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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11 章

    夕阳西下的时候, 凤栖来到城中士兵训练的校场,这时候操练已经结束了,士兵们有的磨砺着兵器, 有的喂着战马, 等晚饭结束就可以回营休息了。

    她径直到辕门口,对站哨的士兵说:“我要进去见高将军。”

    这里暂时驻扎的是朝廷的天武军,对她完全不认识, 但是很好奇地笑道:“小娘子是不是搞错了?这里是磁州禁军驻扎的营地和校场, 军事重地,可以随便叫人进去的?你是高将军的什么人?”

    她不安地拉了拉幂篱的面帘, 但语气很执着:“我是高将军的浑家, 我有事要找他。”

    “高将军还在和太子、和曹将军谈军务呢。说了谁都不许打扰的。”那士兵肃然了一些,劝道,“如果不急,您再等等。”

    但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觉得作为将军家的恭人,这位小娘子未免打扮得太粗糙了,不像个大家闺秀。又想起人家谈论起高云桐这位将军时, 都说他履历传奇,版本多样,但印证着他耳后的青印,曾经是个囚犯无疑了。如今再比照娶的妻子, 愈发轻视起来,不由更端详起这藏在幂篱后的人儿。

    凤栖循着他的目光,紧张不安地抚了抚面帘, 拉了拉袖子,又扽了扽半拉长的掩裙, 鞋子在地上旋磨,但仍执拗地说:“可我就是急事。你们去传个话给他,叫他出来见我,要么让我进去见他他没啥见不得人的吧?”

    站哨的士兵给她磨得没办法当然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好奇心发作点点头无奈道:“拿你没办法,我去传话试试,但要是太子和将军正谈到要紧的地方,估摸着谁也别想把高将军叫出来呢。”

    “那你赶紧去!就说阿栖来找他,他要不出来,我就进去!”凤栖想着自己在山里农家见到的村妇形象,双手便也把腰一插,脖子一直,只是音色到底还是柔细了些,不够有河东狮的威风。

    “别闹,你要进去?你看看到处的刀枪剑戟!”

    凤栖道:“我不管!”

    太子凤杭、曹铮和高云桐三个人正在面对时沙盘争论不休。

    凤杭端着威风,把手中一枚表示禁军的棋子往沙盘上一丢,怒声道:“横也不可以,竖也不可以!孤说了可以增派天武军在并州军之后随时增援,而且就让高将军带队。你怎么还是‘不可以’‘不可以’?!到底要怎样你才可以出兵攻打黄河边的靺鞨人?!”

    曹铮陪着小心:“太子,臣不是不想攻打靺鞨人。但是冀王温凌所带一部全驻在黄河开阔处,两边的军镇都在他的把持下,那里一马平川的地方,臣的并州军并不擅长骑兵野战,硬生生打过去胜算太小了。”

    凤杭冷笑道:“你三万并州军就算硬拼他的两万靺鞨主力拼不过,我背后还有三万人给你增援呢!难道我们梁军就锉到这个程度:六万人打不过他两万?!”

    曹铮道:“冀王所领的,是最精锐的铁浮图,目标是朝着汴梁的,战斗力绝对是最强的一支。而臣若远道疲兵硬攻,实在不合适。白白折了朝廷的人。”

    凤杭冷笑着对高云桐道:“高将军,你听听曹将军这个道理,我实在是不明白!你到京觐见官家的时候,大吹特吹你带的那点土兵都能大胜铁浮图,怎么你帮着曹将军训出来的兵却三打一都打不过?到底是谁在欺君呢?”

    话说得很厉害,带骨头。

    当然可以慢慢解释给他听,但解释是要给愿意聆听的人来说。而凤杭就是一副“我听不懂我也不要听”的模样,只管把大帽子往曹铮头上扣,却又总拿高云桐面圣说事,口口声声都是在挑拨两个人的关系。

    说到最后曹铮和高云桐都沉默了,但也都不肯服从凤杭的指挥。

    突然外面回报“高将军家的恭人,自称叫‘阿栖’的,有要紧的事要找高将军。”传话的语气好像有些忍俊不禁似的。

    高云桐不知凤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又因两个人正闹了别扭,怕她是瞎作,不由也皱起眉说:“别理她,这里谈正经事呢,军营里有军营里的规矩。”

    太子倒反而突然松乏下来一般,把刚刚剑拔弩张的语气换作呵呵的笑声:“这会儿看来也谈不出什么来,既然你家里的来找你,想必有要紧事,还是及早处置,别耽误了家里的要事。”

    拿起桌上一盏茶,“咕嘟咕嘟”喝了两大口。

    曹铮也低声对高云桐说:“你去看看吧,万一真有什么要紧的事。”

    凤杭等高云桐出去了,跷着脚对曹铮道:“曹将军,孤的提议你也好好考虑考虑吧。现在到处都在说曹将军一心只考虑自家安危,怕折了自家兵马,孤也是期望曹将军出兵,让这些谣言破一破。”

    曹铮咬牙强笑道:“外面如何讲臣的闲话,臣并不在乎,外头还说臣一心顾念‘北狩’的官家,其实臣是首先向如今的官家称臣的太子总归晓得。”

    凤杭拨着手指甲说:“这个我也不知道呢。”

    曹铮只能说:“那,容臣再好好考虑考虑吧。”

    凤杭“嗯”了一声,漫不经心的。

    曹铮道:“那,臣告退。”

    凤杭又“嗯”了一声。

    只能曹铮走远了,他才一骨碌把跷着的脚放下来,点点手召来一个贴身亲信:“姓曹的老儿真是啰嗦!白耽误了我这么多时候!你快去外面看看,高云桐和他浑家是不是吵翻了?”

    那亲信笑道:“小的一直在替太子殿下关心着呢!就等这个话缝儿来回禀殿下。”

    “怎么样?”

    “两个人见了面就是乌眼鸡似的。高贼囚问‘你来干什么?’小娘子答‘我怎么就不能来?’高贼囚又说:‘这里是军营重地,若是其他人,一顿乱棍打死不论。你何必在这里吵吵嚷嚷,脸面上很好看么?’那小娘子也是个凶的,立时道:‘行啊,那你有种叫他们乱棍打死我好了。’高贼囚就气哼哼说了些什么‘不可理喻’‘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太子听得如见画面,乐得嘴咧开老大,用扇子击打着掌心说:“大概是露水夫妻罢?情感这么寡淡的么?我看这些小娘们,一看一个准。”

    又问:“然后呢?”

    亲信道:“吵了一会儿,大概怕在军营里丢人现眼,高贼囚又拽着妻子到边儿上去嘀嘀咕咕了。听不清说什么,反正先好像还讲了几句温和话,接着又开始吵架,小娘子就开始抹眼泪,声音越来越高,最后小娘子说:‘你无非是多嫌我!’高贼囚说:‘我没有嫌什么,只是不想你这样子。’小娘子冷笑说:‘如此还不是嫌?’一句递一句的,最后一个不许他回家,一个说也不打算回去生气,一来二去的,小娘子抹着眼泪走了,高贼囚也气哼哼回营帐里给他留着午休的那一间去了。”

    太子挑眉笑道:“不想还有这样好的机会!”

    “什么机会?”

    “笨死了。”凤杭笑道,“找个人,去西营里坊给她递句话。晚上我的行馆里不用叫小姐们等候了。”

    亲信都不免张着嘴:“啊?是不是快了些?”

    “你不懂。”凤杭道,“就是要这样子趁隙而入!过了这个村就没了那个店。不要紧的,即便是抓在床上,也可以说那小娘子自己无耻下贱,自己要爬床求宠;那个男人想把脑袋上的绿头巾嚷嚷得满世界都知道,就让他嚷嚷好了。”

    他的亲信这会儿觉得有些不妥了,劝了几句“事缓则圆”之类的话。但色令智昏的凤杭已经自鸣得意地说:“你不用瞎操心了,我已经把路数都想清楚了。这件事就算闹到最大,也不过是高云桐那贼囚的妻子勾搭我,而我没忍住对男人又是多大的失德呢?总比在宫宴上抢邻国大王看上的官伎的那位废太子要好吧?”

    “其实吧……天涯何处无芳草?”

    凤杭摇了摇头:“这么香气迷人的芳草却不多啊,不能让她这朵娇花儿老插在高贼囚那坨牛粪上。我实在是于心不忍哪!”

    高云桐夫妻闹掰,太子假意到帐篷里宽慰了一番,确定他这晚果然不肯回家。

    于是,凤栖很快见太子公馆雇来的大车驶进里巷,来人衣冠楚楚,说:“我家主人与高将军是熟人,请娘子去谈件要紧的事。”

    凤栖说:“你家主人是谁?”

    来人笑道:“是熟人,娘子见到就知道了。”

    凤栖冷脸道:“哼,我这样一个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跑得马的里巷中人物,听你几句鬼话就上当?来者是谁,名帖递来再说。若与我家官人是熟人,我也应当认识。”

    来人有些不快,但只笑道:“如此,请小娘子等一等。”

    凤杭大概是犹豫了一阵,但到了天黑,他派的人还是再一次来到了西营里巷。

    这次,手中捧着一份极其精致的绢面名刺,似恭实倨地递到门上,再次请见。

    凤栖打开名刺一看,里面不像一般名帖会写着姓名、职位之类,只有“子渡”二字,外加一枚“临安主人”的名号章。

    《说文》中道:“杭”乃船渡之意;他又是吴王之子,封邑以临安为尊。

    小心倒还是挺小心,但再小心,色胆包天的意思已经显出来了。

    凤栖沉吟了一会儿:太子公馆守卫算严密,但磁州毕竟不是他的地盘。天武军名分上是高云桐统领,虎符在太子掌控之中但这样一折腾,谁要正式用这支军队都要掂量另一个的分量,亦即太子也很难直接操控天武军来为私人所用。

    她把“虎穴”里可能遇到的情况都仔细思考过了一遍,甚至想:总不至于比在温凌身边更艰险?

    然后便换了略带羞涩的笑意,亮了亮名刺,朗声道:“果然是和我官人在天武营的熟人。既然有要紧事,我少不得出趟客,这名刺先留着,等事情谈完再璧还,也免得人生疑。”

    第 212 章

    凤栖第一次到凤杭的行馆里, 下了轿子时不由多看了两眼。

    引路的宦官笑道:“娘子这里请。”

    她踟蹰道:“这是往后宅去的模样,这早晚我可不去。”

    那宦官以为她是要端一端身份,于是说:“不是往后宅, 是往太子会客的花厅去。”

    花厅的建造样式一般为四面通透, 在起居中是敞亮之地,而谈事时这地方也是故意要突显光明磊落的意思。

    凤栖便跟着往花厅去。

    天儿已经开始热起来了。

    在花厅临水的隔扇旁提着灯喂锦鲤的凤杭,眼角余光看见了凤栖, 却装作没看见。

    凤栖在门口犹豫了好一阵, 然后转身说:“我还是走罢。”

    宦官急忙拦住了她:“欸,奴还没通报呢。”

    “别通报了, 我还是走罢。”她紧张自然还是紧张, 心脏怦怦地跳,眼睛到处睃着一路的地形。

    想必这位太子不至于色令智昏到直接用强只要他不直接用强,她就不怕他。

    那位宦官哪晓得她这眼睛乱睃的模样其实是在揣度今日拿捏凤杭的方法,只以为她害羞畏怯,临时打了退堂鼓,于是高声道:“太子,冯娘子来啦!”

    太子心里骂了声“蠢材”, 而隔着花窗的那位“冯娘子”更是急得跺脚:“哎呀!这行馆又不大,你一嚷嚷说不定道上的行人都能听见。我的脸往哪里摆?”

    凤杭装作才看见的模样,拍拍腿说:“哎呀,你怎么唐突了冯娘子了?”

    亲自起身, 到门口揭起帘子,笑道:“真是,这个奴才实在是该打!冯娘子, 外头热吧?进来喝点凉茶,我还叫人用井水湃了新鲜的果子。”

    天儿确实开始热了, 凤栖穿着长褙子,还挽着披帛,一路疾步行走过来,额角是一层细汗。

    里头两位侍女都是穿纱半臂及掩裙长裤,笑吟吟上前替她解下披帛,又来服侍脱褙子。凤栖忙摇摇手:“不不,我怕吹了风。”

    这是一副民家妇人害羞不见世面的模样。

    凤杭看她披着一声茶色苎麻褙子,领口寥寥地绣了几枝卷草花,白纻衫子,郁金裙子,腿脚一动,那娇嫩色的裙子就从老气的褙子下跃出来。

    他说:“女儿家保重点也是对的。”无比体贴。

    又说:“茶也不要上凉茶,用最好的小团龙来点茶,暖暖一盏下去,浑身都会舒泰。”

    他最后无比温柔地对凤栖说:“这地方咱们不必讲究礼数,今日原也是把你当客人延请来的,坐吧,尝尝我的茶和水果。”

    凤栖默默然坐下。

    两盏茶端来,凤杭说:“你先选一盏。”

    她选了一只兔毫盏,然后抬眼等凤杭拿另一盏喝了一口,才自己也抿一口。茶是好团茶,但点茶的人功夫不够到位,茶沫散得很快而香气不足。她心里技痒,很快告诫自己不要心思游离。

    凤杭何尝想得到她若干心思!

    见她肯喝茶,便笑道:“再尝尝我这里的水果,樱桃和杏子都格外甜。”

    凤栖依旧歪着头看他,等他吃了几颗水果后,才飞快地取了一颗红樱桃放进嘴里,又飞快把樱桃核吐出来。

    凤杭笑道:“你放心我好了!我是什么人?我不会做那种龌龊的事的。”

    把袍襟一撩,适意地坐在凤栖身边的椅子上,慢慢地喝茶,但过了一会儿,又凑近了说:“其实北地的水果我并不太喜欢,我喜欢南方的水果。我们吴地是个好地方,梁溪的桃子,姑苏的蜜橘都是有名的,西瓜、杨梅、葡萄也格外甜,即便是你想尝尝新鲜的龙眼和荔枝,到了季节从岭南运过来也远比京师方便。”

    凤栖倒真没去过吴地,不由好奇地扭脸问:“岭南不挺远么?”

    “还可以,用最快的驿马,换马不换人的递送,三日内可以把新鲜荔枝送到金陵。”

    “这不是‘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凤栖掩口憨憨而笑。

    凤杭见她眉眼弯弯的模样,半边身体都酥透了,不觉伸手握她摆在椅子扶手上的指尖:“只要你愿意,都不算什么!我如今可算明白,唐玄宗为何愿意了。”

    凤栖不动声色把手指一缩,垂头道:“你说好的……”

    “不好意思,忘形了。”凤杭也垂了头,暗暗深吸一口气克制住自己,心道:不能急,要撩拨到她慢慢自己愿意,就水到渠成了。日后还要靠她离间高云桐和曹铮、打探那厢的消息,可不能做下煞风景的事把关系闹僵了。

    而此刻,她那双凤眼倒又斜瞥了上来,在灯光下含情脉脉似的。凤杭一时都搞不清是他在撩拨她,还是她在撩拨他。

    而她缓缓开口,语气很端庄:“太子殿下,我是有事相求呢。”

    “你说,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一定不辞。”

    凤栖缓缓张口道:“那日听太子说了曹将军的事,我回去旁敲侧击问了我家官人,他把我骂了一顿,还差点动手。”

    她刻意想了想被温凌痛打那次,忍不住就打了个寒噤,脸色也变得发白,缩着肩膀说:“我哭了半宿,他也不理会我的伤心,只管自己呼呼大睡,所以我今日到军营里,原是想当着太子的面,可以给我做主……”

    凤杭眯了眯眼,听她继续说:“……哪晓得又不肯让我进去,反倒又被他出来骂了一顿。我与他和离的心都有了,只是父母舅姑都相隔甚远,也没有人敢做这个主。”

    “你想让我来做这个主?”凤杭问,见她迟疑点头,他便摇摇头又道,“这可不妥,夫妻间就如唇齿,哪有不互相碰到嚼到的?这样的小事,还是你多恭顺一些,避开他的火气罢。”

    对这小娘子,他的心再痒痒,也还不能忘记她还有其他作用,不能让她轻易离开了高云桐身边。

    小娘子的眼中瞬间浮起雾气,叫人心里不由一软。

    凤杭伸手试探地放在她胳膊上,兄长般说:“不过,他要是敢打你,你就来找我。军营里不让你随便进,你就到公馆里找我,我替你做主,乃至也打他一顿,替你出气,好不好?”

    对面的人儿果然破涕为笑,忸怩道:“你可不是个好人。我只想离了他,可没想你打他一顿。他要在你这儿受了气,回头还不晓得怎么折磨我。”

    “国家用人之际,我也不能让高将军后院着火不是?”凤杭笑道,手又放肆地往下滑了滑,顺着小臂抚到她的手腕部,那里被衫子的窄袖裹着,微露出金丝虾须镯的一角。

    她的手腕不安地抖了一下,但这次没有挪开大约也有三分心动了。

    太子自己这样认为。

    “你和他怎么认识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在手指进一步往下滑至她的手背之前,凤杭故作闲闲地问道,让她不再那么紧张。

    这自然也是试探。凤栖不动声色说:“并没有什么媒妁之言,不过是父母不得不答应了,出具了婚书。”

    这不由就惹人遐想。

    凤杭果然问:“嗯?为什么?”

    凤栖脸通红:“我……另嫁过一次,还未合卺,就被那任丈夫打跑了。乱世里孤身小女子哪还有其他活路,那位没合卺的丈夫也一直在找我的麻烦,不得已,恰巧在并州遇上高将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那时候还不是将军呢,就凑合着嫁给他了。哪晓得……我的命这么苦!”

    说着,好像又要哭了。

    凤杭怜香惜玉地顺势握住她的手:“真是!老天太不长眼了!”

    她略挣了一下,他越发握得紧。

    凤栖也就不挣扎了,幽幽说:“老天爷何时长过眼?叫这样的人忝列高位。”

    听着似乎在说高云桐。

    凤杭说:“哟,你说话还文绉绉的。”

    凤栖道:“我也是好人家出身。”

    凤杭不由又误会了。“好人家出身”,却嫁给了还没当将军时的高云桐,势必是落入泥淖了。他对她的出身越发浮想联翩,猜测她必然是个风尘女子,所以才有这样辗转的命运和无法矫饰的媚态。

    “他运气未免太好了!”凤杭是着实有些嫉妒,“何德何能娶到你这样的娘子!如今还不珍惜!”

    凤栖长叹一声,是极震撼又无法表达的模样。

    她抽开手说:“太子能懂我,我也就满足了,如今他正是得势的时候,官家重用他,太子也看得起他,我这样的槽糠之妻他很快就要弃若敝屣了。女人家的命运如露着草,我也怨不得老天爷。”

    说完,瞟了凤杭一眼。

    今日把误会做得足足的。

    除了和高云桐吵架打架是说了个谎,其他半真半假的最容易骗过人。

    凤杭被她一瞥打动了,心里也“明白”了她今日的目的。

    于是说:“他若不珍惜你,你也不用怕。”含情脉脉地望着她的眼睛说:“我总不会让你流离失所的。”

    “多谢太子!”

    “但是,”凤杭总算还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现在还不到如此。”

    凑近了些道:“你晓得,如今我是天武军的监军,而高将军是主帅,我们还不得不合作起来,且并州军熟悉河东河北战场,肯定要倚他为主力,曹将军那头也还需要和衷共济。可我愿意与他们和衷共济,他们却视我为外人。”

    凤杭又叹了口气:“还望冯娘子多多转圜。”

    “我……我要在他面前说太子的好话,万一惹他生疑怎么办?”

    凤杭正等这句问题,立刻微笑着说:“不要紧,我教你。你不要在他面前多提我,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容易产生误会。但他的想法你可以告诉我,我只做好监军的工作,避免与他们正面冲突就是了。你看,这样他也不会因烦心事而拿你乱发脾气了,是不是?”

    “那倒真是。”凤栖一脸由衷谢意,“我可明白了。”

    这时,外头的更夫打了二更的梆子。

    凤栖和凤杭眼对眼互相看了看。

    凤杭心里告诉自己:不急!她有没有真心倒戈,能不能提供出有用的消息,还要试探试探。

    咽了口口水,微笑道:“我叫人送冯娘子回去吧。”

    凤栖松了一口气,点点头:“是得回去了,周围那些邻居都是太行义军的家眷,嘴碎着呢,可不能在她们那儿留把柄。”

    又问:“要是我有事儿,可怎么告诉太子呢?”

    凤杭道:“你雇辆车过来等我就是。”

    凤栖冷笑道:“将军的家眷,诰命的恭人,没事就雇辆车出门转转?你当我们家那位是这么缺心眼儿的?邻里也都是瞎子聋子?”

    凤杭沉吟了片刻,说:“这样,你有事找我,就手书一张条子,雇个跑腿的递到我行馆里,我府上的丫鬟女使便过来寻你做件什么事,女人家之间,理由就好找多了。”

    凤栖道:“手书不可以仿么?再说,我们家那位写字写信又都在营里写,家里的纸都是有限的,也不便于突然摆一堆纸在家。”

    凤杭道:“这好办得很。我给你一匹上好的江南湖绉当信纸,日常你只说做女红用的,男人家肯定管不到这些细事。你的来信么……我再给你一枚印信,你用抹脸的胭脂涂了盖个小章在湖绉上,我府里的丫鬟女使就晓得肯定是你无误了。”

    凤栖想了想:“那行,好像挺隐秘的。”

    第 213 章

    第二天傍晚, 高云桐从军营回到家里,进门把鞋一甩,问凤栖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昨晚睡得差极了。”

    凤栖扇扇鼻子道:“快去洗脚!昨晚让你和你那群丘八们凑合一夜, 难道竟凑合得没有洗脚不成?”

    他好像浑不以为意, 笑着说:“你以为!这几天在加紧练兵,用钩镰、铁锤和铁锥对付铁浮图的法子,禁军教头们以往都是不会训练的, 从头练起好多地方要我以身为范, 累得衣服上盐霜都起了一层又一层!脚捂在皮靴子里,味儿肯定难闻。”

    又笑嘻嘻说:“回来休沐, 不仅要洗脚, 还得好好洗个澡。不然,我娘子嫌弃我,今晚再不许我上榻可怎么好?”

    说得凤栖“噗嗤”一笑。

    等他洗浴完毕,散穿着寝衣到了卧室,见凤栖正颠来倒去看手里一块丝织品。高云桐凑过去看了一眼:“这是打算做新衣服穿么?用白色绉不绣不染不嫌素净么?”

    凤栖看他正是一身素白的竹布衣服,累不能禁似的已经侧卧到床上了,遂笑道:“腰如束素, 玉山倾颓,素色不也蛮好看的?”

    高云桐低头看了看自己,笑道:“娘子一日不见我,思之如狂了?我怎么听着句句都在诱惑?”

    “即便‘吾妻之美我者, 私我也’。”凤栖给他泼一句冷水,“何况我还不至于眼皮子这么浅。”

    她把那块布料放在他面前:“看看,仔细看看。”

    高云桐一般对这些绫罗绸缎是不大上心的, 但这会儿却看出端倪来了:“上次偷袭我押粮队的靺鞨谋克身上,就有这么个湖绉蜡丸书, 而且就是这种素白湖绉。只是当时战火一烧,蜡丸字迹漫漶,那谋克又当场身亡,没有拿到实证,只能栽赃到俘虏的士兵身上。”

    他目光锐利地看着凤栖:“你从哪儿弄来的?”

    “猜。”

    他几乎没有思索就说出了答案:“太子那里?”

    凤栖点点头。

    高云桐一骨碌坐起来:“你把我支开,不让我回家,就是为了到他府上一探虎穴啊?”

    凤栖看他好像有点生气了,就势坐在他腿上说:“虎穴探了,虎子也得到了,猎人也没有受一丁点伤啊。”

    看他不说话,只拿师长般的目光上下打量她,不觉有点怵,期期艾艾道:“难道你不信我?”

    “信你我一直都信你。”高云桐说,“一方面你也够机灵,一方面太子也没那么大胆子动将军的妻子。但要说这里面没有暧昧,我可不信。”

    他沉下脸,好像在生气。

    凤栖拧他耳朵一把:“你也知道我与他是堂兄妹,他蒙在鼓里任我耍弄,我也任他耍弄么?你就不动动脑子?”

    “我怎么不动脑子?我倒问你:他蒙在鼓里不知道你是同氏的妹妹,万一对你动手动脚,你怎么办?”

    “正好,给他来一出仙人跳呗。”

    “扯蛋!”高云桐好像真有些生气,“传出去我还做人不做人了?”

    凤栖道:“怎么可能传出去?你不希望传出去,他更不希望我三伯他们构陷我爹爹和哥哥时,就喜欢拿阴私事情出来说!我哥哥不过在宫宴上为了救何娉娉,奓着胆子求了个恩典,就被他们说成是‘太子色令智昏’、‘爱美人不爱江山’;我爹爹当年为我姐姐放弃了皇位继承的权力,如今也成了一样的昏聩无能的表现。反正话在他们嘴里!我倒不信我这位堂哥就多么堂堂正正、坐怀不乱!我也不信他不怕别人拿他这事儿来说嘴!”

    高云桐听她小嘴吧啦吧啦一个劲说,实在听不下去了,把她用力往怀里一揽,堵着嘴吻了一会儿才说:“行了,我总归觉得不太好。他是天武军监军,但不是主帅,我不肯动军队攻温凌,他最多也就是像造曹将军的谣一样造我的谣。我才不怕。”

    “读书读傻掉了。”凤栖唇角还带着点点晶莹,毫不客气点点他的额头,“积毁销骨、众口铄金,你若只顾自己一个人独善其身也就不谈了,你如今要带领千军万马的人,要民心与威望的人,你能让他来掌控朝野的舆论?这种时候还讲究‘君子之道’,就是妥妥的‘襄公之仁’!”

    她一骨碌翻身从他腿上下来进了被窝,背对着他扯扯被角说:“你愿意听我的,我们合作把这事儿办成;你不愿意听我的,你就别打挡,我自己来。”

    他亦钻进被窝,亲昵地扇她屁股一下:“我从未见过如此顽妻!你在我被窝里还端着公主的谱儿不成?”

    凤栖也不多话,翻身过来厮打他两下,又抓过他胳膊咬了一口,最后翻翻白眼说:“现成的给你和曹铮立功的机会!太子再要求曹铮出兵,你就让曹铮答应下来,然后你备着太行义军贴身护卫你,而用天武军去战场打打实战、锻炼锻炼。”

    “监军太子不作祟?”

    凤栖笑道:“那就看你能不能让他乖乖听话。”

    “靠你色.诱啊?”高云桐生气地说,“这我不同意。”

    凤栖凑过去说:“别说得那么难听啦,就是给他下个套,让他不能不乖乖听话。现在我手中有他的名帖,有他递书的湖绉,有他的小印信,这些东西影响不到他处理军务他也不可能蠢到把与靺鞨勾连的证据摆在我这里但亦是他不想叫旁人看见的。”

    高云桐警觉地望着她凑过来魅惑的模样:“那你现在想让我干嘛?”

    凤栖说:“你打我两下。别太疼,但最好留点印子在显眼的地方。我好找这个借口让他放松警惕。”

    他哭笑不得:“我从未见过如此欠揍之人。”

    凤栖踹他一脚:“使用苦肉计容易吗!你以为我想?对付那群人只能用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阴谋算计,不然他留个罅隙给你抓他把柄?”

    高云桐摇摇头,翻身要睡。

    凤栖对着他的后脑勺说:“行吧,反正我教坊娘子之女,二嫁之身,也没什么好怕的,这个法子行不通,总有其他法子,势必要拿下我这位堂哥。”

    他一骨碌又翻身朝她,眉目间隐着怒气。

    凤栖挑衅道:“怎么着,你又能怎么样?”

    他撑起身子俯视着她,缓缓抬起拳头。

    凤栖有点紧张地说:“可别使太大力气,把我打废了你不心疼么?”

    他冷笑道:“我还真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

    凤栖说:“怎么敢天不怕地不怕,不过因为是你。”睃一睃他那关节发白的拳头,不由咽了口口水,强笑着说:“这也太夸张了吧?”

    他笑起来:“小丫头,挑衅你男人也别太过,就是泥人也还有些土性呢!不过看你这傻乎乎的模样,实在是下不去手。”

    放下拳头,摁住她的手,在她唇上啄了一下,就向下一点点吻她的下颌和脖子。

    她双腿扑腾:“痒!你别吮那么用力。”

    但挣不开,他浑身热乎乎的,烙得人出汗,凤栖脖子上微微的刺痛,呼吸仿佛也要被他吸走了。

    她的手终于被他松开,脖子里的刺痒也终于停下来,她凶悍地伸手想打他,还没来得及动手,他又俯身下来吻她的耳垂,热痒的气息从后脖子奇异地传过来,浑身都打战似的。

    她只能双手抱着他的肩背,怕他突然离开。

    他再一轮埋首于她的颈项里,她仰起脖子,然而一举一动,闭着眼睛时微蹙的眉,红到润如玫瑰的嘴唇和火烧云般的肌肤,早就被掌控她的人看在眼里,看得完完全全、一点不漏。

    他再一次吻她脖颈时,她只能沦陷,把脖子仰起更高。手指不觉在他脖子和背上抠出几道红痕。

    高云桐突然闪身离开。

    凤栖迷茫地睁开眼说:“你干嘛去?”

    他的竹布中单划出一道弧线,而后松松地裹在汗湿的身体上,洇出诱人的水痕。

    而后到她妆台上拿过一面菱花镜过来,照着她的脖子说:“你看这样够不够?”

    凤栖一看,脸上的红云越发氲得滚热。

    镜子里她的脖子上全是连缀成片的红痕,成熟的莓果一样几乎透出淡紫色。

    上方那人说:“估计三五天都消不掉,还一点不疼,是吧?”

    她看着他得意的模样,不觉羞涩得想踹他一脚,腿却没有力气,翻身裹了被子“哼”了一声,打算不理他了。

    高云桐笑道:“咦,你享受完了,难道不该是我了么?”

    那竹布中单再一次从他身上甩开,缭乱间只觉一道光闪过似的。她又被控制住了,刚刚硬被羞恼压制下去的热浪再次席卷全身。她极爱又极怒,扭身不让他推进,想作一下气气他,却被捉个正着,揽着腰往上一提,臀侧热辣辣挨两巴掌,无法不驯服,只能在他席卷而来的热力下沉溺在浪涛之间。

    太子在沙盘上纸上谈兵了半晌,对面无表情的曹铮说:“曹将军,你看,这难道不是天时地利人和?又有什么不敢出兵正面交战呢?”

    “啪啪”用推演棋子的细棍敲了敲沙盘的案边,对高云桐说:“高将军不是领着天武军在后面等着增援么!”

    却见高云桐发丝与领口间微微露出几道指甲划出的细痕。

    他心里想:莫非他们夫妻又打架了?只顺着一想,就突然心痒痒起来。顿时也无心关注曹铮眼眸里细微的神色了。

    曹铮终于说:“好罢,出兵试试靺鞨的深浅也好。只是这一条路线在行军时会遇到好几条山中窄道,是兵家大忌。天武军务必要跟进,免得军伍被伏兵切成几段,慌了阵脚无暇反攻。”

    “天武军当然要跟进,高将军难不成敢违军令?”凤杭笑嘻嘻说,“兵力在高将军手里,曹将军还不放心么?”

    “那么臣即刻去点并州军准备拔营。”

    高云桐亦说:“那臣也点数天武军随后。磁州这里……”

    凤杭说:“孤在城中调配军粮,免除两位将军的后顾之忧。”

    第 214 章

    终于哄得曹铮肯出兵了, 凤杭内心大喜。

    他装模作样陪着高、曹两将检视了军伍,特别是天武军军容格外整齐。太子笑道:“要是这一仗彻底把靺鞨赶出河东,两位将军功莫大焉!”

    又对着下面的将士喊:“靺鞨狼子野心, 觊觎我国土多年, 如今能够跟着曹将军、高将军出征,便是尔等建功立业、克复神州的机会了!各位务必服从军令,听从指挥!战胜靺鞨之时, 便是诸位封侯受赏之时!”

    而他的目光始终巡睃在几位天武军领军的指挥使和都虞侯脸上这些是他已经收为心腹的人员, 表面上听从领军将军高云桐的指挥,事实上则听从太子手书和太子虎符的指挥。若两厢里命令不一致, 一定以太子的意见为主。

    军队里讲究“服从军令”, 凤杭的再三要求,便是避免有人为高云桐收服,胆敢不听他的命令,那么指挥使和都虞侯就有权力直接处死不听命的士兵;同时,他们也会迅速把曹铮和高云桐的动向传递给他,他可以牢牢掌握三军的情况。

    曹铮是先队,高云桐是后队, 出发会间隔一两天。凤杭要写出去的密信只敢带回行馆,怕留在军营里万一泄露。

    他特特嘱咐手下:“布置在我行馆周围的太子府亲卫,这几天要格外注意曹家军与高家军的动向。”

    手下道:“殿下放心,亲卫们把守着行馆四围八面十六条巷道, 除非他们敢率军突进但那不明着是造反么?除非他们不要命了。”

    凤杭笑笑,匆匆回府写了多半密信,正在思量间, 突然听见身边亲信敲响了书房的门。

    凤杭把湖绉素绢赶紧塞进火盆边的小抽斗里,才亲自去拉开了门闩, 问:“什么事?”

    他的亲随递过来一朵素绉小花,上面隐隐有墨迹。

    凤杭眉一皱,旋即有些明白了,拉开花萼处的一根系绳,素绉花散开,成了一封信。

    “太子兄子渡见信如晤。”

    信的开头这么写。

    结尾则是“妾栖敬上”。

    凤杭皱着眉也几乎笑出来:“这个冯娘子可真是够风骚的!见了这么两面就唤我为‘兄’,脸可真够大的!”

    他那亲随晓得他与“冯娘子”的前因后果,更洞悉主子的心理,笑道:“那小娘子攀附太子的心已经溢于纸上了。太子不愁事情不协了。”

    凤杭冷笑道:“果然这世上的娘们儿都是趋炎附势的多,我要没这太子的名分和地位,她只怕还傲得很呢。”

    亲随笑道:“也不尽然!殿下玉树临风、才高八斗,哪个小娘子见了不动心?”

    凤杭道:“也是她与高云桐有隙,所以什么贞烈都看做笑话。”

    他细看了一会儿她写来的素绉,看着上面红扑扑的小印章,仿佛在看她红扑扑的羞涩面孔,心里痒痒的,硬是克制着道:“不行,今日我有要事,不能被娘们儿左右了心性。忍忍吧,明日再说。”

    亲随道:“是。太子英明。”

    但凤杭接下来实在无心写信,脑子里总是“冯娘子”那笔精致秀美的簪花小楷,她大概是烟花出身的多了汴京教坊司的女儿家们自小学习琴棋书画,也学习诗词歌赋,为的是能和寻欢作乐的权贵、士大夫们有共同语言,所以均非“皮肤滥淫之物”;正经士女也有不少断文识字的,但想必不会嫁给高云桐那种贼囚;而和高贼囚门当户对的家庭大概率是贫寒市民或乡野村人,大多是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的小户女儿。

    他几回拿了“冯娘子”的绢书想丢进一旁的火盆里,因着上面隐隐的香气和娟秀的字迹,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毁掉。

    脑子一乱,该写的正经信件就马虎起来。大致隐晦地告知了曹铮出发的日期,所带的人马,计划的行军路线,又保证了后援为朝廷禁军,服从他的指挥,绝不会添乱。

    最后,再次要求对面想办法弄死前任官家凤霄,他写道:“……昏德侯北去,虽不知归期,然其心昭然,大王于他有灭国之仇,臣父于他有夺位之恨。留此人岂不如留蛇虿耶?若纵之活命,终将如纵虎归山。是故非臣必欲其死,而实是不可不死耳!望大王明察。”

    匆匆写就,亲自团作蜡丸,递交给亲随:“快,和以往一样,把人腿割开口子、纳入蜡丸、再缝合,绑紧了就快马送出去。”

    布置完正经事,他洗了手,本该去睡觉,但心痒难耐,绕室彷徨了一会儿,说:“今日突然想听《绿腰》,叫家伎中善弹这一曲的小姐到花厅去候着。”

    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

    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

    凤杭听着几个家伎演奏《绿腰》,闭目遐想着“冯娘子”那袅袅纤腰,她回身看向他的时候简直便是诗中所说的那样翩婉绝伦,垂头回眸的模样更是勾魂摄魄。

    他招招手叫来自己平时最宠爱的一个家伎,揽着腰抚弄了两下腰够细,但是不够柔婉,过于纤弱,缺乏矫捷的力道感。他遗憾地说:“你日后还是要多吃点。”

    家伎恃宠扭了扭腰:“太子殿下不是喜欢奴细腰么?”

    “细得上下一般。”凤杭摇摇头点评道,“折一折就要断了似的,该有肉的地方又没肉,我都不敢用力,怕撞到骨头上硌着……”

    这话够露骨的。

    连那家伎都脸一红,手绢一拂,用吴侬软语道:“瞎三话四……叫人家听了像什么?”

    “再说,今日曲子弹得也不好。”凤杭又摇头指点道,“《绿腰》舞,是‘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那种,曲调慢,但指法里花色繁多,岂是你们这样只知皮毛、乱弹一气的?回头好好练罢,练不好该挨板子了。”

    他起身看着花厅外的一方小池,映着明月光,不由忧思乍起,长吁短叹,觉得眼前的佳人无一能配今日明月,丑陋蠢笨到可憎。

    终于对亲随道:“找个丫鬟把她叫来。”

    想不到好半天回复过来,道是“冯娘子”还拿乔,说是太晚了,不肯过来。

    凤杭问:“丫鬟找了个什么理由让她来?”

    “说是太子府上要挑个绣花样子,请冯娘子过府一叙。”

    “笨!”凤杭道,“大晚上的请人家为块花样子过府一叙,换谁谁愿意!”

    长随道:“其实奴看她也不是不愿意,但说怕人戏弄她,需得太子给个亲笔。”

    凤杭“噗嗤”一笑:“真是矫情!”

    想了想,随手撕下一块素绉,写了“一日不见,思之如狂”八个字,又加了“子渡”二字,道:“和她说,姓名、印章都不能留的,但她识得我的字的。”

    又辛苦地等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听见亲随气喘吁吁过来:“成了!她来了!”

    凤杭顿时眼睛都亮了,又解释说:“并非看中她美色,只是我得试探试探她的身份呢!继续奏乐,还是《绿腰》吧,看看她是不是通晓音乐的人。”

    看他有没有猜对她的出身。若果然是风尘出身,撩拨起来应当更容易;风尘女子不懂政务,哄出高云桐的消息应该也更容易。

    凤栖进来时心跳有些快,不知道是否已经到了推车撞壁的时候了。

    但是进来以后她看到环坐的乐伎,以及摆得满满当当的乐器,太子凤杭笑意带着一丝猥琐,她心又放了下来。

    凤杭看她垂着头,红着脸,离得远远地就行礼,然后留在原地不往前,只是眼睛曾在乐器上注目了片刻。

    他智珠在握般笑道:“冯娘子多礼了,过来坐,上茶。”

    凤栖并不急着进前,而是故意说:“咦,太子说的花样子在哪里?赶紧挑完我得赶紧回去了。”

    凤杭踱过来,低声笑道:“哪来什么花样子!不过是思念娘子,想请你过府一叙罢了!”

    凤栖眉一横,好像有些生气,转身似乎要走。但她的衣袖立刻给拉住了,一只热乎乎的手紧跟着攥住了她的手腕。

    凤杭低声道:“难道你竟然不懂我‘一日不见,思之如狂’的意思?”

    凤栖垂头,半日才说:“我只知道你肯定是耍我的呢……”

    凤杭笑着叹气:“真是,我耍你做什么?”

    他的手继续向下,终于握住了那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手背光滑,手心温软,让他顿时产生了无限的绮思。

    凤栖挣扎开,低声说:“不要这样子。”

    欲拒还迎的样子让凤杭有些上头,一时忘形,捉不住她背到身后的手,便挑起她的下巴捏牢,带着三分恼怒地说:“我对你一片真心,你却付之沟渠啊!”

    但是垂眸便看见她脖子上一片红紫的印痕,灯光下隐隐觉得是手指掐过的痕迹。

    凤栖下颌不能动弹,握住他的手,又似哀求又似挑逗:“你不要这样,我今日来已经冒了很大风险,邻里恐怕也晓得,若是再有什么,回去会被打死的。”

    凤杭满心怜香惜玉,摸了摸她脖子上的瘀块,义愤填膺起来:“你不要怕他!他明日就要出发了!在外头没本事,却只会在家里打老婆,算什么男人?我都后悔把朝廷的军队交给他!”

    凤栖已经酝酿了好一会儿情绪,这时啜泣起来:“他仰仗曹将军的扶持,哪里把我放在眼里?我是他微贱时娶的,如今听说他在求曹将军家的小女儿为妻,等到恩公做了他泰山,只能是为他如虎添翼,我又算是什么?”

    “他如此厚颜无耻的吗?‘糟糠之妻不下堂’都不知道?”凤杭一叠连声地发问,看凤栖梨花带雨的模样,正是自己拿出正气男儿模样的时候,于是又劝她,“不过你也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高云桐负心男儿,曹铮更是结党营私,其心可诛!”

    凤栖欲言又止地抬头几次,但说了几个“我……”,又始终说不出。

    凤杭知道他已经哄得这傻姑娘相信了自己,只是她仍有顾忌。

    那就不用忙,再加一把柴火,火候自然就到了。

    他再一次去拉她的衣袖,把她引到自己座椅边按着坐下,大方慷慨地说:“上最好的小团龙茶!最好的干湿果子!”

    “音乐使人清心,”他说,“奏乐。”

    家伎们徐徐弹奏起《绿腰》曲。

    凤栖先是垂头欲听不听,但稍倾就侧耳,再接着抬头凝望着弹琵琶的那位。

    凤杭一直在注意她的神色,只见她睫毛湿湿,在眼帘上投下好大一片阴影,此刻阴影却忽扇忽扇的,俄而眉宇微蹙,好像是不满意。

    他趁她入神时,低声问:“怎么,弹奏得不好么?”

    凤栖道:“挺好的。”

    但随即一皱眉那恰好是个错音。

    凤杭说:“我看娘子倒是个通音律的。”

    凤栖终于道:“刚刚轮指部分,按弦却偏差了一个调,混杂在一起听不太出来。殿下家中小姐们,已经弹得不错了。”

    “我觉得《绿腰》的花音还是不够。”

    “花音本来就难。”凤栖本来就精通琵琶,此刻更是技痒一般,“要练到在慢曲里娴熟挑弦,还不影响整个曲子的调性,手指需非常灵活,而节奏又不能跟着跑偏。”

    凤杭突然打算再试探她一试,对弹琵琶的乐伎说:“琵琶拿给冯娘子给你们示范一下。”

    凤栖略踌躇片刻,就接过了琵琶,侧耳听了听弦音,调了调轸子,然后开始演奏《绿腰》。

    一曲罢,谦虚地说:“好久不练了,手生。太子海涵!”

    凤杭已经听得陶醉不已,半晌才说:“老天!今天能听见这样的妙音,死亦无憾了!”

    这琵琶技艺超凡绝俗,绝不是富贵人家闺中女儿闲来玩玩能练出来的水准。

    他不由就呵斥自家家伎:“真是!天上地下!凤凰乌鸦!我堂堂的太子,居然都蓄不到这样才华的姬妾。”

    凤栖放下琵琶,好像是对他轻薄言语的无声抗议。

    过了一会儿说:“太子殿下,妾该离开了。”

    “不急不急。”凤杭道,“并不是把你看作她们一流,只是阿栖技艺高妙,实在衬得她们和泥尘似的。”

    凤栖带着冷冷的笑意说:“太子殿下,凤飞于天,亦可落尘。但落于尘埃后,真的就不如山鸡了么?”

    凤杭没有听懂她的讽刺,兼已智昏,只当她耍小脾性,急急解释道:“不错呢!我就是说娘子的技艺和她们相比,她们就是泥尘里的山鸡,而娘子则是天上之凤!”

    扭头道:“赏!重赏!”

    他的亲随赶紧捧出来一匣珠玉,打开盖子向凤栖炫耀道:“冯娘子请看:这是东海的大珠,颗颗光圆,价值百缗;这是和田的碧玉,润泽如水,亦值三五十缗;这是……”

    凤栖看了一眼,淡然笑道:“妾何德何能,以区区薄技得这般厚赏?”

    但她又再次端起琵琶,沉吟片刻道:“无功不受禄,那么,再为殿下献上一曲《将军令》吧。”

    这首曲子铿锵,指法花色不多,但极其有力,凤杭不想她这娇弱的手指竟能奏出这样穿云裂帛的声音,一时也听得怔怔然。

    一曲毕,凤栖收了琵琶放在身旁的椅子上,起身对凤杭微微屈膝。

    凤杭长叹一声:“我这前二十多年真是白活了!”

    “妾的技艺,还不止于此。”凤栖眸光闪闪,但不是羞涩,而是和那首《将军令》一样,是劲力夺人的锐光。

    凤杭只觉得勾魂摄魄,全心全意只在想她是不是有意于自己,现在是不是该把她征服于榻上。

    他绷着颌角,笑容没了,目光如狼似虎,好像要把对面这美人生吞活剥似的。

    然后挥了挥手,道声:“窗户闭上。”

    他身边的人当然了解他的意思,家伎们不言声抱着乐器匆匆退下,几个亲随不言声,进来把窗户一一关好,灯烛被关窗时的风吹动,一闪一闪的。

    面对面站着的两个人,面上的阴影也一闪一闪的,眸子俱是深潭般漆黑,反射着跳跃的火光,犹如拉满弓弦的火箭,就差离弦一射了。

    等花厅的门也关上,四面通透的花厅顿时成了密闭的一间。

    凤杭有些热似的脱掉了外袍,露出一身月白色长衫,然后缓缓进了两步。

    凤栖好像也不害怕,只问:“殿下这是何意啊?”

    凤杭挑起一边唇角笑道:“冯娘子不要装相了,你还不明白么?不明白你还这么挑衅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试试娘子的‘技艺’了!”

    凤栖在他胸口用力一推,把他推了个趔趄,而后冷笑道:“殿下的血气,就是在这些上面么?”

    凤杭不免有些恼火,愈发逼近一步,把她逼仄在案桌前:“不然呢?像高云桐一样用在打老婆上?”

    凤栖的腰已经弯到不得不靠两手支撑,呵呵冷笑道:“其实他不敢打老婆的,毕竟他高娶了我,总得珍惜些。”

    “什么?高娶?”

    凤栖笑道:“太子殿下大概在吴地待久了,官话说得不好,也听得不好。每每都叫人家‘冯娘子’,妾寻思着这阳平和去声差异还是挺大的呀?”

    凤杭已经从她放肆的笑容里感觉到了一丝上当受骗的意思,刚刚那股子色心突然间消失殆尽了。

    凤栖把外头褙子脱开一抛,扔得老远,笑融融道:“太子听见外头的脚步聚集了么?”

    他并没有凤栖那样好的耳力,但板着脸说:“什么阳平去声的?你什么意思?”

    凤栖解开小衫的第一根系带,盯着他说:“妾是太子叔伯堂妹,姓凤,晋王家四女,得封燕国公主、靖安帝姬。太子三番两次相挑,是意欲乱了伦常不成?这要让宋相公及天下读书人知道了,岂不觉得太子禽兽不如?”

    凤杭震惊,而后慌乱间一把掐住了凤栖的脖子死无对证,或许能逃过这伦常大罪。

    然而,他的亲信“啪啪”在拍门,着急地喊:“殿下!殿下!高云桐带着太行军围住了里坊,正和东宫亲卫对峙。他说他有要事亲自与太子汇报,不能不立刻面见太子!请太子赐见。”

    带着军队请“赐见”,无异于兵变。

    凤杭头脑一片冰凉,东宫亲卫人数不及高、曹两人手中的兵力,今日自己泼天的把柄在人家手中,也无法扣“叛乱”的帽子调动天武军勤王。

    他不由自主地松开手,凤栖抚了抚雪上加霜的脖颈,依然气定神闲,伸手拨弄着横放椅上的琵琶,“玎玲”之声,仍然是《将军令》。

    这时候,外头火光闪闪,嘈杂之声和刀兵碰击的声音已经清晰可辨了。

    第 215 章

    凤栖泠然道:“殿下, 你不敢见我夫君么?”

    凤杭好容易才冷静下来,问道:“晋王好像有个女儿,被七叔封作公主, 嫁到靺鞨和亲。难道是你?”

    凤栖带着冷冷的笑意, 好半日点点头:“是我。”

    凤杭很懊恼。

    他与父亲听到的关于和亲公主的版本都来自于温凌和亲公主逃亡中被温凌逼自尽。

    因而也没有昭告过天下,毕竟对晋王凤霈落井下石,还需要构陷他与冀王为翁婿, 所以才可能相勾结, 若与冀王有杀女之仇,说晋王背国求荣就说不通了。

    没想到这条消息竟然是错的, 和亲温凌的公主就在面前, 不知是温凌骗人,还是她在骗人。

    他犹自嘴硬,冷笑道:“那又如何?高云桐敢兵变逼宫,一样是死罪!”

    凤栖笑得妩媚:“是。不过呢,他现在逼宫的时候你肯定赢不过他,你或求死,或听命, 两条路择一条;而他日后受审,可以大呼一声‘冤枉’,纵使不论夺妻之恨,仅谈伦常之耻, 就可以叫人同情他就不知太子殿下以后如何面对世人,面对史官,面对民间稗官津津乐道的野史?可有脸面登基当皇帝?”

    不错, 当皇帝的好色,虽被诟病, 犹自可以把罪过推卸到“红颜祸水”的头上;但历代有那么几个有“乱.伦.常”之嫌的皇帝,几乎都没有好下场,便是死了都是千古万古的笑柄,女人也替不了这个责任。

    他还在想能不能杀人灭口,突然又听凤栖掩口笑道:“哦,对了,妾的大名就叫凤栖,冀王温凌对我那是恨到骨子里也算是因爱生恨罢?若是堂哥你杀我,可得仔细将来两军交战时我夫君对冀王说漏了嘴,说我竟死在你的房内!”

    凤杭顿时色变。

    神色自然亦被凤栖看在眼中。

    凤杭咬着牙,咬得“吱嘎”响。想掐死面前这个气定神闲的堂妹,但她有后手在,外头太行军已经快打进来了,他毁尸都来不及;天武军的将官虽肯听他指挥,但名义上高云桐是领军将军,他一时也来不及布阵,那几个人也不知服从谁才是;何况还有他的湖绉、名帖和印信在她家中当证据这是早就做好的套儿,步步骗得他来钻,清醒下来想也不是什么妙计,但对付他的贪色和自负刚刚好。

    凤杭第一次怨恨自己的爹娘把自己生得这样蠢。

    外头他的亲随再一次慌张焦急地禀报说高云桐披甲带兵求见,大有不让觐见就带兵打进来的意思。

    “你们到底想怎样?”他终于问道。

    凤栖冷冽道:“太子想掩盖这件丑闻,就与我们一起做抗敌的英雄,一举两得,无损于您的英名,还捧您做个护卫国家的太子。”

    这话当然不可全信,但权衡利弊,此刻乖乖服从确实可以不用出丑,若高云桐替他打上两场胜仗,也确实能提升自己的名望;至于之前与温凌私下媾.和卖国的种种,现在自己背誓了,和温凌解释起来当然会很困难,但是事缓则圆,还是有机会弥补的。

    凤杭只能用力叹口气,拂袖道:“传他进来!只许他一个人!”

    他的亲随小心翼翼提醒道:“不过……太子殿下……你的外袍……”

    凤杭气哼哼把袍子穿上。

    凤栖笑了笑,也系好衣带,把褙子拾起披上。然后远远地坐在太子对面,拨弄着琵琶弦,直直地盯着他。

    凤杭不仅寸步难行,而且心慌意乱,焦灼不安。

    高云桐胆气惊人,果然不带随从,一个人进到太子行馆里。

    到了花厅门口,太子的亲随战战道:“高将军……请,请卸甲。”

    高云桐声音冷傲:“请让臣先见太子一面,再卸甲不迟。”

    “高将军……”

    太子亲随已经全无以往的狗仗人势,大概没有说动高云桐卸甲,熬着等了一会儿,只能叹着气开了花厅的门扇。

    凤杭的脸在烛火缥缈下显得阴晴不定,垮着的脸显得更垮了,好半日才问:“高将军必欲见孤,有什么事啊?”

    高云桐先巡睃一番,看到凤栖好好地坐在一边,内里小小地松了一口气,这时才说:“听闻有人要对太子不利,臣怕救驾来迟,不得已出此下策。”

    凤栖掩口“噗嗤”一笑。

    高云桐瞥她一眼,嘴角稍显温柔,仿佛在用眼神说:回头慢慢收拾你个坏东西。

    凤杭端坐着强撑脊柱,干涩道:“将军想必是误会了。”

    心道:若说有人对我不利,也就是你们公母俩!

    高云桐目光如梭,死死盯过去,毫无对太子的惧怕之意,半日后等凤杭的目光怯了,才慢慢解开身上的札甲,然后叉手下跪,给凤杭一错不错行了大礼。而目光也很快随着直起的身子再次凝望住凤杭:“臣以为荆妻又犯顽劣了呢,回头臣会好好教训她。”

    此刻凤杭恨不得高云桐真打老婆,最好回头打死了才好。

    当然自知只是空想,这公母俩一唱一和给人下套,都不要脸!都是一肚子坏水儿!

    他咬着牙说:“不必了,孤这位小堂妹实在‘可爱’得紧,琵琶技艺比京城教坊司的行首还要精湛,且听说和靺鞨冀王也有关联?”

    他只能口头上损一损他们俩:“高将军高娶这样一位妻子,人生之幸。”

    高云桐微微一笑:“顽妻劣子,无药可治。请太子海涵。”

    凤杭道:“既然是误会,高将军可以带着恭人退下了。孤这里没有事,不需要保护。”

    凤栖雪上加霜地说:“不不,太子不必客气,大事虽然没有,保护您是我家官人的职责所在,不能不绵尽心力。”

    扭头道:“官人,你马上要和曹将军去对付温凌,但磁州是咱们的大本营,太子这里更需要保护,各处换防不能不经心。今日虽是虚惊一场,哪个晓得日后禁卫里有没有生叛心的人?”

    “不需要。”凤杭断然道。

    而凤栖斜乜着他,拨着指甲:“不需要?太子忘了刚刚那一幕了?”

    凤杭气得咬牙:“刚刚怎么着?”

    凤栖冷笑道:“官人,你晓得的,我是凤家的骨血,官家亲封的公主,刚刚太子他啊,大约是搞错了”

    “别说了!”凤杭一声断喝。

    他心里已经明白了,换防若不答应,凤栖拿他“乱.伦.常”说事儿,高云桐使粗,即便把他杀了,日后也有理由说是他咎由自取;证据在人家手里,兵力也在人家手里,他太自以为是,仗着太子的身份,哪晓得在有异心的人面前这身份值个屁!

    他唯独恨自己的爹爹给他派了这么件艰巨的任务,这任务居然要命啊!

    而高云桐给的理由更温和,却也更不容拒绝。

    他说道:“这事另论吧。如今大敌当前,臣与太子需同仇敌忾。刚刚臣在城中抓到一名斥候,也不知是哪一方的,但腿上割裂深口,纳入蜡丸一枚,湖绉一尺,竟是向靺鞨冀王通风报信。”

    他目光极其锐利:“上头画了花押,还不知是谁的笔迹?”

    凤杭只能装傻不承认:“啊!大敌当前,还有这样的人?!”

    高云桐说:“是呢,这个人递出的消息还很灵通,连曹将军的行军路线和三军布局都弄得很清楚这本只有太子殿下、曹将军与臣才知道。只怕太子亲卫里出了奸细,今日消息传出来得太快太急,还来不及查出是谁,只能把天武军和太子卫先换防换岗,清一清人色,等有功夫的时候再请太子自己审查。”

    又再次笑融融逼视过去:“所以臣才不得不尽快换防,太子应当能够理解吧?”

    凤杭早已无话可说,垂着头说:“能理解。”

    不理解都不行!他当时怎么那么蠢,以为自己是太子,是天武军的监军,是温凌暗地里的合作伙伴,几层身份保护,处置掉曹铮和高云桐易如反掌。

    此刻只能不情不愿地说:“换防就换防吧!”

    高云桐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换防公文,摆在凤杭面前:“请太子用印。”

    凤杭看了两眼,再不情愿,也只能盖章确认。

    高云桐又道:“请太子的虎符。”

    凤杭牙齿咬得下颌骨疼,可却只能掏出虎符拍在案桌上,任凭高云桐拿走。

    高云桐仔细查验过,把换防公文和虎符交给外头自己最信得过的兄弟,嘱咐了换防的事要。

    接着说:“臣是要离开磁州的,为保太子平安,这处公馆外的几间裙房,臣安排给保卫太子的人住,臣的拙荆亦随太行军家眷搬到附近,若有人欲对太子不利,臣妻曾有排兵防守一城的经验,可以调遣人员。太子放心。”

    太子已经气得脸呈猪肝色:这是妥妥的软禁,而且居然让凤栖这个娘们儿来软禁自己,把持自己周围的兵马,而他的人被“换防”换走了,自己无奈在文书上盖了印章、给了虎符,如今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他只能冷笑道:“那孤先祝高将军、曹将军旗开得胜!汴梁还有禁军和吴郡兵马,随时守候,等待增援两位将军!”

    意思昭昭:他现在虽然不得不服从,但他爹爹那里还是掌有实权的,高云桐和曹铮也无力抗衡凤震所掌控的中央军,因此不要轻举妄动。

    也是恶狠狠的警示他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们做初一,他也能做十五。

    若是怕他这种威胁,高云桐当年也不可能不当来之不易的太学生,而上书弹劾章谊了。

    所以高云桐只淡然笑了笑:“是,打赢了自然来和太子复命,和官家复命,亦是和天下复命!”

    高云桐礼数周全,告退后才把甲胄穿上,还对凤栖道:“让太子早些休息吧。”

    凤栖施施然跟着他出去,临行只蹲一蹲身,娇声道:“堂哥,明日再会。”

    凤杭连“再会”都不想跟这两个人说。

    第 216 章

    等他们走了, 凤杭才咬牙切齿叫来自己的亲随:“外头究竟是什么情况?!”

    亲随哭丧着脸:“现在太子府兵马全部散落在各处,渗透进来不少太行军和并州军,间杂从事, 又有太子印信, 亲卫即便想救太子也不敢轻举妄动。殿下,怎么办?”

    凤杭一巴掌上去:“就是养了你们这些饭桶!”

    亲随就地一个旋磨儿,捂着脸, 犹自含着泪劝道:“太子殿下稍安勿躁, 奴看那高云桐还是书生意气,也不敢真的做下叛乱的事。如今只能暂时忍耐, 等官家来救吧。”

    凤杭横着脸不做声, 心头的火气越来越大。

    于是,出了门的凤栖高云桐听见琵琶被砸落在地后琴弦的“铮铮”声。

    凤栖咋舌道:“好家伙!那把琵琶可是不可多得的好物,就这么砸了,真可惜呀!”

    高云桐道:“嗯,《将军令》用它弹得不错。”

    她扭脸笑道:“你听懂我的琴音了啊?我先还犯愁,虽知道你要来,但你什么时候进来也很难揣测, 要是早了晚了都不大合适。”

    高云桐说:“能听不懂么!以《将军令》来令将军。太子给你耍得团团转,我给你指挥得团团转。”

    凤栖骄矜点头说:“嗯,果然高山流水有知音。”

    高云桐说:“你听到没,我抓了他派出的细作, 若是用那个人威胁他,也不是不可以。你其实不必以身涉险的。”

    凤栖不由就不快了:“他偷偷杀细作又不是第一回,若是威望还在, 找个什么理由不能拖你一拖,再悄然干掉斥候?再说, 万一你没抓到斥候,怎么办?还等你慢慢抓了再说?哪有今日这样雷霆之势让他猝不及防?我那么辛苦,没听你一句夸……”

    他们已经来到凤栖车前,凤栖说:“今日因陋就简,家什虽没搬好,太子行馆旁的陋巷勉强也可以住。你呢?你今夜要挑灯指挥拔营么?”

    “嗯。”高云桐闷闷地点点头,“战机稍纵即逝。太子派出送信的斥候一般不止一个,避免信息不达,所以我捉住了一个,其他的故意没管,放他们往温凌那里去。消息不变,人马却要变动,今夜注定没有时间入眠。”

    凤栖揉着衣角,好半日“哦”了一声,而后瞥眼看了看那辆四周围着厚呢的大车。

    “新搬来的屋子还在收拾,你上车歇一歇吧,估计要三更时才能入住。”他说,“我送你上车。”

    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凤栖不戳破他,同意了。

    上车后,他一把揽着她坐在自己腿上,托住后脖子没给半分喘息的机会就吻了上去。

    凤栖不及反应,被他堵着嘴吻得一阵眩晕,心里得意地想:男人真的都是禽兽。

    还没想完,报应来了,闷闷的两巴掌打得她臀上火辣辣的疼,叫疼又被堵住了嘴,挣扎又被按住了背,只能委屈巴巴睁眼看他,抓着他胸口的札甲揪了揪,意思是向他求饶。

    他松开口,靠她耳朵很近,声音很低沉,气息很暖,往她心窝子里去:“你以往放肆妄为也就算了,好歹我懂你的心思,可以接应你。底下我带着天武军往黄河边去,你一个人留守磁州,宁可万事谨慎,不许再次犯险我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护得住你。”

    她嘟着嘴说:“哪个靠你护着?”

    “还嘴硬!”他的手晃来晃去有点吓人。凤栖弓着腰贴紧他免得再被揍。

    但高云桐终于还是松下口说:“本来想着反正已经被你诬陷‘打老婆’了,不妨真的打一顿打怕了你,免得你不知道天高地厚。想给你长长记性,又实在下不了手但是我在前线,不能天天为后方提心吊胆的,你懂?”

    凤栖软下心,也软下那张从不饶人的嘴,抠着他的札甲的甲片,半日才说:“知道了,狠心贼。”

    “你才狠心!从来不把你夫君放在眼里,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只以为我治不住你。”

    凤栖调笑的神情总有几分淘气和俏皮,眉一挑,睫毛一扇,抬眸道:“我从来不把你放在眼里,只放在心里。”

    真真这张嘴,叫人又爱又恨。

    高云桐也无其他办法“治”她,唯有再次堵住她的嘴,叫她面红耳赤、心跳加速罢了。

    高云桐两日后准时拔营了。

    凤栖在太子公馆旁边的里巷住着,用换防到太子公馆附近的太行军和并州军人员,掌控着太子府进进出出的一切,包括进出仪卫、餐饮、歌姬舞女,乃至恭桶。

    太子的印信和调兵虎符在她的掌控中,大半个个月间仅只两次的视察操演,也是她安排的仪卫出行,让凤杭傀儡般在中军营露了个脸,说了几句鼓舞的话,又妥妥地安排回去。

    太子终于忍无可忍,在府中摔了东西,嚷嚷着:“叫她滚过来见我!不然我总要叫她好看!”

    凤栖听闻后冷冷道:“不见。更不会‘滚过去’见。他一个大男人,把我一个少妇叫到屋子里见面,是什么意思?万一用强动武、于我不利,我还打得过他?他要见我,让他自己来。”

    只敢在屋子里闹脾气的太子,硬撑了一天,还是自己乖乖地由门上通传,亲自俯就来见凤栖了。

    她住在太子行馆边的这条里巷,条件也不比西营里巷好多少,巷道两边都是人户,估摸着都是安排的军户,太行军的小农习性仍旧很重,凤杭虽坐着轿子,沿途仍觉得气味难闻、地面肮脏,心里骂了小堂妹八百遍都有。

    到了窄窄的门口,轿子进不去,只能堵着门让凤杭下轿,过了影壁才见凤栖在候着亦是看风景一样,从她养的一片茉莉花上抬眼道:“哦,太子来了?”

    凤杭冷笑道:“这门户紧密的,声音高一点周围都能听见。你就不能行个礼?就打算让周边人都知道你是如何怠慢储君的?”

    居然这时候还拿乔!

    凤栖笑了笑,给了他一点面子,蹲蹲身行了个叉手礼:“太子万福金安,妾给您行礼了。”

    凤杭勉强算找回来一点面子,虎着脸说:“孤有要事,找个安静周密的地方说话。”

    凤栖左右看了看:“我这里狭小,可没有那么宽敞的花厅。只能劳烦太子去妾的绣房里谈事了。”

    卧室、书房都是私密的地方,凤杭晓得这个道理,也不好硬闯,只能点点头。

    凤栖紧跟着说:“其他人就在外面吧。我里面基本都是女眷。”

    太子的亲随面面相觑,正想驳斥,凤杭倒是晓得驳斥也没用,今日是他仰面求人,只能自己委屈一点,再说那几个亲随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他摆摆手说:“你们就在外面等着吧。想必高将军的娘子总不至于弑君?”

    确实没必要杀凤杭,没什么好处,弄到凤震狗急跳墙可不好。

    凤栖掩口一笑,说:“是呢,请太子进去喝茶。妾家买不起小团龙、小团凤,只能以寻常茶待客,望太子海涵。”

    她倒亲自调茶,打了一幅精致的《江山图》水丹青在茶沫面上。

    凤杭坐在她窄小的绣房里,隔着偌大的绣架,上面居然还有半幅云鹤绣作。

    凤栖道:“堂哥见笑了。”

    凤杭不吭声,接过茶盏,倒又多看了水丹青两眼。

    凤栖举杯说:“我先喝给堂哥看。”

    凤杭说:“不必了,你要杀我,犯不着用如此招眼的法子大家都知道我在你行馆里。”

    一仰头,喝了一大口。

    嘴皮被烫着了,热得直哈气。但是茶香倒也品到了,有异于太子府一贯的好团茶,清冽中带着苦香,令人心旷神怡。

    “这是什么茶?”

    凤栖道:“真只是市井买的寻常茶,价格不及小团龙的十一。”

    这是点茶的技术好。

    凤杭又喝了一口,突然有些馁然,半晌问:“我与官家,每五七日都会通信,如今你看得这样紧,你就不怕官家起疑?”

    凤栖道:“哥哥何苦把自己的短处展示给我?难道怕我不逼着你发私信到汴梁?”

    她咯咯笑道:“宁可陛下起疑,也还是别发了吧,毕竟哥哥与三伯的私信里有什么私下里的记号,我可就不知道了。”

    凤杭有些勃然,把喝了大半盏的茶杯举起了半截

    凤栖“哎哎!”两声,嗔怪道:“小心些,这可是上品的兔毫建盏!我可没有哥哥财大气粗,这可是待客才舍得用的好茶盏,要是摔坏了,你可得赔我!”

    凤杭气短了半截,手不由放了下来,又想想自家怎么这么懦弱!不由咬牙切齿道:“你少做张做智的!你下这样的套儿给我钻,本身就够下作的。说实话,我要名声,难道你不要?要是真捅出去,我诚然出乖露丑,你就不怕女儿家的名声也毁了,下半辈子做不了人?”

    凤栖冷笑道:“我死过一回了,不怕再死一回自证清白。太子堂哥你敢死一死么?”

    凤杭再次被她噎住,软下来道:“何苦,何苦!你们想要打败靺鞨,打败温凌,其实我也是想的,法子用得不同罢了。我如今也算怕了你了,但我关在府里实在是难过,如今你让一线,日后我也让一线,行不行?”

    “堂哥想干什么?”

    “我要到外头散一散心,行馆里只有带的几个家伎,已经腻味了。”

    “不想给官家写信了?”

    凤杭道:“能写当然更好,让我爹爹放放心。”

    凤栖笑道:“如此,哥哥往秦楼楚馆的事我来安排,哥哥写信的事也我来安排。”

    “我也不是要秦楼楚馆……”

    “此外,就不给安排了。”

    凤杭只能说:“好吧……”

    他在行馆外当然有自己的人,只是凤栖防范严密,大车一路都遮挡得严实,纵有天武军的指挥使、都虞侯问起来,也总可以神秘兮兮地说:“嘘,太子去找些乐子,哪能大张旗鼓的?前一位废太子不就是因为好这一口,喜欢上了一个教坊司的小姐,最后把自己弄得身败名裂的?难道还能重蹈覆辙不成?”

    半信半疑的人也不敢深究,只想着太子总归是太子,应该不会遇到问题而不敢吱声的吧?

    磁州几经战乱,城中虽该有的都还有,毕竟破落了很多。这边花柳风月之地的小姐们更是远不及江南,也远不及汴梁。

    太子恹恹地听了一个时辰曲子,词是旧的,曲是旧的,偏生弹曲唱歌的人还生一张张平庸面孔,技艺也很稀松。他终于忍无可忍,起身道:“走罢,回府去。”

    凤栖一直只在外面边给高云桐缝制夏衫,边候着里面的动静。

    见凤杭神色难看地出门,她便放下针线起身笑道:“太子放松够了?”

    凤杭黑着脸说:“放松不了,没有好词,也没有好曲。”

    “有看上的新人么?”

    凤杭瞥她一眼:若是之前不知道她的身份,也不晓得她的狡诈,这张脸倒是耐看。如今一看到她就火气冲头,可完全不敢发作,生怕消息被她的人传出去,高云桐回来找他秋后算账。

    所以只能没好气地说:“庸脂俗粉,没一个看得上的。”

    凤栖忍着笑说:“太子见惯了色艺俱全的红粉佳人,想必要求高。这些女子哪个又不是苦出身,混碗饭吃不容易。殿下若嫌没有新词新曲,我这里倒有,请太子赏析。”

    凤杭虽然恨她,但觉得如果找个机会羞辱她一番,也不失为赏心乐事。于是坐下跷起脚说:“不错,你倒是弹一手好琵琶,你演一曲来我听听。”

    心里只把她当低贱的乐伎一般。

    凤栖却淡然一笑,点头道:“好的,太子殿下吩咐,我恭敬不如从命。不过我不会唱,词作就写给这里的歌伎,我来伴奏便了。”

    她要来纸笔,很快写了一首词递给刚刚唱得最好的那个,低声嘱咐道:“张小姐,这首词调子铿锵,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唱。外头有太子带来的禁军和亲卫,他们听到你的歌声,就晓得太子的心意了。”

    凤杭感觉又要被坑,刚想阻止,凤栖的琵琶音已经响起,而且,起调就是四弦劈手而来,就宛如震破云天一般嘹亮,把凤杭弱弱的“等等”两字压制在曲调中了。

    而那歌伎亦是一副好嗓子,刚刚唱那些老掉牙的软侬小曲并不适合她,此刻中气提上来,女声倒有几成刚烈激越。

    她唱的是一首《满江红》,在河东河北传唱已久,都说是只有亲历那番耻辱的武将才写得出这般滋味和力量,也满满都是救国报国的热忱: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国难耻,犹未雪。

    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1)

    虽是小小的花街柳巷,这琵琶曲和歌声却传得很远。

    琵琶声渐渐带着幽咽凝窒的留白,而歌女跟着唱,曲调词调也渐渐有了隐忍的哭腔。

    这是沦陷的土地上,遗民们特有的痛楚,也是面对国破家亡时,普通人共有的痛楚。

    无论是楼阁中来寻欢作乐的人,还是街道上走过的人,还是远远担忧着太子的禁军与亲卫,无不陷在音乐带来的痛楚中,五内俱瘁,也五内俱沸。无不遥遥地望着汴梁,等待有英雄肯站出来,带着受苦受难的南梁军民“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第 217 章

    太子凤杭忧心如煎, 而凤栖那头得到的都是好消息。

    得到凤杭消息的温凌意欲偷袭曹铮的军队,然而并州军早有准备,在最易遇袭的山谷里派出一小支军伍, 押送的车辆上麻袋堆得高高, 好似是沉沉的粮食。

    实则偷袭的那支靺鞨军一冲下山坡,南梁的人马就好像惊慌失措似的,作鸟兽散, 也无人管那一车车的麻袋了。以为缴获了粮草的靺鞨兵刚刚聚集近前, 麻袋却突然爆开,原来里面装着的都是火药, 用长长的引线连着。

    顿时死伤无数。

    而天武军则殿后而来, 与杀个回马枪的并州军一起,拿靺鞨的残兵做了练手,一场切瓜砍菜似的胜仗,让靺鞨军“掳人如虎,使马如龙,上山如猿,入水如獭, 其势如泰山,中国如累卵”的“威名”顿时破灭,南梁的男儿们觉得,原来令南梁河北诸郡县的厢军闻风丧胆的铁浮图原来也不过如此, 亦是血肉之躯,是经不起枪.刺斧劈的。

    胜利的军报到磁州时,凤栖一个人在屋子里捧着高云桐附来的家书转圈圈。

    她很少有这样欣喜若狂的感受, 把他的书信熨帖在胸口,就仿佛他温暖的大手贴在胸口一样。眼泪止不住地流, 裙摆旋停下时,头脑里有些眩晕,但却好喜欢此刻的感受。

    她把军报读了一遍又一遍,又把家书读了一遍又一遍。

    欣喜若狂之余未免有点得意忘形,自己好容易平静下来,便到外面吩咐:“这样的大喜事,要让全城的军民都知道!放礼炮,开宵禁,准喝酒,把消息传出去!长长我们自己的志气与威风!”

    外头很快一片热闹。磁州虽然物资匮乏,大家吃不饱肚子,但因为这样的好消息,陡然点燃了所有人的希望。

    然而她偏又生落井下石的心思,趁天色未晚,又带着军报往太子行馆去。

    “恭喜太子,贺喜太子。”凤栖在花厅对喂鱼的凤杭盈盈一拜,“我们赢了。”

    凤杭脸色不好,勉强点点头:“嗯,甚好。”

    手里的鱼食抖了一下,撒得窗台边到处都是。

    “太子不看看战报?”

    凤杭板着面孔说:“大街小巷都嚷嚷开了,不看也知道怎么回事。”

    “太子是天武军监军,天武军立下这样的大功,难道太子不向官家报喜去?”凤栖扬了扬手中另一纸书信。

    凤杭一看那信笺,顿时色变,夺步过来要抢:“你怎么得到的?!”

    他隔得远,心急又踉跄,一下子撞到桌案上,疼得弯腰抚腿,龇牙咧嘴。

    而凤栖身子一转,躲到门口,嗔怪道:“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确实不奇怪,凤杭揉着腿上的肿块,心里苦笑:他这软禁真是扎实,连父皇写来的家书,由秘密渠道送达的,如今也落入她手。就怕家书里毫无顾忌,把和温凌的私下协议都抖落出来,若是那样,凤震“得位不正”“卖国求荣”就坐实了,身下的皇位就岌岌可危了。

    他只能屈服于她狡黠的笑意,赔笑道:“好妹妹,别闹了,我爹爹写给我的家书,你看可就不应该了。要是哪天我拆你和你爹爹的家书,你愿意不愿意?”

    凤栖脸上笑意消失了,冷冷道:“我要想和爹爹通信,你们同意?”

    凤杭道:“有什么不同意的?”

    凤栖却明白这是诓她,要是信他可就入套儿了,因此即便心里怦怦跳动着热起来,也依然用理智克制着自己,说:“我才不信你。”

    又说:“你亲笔给天武左军的指挥使写一封信,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写,纸面上不许有一个多余的墨痕。然后用上印信,给我检视过,我就把你的信给你。”

    凤杭气得牙痒,却笑道:“妹妹玩这样稚拙的游戏做什么?你要我写,我写就是了,不必拿来交换。”

    凤栖道:“我确实稚拙,信不过你,没办法。你写吧,我来报。”

    凤杭只能用传递密信的湖绉,听着她一句一句地吩咐他手下的人听从高云桐指挥,又以他的身份说“孤自有妙计”来宽他们的心。

    他写得笔抖,凤栖警告道:“你的字我见过,要是字迹和平日里不像,可得重写。”

    凤杭恨恨道:“教我写大字的老师都没你这么啰嗦!”

    凤栖不理他的讥刺,等拿到他亲笔写就、亲自盖印信的几段湖绉密信,才一一搓成蜡丸,说:“太子用的几个斥候,我大概也有数了,文书很快送出去。多谢太子殿下。”

    说话算话,把凤震的家书给了凤杭。

    凤杭要紧拿来看了看,暗里松了口气凤震质问他怎么很久没有写信传消息,又问他曹铮出征的安排完成了没有说得隐晦,不好拿来当卖国的证据。他的腰杆子直了些,道:“我就说我和陛下日常书信往来丛密,你要是一直这样禁着我,他不就便会起疑,看你如何收场!”

    凤栖笑道:“要是收不了场,我就杀了你,好歹抵本不赔。”

    又说得凤杭色变,不觉退了两步,把放在桌上的鱼食全碰撒在了地上。

    凤栖似笑不笑道:“太子应当和官家回信吧?”

    凤杭半日才说:“不回信。”

    回信,大约也是在她控制之下写些言不由衷的话,误导了父亲反而不好。

    凤栖问:“怎么可能不回信?”

    凤杭冷笑道:“我说不回信,你不信,那你想怎么回就怎么回好不好?”

    凤栖踟蹰了一会儿,不知这父子的往来信笺中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号或暗语,若是弄巧成拙,引得凤震怀疑,她这里到底地小力微,不足以对抗汴梁和洛阳派来的大军。他不愿意写信,拖一拖也行。

    回去后,她仔细琢磨了一会儿,写信叫高云桐见好就收,不要和战败的温凌纠缠太久,避免后方不稳。

    接下来日子,好消息是一个接着一个。温凌得到的是错误的消息,在战局中顿时瞎子聋子一样任凭高、曹两军轮番暴打,铁浮图损失惨重。还好在温凌经验丰富,且战且退,终于稳住了局势,开始背着黄河,倚仗已经投降的城池,与南梁军队进入胶着之态。

    而磁州,接到了皇帝凤震以金字牌加急发来的圣旨,盛赞了曹铮、高云桐的功绩,并且升迁了两个人的职位,赐下了金碧辉煌的鼓吹仪仗、红袍玉带,还有皇帝手书的“忠勇”二字,作为表彰。

    并且,也毫无动摇他们俩在军中地位的意思,反而鼓励他们继续对抗靺鞨冀王,尽量收复失地。只是下令太子回汴梁,另派了一个他宠信的宦官作监军。

    凤栖这时候有点担忧了。

    太子一旦回朝,就无法控制他分毫了,京中尚有她的父母亲人,还有沈素节的妻儿父母,她会反过来受制于他。

    但边军肯定没有对抗朝廷中军的能力,不可能不答应下来。唯只希望凤震碍于朝野上下对曹铮、高云桐均已视作英雄一般,不敢轻举妄动、自毁长城;又希望他还忌惮凤霈是他兄弟,且无显过,亦不敢轻易屠杀。

    所以,她在“杀人灭口”和“放虎归山”两条间犹豫了很久,到底凤杭也是凤姓族兄,且她也没有真正手上沾过血,杀人的勇气不足,还是下不了决心将凤杭灭口。于是只能以凤杭暧昧的书信和疑似背叛的湖绉作为威胁,寄望凤杭为了保住太子的地位,不敢把被胁迫的事说出去。

    这一念的懦弱,对于她确实是无法避免的抉择。

    灰头土脸的太子凤杭终于坐上归程的金根车,在洛阳转道坐楼船,返回了汴梁。

    随军往磁州时他挺胸凸肚、不可一世;现在垂眉嗒眼,佝偻着背到宣德殿见自己的父亲。

    “爹爹……”宣德殿的偏殿并无外人,但凤杭一点不敢疏忽怠慢,谒君的礼数行完,也不敢起身,长跪在跪垫上,连磕了两个头。

    凤震脸色黑沉,但语气毫不急躁,只问:“大哥儿,我还当你翅膀硬了,不打算听爹爹的话了。这么久都不回复消息家书和圣旨都不复命是怎么回事?”

    凤杭心想:自己这回在磁州失利,归根结底就是败在“好色”上:贪图高云桐妻子凤栖的美色,自以为能控制住局面、品一品美人儿的滋味,哪晓得中了人家的仙人跳不说,还差点背一口“乱纲常”的大黑锅。迫于“乱纲常”的错误压力,又不得不听从高云桐和凤栖的话,狠狠坑了温凌一把后,还被软禁,与汴京这里彻底断了联系。

    这可是一连串无比严重的错误了。他畏惧父亲阴狠,无论如何不敢立刻就说实话,于是把自己在回程时想了一路的辩解之辞说了出来:“磁州被曹、高二人把控,以并州八万军力胁迫,儿子手上只有三万人马,不敢不从命。”

    凤震道:“军力?曹铮的并州军名义上是朝廷的厢军,又不是他的私属,且大半在城外,小部在城内,除非他彻底谋逆,否则,你身为太子,掌控着三万禁军精兵,人马几乎都在城内,你会拿他毫无办法?”

    凤杭硬着头皮说:“他可不就是要谋逆!”

    凤震眯了眯眼睛:“他若是谋逆,为何按我们原先的计划乖乖前往黄河北岸攻打温凌?谋逆的人也有这么听话?”

    凤杭说:“他……他大概觉得攻打温凌可以积累声望!”

    凤震眯眼思忖了一会儿,微笑道:“大哥儿,曹铮并不是傻子,他若真要谋逆,不会放任你在城中留守,还有一群禁军护卫着,更不会和高云桐一道离开,没留自己人守城,全然不留后手。”

    凤杭说:“呃……曹铮在城中也留了人呢。”

    “留了个什么人?我怎么没听说?”

    凤杭说:“留了个……留了个高云桐的妻子。”

    凤震不由就笑出声来,而后恶狠狠地盯着儿子:“留了个娘们守城?控制你?然后你就被控制住了?拿个娘们毫无办法?!”

    见凤杭还点点头说“嗯”,他气不打一处来,转身一巴掌抽儿子脸上:“你蠢是蠢,但难不成真蠢到如此不可救药了?”

    凤杭捂着脸,委屈得几乎落泪,在承认自己“真蠢”和承认自己“悖伦”之间摇摆犹疑了一会儿,还是低头道:“儿子确实犯蠢了,请爹爹责罚。”

    凤震长一双豺一般的犀利眼睛,斜眸看了儿子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平息了自己的暴怒,思忖了一会儿说:“不,你是受胁迫了?连爹爹也不敢说?”

    凤杭当然不敢说,委屈巴巴摇摇头。

    凤震挪开凤杭捂脸的手,摸了摸他脸上几根指痕,叹口气道:“原来你连爹爹都不信,这叫爹爹如何帮你?”

    他精光四射的双眸黯淡了一些:“你大概不晓得,靺鞨冀王来了一封气急败坏的信,怒骂了我背信弃义不说,还威胁他再输给曹铮一次,就把与我、与章谊章洛的来往书信都公诸于世,叫我不能做人、不能翻身。”

    “大哥儿,你晓得的,我这个皇位,虽不是刀尖上得来,胜似刀尖上得来。”凤震道,“得来得不容易,要失去却容易得很。官家这个位置,在太平年景无人可以撼动,但在这样的乱世,却往往不及掌兵的地方军阀,亦不及控制舆论的中央文臣,何况北地掠走了一个兄弟,汴梁软禁着一个兄弟,谁都可以借机扶持着他们来继续当这个君王,而我又岂有活路在?你说,爹爹我难不难?”

    凤杭不由开始吸溜鼻子,眼睛里刚刚干了泪水又涌了出来,纠结得无比痛苦。

    凤震说:“唇亡齿寒,若是我没有活路,我们一大家子,包括你的妻儿也一定没有活路了。杭哥儿,你好好想想,这会子瞒我或许容易,但后果你承担不承担得起?!”

    凤杭“扑通”跪了下去,哭泣道:“爹爹,儿子不敢隐瞒了。但求爹爹留儿子一命。”

    第 218 章

    凤杭把被凤栖夫妻俩坑了一把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凤震倒抽一口凉气, 半日才说:“你好糊涂!”

    但过一会儿又说:“晋王之女好歹毒!高云桐这个人,我亦错以为他不过是狂妄无知的腐儒出身,原来也有这样一面!”

    凤杭膝行几步, 抱着父亲的腿痛哭流涕:“爹爹, 儿子铸成大错,后悔也已经晚了,但这实在不是有心的, 还望爹爹救我!”

    凤震低头看儿子红肿的脸颊, 说:“我只有你这一个儿子,我自然要救你;且这件事也不仅仅是救你, 也是救我自己。但是在此之前必得你受些委屈, 你可相信爹爹?”

    凤杭拼命点点头。

    凤震扬声对外面道:“来人。将太子拉出去,杖责三十,褫夺东宫卫和东宫詹事,禁足于东宫。”

    这都有点像要废太子的阵仗。

    凤杭害怕得咽了一口口水。

    凤震道:“疼你就忍一忍吧,这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更是做给靺鞨的冀王温凌看的。如今要在死棋里走出活着来,首先就是求得靺鞨的谅解, 否则书信一公开,我被拉下皇位都不是不可能!”

    太子垂涕磕了个头:“疼,儿子能忍。只是不知爹爹对外怎么说儿子的罪过?”

    暗想:老东西要是为了他的位置,把我作为叛国逆臣出卖了, 我将来还有翻身之日?若他对不起我,我也少不得对不起他了!

    凤震道:“不明说,让天下去猜, 但放些风声,说你和曹铮私下有矛盾, 让世人以为曹铮有异心,不把凤姓皇族放在眼里,而我为河东收复而对他委曲求全,不得不处置你而安抚他。这样,天下的舆论才会往我这方倾倒。”

    凤杭心悦诚服点点头:“对,爹爹高明。”

    凤震面无表情看他一眼,又说:“高云桐与晋王大约是沆瀣一气的,但他敢娶晋王之女,就是打冀王温凌的脸,等剪除曹铮,再借刀杀人,把毫无羽翼的高云桐丢给温凌,连同他那凤姓的浑家一并弄死!”

    凤杭心花怒放:“不错!那凤栖实在太恶毒了!我恨不得温凌把她一点点碎磔而死,方能出我一口恶气!”

    温凌绿云压顶,定会怎么出气怎么来,那这招借刀杀人,也算是用到了极致,让他也能好好出一口恶气了!

    凤杭正在得意间,皇帝传来行刑的宫监已经到了。

    他看着那长四尺五寸,大头径六分的小杖虽不过拇指粗细,但荆条柔韧,啃皮啮肉,痛楚非常背上不由直冒冷汗,陪着笑,既是对父亲,也是对行刑手说:“求爹爹蒲鞭示辱,给儿子留点颜面罢!”

    原想着即便爹爹没有答应,也是给行刑手的暗示。

    哪晓得凤震厉声道:“胡扯!你犯下这样的大过,还想侥幸蒙混过关?!”

    扭头对宫监道:“只留单衣,好生着实打!打不见血,行刑的反坐!”

    凤杭被拉出去,稍倾就听见鬼哭狼嚎的求饶声,荆杖扬起在空中“咻咻”有声,打在皮肉上“噗噗”作响。但凤震也没有觉得多么心疼,只坐在殿内皱眉细想如何弥补这一弥天大错;想想又生气不已,觉得凤杭挨这样一顿也完全不冤。

    只等半晌后,凤杭受刑已毕,气息奄奄地被抬进来给他验伤。凤震瞧他背上小衫、下面纨裤上俱是条条血痕,皱眉道:“勉强可以。天热了,别披外袍,从宣德殿抬到东宫去,一路有人看到也别避让,有人问起也别回答。”

    太子被重罚的消息,很快会随着流言蜚语一起传播出去,凤震颇长于这种舆论的操控。

    他静下心来,在宣德殿认真阅读了河东河北传来的军报,然后用私密的方式给温凌写信求恕。

    为了表示“将功折过”,他在信中隐晦地说清了如今河东的兵力分布与运粮线路,扼要地讲了凤杭被凤栖夫妻胁迫的事,当然隐去了凤杭贪色的部分,而后特意道:

    “高氏妇自承:先为大王未合卺之妻,后死遁而改嫁于高氏逆贼。吾闻而心惊,唯只两人霸磁州而不从君命,吾亦难查实此事。此事若真,未免匪夷所思,且大伤大王颜面;吾惟愿此事为托伪之辞,如是,则高氏妇冒称国姓,伪为公主而诓骗世人,亦是该杀!”

    无论如何,为了能够不暴露自己曾与靺鞨合谋卖国求利的消息,只能卖得更多,方能求得饶恕,掩盖住消息。

    其次,温凌被曹铮、高云桐的军队打得焦头烂额,又听闻凤栖胁迫太子发假消息,又是故时旧人的存在,无论真假,一定恨之入骨。

    可谓一石二鸟。

    凤震写完信,蜡丸密封,着人用最安全的渠道送至河北的温凌那里。

    他眼睑抽动,叫来自己笃信的宦官:“看看晋王如今在府里干什么?有没有什么小辫子可以抓到手的?”

    曹铮和高云桐利用太子凤杭与靺鞨的联系,给温凌制造了一个假象,诱使靺鞨军前来偷袭,结果温凌损失惨重。

    温凌硬是在败局中稳住了局面,回到黄河据守,但心里的冤枉气真是腾腾地往上涨。

    点数完最精锐的铁浮图与拐子马军队,三千精兵已经折损了三分之一,而其他骑兵、步兵亦是死伤不少,士气萎靡不振。输了没几天,父汗从黄龙府快马传来的圣旨已经到了,毫不客气地骂了他一顿,不过好在也仅是骂,没有褫夺军权,反而告诉他一个消息:幹不思在云州借重郭承恩之手,一路向西北把北卢剩余的残部打得落花流水,占领了偌大的北卢土地,越发趾高气昂、不可一世起来。

    温凌仔细读了几遍皇帝的密旨,隐隐有些明白父汗的不满。

    而当幹不思的来信也到他手中的时候,他更是了然:幹不思的母族乌林答部在北卢土地上圈地不已,完全不顾忌靺鞨皇帝的威望与利益,已经触犯了皇帝;而幹不思与乌林答部尚未觉察皇帝的不满,还以太子及太子母家自居,越发狂妄。

    他给温凌的信就是大肆嘲讽了温凌一番,并说自己也将请旨再下桑干河,新增的队伍可以一支来援助“久战不胜”的冀王部,另一支更为庞大,将以压顶之势摧垮晋地汉人的一切防卫。

    幹不思大言不惭地说:“之前,弟须仰仗阿哥军力扶持,如今不必了,郭承恩熟悉南梁弊端,弟军力又增十倍不止,踩也能踩塌并州城墙。弟自愿来协助阿哥,阿哥不用客气,安心接受弟之帮助就是。等弟登基之后,再把你丈人爹所在的汴梁也封给你做领地,你就可以到亡妻的故土好好怀念她了。”

    温凌气虽气得要命,但想到幹不思写这封信时定是得意得嘴咧到耳根,满是对他的瞧不起,他又冷笑起来连亲父亲都开始警觉这个羽翼丰满、且有外族背景的太子儿子,幹不思又能蹦跶多久?!

    他把幹不思的来信揉成一团,想丢进油灯里,想了想又塞到小抽斗里去了。

    手边还有几个蜡丸,从来使的腿肉中剖出,都是一样的细腻湖绉,都是一笔精瘦的小楷这是南梁新帝凤震的来信。

    洗去血淋淋的湖绉,写着好些重要的信息。

    温凌刚输的时候气急败坏,恨不得当场就向世人抖落出凤震的两面三刀。后来冷静下来,南梁诸人里,凤震还是愿意合作的,换其他人连议和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从密信里看明白了,曹铮和高云桐对凤震阳奉阴违,不愿意听命,所以摆了愚蠢的太子凤杭一道。温凌虽然失败了,但并没有败彻底,只要找到失败的原因,并州军和天武军要想轻易把他赶跑还是很难的。

    他接着往下看,脸色却突然变了。

    温凌把这片湖绉也团成了一团,在手心里紧紧攥着,攥得指关节都发白了。

    稍倾,他起身到帐篷内起居处,地铺对面、放衣服的藤箱中搬出了一个两尺见方的螺钿雕漆匣子。

    他像举行什么仪式似的,移过一炉篆香,待香气弥散之后,恭恭敬敬向那匣子捧香祷祝。半日后才缓缓打开匣子,静静地凝望着,最后伸手探进匣子,似乎在轻柔抚弄,嘴里也喃喃自语什么。而后才重新把匣子盖好,用缎带系好,摆回原处。

    他的心情比自己想象中平静得多,至少没有凤震所推测的那种震怒、愤恨、羞恼。

    他在想:是不是应该对她的欺骗有些反应?比如砸点东西,比如誓将把她大卸八块,又或者鞭打到血尽肉烂而亡?

    可是很平静,连妒忌好像都没有。

    温凌发了一会儿怔,然后又重新到外间给弟弟幹不思、给南梁皇帝凤震写回信,信中语气和他此刻的心情一样,平静得很,仿佛毫无涟漪。

    之后又恭敬地给父汗回旨,认了错,发了誓愿,也隐晦地表示自己不会让幹不思一家做大,定会服从父汗的吩咐,忠心不二。

    写完,他心里平静得空落落的,吩咐手下把回奏与书信、蜡丸一一发送出去之后,他的亲兵伺候他洗了澡,把宵夜用的奶茶和肉干放在帐篷里。温凌说:“今日要点茶。”

    亲兵一愣:“卑职不会,得请营中汉人营伎来点茶。”

    温凌道:“你找套器具来,我亲自点茶。”

    “好。”又问,“……那么,大王要不要传个喜欢的小娘子来伺候晚上?”

    “不用。”温凌说,“没那个心情,拿茶具就好,要兔毫盏和小团龙。”

    又吩咐:“叫营伎中善弹琵琶的,远远的,就在她们睡觉的营帐那边,弹几遍《阳关三叠》,弹完不用来问我,自去睡觉便了。”

    亲兵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大王目光幽暗,眉梢眼角是说笑不笑、说怒不怒的怪异神色,所以也不敢多嘴发问,只管奉命从事罢了。

    温凌在琵琶声响起的时候,先皱了皱眉,随即又舒展开。

    他笨拙地用握刀剑的手,碾碎团茶,扫末入杯,注入沸水,茶筅击打。那茶末水逐渐被击打出雪白的泡沫,他心头一喜,又冲入沸水,继续击打,隐隐记得她手法有轻有重,但记不真切了,只能凭着感觉把满杯的白沫打得云一般浮起来。

    《阳关三叠》他第一次听,是凤栖送别她哥哥凤杞,当时惊为天人,而现在这些掠来营伎还不曾有这样的本事弹到入心入境。

    只是他还是很满足,耳畔音乐三遍结束,他用茶匙沾取茶粉,想在白沫上面画一幅水丹青画了半天,隐隐像双眼睛,又像是一双翅,又像是两道拙劣的倒八字。他自嘲地一笑,丢掉茶匙。喝了一口滚烫的茶。

    茶汤苦涩得很,也没有什么香味,只有大力打出来的茶沫入口有些浮云般的虚渺蓬松。

    温凌闭着眼睛嘘出一口滚热的气,又深吸一口气,抬着头把酸楚的感觉咽下去。

    五味杂陈,从未体验过这种滋味。

    但当再次睁眼,看到磨得镜光水滑的铜水壶里映出自己的脸。

    他看到自己眉目舒展,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温柔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温凌慌乱间打翻了铜水壶,烫伤了拇指。

    疼痛让他清醒了一些,但仍然搞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带有这样的笑意……

    第 219 章

    高云桐合上凤栖寄来的家书, 皱着眉思忖了半晌。

    恰好曹铮那边又来邀他去中军帐谈事,高云桐只能把她的书信在腰间褡裢里收好,疾步到曹铮那里。

    曹铮也是皱着眉, 一脸愁容, 背着手正望着案上的沙盘。

    高云桐向他拱拱手:“曹将军。”

    转眸也看那沙盘:代表温凌的蓝色棋子基本已经聚集于黄河岸边,虽然河北一些城池仍是蓝色占据的状态,但分布星散, 若是这些城中能够呼应起义, 那只有部分靺鞨军队镇守的这些地方,或许就能收复。

    高云桐说:“形势整体大好。大名府、河间府、中山府、真定府……虽然无奈被割据, 但从来都是一心向故国的, 只是百姓没有得当的组织,抗不过军队,但若能连横起来,一起按我们的烽烟号令起事,一定会使靺鞨后方大乱。温凌虽是一员沙场经验丰富的主帅,但主力孤悬于黄河,给他来个‘按了葫芦起了瓢’, 他也一定无暇四顾。”

    曹铮眉头并未有丝毫舒展。

    高云桐问:“怎么,我说得不对么?”

    曹铮道:“若是能这么顺利,当然是对的。可是……”

    高云桐收了踌躇满志的微笑,默然了片刻说:“想必是汴梁又有幺蛾子?荆妻在磁州来了信, 说太子已经奉命回到汴梁了,挟以令诸侯的计策不行了。不过,这会儿随他怎地, 我们在河东局势一片大好,举国皆知、欢欣鼓舞, 官家也遮掩不住,也没办法明目张胆命我们放弃胜局、放弃攻打温凌、放弃收复故土。”

    他越说越激越,又豪迈笑道:“恕我说句僭越的话,之前咱们就并没有听从官家的所有吩咐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现在继续不从乱命,只说‘局势瞬息万变,陛下千里遥制易生教条’,谁又能说半个‘不’字?只要胜局在手上,清议就站在我们这边!”

    曹铮并不答他这一系列话,扭头斜睨着反问他:“现在汴梁等处,将并州军称为‘曹家军’,把太行义军称为‘高家军’,你知道吗?”

    高云桐说:“‘曹家军’我没听说过,‘高家军’……呵呵……以前就有人这样叫着玩了。我也曾寻思着:各地不堪被靺鞨奴役的男儿们纷纷上山落草、揭竿起义,太行义军原就是民人百姓自发合并起来的,热血是热血,东鳞西爪的确实没有组织,百十人小队袭扰还可以,要真正对付靺鞨的主力还是不行。且时不时面临缺乏粮草、刀兵、军械等各种问题,那时候就又变成‘土匪’了。所以,用‘高家军’之名,听我组织号令,声势更壮大了,操练更有效了,粮草、马匹、刀兵等也可以统一调配了,战斗力高了不止一点。何乐而不为呢?”

    曹铮说:“唉,你人马不多,或许不怕人言可畏。我可是听到不止一处传来的谣言,都说我心怀不轨,想学我朝开国的法子,弄个黄袍加身了。”

    高云桐嗤之以鼻:“这些流言有什么好怕的!他说任他说!身正不怕影子斜!”

    曹铮又看了他那豪迈天真的表情一眼,道:“你说的连横之法,我已经派人到大名府和河间府悄然混进城了。城中刺史……明说了没有官家圣谕手书,一概不奉命呼应。”

    他嘴角扯起一个苦涩的笑:“我不甘心,叫人带着银钱打通了两位刺史的亲信渠道,答复我说,刺史得到官家密旨要当心我叛乱,兼因听到流言种种,怕自己好心报国,最后反倒落得个‘从逆’名声也就是怕听从了我的连横主张,而我却又真的成了叛国自立的逆臣,他们身上的罪过就千秋万代都洗不清了。”

    高云桐再次默然,可心口一股气像火苗燃烧似的,压也快压不住了。

    半晌说:“真是荒唐!”

    气得一拳捶在沙盘上,沙盘上的棋子纷纷跳起,蓝色棋子四下散开来,好像不再被困黄河北岸,而是嚣张地又一次逆袭过来。

    人人心里都有一把小算盘,人人都不敢太过笃信他人。

    也不是这些刺史们糊涂,只是博弈而已。不愿意把自己陷于糟糕的境地,宁可不动,强过乱动,中庸之道,明哲保身。

    高云桐再一次想起凤栖在家书里一再劝他不要在河东和温凌纠缠,还是回磁州慢慢扩大自己的地盘。

    她当然不可能是凤震的忠臣,反而是一身反骨,连劝夫君自立为君的意思都隐晦表达出过。

    高云桐也有些怕她这种想法会裹挟着自己走向他不愿意的道路,所以此刻未免也如“杨子哭于歧路”,抉择极难。

    正在同样的烦恼之间,突然听见大帐门口传来气喘吁吁的一声“报”

    门口亲兵飞步叩门:“两位将军,紧急军报!插着三支鸟羽!”

    两个人无一例外眸子都凝注到门边,曹铮沉着声音说:“赶紧进来回话。”

    那个带着信息的斥候风尘仆仆,进来单膝跪地,把一封插着三根鸟羽的军报递上去,嘴里还不停歇地回话:“禀两位将军,困守在卫辉府、怀庆府的靺鞨冀王大军,现在开始重新部署军力,整体是倚大名府四围,取粮草于诸城与运河,诸城暂时均不敢不从。有一支轻骑兵,是直接取道卫辉府、彰德府,往西北边疾行。”

    高云桐脸色大变:“那是要捣磁州的意思?”

    斥候看了看曹铮黑沉的脸色,默默点了点头。

    和还实际管辖着并州府的曹铮比起来,高云桐更着急,磁州留守的人不多,凤栖再能干,面对攻城略地的靺鞨骑兵而言,她是危险重重了。

    “曹将军!我得带人回磁州去!”

    “论理,是不该不让你回去。”曹铮说,“但是,我怕这里有诡计是故意使用疑兵,把你我兵力分开,然后就好逐个击破了。”

    高云桐道:“磁州近于滏口陉,是我们的要塞;我妻子……也在哪儿。之前她不肯听我劝,在太子面前暴露了她自己的身份,而实际上又无法彻底控制太子,也无法避免他回京后招供一切。她是为温凌恨之入骨的人,我不愿意她有风险。”

    从人情来说,高云桐要回去救妻子、救磁州,无法拒绝。

    但从曹铮现在的状况来说,少了高云桐和天武军,他就会变得艰难。

    所以,曹铮说得也艰难、踌躇,但是不能不说:“可是……嘉树啊,你知道的,天武军你是领军将军,我不是;你有天武军的虎符,我没有;但是要对抗靺鞨铁浮图、拐子马,我并州军的训练程度远不及太行军,也不及天武军,再少上三万人,只怕无力对抗的。现在是好不容易的局势,就这样功亏一篑,我……我不甘心哪!”

    他抬眼看着高云桐。

    高云桐少有的满脸愁色,那张一直好像没有担忧、愁怨、恐惧的弱冠男儿的脸庞,此刻像瞬间丧失了光泽。

    “嘉树……”曹铮再一次带着哀求地喊他的字,“能不能……”

    高云桐飞快地点了点头:“曹将军说得不错,取道卫辉府、彰德府的人马是不是温凌派了去取磁州的,现在还不能确定。不过,我也有个不情之请:此道沿路,要加派斥候,我要随时知道靺鞨的消息。如果他真的假道往磁州去,我们不是分兵,而是要合兵去援救磁州。”

    曹铮的立场和高云桐并不一样,磁州不过一座小城,实在救不下来也就算了。靺鞨军想从磁州攻陷滏口陉,无异于强渡天堑关隘,所以并州还是安全的;并州安全,磁州战略意义就没那么大,至少不如他们现在的成果来得喜人。

    不过此刻肯定也要敷衍着高云桐,他点点头说:“那是自然。若是他去偷袭磁州,我这里的并州军和你一起往磁州去救援,从后面给靺鞨人包个饺子!”

    高云桐没有多说什么,商议定了方略,他先进自己的营帐给凤栖写了家书,切切地嘱咐她务必做好磁州被袭的准备,万一遭遇靺鞨攻城,要努力坚守到他赶回来。

    然后曹铮就看见他换了一身沉重的札甲,面色肃穆地到了并州军所在操练场上,大吼一声:“大敌当前!操练不可疏忽怠慢!虽已日暮,但吹角连营、挑灯夜练,又有何不可?!今日练好一分御敌的功夫,明日就多一分获胜的希望!”

    曹铮看见他眼眶里一星星晶莹,不由跟着一阵鼻酸。

    他到看操的高台上一声大吼:“都听见了?!这几日操练近战铁浮图的阵法,一切都听高将军的!谁敢偷懒懈怠,第一次发现三十军棍,第二次六十,第三次枭首示众!听见了?!”

    校场上只寂然了片刻,便是雷霆般的吼声:“听见了!”

    远处的夕阳仿佛在黄河的来处落下,一片如血色一般,整片西边的天空,整片大地,都是这样血浸一般。

    随着校场上响入云天的呐喊声,那夕阳最终落下最后一丝余晖,天际留了一线紫红,又慢慢沉没到远方的滔滔黄河中去了……

    第 220 章

    凤栖看了看高云桐的书信, 面色凝重,但也未觉她有忧惶的模样出现。

    她来到磁州城墙上,先往里城望市坊划分着城市, 城中百姓虽然缺衣少食, 但生活尚能平静安宁;再望城墙四角城里做了迎战的准备,垛口加固,架设神臂弩, 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值守的士兵, 双目炯炯地望着远处一片平原;最后望城外城外开阔,郁郁苍苍的农田尽头是起伏的山陵, 晴朗的初夏, 山鸟凌空,云流疏淡,这么美的江山!

    她问身边的人:“耿大哥,你高兄弟他听说了有靺鞨兵潜往磁州方向,却不回来,你觉得是怎么了?”

    耿大哥是留守在磁州的太行义军领袖,挠挠头说:“大概消息不准吧?毕竟那么远驰回来, 万一扑个空也傻了。”

    大概率是没有了可靠的消息来源。

    凤栖有丝微微的悔意:放凤杭离开,她就暴露了;她暴露了,温凌驰往磁州就有了更大的可能;而且明显靺鞨又有了重新的布局,打算反攻一番。

    她一念之慈, 小小的胆怯,把自己、把高云桐和曹铮都陷入了危险的境地。

    “耿大哥,杀人该怎么杀?”她突然又问。

    耿大哥先还一直在想着靺鞨兵是不是往磁州来, 如果往磁州来,会来多少人, 该如何应对才好……冷不防被她这个问题一问,自己都打了个愣怔,然后一脸苦笑,挠着头说:“杀……杀人怎么杀?不就这么杀呗!”

    “比如?”

    耿大哥翻白着眼睛努力地想:“比如……比如拉开弓,用箭瞄准没有保护的地方,披甲的就瞄眼睛,没披甲的脑袋、脖子、胸口、肚子都行,然后‘嗖’地那么放出去就行啦,贯穿要害,八成就活不了。”

    见凤栖歪着脑袋好像还在等他说,只好又说:“比如……用刀,就那么用力地朝脖子或者腰最窄最弱的地方那么用力地一砍,脑袋掉下来、肚子剖开来,人不就死了嘛!”

    凤栖微微蹙眉,好像觉得他说得吓人,但又抿嘴儿笑了,像是赞许。

    耿大哥又觉得头皮发痒,但又想说,于是绞尽脑汁又想了一种:“若是近身肉搏,有匕首用匕首,没匕首的话镰刀、刺锥啥都行,若是连铁家伙都没有,马鞭缠脖子上可以勒死,若是马鞭都没有……就用胳膊夹住脖子用力卡,力道对了也能死!”

    凤栖点点头:“这些我可都听明白了。但是有一点还不大明白呢,比如说用刀去砍人的时候,心里不会慌吗?毕竟一刀下去,大活人就没了?”

    耿大哥继续挠头:“这个……反正我一点都不慌。因为,不是他人没了,就是我人没了,与其我人没了,不如他人没了。”

    说完绕口令似的一大段,又说:“嗐,其实呢,到那种生死攸关的时候,自然就敢了。”

    凤栖若有所思。

    回到住处,听见后厨厨娘们笑嘻嘻做饭的声音,凤栖过去张了张,恰见一个厨娘手中拎着一只肥鸡,另拿了一把菜刀在水缸边磨。见她过来,厨娘笑道:“娘子今日怎么有心到厨下来瞧瞧么?今日吃蘑菇炖鸡好不好?”

    凤栖点点头,问:“嫂子这是要杀鸡么?”

    厨娘笑道:“不杀可没法吃呀。娘子可别腌臜到了。”

    凤栖突发奇想:“你能教我杀鸡吗?”

    “啊?”厨娘打量她一眼笑道,“娘子看着像是富贵人家出身的,怎么学这些粗活?”

    凤栖道:“一技傍身总是好的,将来随将军出征,只能打猎钓鱼、自给自足的时候,还不是得自己干活?”

    厨娘不疑有他,笑道:“好嘞,难其实一点不难,过第一关,后面只是细致和力气罢了。来,娘子先戴襻膊去。”

    凤栖脱掉绡纱的褙子,里面的丝绸如水一般拂在皮肤上。

    厨娘又看了一眼说:“娘子,恕我直言,还是换身旧夏布衣裳罢,杀鸡不娴熟时,难免弄得血淋淋的,溅到丝绸衣服可洗不干净的。”

    凤栖既然要做人家的学生,就很乖地点点头。她自己没有半旧的夏布衣裳,干脆就问女使借了一件旧的,答应还一件细白纻的给人家。再用襻膊挽好袖子,露出一双细腻洁白的小臂。

    然后问:“刚刚说第一关最难,第一关是什么?”

    厨娘笑道:“抓住这只鸡,想象它就是一块肉,供人们吃的肉,不要想它是活物。”

    说完,伸手把鸡递过来,还说:“抓鸡翅膀根,它就老实了,抓其他地方会扑腾。”

    凤栖探手碰了一下臭烘烘的鸡毛,感觉一股痒痒劲儿从指尖传递到胳膊,又传递到左半边身子。

    厨娘说:“娘子,这第一关还没开始呢!”

    凤栖咬咬牙,闭了闭眼睛,屏住呼吸不去闻那股鸡粪味,伸手小心捏住了鸡翅根处。

    那肥鸡“咯咯”叫了两声,脖子伸了两下,也就没再动。

    厨娘说:“把鸡头拗过来,塞在鸡翅膀下面一道捏住,一会儿割脖子放血。”

    凤栖右手不由哆嗦,问:“它……不啄人吗?”

    厨娘爽利道:“你动作快,比它凶,它就不敢啄。”

    凤栖试了两回,都被伸过来的鸡嘴给吓到了。要是高云桐,或者爹爹、哥哥……任何一个人在她身边,她都会丢了鸡、躲人怀里撒撒娇。

    但此刻,她告诉自己:她已经没有什么撒娇的资本了。

    厨娘看她笨拙,已经不耐烦了,过来抓着鸡头往她左手的鸡翅膀下塞,肥鸡果然又驯服起来,“咯咯”大叫了两声,就任凭拗着脖子,肚子一起一伏,好像已经知晓了命运,毫无反抗地等待着厄运的降临。

    凤栖放开鸡头,没等厨娘问,自己先回答:“我要亲手试一遍。”

    她捏了捏拳头,终于下定决心一把拧住了鸡脖子。鸡见是她,立刻扑扇着翅膀,蹬着两条脏兮兮沾着草叶鸡粪的爪子狂叫起来。

    凤栖听得烦躁,毫不客气地把鸡脖子一扭,塞进了左手的鸡翅膀下一起捏住。那鸡也就蹬了一下腿,没有再鸣叫。

    厨娘点点头,又指点道:“把鸡脖子上的毛拔掉,蹲在盛鸡血的盆前,咱这就准备杀鸡了!”

    当厨娘把菜刀递给凤栖时,凤栖又犹豫了一下才接过。

    厨娘带着三分揶揄的笑容:“这一步,最容易,也最难。用刀割开鸡喉咙,把血放到盆里,就成了。接下来烫毛、开膛、清洗,其实都不算难了。”

    听起来似乎是不难。

    凤栖在磁州从来不把自己当郡主,和这些平民出身的厨娘、女使等也没有分毫架子,虚心求问道:“只要割开这里,就行了?”

    厨娘帮她在鸡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就是这里,但要用点力气割,一割就要致命,不然可就有娘子受的了。”

    凤栖觉得应该可以试试。但是当刀锋碰上鸡脖子时,那只肥鸡知道大难临头了一般,开始狂叫起来,两只翅膀几乎都要捏不住它了!

    凤栖咬咬牙,用她觉得足够大的力气在鸡脖子上一割

    鸡脖子连个血口子都没,但两只臭烘烘的鸡爪子在凤栖借来的夏布衣裳上刨来刨去,印下一个个黑印,叫得也越发凄厉尖锐。

    凤栖只觉得耳朵都“嗡嗡嗡”响起来,双手力气不足,似乎要捏不住挣扎的鸡头和鸡翅膀了!

    厨娘催她:“快些呀!发什么呆呢?用力呀!就跟切瓜砍菜似的,用力一切就行了。别怕!”

    凤栖再次深吸一口气,用了她生平最大的“切瓜砍菜”的力气,用力一割鸡脖子。

    鸡脖子绽开一条血口子,她也一哆嗦见过那么多战场上流逝了生命的躯体,以为已经可以承受了,但其实当一条性命把握在她自己的手里,她一样会心颤颤而心惶惶。

    但已经等不得她犹豫不决了,那只鸡仿佛用了生命的全力一样,死命一挣,恰从心慌失措的凤栖手中挣扎了出来。一顿扑扇乱飞乱跑,带着口子的脖子四处飙血,而它“咯咯咯……咯咯咯”慌乱得叫个不停,在院子扑腾,到处血洒点点,盆翻馆倒。

    其他使女、厨娘们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

    厚道也还算厚道,擦擦笑出来的眼泪只说:“娘子第一次,这关肯定难过。不要紧,我们来抓这只混蛋鸡,今日要多用点蘑菇来陪葬它!”

    凤栖脸红红的,抿紧嘴、瞪着眼,只看那只鸡,不看周围笑她的人。

    见厨娘要去抓鸡,她才说:“不用,我自己来!”

    她身上的夏布沾满了鸡血,目光犀利,表情稍有的狞厉,一字一字对还在笑的厨娘说:“你不用动,我来!”

    “娘子……”厨娘被她的神色吓了一跳,阻止的话于是也只说了一半。

    凤栖盯着满院子乱飞的肥鸡。

    鸡受了伤,扑腾不了多久,一会儿就趴在地上了。但见凤栖一步步逼近,那扁毛牲畜也惊恐地“叽叽咯叽叽咯”叫个不停。

    凤栖心里想象着凤杭的模样,一步一步上前,那鸡想飞扑之际,她眼疾手快就给拎住了一只翅膀,接着又拿住了另一只。再接着就娴熟了,拧过鸡头往翅膀下一塞,手捏住了,露出脖子上那个口子。

    凤栖看着鸡起伏的肚皮,心里对自己说:凤栖!你就是优柔寡断、妇人之仁!若是敢将凤杭斩草除根,而不去想他是什么鬼的太子!什么鬼的堂哥!只想他会对自己不利,对高云桐不利,对曹铮不利,有什么不能痛下杀手的?!

    再者,如果温凌部队前往磁州的消息是真的,她马上又要面对一轮惨绝人寰的攻城战。磁州存粮不多,也不是地大墙高的大城池,扛不住多久,她再不强大起来,再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她又凭什么对抗温凌?又凭什么守住磁州?

    她看着鸡脖子上起伏的血口子,宛如一张嘲笑她的嘴。

    她沉声对厨娘说:“刀呢?”

    厨娘第一次见这温婉小娘子这副神色,倒也不敢造次,默默把菜刀递了过去。

    凤栖施施然蹲到放血的盆前,看着鸡脖子上那血嘴一样的口子,心里道:堂哥,你要是当了我们大梁的罪人,我也总不会对你手软!

    又道:温凌,你践踏我的国土,践踏大梁的臣民,如今又想再一次来践踏我么?!你休想!我但有机会,也绝不会对你手软!

    她想着往日种种,手臂里突然充斥着滚烫的力气。

    她手起刀落,一下子把鸡脖子剁开了半根,那鸡血顿时飚了出来,她的布裙上染得一片嫣红。

    鸡抽搐了两下,彻底绝了气。

    凤栖把鸡血放完,对那厨娘说:“好了,这一关我过了。以后,还有一关、一关、又一关,我会慢慢地过去的。”

    厨娘其实也不大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但见她放下了菜刀,放下了死鸡,去井边打水洗手了,才笑着招呼其他厨娘:“咱们高家娘子真是厉害的。今日吃肥鸡炖蘑菇,小娘子们,热水烧起来!姜片葱蒜切起来!”

    晚餐,那盆肥鸡炖蘑菇真是香到不行。

    但凤栖还是一口都没吃。

    她贴身的女使说她在脱下被血浸染的夏布衣裳时,吐了一场,然后又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