑。
幹不思抱着她说:“美人儿,心肝儿,我这就要离开这儿了, 实在是舍不得你。我问我阿哥要了你去吧。”
何娉娉心里一阵腻味, 笑道:“巧了,二大王也说他舍不得我。要不,你们兄弟打一架, 谁赢了我就跟谁?”
幹不思笑起来, 她也笑起来,笑了一会儿两个人都觉得没意思。幹不思道:“好吧, 不能耽误在美人床上了, 你伺候我起身吧。”
何娉娉给他系腰带都很费劲,两只手很难环抱住他那三围的粗腰,他却很得劲似的享受她的小手在肚腹上摸索的感觉,说:“心肝儿,我只知道你叫娉娉,可还不知道这两个字如何写?你不妨给我写句窝心的话儿,签个名儿, 让我也好时时刻刻念着你。”
何娉娉道:“我的字又不好看。”
“不好看有什么打紧?”幹不思说,“我也认不得几个汉字。只是留个纪念。难道你这么无情,连几个字都不肯赏给我?”
他软磨硬泡,而何娉娉亦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最后争不过,只能答应下来。写字时故意换了一种字形,避免他有意核对她的字体。
幹不思看她写完了, 拿过去一瞧,赞道:“这字看起来清秀。”
何娉娉道:“我又没正经八百练过字, 就是胡乱写写。”
在教坊司,常常要抄录无行文人的诗词唱和之作,所以小姐们都是识字的。她也踌躇满志地看自己的字
姐姐何琴琴曾经手把手地教她写字,跟她说:“我们是何家的女孩子,诗礼家传。我们母女命苦,不能像那些大家闺秀一样学习如何辅佐夫君、教导子女,只能学这些等而下之的歌舞琴瑟,但能识字写字,我们终究不会堕入毫无智识、只知卖身求存的秋娘行列,心中就还会有一盏小火苗,告诉我们什么才是对,什么却是错。”
她正陷入回忆,突听得幹不思又夸:“名字原来是女字旁的,想想就挺美好。”
何娉娉不免微微自得,矜持道:“这是姐姐为我起的名字。姐姐说我们这种风尘女子多以叠字为名,很容易就落入‘娇娇’‘惜惜’‘好好’之类的俗艳俗套里,‘娉娉’二字,原出自杜牧的诗句:‘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
幹不思陡然听见“豆蔻”二字,想到了蜡丸里、丝帛上印的那种花,瞳仁都放大了,越发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此刻放长线钓大鱼,不忙着戳破她,而是问:“豆蔻花长什么样?”
何娉娉收敛了刚刚一瞬间的骄狂,垂首道:“就是一种草花罢了。”
幹不思点点头,疏散疏散腿脚:“管他什么花呢。我该走了,等我打赢了曹铮,打赢了南梁,我就和父汗要你来伺候。”
何娉娉失色,道:“可奴是”
不等她说完,幹不思就笑着亲了她一下:“你是我阿哥的营伎,又不是妻子。我自然会疼你,比他强。”
幹不思离开了,何娉娉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有种不对劲的感觉,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回到住处,果然当晚温凌又召她。她颇有种在两人之间周旋而身心俱疲的感觉,可不能不强打起精神前往伺候。温凌有些小小的醋意,她看出来了,不过他尚能动心忍性,不以把她推出去与弟弟共享为耻,这番薄情,也让她心寒。
所以,任他如何温存,她那颗已经枯如槁木的少女芳心也不会再萌动了。
温凌从她身上翻滚下来之后,歇了一会儿,就佯做无意间问道:“听说太子很舍不得你?”
何娉娉只是嗤之以鼻:“他又没当真把我当人看,我依旧不过是个玩物。”
“‘依旧不过’……”温凌玩味地咀嚼她这句,笑道,“听这意思,你对我大概也是有怨气的?”
“不敢。”她淡淡道,“我本来就没指望谁把我当人看。别说我这样的微贱之人,就算是我们大梁的金尊玉贵的王妃郡主,你们也没有当人看过。”
所谓的爱宠,无非是如同对待东西般的爱宠,并非出于敬重。她心里明白得很。
“那是败军之人,战俘难道不就是奴隶?”温凌笑道,“幹不思喜欢你,不喜欢那些王妃郡主,他都向我要你了!你说我放不放给他呢?”
“随你!”她没好气的。
温凌笑道:“这样一块软玉温香,我当然舍不得。只怕他利用娘家的势力,一再打压我。到时候我胳膊扭不过大腿,也无可奈何。”
他一双鹰眸直直地盯着何娉娉的眼睛:“所以,绝非是‘随我’,而是‘随你’你的心意决定你的命。我如今想问你的意思:你若已然对他有意,我也不会拆散你们;你若还愿意跟我,我自然要努力保你周全。”
何娉娉怕他这话是个套儿,所以咬着牙戳了他脑门一下,却用最温柔软糯的腔调骂他:“说这样的话试探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人!”
温凌的话是个套儿,却不是套路她对他忠不忠。
他笑着叹口气:“幹不思的小算盘打得可好了,知道南边无望获胜,大概又想着凭借母族的势力了,只不晓得他又想怎样弄我。”
说完,起身洗浴。
何娉娉穿上衣服,对泡在浴盆里的温凌说:“我还回去洗澡。”
温凌闭目养神,鼻子里“嗯”了一声,眼儿也没睁开。
等听见她的脚步出了营帐门,渐渐远了,他才慢慢睁眼。
她冰雪聪明,只是不知道他早已看透了她。他的明示暗示,都指向幹不思要利用郭承恩破并州的意思。他不能亲自去拆台,但可以通过何娉娉的蜡丸向南梁递消息,让他们加强防范,别让幹不思得逞。
泡舒坦了,他蹬上便鞋,散穿寝衣,外头随意披了一件袍子,打开营帐门向外看看,然后召来在自己的一个亲兵:“去,把他叫来。”
亲兵立刻会意,躬身就下去了。
稍倾,温凌的帐门外有人敲了敲门框。
温凌道:“进来。”
一个影子闪进来。看见温凌衣冠散漫,颇显得不尊重的样子,也不敢稍有不怿,恭恭敬敬先叉手为礼,再屈膝跪在温凌面前的跪毡上,温凌高跷的二郎腿就晃在他眼前。
他垂头道:“二大王请吩咐。”
温凌默然良久,估计那人已经紧张得背上汗出了,才慢悠悠道:“我一向待你、待你父亲可好?”
“二大王是我家的大恩人!”
“恩人也谈不上。”温凌的脚趾几乎要碰到那跪着的人的额发上,依旧是漫不经心的语气,“不过你一家的性命、荣辱,都在我身上。我可以抬脚就把你们全家碾死,也可以抬举你们全家我之前已经册立过一个南梁皇帝了,完全可以再册立第二个、第三个。懂我的意思?”
“是,是。不过小人永远只是大王的奴才。”
温凌笑起来,脚趾轻轻踢踢那人的肩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聪明的。带个话儿给那边,曹铮这块骨头硬了些,不除掉大家都没法继续了。此刻就当绸缪起来,不要让他依仗着并州做得家大业大势大。等太子那边不再有威胁了,我就等他把这事办起来,我们下面就还有的谈。”
“是!”
“不过也不用太急。”温凌忖了忖说,“我那太子弟弟是激进之人,偏见甚重,你们对他不要有妄想。”
“绝不敢!绝不敢!”
面前这人像条驯服的狗一样,温凌拍拍他的头顶心:“我白嘱咐你一句,知道你不敢的,你爹娘和妻儿的命都在我手里呢,你的荣华富贵也都在我手里呢。”
他的便鞋随着他一跷一跷的脚滑落下来。
跪着的那人赶紧拾起鞋,小心吹掉灰尘,套回温凌的脚上,动作不敢重些微,唯恐弄得温凌不舒服。
温凌说:“去吧。今日喜欢哪个营伎,你自己去挑。”
“是!”他喜滋滋的。
温凌等那人离开,才露出一丝蔑笑。不过汉人的那些书籍确实是至宝,不仅读到兵法种种,还能读出人心,特别是人心的胆怯与阴暗,一句句藏着史书的字里行间。
挤垮幹不思、兵不血刃夺下南梁的实际掌控权,他只消未雨绸缪,守株待兔,慢慢等待就是。
温凌踌躇满志地等待着,借力打力、借刀杀人,一切当尽在掌控。
但他等了还不到十天,就听说:
幹不思又回来了。
率领着披甲的铁骑回来了,还带着一名掌握着靺鞨中央权力的勃极烈一道来了。
温凌脸色一僵,在辕门外“迎接”这两个人物,表情自然冷淡警觉:“太子,勃极烈,今日这阵仗,是什么意思啊?父汗有旨意?”
勃极烈还算客气:“二大王,大汗倒没有旨意,只是有口谕让我来查实一件事。”
“什么事?”温凌斜乜了幹不思一眼,心里恼恨,又想:难道幹不思是想来阴我一道?他不是个好人,还不得不提防,只是他又有那个脑子么?属瓷
勃极烈指了指幹不思道:“太子说,我们迟迟不能取胜是因为军中有内鬼。”
温凌色变:“什么?!”
转向幹不思,像要吵架似的:“太子这话,让我简直要发噱了!我们迟迟不能取胜,是因为我打输了还是谁不敌南梁的人?”
幹不思粗声粗气道:“是我不敌南梁的匪军。但是,那是因为有人出卖我!”
“谁敢出卖你?!”
那位勃极烈拦在兄弟俩中间:“欸欸欸,大家伙儿瞪着眼瞧着呢!有话,营帐里说去!我今日来,就是做个见证,做个评判,谁是谁非,自然能够清楚。”
又道:“叫善占卜的萨满一道进来。若是不决,还需萨满求问白山黑水神明。”
温凌不免有些心虚起来,一边点点头把他们往中军营带领,一边紧张地想着自己可有丝毫的漏洞。想了两遍,心慢慢定了下来,脸色也由刚刚的青白慢慢恢复了常色。
第 196 章
大概是事关机密, 三个人进了隔声最好的中军帷幄,勃极烈便左右看看,道:“太子、二大王, 我们三个先进去私下里说清楚, 不管有什么没什么,都免得动摇军心,以为诸王不和。”
在靺鞨制度里, 几位勃极烈名分为宰相, 实则是参政议政的部族领袖,有着仅次于皇帝的、极高的威望, 甚至皇帝有误, 他们也能揎臂捋袖、据理而争,乃至驳斥圣旨、决策国政,都是符合靺鞨的习俗的,而不会像汉人似的觉得属于臣下的僭越。
所以,勃极烈开口,即便是太子和郡王,也不好轻易驳斥, 都默默然点点头。
勃极烈合上营帐门,和幹不思、温凌一道坐下,便肃然对温凌道:“二大王,前此太子对磁州用兵, 居然叫一支山匪和若干南梁厢军,破了我们的铁浮图和拐子马,确实是匪夷所思。”
温凌道:“我听太子说过那情形。南梁的土匪确实是摸清了铁浮图和拐子马的薄弱, 太子仓促应战,中了诡计也不算意外。太子自己都说:胜负乃兵家常事, 如何又非找我来顶包背黑锅呢?!”
勃极烈道:“太子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发觉磁州的军队实力大涨,不太理解,就多长了个心眼,后来确实得到了一些证据。比如,二大王在太子被并州骑兵袭击的时候,没有肯派援军”
温凌抗声道:“他被骑兵偷袭,事起仓促,又是短快之战,我这里点数援军、拨付粮草,才到了半路,就听说并州军已经退了我运这几万兵马不耗费钱粮的?”
勃极烈点点头,安抚他稍安勿躁,又看了看幹不思说:“太子呢,曾经截获了一个蜡丸,向曹铮那边透露太子这里的军情。”
温凌强自镇定道:“不错,南梁奸狡,很喜欢用斥候、蜡丸传递消息。”
意思是:谁能证明蜡丸是我这里传出去的?
勃极烈拿出一张纸,上面已经抄写得整整齐齐递给了温凌。
温凌接过一看,是好一首长调。他皱眉问:“这不是南梁人喜欢的思妇怀夫的曲子词?”
勃极烈努努嘴说:“二大王请看每句的第一个字,连起来再读一读。”
温凌默声一念,立刻看明白了:“河东若大捷,冀酋则按兵,君追穷寇则断夷国本。”
这样的字条,想必是她透出去的,法子还挺隐秘,他自己一时都没看出来。
他表情复杂,勃极烈确实瞧出他是始于不解,继而惊诧,最后恍然,不像是演出来的。
温凌也终于道:“‘冀酋’二字,应该是他人指的我吧?”
他呵呵笑起来:“南梁这些酸臭汉人,给我起好难听的蔑称!”
当然不言而明:若是他往敌方透消息,则绝不会称呼自己为“冀酋”。
勃极烈听懂了这意思,沉思了一会儿,征询地看向了幹不思。
幹不思不多言语,从怀里拿出一方小小的油绢布,说:“还有这个呢!”
这就是何娉娉往外传递消息的物证了。温凌展开一看,油蜡色的绢上印着豆蔻花纹,蝇头小字写的却是最新的消息:用同样的方式提取每句曲子词的首字,则轻松看出这是在提醒并州方面注意北边的郭承恩会偷袭这条消息,幹不思透露了点意思,所知者不会太多。
温凌沉住气,看了看勃极烈:“什么意思?”
幹不思倒是沉不住气了,怒声道:“请问,我说要乌林答部联合郭承恩,从云州应州入忻州并州的兵策,是不是告诉了你?”
“太子是隐隐地提了提,但都算不上正式的‘告诉’。”温凌毫不客气,“何况,即便是告诉了我,难道是只告诉了我?又肯定是我这里传出去的?我若是这样做,又是为什么呢?对我有什么好处?”
“还真是只告诉了你。而且对你的好处自然可多了!”幹不思狞笑着,“远的不提,仅就你对我早就是满满的妒忌,觉得我这个太子之位该是你的这一条,我就没冤枉你吧?”
温凌毫不客气地回敬:“谁心里有鬼,谁才天天惦念着!我从未觊觎过太子之位,我只想着报父汗提携之恩,为我靺鞨报国尽忠。我温凌做的一桩桩一件件事,有哪件不是为了父汗,为了我们靺鞨?!”
他用力拍着胸脯,那些涌上来的委屈使得他也确实理直气壮的:他不断做出牺牲,为了打赢一场场仗,甚至牺牲掉自己隐藏在内心的情感这样的牺牲,到头来却被幹不思这样的粗人摘了果子,他心里怎么能好受!
勃极烈忙来劝他:“二大王,二大王,不必动意气。”
安抚完又说:“但这封蜡丸密信不是四太子能作伪出来的,也是没有必要作伪的,如果联合郭承恩的消息太子只在二大王这里说过,那么就肯定是哪里疏忽,消息传出去了。”
兄弟俩于是又扯皮了一阵,几乎快打了起来。那位勃极烈没有办法,只能说:“不要吵了,那让萨满向白山黑水神请示吧!”
山水之神有灵,连温凌都是深深笃信的。
晚上,营地里燃起高高的篝火。萨满带着面具,铃鼓声响彻天宇,军营里其他人却鸦雀无声,勃极烈和两位皇子都虔诚地跪在篝火边,闭目静诵,等待着神谕。
萨满歌哭到浑身抽搐,突然一阵狂抖,然后指着大营的东北方向:“通天彻地,欲求神力,白山黑水,天降神女了”
众人皆匍匐,不敢直视。
周围的歌哭更为彻天,春日的星辰仿佛都被篝火上滚滚的浓烟遮盖为一片漆黑。
而萨满的衣袖一挥,那滚滚的烟仿佛都随着她衣袖带起的风吹向东北方向。
接下来好一会儿,勃极烈都只听萨满念念有词,只能抬头问:“敢问神女神谕?”
萨满摇摇头:“天不佑汝,归,归,归。”
“敢问神女,泄我军机的人在哪里?是何人?”
萨满的衣袖随风飘向东北方向,半日喃喃道:“至贵之人,至贱之人,至清之人,至浊之人。”
而后恹恹然似乎要昏过去了。她的徒子徒孙们急忙把她扶住,铃鼓渐渐停息下来,滚滚的烟也渐渐小了,天空中星星又继续闪动起来。
勃极烈起身道:“外面冷,太子和二大王还是进营帐说话吧。”
进门后,摒绝随从,他又扭脸问温凌:“二大王,营地的东北方向,住的是哪些人?”
“是……营伎和我所任用的一些汉人俘虏工匠、文士、签军之类。”
勃极烈点点头:“内贼出在汉人里,想必不错了。可惜神谕不够明晰,什么叫‘至贵、至贱、至清、至浊之人’呢?”
温凌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他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幹不思的来意他已经明白过来,而且连起来一想就想通了:
幹不思前此没事到他这里,故意要睡何娉娉,故意放话说要利用郭承恩,其实就是在给他温凌下套。如今那蜡丸在幹不思手里,状大约已经告到了黄龙府了。豆蔻花纹的绢帛,是何娉娉所用的可能性极大,她到底还保不保得住?如果硬是保住她,自己势必还要再交出一个人。
两害相权,到底哪个为轻?
幹不思早就先入为主了,冷笑道:“我觉得已经挺清楚了。阿哥,那女里女气的豆蔻印花还有谁会用?自然是你的宠姬了!她本就是汴梁的教坊女,你欲要靠她往汉人那里传递消息来弄我,说得太通了!”
温凌目光凌厉地直视着他:“是不是她我并不知晓,但我靠她来往汉人那里传递消息?!”
他一字一字地咬着说,边说边好笑似的,最后转眸对勃极烈说:“这样捕风捉影的冤枉,真是好笑之至!”
“你叫她来问!”幹不思跳了一脚,又觉得胜券在握,嚷嚷着,“叫她来,当面审问!”
与情、与势,温凌都很快做好了抉择。他盯了幹不思一眼,到门口吩咐亲兵:“去叫何娉娉过来。”
又吩咐另一个:“把我的鞭子取来。”
鞭子来的比何娉娉快。
所以何娉娉进门时,首先看到的就是温凌握在双手上的乌黑油亮的皮鞭。
今晚的篝火、傩歌、铃鼓……她已经隐隐感觉到要出事,此刻大帐里只有几盏灯,昏暗的光跳动着,照着三个男人的半边脸,每张脸都很狰狞。
她不觉退了半步,心里后悔:斥候那里常备的乌头丸,她也应该留一丸给自己。
“你退什么?”温凌毫无温度地问。
何娉娉颤声道:“奴……有些害怕。”
“害怕就对了!你心虚了!”幹不思大声说。
何娉娉看了他一眼。
男人果然不可靠。她虽然从没信过幹不思的甜言蜜语,但他用甜言蜜语阴了她一道,这粗横拙劣的性格还有这样狡猾的一面,她倒也没料到。
此刻突然镇定下来,对幹不思蹲了蹲身,道过万福后才款款道:“太子这话,奴甚是不解。奴区区营伎,突闻传话问话,这样大的阵仗面前,奴不害怕岂不是不正常了?”
幹不思语塞片刻,冷笑道:“‘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娉娉不就是豆蔻?豆蔻不就是娉娉?”
抖了抖那张写满蝇头小楷的印花绢帛:“这上面印的是豆蔻花,不就证明是你写的?!”
何娉娉笑起来:“太子,古人还有诗:‘娉娉垂柳风,点点回塘雨’‘娉娉闻道似轻盈,不似刘郎春草小’‘世间无此娉娉,玉环未破东风睡’……那么,要是画了一枝柳、一株草、一朵牡丹……也都是我娉娉的指代或象征?这可……”
她笑叹了一声,说话极委婉:“我真怪我那位搊弹家的妈妈,没给我取个俗气没名堂的名字。”
“这字,不是你的!?”
何娉娉看了一眼:“这字是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奴是青楼出身,写不来这样好看的字。”
幹不思又跳了起来:“哼!你不要条条都想抵赖!我告诉过你的吧?我母家要利用郭承恩!你看”
他拼命抖着手中的绢,声音很凌厉:“看,这里就写到了‘叛臣郭氏或将南下’!”
何娉娉四两拨千斤:“郭承恩是谁?”
幹不思大怒,一巴掌就抽上去:“小表子!你耍我呢?!”
温凌的鞭子立刻指向了幹不思的鼻尖:“若要刑讯,该由我来吧!我的人轮不到你动手!说到现在,你的证据呢?”
何娉娉被打得倒在地上,捂着脸晕了半晌,才抹掉嘴角的一点血丝,喘着粗气,忍着牙床和耳朵的疼痛说:“太子告诉我这些,就是为了今日拿捏我的错?您说要跟二大王要了我,想必是二大王没有同意……”
她眼泪滚滚而下,演技极好:“奴有什么资格左右主子的决定?这条命无非是主子的,要就拿去……何必赖我没做的事?”
第 197 章
看勃极烈又疑惑地瞧过来, 温凌低声说:“太子……想是求而不得吧……”
幹不思是个色中饿鬼,大家都晓得。
靺鞨异常顺利地第一次破汴梁城之后,得了好多拿来抵偿犒军金的女子, 分配给靺鞨的皇室、部族首领和功臣, 幹不思要的最多,挑的是最漂亮年轻的。皇帝也知道他这德行,没有计较;诸王诸臣也不好计较。但他这名声算是传开了。
勃极烈被温凌这个不动颜色的“眼药”一下, 仿佛明白了似的点点头。
幹不思难得聪明一回, 给别人下个套,却没有想到设计的计谋里全是漏洞, 现在何娉娉不承认, 温凌也不承认,他手握着证据却没有办法证实自己,还被倒打一耙,当然是暴跳如雷。
“勃极烈大人,我才不会被个营伎迷得忘记了正经事!”他愤愤然说,“其他琐碎什么都不用讲!不重要!我手里这张蜡丸绢书总归是真的吧?!有人背叛了靺鞨,和南梁传递消息透露军情, 总归是真的吧?!这些真的事情你们到底查不查?!”
勃极烈悚然惊觉,肃穆道:“不错,不错,这些事都必须查, 查到底!”
温凌当然是有私心的,而且这私心也不便于拿到台面上来说。
他看看俯伏在地上的何娉娉,她脸色惨白, 颊上指痕鲜红,楚楚可怜。他硬了硬心肠, 自己在心里对自己说:天涯何处无芳草!
于是他将在勃极烈提出要求之前,先用鞭子指住了何娉娉的脸:“不错,你不要瞎三扯四的妄图逃避,这件事确实你是知晓的。你是汉人,是不是也早有传递消息到故土的心思?现在交代,我给你个好死,否则,只怕真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何娉娉凄然抬头看着温凌,眼眶里凝聚着泪,紧紧地抿着嘴,一句话都不说。
温凌心一硬,一鞭子就抽了下去。
何娉娉惨然一声,再次栽倒在地上,白纻上衫抽破了,上面赫然一道血红的鞭痕慢慢洇开颜色。
温凌手微微颤抖,但告诉自己:她不是那个人,那个人他都能舍得了,何况是她?如今这样紧要的时候,他舍不下她,便是自己万劫不复;他万劫不复了,她难道就不遭池鱼之殃?
一样的,他留得青山在,以后还可以慢慢想法子营救她,或者……祭祀她。
“我的鞭子可不好挨。”温凌蹲下身来,手指轻轻抚过她的伤痕,和声道,“挨三鞭还不求饶的没几个人。你何必受这样的苦楚?”
“她也挨过你的鞭子?”何娉娉斜眸问。
温凌已然色变,但还是问:“你说谁?”
“你心心念念的那个。”
他的牙齿几乎咬矮了三分,举鞭道:“你找打!”
何娉娉戚戚然笑了:“怪不得她不愿意跟你……”
她陡然挨了狠狠两鞭子,半句话被疼痛截断了,头上冷汗一层层地冒出来,额发瞬间被沾湿在额角、颊边,好半天才透过气来。
她只想早点死。
她知道自己一定活不下去了。
何娉娉在令人眼前发黑的疼痛中,想起了自己十二岁那年,身体尚未发育,却遇到个喝醉了酒的客人到搊弹家散漫撒钱,而后非指着年幼的自己说要“尝尝小豆蔻的滋味”。
鸨儿好说歹说,也没阻止得了有钱有势的嫖.客,只能反过来劝她:“娉娉,忍一忍,一会儿就不痛的。你命苦,总要过这一关的。”
可她根本无法忍耐粗鲁带来的非人疼痛。她尖叫着,狠命撕打着压在她身上、强行掰开她双腿的男人,咬了他一口,换来照头一拳,昏昏然几乎失去了知觉。
而后她迷蒙中听见一声脆响,而后身上松开了,男人一头是血滚落在地,而她看见自己的母亲称作“姐姐”的何琴琴,眼睛瞪得如同老虎,满脸狰狞,手里举着半截碎开的钧窑瓷瓶,啐地一口,恶狠狠骂:“禽兽!”
她扑在母亲怀里,哭得倒噎气儿。
母亲得罪了客人,有钱有权的客人不依不饶。
鸨儿和龟公没办法,吊起何琴琴,用漆黑的长鞭遍身抽打给客人消气,一鞭子下去就是一道血痕,不知道抽了多少鞭,只看到何琴琴的衣衫尽成碎片,鲜血滴在地上,她垂着头,长发死气沉沉垂在腰间。
鸨儿都不忍心,咋呼着问:“你认不认错?”
何琴琴奄奄地抬起眼睑,泪水顺着脸庞垂挂下来:“她……还是个孩子啊……一朵花儿,还没有开……”
鸨儿说:“这是你们的命。”
何琴琴凄然笑道:“诗礼家传的何家,上下十代都没有一个人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会有这样的命?!老天爷的眼睛是被糊住了吗?!”
鸨儿知道她的身世,半晌未语,最后也只能化作一声长叹。
那客人却捂着头上裹着的白绢,瞪着眼说:“怎么着,糊弄着打这么两下就想蒙混过关?!我这伤势只要给府尹看一看,你们这家搊弹家就准备倾家荡产地赔偿,准备关门大吉吧!”
鸨儿陪着笑劝他:“官人,您也高抬贵手。这位何小姐,还有她的女儿小何小姐,曾经是姑苏何家的女眷,你也知道的,那件惊动圣听的案子……”
“哼,我知道得很!”那人狂妄笑道,“更知道何家在本朝再也别想翻案了!睡其他教坊司小姐还需听听有没有恩客撑腰,唯有何家的女娘,因其父祖变法失败,早已经开罪了普天之下的官员富户,她们发作官伎营伎,永不得恕,想怎么作践就怎么作践!”
鸨儿说:“不过呢,这位琴琴小姐的亲妹妹,现在在晋王府上是个爱姬。”
“那又如何!你叫晋王来主持公道啊,你看晋王敢不敢?”
那男人说完,手一伸:“鞭子给我,打得这样轻飘飘的,当着我的面弄鬼呢!”
鸨儿不敢违拗,递过鞭子之后,对鼻青脸肿的何娉娉使了个眼色。
何娉娉退了几步,见那人异常兴奋地捋起袖子,狠狠在何琴琴胸口抽了一鞭,抽得她一声惨叫裂入云天。
何娉娉捂住嘴,两条腿软得走不动路。
她想扑过去保护姐姐,但即便只有十二岁,她也明白,连一向跋扈的鸨儿和龟公都不敢惹的人,她扑过去也没有用。她只能去借力,看能不能救母亲一命。
她趁人不备,夺门而出,搊弹家的人们假意呼喝两句,也没有当真去追的。
何娉娉撒开裹得“纤直”的一双小脚,顾不得脚底板和腿间的疼痛,一路朝晋王公馆飞奔那一年晋王回京给兄长祝寿。
但公馆门口,她哭泣着说要见何氏姨娘,门房不肯;说想求晋王帮个忙,门房道:“看你可怜,话我替你带到,但能不能你看自己运气。”
何娉娉拼命点头,从贴身的汗巾上解下一块自小儿带的佩玉作为信物。
可等了半天,门房出来摇头叹气:“你回吧,九大王说,他帮不了这个忙。”
“那,我阿姨可知道这件事?”
“知道她也帮不上忙的。”门房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在京里,谁不要谨小慎微?喏”把玉佩还给了她。
失望而归的何娉娉再次着急地飞奔回去,那客人已经走了,母亲正被搊弹家的人抬到床上,奄奄一息。
“姐姐!姐姐!”她哭着,被人拦着不让靠近,只能大喊大叫、六神无主。
鸨儿说:“别哭了,人活着呢。好说歹说,终于替她求了一条命下来,但人家非要她吃不成这碗饭,你别去看,别吓着自己。”
何娉娉执意要亲自照顾母亲。她看见母亲的头脸都被绢帛包裹着,散发着浓郁的药味。换药的时候,她鼓足勇气打开绢帛,里面一片血污腥臭何琴琴的脸不知是被鞭子还是刀划开了一条深可见骨的大口子,一只眼睛瞎了,血红里泛着灰白,嘴角也裂了,牙齿掉了好几颗。
她恐惧地捂着嘴,泪水不住地流。
何琴琴发出漏风的话语:“娉娉,别哭。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日后不用再忍辱接客了,这是好事。”
…………
这些苦难,都未必不是好事。
此刻,她身上还在挨着鞭子,从背上到腿上都像是一层层地沸油泼下来,不断地泼下来,渐渐放大到全身都在疼,漫无边际地疼,疼到眼前昏黑,疼到透不过气,仿佛只有一道光从极远处传来。
她伸手要去抓那道光,鞭子陡然停了,沸油“滋滋”地在皮肤上流动,最后慢慢收缩成一道一道的剧痛,针挑刀剜一样往肉里钻,往骨头里钻,往脏腑里钻。
温凌的声音从背后冷冷地传来:“你不肯交代,我有的是办法。”
她费力地扭过头,含着泪水望着他。
温凌的眼中一瞬有惊诧和疼惜闪过,一瞬又闪电般消失了。
他身旁还有冷酷观望的勃烈极和幹不思,好整以暇等着看戏。
何娉娉气若游丝地说:“大王,我交代……”
“声音高一些!”
她只能气若游丝,眼睛似闭非闭,呼吸好像都困难。
“我说……”
温凌蹲下身,扶起她的上半身。他觉察她浑身在颤抖,胳膊和手腕是冰冷的,嘴唇早已没有了血色,嚅嗫间勉强能听到她在说话。
他心里有点点的后悔,心想:莫不是打重了?自己怎么下得了手的?
转念又想:不打重些,还保得住她的命么?
但这一点不能细想,要保住她的命,只怕不容易,但决不能用自己的命去换,甚至不能露出自己的破绽来。于是又有些焦虑,皱着眉问:“你在说什么?”
自然而然凑到她嘴唇边听她说话。
何娉娉说:“杀了我吧。”
他嘴角挑起一点冷酷的笑意,撇脸对她轻声说:“你先交代吧。”
何娉娉声音低到若有若无:“没什么交代的,你其实都明白的,对吧?我求你,我们好歹有过三分情意,我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我想死得不那么痛……”
温凌低声道:“你说什么,情意?”
突然觉得女人都蠢得可爱,于是又笑起来。
何娉娉声音更低,仅能耳闻:“是啊……三分情意……不能再多了……所以,我不会对他们说你心心念念,在沙盘上模拟着给你们太子下套,还勾结着……”
她的脖子一把被温凌扼住了。
幹不思在旁边喊:“喂,你这是审讯。”
温凌不得不松开手,凑在何娉娉耳边,却是自己用极低微的声音说话:“为这三分情意,我答应你。”
然后提高嗓音:“什么?是你向南梁曹铮报信?!用什么方式?报了多少消息出去了?”
何娉娉道:“你凑近了,我说给你听。”
他凑近了。
何娉娉热热的呼吸喷在他耳边。
她说:“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① 。我毕生的耻辱,今日可以洗雪了。谢谢你。”
温凌顿时有些不舍,亦有些不甘。
正欲再说些什么,她突然爆发出将死的力,死死地咬住了温凌的耳朵。
温凌“啊”地大叫一声,去推她的脸,她却用了死力。温凌觉得自己的面颊湿漉漉、黏腻腻的,情知是流血了。他咬了咬牙,狠狠一弯肘,勒住了她的脖子。
何娉娉透不过气,同时觉得血液慢慢从她脑中褪去,头脸渐渐变得发寒,牙齿也渐渐失去了力气。她溺在这样的痛苦里,居然觉得很解脱,慢慢感受自己不再疼痛了,不再呼吸了,不再有力气了,生命的热度一点点从上而下流逝,像她没有见过的、流过姑苏的平江河及滚滚的长江,一点点流向远方。
她终于解脱了。
“亭卿,我走了,你别忘了何家的冤屈。”
她嘴唇翕动着,几乎没有声音,宛若自语。
勒毙她的温凌松开肘,把她放平在地,摇撼着问:“你刚刚说‘亭卿’?亭卿?!你认得她?!”
她软绵绵的如同一个玩偶,不会自主动弹,眼睛半闭半睁,嘴角含笑。
温凌探了探她的鼻息,终于不再摇撼她,紧紧地抿着嘴。
“你干什么杀了她?!你杀人灭口!”幹不思大跳起来。
勃极烈看见温凌陡然扭过头像要杀人一般的目光,急忙抱住暴跳如雷的幹不思,劝道:“太子,太子,刚刚你也看到了,这营伎要咬下二大王的耳朵呢!再不动手反击,难道真让二大王少一只耳朵?”
温凌半边脸都是血,死死地看着何娉娉的尸体,狰狞若鬼。
第 198 章
磁州城外, 漫山遍野的杏花已经凋落了,但绿叶浓密,其间长出了一个个青绿色的小杏子, 且有渐渐变黄的趋势, 煞是喜人,仿佛让人忘却了不久前发生在这里的一场大战。
城郊的农民,弯着腰在麦田里锄草虽则前次大战互抢青苗, 把这好好的一陇陇麦子收割得跟狗啃的似的, 但好歹还留了一半有余的麦子,青绿的穗子开始出芒。本来打算割掉麦子、坚壁清野的曹铮, 在腿伤好后, 出城亲自抚了抚这些麦穗,终于还是长叹一声,道:“好容易长出来的麦子,留着吧。若是不幸再遇到靺鞨人来袭,再抢收也不迟。”
实在是舍不得啊!这些都是秋来百姓们能够填饱肚子的希望,也是国家能够慢慢经济回温、步入正轨的希望。
此时,凤栖撇着嘴对身后的高云桐:“喂, 要不要发把锄头给你除除草?”
身后那人,虽然穿着半旧的战袍,油皮的战靴,腰间挂的还是刀与弓, 但看到这些绿油油的麦子,也就像老农似的,满脸绽开笑意, 弯下腰忍不住抚摸,看到杂草, 忍不住拔.掉,见到青虫,忍不住捉掉。
听见她嘲弄他,高云桐直起身,笑道:“真的,我这习惯,看到这田地,还真想干干活,舒泰舒泰身子骨。亭卿,这土地,可是我们的根本。”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未经稼穑之艰的凤栖只是在书中看到过这些道理,此刻走在田垄上坑坑洼洼的,正不耐烦,嘟着嘴说:“我知道,但‘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我们现在是去上山查看新修的工事,看新挖的沟渠靺鞨人就驻扎在黄河边,幹不思被你打退了,不意味着他们就被你打怕了,就再也不敢来进犯了!我看,他们虎视眈眈的,就在找机会打汴梁第二回呢!”
高云桐恋恋不舍地看看农田,说:“我知道,要保住咱们的土地,得先把豺狼打出去。”
随着她轻快的步伐一路往山路上行走,边走边说:“哎,我平生第一愿望是做个像范文正公一样的直臣能臣,一肚皮的书,用在造福家国天下、万民百姓上,可惜被太学逐出,永不叙用,希望就破灭了;我打算离开京城的时候,平生的第二愿望就是回老家阳羡,做个躬耕的老农,虽然没办法报国,但也能做个‘处江湖之远’、自食其力的人,结果那回就是第一次遇上你的车驾,为了找出斥候,保护你这个娇滴滴的小娘子,结果被刺上金印、发配充军,第二个愿望也破灭了。”
凤栖嗤之以鼻:“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你两个愿望要是不破灭,你能当上义军的统领?你能数次大破靺鞨的部队?你能……你能娶那么好的一个妻子?”
自吹自擂,鼻孔朝天,而捉弄他的笑意也掩不住了。
他几步上前和她在窄窄的田垄上并排,不能不凑得极近,肩贴着肩,胳膊靠着胳膊,随后他垂头,鼻尖贴到她的耳朵,低声说:“你怎么说得那么对!我有个礼物,本想再等一等送给你,现在觉得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就给了你罢。”
“什么鬼东西?”
他右手虚握着,伸到她面前,猛地张开,里面是一只碧绿的青虫,又肥又胖,还一蠕一蠕的。
凤栖一声尖叫,差点掉到田垄旁边的泥巴田里。
高云桐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她。然后恶作剧得逞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幼稚!”凤栖气得脸通红,一甩手道,“别拿摸过虫的脏手碰我。”
他乖乖地跟在她身后,小心窥探着她还生气不生气了。
凤栖其实一会儿就不生气了。
这男人大部分时候都很“端着”,要做个带领义军的将军,要做个说服大众的领袖,要天天考量很多很多事。这是他的责任,也是她的,但这些责任使得他们俩更像是合作的战友,除了床榻上背人之处可以情意绵绵,其他时候都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难得看他少年郎似的淘气模样,心里竟怦然而动,觉得比他其他时候都更可爱。
她终于放慢了脚步,想回头给他点好脸色,毕竟她这面孔,稍有点娇滴滴的模样出来,没有男人不拜倒的。
但甫一回头,看到远远跟在后面的还有些随着前来的士兵,个个一脸窃笑,交头接耳,大概在看“戏”一对郎才女貌的鸳侣,打情骂俏的样子当然比戏台上演的要生动有趣多了,光棍们看完,回去不知道要做多少白日梦。
凤栖的笑容便生生地憋住了,还是娇蛮地横了他一眼。
他们到了山顶上,往远处看,一道道的沟渠原是本朝开国的时候挖的,可以阻绝马匹冲锋,防止当时北方最强盛的北卢的进犯。后来两国签订合约,南梁赠送岁币,再开贸易,北卢便没有进犯,和平了百余年,这些沟渠也渐渐填满了泥土,起不到防范的作用了。而居安日久的北卢,也在得到岁币、不愁衣食的情况下,慢慢失去了奋进的勇气,北卢的帝王贵族们醉生梦死,渐渐也失去彪悍的战斗力。
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平,忘战必危。
于北卢、于南梁,都是如此。
如今这些纵横交错的沟渠重新被疏浚,就如同河东河北山野间的义军,人数虽然不多,但一点点蚁聚起来,便是偌大的力量。
两个人在山顶极目开阔,心情也开阔起来。
高云桐觑见士兵们各个分布在山腰、山脚各处,便悄然探手,握住了凤栖的手。凤栖娇作地扭了扭手腕,但随着他稍一用力,便也驯顺地被他握牢,手背上覆着他的暖意,心里也暖暖的了。
凤栖问他:“靺鞨一直按兵不动,似乎在等待什么。咱们有没有新消息?若是靺鞨真的内部虚弱,不妨出动出击,攻其不备。”
高云桐说:“派出的斥候递来的消息,靺鞨的太子和冀王好像没有内讧的迹象,不过现在一个驻东,一个驻西,时不时互通来往,则都是由一个勃极烈监军一般。”
“娉娉那里有没有新消息?”
高云桐脸色有些暗:“没有。”
他缓缓地摇摇头:“有好一阵没有她的消息了!曹将军派骑兵偷袭幹不思的事,我后来才知道,阻止也晚了,最怕就是幹不思实则是在下套,那么娉娉就危险了。”
凤栖便也有些失色:“能不能打探到她的消息?”
他又摇摇头:“她一直深入敌营,是温凌的枕边人,别说我们这方的斥候,只怕除却温凌的亲兵,也极少有能见到她一面的人。消息大部分都是她单方面传给我们,我们的消息都无法到她手里。”
他不由叹口气:“她这样子的艰难,简直不可想象!”
“所以,谁说只有贞洁烈妇才是好女子。”凤栖亦太息道,“奇优名倡中,从来不乏真君子、真列女。可惜,都很少能让世人看到。”
谈了一会儿,又聊到接下来的策略。靺鞨蜷缩不进攻,也不算坏事。他们没有那么长的补给线,所以军需大多从河东河北百姓处掠夺,少不得竭泽而渔,所以已经是怨声载道,两处遗民没有不憎怨的;而渔猎为生的靺鞨人,在中原看到这么多的富庶,眼也热了,心也懒了,跑马圈地自己却不会耕种,所以仰赖的还是汉人的耕种,却荒废了他们原本的渔猎本领。
“靺鞨不得民心,必不长远。其实你三伯主战不主和,我还是认可的。”高云桐说到这里,小心看了凤栖一眼,“当然,他究竟是不是这样的心思,还待再观察;你爹爹,最好也能离开京城,让他就藩去,大家都放心。”
凤栖闷闷地“嗯”了一声,说:“曹将军是已经得到好几块金牌,命他出击靺鞨,收复国土了。曹将军很为难,一则他身子骨还未恢复,二则其实全面反攻实力还是不足的,现在这位官家但知催促,却不见有一颗粮食往这里送,曹将军还得从并州经滏口陉调运粮草,更是像被扼着喉咙似的。”
在江南纸醉金迷之后,再当如今这乱世的官家,凤震只怕还是纸上谈兵的多。
高云桐只能寄望于曹铮和宋纲,说:“希望他能够听取谏言,不轻举妄动吧。我也上书给他了,提了些建议,传旨过来是大加赞赏,但是也就只是赞赏。我想要的对抗铁浮图的钩镰和长矛,却推说京里要慢慢打造,叫我们自己先想办法。”
正说着,一个斥候被带上来,递过一封插着鸟羽的信。
高云桐接过信问:“你是从河北来的?‘豆蔻’那里的消息?”
问完就知道犯傻了何娉娉那里递出的每条消息都是带血的,不可能轻轻松松拿信封装着。
那斥候摇摇头:“我是从幽州来的,是沈相公那里的消息。”
“相公?”高云桐不由失笑,“已经这么重用了啊?”
斥候道:“是很得重用,靺鞨的君臣,很多对汉人的典章制度、诗词歌赋都感兴趣,当然也有深恶痛绝的,反正那位蛮酋皇帝是很看重沈相公的,官职一升再升,还说要把一个靺鞨贵族的女儿嫁给他。”
高云桐瞪眼道:“他答应了?”
“暂时还没有,不过已经逼得很紧了,不知道他还能熬几天是那个靺鞨的贵女新寡思春,瞧见了他击檀板唱词曲的样子,喜欢得不行,又没什么廉耻羞臊之心,一直主动黏着他呢。”
“好家伙!”高云桐摇摇头,“桃花来了,挡都挡不住!”
气氛便也随着这个八卦的消息变得轻松愉悦起来,他微笑着撕开密封的信封,抖开信纸细细看。
但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了。刚刚还陪着他微笑的凤栖端详到他的神色,不由有些紧张:“怎么了?幽州那里有什么不好的消息?靺鞨人打算增兵?进攻?杀我七伯?……”
高云桐摇摇头,把信纸递给她:“沈琅玕很紧张,说传来消息,有潜伏的人被发现了,幽州那里也收紧了对汉人的管辖。他要我有机会去把他在润州的父母妻儿转移到其他没人晓得的地方去。”
“啊!娉娉她会不会……”
高云桐也不晓得,但不由就锁紧了眉头。
第 199 章
曹铮与高云桐商量军务的时候, 已经不回避凤栖了,相反,还很愿意听一听她的意见。
他的腿伤还没完全好, 走路时一条腿使不上力, 走着便是一瘸一拐的,他吃力地亲自到装密折、密信的柜子前,打开两道锁, 拿出几封函件, 一一在两人面前铺平,方道:“打败了靺鞨太子一回, 各处士气激昂, 给我写来的信雪花儿似的,都期望我乘胜追击。嘉树”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高云桐:“现在往靺鞨驻扎的黄河边打,我们有没有胜算?”
“没有。”高云桐毫无犹豫地说。
曹铮默然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停留在磁州这半个月,已经听到有人说我拥兵自重,故意不肯出兵,是想和朝廷谈条件。”
说完, 自己苦笑了两声。
高云桐亦随着苦笑:“有什么好谈的条件?新君发的圣旨都是斗志昂扬的,但问他要钱、要粮、要兵,都是没有,这拖延之策, 我看到第二回了!”
“但是我也失误了。”曹铮说,“当时天下俱说晋王会投敌,所以我守着并州和晋地不敢听命晋王, 唯恐乱命一下,不是必须抗旨, 就是必须投降,所以一直死撑着没有肯承认晋王的身份;后来吴王登基,天下俱说他是死硬主战派,用的也是宋纲老儿这样的死硬主战派,肯定是要战的,与并州守国门之策吻合,所以我就认了他官家的身份,也就不能不听命了。如今已然觉察出不对劲。”
他却是一直看着凤栖,她面无表情,无喜无怒,仿佛没有体会到曹铮语气里藏着的歉意。
而曹铮,也不好意思对一个后生晚辈直接道歉,自己岔开话题道:“官家的金字牌昨日又送到了,催我往黄河四镇去,打退靺鞨太子的驻军,保卫汴京。”
他接着又苦笑道:“我已经上奏三次了,我这腿不便于行走,也不便于骑马,破解铁浮图的也不是我的并州军,这会子贸然出击,等于是自寻死路。但圣旨就是不依,虽然是温语抚慰,希望我顾全大局,哪怕是缓缓前进,定一定南边的军心。”
凤栖感觉高云桐似乎要开口,在案桌下用力捏了他的手一把。
本来准备自告奋勇的高云桐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而后说:“虽说不应抗旨,但是如今的官家之前只在吴地就藩,并不了解北面的局势。臣等作为将帅,虽然不应该怕死,可也不应该妄自送了自己及士兵们的生命,更不能因此丧失了军事上的优势。”
他看了看若干函件,里面有圣旨的抄录件,果然催逼得很急。
“可否劝劝宋相公?”高云桐问,“讲清利弊,他应该能够理解。”
“信也写了好几封了。”曹铮说,“奈何不肯听。”
“我试试去汴梁劝劝宋相公吧。”高云桐说,“训练并州军的事,可以交给耿德忠。”
又讨论完其他事,回到住处,他觉察凤栖有些不高兴,抚着她劝解道:“我知道你怪我又要和你分离开,但刚刚曹将军拿出圣旨和书函的时候,我就在想,这难道不奇怪吗?”
凤栖说:“不错,是奇怪。若说他作为皇帝不知兵,应该多听将领们的意见,甚至放权,而不应该硬是瞎指挥。不过……”
高云桐说:“我信得过宋相公。”
凤栖便不做声,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高云桐解释道:“如果确实是不知兵,我可以通过宋相公来提醒一提醒。如果……是其他原因。”他垂下头思忖了片刻:“我得先了然,才能想好后面怎么做。”
他又抬起头,目光坚毅:“我欲做大梁的忠臣,但不是为忠于凤姓,而是要为河东河北的百姓们打算,数百万人口,已经在靺鞨手下遭了罪了,不能在继续遭下去。”
凤栖看起来不高兴,但没有丝毫犹豫就说:“行,你去吧。”
高云桐倒有些不习惯,磕巴了一下才说:“我尽早回来,你放心就是。”
凤栖微微一笑:“这样的乱世,没法放心。可没法放心,也不能在这里干等着。你万事小心,特别要当心我三伯的笑面孔笑里藏刀,他最擅长。”
他沉沉点头,看着凤栖。倒是先说要走的这个人,先产生了不舍。
“我晓得,我已经被笑里藏刀的人坑了一回,不会有第二回。”
凤栖又说:“找个机会见见我爹爹。”
“嗯。”他立刻答应,“有机会我把爹爹带出汴京去。”
“这怕是很难。”凤栖依旧很冷静理性的模样,但转而擦了擦眼角,“帮我看看我爹爹还好不好,若有机会,要问问他为什么轻率退位,我总觉得里面有原因。带出京估计不容易,但你叫他一定要学会装傻充愣,多谈兄弟亲情,尽力自保。”
他的手指上来帮她揩眼泪,揩掉一颗,另一颗又涌出来。
她的眼睛却始终睁得圆圆的,乌珠反射着亮光,看不到一点蒙昧,
他的手指很快湿漉漉的,心里似乎也湿漉漉的,只能把她拥在怀里。
凤栖在他胸膛前“呜呜”地低声抽泣,好久才说:“我不哭了,要和你一道做儿女英雄,不应该这样脆弱……”
“你一点都不脆弱。”他吻她的鬓角,看她颤动的碎发丝,“你是我见过的最稳健强悍的小娘子,我天天都担心自己配不上你。原来担心身份地位,现在担心我不如你……”
他笑起来,凤栖也啜泣着笑起来。
“曹将军可能要扛不住了。”高云桐说,“我看他那里罗列着的金字牌,若是再不奉圣旨出兵,就可以打入‘叛国’一条罪名了。耿大哥的义军,你敢不敢指挥?”
凤栖惊诧地从他怀里抬起头:“我?”
高云桐说:“嗯,你。你可以的。”
他又说:“曹将军现在谈事儿都特意叫你去,说不定那天他有不测,会考虑把并州军也交给你呢。平阳昭公主不就是以女子而将兵?并不需要你亲自上阵舞刀弄枪,会骑马,会指挥战阵,就可以。”
凤栖又有些失色:“难道他不是首先考虑把人交给你么?”
高云桐说:“可是去汴梁探一探,只能是我。你去,万一给他一索子捆了送给温凌怎么办?”
“他要是一索子把你捆了送给温凌怎么办?”
高云桐笑起来:“他没有明着投降之前,还不得不顾忌舆论和清议。他把河东义军的领袖统帅送给了靺鞨,简直比北狩的官家直接跪地投降还要龌龊他将来不想坐稳位置么?”
“可那他要是”
凤栖说了半截,被高云桐捂住了嘴,他温和地对她笑着:“我总得赌一赌命。”
凤栖泪水滚滚落下来,刚刚还大义凛然地要做“英雄儿女”的她,现在急得用手捶他的胸口,用脑袋撞他的下巴:“不许赌命!不许!”
高云桐无需多言,轻柔又有力地箍住她的双臂,低头侧吻她的脸颊,说:“有你在河北带着义军,我就不怕赌。”
他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在床上,然后开始解衣。
这是带着泪与笑的缠绵。
极尽温柔,又暗怀隐忧,随着流水潺潺,群星飞舞,凤栖的指爪死死地掐着他的肩背,在他皮肤上掐出一个个小月牙。他激越而不冲动,顿了顿笑道:“别抱我这么紧,一会儿抽身不了万一闹出麻烦。”
他们一路在战斗中走来,生怕有了孩子会耽误行程、带来累赘,所以一直用最原始的方式抽身离开,避免她不小心怀娠。对于男人会不够快意,但他从不说什么,只会在事后亲亲她,悄声问:“没‘饿’着你吧?”然后换她捶过来一粉拳。
但今天,凤栖死死地抱住他,执拗地低声说:“我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
他愣了愣。
凤栖挺了挺腰,脸和脖子一片粉红的霞晕。
“但要是……”
“我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她还是这句话,执拗地说。
高云桐笑道:“你担心我回不来,想给我们老高家留个后啊?放心,不会的,我一定回来。”
凤栖腾身咬了他一口。
这像是个信号,告知他她此刻的坚决意思。
高云桐眉轻蹙,颊边那对月牙儿却随着微苦的笑意出现了。他抚过她光如满月的额头,又摸了摸她的长睫,最后拭去她眼角垂着的一颗晶莹泪珠,缓缓说:“好吧,不知道我有没有能耐一发箭而中鹄心。”
…………
高云桐不敢耽误太久,第二天和耿德忠、曹铮交代了自己的去向,又瞥了瞥身后那位穿着鹅黄衫裙的娇柔小妻子,说:“我浑家就拜托曹将军和耿大哥了。”
耿德忠万般不舍似的:“晓得!有要事我和弟妹商量着办。她的意思就应该是高兄弟你的意思了。”
曹铮则切切嘱托了不少,最后把他叫进内室:“此去风险不下于和温凌、幹不思正面对决。汴京这位官家,实在是城府太深,叫人捉摸不透。不管怎么样,你捧着他点,有消息及时递出来,我在京有和前一位北狩的官家递私信的一些人,来往全凭密信,不通过驿站递铺往中书门下及枢密院,而是直达天听。”
他摸出一块小印章,郑重地递给高云桐:“新官家一定不知道这些人的身份,万一……你就赶紧递消息过来。他们多有正经身份,若你不便,他们也能直接给我写信。”
他目光深沉,最后说:“我其实已经不敢笃信现在这位官家了,但是抗旨的事也扛不了太久。咱们早通往来,尽早做好决策。”
第 200 章
高云桐从洛阳折转, 来到汴梁,一路上听见各处百姓都对朝廷收复河山充满期待,自然对新的皇帝凤震也充满期待。
他是新君亲自诏谕, 封赠的游骑将军, 所以进京时并无拦阻,但觉汴梁四处好像布防并不严谨,不由就皱了眉头。
等到宋纲府上递了名帖, 里面很快就请他进去了。
然而门房一路把他带到了后院的正屋。高云桐不由裹足不前, 作了一揖道:“不敢,这似乎是相公的寝卧之地, 想来还有女眷。高某不敢进去。”
里面很快出来一个三十左右的丫鬟, 稳重带笑地说:“是高将军吧?相公说了,身子不便,只能请将军委屈到寝卧一坐。里面是相公夫人,也是六十多的老妇,没有什么妨碍。相公还说,高将军虽然年轻,但才俊无双, 即便说作通家之好不适合,说是相公的弟子辈难道不可以?”
丫鬟很会说话,随即打起屋门的帘子,示意高云桐进屋。
高云桐也只能告罪进去了。
进到里面, 就知道为什么宋纲只能在寝卧里会见他了。
宋纲本来就是近古稀的年纪,这些年来奔波操劳,又不肯服输的脾气, 早就把身子骨拖垮了。而且一旦垮下来,直接就卧床不起, 说话时一边嘴角有点歪斜,似乎还有涎水的印子。
高云桐自己先吃了一惊,紧步上前问道:“相公这是怎么了?”
一旁头发花白的宋夫人擦擦眼角道:“前几天为调运军粮连着忙了两宿,大家都劝他不必如此拼命,他还说什么‘汴梁一群废物,洛阳缺粮他们不晓得么?!却没有人真正当回事!若是并州军和义军因为吃不上饭而输掉了仗,他们拿什么脸面去面对列祖列宗?!’回来猛喝了一盏凉茶,突然就摔倒了,要紧请郎中扎了两针,醒过来就成了这副样子。”
宋纲歪斜着嘴骂他老婆:“你懂什么?我又没事,过两天喝了药自然就好了。”
这情形只怕是“小中风”,运气好是能恢复,但若还是操心劳累,很有可能发展为大中风,到时候重的殒命,轻的也是偏瘫失语一类。
高云桐忙端过去一盏药汁,故意笑道:“当然没事的,但老师还是要好好吃药,别惹师母生气。”
转了一个眼色给宋夫人。
宋夫人亦是个刚烈不揉沙子的性格,但丈夫此刻这副模样,也是心疼担忧的,擦了擦泪,没有和他继续杠下去。
见高云桐极有耐心地一勺一勺喂完一小碗药汁,不由欣慰道:“你老师还是宠你。我们要哄他喝这么一碗药,可不得半天工夫!肯吃药就好,接下来还要好好休息,不要随便操劳官家自有他的子孙和大臣,又不是缺了你不行!”
眼看宋纲瞪着眼、歪着嘴、挺着上半身,又要和老婆对骂起来,高云桐忙抚着他的胸口顺气,又把他嘴角挂下来的药汁擦掉,才回头笑道:“师母要饶恕小人了,我今日也要让相公劳心呢。”
宋夫人爽利地说:“没事,你和他讲,我不担心你的。我担心的是朝里那帮人,每次说是过来‘问计’,其实就是来扯皮,弄得老头子连躺床上养病都要一天生几回气,我恨不得叫家丁拿大棒把那些人打出去!”
接过高云桐擦了药汁的手绢:“弄脏了你的帕子,我给你洗掉。”
高云桐含笑目送宋夫人离开,才扭头看向宋纲,担忧地问:“老师,怎么,如今汴梁对北边战事并不很热心,是么?”
宋纲含泪点点头,嘴角一阵哆嗦,才听得他长叹一声:“各种扯皮,却不做实事。我上书官家,官家也只能手一摊,说刚刚接手晋王的烂摊子,人事还没有摆平,叫我稍安勿躁。我心里却想,北边难得打了两场胜仗,正是乘胜追击的最好时候,应该尽快把粮草、军械准备好,尽早给北边送去。不然过了夏,等到靺鞨秋草黄、马匹壮,不再害怕炎热了,又是要妥妥的苦战了。其他人不力,我只能尽自己的所能,能为你们北军多置办一点就多置办一点。”
高云桐握着宋纲颤抖的手,好半晌才说:“老师,有没有可能……不力的不是群臣,而是……”
宋纲看着他,问:“你说官家?”
高云桐咽了口唾沫,看着宋纲瞪圆的眼,好容易才说:“实话说,晋王登基的时候,我也曾查看过他处政,晋王虽然说是在战败时被城下之盟催逼上位的,但并非一味地做靺鞨的傀儡靺鞨后来对付他,也正是因为他不肯听话这一点。而当时的朝中,他很费力地清理了一番,留下在中枢任用的,都是肯战、肯干的人。为的就是卧薪尝胆,寻求反戈一击的机会。”
宋纲面色肃穆到发黑,一字一字很重地说:“高云桐,你这是背君!”
高云桐张了张嘴,终于沉痛地喊了声“老师!”
宋纲却道:“我这几十年官场生涯,难道竟不知识人之道?!九大王的纨绔懦弱天下皆知,养出来的儿子也是一般模样!在东宫时闹出了多少笑话,爱美人不爱江山的鬼样子,天下皆知,是天下的笑柄啊!”
跟执拗的人说话,很难板正他的固执己见。
但高云桐还是努力尝试了一下:“但是,九大王心底是正的,废太子凤杞也是。”
“那有什么用?!现在这样的时候,无能就是罪过!”宋纲脸板得死死的,“再说,如今这位官家心哪里不正?”
高云桐没有证据,只有“感觉”,可惜“感觉”不能当做证据,更无法说服宋纲。
新君凤震喊得满世界都知道他要和靺鞨开战,但实际却并无作为,只有在前线的高云桐、曹铮等人会明白这样拖延会带来的严重问题。但当不得会哭的娃儿有奶吃,会造势的人也更得民心说是“试玉需烧七日满”,这样危难存亡的时候,谁又能等?
高云桐只能道:“宋相公,前线军民在饿肚子、在吃苦,请恕我情急之下的冒犯之言。”
宋纲这才缓和过脸色,点点头说:“我能理解。你也不用着急,听说现在靺鞨并未开战,事缓则圆,可以先储备粮草,打造军械,修筑工事,准备与他们慢慢耗着。”
高云桐又道:“不知晋王如今怎样了?”
宋纲说:“加恩还住在晋王府邸里,王枢及晋王嫡长女陪同一起住,全家整整齐齐的、安安静静的。官家给的待遇也超越一般的郡王,僮仆守卫就安排了一百来人,吃食衣衫皆由宫中供给,只要晋王不生非分之想,安安生生一辈子是没问题的。”
“学生……能不能去见一见他?”
“你见他去做什么?”
高云桐撒了个谎:“晋王之女曾经奉给靺鞨冀王和亲,听说未能合卺就在逃亡中殒命了,冀王颇以此为大恨。现在河东传出一句传言,道是晋王女没有死,而冀王颇欲捉拿此女,学生寻思若真有此事,此女或许在冀王身边得到了什么军戎消息?所以想请教晋王。”
宋纲说:“此女倒是烈性的,但晋王出宫时搜检过,身边没有那位燕国公主的身影。我觉得区区一女,不过在冀王后院操持井臼的妇道人家,又能有什么军戎消息?”
但想了想又说:“也好,你去见一见晋王,也劝劝他看开些,兄弟之间不需要搞得如此仇雠一般。若是能从他那儿打听到燕国公主的消息就更好了。”
最后说:“晋王大约很恨我,我也顾不得他。但……你也替我说一句抱歉吧。”
站了队,就总会有对不起人的时候。
宋纲一直坚毅的面容此刻真有些微的愧疚,高云桐心想:若是我必不站凤震,将来会不会也有这样的愧疚之时?
还在胡思乱想,突然听见宋纲说:“就在那里,你去给我取来。”
高云桐一看,宋纲侧过半边身子,吃力地伸出左手指着窗边的书案:“抽斗的钥匙在香炉边的小香屉里,中间一个抽斗,有、有我发布、发布文书的空白纸,还有、还有我的、我的私、私章。”
他说的话多了些,又说得太努力,磕磕巴巴地讲不清,急得半边脸都在哆嗦,身体一歪,似乎要栽下去了。
高云桐未免对他又生同情,扶着说:“老师,老师!你好好躺着,我来。”
宋纲用颤抖的右手努力给高云桐开了凭条,又盖上自己的私章,方吁了一口气道:“如此,你去晋王府上就可以、可以通行无阻了。不过……不过说话还是要注意。”
高云桐告辞之后,驱车前往晋王府。
还是那座安王旧宅,虽然这一年来已经修缮粉刷过,但那种说不出来的灰败破旧之感还是挥之不去,连淡淡的、不知哪里飘出来的霉味儿都萦绕不散。
因为有宋相公的字条,门口很轻易地放行了。他下马入了二门,等候王府家丁前来带路。
来的人很客气,话也不多,一路把他带到王府花厅晋王接待外客的地方。远远从窗户里看到,晋王正在案前写字,面色郁郁,胡须又白了不少。
高云桐进门,很谨慎地一个长揖:“晋王殿下。”
晋王先看了看带他进来的人,又看了看他,笑得勉强的模样,搁下笔说:“哦,有些眼生啊。”
高云桐自报家门:“卑职是河东游骑将军高云桐,晋王贵人多忘事,大概不记得卑职犯过时曾蒙大王美言,在北狩的僖宗皇帝那里救过卑职的命。”
晋王恍然:“哦哦,是你。”
自失地笑道:“小小一句话,不值当什么。你今日是回京述职?”
“是。”高云桐道,“卑职在河东将兵,有些事关九大王第四个令嫒的消息,想和大王确认。”
凤霈目光陡然犀利了起来,但瞟及周围的人,犀利亦只有一瞬,只是语气有些急躁:“四郡主怎么了?”
“是燕国公主。”高云桐纠正道,“官家并未撤销封号。都传燕国公主不肯从贼酋,而逃离了靺鞨冀王,是烈女行止。只是下落不明,有些问题想请教大王。”
他眸光一闪,看着凤霈时有些狡黠。
凤霈有些明白过来,绷紧的神色松乏多了,但还装着严厉的模样:“小女据说已经死了,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她的情况能从冀王那里逃脱本来就是九死一生的事,她一个弱女子,又怎能山河万里地求得活路?”
“啊。吉人自有天相。”高云桐安慰着,“大王不要担心。”
凤霈说:“上茶。”
高云桐端过瓷杯,笑道:“好瓷!想是磁州出的?”
他目光中的机心十足,凤霈明白过来,点点头:“嗯,如今磁州安泰?”
“磁州安泰,卑职刚刚别过妻子冯氏,从那里来。”高云桐说,“妇孺得存所有的。”
做父亲的心定了下来,又问:“河东战事如何?”
他身边一个小厮模样的顿时一声咳嗽。
这声咳嗽,把高云桐的心提了起来。果然,晋王立刻噤声,但一脸懊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