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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01 章

    高云桐当然也立刻明白:如今晋王府里全不由晋王做主, 晋王虽然享受的待遇并不差,可是已经全无自由可言,百年生死哀乐皆由他人, 即便是尊享着富贵荣华、锦衣玉食也没有意义。

    但他今天要交谈的话题很难全部隐晦地表达, 凤霈也看出了他的意思,与他闲话了几句之后突然说:“晋王妃上次得了几匹好缎子,只是花色比较娇嫩艳丽。给我那长女都嫌不够稳重, 家中两个幼女也不宜, 给丫鬟又嫌浪费。我思来想去,高将军的夫人应该是二十上下, 正适合这些鲜艳的颜色。难得来京一趟, 高将军无法陪她,就带几匹缎子回去,也表表想念的意思吧!”输赐

    高云桐脸色微红,笑道:“这如何好意思?”

    凤霈慈和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如今也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了!”

    扭头对身边服侍的人说:“这些丝绸绢缎的,我也不大懂,现在都交由王妃收贮着,你们带他到王妃那里去挑吧。晚上吩咐厨房里多做几个菜, 另叫府里唱歌弹琴最好的家伎晚宴来助兴。”

    其时女子年岁大后,就不大讲求“不见外男”的规矩。

    高云桐到后院中王妃所居的地方,见晋王妃周蓼头发里居然也有好些银丝夹杂着,端庄之容下是憔悴的神色。

    他不由动容, 而王妃却欣慰地笑起来。

    “跟我来,”她说,“我身边几个丫鬟还算挺懂得颜色搭配的。”

    目光如有深意。

    高云桐见几个僮仆模样的都不能不在王妃正院门外退避这是彼时大家族“内外有别”的规矩。但王妃年纪大了, 又能不用避讳来客,恰是个见面交谈的缝隙。

    他进了门, 不怎么斜视。

    周蓼笑道:“放心吧,内宅我用的丫鬟养娘等等女眷,还是原来的一批他的手还没有伸到这么长。只是大王又不得不纳了几个新妾,却是宫中兄长赐下的,真是害人家女儿家!”

    牢骚之意,溢于言表,也只有在这后院里才敢放肆地说。

    高云桐以前听说过凤霈与周蓼关系冷淡,但此刻夫妻同患难,不能不同舟共济。果然,周蓼客气地请他落座喝茶之后,下一句便直截了当地问:“大王把你安排到我这里,想必是有什么在他那里不便于说的话?亭娘如今怎么样了?我们现在一无外面的消息,闭目塞听,宛然囚徒。”

    高云桐道:“王妃放心,亭卿很好,现在在磁州,与曹铮将军一道,曹将军也很敬她。我手下的是河东的义军,直接统领的三千多人,但另有太行各处山寨的三万多人亦肯遥遥相应;河北沦陷处,我汉人百姓民不聊生的居多,被逼到遁入山林逃徭役、逃苛税、逃乱捉签军的不知凡几,很多聚啸之后,也愿意在朝廷的组织下向靺鞨一战。民心澎湃,难道不正是反攻的绝好机会么?”

    他显得有些踌躇满志,接着道:“但今日北方信息不畅,听闻靺鞨有清理投降的汉官的意思;而汴梁这里亦只是催促进兵,却拖延军饷。我不得不亲临汴梁,探一探情况。”

    周蓼沉吟了片刻,说:“不知你在河东可曾听说过这样一条消息:大王尚未禅位时,前任的平章事章谊之子章洛,出任靺鞨劝降我朝的使节,从河北一路走一路放言,把劝降议和的要求沿路昭告,说什么淮河以北俱割让,江南财赋半作岁币;又说什么我家大王是冀王岳丈,又是胆怯之人,只敢卖国投降,不敢反抗半分的。”

    高云桐蓦然想起了,点点头:“有听说过,河东河北遗民大哗。当然,我晓得大王不至于如此。”

    周蓼又问:“他当然不是这样的人!这件事的后续,你听说了么?”

    高云桐摇摇头:“没有听说,后来不是……”

    后来便是凤霈迫于舆论的压力,禅位给了兄长吴王凤震,自己重新当回了晋王,至今都被软禁。而凤震是强硬的主战派,大家都推测章洛当然不敢再往汴梁来自取其辱了。

    周蓼冷笑道:“章洛没有来与我家大王和谈,但悄然渡过黄河,悄然谈了和议,倒是一件不少。”

    高云桐便也怔住了,半晌问:“难道是……”

    “我二哥不是与宋相公是诗友么,听说宋相公随吴王上颍州,便也从秣陵跟了去,也是想劝劝宋相公保全九大王。我兄长曾做过朝中学士,与朝臣家的子弟大多打过交道,章洛不学无术,但和他爹爹一样善于察言观色,眉目狡黠,给我二哥很深的印象。那天他在颍州酒肆,就见到了章洛与歌伎调笑,当时一副行商装扮,正打得火热,未曾注意到我二哥。我二哥也不动声色,打听起来说这是在颍州‘贩茶’的富商。他贩了什么茶无人知晓,但吴王行营很快传言招茶商送团龙团凤的茶饼子,这么好的借口,进行营的不是章洛又是谁?”

    章洛在吴王登基之前,便先乔装通问,背后原因叫人不寒而栗。

    周蓼继续道:“后来我家九大王要投敌的消息便大肆传开了,他本就是得位不正的皇帝,忍辱负重的苦楚委屈又不能为外人所道。”

    她吸溜了一下鼻子:“虽然,我并不后悔那时候逼着他登基那是为了大梁的社稷百姓,不能不忍辱负重,但是我也心疼他一直在这样的死胡同里,连委屈都无人可诉、无人知晓!”

    高云桐连起来一想,很多地方都通顺了:

    凤震嘴上喊着要和靺鞨决一死战,但训练军队、运送粮草从来不积极,就是根本不想凤霈所领的大梁打赢;

    凤霈夹杂在“傀儡皇帝”“必然议和”的不利舆论和调动不了全国军队、打不了胜仗的现实压力之下,最后只能被逼退位;

    温凌敢在黄河岸边磨叽,慢慢先对付他的弟弟幹不思,大概率也是因为晓得凤震登基,南梁自然会投桃报李,所以他首先要把幹不思弄倒,功劳才能归于自己。

    幹不思和曹铮被指挥得团团转,胜负均在温凌掌握,正是因为作为正统的皇帝官家凤震,在其间亲自作间,向温凌透露消息,又指挥曹铮奔命,曹铮不过是棋子而已。

    他脊背发寒。

    原来只以为凤震靠吹牛皮来赢得人心,是个眼高手低、纸上谈兵的家伙,现在突然发现这个人的阴险果然如凤栖所说,而且是卖国求荣,阴险得毫无底线。

    高云桐胸口起伏了半晌,方切齿道:“他若有一分是肯为国筹谋的,我都不至于恨到如此!”

    紧握的拳头都颤抖了:“河东河北,盼望王师的百姓有多少!数万义军、十万并州军,还心心念念为他而战!”

    “嘉树!”周蓼声音不高,却很严厉,“忍住!天大的气,现在也要忍住!你在汴梁!在他眼皮子底下!”

    高云桐深深地吸着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周蓼目中莹莹,却很坚毅,嘴角一直带着嘲谑的笑:“我与大王深谈过,他迟早是被逼退位一条路,没有第二条。既然如此,尽早禅位给他三哥,让他心满意足去,是他唯一自保的法子。和谈投降,不是九大王亲自签下的文书,他对社稷的罪过就没有那么大;及早抽身,三大王也无法进一步嫁祸给他。”

    “但是手中没有丝毫权柄,不危险么?”高云桐问。

    周蓼张嘴犹豫了片刻,说:“我只庆幸,我家大王之前没有做下对不起社稷百姓的事,没有犯下不可饶恕的大过。如今这位官家虽想要他的命,但做哥哥的无辜杀弟,也是怕千秋万代的言论的。只能赌一把,赌官家还想要点名声,也赌他看不起兄弟的懦弱无能,不把他当做威胁。”

    周蓼的分析有理有据,但高云桐还想到了一层,很久很久才说:“大王禅位,或可自保,但凤震嫁祸无人,和议就要僵持,或者,他主战的意思就没办法坚持下去了……唯有一个办法……”

    他抬头看了看周蓼,周蓼皱眉,还没想明白。

    他只能很努力地把想法说了出来,说得断断续续,不似他平日里流珠泻玉般的侃侃:“如果死战不赢,就只能签城下之盟,下罪己诏说点什么‘朕不忍社稷宗庙,更不忍百姓涂炭,唯有作此罪人,泣告天地’……”

    他咬着牙笑起来。

    不敢久谈,高云桐很快抱着几匹丝缎从王妃正屋出来,依然由领他进门的丫鬟送出去。

    再见到晋王凤霈,他叉手道:“九大王见恕,旅次奔波辛劳,想早些回行馆休息,今日赐宴卑职愧领了,但伎乐就求免了。”

    凤霈自然明白,点点头说:“如此,以后再一起听曲吧。高将军是词坛高手,若有玉田新声,还望赐作一二。”

    晚宴后天空星辰淡薄。

    高云桐望着天宇,最东边升起一钩新月,清光洞照人间。

    他抱着缎匹,在马背上缓缓前行,心里提醒自己:虽然周蓼的这些消息能够把一切困惑都讲得通,但自己仍然不应该偏听偏信,朝中格局波诡云谲,而凤震卖国求位的说法实在太匪夷所思。消息一旦出去,他与新君就只有你死我活两条路可走;而若是因此而造成南北大乱,北地不肯服从汴梁,又将是国家的大灾祸,不啻于靺鞨来袭。

    怎么处理才能寻到证据,不动声色稳步过渡对他一个从未在政治中打过滚的人来说,也太难了。

    他一路沉思,不觉都走过了头。

    等发觉不对,是个都巡检使喝住了他:“喂,兀那是谁?大晚上在御道上骑马乱晃?!”

    他没有穿官服,看起来就是个平民,急忙下马说明:“我才回汴梁,还以为没有宵禁呢。”

    都巡检使冷笑道:“都宵禁多久了!你又是多久没回汴梁了?你是何人?如今进出汴梁也是可以随意的么?”

    突然手一挥,喝道:“押下说话!”

    高云桐的胳膊被两个衙役擒住了,他一甩胳膊,这段日子在军中锻炼,膂力已经可以,顿时把两个衙役甩开了,其中一个还跌了个屁股蹲,捂着快要掉下来的帽子骂道:“贼攮的!敢摔你爷爷!”

    高云桐不愿在这些小人物身上耗费时间,伸手去扶:“对不住,手劲控不住。您几位是府尹治下么?我是”

    另一个衙役则指着他打断了才说了半截的话:“我看见了!他耳朵后面有刺上的金印!他是个贼囚!”

    众人目光一凛,而高云桐未及解释。

    那都巡检使退了几步护住自己,然后喊道:“快拿下!”

    这下,差役们的腰刀、铁尺、木棍和皮鞭都亮了出来,腰刀在前,直指向他的头面和要害。

    高云桐心里本来有些烦躁气,又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他鼻子里一声冷哼,颊边月牙随之而出,扬眉道:“我是太行义军统领高云桐,官家亲封的游骑将军。”

    第 202 章

    “高云桐”这个名字, 本就曾因为弹劾章谊而名动汴梁官场、文坛;又因如今指挥义军在河东的几次胜利,汴梁民众更是视他如英雄。

    几个差役相互看看,而后问:“你是……那个河东抗击靺鞨的高将军?”

    仍然有些惊疑:“高将军进京来了?未闻官家有郊迎?”

    高云桐只能苦笑道:“我区区五品的游骑将军, 没有这样的待遇。”

    倒是那个都巡检使又问:“当年因上书弹劾章谊而名震天下的太学生高云桐, 也是你吗?”

    眼界自不相同。

    高云桐点点头:“是我。所以耳后有这青印,是为当年少年狂妄的后果。”

    “不不!”那都巡检使不由叉手一拜,“如果弹劾章谊的是高将军, 那就不是狂妄, 那是敢为人所不为,敢为天下先!”

    他甚至有些崇拜:“投笔从戎, 而‘了却君王天下事, 嬴得生前身后名’,我辈愿也,只是无从实现。”

    高云桐道:“有一颗报国之心,就是真儒士作为。”

    那都巡检使道:“今日能见着高将军,简直是卑职三生有幸!本不该耽误将军休息,不过近来官家命我们严查宵禁,谨防宵小。今日查将军的动静未免大了一些, 可否请将军明日抽空到府尹衙门递帖,我们手续上也好消一消案?”

    都巡检使今日想把高云桐抓进牢里蹲一夜都没有问题,现在只需他第二天去做个手续。高云桐忖度了一下,觉得自己此番入京不应该太过悄然, 如果要为北伐造势,为晋王正名,自己该光明正大地拿出自己的才学和胆略在这里和新君打舆论之仗, 和在河东河北与靺鞨军打刀枪之仗也差不太多。

    于是他笃然点点头:“不错,我不会为难官人, 明日上午来府衙拜会。请问如今府尹是?”

    都巡检使道:“是官家从藩地带来的,姓钱。”

    高云桐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但即便是凤震的私人,他也必须见上一见。

    他重新上马,回到自己居住的公馆。公馆陈设不错,晚上还供应了一顿宵夜,让他填饱了肚子。

    但孤衾难寐,脑海中涌起无数念头,是耶非耶,一时也无从探求。忽而想到凤栖,只觉得被子好像也有了温度,春夜不寒,不由把被子卷起来裹入怀里,这才茫茫睡去。

    第二天,他起身后独忖了一会儿,又在公馆的小庭院里练了一组刀法、一组枪法,浑身微微出汗后,简单洗换,就赁了一辆牛车往府衙而去。

    在角门递了名帖,没一会儿里面就毕恭毕敬来接待,昨日那位都巡检使像遇到了老熟人一样,挽着手把他引进去,扬声叫“点壶好茶!”接着又说:“府尹在处理事情,马上就来问候。”

    高云桐倒也感念,摆手道:“不必麻烦,等府尹空了,我去拜见。”

    都巡检使亲手给他捧来了茶水,道:“快了,是安置一户官员家的一家老小。老的走路都颤巍巍的艰难,小的还抱在手里吃奶,又没有兄弟帮扶,全靠官家娘子孝顺伺候老的、照顾几个小的,真是不容易。”

    高云桐随口问:“官员家属进京,一路不是例由驿站招待?入京或住公馆,或直接到官人那里?怎么还劳府尹亲自照应?”

    都巡检使道:“这家人太重要了,官家亲自吩咐不能出差池,府尹岂敢不放在心上?就是因为男人不在京里,所以一家人六神无主,一个官家娘子再能干,也管不了太多外场的事,只能全靠府尹吩咐细节。”

    “当官的男人不在京,何必把一家子接到京里来?要么随任迁徙,要么在老家等候,为什么偏生要进京?还是这样艰难的一家子,老的身体不便,小的还在哺乳,而且还不止一个小的吧?旅途劳累,简直不敢想象!”

    “官家一定吩咐,谁有办法?”

    高云桐越发觉得疑惑,但这本不是他应该管的事,所以没有深入地问下去,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其他。

    他也颇谨慎,不多言语机要的事,倒是这个都巡检使健谈而无甚防备,把京里现在的情况都与他说:比如汴梁自开国之后,几乎都是没有宵禁的,但自这位官家上台,便强令宵禁了;又比如汴梁的官员替换不少,大多是新官家的私人,但他原是藩王,也没有多少私人,府里的阿猫阿狗都当了官了,汴梁中枢的不少位置也依然还空着,所以原来的官员也还任用了大半;又讲如今的民心,别说河东河北盼望王师,就是汴京的百姓,自打城破后被靺鞨一顿劫掠,深知国家兵马强盛的必要,也支持和靺鞨决一死战,倒是朝臣还有些不以为然的,但舆论滚滚,也不敢多说什么;……

    正聊得入港,突然听见门帘响动,一个小厮弓着身子揭开帘子,新汴梁府尹进门来爽朗笑道:“这位就是高将军了?”

    高云桐起身,叉手为礼:“不敢不敢,卑职见过钱府尹。”

    这位钱府尹长得浓眉大眼,笑意融融,打量了高云桐几眼道:“原来高将军这么年轻!”

    口音是吴地的,想必也是凤震安插在这样要紧的位置上。

    彼此相互客气了几句,钱府尹也大谈了一番对高云桐、曹铮和北方抗击靺鞨的军民的赞许,又大谈了一番当今圣上如何支持议战,愿用举国之力进行北伐,收复故土。

    讲得激动之时,外面那个小厮悄悄进门,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钱府尹脸色一变,那和善的笑意瞬间消失,又瞬间回来,道:“你和沈夫人说,如今困难肯定有的,她舅姑身子骨不好,我想办法替她找郎中吧,实在不行,看看能不能说得动御医给她舅姑诊诊脉但也就那么多了,她想要回润州肯定是不能够的,官家让她千里迢迢回来,肯定不是来京里看看就再回去的。去吧。”

    钱府尹转脸见高云桐正在注目他的小厮,仿佛若有所思,他便笑道:“高将军不用担忧,小事而已。一个官员的妻子父母到京,闲事极多,我不能不敷衍着。”

    高云桐笑了笑:“她是润州人啊?丈夫不在京么?”

    钱府尹道:“润州人,没随着丈夫就任,如今生离死别,也是官家仁厚,念及她丈夫被掠夺北上,不知在靺鞨的占领区里是死是活,所以召她全家入京,一旦有她丈夫的消息就可以尽早通知她。”

    高云桐笑着拱手点头:“官家圣明!”

    心里咬牙,忍着不露出来,对自己暗暗道:高云桐,你这狂狷之病不能再犯了!丈母娘的嘱咐还是应当记牢的,该忍的必须要忍。

    钱府尹又问:“高将军入京多久了?怎么不觐见官家?”

    高云桐道:“也刚刚到京呢。求见官家的奏书已经上了,官家或许繁忙,尚无回音,只能在京里逛逛古书肆打发时间。所以昨晚弄晚了,叫您见笑了。”

    钱府尹笑道:“古书肆关门挺早的,不过教坊里会有些私窠子不顾宵禁,悄悄开着,寻思着能收官税、卖官酒,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很禁,爱那一口的也不少。”

    都巡检使凑趣道:“高将军是投笔从戎的,原来可是汴梁有名的才子!”

    “哦哦哦!”钱府尹一阵爽朗的笑声,却有些猥琐感。

    高云桐心道:这水泼下来虽然不够干净,但浑水藏身倒也不妨。自己何必这么干净?

    于是赧然地应和着也笑。

    钱府尹会了高云桐一阵,自感对他已经心里有数了,陪喝了一盏茶就拱手道:“高将军见恕,我那里还有些烦心事,只能先行告辞一下,您再坐着喝两盏茶,觐见的文书我让宫里熟识的大珰帮着催一催,官家能早日见你,你也好了了心事。失陪,失陪。”

    高云桐起身送了他出门,回身又说两句闲话,才向都巡检使问道:“那官员家姓沈啊?我老家阳羡,离润州倒不远呢。”

    都巡检使劝道:“哪怕是老乡,还是少管人家的闲事。”

    顿了顿,大概是找了个合理的解释:“虽然是官人,家里没有却没个成年男人,全靠女人家忙里忙外,可毕竟男女有别,还是要当心流言蜚语的。”

    高云桐道:“那,能不能告诉我沈家人住在哪里,我叫人送点白米和菜肉过去,表表心意。”

    都巡检使不疑有他,倒真把他当可信赖的人,立时就答应了,写了个地址给高云桐。

    高云桐销了案,看了看手中的地址,立刻吩咐牛车把他送到地方去。

    那里也是一处公馆,但门面窄小,门房一脸不耐烦,跷着脚坐在门口发呆。

    高云桐不敢贸然上前,等了一会儿听见里面女人的声音:“大哥儿,你去门外街市上看看,有没有新鲜的蔬菜和豆腐,昨日官中送来的实在没法吃,还是自己买吧。”

    稍倾,里面出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少年,眉目里果然像。小少年数了数手里的大子儿,哼着歌儿一蹦一跳地往里坊外而去。

    高云桐下了牛车,吩咐御夫不要离开,自己跟了上去。

    少年手中的钱不太多,所以在街市上有些犹豫,买了一方豆腐,又去问蔬菜的价格,问到贵的,小大人似的摇摇头:“太贵了!”

    而商贩则道:“小娃儿恁的精明!汴梁的物价就是这么贵呢,大难之后更是贵,不买,你只有喝西北风去。”

    少年板着脸,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什么,一会儿停在一家烧饼铺子前,吸着烤香的胡麻的味道,也吸溜着口水。

    高云桐上前,在少年背后喊:“沈瓒是吗?”

    少年吃惊地回头:“我认得你吗?”

    高云桐笑道:“你不认得我,但你爹爹和我是好朋友。你是琅玕的长子,壬午年四月出生的,你爹爹那时候刚刚到京做部曹,高兴得要命,亲笔写了‘瓒’字为名寄回润州老家,作为你的大名。你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分别叫沈琳和沈珺,新得的那个小的”

    他抱歉地笑笑:“只知道你爹爹很期待呢,但不忍你娘亲千里奔波进京生产,准备忙过一阵,大假时就回润州去看望。哪晓得还没见上一面,就……”

    他突然也不忍心说了。

    沈素节一直念着这个孩子,不知是男是女,不知顺利不顺利,一直唠唠叨叨的。没等休沐回老家看望,汴梁被破,他被掳。

    现在虽然还活着,忍辱负重在靺鞨为官,悄悄把信息递到高云桐这里,为义军和官军胜利决策做出了很多贡献。但他如今无法回家,无法见到父母妻儿,无法见到嗷嗷待哺的最小儿。而且这一分别尚不知要到何时结束,甚至不知他还有没有生入汴梁的机会。

    高云桐不觉眼眶发酸,蹲下来对那孩子说:“我给你买些汴梁有名的酱肉,夹在这胡麻烧饼里会特别好吃。”

    那少年却很警惕,看了看说:“不用了,我不爱吃肉,也不爱吃胡麻烧饼。娘说:青菜豆腐保平安。”

    然而又一炉烧饼出炉,他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口水。

    高云桐说:“好,你去买青菜豆腐,回去后悄悄和你娘说:琅玕的好兄弟姓高的,从河东回汴京,前来拜会伯父伯母和嫂氏。悄悄说,告诉她:我在一旁的明月楼三楼雅间等候。”

    不知道沈素节的妻子有没有胆量摒弃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旧俗,前来见上一面?

    第 203 章

    高云桐在明月楼等了好久, 面前一壶热酒渐渐转凉,最后入口冰冷,宛如他的心情。

    但突然听见门响, 店小二揭开帘子, 道:“高官人,沈娘子来了。”

    高云桐急忙起身,不肯直视, 而是躬身行了个大礼。

    门帘放下, 门关上,转而店小二的脚步声也橐橐地下了楼, 离得远了。

    他听见陌生的女声:“是……高嘉树公子么?”

    他把头垂得更低:“是, 正是学生。”

    女子淡淡地笑声音:“不敢不敢,常听夫君说过您,深明大义,颇叫人感佩。您在妾的面前可不是学生。”

    “高某与沈府尹算是忘年之交,但亦算是师友。”高云桐作着长揖,“多谢恭人今日肯来。”

    一番礼数之后,沈素节的妻子倒很大方落落地坐在离高云桐较远的一张圈椅上, 声音有些疲惫:“我家琅玕在书信里不止一次地提到过您,所以今日听见小儿说,我心里虽然有些打鼓,想想还是来了。琅玕不在京城, 他们却非把我一家子弄到京城来,先是哄着说让我举家团圆,后来我们才知道被骗了。其实琅玕先也有家信来, 但送的是蜡丸,家中小子不知道打开的法子, 用油灯灼后,打开绢布上的字全都花了,所以我真真是两眼一抹黑,又是没脚蟹一只,只能任着人哄骗摆布。”

    她虽带着温和的笑意,说到这儿,到底还是掏出手绢抹了抹眼角的泪花:“舅姑年岁大了,旅途奔波两次实在受累不起,几个小的又毕竟还是孩子,所以如今我不上不下吊在京师,也不知道怎么办。听闻过高公子的大名,今日我自己窘迫,只能有求于公子了。”

    高云桐问道:“是谁派人来接你们全家入京的?大约是什么时候的事?”

    沈恭人想了想说:“就是一个月前吧,说是我夫君的上司。我本来在润州听说北边打了胜仗,也跟着欢欣鼓舞,以为汴梁安全后就可以和夫君团圆了。所以一听说他来接全家入京,就没有多想。”

    又盯着高云桐问:“你是不是知道我丈夫的去向?你能不能告诉他如今是生是死?人又在哪里?你实话告诉我就行,我自到京而看不见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高云桐暗暗算了一下时间,这差不多是他打赢幹不思的时候,靺鞨传出了“汉人中有细作”这样的话,沈素节的蜡丸密信来得顿时就稀少了,何娉娉干脆就没有了音信。听说靺鞨人加强了对北地汉人的盘查哪怕是沈素节这样已经在靺鞨当了官,得到靺鞨皇帝宠信的人。

    沈素节那里遭到严查,而汴梁这里又莫名其妙把他的家人接来,当高云桐晓得了凤震的阴暗,就让人不得不怀疑这位官家的企图。

    高云桐沉声道:“沈恭人,尊夫在汴梁城破、官家与宫人一起被俘的时候,也没有能逃脱被掠的大难。但他还活着,现在在靺鞨析津府做官,据说很得靺鞨皇帝的信任。”

    “苍天!”沈恭人一时变化了几种脸色,一时是羞愧难当,一时又是激愤无言,最后捂住脸,“他怎么可以这样!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他日后怎么有脸见他的父母、他的子女、他的乡亲、他的祖先?!”

    高云桐连忙劝慰道:“恭人理解错了,沈府尹并没有叛国,相反,他正在析津府做着对我们大梁最重要的事。”

    沈恭人这才抬起头,疑惑地问:“他在……在做什么?”

    高云桐说:“河东军几次获胜,少不了对靺鞨前锋军情况的了如指掌。琅玕兄身在曹营心在汉心在汉,悄悄透出了不少消息,所以说居功至伟。而他受的委屈,我更是感佩无比,却不敢对外人说,亦暂时无法亲口对他说。”

    他深深一躬:“只能先向恭人表示谢意!”

    沈恭人忙偏身避礼,眼圈却红了,含泪笑道:“如此,他也对得起家国了。”

    “但是,恕我说句不得当的话,汴梁这里对您全家此请,比鸿门宴还要不怀好意。”高云桐道,“无论朝廷知不知道琅玕兄的身份,这样子的惺惺作态,总让我感觉不合常理。恭人见恕,我觉得您和全家人还是想办法回去的好。”

    沈恭人犹豫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只有老家润州好去,然而那难道不是官家所辖的领土?若是他要捉拿我们,我们也无处可逃啊?”

    高云桐思忖了一会儿:“‘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沈恭人还是宁可在京城外的好,天下之大,总有地方可以存身。”

    沈恭人撮牙花子思考着,半晌不发言。

    高云桐看出她有为难之意,而自己的见解毕竟毫无依据,确实难以服人。所以也只能说:“请恭人先考虑吧。我把客栈的地址写给您,但书信或人的往来请恭人多加小心。”

    沈恭人又是敛衽下拜:“如此多谢高公子体谅!实在是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穷家富路上要考虑的事太多太多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免不得左右为难,须容我再考虑。想明白了,会小心与高公子详说。”

    说不服沈氏,又不能不体谅,高云桐心中烦闷,回到自己所住的客栈门外,却见一个内官执着玉麈正在门口眺望。那内官见到他,顿时把不耐烦换作了笑面孔:“是高将军么?”

    高云桐心里一跳:“中贵人是?”

    那内官笑道:“官家今日才听说高将军回到了汴梁,左右问提塘官是否看到高将军觐见的上表,却都说没有,想来是那些不长进的又出了纰漏哪有外官回京,不先觐见官家的?今日特意叫奴来看一看是不是高将军回来了,官家一直想念将军,也急切想知道北面的局势如何,义军和并州军的情况如何呢!”

    高云桐心里一紧:他这番回京,先悄悄去见了宋纲,又去了晋王府,再约见了沈素节的妻子,而没有递书觐见皇帝,从礼法上来说确实是不合适的。

    不知道皇帝凤震已经知道了多少,他此刻只能装傻充愣,说得半真半假:“投递给官家的上书已经写了呢,只是臣初回汴京,知道官家接见不易,所以去拜望了几位旧友。”

    那内官似笑不笑地说:“先拜友去了啊?这其实并不合规矩呢。”

    高云桐只能道:“中贵人见恕。下官是半路当这个将军的,实在不谙朝廷的规矩,等官家接见时,定当向官家当面请罪。”

    他想了一夜,暂时还不能与官家闹翻,不仅为自己,也为晋王、沈氏等其他人。

    第二天,他天不亮就去了宫城,按着规矩递上书求见官家,因着职品低,又是武将,没有资格参与朝会,所以在群臣等候的文德殿外值廊坐候。

    这日不是朔望,没有大朝,参加朝会的群臣和各部的官员吏员在文德殿值廊里翘腿而坐,喝茶吹水,等候着大臣们的朝会结束,下来给各部传达任务,或由皇帝在侧殿转对、轮对、引见①等。

    高云桐喝了半杯茶,冷眼打量着来往的人色,他以往在太学读书,偶尔有跟随大臣参与经筵的,对朝臣略识得一二,很快就认出了有几个原就是朝臣,侥幸躲过了靺鞨对汴梁的大劫,如今又披上衣冠继续在朝了。

    倒是昨晚那位内官,来值廊传旨时恰看见他,于是完成自己的事情之后,特为到高云桐身边笑着问候:“高将军,今日递书求见了?官家下朝会之后估计很快要召对呢。”

    他说完就匆匆去了,而旁边一道等候的几个官员对他注目了一会儿,终于有上前打招呼的:“您就是在河东率领义军打败靺鞨太子的高嘉树高将军?”

    高云桐矜持笑道:“正是在下。”

    围过来好几个人和他见礼:“久仰高将军大名!今日在此见到!”

    还有那几个本来就在汴梁任官的,更好套近乎:“高将军真是太不容易了!投笔从戎,和班定远(班超)一样身立奇功啊!”

    “可不是!高将军高风亮节,某早有耳闻!当年弹劾章谊那叛贼人都畏惧他手掌平章事的权柄,又是前一位官家的佞幸之臣,都是敢怒而不敢言,唯有高将军当年以太学生的身份弹劾他,真正是钢筋铁骨!”

    高云桐笑了一会儿,顺着意道:“可不,章谊的混蛋行径,当时有几个人敢直言?也就是我后生小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罢了!”

    “高将军今日回京陛见?”

    “河东局势究竟如何呢?”

    ……

    高云桐从容道:“河东局势现在极其关键,因为往来书信都要绕道洛阳,实在等不及,所以高某亲来汴梁向官家汇报。现在与靺鞨胶着,实在是一招胜而全局可定,但也是一招败而全局溃。”

    他不疾不徐说着,河东现在的局面、义军的长进、并州的坚守、靺鞨的内斗、遗民的盼望、民心的向背……所闻者时而咋舌,时而点头,时而叹息,时而掩涕,他周围的人越围越多。

    凤震散了朝会,到侧殿喝了一盏“团龙”,花白的胡须翕动了两下,漫不经心问身边的宠宦:“那高云桐果然来了?”

    “来了。不过……”欲言又止的。

    凤震斜眸道:“怎么?”

    “官家晾着他,他却并未见畏惧。”那宦官道,“这会儿和一群官员聊得入港,大家都被他的话题吸引了。”

    凤震问:“他聊些什么?”

    “聊得可多。刚刚奴去听,正在讲河东的民心,说遗民们盼望王师北定中原,收复山河,盼得可苦!”

    凤震冷哼一声:“谁不想北定中原、收复山河!但对手是什么样的人?靺鞨军队‘掳人如虎,使马如龙,上山如猿,入水如獭,其势如泰山,中国如累卵’,两国交战这几年,百姓流离,创痛剧深,七哥及后妃帝姬被掳北方苦寒之地,直是我做兄长的心中至惨至痛之事!然而群臣与愚民哪里懂得其中的艰难!他们以为喊一句‘打’,就一定能打赢了么?铁浮图和拐子马横行四处,连如此强悍的北卢都不敌投降,我朝多年未战,哪里是他的对手!”

    他悠悠啜了一口茶汤:“所以,不能听信愚民和宋纲那些固执蠢材的意思。要先谋汴梁、洛阳、并州之保全,再进而谋河东河北,即便划河而治,也是古来早有的定数。倘犹能以和议而结束战事,如当年发岁币于北卢,保百年之平安,岂不妙哉?如此,则国家之存亡方可保!②”

    那宠宦躬身道了声“是”,但紧跟着又支支吾吾的:“但听那高云桐的意思……”

    凤震一副乾纲在握的表情:“他亦是宋纲一路货色。他要折腾就让他折腾,正好也为朕做个遮掩,与靺鞨和议也可缓缓推进,还多些谈判的筹码。”

    “他这会子和朝臣们大概在大谈用兵用人之道呢,特别是说什么不拘一格,说什么民心可用。那些个蠢材也应和得高兴,纷纷说要上奏朝廷,及早给河东运粮运军械,说要和靺鞨下战书坚不退让,还说……晋王无过于朝廷,为靺鞨布下疑局,安排间谍,都是居功至伟,只是无人而知,应该给他翻案。”

    凤震脸色开始变得阴晴不定。但他定力极好,慢慢地品着茶,慢慢地说:“这家伙,确实凭一张嘴,是张仪苏秦之流的搅屎棍。容他再活几天,容他胡言乱语,只注意叫人记下他每一句僭越的话,每一句为凤霈等人说情的话这些将来就都是他的罪证!现在应和他的那些人,将来看他自身难保了,绝不会有一个人敢站出来为他求情的,你信不信?!”

    “怎么不信!官家圣明!”侍宦老公鸭般尖锐、兴奋的声音回响在侧殿里。

    第 204 章

    高云桐很快蒙凤震召见。

    皇帝拉七杂八地问了好多话题, 譬如北方的局势,义军的战术,曹铮的可信与否……又问了些私话, 譬如高云桐的妻子是否在曹铮那里, 他的父母又在何处……

    高云桐整体是坦荡的,北方的局势、义军的战术不怕与人言,对付铁浮图的法子他也很认真讲了, 最后说:“铁浮图和拐子马并非无敌是人是马就会有漏洞, 铁浮图怕穿凿、怕捶击,只要训练得当, 一样可以布好小阵, 将其一个一个击毙。靺鞨原是穷国,不过仗着这几年胜仗打得多,劫掠了不少,所以铁浮图的规模也越来越大,但毕竟还是有限的,击溃铁浮图,靺鞨的军心就散了;而他们如今亦在内讧, 不如先前为了报仇而团结一心;又是贪图我国的土地,鲠着根本咽不下去,百姓无有肯真正服从的。臣以为靺鞨不足惧。”

    他抬眼直视着皇帝。

    如果凤震愿意摒除恐惧,像他自己演的那样肯向敌国一战, 高云桐还是愿意为了国家内部不再动荡而听命于他。

    皇帝坐在须弥座上,与站着的大臣基本是平视角度,此刻却感觉有些压迫。

    他微微一笑道:“你说得不错, 能打赢怎么会不打?不过曹铮么……”

    他故意咂咂嘴,叹口气:“他是朕七哥的心腹, 现在七哥被俘,倒不知他是什么心态?”

    高云桐道:“以臣的观察,曹将军是实心为国的忠荩之臣。”

    凤震呵呵笑道:“小伙子,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高云桐在心里把这句话璧还,当然不至于傻到当面与凤震顶撞,只是低了头说:“臣确实看不出来。”

    凤震道:“曹铮对朕的七哥忠荩,这是没的说的,但如今朝廷急需与靺鞨决一死战,收复国土,拯遗民于水火,可朕五次三番地发金牌给曹铮,他却总是慢悠悠的,叫人不得不有‘玩兵养寇’的想法啊。”

    高云桐终于忍不住要为曹铮辩驳:“如今臣等虽打了两场胜仗,但事实上实力仍不逮及。所以‘决一死战’若不能胜,把骁勇的并州军和学了新阵法的太行义军都折损了,接下来朝廷更难与靺鞨抗衡。”

    凤震眼匝眯了眯,笑道:“当然不是要折损。现在是要乘胜追击嘛。”

    高云桐道:“是,臣也想乘胜追击,但少些兵力,更少些军械和粮草。臣此番到汴梁觐见陛下,就是想向官家讨要这些,充实并州军,也充实义军,等到时机成熟,自然可以和靺鞨决一死战了。”

    凤震心里狠狠地“哼”了一声,但他城府极深,却是笑道:“本就应该的,朕早就命三司六部筹备供给河东的军饷了,并州军和义军加起来就几万人,确实不如靺鞨,朕也想拿出些禁军前往增援,你看如何?”

    高云桐玩心思比老狐狸还是嫩些,觉得凤震居然答应得如此爽快,倒不由又怀疑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也是因为君子小人各自度人都是以自己的立场来想,所以君子往往不会想象出人会坏到何种程度的缘故。

    他抬脸笑道:“那可就太好了!臣与曹将军,若有充足粮饷,士气定会大涨,也能发动更多的河东河北壮士充实军伍。若是训练有素的禁军也肯前来增援,只要照臣的阵势练上几个月,对付铁浮图一定更是碾压般的胜券在握了。多谢官家!”

    凤震哈哈大笑:“高将军这是为朕的江山,是朕要谢你才对!”

    他又似无意般问道:“你和晋王关系甚好?”

    高云桐心中一紧,不过知道晋王处于凤震的严密监视之中,每天去了谁肯定都会有人汇报给皇帝,他只能半真半假地道:“回禀官家,‘关系甚好’可说不上,只是受人之托,去劝他敬服官家,亦自己宽心罢了。”

    “受谁之托?”没等高云桐回答,凤震已经自己哈哈笑道,“朕想到了,必然是宋相!他总说觉得令七哥禅位是对他不起,又是没有办法。依朕说,没办法是真,对不起他可不至于!”

    又说:“宋纲啊,就是心太软,朝廷之中,除了朕之外,就他有权开条子准许人进入晋王的府邸了。”

    此刻高云桐不敢撒谎凤震头脑清楚,说不定已经都查过了。他只能低头讪笑:“官家英明,臣不敢隐瞒,确实如此。”

    他不免有些紧张,他进京后先拜会了知枢密院事,而不是皇帝,从礼数上说确是大谬。

    但凤震显得很宽厚般浑不在意:“唉,可惜宋相如今身子骨这样,朕也心疼万分。”

    仿佛提到就想到了似的,扭头对自己身边的宦官道:“给宋相送一支人参去,还有一锅御厨炖的老母鸡汤,让他好好补养身子。”

    等高云桐告退之后,凤震脸上温善的笑意才立马褪尽了,眼袋微微抽搐,对左右道:“唤太子来!”

    太子凤杭一进门就感觉到父亲的怒气,他敛着声音问道:“爹爹……何事这样生气?”

    凤震道:“我年岁已经大了,如今想要这片江山,也都是为了你。”

    “是。”凤杭越发弓了腰,“儿臣知道爹爹的一片苦心,也不敢不每日惕厉。”

    凤震方道:“如今朝野人心浮动,只怕那瘫了的宋纲也有异心。”

    “啊?”

    凤震说:“他一直是以我的恩人自居,好像我堂堂吴王是因为他的扶助才有资格当上皇帝,所以在国策上一直对我指手画脚、喋喋不休,甚至是要以枢密院而揽三司职权。好不容易把他累瘫了,哪晓得不安分!这次高云桐入京,估计就是他弄过来的,所以高云桐不思量面见君上,而是先私下去拜访他!”

    “我怎么知道的呢?”他自问自答,“因为宋纲不甘在一棵树上吊死,眼见我现在不怎么肯事事听从于他了,便又开始动你七叔的脑筋,大概想着废立君王均由他说了算,将来权势自然高不可测。呵呵……他开条子让高云桐私下联络了晋王,高云桐又在朝廊中大谈特谈宋纲主战的意思,大约是想架空我之后便能为所欲为!”

    太子凤杭当然也是义愤填膺:“宋纲老儿用心太毒了!这是我们凤家的天下,不是他宋家的!”

    凤震道:“但他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而我在汴梁根基不稳。”

    他忖度了片刻道:“我叫人给那瘫子送了老山参和母鸡汤,以后每日赐下,你也帮我时不时过府问候宋纲去。”

    “爹爹何必对那老儿这么厚待!”

    凤震说:“你还嫩着!凡事多学着些。”

    接着才微微一笑:“我问过御医,他这种中风并非阴虚引起的,而是多日操劳、睡眠不足、心力憔悴引发的,是谓‘肝风内动’,服参正好拱动虚火,再加老鸡油腻,影响脾胃克化,看似是补益,却是把人往死里‘补’。”

    “啊!爹爹高明!”

    凤震道:“不过也仔细,御医我是严格交代过的,不会透露半个字。现在宋纲诊视都是派御医前往,当也要当心他家人病急乱投医,请了什么野郎中来。你往宋府,表一表朝廷、太子对他宋纲的关切爱护,也多多查看家中有没有其他人色,如果不是御医在诊治,就拿出身份把人赶出去!”

    凤杭道:“儿臣明白!到时候只管说:‘哪里来的野路子,怪道宋相总是治不好!’再把御医调来便是了。”

    凤震拈须点头:“还有,赐下的参与鸡汤,多念几句‘皇恩浩荡’,连哄带逼地也要让他吃下去喝下去。他早点归西,我这里还有好些事情要办起来。不过千万不能露半分马脚。”

    “儿子省得!”凤杭又问,“那么七叔那里,也要斩草除根吧?”

    凤震道:“自然,但是我无辜杀弟总归会是个污点。凤霈又是个养生惜命的,除却好色别无弱点。我给他送过几个美貌妾室、风情家伎,他好像都警觉得很,不大肯沾身,更没有声色犬马一味偏宠。”

    凤杭恨不得把这些碍事的一个个全尽快处置掉。但父亲不肯留把柄,给他那“圣君”的形象抹黑,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说:“晋王现在是没脚蟹一般,就让他再享两年福吧。”

    又问:“那个宋纲信任的高云桐呢?听说曹铮也很信任他呢!”

    凤震道:“那个小子年纪太轻,看着聪明,到底历世太少,容易被哄。先留他一段时日,毕竟他如今名声响亮,没有确凿的证据不好处置他;再者我们要与冀王谈和,手里也要有些筹码,这高云桐领的反正是些土匪,若能打些小胜之战,我自可以不和冀王认账。倒是曹铮是个大麻烦,而且与高云桐、宋纲大概是同枝一气的。得赶紧借靺鞨之手把他处置掉,他那支并州军还是很骁勇的,你及时去并州接管,到时候想往南指就往南指,想往北指就往北指,岂不快哉?”

    凤杭倒不似凤杞般懦弱,没见过真正血与火的他,对执掌兵权还颇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他笑道:“如此甚好!儿子心里也有个将军梦呢!若能为爹爹做个打江山的李二,也不枉此生了!”

    凤震脸色一变,但只瞟了儿子一眼,阴阳怪气说:“可惜你没什么好兄弟。”

    凤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等出了文德殿殿门才一拍自己的脑门:“哎!我怎么拿李二自比!犯了忌讳了!”

    李二是李世民,打江山是一把好手,杀兄逼父也是一把好手。

    凤杭欲拿李二自比,他人看来当然是矮子穿木屐自高自大,他自己只想:以后在老头子面前说话还是要小心些,这疑心病重的,连亲儿子都要掂量三分。

    不过转念又想:李二有一群兄弟,而且个个都是人中龙凤。老头子只剩我这一个儿子,我就是痴的傻的,他屁股下面这个须弥座也迟早是我的!

    于是又得意扬扬起来。

    第 205 章

    高云桐并不敢在京城久留, 不仅担忧北面的局势,而且也有些思念妻子。

    但此来京城,皇帝的意思暧昧不清, 他也不知该不该信这位新官家的话;而缠身的事务却明显变多了, 一时间想走却走不了。

    宋纲不知是否由于年纪大了,小中风的情况非但不见好转,反倒有愈加严重的趋势, 每日颤颤巍巍、口齿不清。偏生他又好强, 还要叫人扶起半躺半坐着处置一些他认为紧急的朝务,用歪斜的嘴巴努力地吩咐着:“不能……不能耽误!北边……不能耽误!”

    而以弱女子之身勉力支持全家老小吃喝拉撒睡的沈素节的娘子, 日渐憔悴焦躁, 在高云桐再次去探望她时,抹着眼泪说:“我想离开汴梁,可也不知道往哪儿去。朝廷连出京城的凭由都不发给我,这一大家子人该怎么出城呢?”

    高云桐还没敢再去晋王府上,怕又招眼,好在晋王虽然苦闷,倒没有急迫的情况。

    他只能暗暗找到曹铮所说的那几个在京做小官小吏的内应, 分头发蜡丸帛书给他们,与曹铮通信说明汴梁此刻的情况。

    因着两地距离不远,曹铮也很快就回了蜡丸过来,道是凤震一直在催他出兵, 他不得不一再解释推脱,然而也知道这样不肯遵谕,名声会变得极坏。

    短短的一纸绢书, 也读得出曹铮的无奈。

    只是就为这点小事,又不至于做出叛逆君王的举动来。

    这样波诡云谲的朝局中, 凤震却显得很敬重高云桐一般。

    宫中宴大臣,他特为把高云桐叫过去,以皇帝之尊亲自捧来卮酒,又对满脸羡慕嫉妒的座下群臣道:“这是北狩的七哥未曾好好善用的沧海遗珠。幸甚至哉,给朕捡着了!七哥不会用人,下场如此之惨,而朕则当对高将军信任无疑!国家北伐,艰难至极,但有高将军在,朕也就放心了。高卿请满饮此杯!”

    高云桐连称不敢,亦不喝那酒。

    凤震道:“太子,请替朕帮高卿抬一抬臂。”

    新太子凤杭便偏身过来,一脸笑容,抬着高云桐的肘部,道:“高将军请满饮此杯!”

    高云桐又不能抗着使力,不情不愿只能喝了一杯。酒水入口辛辣,他喉咙一带像被灼过一样,热辣辣一片。

    而后耳朵里是逢迎之臣的笑声:

    “官家对高将军的知遇之恩,古来难得一见!”

    “君臣做到这个份儿上,怎么不叫人羡慕!”

    “这事必然要万古流芳啊!高将军日后在河东打靺鞨,怎能不感念君恩呢!”

    …………

    高云桐酒量还可以,但出宫还是有些醺醉了,踉跄地雇了一辆牛车,刚刚上去,就一并挤上来两个美人,都穿着宴上教坊司官伎的半透舞衫,巧笑倩兮,道:“奴们来服侍将军。”

    高云桐只顾着摆手,但此刻乏力,又不宜对娇滴滴的女子使蛮力,推了几下推不下车去,倒是那烈酒慢慢从胃里翻腾上来,在别家的车上他只能忍着不吐,脑袋里一片晕胀。最后只能抱胸垂头护着自己,对她们温软的双手触而不觉。

    等到了他租赁的客栈,两位官伎有些诧异:“啊?堂堂高将军就住在这种地方?”

    “这种地方……才该是我住的……”

    进屋简陋,他的行囊亦很简陋,眼见两个小姐要往寝卧的那间去,高云桐指着外屋:“你们服侍到这里就可以了,请回吧。”

    其中一个笑融融抚了他胸口一把:“这样子回去,奴们岂不被骂死?怎么,高将军嫌奴奴不够漂亮?”

    另一个掩口道:“即便不漂亮,我俩也有手段叫男人舒坦。您不试一试?”

    高云桐心里不忿,恰好一阵酒气涌上来,他也不再忍了,就近的那个正好凑过来要“服侍”,他“哇”的一口,把肚肠里的秽臭酒肉都吐到了那个小姐的销金红裙上。

    教坊司小姐再好的涵养,脸色也立刻难看起来。低头看到自己湿漉漉、臭烘烘的新裙子,顿时什么心思都要先撇开,勉强扯了扯嘴角道:“哟,真是醉得厉害。我去要点水洗一下。”小心提着裙子,不免也觉得作呕,强忍着赶紧到客栈后天井里打水冲洗去了。

    高云桐对另一个说:“我吐了嘴里难受,你既然要伺候我,给我打点漱口的温水来。”

    等她一出门,他就“砰”地进屋把门反锁了。

    虽然他自己也脏兮兮、臭烘烘的,但顾不得太多,强撑着硬喝了一杯凉茶,让自己清醒了一些,然后把寝卧一顿收拾,与曹铮往来的书信全部在蜡烛上燃尽。

    找到一张凤栖写给他的油绢,却不舍得放在火焰上点着,忖度再三,裁掉一半烧掉,留下一半放在贴身的小兜里。

    上面她用隽秀的蝇头小楷写着:

    “合眼风涛移枕上,抚膺家国逼灯前。

    咫尺琵琶亭畔客,井梧嘉树应难眠。(1)

    妻栖谨书”

    这样的胸襟情怀,他还不曾在其他女孩子身上看到过。他似乎能透过诗句,看到她在灯前凝然的模样,也仿佛听到她对他艰难处境的理解。

    世间知己应如是。

    他的愤怒和彷徨,往往会在读到她的句子的时候被浇灭,心境会慢慢平复。仗剑天涯,走一条艰难卓绝的路也终于有了动力。

    第二天醒来,高云桐浑身发寒,揉揉头爬起身一看,自己竟握着凤栖的一句诗和衣而卧,将就着睡了一晚。

    头里还在胀痛,突然听见门外小声:“……是,他就在里面,昨晚醉了,愣是不让奴们进去。”

    他顿时警觉,没穿鞋子,悄然走到门边,从简陋的门缝里往外看:昨日来的那两个官伎一夜未曾离开,大概是蜷在一旁耳房胡乱睡了一晚;被他吐脏裙子那位,裙子上水渍未干。

    另一边说话的是个陌生人,看不清面孔,瞧着也很谨慎,点点头就离开了。

    高云桐心道:两个官伎,若只是随性派来伺候,被拒之后回自家教坊就是了,居然能等候彻夜,只怕居心叵测。

    他越发警觉,再次巡睃了一遍屋内,又仔细回顾自己昨晚在宫宴有没有说错话的地方。正想得头疼,突然又见人进院来,口里喜融融大声道:“高将军是住在这里么?”

    民人居住的客栈粗陋,一个锦衣堂皇的人突然进来,张口闭口就是“将军”,无论店家还是住客都没见过这般架势,纷纷躲在门窗后,又悄悄开了一条缝隙往外偷看。

    高云桐看他衣冠,知道今日是肯定躲不开的,只能耐着性子等敲门三遍之后,才“哗啦”拉开门闩,捂着头,一副宿醉刚醒的模样:“哪位找我?”

    来人四顾一番,皱眉说:“高将军怎么住这么背晦的地方?”

    又笑道:“咱是太子殿下派来的,请高将军往汴梁禁军营中一顾。”

    高云桐想起皇帝凤震曾提过要从禁军中选派人马往河东支援的事,先还以为是随口一说,今日来人提到,他倒吃了一惊。

    禁军是朝廷最精锐的部队。号称八十万军队,实则大约四十万人而已。其中一半驻扎京师四边的州县,拱卫京城;一半分散到各军镇要地。

    但汴梁城破时,禁军实在算不上骁勇,拱卫京师的人马被敌人灭了五六万,四散奔逃或被俘的还不止这个数。如今的禁军很多是凤震由江南厢军中简拔.出的,还有一些招募招安的,从皇宫禁卫情况来看,禁军一个个倒是个子高大、身体剽壮,但是与原中央禁军能否和谐,也是存疑。

    若其中近半都是凤震自己带来的人马,如今转道河东让高云桐训练后上战场杀敌,这样的队伍肯定很难驯服。

    但这么多人马,却也让高云桐有些心动了:河东几场仗打得是很漂亮,但人员不足、训练也不足,很难持久作战,所以只能靠奔袭奇袭来获胜;但朝廷禁军是训练有素的,若能给到五六万人,由他特训对付铁浮图的战术和战阵,再加上并州军和太行义军,打靺鞨二十万人胜算当然更大。

    他只犹豫了一下,马上说:“好!我换件衣服就去。”

    颇有些“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心态。

    朝廷禁军也分不同执掌,这次带高云桐所去的,是天武军一支。其间有步军、骑兵,一个个都经过“招简等杖”(用木梃统一测量身高)的选拔,高云桐远远地看到正在操练的军卒,一个个高大威猛的模样,心里不由也一阵激动。

    等他进到校场里面,突然发现正中帷幄里坐着的,是穿着明光甲胄的新太子凤杭。

    凤杭其实有些文弱相貌,不过裹进甲胄里,多少增了些英气。他对高云桐笑道:“高将军,你来挑人了?”

    高云桐只能给太子行了礼,期期艾艾道:“臣……是来挑人的么?”

    凤杭笑道:“自然!陛下的意思,要用禁军渡河,充实对付靺鞨的军力。高将军所训练的并州军和太行义军现在人员不足,但水平不差,禁军若能也得训练,再与并州军、太行义军一道北伐,想必那靺鞨也不足为患了。”

    高云桐心中一阵热血沸腾,一时竟顾不上想其间可能存有的问题。

    他点点头,转而看向校场上那些看起来高大、勇武、整齐的天龙禁军,心里想:要是真能训练出这样庞大的一支队伍来,所谓的铁浮图、拐子马,确实何足畏惧?!

    第 206 章

    高云桐把自己琢磨出来的对付铁浮图和拐子马的阵法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禁军天武军。

    人员素质最佳、最为精锐的天武军, 是他心中能对抗靺鞨的最佳利器。

    他还是天真乐观地想:凤震因为现在政权不稳,怕外患之余还有内忧,所以牢牢软禁晋王、不断逼迫曹铮进军、看住沈素节的妻儿不让出京, 也与靺鞨虚与委蛇, 但背国和谈的事都是自己和周蓼等人的推测,还不能坐实就是凤震的罪行确凿了。

    他一直的理念:仗不是为某个皇帝打的,而是为受苦受难的沦陷区百姓们打的, 为山河社稷打的, 自己能多些兵力,也就意味着多些机会。那么有朝廷的精兵加持, 自己多加小心就是了, 总不该弃而不用,靠自己那点儿人太难获胜了。

    既然皇帝已经知道了他去过宋纲那里,而且不仅不以为意,反而愈发厚赐了宋纲,高云桐也放下心来,以弟子的名义时不时去宋纲府上拜望。

    宋纲对他训练天武军的事也大加赞赏,认为是大大有利朝廷的事。不仅如此, 还建议他把练兵的想法、策略写下来,带这批天武军到河东之后,朝廷可以继续训练下一批,源源不断地输送兵力。

    高云桐见宋纲这些天确实脸色红多了, 喉头拉风箱般的喘气也也好多了,大约是御医和补药的功效,心里亦为他高兴。

    闲暇时间虽然不多, 还是“三更灯火五更鸡”,省出睡眠的时间来写练兵的策论, 疲劳是疲劳的要命,但因为有一腔热血凝结在心里,每日依然是精神十足,白日练兵,晚上写策论。

    写出一个章节,就拿到宋府给宋纲过目。

    呕心沥血,几天时间眼圈都凹陷了,让宋纲都不忍心,劝他道:“嘉树,你也不用这样拼命,不急在这一时,你现在是河东胜利的希望,一定要多保重自己的身子!”

    当凤栖听说高云桐回到磁州的消息时,三万天武军的人马已经随着他一同度过了黄河。

    凤栖已经提心吊胆了很久,终于听说他毫发无损地回来了,而且带着这样大的一支队伍,也不免有一些惊喜。

    曹铮笑道:“这段日子,第一次见你笑得如此舒心,老夫每每见你们这对小儿女的模样,好像自己都年轻了几岁。”

    又打趣说:“等他进城,先给他放三天假,让你们‘小别胜新婚’。”

    凤栖脸蛋一红:“哪个有空理他!”身子一扭,跑回了自己的住处。

    她心里一直默默算着行程,也从曹铮那里打听着行程,随着听闻天武军一天一天接近磁州,她也一天比一天高兴,翻出了许久不穿的轻薄襦裙,一件件试过去。

    还想着见面之后要如何问他“久别不回”之罪,又如何“惩治”他才好玩。

    但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天武军的大部队到了离磁州不远的相州,才突然传过来一个消息:说是太子作为监军,随高云桐和天武军一起前往河东。并对曹铮迎候的规模,布防的安排都提出了很细致的要求。而且按照规矩,曹铮要脱掉甲胄,换穿圆领绛袍,他与亲兵均不许带兵器,到磁州城郊三里跪迎太子凤杭。

    曹铮脸色有些不好,可不能拒绝,只能乘车到了郊外,搭了一座迎候的营帐,围起一圈辕门,按着他的身份换穿圆领绛袍。

    预计时间过去了两个时辰,曹铮在大太阳底下晒得热汗濡湿了官帽,旁边几个亲兵都看不下去了,劝道:“将军,您先进去歇歇吧!如今天气一日比一日热,端阳过后简直就是三伏了一般,裹着厚厚的官服,身子骨怎么吃得消?等远远瞧见太子来了,卑职们再进营帐叫您出来。”

    曹铮眼睛一瞪其实这些是他最信任的人,是可以说些心里话的:“太子讲礼数,你们不想想为什么?我与‘北狩’那位的关系尽人皆知,这会子难道为礼数不周因小失大?!糊涂!”

    不错,礼数不周是小事,但太子亲自带禁军前来,名义是“监军”,实则他才是军队的主管。将来若太子指挥有不妥的地方,曹铮只能据理力争,不能把自己的队伍填送了进去。预期道将来八成会有龃龉,现在还是尽量保持住恭敬,不太早落人话柄吧。

    好容易等到太阳下山,才等到太子的行驾:金根大车,雪白的驷马拉着,后面的仪军穿着极漂亮的铆钉布甲,刀枪剑戟林立,一个个手中的腰刀或宝剑上都饰有金玉宝石仅看这副仪仗,就富贵已极。

    北地的人现在吃饱饭都难,心里难免都有些不忿。不过这位是太子,未来的国君,似乎奢靡一些也没什么,也无可指摘,只能在肚子里暗骂两句。

    等太子车驾进了辕门,并州军伍齐刷刷下跪,而曹铮立在门边弓着身子,叉手深深揖,朗声对车里的太子道:“臣并州节度使曹铮,恭迎太子法驾。”

    半日没有见太子金根车的帘子卷起,倒是隐隐听见里面一声“哼”

    曹铮心里是明白的,向身边人一使眼色,他的副将替他发声:“请太子殿下饶恕则个。曹将军之前和靺鞨作战,腿受过伤,不便于屈膝。”

    车里鬼寂鬼寂的,好像里面并没有坐着太子凤杭一样。

    曹铮咬了咬后槽牙,终于对两旁的人说:“来,扶臣一把。”

    颤颤地在两边的扶掖下,艰难地弯曲了受伤的腿,忍着疼痛跪了下去,身子躬下磕头,受伤的腿筋牵拉得过电般剧痛。幸而曹铮武将出身,性子坚毅,这点痛还忍得住,于是一丝不苟地行了大礼。

    这时里面才传来凤杭爽朗的笑声:“哎呀,孤打了个盹儿,你们怎么不扶着曹将军呢?”

    片刻后车帘卷起,露出穿着赤色太子公服的凤杭,笑意融融,看起来倒是一表人才。他又说:“快扶孤下车,孤要亲自搀曹将军去。”

    当然不需要他的惺惺作态,曹铮已经被他的亲卫扶了起身,尚在踉跄,凤杭假模假样上前托肘扶了一下,又训周围的并州士兵:“怎么搞的?曹将军这把年纪了,你们就让他在太阳下干站着?万一晒出个好歹可如何是好?!真是饭桶!”

    被骂的人不能不解释:“曹将军坚持要亲自恭迎太子,不肯到帐篷里休息。”

    凤杭才又道:“那是孤的不是了。中午太阳厉害,车里闷热得厉害,所以在行驿打了个中觉,哪晓得忘记派个人快马来告诉一声。”

    曹铮只能说:“不妨事,不妨事,还未到小暑,不算很热,晒晒太阳也是挺好的,臣自中了靺鞨的暗箭之后,天气一阴一湿伤口就隐隐作痛,倒是晒晒太阳舒服些。”

    又道:“天色将晚,想必太子也饿了。磁州城方遭兵燹,存粮有限,臣简单备了些晚膳,怕太子嫌简陋,先在此告罪。”

    凤杭爽朗笑道:“孤晓得,不妨事。只要有饭填肚子就行。”

    于是一行人甚至都不及到精心准备的营帐里坐一会儿,太子就重新上了金根车,由车里两个美人儿打扇奉茶,后面浩浩荡荡一群人,随着曹铮那里引路的车辆往城里而去。

    曹铮跟在太子法驾的最后,把一行人色整个看了一遍,眉头锁着,问其中最后一名仪仗兵:“请问……游骑将军高云桐在哪里?不是说他伺候着太子一道回来的么?”

    那仪兵说:“哦,高将军啊,太子打发他在后面督运粮草。这次来了这么多天武禁军,肯定不能像河东军一样吃点杂麦黑豆凑合打发肚皮就算了的,粮草重要,自然给重要的人来负责。”

    话也不错。但曹铮未免更有芥蒂了,此刻不能做声,忍气吞声跟在队伍最后。

    城门打开后,城中也布置了一些夹道欢迎的百姓,不过对监军的太子,大多数人有气无力,虚应故事。太子凤杭心里也有些气,甚觉曹铮的怠慢。但他和他父亲一样,是城府深的人,面上毫不显出,一路微笑着直驶到了收拾齐整的太子行馆。

    大宴确实也简单,但其实已经是磁州可以拿出的最好的饭食了:白米、白面,以及做成的糕点,各式熏鱼、腊肉、风鸡、鹅脯,时鲜的蔬菜、水果、干果……堪堪地也摆了一桌子五颜六色的。

    然而太子亦觉得吃得寡淡无味,但也不说,挑拣着随意吃了几口就说“饱了”,也不理睬曹铮的劝菜,淡然而坚决地摆摆手:“真的饱了,不用了。”

    曹铮默然了好一会儿,不知道与这位太子说点什么,最后只能突兀问:“请问,游骑将军高云桐,是与太子一道来磁州么?”

    凤杭眸中寒光一闪,旋又笑道:“是啊!他可是我父皇最看重的人,这次交付五万天武禁军,就是打算好好对付一下靺鞨人的!”

    曹铮到此刻才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容高云桐蜡丸中写了这件事,看来是真的只是多了个监军,如鲠在喉,不过忍一忍也就罢了,现在训练有素的士兵多么难得!恰又是靺鞨人最害怕过的南方炎夏即将来临,若用好此时打好一役,整个河北的形势就会逆转来。

    他举杯道:“如此,臣这一杯酒真要感念圣恩,感念太子大恩!”

    太子连酒杯都不肯举,半冷不淡地说:“这是为家国而战,何须曹将军言谢?曹将军毕竟是为我凤家的天下,有这份忠君的心意就成了。”

    好像在说曹铮僭越管事。

    曹铮垂头,嘴角抽搐了一下,强笑着说:“太子殿下这话,叫臣惶恐极了。太子殿下不喝,臣也必须满饮此杯,表示臣对皇恩浩荡的感激涕零!”说完,一仰脖把酒喝了下去,酒水甜而略辛辣,他胃里却是一阵阵酸苦泛了上来。

    席间,凤杭出门如厕,小声问自己身边的人:“这座行馆,四处都查探清楚了吗?”

    “查探清楚了,挺‘干净’的。”

    “哪个‘干净’?”

    太子亲卫笑着低声道:“就是太子想的那个‘干净’,所有原来行馆里的人都遣出去了,如今里外都只有我们的人。这次太子法驾是一千人,谅他也不敢做出悖逆的事,太子稍微注意些就行了;赶明儿五万人驻扎城外,再调五千进城护驾,曹铮就是有三头六臂也逃不脱如来佛的掌心了。”

    凤杭露出笑意,净手后到了圊厕门外,点点头:“小心还是要小心。那可是只老狐狸了!”

    走回去的路上,隐隐听见角门那边有人在拍门。

    凤杭使了个眼色,他的亲卫便往角门走,一会儿听见女子清亮的声音:“请问,曹将军的大宴还没结束么?”

    他的亲卫回答:“没结束呢。”

    “那……高将军在里面么?”

    “不在,怎么了?”

    那清亮的声音有些犹豫:“我……我以为他在,只是想问问什么时候大宴结束。”

    “你是什么人?”他的亲卫调笑道,“好像……曹将军请的教坊司乐伎已经就位了,你是迟到了么?”

    她的声音有些恼羞成怒的感觉:“看你打扮也是堂堂的武职,怎么说话这么轻薄?我是谁用不着你管。”

    这娇声带着薄怒之后突然显得虎里虎气的,有种别样的可爱。

    太子凤杭突然心里痒痒起来,低声道:“赶紧去看看!”

    也不等身边人劝说,拔脚就往角门方向而去。

    他健步如飞,终于赶在她身影消失前在门口叫了一声:“兀那小娘子,你留步。”

    那纤纤袅袅的背影在小道上顿了顿,而后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在角门的羊角明灯下,笑得很认真,把温善和蔼的一面表现了出来。

    但那背影瞟完这一眼并未停留,转身继续向前走。

    “小娘子留步。孤说话,你没听见么?”

    太子身边的亲卫狐假虎威地说:“小娘子,这可是我大梁的皇太子!还不过来跪拜?”

    那影子再次转脸,不疾不徐,好像毫无惧怕:“朗朗乾坤,我管你是谁?你是太子,甚或是皇帝官家,也没有在大街上拦着良家女子不让走的道理。我又不是在公堂上,又不是在会面时,为什么要巴巴地过来拜你?”

    转脸又走,步伐都没有因紧张害怕而加快分毫。

    太子此刻在人家的地盘上,还不敢造次,只能说:“你不是问高云桐么?你过来,我告诉你。”

    她果然又回头了。

    街边灯光不亮,只有天上明月的光落在她的眼睛里。回转的眸子一闪又一闪的,仿佛在思忖着什么。

    一会儿,她就旋踵,一步步朝太子公馆的角门而来。

    第 207 章

    走近了, 太子凤杭就认出这个小娘子是在哪里见过的,不过他身边莺莺燕燕一直没有断过,美人无数, 以至于并不能准确记住哪个是哪个。

    不过, 这也不妨碍他顿时变作一副笑面孔,非常柔和地说:“不过你要先告诉我高云桐是你的什么人?你为什么特为要打听他的消息?”

    这位小娘子胆气惊人,到他面前也不行礼, 抬头直视着就说:“太子殿下真是贵人多忘事, 妾还记得颍州行宫一遇呢。”

    凤杭诧异起来,脑子里飞速思索着这个小娘子的形象, 以及“颍州”“行宫”“高云桐”等关键字眼, 终于想了起来:“啊,你是高云桐的妻子冯氏!”

    这是求而不得的一位,因此即便并未曾到相思成疾的地步,也为这“不曾到手”而产生了强烈的征服欲。太子凤杭的眼神顿时就如夜晚见到猎物的狼一样,飕飕有了占有的歹意。

    而凤栖,即便见到他目中闪过的垂涎之色,也毫无畏怯。

    她心里早想过:高云桐去了一趟汴梁, 好像是谈得很顺利,要了兵,要了粮,与宋纲、与沈娘子、与晋王都见上了面、搭上了话, 似乎还颇得皇帝凤震的宠信与重用,连私会宋纲、晋王这样的事都绝口不提。但越是顺利,越是背离常理。当局者迷, 旁观者清,等凤杭一到相州, 她就晓得事情绝不简单了。

    只是一时半会儿她也看不透凤震的心思,劝曹铮警惕,劝高云桐警惕,也只是空劝,却摸不清路数。唯有这个太子看似精明,却有点色令智昏的模样。她不妨给他挖个坑试试深浅,在曹铮的地盘上,谅他也不敢有过分的举动。

    凤栖巧笑倩兮,一双娇俏与明厉并存的凤目在太子脸上一绕,那模样远比乖顺的小娘子们更勾人、更叫男人心颤颤想跪伏在石榴裙下。

    她朱唇微启,斜眸道:“幸甚至哉,太子可算想起来了。妾见过殿下,殿下万安。”

    凤杭看她腰肢一弯,玉颈一垂,螓首蛾眉在低头时显得楚楚动人,顿时神魂颠倒,怎舍得她屈膝在肮脏的泥地上行礼?赶紧蹲低伸手托住她的胳膊肘:“不必不必,地上凉。”

    凤栖笑道:“这么热的天气,地上不凉。”

    “那这地上也脏。”

    凤栖心里冷笑,就势起身:“好吧,妾谢过太子免礼的恩典。”

    又抬眼望着他:“那么,可以告诉妾,妾的夫君高云桐如今在哪里?”

    凤杭听她提到高云桐,心里竟翻了醋缸似的发酸,但他万花丛里过,知道撩拨这样的少妇少女等少艾时不能显得猴急,而要一步步发掘她的需求,进而触动她的心,到时候她自然会忘记礼义廉耻,忘记本夫和父母,一头栽进相思情愫中不能自拔,九头牛都拉不回。那时候也是他予求予取的时候到了。

    于是,凤杭笑道:“你放心吧,你夫君好得很,他在后队为孤押运粮草。你大概不晓得,军队里粮草最重,肯把粮草给他,那是对他绝对的信任。”

    话当然不错,但凤栖也明白高云桐在天武军里就是个光杆儿将军,随便是在后队押运粮草还是在前锋军打前站,都一样毫无权力。她唯一担心他会不会遭遇太子的暗算,听到这里,心放下一半,但还是说:“太行义军已经念叨他很久了,见不到就如同丢了主心骨似的。”

    凤杭轻浮地说:“是不是就像你现在这样丢了主心骨般模样?”

    凤栖顿时掉了脸子。

    凤杭失悔话说得不好,急忙补救道:“放心,三天内必然会赶到的。孤可以打这个包票。”

    又说:“冯娘子要不要进公馆坐一坐?我那里带了些好茶好点心,想来是现在的磁州没有的。”

    凤栖朝里张望了一张望,说:“不了吧,大晚上的给人看了不好。我毕竟还是将军家的恭人,总要有些体面。”

    凤杭又抓心挠肺起来,不知道她这话是不是在暗示着什么。

    然而看她转身就走,忙又道:“冯娘子住在哪里?要是我这里有了高将军的消息,好第一时间去告诉你?”

    这当然是放长线钓大鱼,凤栖当然也对他的心思洞若观火。

    不过“钓鱼”的事,他可以做,她也可以做。于是她停顿步子,扭头神飞一笑:“高将军住得简陋,就在城中义军所在的营盘边,西营里坊、张家巷子第三进屋子。狭小得很,不过左邻右舍都是熟人,家中妇女来往丛密。欢迎太子来坐坐,只是怕太子嫌简陋。”

    太子凤杭想了想,那种破地方,简直路过一只猫都能被里巷里人看得清楚,猫叫两声全巷子就听到了,是另做谋划的好。

    又问道:“那么娘子就称‘高将军家恭人’或‘高冯氏’么?”

    “嗯。”凤栖想了想,装作有些犹豫,终于忸忸怩怩低声道,“妾的小名叫‘阿栖’。”

    “哪个栖?”

    凤栖说:“‘拣尽寒枝不肯栖’的‘栖’。”

    凤杭呵呵笑道:“好名字,就是不大应景。”

    凤栖自有意思,而凤杭也自有意思,都很隐晦,但都听得明白对方的意思,明明“道不同”,却愣要做成一路似的。

    凤栖双目一立,凶巴巴“呸”了一声,转身跑了。

    实在是迷人得很!凤杭痴痴半晌,方用折扇扇柄敲了敲手心,摇头叹息道:“可惜可惜!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他身边的人要凑趣,笑道:“高云桐不过是个贼囚徒,官家看他有点鸡鸣狗盗般的用处,暂时给他脸罢了。太子将来想要他的貌美浑家,还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事?何足担心!即便是今天想要她顺从,也可以有一百种办法,不愁小娘子不被唬得乖乖听话……”

    太子摇摇头说:“今天算了。高云桐虽然是个贼囚出身,但如今河东的义军还是唯他马首是瞻,曹铮和宋纲也拿他当块料子。在放倒他之前还不能轻举妄动,免得因小失大。”

    又笑着说:“当然我也不急,要睡个小娘子再容易没有,可是哪有趣儿呢?就是要让她死心塌地的,将来高云桐也怪不着我去。要叫他当了乌龟还只能乖乖戴好绿头巾,忍气吞声给我赔笑,连打老婆都不敢忤了我。”

    他越想越觉得有意思,自己前仰后合地笑起来,旁边几个人也跟着前仰后合地笑起来。

    “进去吧,给高云桐传一条口谕,叫他谨防靺鞨偷袭他的粮草,不要太快前进。”凤杭把折扇一收,在掌心上拍了一声,“哈哈,没有人逃得过孤的神机妙算!”

    既无时间,又无地点,单单“偷袭”二字,简直叫人对消息来源起疑。

    凤杭当然知道这种莫名其妙的口谕,高云桐这样有个性的将领是不会轻易服从的。粮草转运是大事,不论是迟到还是被袭,都是押粮官员的大过失,重起来都可以问死罪,没有人不会谨慎,若问不清情报的来处,肯定不会轻易停步。

    但要一条一条地搜罗高云桐的罪状,这就是最好的方法,积销毁骨,积少成多,终会有一天让他无可辩驳。

    果然,凤杭很快听到传令的亲信回禀说,高云桐在后队连问了几遍:“太子从哪儿听说靺鞨要偷袭的消息?”传令的人当然也回答不出,只瞪着眼睛质问他遵不遵太子的口谕。高云桐沉默了一会儿说,磁州急需粮草,他会小心靺鞨的偷袭,但请不要延期。

    而不出三日,磁州城里就传遍了消息:高云桐不服从监军太子的命令,坚持在有敌人偷袭的情况下运送粮草,结果遇到埋伏,所幸他反应很快,也预先做了一些准备,被攻击的侧翼并未遭受很大的损失,天武军伤亡在几十人,百车军粮中有十车被靺鞨的火箭烧毁了大半。

    曹铮悄悄叫过凤栖,道:“停运粮草的消息,太子并未知会我,但如今看他倒似有先见之明似的。高嘉树确实是违背了太子的口谕,若要处罪,罪过可轻可重,若是有心弄人,违谕就可论死啊!”

    他怕凤栖担心,叹口气安慰她说:“不过应当不至于如此,毕竟这是国家用人之际,如果太子因为这样的过失就折毁了国家的人才,放在哪里都是说不过去的,我也无论如何会和他争一争的!现在磁州名义上是划给靺鞨的地界,还轮不到他来做主。”

    凤栖比他还要冷静,摆摆手道:“我大概了解太子的心思,恩威并施才是他心中的君王用人之道。他肯定也知道自己身处异乡,并州军和太行义军都不会乖乖听从他的命令,也不会任由他擅杀主帅,所以才必然有此做作,敲打敲打嘉树,顺便敲打敲打曹伯伯您。”

    她冷笑道:“我倒奇怪,他作为南来的太子,如何对北方情势如此了解?消息渠道如此畅通?说靺鞨会偷袭靺鞨就偷袭,难道说靺鞨对嘉树押运粮草的队伍也了如指掌吗?”

    曹铮陷于沉默,半晌道:“小郡主,这样的话可不能没凭据就出口,小心落人口实。”

    凤栖说:“多谢曹伯伯的提醒。我晓得,也仅就是对你说。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如此?”

    她冷冷一笑:“所以,曹伯伯不用急着给嘉树求情,先观望咱们这位太子爷究竟想干什么。”

    快马的斥候三天就能把高云桐运粮遭袭的消息传过来,说明高云桐离磁州也不算很远了。

    凤栖气定神闲,等候着与他再见面的时候。

    第 208 章

    几回以少胜多, 把靺鞨铁浮图打趴下的高云桐将军,即便这次运粮受到小挫,也丝毫没有影响他回到磁州城时受到老百姓的夹道欢迎, 那阵势远比太子进入磁州时热闹得多:壶浆塞道, 欢声雷动,甚至有把小儿抱在脖颈上踮着脚努力看他一面的,就为了让娃娃从小就“认识认识大梁国的忠臣、英雄”。

    太子凤杭当然隐着愤怒之意, 但也晓得在磁州的地界上, 他是不要想动高云桐一根寒毛的,若是胆敢动了, 只怕他自己都会被愤怒的百姓和骁勇的义军撕成碎片。

    不过忍了这么多年, 也不怕再忍几天。

    他端坐在太子行馆里,板着脸,宣了谕,就等高云桐前来拜谒、请罪。

    果然,高云桐这次倒没有怠慢,吩咐把军粮运进库房后,就卸甲到太子所居的行馆来了。

    礼数也很周到, 进门摘佩刀、佩剑、箭囊、马鞭,褪战袍,穿中单,背上缚着荆条, 进门免冠,给太子下跪道:“臣高云桐拜见太子殿下,并向太子殿下请罪。”

    凤杭似笑不笑一张脸, 怪气地说:“高将军何罪之有啊?”

    高云桐道:“臣接到太子口谕,道靺鞨将要偷袭运粮的后队。臣问使者消息何来, 是否确切,但并未得到答复,臣窃思:若情报不确而耽误行程,或亦未能免靺鞨偷袭,且因不知偷袭的时间地点,也无法防范或反击。与其如此,不如不要失期,损失还在可控内。”

    凤杭不由就气得冷笑一声:“高将军好大的威风!”

    高云桐愈发垂了垂头:“不敢,臣失算,还请太子恕罪。”

    他说得不卑不亢:太子给的消息不准确,他作为将领,不能盲目服从;且损失已经是相对最少的,即便遵谕也未必保全更多。

    再者,监军毕竟不是领军,太子毕竟不是皇帝。

    为将者违抗这一条监军太子的口谕实在不是泼天大罪。

    当然,太子凤杭本来也不敢杀他,只敢杀杀他的威风。

    现在感觉威风好像也很难杀,又不能不立一立自己的威望,只能叹口气说:“高将军,孤也不愿意问你的罪过,但是这毕竟是罪过,若是完全不予责罚,也说不过去。”

    高云桐叩首道:“臣自请革问。”

    凤杭心里冷哼:革职查问,对你这样不在乎功名仕途的人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尤其你手中实际掌握着太行义军的指挥权和河东河北的民心,便把你一撸到底也白搭。

    他皮笑肉不笑地侧身对着身边的曹铮说:“曹将军,如今朝廷在用人之际,这样的人才若是革问发配,实在是可惜了,对吧?”

    曹铮板着脸说:“是啊,官军几十人的损失,也犯不着革问,否则将来谁敢给朝廷打仗?”

    凤杭对他们俩这暗地里的一唱一和很是恼恨,忖了片刻,见高云桐背上的荆条,想了个出气的法子:“高将军原本虽是儒生,但现今既然已经算是武职,孤也少不得用处置武职的方式来薄惩了。”

    扭头说:“就按军中的规矩,赐下四十脊杖吧。”

    曹铮道:“四十杖起码养三个月伤,这三个月是由太子指挥攻打靺鞨么?”

    凤杭气得牙痒,只能笑道:“哦哦,原来脊杖这么严重么?是孤不懂,疏忽了。那么,减半如何?还能再少么?”

    再少就是儿戏了吧?!

    曹铮道:“二十杖倒也可,臣已明白太子‘蒲鞭示辱’的意思,那就用高将军身上的荆条来表示太子的薄惩,也叫高将军日后知道朝乾夕惕。”

    凤杭看高云桐背上那些不足小指头粗的荆条,心里冷笑道:你们一唱一和,这么轻的分量,打量是用来打不听话的娃娃呢?

    他尚未开口,高云桐已然道:“是,卑职当听曹将军的责罚。谢太子饶恕之恩。臣原是并州厢军下,就听凭曹将军责处。”

    曹铮也反客为主道:“那么,便按太子的吩咐吧。”

    凤杭左右看看:自己怎么就被架空了?

    这两个人话说得好听,都是他们自说自话而已,倒成了他凤杭下令责打,做了恶人;还没打上一杖呢,他们又自说自话减免了大半的痛楚。他这监军杀鸡儆猴的意思完全被曹铮这老狐狸给硬憋回去了。

    曹铮的亲兵已然上前从高云桐背上取下了荆条,抽出最细的一根,用轻飘飘的力气在高云桐背上肩上打了二十下,很快就单膝跪地回禀:“禀太子,禀曹将军,行刑已毕。”

    凤杭还没想好怎么挽回脸面、扳回一局的法子,就又见高云桐叩首道:“多谢太子责罚教导之恩。臣有罪,当罚;不过臣也有一个收获,请太子及曹将军明断。”

    曹铮问:“什么收获?”

    高云桐虽然恭顺伏地,背上打碎的衣衫随着他的呼吸起伏飘飞着,但声音清朗响亮:“在偷袭的靺鞨军中,臣拿获了一个指挥队伍的靺鞨谋克,叽叽喳喳地一口鸟语,但褡裢里搜出一份蜡丸里的湖绉帛书,可惜已经看不清字了。他好像了解偷袭的安排,暂时因为语言不通还没有细细审问,所以特意带到磁州,想请曹将军营中懂得靺鞨语的谋士帮着审一审。”

    他垂着头,但曹铮那老狐狸眯着的眼睛一毫不错地用余光捕捉到太子凤杭突然大变的脸色。

    凤杭的震惊之色只片时,立刻端起茶杯喝茶掩盖神情,而后接着茶碗盖脸,说:“哦哦,那是要好好查一查。孤这里也有谋士懂靺鞨语,可以一齐帮着审问。那么,人现在在哪儿呢?”

    高云桐道:“重要之人,当然是带进了城中,里三层外三层地守好了。想借磁州的府衙监押,再挑刑具拷问。”

    “咳咳……”凤杭好像被水呛着了,“甚好,甚好,先监押在府衙大牢里,高将军一路辛苦,身上又带了伤,赶紧歇一歇吧,这个人我和曹将军接手就是了。”

    曹铮等高云桐谢恩起身时,看了他一眼,而高云桐也很快淡薄地回看了一眼。

    但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曹铮对太子道:“这个靺鞨谋克极为重要!臣一定派人看守好。”

    凤杭难掩的慌乱:“嗯,是的,是的,必须看好!孤也派几个人一道去看着。”

    唯恐落单,让曹铮先审出了什么来。

    高云桐退出太子公馆,路边已经备好了一辆马车,他披上外袍,偏头站在马车外。

    车窗里果然探出个脑袋,似笑不笑道:“还要恭请您上车么?”

    高云桐笑道:“那可不是什么车都能乱上的!万一把我带到什么不该去的地方,做了什么对不起某人的事可如何是好?”

    车上人咬牙笑道:“谅你不敢。”

    “不是不敢,而是不会。”高云桐笑道,“家里摆着山珍海味,何必到外头吃糠咽菜?”

    揭开车帘,跃上大车,又很快放下帘子。

    车里的光顿时暗了,但看得清人的轮廓,他美美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吸了半天似的,嘴唇柔软地在她颊上磨了又磨。

    凤栖矜持也矜持不起来,笑道:“你怎么跟我小时候养的哈巴狗儿似的?”

    “竟敢骂我。”他伸手探下去,毫不客气拣软的地方摸了一通以示惩罚。

    她不免给他摸得愈发软。

    以前看话本子不明白为什么说“小别胜新婚”,现在可算明白了。

    以前从不觉得自己会这么爱、这么想念,现在突然也感受到了。

    说不上如胶似漆、轰轰烈烈,但见到他心里就愉悦,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温暖的,能在彼此的身上感受到最美好的爱,以及毫不掩饰的依恋与钦慕。

    她热烈地回应他,双手从他腋下穿过,去抱住他的肩背,仰起脖子等他吻上来。

    但是,他被一碰,就龇牙咧嘴叫唤了一声“啊哟!”

    “怎么了?”凤栖闭着的眼睛不由睁开了。

    高云桐扯了一个丑笑,颊边的月牙酒窝扭曲着:“刚刚被打了一顿荆杖,疼……”

    “啊?!”凤栖简直气坏了,“哪个打的?”

    高云桐自己揉了揉肩背:“没事,不严重,我自己讨来的打,曹将军敲的边鼓,一唱一和做给那位太子看的。”

    凤栖仍是生气:“凭什么?明明是他坑你,回坑他一下就完了,还值当使用苦肉计脱身么?”

    “不苦。”他看出她生气了,捧着她的脸哄着,“伤得很轻了,比小时候我爹发急时揍我还要轻呢。你想,总要想个法子让太子出口气,也向大家表示一下‘有罪当罚’的意思。这样的惩罚简直是送的赦免了。挨两下打,堵住悠悠众口,太子以后再想拿靺鞨偷袭我来说事,直接一句‘已经惩处过了’,就可以叫他闭嘴了。”

    凤栖气鼓鼓的,但气也不能治伤,只能随着马车一摇一摇回到了住处。

    他们住的屋子不远,很快就到了。

    确实在磁州城里的西营里坊,但是看起来门面狭窄,里面是很大的一套屋子院子,不仅住他们两口子绰绰有余,还有雇下的使女妈子都住得下去,而这进院落四周都是义军的住处,有携眷的有不携眷的,关着门安静无打扰,打开门大点声喊又可以一呼百应。简陋是简陋,却可以保护好凤栖和高云桐。

    见凤栖带着高云桐回来,大家都默契地笑着道:“将军回来了?用了饭不曾?”

    凤栖手挥五弦、目送飞鸿,和关心他们的义军的家眷们打了招呼,接着吩咐了使女们摆饭菜,又吩咐早点准备洗澡水。

    她吃的不多,喂饱了自己就托腮看着男人吃。

    高云桐也坦然,她看任她看,丝毫不降低呼噜呼噜往嘴里扒拉饭的频率。

    等他毫不浪费地把桌上几个碟子都吃干净了,才笑道:“我看到洗澡水也抬进来了,你还继续盯着我看不?”

    凤栖掩口笑道:“你有哪儿不能看么?”

    “没有。”他依然坦然,侧过脸指了指耳后的青印,“这里也可以大大方方给人看。‘高贼囚’,一辈子坦荡,不怕人笑话。”

    她的目光却没有看他那方代表耻辱的刺青,而是顺着他散开了一些的领口往下瞟了瞟,目光好像钩子,要把他的领口再钩开些似的。

    他附她耳边低声道:“噫!小娘子中的登徒子,非卿卿莫属。”

    她则推了一把:“汗臭!洗澡去!”

    高云桐在热洗澡水里享受难得的放松与惬意,眯着眼睛养了一会儿神,见凤栖捧着他的干净内衫来了,睁开眼开始与她说话。

    到汴梁,再回到磁州,这一路很多事,他一点一点讲,要听听她的意见。何况,本来也喜欢和她聊天,仿佛话儿永远也说不完似的。

    凤栖先抱着衣服站在浴盆前,听久了,干脆拖过一张杌子坐在他身边,一边撩水给他冲洗脖颈,一边听他说事,时不时评点:

    “宋相不是坏人,却实在执拗,一根筋的人最容易被蒙蔽,要等他看清一切,只怕必须是血泪的教训。”

    “我爹爹禅位亦算明智,只是不在其位,风险也大。只能先夹着尾巴做人,聊自保吧,但虎狼似的哥子在上,不知道还能自保多久。”

    …………

    说到最后也忍不住道:“你这可糊涂了,哪有皇帝轻易拿禁军许诺的?明摆了就是要赚你上钩,偏生你就贪图了。可不,随军附赠监军太子一位,可给你颜色看了吧?”

    她的手指恰好抚过他肩头的一处新伤痕:荆杖虽细,不至伤筋动骨,但抽下来的“拖劲儿”也是春夏之交的薄衫搪不住的。肩背上一道一道红肿起来的印记,荆杖顶梢的地方就抽掉人一层油皮,上头浮着细细的血珠。

    “打成这样,怎么会不疼呢?”她有些心疼,又有些嗔怪。

    “是有点疼,要是你给吹吹,说不定就不疼了。”他软软地说,冲她眨眨眼。

    凤栖翻了翻眼睛:“噫,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了!叫我拿哪只眼睛看你这位大将军呢?!”

    “高大将军”笑道:“谁说我天生该是大将军呢?我本来不是个文弱书生么?”

    “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他紧跟着轻吟着,目光明亮俏皮,看着凤栖。

    凤栖只顾盯着他的伤痕,小心用手巾擦净上面的血珠,低声说:“我知道。”

    而后那手巾向上擦洗他的耳后灰垢,在那青印上停留了一会儿,细看那是一个个细密的针孔,洇上靛青色染料,所以终身不会掉色,一个较大的“晋”字,周围还有“刺配”等小字样,是一种跟随终身的耻辱痕迹。

    她心里翻涌着复杂的感受,有同情、心疼,但不多,更多的是懂得,懂得他的抱负和执着。

    他吟的是《水龙吟》,她忍不住就往下接词句:“……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 ①”

    高云桐原本带着丝微戏谑的神色慢慢转为肃然,而眉间一颤,川纹却舒展了。

    他朦胧的目光渐渐浮着雾气,但显得格外明亮,在袅袅水汽里带着星芒似的。

    他缓缓扳过凤栖的脸,很慢很慢地凑过去,很深很深地吻她。

    虔诚而爱。

    因为这种懂得。

    第 209 章

    第二天, 府衙监狱失火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高云桐很快换好外衣,拿起佩刀打算出门。

    凤栖问道:“你昨儿说,太子晓得你把靺鞨俘虏关押在府衙?”

    “嗯。”

    “然后今天府衙监狱就失火了?”

    他挑眉俏皮一笑:“嗯!巧不巧?”

    “你故意的吧?”

    高云桐笑道:“当然。不然你觉得我会听不懂靺鞨话, 审不了靺鞨谋克?”

    他在应州做斥候的时候通晓靺鞨语, 凤栖是亲眼所见的。她于是也笑道:“怎么,决定坑这位太子一把?”

    高云桐敛了笑意:“只是证明一下自己的猜想,但并不能把他怎么样, 我没有实据, 有了也无法把他和他爹爹拉下宝座。他们是先帝血胤,如今又名正言顺地在位, 要扳倒一个掌权的皇帝, 需要天时地利与人和,更要他失道寡助,不是我区区几万义军就能做到的事。”

    凤栖也敛了笑意,但却比他狂妄:“泥脚杆子陈胜吴广都敢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们又有几个能打的兵在手上?你胆子尚不如那几个泥脚杆子。”

    高云桐道:“我终究是读书人。”

    读书人身上有读书人的拗劲和呆气。

    造反,然后自己乘机做皇帝,那是绝对不肯的, 哪怕没有现世的压力和后世的舆论也不肯自己那关他过不去。

    凤栖瞪了他一会儿,只能说:“行,那你去吧。”

    “你知道我去哪儿?”

    凤栖道:“你难不成还会去府衙救火?都知道他会使坏,想必该你做的准备早就做了。这一遭是给曹铮看的吧?证明太子不足信。所以现在八成是去曹铮府上。”

    高云桐笑道:“你个小机灵鬼。”

    又道:“不错, 昨儿关进去的是个靺鞨俘虏,但不是谋克而是个小兵,啥都不知道我早审过了。今日只能委屈他当这个烧死鬼了, 不过他手上沾着不少大梁百姓的血泪,烧死也不冤枉他。”

    “曹将军是不是还期待着北狩那位官家回来?”凤栖没头没尾地问。

    高云桐挠挠头:“这可不容易呢!北狩官家要能回汴梁来, 要么是我们直捣黄龙彻底打趴下靺鞨,要么是靺鞨拿他做饵,再立个傀儡对抗凤震现在凤震已经是傀儡了,想来靺鞨也懒得再扶持第二个。于我而言,把沦丧的国土收复回来是最重要的事,谁当皇帝,只要不掣肘我,我都无所谓。”

    他的想法永远都是如何收复河山,唯一的野心大概就是拥有的权力与民心能达到皇帝不要掣肘就够了。

    凤栖却没他那么迂,心里在想:凤震所作所为已经早不像个人君,还随时要担心他杀害我爹爹,他们都说爹爹不如凤震像皇帝,我偏不认这个理!即便是庸常人,只要肯虚心听宰相和百官的意见,垂拱而治就做不了君王了?爹爹仅就心思正直、不肯卖国这一条就比凤震强!

    她怀着这样的心思,不免有些偏执起来,亦不晓得这种偏执会惹出祸端。

    等高云桐离开,凤栖见他的马往曹铮府上而去,她便换上窄袖衫子,散穿着长裤而只系短短的掩裙,再披一件短褙子,这打扮不大正统,是丫鬟使女、农妇女工等奔走服役时的装束,但便于骑行。

    她先雇了车直奔府衙,远远地就看见关押犯人的那片高墙上空仍腾着青烟。她下车带上幂篱,挤在人群中探头问:“咦,这是怎么了?”

    围观的人说:“府衙走水了。刚刚扑救下去。”

    “好好的,怎么走水?”

    这个问题不重要,重要的是下一个:“有伤亡么?”

    有懂的人说:“还好,发现得早,就是内里一间牢房不知怎么的火烛不慎吧,从内而外地烧起来的。刚刚抬了七八具尸体出来,大多是犯人,有两个是狱卒也叫倒霉差使,白搭了条命。”

    凤栖便向前挤了挤,旁边一人说:“别在往前了,衙门里正火大着呢,靠得近了就要挨鞭子。”

    另一人说:“好像有什么大官进去了,当然要戒严。”

    “是曹将军么?”

    那人摇摇头:“曹将军大家都认得的,肯定不是。也不是刚来的高将军。反正大车堂皇得很,上面都是刻的云龙图案,倒像个皇亲国戚似的。”

    “有什么皇亲国戚,无非是那位监军太子罢!”凤栖笑道。

    火势已经扑灭了,看热闹的人也渐渐退散了。

    凤栖戴着幂篱,在衙门旁边一座茶馆楼上要了点粗茶,盘着茶碗半日也没喝一口。幂篱纱面帘后那双眼睛,却牢牢地盯着府衙门口的拴马桩,那里拴的是两匹纯白马,正是太子显摆身份所用。

    过了好一会儿,她见马夫过来重新给马匹上辔头笼头,估摸着里面的人要出来了,便放下一口没喝的茶碗,理好面帘,到了府衙旁一棵大树后探头探脑的。

    太子出来时,她这异常的举动正好给太子的亲卫抓个正着。

    他们正是焦灼忧虑的时候,顿时粗鲁地喝道:“谁!在那儿张望什么?!”

    凤栖转身便快步要走。

    凤杭恰也出来,刚踩在小侍宦跪伏的背上打算上车,听见护卫这样一句,不由停了步子,皱了眉道:“鬼鬼祟祟的,一定有事,喝两声是要打草惊蛇么?饭桶蠢货!还不把人抓过来!”

    凤栖当然跑不过这些训练有素的亲卫,很快被粗鲁地带到了太子车前。

    衣衫褶皱,头发也从首帕里露出几绺,捂着胳膊带着哭腔说:“青天白日的,哪有随便抓良家妇人的道理?”

    衣衫虽褶,腰肢纤软;发型虽乱,青丝如云;声音如泣如诉,又如歌如吟……虽然面庞隐在幂篱下,太子已经好奇起来:“这,该不是位故知吧?”

    警惕性他当然还是有的,只说:“区区小娘子,需要用这么大力捉拿么?先借府衙的地方问两句话吧。若是搞错了,还需打招呼呢。”

    眼风一使,凤栖便身不由己,被他的人捉小鸡似的捉到了府衙大门里面。

    里面尚有很多府衙的差役,见太子折返,也是一脸诧异。

    凤栖见人多,仅有的担心也没了。

    未及开口,幂篱被人粗鲁地掀掉,阳光涌入眼帘,焦烟的气味也涌来。她一手遮眼,一手掩鼻,别人看来又似是极度害羞一般不敢正眼见人。

    太子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冯娘子。”

    凤栖咬着嘴唇,偏不说话,垂头欲哭无泪般模样。

    太子道:“误会了误会了,冯娘子是有什么事么?”

    凤栖半晌才说:“路过而已,难道竟犯了跸不成?既然是误会了,我该走了。”

    凤杭当然不肯让她轻易走掉这位是高云桐的妻子,高云桐不会没听说府衙着火的事,却一直没有来看一眼,原来是叫妻子来偷窥了。自己幸好下手得早,不然万一给这帮子鬼精鬼精的家伙审问出什么来,真是危乎殆哉!

    凤杭笑道:“难得一遇,就借府衙请冯娘子喝一盏茶罢。”

    “我不渴。”

    “我渴。就陪我一盏茶嘛。”凤杭亦是圆熟之人,笑融融、软绵绵,一副叫人难以拒绝的模样,“今日遇到了烦心事,本来想请高将军过府一叙,但估摸着他忙得很,恰巧遇到恭人,也可以替我带几句话给高将军呢。”

    凤栖只能一脸为难地左右看看:“我……真的只是路过。”

    凤杭道:“我晓得,不过这里嘛,你放心就是了。”

    府衙里真没什么不放心的。凤栖也打算与凤杭这位堂兄好好周旋周旋,于是假作为难,半日才肯点头,还说:“不过一会儿还要去集市上买些针线的,不能耽误了,耽误了店铺子就打烊了。”

    凤杭自然一诺无辞,把凤栖哄到一间空屋子里,亲自倒了茶捧过去,然后自己坐下,叹了口气道:“我亦是在这陌生地方找不到个能说话的人!无数的烦恼不知对谁讲才好。”

    凤栖一片懵懂地看着他,心里却想:这男人长得风流倜傥模样,一双桃花眼儿一看就是风月场上的惯熟老手了姐姐说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大概多是指这种人。

    她说:“咦,不会吧?太子殿下难道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凤杭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错,但人的孤独总是相通的。”

    拍拍大腿又叹口气:“是我先该和冯娘子说声抱歉呢。”

    凤栖板着脸道:“不必说了,我心领了。”

    凤杭才是个“破题儿”,倒一时噎住说不下去了,好半天才陪笑道:“娘子晓得我要抱什么歉呢?”

    凤栖说:“你打我家官人,当然该就这条抱歉。”

    凤杭哭笑不得:女人家心思真窄!眼界真低!脾气真大!

    他说:“是是,这条也该抱歉,不过,其实轻飘飘打两下也是帮他。”

    凤栖冷笑道:“好的,我懂了,谢谢太子帮忙。”

    起身作势要走。

    凤杭在门口拦住了她,顺便抚了抚她圆润的肩头,心头一漾。

    “阿栖!”他却是装作一脸恳切的模样,手也未敢在她肩头多做停留,而是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痛心疾首般说,“其实你误会我了。高将军犯的是不听谕旨的大过,又损兵折将,若是正经翻《大梁律例》来看,将军不从圣谕,是可以论死罪的!”

    他果然顿时看见了凤栖脸上的惊恐,即便那惊恐有些刻意,得意忘形的凤杭也没有深究细想,只是以为凤栖快要入彀了:“所以,我思来想去,既不能让我大梁的英雄将军这样论死,也是想到了你,怕你难过。打一顿,而且这么轻”

    他表着功似的:“也是不得已的办法,总要堵住悠悠众口嘛!”

    凤栖这才垂头道:“原来是这样!那可多谢你了!”

    凤杭心中不由大喜,试探地伸手又碰了一下凤栖的肩膀。她肩膀一颤,好像是想闪而没有闪。

    凤杭一阵陶醉,压低声音说:“阿栖……我也是为了你……”

    “太子……不要这样!我……已经是人家的浑家了。”面前这娇小的小少妇好像有些惶恐,但又不敢挣扎。

    凤杭决定缓着些,别把人弄怕了,于是放下手,又肃容道:“我晓得,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愈发揪心。唉,你也劝劝你们家高将军吧,他惟曹铮命是从,却是自己把自己陷落到泥坑里了。”

    “为什么?”对面那双凤目睁大时滚圆的,显得懵懂无知。

    凤杭压低声音道:“实话告诉你,曹铮有异心,将来要害了你家夫君的!”

    他不怕离间高云桐和曹铮,他的父亲凤震,已经有了控制曹铮的好办法,唯独掌控义军的高云桐暂时找不出弱点,不能不多加警惕。

    凤栖果然如他所料的是无知胆怯的小妇人,惊惶得快要哭了:“那可怎么好?我夫君一直说曹将军是好人呢!可现在他又在曹将军的辖地里,也不敢不听话啊!难道,要让他找个机会跑出去?”

    凤杭眯了眯眼睛,柔和一笑:“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听我的,我一步步教你,只要能够让你家高将军认清曹铮,一步步脱离,事情总会有转机。毕竟,我手中有三万天武军呢!”

    第 210 章

    凤栖问:“你这三万军打得过曹将军的八万并州军?”

    凤杭说:“并州军多是厢军, 哪里比得上禁军训练有素!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曹铮是北狩那位的私人,尽人皆知, 如今一心一意无非是盼着自家主子回朝, 所以拿着八万人加紧训练,奇货可居,大概早就有了异心了。”

    他也提问道:“你想想, 若要我那位七叔回朝, 他怎么做最便当?”

    凤栖知道他这话术中的陷阱,但假装入彀上当了一般, 低着头想了想说:“无非是一场场苦战, 打得靺鞨认输,肯把俘虏的君王放回来。”

    凤杭冷笑道:“如此简单倒好了!”

    凤栖闪着眼问:“难道不是这样?那还能怎么样?”

    凤杭说:“你呀,到底是长于深闺之中,不晓得战争的可怖!要把靺鞨这样强大的军队彻底打到认输,没个十年二十不能成不,十年二十年还不一定能成,还有可能会输。这样大的风险, 他曹铮一个人如何担得起?但若是他肯和靺鞨和谈,事情就容易多了。”

    凤栖问:“和谈?凭什么谈?”

    凤杭道:“凭曹铮手中的兵啊!打上几仗,再试探试探靺鞨的意思,捞点和谈的资本这种就叫做‘玩兵养寇’和北卢的汉人将领郭承恩是一般模式。若是靺鞨打疲了肯和议则是最好, 横竖不过还我七叔那一个老汉回来,若能换点犒军金也不错;若是不肯和议,曹铮打打停停的, 不断向朝廷勒索,要钱要粮, 朝廷为了盼他出战,也不得不勒紧裤带给他钱粮兵马,到时候反倒成就了他有钱有兵,你想想前朝……”

    他说了半句,自己觉得不妥,赶紧停了口前朝末年军阀混战,谁有钱有兵谁就披了黄袍登基当皇帝;他们凤家也是这样抢了孤儿寡母的位置上的台,只不过开国之后美化了自家而已。

    凤栖道:“啊,那我可有些明白过来了。但前朝这样,曹将军不一定这样啊!”

    凤杭道:“你但看就是了。”

    凤栖已然看出他对付曹铮的路数很像他父亲凤震对付凤霈的路数:装着好人一般,暗地里大肆构陷,一点点把控舆论,最后再通过推进兵力,直接夺权。

    也看出他急吼吼说话的模样,知道他毛头躁气,远不如他父亲老谋深算、城府深厚。这年轻太子经不起挑拨和激将,急于求成的模样溢于言表。而这样的大事往往需要事缓则圆,一旦心急了,民心不会那么快转向。

    需要她再在火上浇一壶油。

    凤栖扭头道:“反正随他有什么心思,会玩……玩……玩什么来着?”装作记不得这个词儿。

    凤杭替她把词儿说全:“叫‘玩兵养寇’。你呀,哪里懂这些老狐狸的心思!”

    凤栖道:“随他老狐狸不老狐狸的,我得回去了。针线铺子快打烊了!”

    “行,你去买针线吧。”

    凤栖低头忖了忖又说:“我也和我家夫君说一说罢,叫他总归小心着些。”

    “对,官家那么信任高将军,你家夫君可不要被蒙蔽了双眼,到时候我想替他说话都难。”

    “那谢谢你啊。”凤栖抬眼看他,眸光如水。

    凤杭于是对撩到她更有信心了:这样不谙世事的愚蠢小女人,满脑子只知道绣花做饭,替高云桐来打探消息也被他哄得团团转。等处置掉曹铮,下一个击破的就是高云桐,她会成为他手里的“蒋干”,到时候他一箭双雕,执掌了北地的军权,还能抱得美人归。

    他甚至都想:要是有了北地的军权,都不一定等老头子百年之后再传位给我了,我当皇帝,他当太上皇倒不好?

    想得美滋滋的。

    凤栖戴好幂离,转身出门的时候回眸望了他一眼。

    撩开的面帘后露出她的脸,眉眼如钩,把凤杭的若干模样尽数看在眼里,对他的心思也猜到八.九不离十。

    她买了针线回到西营里坊,高云桐已经回来了,他有些诧异:“听说你挺早就出门了,是去买针线了?”

    他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簸箩,里面胡乱配了几色丝线,不像是她一向在细处的用心样子。于是又问:“怎么去了那么久?”

    凤栖说:“买针线当然不用很久,另有事。”

    高云桐对她素不生疑,但见她脱下褙子往卧房的屏风上挂,又有疑惑了:“你今天穿的是裤子?骑马来去的?家里的马好像没动过?”

    凤栖笑着转头:“那你猜我去哪儿了?”

    高云桐来到她身后,轻轻嗅了嗅她的发丝。

    凤栖愈发笑靥如花,仰起脸抱住他的脖子:“闻到了什么气味?”

    “焦烟味。”他板着脸。

    凤栖笑道:“不错。那么哪里会有焦烟味?”属刺

    “这么重的焦烟味,还不像是厨下烧糊了锅的味儿,大概是去了失火的场地。”他眉头蹙起来,好像有些要生气,“你去府衙看热闹了?”

    她前仰后合地抱着他的脖子笑:“不错不错,挺聪明的。我今儿看了好大一场热闹。”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没被她的笑颜打动,而是真的有些生气了,“太子在那里吧?你上赶着招眼,不怕他怎么了你?胆子未免太大了!真是调皮该打!”

    觉得他大巴掌好像要打她屁股上,凤栖一不做二不休,双臂借力抱紧,腾身往他腰上一跃,双腿便缠上他的腰,整个人挂在他身上。

    她这一作,高云桐身子倒还稳得住,只是怕她掉下去摔着,本能地伸手托底抱住了她。

    凤栖满足地被他这样暧昧地抱着,仰头把粉嘟嘟的唇靠着他的脸颊讲话:“他是想怎么了我,但他又是个伪君子,脸面上还装;他还自以为聪明,想靠我来离间你和曹将军。我么,顺水推舟,探探他的想法。就是你常说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这虎穴要你入什么?这本是男儿家该做的。”他脸颊上被她热热的嘴唇一点一点轻触着,又痒又麻,她说一句话就是一股香香热热的气息。

    这种折磨,实在叫人气上加气。

    凤栖却不高兴了,嘟着嘴说:“男儿家有什么了不起?你们做得,我就做得!”

    不仅声音高了起来,还使坏对他耳朵眼儿吹气,他的耳朵一阵痒痒,又震得嗡嗡的。

    这下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抱着她扔到床上,翻过来,压住腰,就给了一记,斥道:“男人家是没什么了不起,但到底有区别的。譬如我挨的那荆杖,你也挨得?”

    凤栖伸手揉那掩裙遮着的位置,偏过头斜睨着他:“当然!”

    觑他眼神,就知道已经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愈发张狂道:“但你现在这样……反正是没道理!”

    掩裙是下等民妇所着的衣装,原只为劳作的妇人穿裤便于活动,但裤子裆部要掩饰起来避免尴尬,所以设计了长不过膝的短裙子裹住裤子上半截位置。

    那短裙子裹着臀,春山起伏似的。

    高云桐深吸一口气,别转眸子不看她那诱惑的模样,叹口气说:“我哪有心思和你玩笑!”

    抚着膝盖说:“实话说,确实是我失算了,官家答应将三万天武军给我的时候,我以为真是朝廷支持我对抗靺鞨,喜不自胜,一口就答应下来。结果三万人要配这么个惹不起的监军过来。他心思昭彰,我们都晓得,但是三万人实际归他统领,不仅染指不到,而且磁州的并州军和义军反倒被他看住了。”

    他问凤栖道:“你猜太子下一步要干什么?”

    凤栖说:“我看太子并没有太看得起你和你的太行义军,他心心念念想先对付曹铮和并州军在他看来,泥脚杆子的义军是乌合之众,不成气候,可以慢慢收拾;但并州军有城池后备,有多年训练,有对抗靺鞨的经验和战斗力,还忠心服从曹铮,不可不立刻收拾掉。所以,接下来他必然是在磁州开始散布谣言,说曹铮不忠于国,不忠于新官家,玩兵养寇不肯出征。然后逼迫曹铮自投罗网,被靺鞨剿灭。然后他以他三万人马顺利分化、重编、执掌并州军,把曹将军的‘家底’全部吃掉;再接着,就要来‘吃’你了。”

    高云桐点点头。

    凤栖看事,洞若观火,从这个角度来说,她确实不输于任何一个在权利场上打滚的男儿。

    她又笑道:“而且,他不仅要‘吃’你,还想着要‘吃掉’你的浑家。”

    高云桐犀利的目光顿时凝注过来,但没有说话。

    凤栖侧身支颐,笑道:“倒不是我要用‘美人计’,实在是男人家最自以为是的时候就是最蠢如猪的时候。”

    高云桐说:“而我就是不愿意这点!”

    “吃醋了?”

    他摇摇头说:“我信得过你,但男人蠢如猪的时候也就是最像禽兽的时候,我怕你把自己陷进去说实话,没一个做丈夫的愿意见妻子这样。我宁愿自己走几步弯路,和他明里暗里缠斗一缠斗。”

    凤栖坐起身靠着他说:“他占着太子、监军的身份地步,你缠斗不过他的名分。你需要一个机会掌控到天武军,而不是反过来被他掌控并州军。”

    “你能造出一个机会?”

    “我试试。”

    “凤栖”他似乎要警告她。

    但凤栖不中绳墨的脾性上来了,似笑不笑地看着他:“法子是我的,我的身心也是我自己掌管,我自己若种下苦果,我自己品尝。你若以为我是你的妻子,你就可以以‘不愿意’来要求我三从四德、乖乖听你的话,那你只能是写休书给我,我们一别两宽,各自寻各自的来路去,谁也不要管谁。”

    靠着他的软玉温香再可爱迷人,此刻这俏丽的双唇中吐出来的特立独行还是让高云桐无法接受。

    他“嚯”地起身道:“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执拗?!”

    凤栖冷脸看着他:“没办法。你有你的目标,我也有我的。我们合作得来就合作,合作不来就不合作。我不要求你事事听我的,但我也不必事事服从你。”

    高云桐拂袖而去,凤栖慢慢理好自己的衣裤,心里一时惶然,又一时坚毅。

    他是君子,喜欢用坦荡的方式来解决问题,所以上书弹劾,所以发配充军,所以被凤震捏于指掌,即便知道危机重重也不知怎么跳跃过君臣尊卑来实现目标。

    她却晓得对付小人得用更小人的方法,比如构陷,比如逼迫,比如不登大雅之堂的阴谋诡计。只要达到目标就好,凤栖暗暗咬牙想,随他高云桐愿意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