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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21 章

    “磁州与其说缺兵力, 不如说缺消息。”凤栖对在磁州城内的几位义军领袖说,“现在我们与靺鞨的胶着之态,其实是实力已经渐渐相当, 所以谁掌控消息的先机, 谁就更能主动,更有胜算。”

    几个大老粗领袖坐在圈椅上,听得直点头。

    凤栖又道:“我只是个深宅中的女子, 但如今局面, 已经无论男女,都要为国做些事。大家肯过来听我说话, 肯定不仅是因为我是高云桐的妻子, 还因为你们也能认可我。”

    耿大哥道:“当然认可!高娘子智慧,也与温凌有缠斗的经验。再说,自古又不是没有女人当将军率兵的。”

    他翻了翻眼睛,努力从听的话本和戏文中找了两个例子:“比如吧,花木兰,就是女将军,还有樊梨花, 也是!”

    凤栖不由一笑:“多谢耿大哥,把我和那样的女英雄比。”

    又说:“磁州虽然需要兵力,但我想了想,现在我们的优势未必在守城上。并州军和天武军是主力, 但都不在城里,太行军人马不多,对守城战其实也不算熟悉, 但是,却是在太行山岭中熟悉地形、善于游走作战的队伍, 因为与晋地、河东、河北各处的百姓熟悉,所以优势也在于消息灵通,又自身灵活上。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各位还入山林,以各处山寨为凭,以高家军的暗语为联合的方式,靺鞨军到哪里,我们就在哪里出击。”

    其实太行军的几位领袖都有此想他们从未经历过城防战,人数也不足,远不如他们在山林间运战灵活,除了消耗粮食其实未必对城防起到多大作用。只是受托留在磁州守卫,不好意思把高云桐的妻子和一城百姓丢在城中而自己出城。

    现在高云桐的妻子这样说了,都是舒了一口气,而且觉得外面是一片深而峻的太行山,他们呼应作战守卫效果会更好。

    所以互相看了看后,就有几个笑着说:“其实这样才好,不过高娘子独自在城里怕不怕?”

    凤栖笑道:“我不怕。”

    耿大哥说:“是呢!不用怕!您放心,高兄弟的家眷就相当于咱们自己的家眷,咱们只是换个地方保护你!保护城中的妇孺。”

    凤栖笑着点点头:“是,我相信诸位!只是也有个想法:若是大家一口气全部散入山林间,各自为政,以后要组织起来也很难。我打算让城中妇女统一为各位制作半臂衫,可衬于皮甲下,也可以单独穿着,均用靛色夏布,内襟刺绣‘高’字,大家彼此遇到便知都是‘高家军’中人。”

    让这些战士散落到他们适合的地方去,用靺鞨不擅长的游击之战不断袭扰、互通消息、组织成一支由南梁百姓形成的人海网络,让靺鞨人陷落进去就如同陷入泥淖,难以脱身。

    她等几个领袖认同点头之后,便又说:“衣衫统一只是其一,毕竟衣衫还是可以换的,重要的是我们之间传递消息要有我们自己的方式。”

    这些大老粗中识字的都没几个,但自有民人朴素的智慧。

    他们有商有量,设下了好几种递消息的方式:纸面消息以圈圈杠杠代替堪舆图和文字,熟悉地形的人自然晓得圈和杠代表的是哪一处地方;另定了几首山歌,不同的词句表示不同的消息,在太行深幽的山脉间可以如烽烟般迅速传音,还不易被发现;天上信鸽、茶道老马,均可以作为传递消息的工具。

    谈论完毕,凤栖起身对他们叉手一福:“各位大哥,前头的胜利是我们侥幸。但侥幸不会天天有,后面的硬仗也还得靠大家协作。”

    这些义军领袖离开,整顿队伍准备拔营了。

    凤栖则安排城中妇人和少女一起制作权作军服的半臂衫。

    城中军民各有组织,男女老幼都有事做,齐心协力,都抱着“城在我在,城亡我亡”的信念,反而很平静,畏惧、恐慌都没有,肚子半饥着把粮食运到各处粮仓,凤栖脱下身上所有值钱的簪环,说:“趁现在靺鞨人还没围过来,把这些首饰卖给洛阳等地的商贩,还能换些粮食、夏布、火器、竹木、皮革……有一点,好一点。”

    周蓼在王府随着晋王一起幽禁。对她而言,妇道人家恪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幽禁不幽禁也差不多,就算少了些贵妇人间的往来,也就当是清净修为而已。

    所以每天定神做做针线,侍弄侍弄花草,心一静,日子也不觉得难捱。

    倒是浇完花回屋看见丈夫,他正在里屋长吁短叹。

    周蓼笑道:“你看你,又想不开!以往做藩王,你不也是听听曲子,填填词,没事逗弄逗弄漂亮的小娘子们?如今除了不出门,哪样又少了你的?”

    凤霈冷哼一声:“怎么能一样?以往是自由身,如今是什么?以往的小娘子们是自己挑喜欢的,现在是人家挑了塞给你。所以听曲填词都当着一万分的心,就怕给我那三哥抓了小辫子去,搞一场乌台案可就太冤了!”

    想想自家日子过得生不如死,眉头越发皱起来:“如今别说他塞进来的人,就是我自家的妾室通房,哪晓得有没有被买通了的?也只有在你这里,我还敢放松地说几句牢骚话,在她们那儿还得装着笑脸,酒都不敢喝,睡觉都睡不踏实,就怕说了什么醉话、梦呓,也给人当了证据去。”

    周蓼又怜他,又觉得他好笑得紧。于是笑道:“不错,我这里放心是可以放心。只可惜一个老婆子,看着就倒胃口。所以呢,心里念着莺莺燕燕,可又怕那些莺莺燕燕。你在我这儿,就放心喝酒睡觉吧;若是身体又起了意呢,就去找个面孔好看的,出出邪火。”

    凤霈看她一眼说:“你别笑我!”

    又说:“我也五十岁的人了,才没那么急色鬼似的不堪!”

    不过看着周蓼,是左手握右手似的熟悉,但也熟悉得没有什么心跳绮思的感觉。

    那一瞬间,他想起的是何瑟瑟,让他在最血气方刚的年纪里爱之如狂的,无论她多么冷漠,他就是觉得他们必是心灵的知己,灵魂的伴侣。

    于是又是一声长叹,枯着眉头说:“我只是对不起一个人……”

    周蓼毫不客气地说:“你对不起的人可多了去了!风流债都不知道欠了多少!”

    “你又笑我!”凤霈爆发了一句,两个人的谈话就谈进死胡同了。

    他刚刚想说的那件后悔的事,现在只能赌气咽到肚子里去了。

    而周蓼浑不在意,任他一脸死气沉沉,自顾自做针线活儿。

    夫妻俩僵持了一会儿,一个丫鬟笑眯眯进来打破了僵局:“大王,王妃,大娘子归宁来了!”

    凤霈被禁止会见任何内外臣子,甚至连一般男子进入晋王府都要被门口侍卫再三盘查。

    唯有他已经出嫁了的嫡长女不在被禁之列,带进来的东西盘查一下就放人。

    长女凤杨三五天就要进来给爹娘尽孝,而她那已居闲职的丈夫王枢基本也就是在部院里协助翰林学士修修书,还时不时得上当铺,手头才能宽裕些,不成为凤震的威胁。

    凤杨进门时是一脸的笑,扬了扬手中的提盒说:“爹爹,孃孃,看女儿带了什么好吃的来!”

    扭头对丫鬟们说:“三娘子、五娘子、六娘子呢?叫她们一道来,是她们最喜欢的桃子糕和荔枝渴水!自己做的,虽然粗,但比外头卖的干净。”

    王府两个小郡主欢蹦乱跳地来了,但三娘子凤枰一脸不快,慢吞吞地走进来。

    凤杨问道:“怎么了?三妹妹怎么都憔悴了?是身上不爽利?还是近日伙食上克扣了?”

    周蓼看了她一眼,说:“没有,克扣倒从不克扣不留一丝骂名的。只是她也命苦……唉!”

    这声长叹意思万千,却又无法说出口。

    凤杨心里约莫明白了,也不好说话,从提盒里取了各式糕点匣子和两瓶渴水,两瓶佳酿酒是孝敬爹爹的,其他的是少女和小孩子喜欢的。她两个小妹妹雀跃着又吃又喝,还是只有凤枰,吃了半块糕就像被噎住了似的,喝了两大口茶才咽下去,于是也没了胃口,对凤杨说:“大姊,我今日是不大爽利,恕我懒懒,先告退了。”蹲了蹲身,就离开了。

    一会儿,两个小的也吃得肚儿圆。周蓼对丫鬟、奶妈子道:“了不得,快带到园子里散散步、消消食,晚餐要给她们俩少吃点,易克化的最好。”

    屋子里只剩了他们仨。

    凤杨透过窗户看看紧闭的院门,说:“现在都不叫人近身伺候了啊?”

    一直少言寡语的凤霈粗声粗气说:“哪个能信得过!干脆下了令,不传唤不许进屋,虽然多些麻烦,但也少些提心吊胆的。唉,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凤杨安慰了父亲几句。

    周蓼不冷不热说:“也是要大王自己放宽心,局面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凤霈说:“你看看三丫头的脸色!她比亭卿还大两岁,本来早就说好了人家,晋地一个书香门第的年轻进士,相过亲也是彼此欢喜的。哪晓得世事变幻,都二十岁的姑娘家,还没有嫁出去,丫头子都在背后笑话她!气死我了!”

    周蓼说:“听说那家进士还在等她。”

    凤霈说:“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男人家最是薄幸,现在大概还觉得我是晋王,这还是一门好亲,再等等,等到我那哥子发作我了,我成了罪囚,你看他还等不等三娘了!而且,即便是现在等她,哪个弱冠的男儿打熬得住当这么久的光棍儿?自然是家里先收上一个两个,不给名分出出火可将来三娘嫁过去就是个有妾的主母,日子、心里哪个不酸楚?”

    “好了!牢骚太盛防肠断!”周蓼打断了他喋喋不休的牢骚,冷冷说,“女儿家不就是这个宿命?将来有的嫁,没的嫁,就守着,养不起么?将来去做有妾家的主母,也学习学习治家的本事,我也都教过她。你一个妾一个妾地往家纳,一个家伎一个家伎地往家买,我说过什么不成?”

    “不是你亲生的你不觉得心疼!”

    周蓼沉了脸正色道:“哪个我不心疼?当年我劝扶桑受辱就自尽的时候,不如心疼其他女儿多?”

    凤杨劝父母道:“嗐,难得我回来一次,还听你们俩吵嘴!而且还攀扯上我了!能不能别说我了?”

    她一撒娇,父母二人都要让她几分,只能收住话题。

    凤杨于是又向外张了张,才压低了声音说:“其实女儿这次另外有一件事来禀报。我家那位,不是时不时要当东西应急么?那日说看到了这样一件东西盘到了当铺掌柜的手中,瞧着眼熟,就拿件皮袄子换了回家。”

    她张开手,手心里是一串香珠,戴得久了,香味很淡,但坠着的香牌子上印有一个篆书的“晋”字,反面则是刀刻上去的一个成语:“凤凰于飞”。

    这个是晋王府每年端午前后要固定为家中人定制的香珠,虽不如珍珠美玉值钱,但选料讲究、做工精致,也非外头香铺子的东西可比。每串香珠都有标记用的香牌,和珠玉一道穿着,既好看,又驱邪味、蚊蠓,戴几年都有香气。

    凤霈接过香珠,翻覆看了两遍,又闻了闻,肯定地说:“这是亭娘的东西!”

    周蓼疑惑道:“这能确定么?”

    凤霈说:“你看这刻上去的字!家里哪个人最喜欢做这种闲事?你再闻这个气味,这是‘荀令香’,用丁香、檀香、甘松、零陵香和茴香炮制,药气里带檀香的清远凝重,本是我用的方子,就偏她不肯用哪些桂花儿、玫瑰制的香珠,非要用我这个,只好叫人缩小了珠子,按她的腕子大小特地制作的。”

    他说完,茫然地看了看大女儿:“什么意思?亭卿在汴梁?还是她……”

    他声音有些颤:“……还是她出了事,东西流落到京城了?!……”

    第 222 章

    周蓼和凤杨一起劝晋王凤霈:“放心, 放心,不会的,一串香珠也不能作数。”

    凤霈眼眶红着, 声音抖着:“我那三哥, 什么做不出来?!他表面对高云桐越好,暗地里使的绊子就越多,要逼得咱们的女儿女婿无处容身, 才正是他的做派!”

    他“呼”地起身说:“不行!这事我必须得阻止!”

    周蓼冷冷地说:“虚什么?你给我坐下!想想你有什么法子能阻止?!”

    凤霈果然不自觉地就坐了下来, 犹自别转脸,双手撑着膝盖生闷气。

    周蓼不理睬他的脸色, 自顾自说:“消息必然是要打探消息的, 但大王如今的尴尬身份放在这里,打探朝局最为官家忌惮”

    凤霈嘟囔着插嘴:“哪个要打探朝局?我只是担心女儿而已!”

    周蓼扬声说:“亭娘的情况、女婿的情况,就是关乎朝局的情况!你只会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难道你哥哥也一般糊涂?他只会猜忌更深!你女婿可是他不信任的边将!”

    凤霈浑身力气仿佛都被她的话给抽没了,颓然往官帽椅的高椅背上一靠,胸口一起一伏的。

    凤杨说:“爹爹,孃孃, 别急。要不,我让王枢打听打听去吧。”

    王枢如今人在京里,又是个没地位的小官,远不是当年晋王嫡女婿那样人人巴结的身份;更重要的是, 谁知道官家忌惮不忌惮他?会不会也在悄然监视着他?

    周蓼道:“贤婿不宜太参与这件事,当然,他在修书的时候, 若能打听到一些北边的局势倒还可以。”

    然而她想:王枢这头的消息也是有限的。

    他们夫妻即便是见女儿,也不敢久留, 怕皇帝起疑心。凤杨坐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告辞了。

    不过没过几天,凤杨又带着点心进来,这次却没有叫妹妹们来吃,而是把酥饼全部拎进了父母的屋子。

    “今日是酥饼。”凤杨闪闪眼说,“馅料用得别致。”

    掰开酥饼一看,干松的椒盐粉屑馅儿里夹着绢布字条。

    周蓼皱眉笑道:“你过来他们又不是不让你和父母说话,还搞这个干什么?”

    凤杨说:“我们父女母女能说话,但是想和亭娘说话却说不着。”

    她缓缓坐下,笑道:“王枢人在朝中,消息多少要比王府里灵通些。前一阵不是说曹铮和高云桐胜利了好几场嘛,现在风向又有些转,都说曹铮凌逼太子,玩兵养寇,但没有听说靺鞨取胜,也没有听说我们战败。所以妹妹的香珠串流落进京,不至于是很坏的消息。”

    周蓼看了看凤霈。

    凤霈这里当然也并不至于完全闭目塞听:先听说北边梁军赢了几场,汴梁已经传遍了消息,四下欢庆;但接着京里就在悄然传着曹铮拥兵自重、裹挟太子的消息;而近来大街小巷则都在说,太子凤杭不听曹铮的话,被一状告上去,连皇帝都不得不捏着鼻子痛揍了太子一顿给这位掌权掌兵的封疆大吏出气,人人都说曹铮跋扈可见一斑!

    凤霈却与曹铮接触过,深知他的为人。

    他知道妻女的宽慰之意,但他在朝堂里呆过,见识又要多一些,皱眉说:“但你们听这风向,也该知道曹铮已然被吹到了风口浪尖上,而亭卿她女婿是与曹铮裹在一道的,三哥估计会一起对付。”

    他拍拍腿:“曹铮其实定无悖逆之心,是个忠诚到古板的人,可是如今我想和他谈两句、叫他多当心,都不可能了。”

    凤杨道:“所以女儿才送这酥饼。”

    见她欲言又止,周蓼问:“你是打算用这个法子和河东河北、和你妹子那里传递消息?”

    见女儿慎重点头,她又问:“那么叫谁传递消息呢?我们家要派人出大门去,都要经过多少道关卡!直接派人离开汴梁,想都不要想。”

    凤杨半日才说:“孃孃,人选是有一个,但是不知道她能不能胜任。”

    “谁呢?”

    凤杨大概还是有些担心的,又是半日才说:“三妹妹的未婚夫婿不是在晋地吗?三妹妹年过二十,婚事实在是不能再拖了,晋地又是归大梁统治的,不存在通敌之嫌,别人也不好说个‘不’字。官家对爹爹猜忌防备,但是又怕留话柄给人家,说他欺负弟弟一家太过,连替大龄的侄女儿完婚都不答应,有悖人伦,会伤了他‘圣君’的颜面,所以这件不悖道理的事他是驳斥不了。爹爹,孃孃,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是这个道理!”周蓼大喜,“我的儿,得亏你肯用心,想了这么个一举两得的好办法。你三妹妹本来就为嫁不出去魂不守舍,自怨自艾,又受不了天天被软禁在这没见天日的王府里。这一来,可以名正言顺把她送到晋地去,了了大家一桩犯愁的心事,顺便和亭卿那里通一通消息,让我们也放心些。”

    只有凤霈皱着眉头说:“这……我总觉得不大好……”

    他的妻女一起劝他:“这已经是最好的法子了。您想想,官家驳得了这件要求吗?”

    “他万一又耍什么花样?”

    “嫁女儿,他又有什么花样好耍?古来帝位更替,也没有轻易杀没有威胁的女眷的。他要是对侄女儿下毒手,只怕千秋万代都要留下骂名了。”

    凤霈直觉不对,但周蓼和凤杨已经认定了是个好主意,一人一句不停地劝他。而凤霈是个缺乏主张的人,也说不出为什么不对,半晌后只能说:“如今也没有其他法子,王府里好好为玉娘备下嫁妆,希望她能逃离这个幽囚的鬼地方,和她夫君一辈子幸福吧。”

    曹铮有些兴奋地在大营里叫来高云桐:“我得了一条消息,说是温凌现在其实偷藏在卫辉府,之前放的都是烟幕,想要哄我们信他在奔袭磁州。这次要好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消灭了他手中的铁浮图和拐子马,相当于折损了靺鞨的大半主力!”

    “消息从哪儿来的?”高云桐问。

    曹铮笑道:“你放心,我在京里有我的渠道。”

    “放心么?”

    “放一百个心吧!”曹铮说,“几封修书,都这样说。”

    高云桐说:“今日京里快马递来的是金字牌,让我们先固守这里,不要轻率出击。”

    曹铮“呵呵”一声,斜眸问他:“那你信么?信官家的圣旨?”

    高云桐迟缓地摇摇头。

    曹铮道:“当然,我知道官家如今对我很猜忌,我理应乖乖听他的吩咐行事用兵。但是军机稍纵即逝,我听他瞎指挥,已经错过了不少机会。现在好容易有个取得大胜的机会在面前,我还听他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随便他事后说我什么,今日这道金字牌我就是要当没看见了!”

    胜利在望,猜忌在心,曹铮一反常态,那些谨小慎微和忧谗畏讥都随着他从京里得来的消息而被他抛诸脑后了。

    他把金字牌和附书的圣旨一道压在自己的书案镇尺下,出门对送信的递铺兵说:“圣旨臣已经收下了,多谢陛下提醒,臣一定小心从事,打好活捉温凌的这一仗,为我们大梁长长脸!”

    递铺兵哪晓得圣旨写什么!

    圣旨在曹铮的桌案上压着,除了他和高云桐,军营里没有人知道。

    他也打算好了,漂漂亮亮打一场胜仗,一洗自己之前被造谣说的“不敢出征”“玩兵养寇”的指责。只要赢了,自然可以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就是皇帝也不能不顾及复兴名将的名望。

    兵贵神速,曹铮从他自己的渠道得到了温凌的最新消息,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准备给温凌包个饺子。

    天武军连日奔波,连靺鞨人的影子都没摸到一个,禁军本来就自负,不屑于被地方上指挥。高云桐是皇帝指派过来的将军,不能不忍气吞声听命;但曹铮这个半老头又是什么东西?一个地方的封疆,对朝廷禁军指手画脚的。天武军内部牢骚极盛,暗流涌动。

    高云桐吩咐了几个天武军的都虞侯安排行军包抄的事宜。

    其中一个忍不住阴阳怪气问道:“高将军,如今太子也不监军了,咱们就和没头苍蝇似的跑到东跑到西。太子到底怎么了?”

    高云桐说:“太子怎么了,要问陛下的圣谕。而我们今日吩咐,亦是按陛下的圣谕来,你是打算不遵么?”

    那都虞侯问:“请问,陛下的圣谕在哪里?我可否看一看?”

    高云桐凛然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竟没有听懂?莫不成曹将军的指挥权应当交给阁下?阁下若领军,我们自然把圣旨给阁下亲阅。”

    官大一级压死人,那都虞侯听得出高云桐说话有骨头,不是个软弱可欺的人,只能“呵呵”一阵笑:“高将军这是要折了卑职的草料了!不过,咱们天武军服从高将军管辖,没听说服从曹将军管辖呀?”

    高云桐说:“那么,是要我再写一道命令手书给阁下?”

    “不用不用。”对面也只能笑道,“高将军这么说,我们麾下人只好服从哈。不过”

    他半截子话没说,锉着牙根一副“等着瞧”的样貌。

    高云桐抽空的时候,又私下里在大帐见了曹铮,说:“天武军不服管教,我们这里不能有任何的行差踏错将军压下圣谕,可天武军的几位主儿可不是省油的灯,只怕与京里也有往来。”

    曹铮道:“我心意已决,这一仗就是一场豪赌,我愿赌服输,总之不能看着温凌在我眼皮子底下逃跑,再到大名府等处重新壮大声势,获得援兵!那我们这段日子的奔波艰辛岂不都白费了?!”

    天武军的几个都虞侯虽然牢骚满满,但是在拔营奔袭的时候还都肯听命,唯独到了卫辉府郊外三十里,远远可以看见靺鞨在郭内的一片片营地,而曹铮开始安排扎寨布阵的时候,他们突然又开始闹意见:“天武军是禁军,训练城防多于训练攻城;即便是高将军教的对付铁浮图的阵势,练得也还不很娴熟,把我们派在最前面打前锋,是打算拿我们当肉盾呢?”

    又风言风语地:“哼哼,自然并州军是亲生的,舍不得牺牲;连那些泥脚杆子的太行军都是私蓄,大半藏在磁州,小半跟出来做人家的亲兵;我们呢,朝廷的禁军值什么钱?打死了也是官家捏着鼻子给抚恤,又不用他们操心,更不会为我们伤心。”

    高云桐横他们一眼,话虽不敢再说,那一个个眼神儿还是狂悖的。

    离心离德,莫过于是。

    高云桐冷着声音说:“既然诸位这么怕打这一仗,我替诸位向曹将军请求:咱们不用攻伐,就在这里困守好了,不让诸位牺牲;或者,回程算了。”

    这时才支支吾吾说:“咱也不是这个意思……也不需要困守,也不需要回程。但咱们不娴熟于对抗靺鞨,实话说,也不大愿意为凤家捐躯,留着这条命孝顺爹娘倒不好?”

    高云桐不由皱眉道:“得亏你们还是禁军!拿武职里最高的俸禄!你们是为凤家捐躯么?你们是为我们汉人的江山!是为汉人的子民!”

    这大道理压下来,说话的人也哑口无言,好半日才一个人嘀嘀咕咕:“我没你境界高……汉人的子民又不随我姓……”

    这帮子兵油子!怪道朝廷吃了那么多败仗!

    曹铮知道后,气得脸铁青,攥着拳头说:“这帮缩头乌龟!只敢在自己人面前耍横!我恨不得一顿军棍揍老实了他们!”

    而不待高云桐劝解,又自己叹口气排解自己:“谁叫这帮子大爷都是在汴梁拿饷的!我这里还得仰仗汴梁。”

    高云桐说:“但是有一点奇怪的地方:他们既不肯攻打靺鞨,抢个首功,又不肯围守或退兵。”

    曹铮说:“他们当然不敢!毕竟我打着官家的旗号呢,他们敢抗旨?”

    “但是……”

    “别多想了。”曹铮道,“我看靺鞨的连营虽多,到底是蛮夷不会守城,盘踞着外郭,按做晚饭时升起的炊烟来计算,外郭应在一万人左右。我们人手多,趁其不备打一场夜战,先把外郭的人给他拔除喽!”

    这时候,正是军营埋锅造饭的时候,有经验的将领会根据地上行灶的多少或者生火炊烟的多少推算人数,制定战略。

    高云桐登上望楼车,远远地望着卫辉府周围一圈密密麻麻的连营,海东青旗随风飘扬,炊烟一阵一阵吹上天空,不远处山林丛密,一片浓绿。

    确实,即便天武军偷懒畏怯不肯上前,仅靠曹铮的几万人,也可以轻松打一场胜仗。

    到了夜晚时,南梁各军已经穿戴整齐,埋伏在灌木丛中,刀枪剑戟平放在士兵们面前,只有锋利的刃口会在星光下微微闪光。

    隐隐能听见靺鞨军营里传来的鼓声和歌声,登高能看见营帐旁边有燃烧的篝火。

    曹铮仔细眺望了一遍又一遍,终于笃定下来:“夜深了,靺鞨人不意我们前来,已经睡下了。等我举令旗,就是鹧鸪声为号,全队冲锋,直接挑翻靺鞨的营帐,杀掉我们的敌人!”

    不多会儿,他令旗一举,靠近他的亲兵学着鹧鸪叫,这声音开始慢慢往四处传。

    高云桐却听见一点不同的声音。

    他问:“等等,曹将军,可曾听见乌鸦叫?”

    曹铮笑道:“听见了,大夏天,四处有鸟鸣叫,很正常。”

    高云桐第一次与凤栖相遇的时候,听到斑鸠鸣叫,而后才推测出这是郭承恩派遣的斥候传递的信号。

    乌鸦不是夜行的鸟类,不该在这个时辰发出鸣叫。

    曹铮摇摇手:“你想多了,我们这里鹧鸪叫,惊醒了乌鸦不是正常?”

    第一批并州士兵已经悄悄地弓身,疾步向靺鞨军营的方向包抄,后面是第二批、第三批……怯懦的天武军压阵。

    高云桐看着草丛间、灌木间涌动的人流,跟着一道向前。

    乌鸦的“哇哇”叫声变高了。

    曹铮安慰面色凝重的高云桐:“乌鸦醒了,就会乱叫,而且也有振翅的声音。你想想,要是靺鞨用乌鸦叫作为暗号,那么响亮,不是惹人怀疑?扑扇翅膀的声音他们也学不来啊?”

    高云桐突然面色一凛:“曹将军,鸣金!撤兵!”

    “啊?”

    高云桐说:“楚幕有乌,因楚军以空帐作为掩护;因为帐篷里无人,乌鸦才敢栖息在上面。不错,这不是人装出来的信号,但这些鸦群告诉我们,这里在设陷诱进!”

    曹铮愣神的瞬间,第一批并州军已经到了那座空营,而不远处突然燃起无数火把,靺鞨人骑着战马,发出雷鸣般的声音冲了过来。

    曹铮反应过来,声嘶力竭大喊:“鸣金!撤兵!”

    前队变作后队,后队变作前队,不免慌乱,豕突狼奔一般乱跑。

    高云桐喊:“不要慌!他们搞这么明显的大阵仗,就是为了吓唬我们!温凌要是有足够的人马,不会放在卫辉府和我们死磕的!……”

    但他的声音淹没在一片喧嚣嘈杂中。

    特别是天武军为主的后队,明明在最安全的地方,却是唯恐天下不乱地狂呼乱喊:“不好啦!中靺鞨人的埋伏了!靺鞨人‘掳人如虎,使马如龙,上山如猿,入水如獭,其势如泰山,中国如累卵’啊!”

    乱哄哄一片里,这样自乱阵脚的声音反而突出。

    高云桐恨得牙都要咬出血来。

    第 223 章

    天亮时, 曹铮一脸疲惫,四处查看情况。

    树林间腾起薄薄的雾霭,地上洒落了一些血迹, 受伤的士兵在呻.吟着。

    曹铮在伤兵的营地安抚过一阵, 找到一条溪流,洗了洗手,又撩水搓了两把脸, 闷闷地不爱说话的样子。

    高云桐劝慰道:“曹将军, 虽然中了埋伏,但的确靺鞨主力不在这里, 我们只是被他的虚张声势吓了一把, 那群冲出来的‘铁浮图’其实一多半都是穿着黑漆皮甲,夜晚里被火光一照,根本分辨不出来。他们人少,也不敢真正跟我们正面杠,仅就冲散了我们的队伍,砍杀了一阵就四下散走了。我们损伤不大,暂时牺牲的士兵是十来个。只是自家慌乱, 踩踏还踩死了几个,而且士气……有些低落了。”

    曹铮膝腿无力似的,摇摇晃晃要跪倒在地的样子,被高云桐扶了一把之后, 就势往地上一坐,稳住了身子,极力平静地说:“还有百来个受伤的, 基本都是并州军中的,天武军龟缩在后, 情况倒还好。”

    他极度愧悔,但为着面子强忍着,只说:“靺鞨居然如此狡猾!如此狡猾!”

    高云桐说:“不过,现在安抚军心是最要紧的。还请曹将军打起精神来。”

    曹铮也知道这个道理,但是他到底年纪不同了,昨晚熬了一夜,又累又急又气,现在就有些力不从心,走路都在踉跄,扶着他的高云桐明显感觉曹铮的手臂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曹将军”

    “我晓得。”曹铮苦笑着,“无论如何,我也会尽力撑着。”

    说完,深吸了一口气,稳住情绪,却稳不住打颤的臂与腿。

    并州军是他亲自带出来的队伍,虽然有死伤,但在主帅看望抚慰伤兵的时候,大家还是强打精神说:“将军放心,咱们还好,还能上场杀他娘的靺鞨蛮夷!”

    走了一圈,心刚刚定下,却又突然听到来报:天武军在闹意见。不仅嚷嚷得很凶,而且已经披挂甲胄,握着兵器,像要哗变的模样。

    高云桐恨恨地叹了一口气,跺脚说:“我去说!”

    他虽然名义上是天武军的领军将军,但事实上,朝廷禁军的这帮大爷并没有真正把他放在眼里,也不像并州军那样对主帅忠诚可靠。

    高云桐虽说在书生里算得上高大强壮的,但和经过选拔、训练有素的禁军站在一起,还是有点“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感觉。

    “诸位”他把嗓门提了又提,“这就荒唐了啊!胜负乃兵家常事,何况昨夜靺鞨其实也是空营,并没有给我们造成实质上的大损失;诸位在后队,更是毫发无损。我们冲这一冲,弄清了他们的底细,下一步就能有的放矢,再战再勇了。”

    揎臂捋袖的一个个天武军嚷嚷着,比他声音还高,而且一群人一起说话,轰得人脑袋都“嗡嗡”的。

    高云桐把手中长刀用力往地上一墩:“到底谁说话?!一个人说!不要一群人说!”

    其中一个一直刺儿头的都虞侯便虚按双手,示意大家先静一静,但他开口也很厉害:“高将军,咱们兄弟们今日哗然,倒不是因为输了一场,而是因为咱们早就听说京里的金字牌上,官家的命令是叫曹将军固守原地,不要轻敌冒进。但曹将军却非说官家叫他到卫辉府出击靺鞨。先前大家心里犯嘀咕,但曹将军是主帅,谁也不敢说什么,可如今所见却是曹将军把朝廷的军队往沟里带!”

    他理直气壮地四下环顾,好像在找应和他的人:“大家说,这不是故意通敌自肥又是什么?!”

    于是四下里顿时是一片应和声:

    “对对!就是这样!”

    “妈的,拿老子们的命开玩笑么?”

    “他嫌不嫌他的绯袍被血染得更红了?”

    …………

    声音越来越高,渐渐又浪潮似的,不管不顾似乎要把高云桐淹没。

    高云桐耳朵虽给他们吵得乱响,心里却越来越明白过来了。

    他一把揪住那个个子比他还高的都虞侯的领口,冷笑着问:“咦,官家的金字牌是发给阁下的么?阁下怎么如此清楚?!”

    那都虞侯气焰顿时矮了半截,但犹自硬挣着说:“卑职的消息来处不方便告诉告诉高将军,但不好意思,卑职还就是知道!”

    仗着四周都是朝向自己的声势,即使自己理不直气不壮,也能靠众人的嗓门压制高云桐一头。

    高云桐只能松开手。

    凤震果然是个掌控人心的高手。他明白曹铮对他的阳奉阴违,所以故意放出混乱的信息,利用曹铮的逆反心,用激将之法逼其陷入靺鞨的圈套。而天武军本来就是凤震亲信的禁军,到河东的目标不是协助曹铮、高云桐抗击靺鞨侵略,而是要搅乱高、曹二人的军心,收拾掉对他有威胁的领军将军们。

    想到这儿,高云桐忍不住“呵呵”冷笑起来。

    那几个喋喋不休、揎臂捋袖的人看他这犯了风疾般的模样,渐渐闭了口,只看着。

    高云桐笑了一会儿,道:“好得很,好得很。那现在,都虞侯的意思是什么呢?带着天武军的兄弟们回京去?还是带着我和曹将军的人头回去?”

    都虞侯和旁边的人面面相觑。

    暂时没有证据扳倒曹铮,也没有皇帝密旨,他们除了闹一闹之外恶心恶心人之外,亦不敢有直接叛乱主帅的举动。

    最后只好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也不至于,我们还是听命于高将军的。”

    甩都甩不掉,就如一贴狗皮膏药,一直守在高云桐和曹铮身边,把他们的消息传递到汴京,需要的时候更可以如恶狗一般,直接反口就咬。

    高云桐脊骨发寒,觉得那个在汴梁接管了凤震所赠的禁军时激动欣喜、以为可以收复山河、以为可以大立功业的自己,简直就是个傻子 一个跟这些玩弄人心、玩弄政局的老油条谈“赤诚报国”的傻子!

    他偏着头,带着嘲弄的微笑,直直看着这些人,最后说:“咱们都是大梁人,要是能够团结一致,便是愚公都能移山!可惜……”

    那些人,听得懂的,听不懂的,内心是有些许愧疚的,还是毫无亏欠感的,此刻都是木然的,不过也都不敢直视高云桐梭子一般飞过来的锐利的目光。

    高云桐心里轰然时想到:凤震在这里与温凌合谋设下空营,那么温凌八成是真的往磁州而去了。

    他的主力在这里,又这么多人,还有这么多步兵,奔袭都未必赶得及。

    天武军众人看见他们的主帅,笑意凛冽,然面庞失色,一双眉目愈发被苍白的皮肤衬得浓黑。他转身而去,脊背依然挺直,脖颈甚至昂然。

    并没有人知道,高云桐强撑着回到自己的营帐,看到了一样倾颓无力的曹铮,他顿然双眸盈盈,颤着声说:“曹将军……我们回磁州吧……”

    “怎么?磁州怎么了?”曹铮从半躺的状态一下子坐直了,额角覆着的湿手巾一下子掉落到他的怀里。

    不用高云桐回答,曹铮也立刻想明白了:“所以……温凌偷袭磁州的情况可能是真的?”

    高云桐的爱妻在磁州,他亲手带出来的太行义军也在磁州。

    他此刻摧心折肝的痛,曹铮刹那感同身受。

    “那就……回去。可是……来得及么?!”

    来得及,来不及,凤栖那里已经必须得先应对疾驰赶来的温凌大军了。

    把太行义军都放出磁州城,看起来磁州已经多半是老弱妇孺,没有多少守军了,但实际上更多的人在磁州之外的群山峻岭之间,起到了更好的守卫和传递信息的作用。

    她展开飞鸽传来的耿大哥的“书信”,上面拙劣几个字,更多的则是圈圈画画。但她看得懂,合上那粗麻的“书信”,她用高云桐留下的沙盘和棋子细细地摆布起来:

    温凌的骑兵速度飞快,但骑兵对补给和休整的要求很高,而河东一片早已坚壁清野,城外的百姓均逃入山林,聚啸寨中,形成可以遥遥呼应的一体,哪个山头看到铁骑疾驰而过腾起的烟尘,就立刻用呼啸声传递信息给各座山寨,于是设下绊马索、铁蒺藜,在细流的溪水里拌上草乌水、红砒水,在靺鞨骑兵倦极入眠的时候一遍又一遍袭扰。

    这些法子,虽然给靺鞨骑兵造成的损失并不大,但是沿途而来,食不果腹,水亦不敢乱饮,晚来睡觉还睡不安生,一个个疲惫不堪。

    所以,凤栖很快得知,温凌带的这支骑兵被拦阻在相州之外后,没有再能前进下去,然后竟然转道往西边的洛阳去了。洛阳靠近黄河,有水岸阻隔,也有山脉阻隔,要从洛阳作为突破口,无论往北到晋,还是往东到河北,都不算容易。

    凤栖长舒了一口气,对身边陪伴的义军家眷们笑道:“看来,能拖上温凌好一会儿,估计曹将军和我郎君那里也会很快得到温凌偷袭的消息,只要拖住温凌不马上兵临城下,援军一到,他背腹受敌,也只有跑路一个法子。”

    “不过,我家男人是守在飞狐陉和蒲阴陉那里的,”一个妇人道,“他给我递了家信,说应州忻州那里好像不太平。”

    “应州忻州那里怎么了?”凤栖不由注目过去。

    那妇人摇摇头:“就鸽子腿上几句话,具体也不知道,好像是……也有兵往那里赶。”

    凤栖心里不由一懔。

    应州是北卢的地界,早早就被靺鞨拿下了;忻州也被温凌打了下来,但是后来因为总不能破并州,忻州被屠之后几乎没剩什么男人,小小一块也没什么好守的,处于一种放任自处的状态。唯只那个朝三暮四的郭承恩,活脱脱一个三姓家奴,夺得更北的云州之后就投降了靺鞨,难道是郭承恩又觊觎此刻曹铮不在并州,想要带着靺鞨人前来偷袭了?

    若是郭承恩带着幹不思从云州挥师南下,走之前云州到应州,应州到忻州,忻州到并州的一条线路,就可以轻松拿下太行八陉,再借重地势的优势,反攻河东河北。

    可惜她这里消息还是慢了点,无法确知。

    凤栖只能命令城中斥候从滏口陉赶往并州,由留守在并州的副将等再往北打听消息,并且要随时做好守城战斗的准备。

    凤栖很冷静,她在沙盘上仔细又筹谋了一会儿,觉得虽然危险四下慢慢进逼,但还不至于立刻就让她这里陷入万劫不复,还是可以慢慢调遣,把磁州和并州这两座城守好的。

    但她唯独没有算到,京里她父母的一个错误决策,加上伯父的阴险计策,勾结了温凌给了她当头一击。

    没几日,一个靺鞨使者拿着“节”,傲慢地出现在磁州城下。

    凤栖想了想,叫放那个使节进城,一番搜找之后,他身边只有硕大的一只匣子。

    使节笑着用不娴熟的汉语说:“不用翻了,我晓得如今磁州城里没多少男人,多是些娘们掌事,也没兴趣跟娘们会面谈事。只是受冀王之命,把东西交给城里的燕国公主凤栖。”

    这样连名带姓加封号的叫法,传过话来,让凤栖心里一“咯噔”。

    她不免有些忐忑起来,想到温凌的残忍无情,也未免惴惴。

    死遁已被他看穿,瞒不过去,那么接下来只能看他到底要出什么招数。

    然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凤栖心想:他又能如何呢?无非是大军压境,但只要磁州不被他攻破,他又能飞进来把她抓走?!

    “匣子里是什么?”她问。

    回复她的人有点支支吾吾:“是……是……”

    “是什么?有危险么?”

    “没有危险,但……有点恶心。”

    凤栖眉一皱:“既然给我,恶心就恶心吧。拿来。”

    匣子打开,一股酸腐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凤栖用绢子捂住鼻子,定睛一看,里面是一根手指。手指上戴着精致的翠玉戒指,留着修长的指甲。

    那戒指,她瞧着眼熟。

    颤着手拿起一旁沾着血污的帛书,上面是温凌的亲笔:“爱妻凤栖,别来无恙?令姊凤枰,欲嫁往晋阳张家,被为夫截获。卿未合卺,姊何有心出嫁?盼卿复言。为夫思卿如狂。”

    第 224 章

    凤栖的心战栗起来。

    未嫁在家时, 母亲地位低贱带来的自卑,加上父亲的宠爱,使她成了个孤僻任性的小女孩, 与其他姊妹并不和谐。但经历了这么多生离死别, 心态又早已不同了,姊妹间鸡毛蒜皮的细碎事,如今想起来没有一件值得计较。反倒是家人间互相扶助的亲情, 患难与共的信念, 比以往都要深刻。

    她不觉已经泪流满襟,擦了擦面颊后, 深吸一口气说:“好的, 我见那个使节。”

    使节傲慢得很,跟着进到城中西营里坊,一路弯弯绕绕到了凤栖居住的一套民居里,嗤然笑道:“啊?燕国公主住在这个破地方啊?”

    往里走,大多是女眷了,不过一个个健壮高大,面色黝黑, 倒不乏威风。

    进入花厅,只见一面屏风挡着,隐隐能看见竹丝屏面后绰约的人影。

    使节笑道:“哟,还拿个东西挡着啊?连见面的勇气都没有么?”

    屏风后传来凝然的一声:“把屏风撤了。”

    使节见几个健妇搬走屏风, 不由往后注目,只见一个娇小而美的女子端坐在正中的圈椅上,青缎袍子, 松绿披帛,缁绫褶裙, 微露出一对凤头履,一身衣裙都没有织绣销金等装饰,肃穆简洁里却透出一些威严。

    而她头上,亦只是一顶乌纱冠子,寥寥的青金石与碎米珠做围花,拢着明月般一片青玉镶在冠中,但不肯用一朵鲜花,孤月出岫般衬着云一般的浓发。

    使节心想:这么清雅绝色,怪道大王思之如狂。

    凤栖道:“我自然不怕见你,只不过想知道你们家大王晓得你这样直勾勾地看着燕国公主的真容,会作何想?”

    她微微眯眼,眼睛狭长,就显出的凛冽目光来。

    那使节不由就矮了三分,垂头躬身道:“是冀王特意吩咐,瞧瞧公主如今怎样了。”

    凤栖道:“公主好得很,不劳他挂念。如今战场上相见就战场上相见便了,血呼拉杂地送这些恶心玩意儿来是什么意思啊?”

    似怒不怒,把那匣子连同里面的东西丢在使节面前。

    手指滚落了出来,半凝固的鲜血也蹭在地上。

    使节弯腰把手指捡起来,笑道:“公主啊,这可是令姊的手指,您可爱惜着点!虽然断肢接不回去了,也可以做个念想。大王说,公主日日看着呢,也对夫主有个惕厉,知道个顺从敬服的意思。”

    凤栖不由“咯咯”笑了起来。

    笑一阵后道:“你家冀王是真不知事儿呢,还是装不知道?我的夫君如今可不是他了。鄙邦虽有些老古板讲些‘从一而终’之类的馊话,事实上再醮的女子多得是我和他只是昏德侯硬凑在一起的,冀王看不上我,咱们也不是任何实质上的夫妻,昏德侯被俘,当年的指婚想必也算不上数了。所以呢,我们一拍两散,各自安好。请他不要满世界地‘吾妻’‘卿卿’地叫,叫人听起来还以为堂堂冀王娶不上老婆,只能缠着人家的浑家也未免太恬不知耻了。”

    使节脸色变了变,但也撑得住场面,说:“我家大王说了,人谁无过,王妃只要肯拿磁州献给大王,出门投降,大王便既往不咎,最多也只蒲鞭示辱,略施教训,绝不要王妃的命。不然的话”

    “错了!刚刚还晓得叫‘燕国公主’,怎么突然就昏头叫什么劳什子‘王妃’?”凤栖凤目一睁,打断了他,“你再满嘴胡吣,我先给你‘蒲鞭示辱,略施教训’,免得你不会说话,惹人笑话你无知如孩童。”

    使节笑道:“王妃赐罚,小臣岂敢不接受?不过令姊这几天哭得凄楚,不仅是丢了根手指疼得厉害,也怕大王再一块块剁她的肉给王妃送来 一个女人身上能有多少肉呢?手指只够剁十天,其他地方剁上一个月就该剁完了吧?”

    凤栖心里一阵刺痛,又不敢把自己的脆弱露在使节面前,只冷笑道:“你跟温凌说,这样子流氓无赖的做派要留千古笑柄的,他还是老老实实打仗,无论输赢,人家还敬他是条汉子。”

    使节笑道:“自然也少不了扎扎实实地打仗,譬如卫辉府那里,好好揍了曹铮和高云桐两位一顿,不知道他二位命大不大?当然,即使这回命大,下一回也不一定命大,毕竟,大王想要他们死,他们决计活不了。公主若是再醮一次,只怕就更不值钱了前次只能嫁给囚徒出身的男人,下次大概只能在冀王的营伎帐下凑合余生了。”

    凤栖心脏一跳,却不敢露怯分毫,只是笑道:“曹将军是什么人!他要是输了命,还不被你们满世界宣扬?大概就以为北地属于你们了?现在你不过是来咋呼我罢了。你和冀王说吧,我更无畏惧,他要磁州,请自己来取;他要动我的姊姊来威胁我投降献城,全天下都晓得了他不敢打,只敢做个绑匪!”

    当然不会答应他投降的事,两个人你来我往耍了一会儿嘴皮子,其实是使节意图瓦解凤栖的意志,尽快让她崩溃,因而言语恶毒,句句攻心。

    凤栖今日不在打仗,胜似打仗,不在防守,胜似防守,半个时辰的会面结束,她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娇声道:“得嘞,说了半天,也没啥正经有用的话。还是请尊使先去休息吧,城里没啥大鱼大肉的,您也别嫌弃吃得不好。”

    打发了他离开。

    等人离开,她一腔子劲力全都泄掉了,头里一阵剧痛,撑头垂泪道:“天哪……”

    四下消息不够通畅,她和磁州几乎都是浮于战乱中的孤堡。

    各处太行义军,只知道传递靺鞨军的消息,还不通文字,写得勉强能懂,不够细致;高云桐和曹铮的消息得来更慢,甚至连温凌所说的那一仗的输赢都知道得不确切;汴梁那边来的消息是各地递铺飞传到中央的,本来是最重要也最准确的,现在却最不可信,她两眼一抹黑,连爹爹的现状都不晓得。

    因这股子茫然,硬撑的精气神儿只要松了,信心就垮了。

    凤栖不断告诫自己要稳住,事情就算到了最坏一步,她也要撑下去。

    可是,什么都不知道,比知道事情到了最坏一步还要折磨人。

    第二天,那位靺鞨使节就要求离开了。

    凤栖不得已,再次强打精神,在脸上敷了粉和胭脂掩盖一夜辗转未眠的憔悴,然后请使节再一次到西营坊她的居住处会面。

    使节依旧傲慢,皱着眉一脸不情愿。

    凤栖问:“怎么,才来一日就要离开?该谈的还没有谈完,这就走了?”

    她开玩笑似的说:“莫不成嫌我这里招待不周?”

    使节道:“说实话,吃得是有点差。不过,这也能忍。只是,该谈的已经谈完了,我还得回去复命,不能久留。”

    他顿了顿说:“大王说,我回去了,他晓得了王妃的意思,才能决定要不要继续剁那位三郡主的肉给您送来;当然,我要被扣在磁州或被害于磁州,规定日子不回去,他也一样一定会报复回来。”

    昂然斜眸,看着凤栖的神色。

    凤栖喉头一阵咸腥,知道这是温凌这厮做得出来的刻毒事。

    但此刻虚与委蛇,只能依旧是不在乎的笑意,挥挥手里的帕子似乎嫌这夏季的天气闷热:“投降是不可能投降的,他该当晓得,再怎么胁迫,我区区一个女子,也没有资格替一城的人投降,一城的人也不会听我的话就投降靺鞨杀降在前,没有谁再做傻子。所以,这样的胁迫也没有用。你既然要走,就把我这番意思带到。”

    这话,算留了个松开的口子,温凌是谈判场上的老手,知道她的底线,知道再胁迫最多也只能虐杀凤枰而落得骂名,估计也不至于如此粗鲁地不顾首尾。

    她只能先松口拖他一拖,再观望局势,期待能有所转圜。

    使节没有多纠缠,要了凤栖亲笔的回书,依旧装在匣子里,飞驰出了城。

    温凌驻守的地方大概离磁州不远,没几天那使节倒又来了,依然捧了个匣子,趾高气昂的,进城就说:“匣子先送进去,我在客栈洗个澡,洗洗这身泥灰,再见见燕国公主。”

    凤栖捧着匣子,仿佛能闻见里面的血腥味,半日都不敢开匣。

    她眼眶里含着泪,问身边的几个女使:“你们已经看过了吧?里面的东西瘆人不瘆人?”

    周边几个人面面相觑,好半日才摇摇头,又点点头:“瘆人也不算很瘆人,但也有点瘆人。”

    这话自相矛盾,凤栖听不懂。

    她闭上眼睛、鼓足勇气打开了匣子,半天才敢睁眼看。

    匣子里的血腥味夹杂着怪异的腥气味游在鼻端,她睁眼看到一件精致华贵的红肚兜,上面押金线绣着鸳鸯戏水图,绣线簇新鲜艳,金线光泽明亮,红绸也毫无褪色的痕迹,想来是三姊为出嫁准备的新亵衣。

    但仔细看,肚兜上一块一块的暗红色斑迹,另有一些干皱的痕迹,想来那怪异的腥气味就是由此而来。

    她颤抖着拿起温凌的文书,看完就忍不住骂了一句“禽兽!”

    他得意洋洋地告诉她:“……令姊貌虽寻常,胜在是谨严处子,怯怯滋味颇为动人,为夫此番未忍动刀,而意欲兼收娥皇女英,以成佳话。是以盼卿卿出相州一叙,则令姊得全性命,而为夫亦得解相思苦疾。”

    “无耻禽兽!”

    他这次没有提出要她投降,看似是退了一步,却污辱了她的姊姊,然后逼她到相州见面。

    她只要推辞,他就总有恶心人的办法步步紧逼,甚至马上还可以道德绑架,说她为了自己活命,不顾念亲情。

    她身边的人当然把她的两难看在眼里,也不敢劝,只能默默地给她倒来暖茶:“娘子,喝点水平平心气,再难的局面,总有破解的法子。”

    凤栖哽咽着喝了一口茶,茶香凛冽,苦涩入喉。她缓缓地深呼吸,平静自己的心情。

    好半日才问:“各处,来了新的消息么?我需要新的消息,来决定自己该怎么做。”

    大家不敢怠慢,把汇聚到城里的各种消息一总送到她这里:鸽子腿上解下来的粗麻布条、斥候腿肉里剖出来的带血蜡丸、北方快马送过来的晋地军报,还有几份不知真伪的、来自汴梁及河南各地的书信。

    凤栖打叠精神,一份一份仔细阅读,在字里行间琢磨消息的真伪:

    太行各山寨预警了郭承恩和幹不思大部队确已从云州压境而来,前锋已到达忻州,正在城外打前站;

    并州军斥候带来了曹铮、高云桐虽无大碍,但天武军有哗变之态的消息;

    汴梁那里的消息则称曹铮为“国贼”,说他里通朝内藩王、大臣,意图为旧主复辟,所以不听圣谕、假传圣旨,谋反行止已然昭彰。

    “不对!”凤栖一个人在书室喃喃自语,“温凌这样狂,自然是有那位官家的援奥;他们狼狈为奸,要除掉曹铮!还想……”

    那位“藩王”,莫不就是爹爹凤霈?

    借口“里通边将”,又可以问凤霈一个“不甘禅位”“觊觎大宝”的重罪,那就是有死而已了!

    凤栖脸色已经煞白,不知道怎么会弄到如今的局面了!

    她颤着双手再翻其他的消息一张张或大或小的纸片、帛片,一不小心就会飘落在地上,上面的墨痕、血迹,红、黑、白相间,像是地狱之色。

    她一口一口咽着喉头血腥的咸味,咬紧牙关,逼着自己冷静、再冷静。

    终于,在一叠字纸中,翻到了高云桐的亲笔他没敢署名,语词也是晦涩难解的柏梁诗句,大概是怕其中信息会落入敌手、甚至怕落入天武军等朝廷人马的手中。

    “古槎天外倚,兼话武陵溪。

    黍稷有丰期,随何变星躔。

    春逐晋郊来,君负王佐才。

    宗臣则庙食,深思险难排。

    风催北庭柳,南阳郭门外。

    垂柳夹朱门,平明击黄昏。

    绿浦归帆少,缅望京华绝。

    俯谷求才术,不减援琴兴。”(1)

    他把消息藏字于五言中间,他自是已然看明白了局势,并作出了自己的决策:

    “天武有变,晋王则险,北郭夹击,归京求援。”

    但归京求援无疑是个大昏招。

    第 225 章

    凤栖觉得脸颊湿湿痒痒, 伸手一抹果然是满颊的泪痕。

    但此刻来不及伤心,也来不及焦虑,甚至来不及慌乱, 她凝神望着书室里高云桐留下来的沙盘, 脑海中一遍又一遍盘算着局势和这些人的心理。

    凤震的弱点是太想要皇位了,而温凌的弱点就是不甘心。

    凤震最想弄死的人是曹铮,而温凌或许更想高云桐快死。

    凤震与温凌勾结, 首要对付的是曹铮, 怕他打了胜仗会要求迎回旧主凤霄,抢夺他的皇位;

    其次要对付的是凤霈, 怕他凭借之前登基为帝的威信, 又有温凌岳父的情分,也会借机夺位。

    温凌与凤震勾结,首要想立功取胜,在以军功为重的靺鞨可以更有一席之地;

    其次怕幹不思抢功,须在幹不思南下之前处置掉拦路虎曹铮,尽快与凤震签下和议,占据首功;

    再次或许还想一雪夺妻的前耻。

    凤栖想:温凌明明一手好棋局, 明明不用与我纠缠,就可以凭借凤震偷传出来的消息稳占先机。何必还派使节一趟又一趟跑磁州,拿我姊姊来威胁我?

    想明白了,她就给高云桐也写了一首藏字诗, 首肯了他回京求援的想法,但给他另出了个险中求胜的主意。

    然而这主意势必需要牺牲。

    需要他们俩共同牺牲,或许, 还需要更多他们认识、深有感情的人牺牲。

    凤栖望了望窗外,天空高远, 白日凌空,热辣辣的光普照大地。

    她登城巡视时看见,城外郊野一片荒芜,农人只敢在山坳里种一点点粮食蔬菜,不敢在肥沃的土地上耕种,以防被靺鞨收割,肥了敌人;还有那更远的山河间,汉人百姓血汗淋漓,在敌国的皮鞭下劳作为奴,没有尊严,没有温饱,没有安全。

    这是时代的苦难,非独她的,非独她的亲人朋友的。

    高云桐愿意付出的所有牺牲从来都不是愚蠢,而是悲悯,只是庸常之人意识不到这种悲悯的意义。

    她懂。

    现在,她也愿意成为他。

    天武军的士兵在几个都虞侯、指挥使的带领下,敲着饭盆嚷嚷:“这吃的是猪食么?!跟着曹将军的都是猪么?”

    一片恶意的喧哗。署辞

    高云桐心里骂着:你们只会吃饭睡觉,还不如猪。

    但不能激怒他们,冷声说:“我和曹将军与你们吃的一样。如今非常时期,各位还是少计较罢。”

    天武军的几个士兵斜着眼说:“高将军,咱们弟兄们虽然也不是图着吃香的喝辣的来打仗的,但是咱们在朝廷里做禁军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这样糟糕的待遇。说实话,到河北来,又没能打几场胜仗涨涨威风,就天天这样奔波来、奔波去,被敌人打得屁滚尿流的,不是犯贱欠揍又是什么?”

    顿时一群跟着嚷嚷:“对!憋屈!打得个什么鬼!”

    另几个甚至小声说:“别连累得我们也背不遵圣旨的黑锅!”

    “喂,你说这话,简直是扰乱军心了!可是死罪啊!”并州军的一个副将气愤道。

    几个都虞侯虽然不作声,但却斜眸瞧过来:只要曹铮或高云桐谁忍不住打了杀了天武军里的人,他们立刻就可以激起士兵哗变,直接夺取两个人的军权。

    但高云桐忍住了,微微笑道:“我先就说,卫辉府粮草不足,各位要不先退守到大名府去?那里粮草充裕。”

    都虞侯慢悠悠道:“大名府粮草是有,刺史也是我朝的遗民,但是城中城外靺鞨人不少,高将军是想叫我们天武军去送死么?”

    高云桐笑道:“那我做主,你们回汴京吧。”

    “那可不行。又没打胜仗,回去还以为我们是逃兵呢。总要有个原委才回去。”

    反正就是横也不好、竖也不好,也不肯走,也不肯听命,天天搁那儿恶心人。一动就是一副马上就要哗变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曹铮把高云桐叫到自己的大营里,说:“这帮兵油子,就是朝廷贴在我们身上的狗皮膏药。你和他们计较,实在是自低身份。”

    他毕竟也是带兵的老将了,虽然身子骨不好,但目光仍是老辣:“我想明白了,他们无非要我背上不听圣谕、打败仗的黑锅。我现在不打算理睬他们。天武军三万人,我有五万;天武军虽挑选严格,但训练未必如我,至少我一打一肯定不输;而且,并州城里还有些人,也可以呼应;河北各地各城虽不肯听我的,但估计也不敢随意对抗我。”

    他眼睛里顿时射出利光:“我就他妈做一回乱臣贼子,杀鸡儆猴了!他们敢哗变,我就下令叫并州军剿灭天武军!”

    但是,五万自己人剿灭三万自己人,自相残杀的结果势必惨烈,而且势必是两败俱伤、自毁长城。

    高云桐并没有更好的办法,但也无法点头同意,皱着眉不说话。

    曹铮发泄完怒气,却自己又丧气道:“不过……还不至于如此。他们再说瞎话败坏我的军心,我至少要动用军棍了。”

    其实,还是无奈退让了一步。

    他的退让并没有换来天武军的退让或者,天武军的存在就是故意要膈应人的存在。

    当曹铮再次忍无可忍,传军棍责打了一个满口胡吣的禁军之后,哗变真的开始了。

    天武军齐刷刷穿戴了铠甲,拿着刀兵一副要作战的模样,对着同样严阵以待的并州军喊道:“他娘的姓曹的对靺鞨人软弱无能,唯独对我们凶是吧?!”

    “有本事别打自己人啊!”

    “有本事听圣谕啊!”

    “我看,曹铮老儿就是故意要把我们禁军剿灭掉,他好带着并州军一枝独大吧!”

    …………

    并州军气不过,出来几个干仗的。

    先还是拳头脚尖对抗,打急眼了开始动棍棒和皮鞭,再接着事态升级,刀枪乱上,一顿火拼。等几位将帅赶到现场时,已经打死了五六个,另有几十个受伤的躺在地上哼哼唧唧。

    两边拉开架之后,互不服气,乌眼斗鸡似的还互相死盯着。

    曹铮怒吼道:“打!让他们往死里打!靺鞨人没打死几个,先自相残杀!自己人互相杀光了直接投降靺鞨,你们就满意了!”

    “曹将军”

    天武军的都虞侯阴阳怪气道:“不是我们要自相残杀,您看看如今这军心,我们也弹压不住下面的人了。”

    曹铮冷冷道:“弹压不了你们就走!”

    “我们又不受你的指挥!我们服从官家的命令,官家叫我们走,我们才走。”

    高云桐已经上书给凤震,说明了卫辉府这一系列的情况。但与之前连发金字牌瞎指挥不一样,汴梁那位像死了一样,一声不吭,一道谕旨都没下,一点处置的意思都没有,仿佛就在等待着他们群龙无首、各自为政。

    他说:“如今是什么局面,各位不知道?你们真正哗变了,天武军三万和并州军五万先打一场?输了固然惨,赢了,呵呵,又如何?”

    他满腔的悲愤,然而在那帮天武军大爷们的眼里,悲愤又如何?国家命运又如何?禁军就是要乖乖听自家主子的命,先安内,再攘外,不能让曹铮做大做强,成为足以抗衡中央的军阀,首肯凤震这一做法,他们自然忠心听命于官家。

    高云桐看这帮子人鼻青脸肿,又油盐不进的模样,咬牙道:“好,你们只肯听命官家是吧,我亲自入京求官家的圣旨去!”

    “嘉树!”曹铮威严地喝了一声,然后扫视了一圈两路人,清了清喉咙说,“你跟我来,我有话说。”

    曹铮在营帐里静默了一会儿,先把凤栖给高云桐的家书递过去:“你妻子来的信,还封着,你自己拆看吧。”

    高云桐看信的时候,他在一旁闭着眼睛,手轻轻地拍着大腿,等高云桐看完了信,才问:“怎么说?斥候的消息说温凌驻扎到了相州,而之前轻骑在洛阳对岸捉住了晋王预备出嫁的三女?消息确切不确切?”

    高云桐沉沉地点点头。

    “捉晋王的三女没有其他作用,想必是用来威胁磁州的吧?”

    高云桐又沉沉地点点头。

    “你妻子的意见是?”

    高云桐说:“她当然没有资格替磁州投降,但也急乱攻心,有亲往相州解救姊姊的想法。也想让我呼应她。”

    “怎么呼应?”曹铮目光灼灼看向他,见他犹豫,不由苦笑道,“你不说,我也明白。连晋王嫁女这样的事温凌都能打听得一清二楚,如今官家已经不是大梁的官家了,就是个国贼!只可惜他姓凤!”

    “前头官家昏庸,但好歹还有三分为国的正气。”高云桐摇头,“如今这位,简直匪夷所思!”

    曹铮“呵呵”笑道:“有什么匪夷所思的?你读书读傻了,以为一个个都是明君贤臣么?为君的,想的是自己的位置,即便出卖国土,只要坐稳御座就是划算买卖;为臣的,文官贪财,武将怕死,各自有各自的小算盘。但是,朝中也有你我这样的人,也不是个个都昏君佞臣。”

    “但是,”他接着说,“我想明白了,如今官家是非叫我死不可。若是治世,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也不惜这条命。可如今乱世,这朝廷没有你我这样的人撑着,马上半壁江山就归靺鞨了。靺鞨之前直取汴梁,来得太容易,还不懂得如何治理,所以还捉了人、退了兵,但这次再战,就是抱着灭我们的国的心思来的,河东河北的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你愿意以后这片国土都是这一般的辛酸么?”

    高云桐摇摇头。

    曹铮说:“我猜呵,你妻子希望你的呼应是反抗凤震。她去温凌营中拖延,你往汴梁策反,最好能够救得晋王,让晋王重新登基。”

    但他摇摇头:“这点很难,我估计你做不到晋王一定是凤震最忌惮的人,一定是严密关押的,而且在汴梁里晋王也不会有任何军权和人脉,除非凤震父子均暴卒,否则就没有这样的机会。”

    高云桐叹口气,终于说:“曹将军猜得准。我也觉得,她自投罗网绝对是昏招,而我本意是想去汴梁再次尝试说服宋相公宋相公虽然迂腐得厉害,但是为国忠忱之心没的说。他愿意振臂一呼,国中还是有很多人愿意呼应,那么,至少能破除曹将军您所受流言蜚语,能让更多人支持您在河东和靺鞨作战。”

    曹铮苦笑着摇摇头:“你太天真!宋纲所受忌惮绝不会少于晋王,只是做得不显山露水而已。”

    “可除此之外就别无他法!”高云桐抗声说,眼圈都有些急红了,“拙荆如今也是忧心如焚,温凌残暴,已经对晋王家三郡主做下不可饶恕之事,还不知会不会变本加厉。她明知姊姊在受苦,又焉能一忍再忍?!”

    曹铮说:“有办法!”

    “哦?”

    曹铮凝望着他,说:“这法子九死一生,可能牺牲了若干人,包括你或你的妻子,也未必能够成功。但是,比你擅闯汴梁,自投罗网来的机会要大!”

    高云桐问:“什么法子?哪怕九死一生,只要有胜利的余地,我就愿意一试!”

    曹铮说:“我之前就得到过消息,温凌以为燕国公主死于春汛中,一度消沉之至,直到何娉娉送至后才排解,所以她极得盛宠。”

    他犹豫了一下,跳过了一段关键环节,又说:“所以,可以赌他对燕国公主有相思之意。”

    他看着高云桐虬结的眉头,眸中的光焰如烈火一般,不需说话都能感觉到强烈的愤怒。

    曹铮喉头干涩,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但还是凝然直视高云桐,缓缓说:“所以,如果你妻子愿意去相州,她,或有一线生机,大梁,或许也能因之有一线生机。”

    高云桐直接说:“我不同意!绝不同意!”

    第 226 章

    在凤栖心中, “夫唱妇随”“夫义妇听”这种传统的夫妻间的道德,听听就行了,不必真照做, 即便是贤德著称的周蓼, 也不肯听凤霈的糊涂话呢。

    所以,高云桐同意不同意她的主张,她并不在乎。

    但是她若去见温凌, 还要借机救回姊姊, 甚至能够在这场新一轮的战乱中打开一个取胜的缺口,必须要有人呼应才行。

    她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 除了给高云桐发出了信笺, 也给曹铮写了一封,希望他能说服高云桐支持自己他不同意,她也会去做,他也管不到她,只是风险会更大,取胜的希望会更小。

    高云桐当然气得要命。她要是在他身边,他大概也会变成那种不肯对顽妻和颜悦色的男人, 吼她一顿让她放弃这些奇思妙想,甚至按腿上打服了再说。

    只可惜鞭长莫及,也赶不回去,只能眼睁睁看她任性妄为。

    他在自己的营帐里关了自己一晚上不肯见任何人, 饭也没吃,水都没喝一口,自然也是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第二天曹铮也很担心, 大早到高云桐营帐前,敲了敲门框, 试探着喊了一声:“嘉树,醒了没?”

    门帘“哗啦”揭开了,高云桐已经披挂了札甲,手里握着弓,板着脸钻出来,一句话不说,定定地站着。

    他一脸憔悴、愤怒,还有一对硕大的青黑眼圈。

    曹铮咽了咽唾沫,从另一个角度关心他:“呃,听说你昨晚没吃饭?你到底是带兵当将军的人,难道不知道‘人是铁,饭’”

    说了半截,高云桐把帐门一拂,没理他,径自走到士兵们团聚围坐吃早餐的行灶旁,自己给自己盛了一大碗稀野菜粥,埋头“呼噜呼噜”吃起来。

    曹铮既尴尬又好笑,静静地看他耍脾气。等他一言不发喝了两大碗粥了,才踱步过去,拿出老上级的威严说:“吃完,到我帷帐里去,有话对你说。”

    转身走了。

    他在帷帐里没有等很久,高云桐还是来了。

    曹铮淡然问了一句“来了啊?”悄然抬眸看了他一眼,他还是刚刚那副气鼓鼓的模样,手里死死地捏着弓却没有带箭囊,只是手里捏着一件东西好转移怒气的。

    他于是越发淡然,又问:“吃饱了吧?”

    高云桐点点头,听见曹铮一声“坐”,也就坐下来,胸膛一起一伏,但一句话不说。

    曹铮喝了一口茶,说:“温凌被阻绝在磁州之外,但是拿下了相州,剑指之处,仍是晋地。且孟津渡也在他手中,才能于晋王三郡主从洛阳渡河去晋地时劫到人。你不要光想着愤怒,想想这里的关联。”

    高云桐这才开口:“我早想过了。温凌若无内应,是不可能算准这些消息的。连人家出嫁的女儿都要绑,真是下作到一定程度了!”

    “还有,他始终不渡河到洛阳,应该是与凤震有协议。但放开晋地门户,只差一个磁州。而若晋地守不住,接下来靺鞨只要费点力气过潼关,再由汉中南下,中原处于合围之后,朝廷除却南渡靠江淮自保之外,已经别无办法古来南渡而只能困守半壁江山的例子也不少了。”

    凤震贪图一时的权位,而温凌也假装不犯黄河以南,其实是有更大的野心。

    高云桐恨这位“官家”到极处,已经直呼其名了。

    曹铮点点头:“不错。急功近利、目光短浅,卖国求荣。晋地是山河表里,死也要守住。这个重任只能交给你了。”

    他很平淡地打开帷幄内牢牢锁着的柜门,拿出并州堪舆图、并州军虎符,以及并州节度使的官印,朝高云桐的方向推了过去。

    高云桐瞪大了眼睛,分毫不动。

    随即,见曹铮打开匣子,爱惜地抚了抚那枚官印,低声说:“人都说我只忠于‘北狩’的那位官家不错,我们自小是奶兄弟,一起长大,他登基后步步拔擢我,我也对他忠心不二。他把并州这样的山河要塞交给我,我也不负期望,帮他守好了这片地方。但是,他年纪大了,却犯糊涂了,听任章谊那帮子奸臣的话,我也是个懦弱,没有敢犯言上谏,生怕他不高兴,坏了我们一辈子的君臣情分;也是因为再没想到,他的好大喜功和不明事理会害了他自己和咱们的大梁。”

    曹铮说得平静,语气毫无波澜似的,但热泪随着他冲淡的笑意却不听使唤地滚滚而下。

    “从这个角度说,我确实是大梁的罪人,死有余辜。”

    “曹将军……”

    “嘉树,”曹铮扭头道,“这是我内心佩服你的地方。做第一个敢说真话的人,付出的代价叫人心惊,但也成就了你。”

    他把官印匣子盖儿合好,很郑重地捧起来,朝着高云桐的方向递了递:“你过来。”

    高云桐起身长揖:“卑职不敢,这枚节度使印,是朝廷的名器,还是请将军自己收着。”

    “糊涂。”曹铮柔声批评他,“你看你,都做了将军,还是一动就一股酸文人气息。朝廷如今是谁的朝廷?名器又是谁的名器?并州军到底肯听谁的?朝廷么?”

    “可我,骨子里还是个儒生。”

    “儒生好啊,心里怀的是天下。但是书生掌兵,要不得迂腐和仁慈。”曹铮仰头似乎看了看帷帐的穹顶,脸颊上泪痕交错却没有再落泪,再低头时表情越发凝重,“嘉树,我在汴梁还有几个亲信,所以,燕国公主想要有人在汴梁内应,我最合适去,你不要去。你带着并州军和太行军,好好守我们的江山,与温凌斡旋。”

    高云桐诧异抬头。

    凤栖信中希望他能悄悄到汴梁去,有三条计策,要一一落实,极度机密,不能假手他人。

    其中一条是希望能悄悄救出晋王凤霈,至少也要保证晋王的命在,扳倒凤震之后需要有人登基皇位来统领战斗。

    这是犯了皇帝凤震大忌的,很有可能让他狗急跳墙,不顾清议,连高云桐一起杀了灭口。

    曹铮说:“而且,我也不打算悄悄去汴梁,我带天武军去堵截相州,拿下孟津渡,这还需要你放权给我。”

    “可是这帮天武军……”

    “我没有打算成功。”曹铮说,“你请旨让我带天武军,凤震会觉得是扳倒我的好机会,一定会答应的。凤震是先帝所评价的‘阴险毫无底线’,但对付阴险之人,最好的法子就是引他入彀。”

    高云桐诧异了一会儿之后猛然明白过来:曹铮这是要赌上性命造反了!

    “曹……曹将军!”他不由就有点结巴起来,又不知道怎么劝。

    曹铮笑着:“‘书生造反,十年不成。’老话说得没错,你浑家让你进京,这点可真看得不准。”

    然而毫无嘲笑他们俩的意思,反而意谆谆:“这种事,还得我来。成了,奉你老丈人上位;不成,也摘开你,横竖横都让你们全心全意对付靺鞨。我老了,打仗是不如你们这壮力的一辈了。但与老狐狸们斗心机,你们还要学着点。”

    凤栖得到了消息:曹铮率领天武军前往相州,看起来似乎是要为磁州解围了。

    而皇帝当然首肯,明发上谕,把曹铮此行捧得极高估计接下来就要狠狠地把曹铮摔到泥淖里,除掉他凤震的心腹大患了。

    有天武军这帮不服管教的兵油子掣肘,曹铮想打赢消息渠道畅通的温凌,当然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也因为凤震不想曹铮直接殉国而得到一个让人敬仰的名声,所以天武军虽然不断败北,但主力和曹铮本人都未曾受损。

    温凌打这样不痛快的仗自然也打得很憋屈,加之心里有另一层事,本来已经只差一步,现在又被拖延了,满心只觉得烦躁。

    曹铮在与温凌慢慢缠斗的过程中,已经摸清了靺鞨军在河东的分布情况,亲笔用隐语将战局情况告知高云桐和凤栖,让他们作掎角之势布局。

    现在,天武军兵力越来越弱,士气越来越低下,曹铮静候着朝廷的发旨。

    天武军那几个都虞侯现在逃无可逃,被迫随着曹铮辗转作战,脾气也远没有原来那么坏了。扎营时来探听消息:“曹将军,现在近乎于给靺鞨围着打,这什么时候才是了局?兄弟们……已经死了不少了。”

    曹铮淡然端坐道:“都虞侯以为打仗是什么?每个人不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可是……可是……”那人嚅嗫了半天才低声说,“天武军是朝廷禁军主力,这么牺牲下去,难道不是可惜?该向官家请旨撤退,还是请旨撤退吧?”

    曹铮看向他说:“可惜?我岂不知道可惜!”

    他把官家的密旨“啪”地一声丢在那几个都虞侯面前,冷冷道:“围困卫辉府的时候命我不出兵,温凌潜逃时命我出兵打空营,如今我们被围困,一再叫我不许撤退。我这把老骨头死了也没什么,诸位呢,大概也该有做奠品的觉悟了吧?”

    都虞侯们面面相觑,不说话。

    在皇帝的棋局里,他们都是牺牲品,败局已定不让退,无非就是要往曹铮身上栽更大的罪名。

    他们咽着唾沫,事情到了自己身上,才晓得为难与痛苦,也才理解曹铮一向不肯乖乖遵旨的原委。

    曹铮用指尖用力叩击这那一道道摆在桌面上的上谕,冷冷笑着说:“之前冀王的大军已经与我方胶着,如果河北各节度使、各刺史得陛下之命,齐心而战,说不定功及垂成。如今一切战功废于一旦,所有兵力一朝全休!乱命之下,社稷江山何以中兴?!①”

    他一边笑,一边泪下:“我死不要紧,河东河南百姓、义军已经付出了多少牺牲,而一旦磁州被破,并州被破,屠城清算,报复立至。说实话,诸君这几条命又算得了什么?!”

    曹铮终于一拍书案,勃然而起,而怒色带笑,满眼嘲讽。

    那些面面相觑的天武军都虞侯们,终于垂下头颅,和他一道暗暗垂泪。

    曹铮不断的败局传到汴梁,整个河南地区的恐惧靺鞨的心态又渐渐上浮,原本认为靺鞨被拒于黄河之外,河南是安全的,现在朝廷最精锐的军队尚且打不过了,是不是汴梁被破的耻辱又要再重演一次?这次是不是会更加惨烈?

    当章谊作为靺鞨派去汴梁议和的使臣时,凤震这次毫无刚骨,开门笑脸相迎。

    城中百姓犯着嘀咕,但并没有太大的意见毕竟议和、割地、赔钱,虽然意味着要勒紧裤带过日子,但总归比之前全城被洗劫杀戮要来得好任何事,要到自己面前才开始真的算计,不然无非是说几句高高在上的大话套话,表一表自己崇高的道德态度而已。

    而凤震也终于下诏,让曹铮带着天武军班师,并且到京觐见。

    远在河东河北的凤栖与高云桐,虽遥遥相望,但都知晓了一概情况,沉心静气,等待曹铮的牺牲与破局之时。

    第 227 章

    曹铮在皇帝连续金牌的催促下, 终于领着手下的三万天武军过黄河,回到了汴梁。

    回来之前,京中怕他有变数, 一直是客客气气地催促, 甚至在京郊准备好了“犒劳”的大宴,表达朝廷对曹铮的“殊礼”既是给曹铮看的,也是给天下百姓看的。

    曹铮并不戳破, 昂然在郊劳的酒宴上痛饮三杯, 然后对着穿着诸王品级襕衫罩袍的太子凤杭笑道:“太子别来无恙?之前听说太子受责,而人皆说怪我苛刻。今日臣理应向太子敬一杯以表歉意呢!”

    凤杭心里把曹铮恨了个半死, 但他在“城府深沉”这点上颇有乃父之风, 脸上丝毫不露,笑融融举杯道:“将军哪里听得那些人浑说!孤受父亲责罚,原是因为家事,是做父亲的管教儿子罢了。”

    也要面子,不大肯当着众人的面谈自己的过失。

    两个人携手并肩,进入精致的帷帐中坐下,好酒满杯, 肉食丰富,一会儿教坊司里的美人儿便来献歌献舞,一片欢声。

    太子侧身问道:“这酒可好?”

    “多谢官家和太子,好得很!”

    “肉呢?”

    曹铮笑道:“当然也好得很。”

    太子笑道:“河东河北如今陷于兵燹, 确实没有这样的好酒好肉了。”

    两个人尬笑一阵,听了一会儿曲子,太子又闲闲道:“这次将军带回来的是天武军, 这支朝廷劲旅竟然也不敌靺鞨。靺鞨实力实在可怖啊。那么将军麾下的并州军呢?”

    曹铮就知道他拐弯抹角就想知道这个。

    朝廷忌惮他,主要就是忌惮他手下忠心不二的并州军, 如果没有妥实的法子搞定他,并州军一旦哗变也会令朝廷头疼。

    曹铮道:“唉,连天武军都战不过靺鞨,并州军不过是朝廷厢军,更是不济。只不过他们守土有责,尤其不能丢掉晋地,所以我还是命他们徐徐退守。”

    太子道:“那么,现在谁在掌管并州军?”

    曹铮道:“是臣麾下几个都虞侯。”

    “并州监军还在?”

    “嗯。”曹铮道,“朝廷委派的监军,就是官家的恩典与法纪,当然要奉于并州。”

    他努努嘴,指了指随着他一道被亲兵捧进来的节度使印信匣子:“臣的节度使印信、虎符,与监军印信共同咨文调动并州厢军。”

    太子瞥了那匣子一眼,打开的盒盖中露出一点金色印纽。

    他点点头说:“将军一路辛苦!等进京之后,先暂歇几日。官家这两日中了热风寒,在福宁殿调养,所以命孤来迎候将军。”

    曹铮连道“不敢”,心里想:大概是要和章谊谈和议的事,须先要稳住我,再下狠手对付。但之于我,这是很要紧的几天,亦是天赐之机。

    口上还是一副捶胸顿足的惋惜样貌:“唉呀,官家还好吧?臣还想和官家当面谢罪的。”

    “陛下调养几天应该就没事了,不过年纪大了,不敢疏忽。至于胜负,乃兵家常事。”凤杭笑道,“将军忠义天下皆知,何罪之有?”

    郊劳之后,曹铮进京城城门,一路御道上还安排了不少迎接的百姓,香案摆着,面孔都是不耐烦的,大概也是被抓出来做戏的。

    曹铮却不能放过这样的机会,一路骑马,对着御道两边的百姓连连拱手,大声道:“靺鞨在河东,已成颓势,如今专会拉汉人做马前卒,盘剥苛酷,不得民心!臣曹铮受天恩深重,誓将精忠报国,有死而已!太子也说‘胜负乃兵家常事’,臣曹铮觉得,我大梁有朝廷支持北伐,有觉醒过来的黎民与官军,我们取得最后的胜利才是正理!臣曹铮自将整理出平戎策,不出五年,定能把靺鞨赶出我大梁的土地之外!”

    汴梁百姓将信将疑地听着,有人还嘀咕着:“不是说要议和么?”

    凤杭却有些慌,从太子的金根车里探出头来,强笑道:“将军大义,汴梁民众都晓得!将军也累了,要不下马随孤乘车?”

    曹铮看了他一眼,笑道:“臣不累,谢太子。”

    继续昂然骑在马上,向路两边万众拱手,并看着久违的汴梁:它经历战火之后刚刚复苏,但沿街店墙上,仍留着刀兵痕迹和火灼痕迹。

    他的心里阵阵刺痛,咬着后槽牙努力露出自信的微笑。

    他居住的公馆远离章谊所住的地方,安排了男男女女好多伺候的人。

    曹铮也装聋作哑,假装不知道朝廷议和的事。

    但出门时,便见四周投来目光的人都闪开眼神,他心里便也了然局面了。

    皇帝推病不见,他无聊时便召来教坊司官伎,每日醇酒妇人,尽情享乐,真有他旧主凤霄的遗风。

    曹铮知道,皇帝正在秘密推进和靺鞨的议和,一旦议定得差不多了,将会找个时机昭告天下,而他,也在等这样的时机。

    没几日,说是官家病愈,但身子虚弱,还不急着接见外臣。

    倒是一纸圣谕到了曹铮所住的公馆,传旨的内臣喜笑颜开,先作揖,挤眉弄眼道了“恭喜”,然后才展开圣旨,当着众人的面宣读。

    原来把枢密副使的要职给了曹铮。

    枢密使是中央最高军事长官,但通常给的是文臣,即便是有个别武将得到这个职位,也是要卸下武职,收回兵权的。输雌

    名义上,宋纲仍是枢密院正使,现在曹铮成为了副使两个人关系素来一般,宋纲尤其是戆直的臭脾气,很难与人和谐共事,只怕接下来曹铮日子会很不好过。

    但曹铮并不多言,叩谢了圣恩,交出了装着并州节度使大印的匣子,再次请求面圣。

    而那传旨的宦官依然替凤震拒绝了,只说官家身子没有好利索,等过几日再说。

    曹铮面朝宫阙的方向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换穿了文臣的绛袍,然后说:“那么,臣先到部院里看一看吧。”

    他既然得了这个职位,朝廷当然不能不答应他这个要求反正枢密院早就被皇帝架空了,宋纲身体不好,只能在重要事情上发表发表参赞的意见,曹铮很快要被清算,更不会放权给他。

    部院里当然没有一件要紧的事要紧的事,大臣们均说“要等官家的意思”。

    曹铮兜转了一圈,没见到宋纲,故意问:“咦,宋相公呢?”

    大家道:“宋相公有些小中风,日常行走、说话都不方便,也不能遇风邪,日常不出门。重大的事情会到他府上汇报。”

    “啊!”曹铮点点头,“我是副职,不能不先见见上司,既然宋相公是身子骨不便利,只能我跑一跑了。”

    “其实也不用。宋相公不怎么肯见人。”

    曹铮道:“他见不见是他的事,我总不能不尽到礼数。”

    然而,果然在宋府门口吃了闭门羹。门口执兵器替大臣看守门户的是厢军的打扮,笑道:“曹相公回去吧,宋相公这段日子越发虚弱了,火气还大,谁都不见,天天但知道在屋子里饮泣,穿件白衣喊着要去见先帝谢罪。您呀,也别招惹他了,逮着谁骂谁呢!”

    曹铮有些失望,但晓得在大臣家门口布置士兵,这不是一般的常理,无非是打着“保护”的旗号进行监视。

    他在门口踟蹰转了两圈,最后只能把名帖再次交给门房:“宋相公虽然退回了曹某的名帖,但曹某还是期待能得相公一顾,要不哪天相公身体好些,麻烦哪位传个话给我,我再跑一趟。”

    曹铮的轿子刚刚走到半路,就有个人气喘吁吁从身后赶过来:“曹相公的行驾么?”

    曹铮跺跺脚,轿子停下来,他探出头说:“不错,你找我?”

    那人喘着气笑道:“鄙上说,心已如灰,从此君子远庖厨,再不参与朝政了。请曹相公把名帖收好,不用再来了。”

    原来是宋纲的家丁。

    曹铮愈发失望,勉强笑道:“宋相公是枢密院正使,马上朝中格局变化,肯定有需要他拿主张的地方,曹某是宋相公的下属,怎么可能不见他呢?”

    那人毫不犹豫说:“我家主人身子骨已经这样了,夫人说,已经和官家请求休致请辞了三回,如今废人一般,官家再留着主人也没什么意思。估计很快就要回秣陵老家养病了。”

    又把那名帖递了递,说:“夫人还说,来往文字多有不便,既然不谈朝政,君子远庖厨了,再进庖厨又有什么意思呢?”那双小眼睛一闪一闪的,咬字却多有油滑,把名帖塞回曹铮的手里,又一溜烟儿地跑了。

    曹铮看了看硬塞在手里的名帖他在里面还隐晦写了求见宋纲谈朝廷和议事件的意思,但宋纲果然是心如死灰,再不问朝政了么?

    他打开名帖,里面他写的那几句被浓墨大涂大抹,显出涂抹者极度的气愤。

    他叹口气,把名帖丢在轿子座椅一边,怔怔地看着窗外,想着凤栖所说的一事怎么实现,如果宋纲不配合,这件事难上加难。

    轿子颠簸着,他脑子里一团乱麻。不知怎么的,宋府那跑腿小厮的话不断在他脑海中盘旋。那小厮反复在讲“君子远庖厨”,一个说着大白话的跑腿奴才,却会说这样一句出自《孟子》的文绉绉的词儿,而且说几遍,眼睛还闪啊闪的,似乎再暗示着什么。

    曹铮猛地拿起丢在一边的名帖,仔细再看被涂抹掉的文字生宣的特性,落一笔有一笔的墨痕,涂掉的地方仔细看,会看出先写了几个字,再被浓墨涂去:

    “二更后门”。

    后门一般是家中庖厨之地所在,进门的菜蔬米面,出门的厨余垃圾,小厮使女进出也从这里,乱糟糟、脏兮兮的,来往人员又乱,一般检查也会松懈,何况凤震毕竟也不好明着把宋纲家围满了暗探。

    曹铮露出了一点微笑。

    晚上二更,他邀了好些熟悉的教坊司女,人都听到曹公馆里舞乐声声,欢歌雷动。

    而曹铮换了青衣小帽,一副老家丁的打扮,悄然跟着教坊娘子的车马离开了,而后转到了宋府后门。

    二更初鼓,他抹着额角的汗,在宋府后门翘首。

    稍倾便见先来的那个小厮也出了门,装作倒杂物的模样叫嚷着:“咦,现找的那个来收拾草灰的人呢?”

    曹铮站出来说:“小人在呢。”

    小厮露出点调皮的笑容,大大咧咧说:“好嘞,那跟我来吧。”

    把青衣小帽的曹铮引进了屋内。

    在人少的地方,还低声夸他:“相公可真聪明!”

    曹铮不习惯地扽了扽短打的衣摆,苦笑道:“不聪明也不行啊。”

    他们一路往宋纲的正屋走,到了正头院子,按着大家族的规矩,小厮就不能进了,他躬身道:“夫人说,她一把年纪了,不忌讳这些礼数了,里头都是自家人,也请曹将军放心。”

    曹铮点点头,刚要伸手敲院门,院门就“吱呀”打开了,几个朴素打扮的大丫鬟对他躬身道:“里面请。”

    院子里就闻到浓烈的药味,进了屋子,只觉简陋得雪洞一般,正寝的床边,宋纲的夫人正在给他喂药,见曹铮到了,便说:“相公,曹将军总算来了。”

    宋纲靠着引枕,此刻激动起来一般往起坐直,嘴里“呜噜呜噜”似乎急着要说话,口水却滴滴答答往下流淌。

    宋夫人埋怨道:“急什么!曹将军陪你说一晚上都不要紧。”替他擦了涎水,又道:“事缓则圆!”

    曹铮前几十年与宋纲见面不多,此刻却必得促膝而坐密谈了。

    他凝视着面前这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见他面上斑斑点点,脸色红得不正常,嘴角被口水沤烂了似的,眼睛里是浑浊的光。此刻,老人已经潸然泪下,口齿不清地说:“曹……将军!我上当了啊!”

    曹铮握住这位忠贞老相国的枯瘦双手,不由也是泪下:“宋相公!我来汴梁闯一闯,因为我晓得,朝廷不能议和啊!”

    第 228 章

    宋纲说:“当然不能议和!当年, 就是他说绝不议和,我觉得这是个有担当的藩王,觉得天下与其交给温凌的岳丈, 不如交给他。那时候我为他出力多少, 背着多少骂名,都忍耻前行,哪怕要我的命, 我也愿意。”

    他哭得涕泗横流, 本来就口齿不清,现在越发含混着不知道在说什么。

    曹铮其实只能听个大概, 却见他捶胸顿足、拍打被褥的伤心模样, 要紧抚慰道:“宋相公,宋相公,当年吴王深城府,不仅骗过了您,甚至骗过了天下人。如今只能向前看,追悔亦无用。”

    宋纲在妻子的应和抚慰中,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

    他并非愚蠢, 只是素来戆直的人不大理会阴柔奸恶的种种,容易以己度人。

    他努力地点点头:“是……老夫本来已经心如死灰,但曹将军入京,又觉得有了些希望。听说章谊已经进入了汴梁, 拿着的是靺鞨的国书,这次如要议和,只怕割地赔款还要胜于上次。无论如何不能让和谈成功。”

    曹铮道:“如今这位陛下, 实则是仰仗靺鞨冀王的呼应登临王座的。他要投桃报李,势必促成和谈。除非和谈内容让他也无法接受。”

    宋纲便想着这一条:“可惜我们看不到和谈的内容, 不知可否能从温凌那边下手?让他与官家决裂?”

    曹铮摇摇头:“现在是做不到,再说,与虎谋皮,也叫人心惊。”

    “那可怎么好呢?”

    曹铮默然了一会儿,说:“唯有换主。”

    宋纲,连着一旁他的夫人,都倒抽了一口气。

    对于臣子而言,这就是谋逆,十恶不赦、株连九族。

    但曹铮已经无所畏惧:“釜底抽薪,这是最容易做到的办法。不然,以如今这位的德行,有把柄受制于靺鞨,除了乖乖听话别无他法靺鞨的议和要超出他能忍受的范畴,不是我说,除非靺鞨让他皇帝做不成,或者要杀他独子,否则即使把国界线划到长江,他也会咬咬牙答应下来,毕竟他还是皇帝,还能掌控富庶之地,没有什么牺牲是大于让他滚下皇位的。”

    宋纲撮牙花子,半日才说:“曹将军打算自己上位?”

    曹铮慌忙拱手:“我绝不敢!这样悖逆的事,借曹某十个胆子也不敢。”

    “那难道推举我这个瘫在床上的半死老头子?”宋纲揶揄地笑了,瘦瘦的面颊上咧开大嘴,嘴角不大受控制,露出一口牙。

    曹铮苦笑道:“我想,宋相公也不敢吧。”

    宋纲收了笑:“我知道,你想推晋王再次登位。”

    他缓缓说:“晋王和你在晋地相处了二十几年,你是了解他这个人的:无能,懦弱,但是没有坏心,也还晓得为国的底线。再者,也是凤姓,也是坐过御座的人,也是肯与靺鞨一战的,放到哪里都说得过去。”

    曹铮连连点头:“不错!晋王如今也在京中,如果宋相公愿意合作,我可以纠起一些朝中同伴,再以河东的并州军作威胁,奉晋王重新登位!”

    宋纲摇摇头:“你糊涂!你在京中名声极坏,只瞒着你一人而已;你那些旧伙伴,如今在新君手下,有几个愿意为你的振臂一呼而抛家弃子、饮刀头血?你在河东的部队,等渡河到得城下,你的脑袋都要风干在市口了!群龙无首,谁为你的遗愿拼命?”

    曹铮不由声音转低了,扶着膝盖叹气:“是……我知道到汴梁谋变是九死一生。但若是肯从命的人多一些……”

    宋纲道:“他在汴梁是皇帝,身边总是要处理干净才敢安枕的。晋王府四周围得铁桶一般,没等你找晋王登基,晋王就被‘呜呼哀哉’了;便是你我宅边,难道不是无数双眼睛盯着,你难得来一次,还得扮小厮、走后厨进来,若是要与许多人密谋造反,你寻思寻思要猴年马月才能做到?再者,你那些旧友,就算是一百个中九十九个都对你忠心,但凡有一个怕牵连妻儿的,走漏了消息,这件事就彻底玩完儿所以古来逼宫也好、叛乱也好,有十分力量只能做成三分,还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秦王李世民玄武门兵变,那样的实力,也是九死一生的啊!”

    “可是”曹铮捶了捶脑袋,“我实在想不出其他法子了!宋相,不赶紧把‘事’办好,他就要对你我动手了,然后扫除障碍,和议就要签了!和议签完,势必退守让地,把江山门户给靺鞨打开,那时候怎么来得及?”

    宋纲倒反过来劝慰他:“我其实有一个想法,‘重耳在外而生,申生在内而亡’,你可记得晋王有一个独子,曾被北狩官家立为太子,后又废掉的?”

    曹铮点点头:“我知道,杞哥儿。”

    想着他纨绔懦弱一如乃父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但又觉得未必不是一条路。

    宋纲说:“他是个糊涂蛋、胆小鬼,但心地尚算仁义,当年为了救官伎于冀王之手,肯丢脸出头的。被废之后,给了个延陵郡公的虚爵,呆在我的老家秣陵,被地方官看管着。听说太过苦闷,嚷嚷着要出家,知府看着不是话,劝了劝就让他自命了个‘居士’,在家吃斋念佛,时不时还要发个癫。在秣陵也算是个笑话,人人都只把他当废物看,并不严格监管。”

    又说:“我这身子骨,和官家说了几次要回老家调养,如今议和要紧的时候,他肯定不愿意我这把老骨头出来说些不合时宜的话烦他,所以再上书求去,应该就能成。”

    曹铮明白过来,点点头说:“也好!是凤姓的,就可以对天下交代。”

    家天下的名分,重于一切。

    宋纲又说:“但是,在京的必然要牺牲了。包括你,包括晋王。凤杞悄然北上,一旦举旗,你和晋王肯定就都没有退路了。”

    曹铮笑道:“固所愿也,在这段时日里,我还可以暗里调动并州军为杞哥儿呼应。至于晋王……也顾不得他了,说不定还能激起杞哥儿的斗志。”

    在这场大局里,每个人都是棋子,都有被吃掉的可能性;过得了楚河汉界,也未必不会被困住了一招将军。

    宋纲出神地仰头望了一会儿床顶,说:“我新得到一条消息,章谊前来谈议和的事,提到靺鞨有意放还一些陪前任官家‘北狩’的旧臣和年老嫔妃,但作为交换,也要我们送一些大臣和家眷过去。我感觉这里或许有威胁如今这位官家的意思。原汴梁府尹沈素节的妻儿这次就要北上,听高云桐说,沈素节是我们自己人,那么他妻儿前往,可以通一些消息过去。”

    他叹息道:“我这几日啊,做梦总梦见故主。那位北狩的官家啊,当年的七哥儿,我在经筵给他讲过课……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曹铮抚膝不知说什么好。

    而宋纲直视他道:“汴梁这位,有来自北面的威胁,怕自己的弟弟被放还抢夺他的位置,一方面会更奴颜婢膝听从靺鞨的话,一方面也会把精力更多放在防范弟弟归来上,与靺鞨会产生罅隙。老曹,该当牺牲的人不仅是我们,还有其他人,只是这会儿顾不得仁义,也顾不得旧情分,沈素节和你那位旧主,可以很好地牵制汴梁,给杞哥儿悄然回来的机会。”

    曹铮何不顾念凤霄的恩情,不由潸然,好久才说:“是,我明白了。”

    不几日,宋纲病得更重了,他用歪歪扭扭的亲笔给凤震上书,说自己“狐死首丘”,希望能安葬在家乡。又说“臣风闻章谊回廷谈与靺鞨议和之事,臣以为万万不可,望陛下三思。”

    …………

    这么烦,凤震当然希望这个病歪歪的老头子快滚。反正他的利用价值已经没了,但又是朝廷彝鼎一般的老臣,不能随便杀害,趁这个机会,厚赏了一番,赐了一个没有用的太子太师的虚衔,让他风光回老家秣陵等死,也是作为皇帝优待老臣的一番做作。

    但宋纲一离开京城,凤震就变了一张面孔,在召见曹铮的时候也不装病弱了,直接在大朝上说:“曹卿可算回来了,如今天下谣言纷传,多是言卿的不是。朕在汴梁也不知真假。今日大朝之上,各部都在,倒要听听曹卿对河东之战是怎么样的想法?”

    曹铮心道:“来了!”

    面上犹不变色,表情松弛,举起笏板沉声道:“臣在河东,一心作战,未曾听见过对臣的谣言,若有,臣也一哂而已。”

    凤震冷笑道:“那么,在河东作战时抗旨,是出于何等居心?”

    曹铮抬眸直视天颜,只觉得皇帝鸢肩豺目,洞精党眄的模样叫人作呕。

    他坦然地一揖,说话极其放肆:“官家,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恕臣直言:陛下遥制,失误极大,致使天武军损失惨重,我朝北军从胜势转为颓势,而靺鞨温凌所部却悄然穿插,直捣相州,兵锋直指磁州和太行八陉;如今又挟孟津渡,遥制洛阳,掳走晋王外嫁之女。臣以为,朝中有通敌而资和议的人,应当揪出来处死!”

    只听“哐啷”一声,凤震把面前的御案都推倒了,案桌上摆放的笔砚与杯盏全部飞溅在地。

    他今日已搜集或捏造好曹铮的所有罪状,打算一击致命,打曹铮一个措手不及。到时候罪证俱在,曹铮喊冤也没有用,他再将曹铮下狱问罪,既有面子又有里子。

    而曹铮的节度使印和虎符,则已经派自己的亲信过黄河去并州接管了,并州军被他指挥得分散在晋地和河东河北,即使是闹起哗变,力量也有限,组织也无人,还可以凭借温凌之手剿灭。

    他借病苦心绸缪这么些日子,自感万无一失,却不料这曹铮如此大胆,先发制人,当庭就是一顿指责,连丝毫面子都没有给他这皇帝留下!

    大臣们和内侍们都股栗失色,唯有曹铮面不改色,低头看了一眼“滴溜溜”滚落在自己面前的一个兔毫盏,可惜道:“好好一个建盏,却先摔损了边儿,再碰一碰只怕就要四分五裂了。”

    话音未落,皇帝把手中代表权力的玉斧向他扔了过来。

    曹铮没有格挡,默默承受了一砸。鲜血顺着额头瀑布般流下,他却连用袖子捂一捂都没用,捧着笏板微微地笑着,任凭鲜血从下颌滴落到衣领,又滴落到地上。

    而砸到地上的玉斧,不仅真把那珍贵的兔毫盏砸得四分五裂,自身也碎裂了,莹洁的玉石断口呈锋利的灰色。

    他又一次叹息道:“唉,这是本朝高祖留下来的啊……国之重器!”

    凤震爆发了怒火,终于“堵”住了曹铮的嘴,没有让他再继续哓哓下去,然而也知道自己今日十分失态,已然落下了笑柄。而那些准备好的构陷之词,他亦不敢拿出来当众责难曹铮了,生怕曹铮一顿反驳,又说出什么叫他难以收场的话来。

    他冷笑道:“你果然是反了!给我拿下!”

    金殿边有执金瓜锤的武士,看到主子的眼色,当然明白意思,一锤头砸在曹铮的背上,痛得他站立不住,扑倒在地,翻转身本能地想要抵挡,那锤又砸在口鼻。痛到极处也不感觉到痛,只觉得脑袋一道嗡嗡作响,口里、鼻里大量的血涌出来,断裂的牙齿卡在咽口,肿胀的头面使他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凤震一个眼色,示意不能当场把大臣打死在朝堂,还需问罪、明正典刑,才能把他想牵扯的人一道牵进去,才能昭告晋地,拆解并州军。

    他很快沉稳下来,戟指曹铮道:“曹铮!你以为朕不晓得你的阴微心思?!你之前在河东玩兵养寇,早已与靺鞨冀王暗通款曲;回京也是想交通晋王,想当一回拥立新君的开国功臣!朕忍着不动你,无非是希望给你个机会,没想到今日朝堂上你竟敢倒打一耙,把脏水往朕身上泼!朕告诉你,你是十款大罪证据确凿,大理寺已经备好牢房,等着审你了!”

    他环顾左右,道:“来呀,把曹铮押住,别让他自尽,现在就送到大理寺去。”

    曹铮血人儿似的被提溜起来,被几个殿上武士毫不容情地绳捆索绑,如粽子一般,动弹不得。而他张开血淋淋的口,说不出话,嘶哑地却是在仰天大笑。

    第 229 章

    凤栖每日在磁州也是忧心如煎。

    好在太行义军给力, 不仅温凌无法踏足磁州四边,也无法抢占太行八陉,而且来自各条山野小道间的讯息又快又隐蔽, 强过于接近瘫痪的朝廷正经驿递。

    先还会有曹铮的消息不断送来, 知道他进了京,与宋纲联系上了,也知道宋纲求休致得批准, 而章谊在宋纲一离开之后, 就大模大样地出现在汴梁,穿一身汉人的朝服绯袍, 又拿着靺鞨的旌节和国书, 俨然哪里都兜得转的样子。

    曹铮给她发来的最后一则消息,只有六个血书的字:“得仁矣,毋杞忧”。

    凤栖拿着那张带血的字条,看那每一个字都仿佛是颤抖着写出来的。她猜测着:

    “得仁”是指“求仁得仁”?曹铮选择了牺牲自己对抗凤震?

    “杞忧”又是什么?叫她不要杞人忧天?可她现在有什么杞人忧天的地方?

    百思不得其解,只是看着凝结为赤褐色的血,心里就惶惶然。不知道京城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也不知道曹铮有没有能耐把她爹爹救出来?

    高云桐的信件也是畅通的。新的消息也不少:

    除却和曹铮重复的内容外, 高云桐还告诉她,靺鞨国都黄龙府打算一批一批送回一些南梁的官员,章谊算是第一批,既是出使, 又是回国,但送回的人均要扣下几个家眷作为人质,比如章谊的儿子章洛就留在了靺鞨, 还当了一个小官;

    同样,留在靺鞨的人也要送家眷到黄龙府去, 比如沈素节的家人马上就要千里迢迢去黄龙府了,沈素节从北方递来的消息也越来越少,不知是因为在靺鞨得到重用,见异思迁了,还是不敢多传消息,怕祸害了家人;

    天武军跟曹铮回到汴梁,并州军士气也不大振作了,虽然遇不到靺鞨冀王的主力,但因为河北各州府不肯配合,所以无法收复国土,这些厢军的大老爷们儿无不夜夜西望,渴望着回到并州家乡,继续种他们的屯田。

    这些消息都算不上好消息,但还不很坏。

    但过了几天,就传来一个晴天霹雳:曹铮被目为叛臣,朝廷已经刻板公示了他的“十二项大罪”,往各路传示,连已经被割让给靺鞨的河东河北各州府都送达了。

    凤栖自然得了一份文牒,见一桩桩,一条条,无非是捕风捉影、深文周纳,连曹铮在并州与歌女喝酒时说了几句醉话“吾泼天富贵皆源自于官家所赋兵权”“靺鞨有何能耐?无非看官家不修德罢了”……也被作为“僭越狂悖”“指斥乘舆”的罪名。

    当然,最重的一桩罪是“潜与废帝晋王谋,欲披其以黄袍,自为奉君之功臣”。

    于是,先剥夺了枢密副使,再投入了大牢。

    凤栖所得血书,就是他牢中所写。

    凤栖的双手不由自主就颤抖起来,这一石二鸟,就是要把“谋逆”这条泼天大罪按在曹铮与凤霈头上。

    她甚至有些后悔,如果不动“换君”的心思,继续在河东河北与温凌死战苦守,是不是就不会把曹铮和父亲陷入这样的境地里?

    但冷静过来亦知,不率先行动,也不过被凤震温水煮青蛙一样慢慢削夺一切权柄再杀,结果应该也是一样的。

    除了朝廷的文牒,各路消息也很快而至。

    高云桐的家书是率先来安慰她的,但是他也身在河东,消息并不确切,只知道朝中上书为曹铮说话的人也不少,指责章谊从敌国回来,身份存疑,不堪再为平章事,更不堪审讯他的老对头曹铮。

    另外,晋王力陈从未与曹铮交通来往,在王府门口被禁军拦着,还是暴跳如雷地对着街道上大喊:“我要面见三哥!皇位我给了他,他还想要我的命么?他要我的命我也不怕,别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我要与曹铮合谋贪这个御座,我当年还把御座给他做什么?!”被门口的禁军好说歹说拖了回去。但他撒泼一般的言行也很快传遍汴京。

    凤栖见这段描述,就如同见到了自己的爹爹。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不过也只有这样的撒泼,或许还能搅三分,让凤震不好随便安罪名下来。

    高云桐书信最后说,并州军想要回并州了,他也想回磁州了。

    他小心地写下:“雁已还、人未归。尺素难寄,相思难凭。”

    凤栖只寻思了片刻,便压制下了满腹的相思,回信道:“磁州弹丸之地,岂是夫君建功之所?如今局势危急,厮守,诚不如各自奋进报国。曹将军假意放权并州,官印虎符皆为诱饵。而幹不思与温凌所求均是并州,山河表里,须当有肩胛的人承担。”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栖虽不才,愿为君马前卒,以血肉之躯开拓先路。亦望君莫以妾身为念。”

    她仿佛已经看见高云桐拿到她的家书后阅读时凝然、气怒、愤慨、无奈……种种神情。

    她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不起他,对不起他远在阳羡的耕读之家。

    但垂泪间,还是毅然地继续写下:

    “……如今国难当头、生死存亡,栖敢惜此身耶?别亲离子而赴水火,易面事敌而求大同①,方是吾辈之道。

    愿君宽恕。

    妻栖,泣下而书。”

    写完,抹去颊上泪珠,才看清那张信笺上也满是她的泪痕。普通的竹纸,因这斑斑点点,而如湘夫人哭临的斑竹一般。凤栖拉开妆奁,打开一盒胭脂抹在唇上,然后在那纸上印了一吻。

    或许就是永诀了。

    温凌前一阵忙着配合凤震,既要打赢带领天武军的曹铮,又不能让他输得太惨,得亏他久经沙场,勉强还能平衡得了,但也打得很憋屈,实在顾不上和凤栖的纠缠。

    好容易打到曹铮带着天武军被召回了汴梁,他还一时不敢放松,直到确切地听说曹铮进了大牢,十二项大罪压身,估计是活不了了,他才松了一口气。

    处置掉名震晋地的节度使曹铮,并州军和太行军当如游兵散勇。

    温凌毫不客气给凤震写了密信,不耐烦地说自己尽力只能到此,要想坐稳江山,先把曹铮的头颅送到,才可以再谈议和的细节。否则自己也懒得再跟着凤震的计策团团转了,直接从孟津渡拿下洛阳,再兵临汴梁只是五七日的事。

    接着又密信给章谊,让他赶紧敲敲边鼓,再拖延下去,他也不会给章谊和他儿子好果子吃。

    写完,疏散筋骨时,听见后营中有啜泣声,方始想起那里还关押着凤栖的三姊,也因此想到这一番拖延,亦未见凤栖的回书,不由又恼起来。

    温凌径直走到凤枰所住的营帐,一把揭开帐门。

    凤枰吓得顿时噤声,挂着一脸的泪痕怔怔地望着温凌。

    温凌凛凛地笑道:“想家了?想你妹妹了?”

    凤枰本能地摇头:“我不想。”

    温凌看她缩着肩膀、不胜害怕的模样,冷冷地打量了一番:她手腕上绑着铁链,腕子一片青紫,缺了的一指长出了难看的肉芽。

    他说:“你妹妹应该是不想你。”

    上前两步,捏了捏她的下颌。却因天气渐次炎热,而凤枰日常洗浴不便,身上带着汗酸味,他不由又毫无绮念,推了她一把道:“这次该砍你哪儿给你妹妹送去呢?”

    看了半天,最后凝注在她带着一对珍珠耳坠的耳朵上。

    凤枰泣道:“你一刀杀了我吧。”

    温凌道:“不,你还是活着更有价值。”

    伸手捏住了她的耳朵,另一手取腰间的刀。

    凤枰说:“你非要我妹妹来,你想怎么她?”

    温凌见她斜眸望着自己手中短刀时恐惧的模样,甚觉有趣,笑道:“我恨她入骨,自然也要这样一刀一刀剁碎她。你想不想看?你受的罪,终于有人会替你了。”把那刀锋轻轻在她脸颊、耳畔和颈项里划来划去,一不小心就会划出淡淡的血印。

    凤枰绝望至极,流着泪,颤抖着说:“禽兽,我宁愿自己早些血尽而亡……”

    一闭眼睛,横下心等他动刀。

    温凌倒停了下来,说:“你倒不愿她来替你受罪?”

    凤枰半日才说:“我和禽兽如何谈人性?”

    温凌扬手给了她一巴掌,喝道:“你想惹怒我而求个速死?做梦!你们这些汉人,无论男女,都奸猾狡诈之至!”

    他打骂完凤枰,看她摔倒在地,柔弱而毫无还手之力,心里的气“蹭蹭”地涨,把对凤栖的恨意又添了几分在她的头上。过去揪住头发提溜起来,说:“我不会让你好死,也不会让她好死,除非你亲笔写信,让她过来换你。写得凄楚一些,骂她是个无情无义的表子养的。”

    凤枰仰着头,被铁链拴住的双手竭力去推他的手,哭道:“你们侮辱我们凤家的女孩子还少么?你连口德都不肯留么?”

    温凌道:“你给她写信,劝她过来,说我不会杀她,我会再给她一次机会,但也就这最后一次了。”

    “你写!你们俩都活命,不写,我先让你一点点残废、慢慢看着自己死去;再攻下磁州无论如何都会攻下磁州,把她从万人之中揪出来,告诉所有磁州的人,我要屠城,就是因为磁州收容了她!以后哪个地方敢收容她,我就屠尽哪里!”

    凤枰觉得他都有点神神道道的,又觉头皮给他扯得极痛,只能说:“好,我写。”

    温凌放开了她,指了指案桌上的纸笔:“写!照我的意思写。”

    凤枰说:“手上有锁链,不好动笔。”

    温凌对身边亲兵道:“给她解开。”

    凤枰揉了揉青紫一片的手腕,提起笔,看了看四周,又说:“我和妹妹有些私话,能不能别叫这些人在旁边看着?”

    温凌冷笑道:“他们不识汉字。”

    凤枰没奈何,只能写了两个字,又出幺蛾子:“不亮,有没有蜡烛?”

    外头天色初暗,帐篷里勉强能看见,但温凌想她写信就好,忍着气吩咐道:“给她拿蜡烛。”

    凤枰好像真嫌光线不亮似的,没有剪烛花的夹剪,就拿笔尾去拨蜡烛芯。突然猛地把蜡烛拔起,烛台上有尖尖的长钎子,她握住就向自己的咽喉刺去。

    可惜身边都是虎视眈眈的男人,当兵的训练有素,反应敏捷,刚看她动作有变就扑了上去,铜钎只在她喉咙上划了一下,就被夺去了,整个人被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温凌笑道:“竟也是个有刚骨的。”

    对左右道:“右手要写字,还有用;左手吧,给她那狠心的妹妹送去。”

    亲兵的锋刃拔出,寒光闪闪。

    凤枰的左手被摁在地上,无力地张开着,关节挣得雪白。她的面色亦是惨白,哭也哭不出来,也无心无力求饶,急促地呼吸着,等着痛楚降临的命运。

    “二大王!”

    温凌看了看帐外拿着信笺的亲兵:“什么事?什么信?”

    “是磁州的来信!”

    温凌愣了愣,接过信函左右看了看,说:“参事看过了么?”

    “看过了,无异样。”那亲兵顿了顿,好像带些笑意似的,慢吞吞说,“参事说,好像是……写给您的私信。”

    温凌面无表情,把拆开的函套丢在那送信亲兵的脸上,喝了声:“滚!”

    次而抖开信纸扫了一眼。

    是她的字!

    俏丽的簪花小楷,撇捺写得纤细而散漫,笔意带些连绵,但又不过分,怕他看不懂,又闹出“温凌犬也”之类的笑话。

    温凌嘴角不自觉地一抽,然后赶紧扼住了那快要逸出来的笑意。

    他快速浏览了一遍,转脸对凤枰笑道:“她既然愿意来换你,我就不为难你了。”

    挥挥手道:“叫个军医来给她看看伤。记得还须锁牢,别叫她自戕。”

    他捏着信纸,极力摆出刚才那样冷硬的面孔、无情的眼神。

    直到快步走进自己的营帐,到得屏风后面无其他人的地方。

    第 230 章

    凤栖和温凌约定相见的地方在相州城郊。

    温凌在相州城楼上, 看着蜿蜒道路上慢慢驶来一辆简朴的大车,后面跟着百余个同样简朴的土兵打扮的人穿着靛色半臂夏布衫,外头是一层皮甲, 草编范阳笠, 个个黝黑的皮肤。

    车辆停在城墙上的弓箭射程之外。

    城墙上弓箭手齐刷刷瞄了过去。

    那百十个南梁男儿四下散开,骑马在四围兜了一圈,大概是在检查有没有靺鞨的伏兵。

    而后又汇聚到一起, 其中一个举着竹子简易制作的“旌节”, 解开身上的朴刀,骑着马往相州城而来。

    温凌皱着眉, 等那人到了城墙下, 却不肯打开城门,对城门下喊道:“旌节是自己劈了竹子做的,那么车里的人呢?万一也不是真的?”

    捧节的那位回头,对着大车方向挥了挥旌节。

    大车车帘打开,凤栖从里面露出脸,昂然往城墙上看了看,虽则挺远, 她相信温凌能够看见她。

    温凌颔首,于是相州城门打开,把使者放进去后,又立刻闭锁了。

    临时的使节笑道:“还真是怕咱哪。”

    温凌冷冷道:“虽则两军交战, 不斩来使,但你要是再嘴贱,我也可以卸掉你的胳膊腿再把你丢出去。”

    使节点点头:“好, 好,我们公主想必在信里写清楚了, 一个人换一个人,哪边弄虚作假,哪边名声扫地。”

    温凌道:“她有什么名声?”

    “您有名声。”来人也是个老油条,躬了躬身说,“相信二大王不会给天下留个诓骗弱女子、背信弃义的名声的。我家公主也说,白山黑水神在上,瞧着大王有没有仁德福命。”

    温凌微微色变。

    战场上可以尔虞我诈,但神明前不行。

    他不耐烦说:“少废话,我要晋王三女又有何用?燕国公主来,我就放人。”

    使节说:“是,刚刚我看过了,我家公主的位置与城门的位置中间那道外郭的栅栏,正好是双方射程的中间。请大王亦移步前往,哪方食言,哪方就承担风险。”

    温凌笑了起来:“怎么有打得那么精的算盘?”

    使节毫不退让地说:“没办法,我们家公主已经什么都不怕了,难道大王怕了?”

    温凌收了笑容,想了想说:“我先派人查看,若确实你们没有阴谋,我就答应。”

    使节道:“好,只限十人,不带重兵、不带火器,我方若动武,绝非大王对手,到时候食言在先,天下共笑,任凭处置。”

    温凌忖了忖,十个人派出去损失了也有限,还能占据道理,不妨就听她的。她倒也算计得缜密,不过再缜密也玩不出花来。

    不觉微微露了点笑意,旋即收住,说:“好。”

    十个人圈马回来时,在城墙下摇摇头,示意并无埋伏,一切安全。

    温凌远远眺望着立在夏风中的凤栖,她那身薄丝褙子被风吹得贴身,似是胖了一些,虽看不清眉眼,却觉得那种凛然与妩媚一体的风姿并未减少,不由就心头发热,披了铁浮图札甲,骑上乌骓马,把凤枰如猎获一般横放在马背上,慢慢出了城门。

    凤栖看他一眼,亦慢慢前往。

    不几步,温凌已然隔着外郭的木栅居高临下望着凤栖了。

    凤栖站立在地上,靛青褙子被她交握的双手掩住襟摆,郁金色长裙,赤红绦儿,压裙碧玉坠子,寻常打扮,美得惊人。

    温凌喉头“啯”的一响,竭力控制目光中的温柔色,冷冰冰说:“栅栏郭门打开。”

    门吱呀开了,他把凤枰丢下马,直直盯着凤栖。

    凤栖提踵从门中进来,毫无畏惧一般,先看了姊姊一眼,又望向温凌说:“我与姊姊,想是永诀了,几句诀别遗言,能说么?”

    “你说。”

    她的每一个字好像都在情在理,温柔可亲,叫人不忍拒绝。

    反正他盯着,看她能如何翻出他如来佛的掌心去!

    凤栖得他允许,才款款俯身扶起了姊姊凤枰。

    “姊姊,还好吧?”

    凤枰踉跄起身,却怪她:“亭娘,你不该来!”

    凤栖看着她滚滚的泪,忍不住也红了眼眶:“姊姊,我该来!我不能不来。”

    凤枰几乎站不稳,这段日子的揪心、痛楚、恐惧、绝望……现在仍然萦绕着她。或许她要摆脱这一切了,但想到这是妹妹用自己换来的,想到那些揪心、痛楚、恐惧、绝望……可能马上要加诸妹妹的身上,她的心在颤抖,用缺了的手指抓牢了凤栖的褙子,把那靛蓝色薄丝上抓出深深的印痕:“亭娘!你……不该来啊!他……他是……”

    她想骂温凌是个禽兽,甚至是禽兽不如,她不敢想象妹妹在这个禽兽的手里会遭遇什么,强烈的愧疚感和恐惧感攫住了她,使得她那句骂他的话都哽咽在喉头,怎么都说不出来。

    但凤栖柔和地捧着她斑斓的脸,看着她涕泗横流的模样,边落泪边温和地劝道:“别说了,我愿意的。”

    凤枰摇着头,双手也无力起来,顺着那光滑的丝绸往下滑落:“妹妹,亭娘,以前,姊姊对不起你……”

    凤栖哭着笑了。

    以前,在晋王府里,闲极生事。庶姊妹里难免为“爹爹偏心不偏心”“母亲家世清白不清白”勾心斗角。也没什么大事,无非选首饰、挑布匹、奴婢里关月例银子、谁说了一句话不中听……之类鸡毛蒜皮吵吵。

    如今,物是人非,生死难料。

    凤栖道:“姊姊,谁谈小时候的傻事呢?姊姊,替我尽孝,好好活着。”

    她抓住了凤枰的双手,紧紧地握着,感觉到姊姊的一截断指上粉嫩的肉芽,尚未洗净的凝固的粘血……心如擂鼓,但必须更加清醒。

    她说:“姊姊,到并州,嫁给张家,去晋阳,咱们老王府里看看。”

    凤枰感觉到手心里塞进来的一个蜡丸,眼皮一跳,却见凤栖泪目中的几道机锋。

    “我……”她嚅嗫着,觉得自己无能为力。

    但凤栖说:“姊姊,这乱世,活命都不容易,我已经休矣,只求姊姊好好替我活下去。”

    这是责任,也是义务,活着的人无可推脱。

    凤枰很快就想明白了。

    如今她们在双方射程之间,在温凌虎视眈眈之下,谁都没有退路,也谁都不能当懦夫。

    这就是命运,埋怨上苍也没用,只能抗击它,抗击这不公的命!

    凤枰用力点了点头。那枚蜡丸滚落她的袖口,她捏住袖口拭了拭眼角的泪。

    凤栖说:“姊姊,走罢。”

    凤枰一步一回头,泪洒满襟,好容易才走过短短一段路,登上了凤栖来时的那辆大车。

    凤栖站在温凌马前,发丝被风吹得凌乱,远望着她带来的人关闭车门,扬鞭策马,在山道上扬起尘土,终于在几个转弯后,只能看见马蹄扬起的尘埃了。而凤枰一声又一声“妹妹!”,凄厉的哭声却似越发清晰。

    凤栖抹了抹泪,回头就看见温凌沉郁的目光。

    她不说话,含着一眶泪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求饶,也没有仇恨,泪光背后是静如止水、毫无情绪。

    温凌凝望了她好久,才问:“你不想想怎么求我?”

    “求你给我个好死?”她反问。

    温凌笑起来:“你不要跟我耍嘴皮子。小心我先割了你的舌头,叫你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凤栖叹了口气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也只剩一死是可以自主的。”

    温凌勃然色变,翻身下马,一把捏住她的两只手腕,死死地揪到自己面前:“不!你连死都不能自主!”

    犹自担心她会不会已经服毒了,嘴角一凛,上下打量着她的面色。

    好在她面色虽有些苍白,整体还是滋润的,眼神清亮,神志清楚,不像是已经服毒的模样。又担心她会不会又在身上藏着剧毒不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搜她的身子,只能严控她的双手,咬着牙说:“我让你怎么死,你才能怎么死。”

    凤栖被他拎着,不由自主贴在他冰冷的铁浮图上,双脚踮起,勉强着地。

    她胸前冰冷,却觉得他眼底灼热,下颌绷着,喉结却在上下滚动,棱角分明的嘴唇带着温润的淡红,仿佛其下蓬勃着刚猛的血气。

    凤栖不由对着他一笑。

    温凌愈感勃然怒意,或许因为她笑容里的挑衅意味,或许因为对自己心居然会陡然发软而产生的无能狂怒,只觉得这个小妖精可恶至极!他都想立刻掐死她!

    可是他仅仅把她的双腕扯得更紧更近了些,她就皱着眉喊:“啊……疼……”

    温凌不由又松了劲,只是恶狠狠地说:“疼的还没让你一件一件尝过去呢!”

    凤栖便又抿着嘴不说话了,直直地瞪着他,眼眶里又生一层薄泪,但毫无屈服的模样。

    他也无法描述自己的感觉,又想溺毙在她的泪光双瞳里,又怕再看她凉薄暗笑的挑衅模样。

    又爱,又怕,又不能让她和旁人看出端倪来。

    只能咬着牙根凶横地说:“你别急,到相州城里,好好拾掇你,管叫你后悔此世为人!”

    要了绳索捆了她的双手,扛麻袋似的往马背上一丢,然后自己翻身上马,见她褙子倒挂,而露出月白里衫、赤红裙带和郁金色褶裙,便恶意地用鞭杆在她裙上敲了两下,见她疼痛辗转,呵斥道:“老实的!既然能耐得很,就别有这怕疼的模样!”

    而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般,飞驰入城,直抵城中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