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破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凤尘 > 240-250
    第 241 章

    高云桐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军报, 眉宇紧锁,好半日捶了捶桌子说:“为了达成议和,不仅冤杀曹将军, 还顺带把晋王处死了。那些个‘莫须有’的罪名, 还以朝廷之名,叫刑部镂版,遍牒诸路, 但我听闻各地百姓没有不为曹将军和晋王喊冤垂涕的。”

    太行军诸人也是长吁短叹, 捶胸顿足:“靺鞨明明已经渐入颓势了,偏生为了议和, 杀了我长城一般的大将和郡王!这样的官家, 哪个还要保他!”

    为了与靺鞨议和,也为了自己心里的权势欲,凤震出了这样一个昏招。

    高云桐念着曹铮往日的一颦一笑,拭了拭眼角,说:“如今收拾旧山河,只有靠我与诸位兄弟了。朝廷昏聩,如今天下皆知。”

    他拍出一张上谕, 冷冷一笑:“这是金字牌发来给我的,说是曹铮伏诛,但朝廷念我无知,不再加罪, 但要我交出手中军权,乖乖回汴梁觐见。”

    “理他个头!”下面的兄弟们一片揎臂捋袖,吵吵嚷嚷, “再听他那狗皇帝的,当我们都是二傻子么?!”

    “官家想要的自然是并州军, 而不是我这里的义军。”高云桐说,“但并州军其实也并不在我手里。”

    他有曹铮交付给他的虎符和金印,但要一支军队彻底地臣服,并不是只有这些就够了。

    所以他微微蹙眉:“曹将军是带了一套仿制的虎符金印去汴梁的,应该也被没收了,官家是只老狐狸,想来对虎符金印也有些存疑,所以再来试探我?”

    大桌上放着沙盘,虽然简陋,但仍能看出上面的山河分布与红蓝棋子遍布的军队示意图。

    代表靺鞨的蓝色棋子主要分布在黄河北岸和割让的城池,但目前云州一支队伍由郭承恩主导的太子军队正在渐渐南下。作为山河表里的晋地,是仍然坚守着无数红色棋子的地方,特别是地大城坚的并州,是抗衡靺鞨最重要的一块土地,绝不能失守。

    想定了,高云桐咬牙笑道:“要取并州,必先拿下并州军,再分散其军力,才能重新在并州洗牌。如今朝廷还能与靺鞨抗衡、保住国都的,无非就是并州军了,所以并州军不能散!也……不会散!更不能被他卖掉!”

    救出凤枰之后,太行军的人把她送到了晋阳,那时候晋王还未死,而凤枰的未婚夫张举胜也没有嫌弃凤枰被侮辱、残缺了一根手指,待她休整数日之后,便为她举办了一场婚礼,履行了婚约。

    其后,张家协调晋地各处大商贾,以商户捐输的方式为并州军发钱饷、发抚恤,稳定了军心,并州军里各层级的大小军官也坚守了职责,虽暂无领袖,但也没有内乱。

    据说,张举胜当时按住了凤枰的颤抖着拿钥匙的手,说:“浑家,张家还有些银钱的积蓄,暂时动不到晋王府的库银。等张家的钱用完了,若抗衡靺鞨还需要银钱,你再取晋王府的库银罢。”

    凤枰没有信心地仰望着丈夫:“你……为什么愿意这么做?我……已经不干净,不配你了。”

    泪水潸潸地落。

    张举胜笑道:“傻话。第一,我能娶一位郡主,是我高攀。第二,你是被敌人侮辱,为国家受难,怎么能怪你?第三,如今是生死存亡之际,哪个汉人不应该为国家出力?张家虽没有大富大贵,但也是诗礼家传的人家,侥幸又有些生意在做,如今当然到了孝敬国家的时候了。”

    “不过,要抗击靺鞨,我到底是不是做军的出身。”张举胜说,“到时候还是要看我那位连襟高将军的力量。”

    凤枰写信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高云桐后,恰逢曹铮与晋王被杀的事已经昭告天下。

    高云桐安顿好义军,带着金印与虎符亲自前往并州,会见了并州军的三位副将与六位都虞侯。几个人抹着眼泪说:“高将军过来,我们就放心了!妈的,先朝廷还派了监军过来,那金印和虎符一看就是假的。兄弟几个没有肯见那位监军咱们的曹将军都死在他们手里了,还要我们乖乖听命?!听到沟里去么?”

    高云桐道:“曹将军临行时把金印和虎符托付给我”

    “咱们跟着高将军干!”

    高云桐虚按双手,摇摇头:“我并不是觊觎并州军的权利。”

    “我们晓得!”几个将官一致嚷嚷,“高将军能被宋相公和曹将军认可,人品没话说的;几次仗也打得漂亮极了!我们都心底里佩服!若是高将军带领我们并州军,我们就有底气了。说实话,若还是那位汴梁派来的监军过来,我们都知道,自己是曹将军的亲信,第一批被绞杀的就是我们,只是他还没到动手的时候罢了。再接下来并州军肯定也没好果子吃,最好不过是分散到朝廷其他各路厢军里,最坏说不定把军伍散入边关去当炮灰。哪个傻子愿意?”

    但是若无领头羊带着,不从皇命就是死路一条,他们也为难了很久了。

    高云桐这才抚膝道:“兄弟我不是武将出身,说实话本事也有限。但这样的关头,弟兄们信赖我,我也少不得出头露面。只是现在朝廷昏聩到令人发指,而两边靺鞨兵力夹击,亦是危难之时。”

    他环顾几个人,缓缓道:“朝廷要绞杀我们,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但也不能先跟朝廷内讧,给两边的靺鞨军可乘之机。新监军既然到了,咱们虚与委蛇,先稳住他;朝廷那里不日会有大变动,到时候并州军再一击反制,打靺鞨一个措手不及。诸位以为如何?”

    几个将官也是跟着曹铮见过风浪的人,幹不思和温凌在应州和相州对并州虎视眈眈,而朝廷分明就有与靺鞨的内应,谁人看不出来!并州军此刻扯起反旗确实很容易被连根拔起。有高云桐做他们的主心骨,就不再担忧了。

    于是,都是点点头:“行,明儿咱们就不‘生病’了,拜会拜会新监军去。”

    “军饷可够?”

    “够!并州的商户捐输了不少银钱粮草。就是没钱,只要有粮,大家也义无反顾保家卫国。”

    “对监军,不妨喊几声‘粮饷不够’,朝廷也该当出出血。”高云桐说,“先为这事扯皮,朝廷只觉得大家无非鸟为食亡,也会放松警惕。”

    他最后道:“别看靺鞨南北两面夹持着并州,但幹不思与温凌是对头,肚子里都是不服。利用好这一点,我们未必没有胜算!”

    高云桐向窗外极目远眺。

    目光无法越过层层叠叠的太行山,无法穿过险峻狭窄的山陉,无法逾越高高的相州城墙。

    他不知道凤栖在敌营受什么样的折磨,他知道自己会去救她,但不能仅凭一腔孤勇。

    他必须相信她的智慧和勇气,必须放手让她一搏,必须在拯救万民江山的同时拯救她,否则,她的一切苦心孤诣就都化作泡影,不会是她所希望的。

    千般不舍,万般思念。

    但因两人曾经一起说过的豪言:“要做一对儿女英雄”,而压住了不舍,压住了思念,为他们共同的、更高更远的目标而努力,甚至牺牲。

    这才是他们作为知己、作为夫妻牢不可破的信念,胜过于朝朝暮暮、卿卿我我的小情小爱。

    太行山的那一边,相州城内的温凌,在极度的震撼惊诧中,把目光从章谊大开大合的嘴上,回落到装着晋王首级的匣子上。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叩动着桌面,耳朵里好像是“嗡嗡”地在响,并不能听清章谊的每一句话。有时候投过奇怪的目光,却见章谊还在表功般不停地说着,他终于摆摆手打断了章谊:“等等,你不要再天花乱坠说了。我要你们杀掉曹铮,当然是于你我都是有利的;但杀掉晋王,对我有什么好处?”

    章谊的眼睛很快瞟上来,似笑不笑地说:“可对大王也没有坏处啊!”

    温凌说:“怎么没有坏处?人人都以为是我要求杀晋王的可我还曾经立晋王为帝,这不是显得我是个翻覆小人了?”

    章谊瞬间敛了笑容,但又瞬间接着笑了:“二大王多虑了。晋王何曾是个好皇帝?又何曾像我们如今的官家一样,把和议的事作为最要紧的事来谈?晋王首鼠两端,在背后弄了多少鬼,难道二大王不知道?”

    温凌一时语塞,满脑子只是想着凤栖刚刚那种悲愤欲绝的表情,不知怎么的毫无理智起来,不耐烦地一拍桌子:“我需要诸君听我的话,不是找着借口、打着我的旗号,满足你们杀人灭口的私欲!”

    章谊的脸色不免有些难看,嘴角抽了几抽,才说:“二大王怕是误会了。”

    温凌起身到章谊身边,居高临下道:“我误没误会,你心里最有数。这不是做买卖,买一个,还饶一个,我要的是服从!不是狐假虎威!章相公,我们重用你,送你回故土,不是为了你来膈应我的!你别忘了,你儿子还在析津府,还在我的掌控下!”

    章谊最见机,顿时俯身好好磕了个头:“大王!臣岂敢有二心!杀晋王凤霈,实在是不得已,也望大王体谅!何况人已经死了,脑袋也按不回去了。以后绝不敢有了。”

    确实,逝者已矣,温凌除了教训章谊,发泄发泄怒火,也无法叫晋王起死回生。

    而章谊在黄龙府时,可不仅是与自己走得近,亦是个八面玲珑的家伙。

    温凌想想也不宜开罪他太过,只能又变幻了怒色,笑道:“这我知道,只是说一说,让章相公转告你们官家。”

    转脸吩咐人准备大宴,为章谊接风。

    宴席上,看着高高插在旗杆上的曹铮的人头,还是颇为欣喜的。叫萨满跳起庆祝胜利的歌舞,将两颗头颅献祭给白山黑水神命。

    酒过三巡,温凌微醺,拍着章谊的肩膀笑道:“如今曹铮死了,并州很快就是你掌管了吧?”

    章谊半日,轻叹了一声。

    “怎么?”温凌问,“你们皇帝不肯?”

    章谊道:“并州何其重要,鄙上也不傻。”

    温凌色变:“我也不傻。不要并州,我非杀曹铮做什么呢?”

    努努嘴指指半空中的人头:“留着好看么?”

    “也挺好看,至少是大王的不世之功。”章谊抬头看看,脸色冷漠,“至于哪个去管辖并州,还求大王回书说明,鄙上才知道听命的道理。”

    原来章谊也有自己的心思。

    温凌笑了笑,又拍拍他:“行!不过今日只管喝酒,不要想其他烦心事!”给章谊满满地斟了一碗酒。

    温凌心里想:章谊心思太活络,凤震看来也不是个乖乖就范的懦弱主儿。又想:马上幹不思就要再次攻破忻州了,到时候并州那么块肥肉,幹不思肯定也想要啊!莫非这两个人又想着投靠幹不思了?

    他的眼睛瞬间眯了起来,斜瞥时却见章谊亦在偷偷瞥他,心里不由一惊。

    恰在此时,萨满傩师的歌调突然尖锐了起来,而篝火最顶端突然冒出幽绿的火焰,照得两旁曹铮和凤霈的首级也被映照得幽绿诡异。

    唱唱跳跳的士兵们突然就怔住了,停下步子或停下酒碗,茫茫然地看着那篝火。

    萨满带着满是羽毛的面具,身上的铃鼓发疯般抖动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怎么回事?”温凌起身去问。

    萨满筛糠似的抖了好一阵,插上天的双眸才归位,隔着鬼神的面具对温凌说:“白山黑水神谕”

    “等等说。”

    温凌怕影响军心,摆手止住了萨满傩师:“先杀青牛白马祭神,然后再问神谕,然后亲自来告诉我。”

    又对章谊拱拱手:“章相公先去营里休息吧。我这厢头里有点胀,可能是有点中酒了,容我也先去休息一阵。”

    他强做微笑,示意其他将士该吃吃该喝喝。自己转身回营帐里,假作休息,实际等待萨满的神谕他要第一个知道,再决定该怎么做。

    但到了营帐里,看见他安排服侍凤栖的几个侍女正在营帐门前团团转。

    “怎么了?”温凌要紧问。

    侍女是他从民间掳掠来的,慌了神,半日才磕磕巴巴说:“里面那位娘子,好像不好……”

    “怎么不好?”

    “她不说话,但奴们看她额头上的汗水黄豆般大。”

    “手捂着肚子,好像肚子很疼。”

    “奴也不知道该不该去叫军医过来。”

    ……

    温凌怒道:“当然该叫军医!立刻去叫!她有个三长两短,我活活抽死你们!”

    他旋风般进门,在幽晦的烛光下,果然看见凤栖带着一头豆大的汗伏在矮案上,脸色已经煞白。

    “怎么了?”他忙问,又说,“不舒服的话,你怎么不去床上躺着,坐在这里硬撑什么呢?”

    他伸手抱她,她无力地推拒,而温凌很快觉察她裙下是湿漉漉的。

    第 242 章

    军医很快来了, 问诊和搭脉后默默退了出来。

    温凌问:“她怎么了?”

    军医说:“臣不擅妇科,看脉象,以及听几个侍女描述形容, 应该是悲愤至极, 气血两虚,以至胎元不固,气不摄血, 有落胎小产的迹象。”

    温凌一时不知是喜是悲, 半日方道:“能保得住么?”

    “很难。”军医摇摇头,“臣不是学妇科的, 这方面本领不济;况且血流得止不住, 肚腹发硬、收缩、疼痛,就算是妇科圣手,这会儿了也未必能保得住。”

    温凌道:“既然这样,就不保了吧。不过,对母体有没有伤害?”

    “若是小产顺利,气血两虚是免不了的;若不顺利,母亲更是会受罪, 但天道如此,也没有法子。”军医说,“小产之后若能顺利活下来,再好好进补吧。”

    这个孩子, 温凌一直视为眼中钉,若是这样没了,倒是全不费工夫。

    不过有些担心凤栖的状态, 厄运一件接着一件,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如何承受得住?

    等了一天一夜, 黄河边的延津渡下了好大一场雨,萨满的铃鼓孤独地在雨中响起,巫傩幽咽的歌声和凤栖幽咽的哭声,分不清谁是谁的。

    在别帐醒来的温凌,做了一夜的噩梦。于是晨起头疼欲裂,在帐外呼吸了一会儿雨后的空气,看着湿漉漉的地面和突然长得老高的蒿草,发了一会儿怔,才问:“她怎么样?”

    军医已经进去诊过脉了,说:“蛮顺利的,是个成了型的孩子,还没有巴掌大,裹在胞衣里白白的一团。大人有些失血,虚弱,不过没有并发其他病症。”

    “你那里应该收贮有我带来的老山参。”温凌说,“煎了汤每日给她饮用。”

    “是大王备着万一沙场上受伤时用的那一根老山参?”见温凌颔首,军医默然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应了。

    得来全不费工夫,温凌不觉有些欢欣,信步走在泥泞的营间小道上。

    萨满的歌声也力竭停下了,摘掉狰狞的面具正在喝水休息。

    温凌问他:“昨日白山黑水神谕如何?”

    萨满说:“乳虎血光,是大凶。”

    温凌的笑意凝结在脸上,又问:“对谁大凶?”

    萨满说:“对大军。”

    温凌摇摇头否定说:“这未免胡说了。她小产,与大军有什么干系?”

    萨满说:“昨晚西北天空也有血光,虽是乳虎的血光,山神薄怒,要降灾军中。西北灾难旋踵而至,不得不防。”

    温凌望着西北还带着暗沉的天空,突然挑唇一笑:“若是西北有灾,原是上天要降厄运予他,不关我的事。”

    他那弟弟幹不思正在西北的应州,打算一路开往并州去抢功。如果是幹不思有血光之灾,关他温凌什么事呢?

    这样想定了,温凌愈发觉得欢欣。

    操练完军队,看到靺鞨士兵们纷纷解开铁浮图甲,擦拭着脸上横一道竖一道的热汗,他说:“今日已经是雨后凉快的日子了,需要加紧操练,明日还要加练水师行船作战的技法,对面就是汴梁,金珠美人无数,你们懂的!”

    靺鞨士兵在南边炎热的夏日是极其萎靡的,也唯独因他这句话,略略提振了士气,擦完汗,又套上七八十斤沉重的铁浮图甲,继续进行阵法的练习。

    不过,一会儿就热晕了几个,都是中暑。温凌虽气,也只能叫军医把这些人抬到树荫下,解开甲胄和里头衬的襜褕透透气。而他自己,在闷热中也很难捱,强撑到太阳三竿,实在是汗如雨下,解散了操练的军伍,自己也到营帐里洗浴擦身。

    几个粗使侍女伺候完他,又一件件装包袱。

    温凌问:“谁的?”

    侍女道:“萨满说血房不吉,要请凤娘子移个地方。”

    温凌张了张嘴,似要否决,但终究不敢否决萨满的意见,只能点点头说:“那么,要多久?”

    “小月坐完,一个月吧。”

    他不由心里又生出欢腾来。

    等待的时光一下子缩短了那么多,她几乎已经触手可及了。不由心痒痒起来,随便披了一件薄薄的中单,到屏风后去看她。

    凤栖躺着,面朝帐篷的穹顶,脸色苍白,眉眼漆黑,完全无视他的到来,只呆呆地望着穹顶的竹子一根根散射的模样。

    温凌清了清喉咙,说:“你还好吧?”

    凤栖半日才答话:“谈不上好。”

    他又近了两步,顺势坐在她身边,犹豫了片刻,终于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擦掉她滑向耳边的两痕泪迹,愈发温柔:“事已至此,只能认命了。不过你们南人说的: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说不定你后福无穷呢。”

    含情脉脉看着她,粗糙的指尖也温柔似水地抚弄着她,虽不明说,想她聪慧,应该懂他的意思。

    但凤栖却轻蔑地直视他,冷笑起来:“我满心的恨,如今还有什么福分值得一说?”

    “你恨……谁?”温凌小心翼翼问。

    凤栖泪水滚珠般落下来:“我那伯父禽兽不如!我爹爹皇位都让给了他,哪里对不起他?!他要如此对我爹爹?!”

    温凌暗自舒了一口气,安慰她说:“你应当懂的:政局的角逐,素来都是如此残酷。”

    凤栖横了他一眼:“我不要与你说话了!”

    她肯使小性儿,温凌就觉得还算好掌控,更是贴近了过去,侧躺在她身边说:“当然,凤震确实也太狠了,自家兄弟也下得去手,实在叫人想不到。这样的人六亲不认的,我自然不会真正信他,现在不能不利用他,日后他没有价值了,我废了他让你哥哥做皇帝好不好?”

    “我才不信你。”

    这话说出来,倒像是松口了。

    温凌心想:凤震两面三刀、口蜜腹剑,阴谋算计那么多,自己焉能不防?也是心累。而凤杞那个窝囊废任凭捏扁搓圆,还不如他爹凤霈,多么好控制!即便不是为了讨凤栖欢心,仅只为了自己将来南下更为便当,也可以开始考虑这一条了。

    于是笑道:“男人的承诺你尽可以不信,不过将来慢慢看我是不是能做到罢。”

    终于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亲她的脸颊:“别难过了,将来我为你报仇。”

    她的脸冰凉的,大夏天亲上去宛如吃了冰碗子里的冰湃水果般透心的清凉。

    而她转过来的目光凉意中透出一点热切:“你真的能为我报仇?对你有什么好处?”

    温凌失笑:她未免太理智了,太懂他是个求索“好处”的人。

    不过不忙着承诺,只揉揉她的头发:“我自有我的主张,你不用管太多,只看我能不能做到。我做到了,你肯付出什么?”

    凤栖半晌没有说话,黑白分明的眼睛不信任地望着他。但等他起身想走时,她又说:“说实话,我不太信你。但你若真能为我报仇,废如今这位暴君,而让我哥哥登基,我……我可以……”

    温凌等了半天,她始终犹豫不决,没有把她的承诺说出来。

    他只能摇摇头说:“你不必说了,你的承诺我也不信。何况,你能给的,我都能得到。我想要的,无非是……”

    他也欲言又止。

    她的身子,她的人,他很快就能到手了。他想要的,无非是她的心。但这并非承诺一句就算数的,还得慢慢把她煨化了,非一日之功。

    但值得一搏。

    凤栖搬到了旁边的营帐安住,不在他的主营帐边,免得血光冲突了他。防务虽有,到底不如中军营那么严格;军医和侍女也不敢少,要全心全意伺候她把小月子做好,才能再回他的中军帐里。

    算盘打完,看着突然空落落的被窝,温凌心里一空,伸手在被窝里一摸,尚且有她的体温留存。这又是他动心忍心的时候了,熬过这段时日,专心把四个渡口的军力布置好,水军操练起来,给汴梁足够的震慑;再密切关注北边的动静,不能给幹不思一点南下抢功的机会,最好自己亲自把控并州,等局势稳了,再想办法像凤震一样除掉自己的弟弟,以军功为最高的靺鞨部族里,当然会考虑他温凌接班掌权的事。到时候他良久的苦心孤诣就到了收获的时候了!

    想得满足,不由躺倒在凤栖用过的枕上痴笑了好一会儿,许久才再次冷静下来。

    眼见到了午饭的时候了,便去中军帐里,说:“今日我请章相公用餐,备些好的酒肉,就我们两个,其他人不要进来。”

    章谊到了帐营里,见温凌言笑晏晏,点点手先叫在矮榻上安坐,接着又亲自为他斟酒:“章相公,昨日孤要试探你,免不得有些不近人情的做派,你不要生气。”

    章谊笑道:“臣当然晓得二大王的意思,怎敢生气?臣一直蒙二大王照应,又岂敢不效忠效死?”

    见杯中酒满了,连称“不敢”,又跪直身子为温凌斟酒,举杯道:“这次和议顺利,除掉了曹铮与晋王,可喜可贺!臣先奉大王一盏酒!”

    温凌“滋溜”喝了一杯酒,目视章谊,俟他也一口喝了,才笑道:“除掉曹铮是第一步,把并州军的势力剪除;其次要真正夺取并州,既要城池,还要军权。这步做完,和议中其他项目才好继续谈下去,否则,宛然卧榻之旁有人酣睡,即便是拿了岁币也难以心安。”

    章谊道:“是,官家是愿意划淮而治的。”

    “划淮?”温凌眼睛一眯,斜眸望去。

    章谊陪笑道:“毕竟嘛,河南富庶,又为运河枢纽,已经很叫人不舍了。若再割让淮南,真正要叫人骂死。”

    温凌笑意已经没了,举杯半日道:“上次我谈的可是划江而治。”

    章谊道:“是是,不过,鄙上确实为难。”

    见温凌脸色越发难看了,忙压低声音说:“大王,鄙朝中不同意和议的臣民也很多,如今太学生闹得不可开交,各地百姓对杀曹铮的事也很不满意,您总要给我喘息的机会!饭要一口一口吃,地也要一块一块割让,您说是不是?”

    温凌半日才略有颔首的样子,问道:“你不是说凤震尽在你的拿捏中?怎么看着不像?”

    章谊嘴角抽搐了两下,皮笑肉不笑地说:“官家自有他从吴地带来的私人,臣其实并不真得他的信任。只是如今要和大王议和,他不得不先听任我的意思,猜忌又岂是没有的?”

    温凌松弛一笑:“我就说!你是我的亲信人,我从析津府一路简拔你,自然要你能为我所用,在汴梁能说得上话。既然凤震也有他的小算盘,不妨我这里再施施压,叫他放些实权给你。”

    章谊不由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又道:“其实枢密院的位置还在皇帝直接掌控之下,如今这混战时期,还是要像曹铮那样执掌一方土地和兵权,开府建牙才有保障。并州……”

    “并州是个好地方。”温凌斜眸望着他,微微笑道,“如何呢?”

    章谊垂头笑道:“臣的小儿在析津府大王掌控之下,臣若得并州节度使,控并州军权,怎会不为大王效力?并州南可控洛阳,东可控河东,只是晋人刁恶难管,须先由汉人自治,而后再延请大王辖下谋克猛安协理。臣这番话纯纯是为大王着想,绝不敢有私意。”

    温凌点点头:“我知道。那如今你们官家又是打算把并州给谁管呢?”

    章谊道:“目下是他在吴地时的一个亲卫首领领了监军之职,而并州节度使还未曾委派。好像……太子也有心掌控并州军权,和官家提了几次,我安插在官家身边的人告诉我的,应该无误。”

    温凌道:“看来,凤震也不大让人放心啊。”

    章谊长叹一声,尽在不言中。

    第 243 章

    温凌对凤震不满, 凤震其实也对温凌不满。

    他身为一国之君,为了保住座位,对靺鞨的一个皇子奴颜婢膝, 被屡屡胁迫而不得自专, 说心里一点没气,也是不可能的,但只不敢发作罢了。

    等章谊出使完成回朝, 区区臣子也越发趾高气昂了, 他传达了温凌的意思,凤震明着没有说什么, 温语道:“冀王现如今的意思朕明白了。不过办起来实在有难度, 他不能毫不体谅啊。”

    章谊道:“确实不容易,但慢慢办,总不比处置曹铮那个刺儿头来得难。”

    凤震摊手道:“可未必呢!先要曹铮的脑袋,我给他了,现在又要高云桐的脑袋。曹铮是好容易才诓到京里,里里外外赔了多少小心!为了要一条口供,不得不动用酷刑, 朕叫人骂得狗血淋头也只能忍了,好容易才扳倒了他取了人头;曹铮还是肯回来的,那高云桐更是个野生的性子,统领的是一群山岭贼匪, 他要不奉诏,我们能奈他何?他想要高云桐的脑袋,高云桐离他那么近, 他怎么不自己去取呢?”

    章谊不由笑道:“官家,正是不容易取这枚脑袋, 他才急着想要啊。”

    凤震又道:“先说好黄河北岸的河东河北地区可以给他,如今倒好,胃口越发大了,要了河南,还要淮北,然后大概又要长江以北的整片土地。接下来他是不是就想要我们全国的领土了?那我还当什么皇帝?”

    章谊继续轻慢地笑:“官家莫急,靺鞨狮子大开口,实则哪有本事掌管那么大的土地!无非是眼馋河南的通衢和富庶,其实我们还有更大的疆域,还有更富庶的地方,就再少两路土地又何妨?当然,庶民肯定有意见,可以徐徐图之。官家的位置坐稳才是最重要。”

    凤震怎能听不出章谊偏颇的意思!于是牢骚也不再多发了,只说:“横竖就是不容易啊,你得让朕好好想一想。”

    打发了章谊离开,他心头的火蹿了出来,叫了儿子凤杭和几个最亲信不过的臣子到福宁殿密谈。

    他环顾这几个人,叹了半天气说:“章谊彻彻底底被靺鞨收买了,如今一句顶一句的,全是为靺鞨人说话。不仅为靺鞨人说话,朕感觉他还有些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意思,仿佛朕不听他的谏言,靺鞨人就会打过延津渡来教训朕了。”

    凤杭和几个近臣面面相觑,终于问:“靺鞨又提了什么难以实现的条件?”

    “一是要高云桐的人头,二是要割让河南的土地连着国都一起割让给他。”皇帝叹了口气,拍了拍大腿,“和议多给点岁币都无妨,割这样大的土地,难道不会激起民变么?!”

    凤杭道:“若是割了汴梁给他,我们是去应天府重新立都么?”

    一名大臣也提建议:“不不,应天府离汴梁能有几多距离?中间一马平川,实在太危险了。实在要迁都,不如迁到金陵去,有淮河和长江两道天堑,就不怕他靺鞨了。”

    凤震皱眉道:“不到万不得已,怎么能迁都到金陵?!”

    下首几个人互相看看:靺鞨人已经在延津渡虎视眈眈了,趁现在还没打过来,迁都不正是好时候么?等打过来了,只怕迁也迁不了了。

    凤震道:“并州监军能掌控并州军了么?若是并州控制好了,是否能与冀王一战?”

    几个大臣摇摇头:“并州军虽然暂时服从了,但阳奉阴违得厉害。而且靺鞨太子带着郭承恩的军队从北往并州去,只怕两下争掠城池土地,亦是一番恶战。局势危急,不宜作战,还是先哄着冀王那里,尽力多满足他的条件,徐徐和他磨一磨和议的条件才是上策。”

    凤震不由眉头锁起,长吁短叹,最后竟然道:“要是不杀曹铮,或许还能在并州克敌制胜。”

    但说完,他很快也想起下令杀曹铮的就是他本人,再露出后悔的意思就是自己打脸,又弥补道:“当然,曹铮狼子野心,即便在并州克敌制胜了,也一定会反叛朝廷、黄袍加身的。”

    凤杭说:“爹爹,儿子倒有个主意:冀王心狠手辣、欲壑不满,可他只是个郡王而已;听说靺鞨太子幹不思人颇粗豪,又是下一任的皇帝,我们不如派人到应州与靺鞨太子谈谈议和的条件,说不定只要岁币和美人就能哄得那位太子肯满意了。包括那位郭承恩,听说也是要钱怕死的主儿,但靺鞨太子对他言听计从,请他再敲敲边鼓,说动说动,指不定就化干戈为玉帛。”

    “这倒是个好主意。”凤震沉吟片刻道,“冀王再剽悍,也不能不听太子的君命,这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但是,”他又叮嘱道,“这件事万不能让章谊那老小子知道他大概率是被冀王收服了,为虎作伥得很,指不定又通报他的夷狄主子去了。而且章谊这家伙特不得民心,不妨放出话去,把杀害曹铮的罪过都推在他头上,时机成熟了便杀了章谊、平反曹铮反正曹铮也死了,闹不出风浪了,到时候朕最多不过下个罪己诏,说自己被章谊蒙蔽,让他顶这个黑锅去吧!”

    盘算已定,都很满意。

    太子凤杭等几个近臣离开了,才悄悄说:“爹爹,并州紧要,儿子想为爹爹分忧。”

    凤震斜瞥着他:“并州是个香饽饽,但也是个危险的地方。我就你这一个儿子,怎么放得下心?”

    凤杭赔笑道:“爹爹只管放心。并州紧要是紧要,但汾州往汴梁的道路还是通畅的,若有危险,儿子回来还来得及。说实话,之前因为曹铮和凤栖的缘故,儿子做这个太子做得憋屈,天下不服儿子的人甚多。儿子总得为爹爹分忧二三,也是打响自己的名气。”淑磁

    自古太子多不领兵,怕分皇帝的权柄。但凤震确实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暂时也没有产生父子猜忌。他思忖了一会儿,才说:“大哥儿啊,爹爹晓得你想要立功的心,爹爹百年之后,这位置迟早是你的,你想历练历练也不错。并州军彪悍,朕打算将其分散治之,全部迁到其他地方做厢军。你若去并州,正好带朝廷亲信的禁军前往,重新建立起一支新的并州军出来。”

    这围绕着并州的三方争夺暗流涌动,各怀鬼胎,却又彼此隐瞒。

    温凌不断断催促汴梁的凤震想办法召回高云桐,像杀曹铮一样赶紧杀掉。

    但汴梁方面也始终是“拖”字诀,答应得客客气气,也装模作样下几道金牌,然后手一摊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

    温凌也派过几支部队往太行山袭扰,但山中地势险峻,不熟悉地形的靺鞨士兵被散布深山的太行义军打得屁滚尿流没有太行西侧的整个晋地,特别是要塞并州,不能控制太行八陉,要拿下这支神出鬼没的太行军实在不是容易的事。

    不过高云桐手上人马不多,暂时只能固守太行而已,无法发动大规模的进攻,也不足为虑。

    而在温凌营中的凤栖十来天后已经将养了大概,所幸天气炎热,也不怕吹风着凉,渐渐可以在外面散散步。

    温凌对她看管严密,但态度还好,每次她出帐营侍女都要求贴身跟着,走得略远些就有他的亲卫哨兵盯住了,再远则有人用生硬的汉语劝阻道:“其他地方不宜过去了。”

    而温凌闲暇时也会过来看望,笑眯眯问:“身上可大好了?”

    凤栖都说:“血污未尽,你想干嘛?”

    温凌笑道:“你无非也就能拖一个月,我看你再往长里去,该用什么借口拖延。”

    踌躇满志地对她神飞一笑,耐心地等她身体复原。

    不过凤栖散步到中军营附近时,又开始听到拷打的惨叫声。

    有一天,甚至面对面撞见温凌赤着上半身,提着皮鞭和腰刀从作为审讯用的帐篷里出来透气。

    他横眉怒目,身上带着溅出来的血迹,看到一身素纱衫裙的凤栖时突然一愣,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凤栖说:“里面鬼哭狼嚎的,我睡都睡不安生,过来瞧瞧是怎么了。”

    温凌大概正在愤怒中,拽着她的手腕邪邪笑道:“进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把她拖到里面,吓唬她。

    里头烧着火盆,热得地狱似的。

    凤栖看到几个男人像屠宰好的猪肉一样被铁钩挂在栅栏上面,都是浑身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样子。

    她一阵作呕,别过头说:“我不要看!”

    温凌斥道:“现在不要看了?这地方我许你来了吗?下次散步只许在你营帐边转转,再往这里瞎跑,我就把你也吊进去烤烤火叫你不听我的话!”

    凤栖眼泪汪汪的,飞速地瞥了那几个吊着的人一眼,看见其中有几个血糊糊的胸口有刺青的狼头,已经明白了。

    但嘴上只管服软:“我听你的话就是了……你不要这个样子。我营帐四周什么都看不到,只有光秃秃的山,实在是太无聊了……”

    温凌感觉得到她的手在筛糠似的颤抖,小脸苍白,眼圈发红,要哭不敢。

    警示作用起了就行,她还在小月里,别给吓出了毛病,又被这里的烟火燥气搞成热伤风。

    于是又把她拖了出去,训孩子似的狠狠训了一顿:“我倒是体谅你现在特殊时候,身子骨需得保重,你自己呢,爱不爱惜自己身子?!”

    凤栖往回扯自己的手腕,无奈像是被钳子钳住了似的,动弹不得分毫,腕子四周很快就红了。

    “参汤有没有在喝?”

    她低声回答:“哪个敢不喝?你不是说,我要是不喝参汤,就打死我身边的侍女吗?”

    幽怨的样子带着三分妩媚,吸溜着发红的鼻子,人畜无害一般。

    温凌每每在快要被她的假象骗倒的时候,都要强迫自己用上十二万分的理智,来告诉自己:这小娘们不可信!

    他硬着心肠,拽着她的手腕儿拖回了她暂居的帐篷。“给我好好呆着!无聊也就是这十几天了。等出月子了搬回去,我让你每个晚上都不无聊!”

    “呸!”她还胆敢啐他,涨红了脸说,“你想都不要想!”

    到了晚间,温凌叫了好些营伎到她营帐里,弹弹唱唱,无比热闹。

    凤栖先捂住耳朵,但这些音色实在捂不住,尤其是听见有几个弹奏了错音,更是忍不住地瞟了一眼过去。

    温凌笑问:“是不是那里手滑弹错了调?”

    转脸道:“太不经心了!弹琵琶的那个拖出去二十鞭子。”

    “慢着!”凤栖急忙放下捂耳朵的手,“这处轮指很难,而丝弦又不够好,弹错了很正常。这都要抽鞭子,以后给你弹曲儿都要战战兢兢的,哪里能听到天籁之音去?”

    招招手对那个吓得泪汪汪的营伎说:“别怕,我来教你,这里轮指这样弹就不容易滑弦。”

    温凌看着凤栖一身素衣,长发只用丝绦系着,不仅眉眼耐看,而且专心教授指法的模样更是可爱。她示范了几回,琵琶弦音玎玲作响,那个营伎依样画葫芦,却还是弹得不好。

    凤栖悄然看了温凌一眼,对营伎说:“你这琵琶不行,我要是能用我姐姐留给我的那具琵琶来弹奏,什么曲子都能弹得绕梁三日,余音不绝。”

    温凌已经看痴了,听痴了,半日问道:“那么,你姐姐留给你的琵琶在哪儿呢?”

    凤栖踌躇了一会儿说:“在晋阳的王府里。”

    温凌说:“我试试能不能帮你搞到它。”输磁

    凤栖闪闪眼睛望向他。

    他却做了决定一样,丢下一句:“试试吧。”

    然后从过来的营伎里挑了两个最漂亮的,带回了他的营帐去。

    第 244 章

    晋地虽然不在温凌的控制之下, 并州军也不大肯受朝廷管辖,但名义上整个晋地还是南梁朝廷的王土,凤震派去的监军和并州知府、晋阳知县提些小小要求, 一般不会被驳回。

    一辆牛车就这样从晋阳慢慢行驶到了延津渡边, 辕门口,车夫拿出一份凭由,用一口晋地口音的官话说:“是我们知府派我送人来的。”

    凭由是南梁的, 送到中军帐给温凌看过了, 他问:“除了车夫,还有些什么人?带了些什么东西?”

    “除了车夫, 只有一个粗模样的小娘子。东西不少, 除了娘们儿家的衣物首饰之外,还有好些吃的喝的,还有一把琵琶。”

    温凌道:“车夫不许进辕门,给封回书,打发他回去。那个小娘子和东西带到中军帐外,我要亲自先审一审。”

    及至到了地方,温凌首先就笑了:“原来竟是个熟人。”

    又敛了笑冷冷道:“你居然还敢过来见我?”

    那个“粗模样的小娘子”是溶月。

    自从她赶往忻州给高云桐送信之后, 没有再回温凌的军营中,而是跟着郭承恩手下的人辗转多处,在凤霈被迫登基的时候,她终于找到了机会要求回到故园。当时的郭承恩和乔都管也懒得管这个乱世里的小丫鬟, 派了一辆牛车送回去,也算是对凤霈的一点交代。

    溶月在破落的晋阳王府里继续洒扫纺绩,做她丫鬟使女的本分事情, 时不时会想起凤栖,也会哭一场, 不知道自己这位娇滴滴的主子沦落到了什么地步。特别是不断听闻到凤霈的消息,起起落落,愈觉得人生凄凉,哪怕是达官贵人们也没有好命。

    但她的优点就是认命,也不会像凤栖那样想得很多、很深,除了想念主子时会哭,想到晋王的起落时会叹息之外,每天任劳任怨在王府里劳作。早就没有薪俸了,但自己纺的纱线、织的细布都能换钱,与王府其他旧人搭伙,日子也勉强能过。

    直到,王府的三郡主凤枰回到晋阳王府的时候,全府留守的下人都涌到大门口迎接。

    凤枰从二门影壁后下车,大家看她面色憔悴,瘦到脱形,环顾四周后就颤抖着嘴角无声饮泣,抹泪的手上赫然少了一根手指。

    谁人又不心酸!

    只能泛泛地安慰:“三娘子回来就好,王府虽破败得多了,好赖还是王府。”

    “张家派人来问询过好多次了,说娘子休整好了就打发人说一声,六礼已经成了四礼,日期定好后,就只等与郡主合卺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三娘子夫家靠谱,后福无穷呢。”

    凤枰自惭形秽,推脱了几回张家的“请期”,最后是她的未婚夫张举胜亲自到了晋王府,隔着屏风对凤枰说:“郡主若是看不起张某,张某也不敢高攀。但若不是,又何必自误?晋王于张家有恩,又肯许嫁女儿,张家已然是蓬荜生辉。现如今虽没了科考,无法得一个仕途正身侍奉郡主,但尚有些家资,郡主嫁过来绝不敢慢待。”

    凤枰在屏风的缝隙里看见这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男人,心中久违的怦然,好半日才说:“我在……在靺鞨军营里……”

    “不用说了,我不在乎。”张举胜说,“乱世里,能活下来都很难,我已经感激上苍了。”

    凤枰红着脸,在屏风后不说话,家里几个见机的婆子拊掌笑道:“看看,新娘子脸都红了,自然心里是千肯万肯的。张官人送帖子请期就是了,娘子不会不答应的。”

    张举胜的脸也便跟着红了,点点头笑得羞涩。

    而后给王府里送了薪柴、米麦、肉菜等等,阖府的人都高高兴兴饱餐了几顿。

    再接着,日期定好,张家吹吹打打,大花轿把凤枰抬了回去。

    溶月目睹这一切,既为三娘子高兴,也不免担心自家的四娘子。这么长时间失去了消息,除了知道去救她的高云桐现在好好地在太行山率领义军之外,其他什么消息都没有。

    倒是有一回到张家给凤枰送点心,得到召见,聊了几句她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凤枰问:“恕我眼拙,看小娘子有些眼熟却叫不出名儿,请问曾经是哪一房伺候的?”

    溶月陪笑道:“奴曾是四郡主的贴身丫鬟。”

    “哦哦!”凤枰眼睛一亮,随后又黯然,“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溶月抹着泪说:“奴已经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

    简单地说了说她送凤栖和亲之后的种种遭遇。

    凤枰听得入神,半日才道:“不想四妹竟然有这样的智慧和勇敢!她往温凌那里替我,我已经惊诧于她的胆气。只愿这次她也能逢凶化吉。”

    “四娘子又去温凌那里了?!”

    凤枰有些愧色:“都怨我没用……”

    溶月忙摆摆手:“不不,奴只是担心四娘子。温凌那狗贼恨娘子入骨,真怕……”泪汪汪的都快要哭了。

    凤枰却道:“但那日我瞧那温凌,硬是摆了满脸怒色,眼睛里却全是欢喜。”

    “呃……”

    “四妹曾经和亲于他,若他是因爱生恨,四妹倒还有躲过一劫的机会。”凤枰说,“我在等高将军的消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准备好,打靺鞨狗贼们一个措手不及,把妹妹救出来。”

    后来,就是凤震那里借监军之口传话,要晋王府里派个人把凤栖的琵琶送到延津渡去。

    大家对靺鞨人都是又恨又怕,说起来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但真要面对面去打交道,半天也没有人敢站出来。

    唯有溶月,心里打鼓打了半天,终于毅然决然地站出来,说:“那奴去吧!”

    传话的人正在焦灼,见有人肯了,自然眉开眼笑的,把溶月大大夸赞了一番。又多多备好了行路的盘缠,派人用最快的牛车把溶月送到延津渡温凌驻扎的营盘去。

    经过这两年的颠沛流离,溶月也比原来那个只知道伺候主子的粗使丫鬟要沉稳经事得多了。

    此刻,她恭恭敬敬给温凌磕了个头,恭恭敬敬说:“奴自从在忻州逢乱,和我家娘子走散了,至今都思念不已。只是那时候奴一个小小丫头,就算想追随娘子也找不到路径。如今听闻娘子尚在人世,又听闻大王想要一把娘子用过的琵琶,奴想着说不定就是个与娘子重逢的机会了,所以虽然也怕死,但还是愿意过来瞧瞧,满足了心意再死,或者死了心再死,也都不怨上苍不公了。”

    这一大套倒是温凌都没有想到的。

    他本来也懒得和溶月翻旧账,且也知道这是个又粗又蠢的丫鬟,他连凤栖这样狡黠调皮的都能镇得住,何况是个粗丫头?

    他冷冷笑道:“也算是你命好,我今日不想杀人。你主子盼着这把琵琶,我寻思着她若不跟我调皮,我满足满足她这些小小心愿倒也无妨;以后若是她再敢跟我耍滑头,我就拿你做个筏子,叫她知道畏惧。”

    这话里夹着不少恐吓。

    溶月脸有点发白,但还是恭恭敬敬磕头道:“是。奴都记下了。”

    温凌又问:“你带了什么东西来?”

    溶月说:“怕娘子在军营里吃不好穿不好,带了些衣裳和吃食。”

    温凌挥手道:“我这里有吃也有穿,不用你的东西。我也懒得再叫人检查了,所有衣裳和吃食都赏给我这里的营伎。你就带琵琶给凤栖就行。”

    “可是……” 溶月涨红了脸,“娘子在家时娇贵,大王怎么晓得她爱吃什么、爱穿什么呢?”

    “我知不知道都不要紧。”温凌说,“她是我的囚犯而已,我怎么可能由着她的性子来?我这里金贵的衣食是没有,但她跟着我有饭吃,有肉啃,有丝绸衣服穿,纵使比以前差点,也只能自己适应了。你再多话,我可要好好检查检查你带的东西,要是查出夹带来,你就死路一条了!”

    溶月只能悻悻闭嘴。

    接着,温凌又仔细检查了她带来的琵琶。

    这把琵琶很精致,桐木的琴身,染牙的轸子和品相,丝弦一根根捻得粗细均匀,绷在轸子上,稍稍一拨弄就是琅琅作响。

    温凌在琵琶上这儿敲敲,那儿拍拍,每一个木头缝隙都检查了一遍,也摇晃摇晃听里面有没有夹带东西。查完了才说:“即便是带琵琶给她的,等闲也不许她碰,我想听曲子的时候再带给她。”

    溶月不动声色,说:“那么,奴就随着牛车回晋阳去了。”

    温凌说:“牛车已经给我打发回去了。”

    溶月这才问:“那……奴怎么办?”

    温凌看了看她,长得实在不好看,亦知道她本来也是个笨笨的丫头,忖度了一会儿说:“你先在她外帐粗使,等我去晋地时再把你送回去。”

    他不让她见凤栖,溶月有心里准备。但既然已经离得这么近了,总有机会。所以,她只是抹了抹眼角,也不敢反驳似的,半日才应了一声“是”。

    温凌当天就献宝似的把新琵琶带到了凤栖那里:“你试一试音,看看音色音质是不是好多了。”

    凤栖不动声色试了试,然后问:“这是我用过的琵琶,你从哪弄来的?”

    温凌笑道:“要弄来一把琵琶,还不是容易的事?”

    又催她:“你弹首曲子我听听。”

    凤栖弹了半首曲子就戛然而止,目视温凌说:“我要见一见送琵琶来的人。”

    温凌皱眉道:“你好歹把一支曲子弹完嘛!”

    “我要见一见送琵琶来的人。”凤栖只又重复了一遍,抱着琵琶动也不动。

    温凌气得锉着后槽牙,俄而笑道:“也好,我让你见一见她,以后你若和我使什么幺蛾子,我便先杀她,再杀你。”

    凤栖见到溶月之后,落了两行泪,不过没有悲伤太久。倒是溶月哭得抽抽噎噎,几乎停不下来。

    凤栖道:“溶月,别哭了,咱们能在这里重逢,也是缘分。”

    又转头对温凌说:“大王,我今日想和溶月一起说些女儿间的悄悄话。”

    温凌断然拒绝:“不行。我信不过她,也信不过你。”

    第 245 章

    溶月说:“四娘子, 算了,能见上一面已经够好了。如今北边马上要打过来,南边也不平靖, 太子又进到并州, 说是防守,浑然不觉防守的模样,也不知道哪个人按的是什么心思。奴一个妇道人家, 每日在府里纺绩浣洗, 勉勉强强活得一日算一日。今日能知道娘子身子骨安好,就死了也值了。”

    说完抹起眼泪, 转身要走。

    凤栖也不由泣下:“溶月, 我过得也并不好……你好好保重,再挣扎也要尽力活下去。”

    这点小小的苦情,完全不会入温凌法眼。

    但是溶月诉说衷情的这段话却叫他狐疑起来:“你等等离开,我有话问你。”

    溶月战战兢兢回转身:“奴……奴并不知道什么……”

    她是个粗蠢的丫头,温凌知道她也没本事弄鬼,但有些消息他这里是闭塞的,反倒是溶月的无心之语叫他悚然惊觉:“你别怕, 我问你的话,你知道什么,就如实回答。只要老老实实的,我不会杀你的。”

    溶月垂头耸肩, 害怕地点了点头。

    温凌问道:“你刚刚说,北边要打过来,是指幹不思吗?你应该晓得他。”

    溶月说:“晓得是晓得, 但是不是他打过来我不清楚。”

    温凌一皱眉:“他驻守应州,觊觎忻州和并州。除了他会往南打仗, 也没有其他人了。”

    又问:“你说的‘太子进驻并州’,是指太子凤杭?”

    溶月说:“不然还有哪个太子啊?”

    温凌眉头愈发锁得紧。

    他一直和南梁这边议和,虽然自知要求提得苛刻,对现在这位皇帝凤震也不大客气,但是还是期待能兵不血刃得到河南的。以往凤震也很听话,他也以为凤震是很好拿捏的一个皇帝。

    但现在太子凤杭悄悄到了并州,没有让他知悉,而恰巧他弟弟幹不思也在往并州方向运兵,那大奸大滑的凤震会不会再搞什么暗度陈仓的把戏?

    他与南梁现在其实打得胶着,之前自己的兵力被曹铮和高云桐剪除了好些,现在除了威胁和怀柔没有必胜的把握,若是幹不思过来横插一杠子,甚或凤震改与幹不思谈议和的条件幹不思那个蠢货,最爱财帛和美人,对南梁的土地没太大兴趣,很有可能把自己苦心孤诣的议和成果给败坏掉了。

    他锁眉思忖的时候,凤栖悄然和溶月对视一眼。

    溶月挠头的时候,大拇指往北方一指。

    凤栖会意,一脸担心地问:“真的是太子凤杭又进驻并州了?!”

    见溶月点头,低声自语道:“糟了!糟了!”

    “什么糟了?”温凌扭头望着凤栖问。

    凤栖半日才说:“我没死而身在磁州的事,应该是凤杭告诉你的吧?”

    温凌点点头:“不错。我差点给你蒙蔽了去。”

    凤栖说:“他曾经罔顾人伦觊觎过我,后来得不到便想毁掉。我若再次落入他的手中,有死而已。”

    她戚戚然苦笑道:“他刻薄寡恩一如他的父亲与大王相差甚远。”

    温凌在焦虑中突然听见这一句,宛如听见纶音玉诏一般,咽了口唾沫,问:“当真?”

    凤栖好像没听懂他的意思,点头说:“当然是真的!他是什么人,我虽然接触不多,也是晓得的。”

    当着溶月和其他亲兵的面,温凌没有多说,心里暗暗有些欢欣,面上还是冷硬冷硬的。

    晚上他特为到凤栖的营帐来用餐。

    凤栖看到菜色中有竹笋“傍林鲜”、桂花蜜杏仁酪、雕花蜜煎、云梦腊肉等几道,不由诧异道:“这些我故土的菜肴点心,你从哪儿弄来的?”

    很快又恍然说:“是溶月带给我的?”

    温凌故作冷淡地说:“原本打算把那丫鬟带来的吃食、衣裳全部赐给营伎的,后来想想为你留了一些,聊解你一些思乡之苦吧。”

    凤栖搛了一筷子腌笋,在嘴里细细嚼了,一时几乎潸然泪下,红着眼眶说:“是家乡的味道……谢谢……你。”

    温凌神色和语气都温和了许多:“怎么突然跟我这么客气?东西是你那丫鬟从晋阳带来的,又不是我的。”

    等凤栖吃了好些,他才也夹了几筷子尝尝,不过不是很习惯,略尝尝也就放下了,又说:“东西还有,你要喜欢吃,我让他们留着不分给营伎们了。”

    凤栖眼巴巴望着他:“真的?”

    他笑起来:“我还不至于这么小气吧?她还有些带给你的衣物首饰,衣物我还要叫人再好好检查一下,首饰么就算了,簪子钗子太尖锐,金子又太坠重,不适合你,有一对小牙梳,检查好了给你送来,其他先收在我那儿吧。”

    凤栖当然知道他防着她,所以没有纠结分毫,但欲言又止了好半日,还是没有说话,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温凌微微笑道:“怎么,有什么话不方便说?”

    凤栖委委屈屈说:“我知道说了也白说,算了。”

    “你是想溶月和你聊聊天?”

    凤栖看着他:“难道你会答应?”

    温凌笑道:“本来当然不会答应。不过,你要是求求我,我心一软,许就答应了?”

    手便轻浮起来,捏着她的下巴摇了摇。

    凤栖扭开头,说:“你哄我的,你不会答应。”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凤栖看了看他笑着的一双眼睛,思考了好久才低声说:“那……我求你。”

    “求我什么?”

    凤栖咬着嘴唇,终于又说:“我想和溶月说些私话。”

    眼睛一眨,两颗泪水就挂了下来,声音也开始呜咽:“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见到她了,这半年多物是人非,我每天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她打小儿和我一道长大,精心地照顾我,像个姊姊,名为主仆,实则姊妹比我同父异母的姊妹们可要亲近多了。我满心的苦痛,也没有人说……”

    说得哽咽难言,别过头拭泪。

    温凌静静地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好像很享受似的,好半晌才抬手替她擦眼泪,柔声道:“别哭了,一哭,我的心都疼了。”

    但又说:“不过你这‘求’,实在没什么诚意。”

    “你要什么诚意?”

    温凌道:“你有求于我,难道不该给我些好处?”

    凤栖道:“除了溶月带来的这些东西,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你了。我自己,也还在小月里。”警觉地望了他一眼,泪痕也忘了擦,瞪着的眼睛,睫毛偏又是湿漉漉地垂下,显得人畜无害。

    “可你也只有这个身子、这张脸。”温凌挑眉道,“当然,我晓得你现在不方便,我也不强人所难。你用真心,好好亲吻我,让我满意,我就答应你。”

    凤栖凝眸瞪了他好久,嘴唇都被牙齿咬变了色。

    但她终于还是说:“行。”

    温凌在毡毯上盘膝端坐不动,而她起身到他面前,好半天才下定决心,跪坐下来,与他一般高度,又好一会儿,才凑上去亲了他嘴唇一下。

    “你也太敷衍了。”他很快就说,“我一点不满意。”

    凤栖脸涨红了,垂头胸口起伏,然后心一横,捧住他的脸颊,闭上眼睛,又亲了一下。

    他嘴唇微张,睫毛在她脸颊上划动着,似乎在示意。

    凤栖破釜沉舟的劲儿终于上来,与他唇齿勾连,深深地一个长吻。

    好一会儿才停下。

    温凌深吸一口气,睁眼笑道:“好家伙,好勾人心魄!”

    舔了舔嘴唇,斜乜着她:“你要肯用这般媚劲儿,只怕没有几个男人不拜倒在石榴裙下。”

    伸手去勾她的腰。

    凤栖却很快膝行后退了两步,然后飞快起身,说:“够了。你要是想得寸进尺哄我,然后放我个空,我宁可不要求你让溶月陪我了。”

    温凌抬头看她气呼呼的模样,笑道:“行,我满意了,我答应你,决不食言。”

    自己便也起身:“知道你不方便,不过应该没多久了,我忍得了。今日换一个招幸就是,与你来日方长。”笑了笑离开了。

    晚上,溶月抱着一条薄丝绵被进到凤栖的营帐,叫了声:“娘子!”喜悦到落泪。

    凤栖回应道:“可算把你盼来了!”

    溶月铺好被子,说:“我给娘子梳一梳头发,洗一洗脸娘子别推辞,奴做梦都想再伺候您一回!”

    她慢慢梳着凤栖乌黑的长发,忍不住要发牢骚:“这里一定叫娘子吃不好睡不好吧?头发都毛糙了许多!也没有以前那么乌黑丰盈了!好好一朵花儿,却不能好好养着,弄得杂草一般慢待,真是”

    凤栖笑着接话:“猪拱了好白菜,鲜花插在牛粪上,对不对?”

    溶月说了一声“对”,然后吐吐舌头,下意识地四下环顾:“不会有人在偷听吧?那估摸着我的舌头可就要保不住了。”

    凤栖笑道:“你只不过说了一声‘对’,没事。再说,这毡帐篷挺厚实的,咱们说点悄悄话谁听得见?”

    两个人躺下后一起聊了聊晋王府的情况,也谈及了晋王被新君所杀的事,说得凤栖又哭了一场。

    溶月嘴笨,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说:“迟早有报应的!我看现在那位皇帝,一定是横死的命!他想着左右逢源,谁都肯他左右逢源么!”

    还想再说,突然觉得被窝里凤栖手伸过来,捏了捏她的手。

    而后听见凤栖幽幽说:“也没有其他法子,只能每天念诅咒的经文咒他早死!”

    溶月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呆呆地只“嗯”了一声。

    然后感觉到凤栖在她手心里写了几个字,第一遍没感觉清晰,轻轻“啊?”了一声,凤栖又慢慢写了两遍,然后在黯淡的烛光里对她努努嘴、挑挑眉。

    溶月感觉到了,她写的字是“隔墙有耳”,顿时心一拎。

    凤栖却在她发呆的时候,继续带着哭音诉说自己的痛苦与委屈,几乎说了半夜。

    最后在溶月耳边轻轻说:“明儿看。”

    第二天,温凌果然来了一趟。

    脸色不怎么好看,瞪了溶月一眼,又瞪了凤栖一眼。

    溶月想到昨晚凤栖说的“隔墙有耳”,不由紧张得咽唾沫。生怕自己应和了凤栖那句“鲜花插在牛粪上”,会气得温凌割她的舌头。

    凤栖却很放松,露出久违的微笑,对温凌说:“到底人是要疏通情绪的,我已经好一阵想到爹爹就难受得心脏疼,翻来覆去彻夜难眠了,昨晚上有溶月陪着,真真睡了个好觉!”

    温凌随口道:“聊了什么啊,让你睡了个好觉?”

    凤栖说:“没聊什么,女儿家的一些私话。”

    温凌也不戳破她,只等她自己说:“今晚……能不能再让我们一起?我已经很久没这么松乏了,好不好?”

    他才说:“本来是不行的,不过看你可怜,再准你一夜。”

    凤栖笑起来:“多谢你!”

    温凌勉强地笑了笑,吃饭时用解手刀狠狠地割着熟白肉,狠狠地蘸着酱汁,狠狠地在嘴里咀嚼。看得溶月胆战心惊。

    又到了晚上,溶月低声说:“我怎么感觉他迟早要杀我呢?”

    凤栖说:“不会的。”

    然后用手指蘸了洗脸水,在妆镜上写:“他在等你的消息。”

    写完就用手抹掉镜子上的字迹,从镜子里看了溶月一眼。

    溶月胆战心惊地点头。

    凤栖说:“我头发毛糙,你梳的时候慢一点,刚刚扯得我头皮痛。”

    溶月“哎”地答应了,然后看见凤栖又蘸水在妆台上写:“他怕幹不思抢功,怕吴王倒戈。”然后飞快抹掉了,对着镜子做了“反间”的口型。

    溶月呆呼呼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反间”,听凤栖慵慵道:“困了,上榻吧。”

    第 246 章

    凤栖知道自己现在居住的帐篷又小又薄, 里面说话稍微大声点,外头就听得一清二楚,但她认真检查过, 帐篷各处没有孔洞、缝隙, 那“隔墙的耳”只能听,不能看。

    她心里早已做好了一篇文章,直接往温凌最脆弱、最狐疑的地方而去。

    所以, 先仍然从私话说起, 听来让人容易相信。

    “孩子没了,我心也灰了。”她带着哭腔说, “嫁给他本来就是走投无路、迫不得已, 原想着好歹有自己的骨肉傍身,如今也不谈了。家破人亡,唯一能够护佑的我的爹爹又死了。索性他们一顿乱打,一切全毁了也就全毁了。”

    溶月劝她:“娘子可千万别这么想!您还年轻,来日方长。欸,不过,你先说的‘他’, 是指高云桐高将军?他对你不好么?”

    溶月都不知道凤栖是在父母的见证和亲签婚书的情况下嫁给高云桐的,她心中那个高云桐仍是个被流放的贼囚,所以也一直觉得他配不上自家主子。

    听凤栖这语气,不免也为她心酸:“奴也不觉得高将军是良偶佳配, 乱世里走到一起,又不作数的,孩子没了也无所谓, 至少不拖个负累。再说娘子那么美,将来哪儿找不到合适的汉子嫁了?”

    凤栖故意哀哀道:“肯要我的汉子或许有眼下或许就有一个但做男人的附庸终究没有保障。特别是那一个, 说起来是指婚和亲,可是连明媒正娶的仪式都没有,也没有合卺,更没有夫妻之实,他又恨我入骨,留着不杀大约是想玩玩猫捉耗子的游戏。”

    她吸溜着鼻子:“总归是我命苦。”

    溶月说:“嗐,怎么办呢?当时您又不肯听奴的劝。”

    凤栖在暗头里撇撇嘴,但还是叹息着说:“世间又没有后悔药吃。”

    说完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动静,隐隐有些呼吸声,不知这些听壁脚的明天会怎么把话传给温凌。

    在和溶月说了一些女儿家的私话之后,话题从她的小产慢慢转到了晋地的情况上。

    “忻州的局势是不是紧张得很?”

    溶月都不需要演戏骗人,直接实话实说就行:“当然紧张得很!幹不思现在有兵有地盘,一点不缺粮饷;身边还有一个机簧灵动的郭承恩,郭承恩帮曹将军守过并州,深知并州防务的强与弱,又能说会道、善骗人。并州城里就一个百无一用的朝廷监军,余外群龙无首,军民百姓哪个不惊慌呢?”

    凤栖说:“你说到郭承恩,我倒想起来了,郭承恩最厉害的一点还不是善于骗人,而是他善于用斥候。你记不记得,我们刚从晋阳回汴京的那一路上,不就抓住了两个郭承恩派到汴梁的斥候?他那时候还是北卢的将军,手尚且伸得那么长,要通晓靺鞨和南梁的所有消息,要择良主而栖。”

    溶月点点头:“是的,他消息确实灵通,本来一路往忻州去,那座孤城经不起打,但不知是不是得到了什么消息,忻州突然又不打了,团团围住,却派了好多人往并州去。”

    “何止并州!只怕南梁诸大城池,甚至黄河几个渡口、太行几个关隘,他都派了斥候来了。”凤栖故意吐字很清楚,“你记不记得,郭承恩的亲军,都会在胸口纹一个狼头,作为彼此确认的标记。”

    溶月说;“记得!那时候我们捉的两个斥候,胸口就都有狼头刺青!”

    凤栖叹口气说:“怕就怕郭承恩探明了孟津渡和延津渡的虚实,也想往汴梁去分一杯羹。他巧舌如簧,如何说不动我那怕坐不稳位置的伯父?!反正岁币送谁都是送,美人送谁都是送,土地送谁都是送,幹不思搞不明白这些弯弯绕,只要餍足所欲就好,岂不是比这里这位好伺候得多!”

    溶月不由说:“那……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凤栖暗暗握了握她的手,才说:“对汴梁来说,是好事,换个好伺候的主子,踢掉不好伺候的一位;对幹不思而言,也是好事,兄弟相争,他当然更想快点立功,除掉碍事的人;对他……我说不着;至于对我,并不是好事啊,幹不思难道不想杀我?”

    第二天早晨,凤栖和溶月临水岸浣洗,凤栖检点衣物,溶月亲自洗刷,配合得很好。

    洗了一会儿,上游流下的水带着些淡红色和血腥味。凤栖敏锐,立刻起身说:“溶月,快把湿衣服捞出来!这是血水!”

    “啊,怎么会有血?!”

    凤栖望了望上游驻扎的那些营盘审问囚犯的几间就在那里。

    随风而来有隐隐约约的惨呼。

    衣服没有漂洗完,凤栖对溶月低声说:“别怕,跟我往上游走。”

    溶月胆战心惊:“上游……不是不让我们去的地方吗?”

    凤栖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溶月已经不止一次听凤栖这样讲了,自然也知道她无法阻止这个疯狂的小娘子疯狂地作死。只能叹口气,低声说:“可别……可别惹恼了他……”

    凤栖浅浅一笑,端着衣盆顺水而上。

    惨呼声越来越清晰,溶月的脚里直打哆嗦。

    经过到审讯人的几处营盘附近,看见温凌又是脱了上衣,露出一身腱子肉和亮亮的油汗,死死地皱着眉,正气呼呼擦拭着他的黑皮鞭,时不时对营盘里喊:“别停下!晕过去了就拿盐水泼醒,再烙、再审!”

    扭头突然看见凤栖,眉宇越发锁死:“你怎么敢过来?!”

    凤栖说:“刚刚……刚刚下游的水流里都是鲜血。我用皂荚捶过的衣物还没有漂洗,想到上游来找一处干净水源漂清。”

    举了举手中的衣盆。

    温凌虽是极怒的模样,但居然难得没有迁怒即便看到哆哆嗦嗦的溶月也没有迁怒。

    他尽力放缓声调说:“刚刚放了几个人的血,恐怕是污了下游的水。但这会儿你等一等,等我这里处置好了,叫人送你们去上游干净的地方洗衣。”

    他好像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说:“还要等一下,帮我看个人。”

    凤栖疑惑地望着温凌。

    他用靺鞨语朝囚牢里说了句什么。

    然后,两个血糊糊的人被拖了出来。凤栖赶紧别脸捂眼,嗔怪道:“怎么又吓唬我?我不过是洗几件衣服而已,你不让我们洗,我们不洗就是了……”

    温凌说:“不,想请你看一看这两个人胸口的刺青。”

    凤栖说:“我不懂什么刺青。”

    “看了再说。”

    温凌一个眼色,两个亲兵把这两个血葫芦一般的男人胸口烂糟糟的衣物剥开,露出左胸口的狼纹刺青来。

    “你应该见过这纹样吧?”

    凤栖不信任地看了看他,不说话。

    温凌扯了一个自觉温柔的笑,说:“你帮我看一看,若能看出端倪,我就让溶月一直陪在你身边伺候。”

    凤栖于是勉为其难转回头,看了看。

    两个刺青都是狼头,但细微处有些不同。

    凤栖说:“这……好像是郭承恩的手下?”

    “你如何知道的?”温凌问。

    凤栖说:“我有一年回汴梁,路上遇到了郭承恩的斥候,两个斥候在路上冒犯了我,被王府的家丁捉住了,带回汴梁审讯,当时我看见了一样的狼头刺青,后来府尹审了,果然是郭承恩派的人。”

    温凌又问:“可是,两个狼头刺青并不一样按理说,同是郭承恩麾下的斥候,身上的标记应当一样才对?而且,他们互相也不认识。”

    凤栖说:“不认识正常的,斥候之间,怕知道太多,一扯扯出一大串人和事,所以通常都只是以某种记号相互辨别,却不一定曾是认识的。”

    她又仔细看了看两个人,眸子一瞥之间却在注意他们身上血呼啦嗞的衣物。其中有一个穿着的是靛色夏布的半臂衫子,被鞭子抽得一条一条的绽开口子,又有一团一团烙得焦黑的痕迹,湿淋淋的部分应该就是血迹,翻开的里子是土灰色夏布延边,也是血染透了,但隐隐能看见刺绣的篆书“高”,画得像个亭子,又像是纽襻的装饰。

    凤栖明白过来,心里一阵酸热,忍住眶子里的泪意,故意说:“其他我也不知道了。现在郭承恩在北边用兵,自然少不了南来打探消息。”

    温凌于是举鞭指着两个人,厉声喝问:“招了吧!若肯说出为什么到我这儿来,我可以饶你们一死。”

    等了一会儿,见其中一个眼睛四下瞥,好像心动了又犹豫不决似的,他扭头吩咐到:“拿浓盐水来,不招认,就往伤口上抹浓盐水!”

    那个穿靛青半臂衫的人在胸口的烙伤被揭开焦皮,而抹了一把盐水的情况下,嘶喊了几声,终于一叠连声叫:“我招,我招!”

    旁边那个虽不认识他,却更硬铮些,扭头怒目道:“你是汉子还是娘们?这点子疼也受不了吗?”

    温凌“刷”就给了他一鞭子,然后蹲下身和声问穿半臂的那个:“嗯,还是你足够聪明,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说吧,说好了,我就叫军医给你止痛的药,再替你治伤。至于那个冥顽不灵的”

    他瞥了旁边疼得叫不出声的那个,冷哼一声道:“大暑的天儿,让他曝在露地里,三天伤口就能长满蛆虫,让他活活看着自己被虫子吃干净!”

    于是穿半臂那个越发声嘶力竭:“大王,我招,我招!”

    凤栖侧耳倾听,手指甲用力掐在手心里,生怕他是真的变节,招供出不利高云桐的消息。

    好在那个人呜呜哭着说:“我替郭将军到南梁打探消息,特别是要探听南梁官家与大王之间的消息。”

    温凌问:“郭承恩叫你打探这个?”

    那人说:“郭将军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最下攻城’。冀王是聪明人,不消耗自己的兵力为他人作嫁衣裳。四太子也不该专门替哥子送人头。南梁官家不想付出河南和国都,但咬咬牙送晋地给四太子是可以的。”

    “胡说!”温凌摇摇头,“我不信凤震不懂晋地的紧要!”

    凤栖冷笑着敲边鼓道:“晋地紧要,国都难道不紧要?丢掉晋地,犹在黄河之北,划河而治,尚能保有膏腴之地。丢掉国都,以后谁还当他是皇帝?”

    见温凌蹙着眉,犹豫不决大概还在思考幹不思与凤震和谈的可能性有多大,她又冷冰冰抛下一句:“兄弟骨肉相残,我算是看得多了。如今这样抢功最为要紧的时候,功成即为圆满,哪个还在乎于国有利无利?”

    不错,凤震从凤霈手中夺位,还斩草除根即是这种。

    温凌顿时就觉得手足冰冷,而杀心顿起。

    第 247 章

    凤栖把晒干的衣裳收回帐篷, 内外衣物上都有淡淡的皂角清香。但自打到温凌军中之后,洗换的只有这么两套,她又不愿意穿营伎那种露色相的薄纱衫裙, 只能干一套、洗一套, 来回倒腾着洗换。不需多久,红肚兜已经有些褪色,薄丝小衫还绽丝了。

    她盘膝坐在帐篷门边, 就着西下的阳光, 缝补自己的衣物。

    溶月唉声叹气:“唉,娘子何尝穿过这样破旧的东西?奴明明带了好几套衣服来, 偏生他又怕使诈, 就是不让您穿。真是,衣服还能使诈么?想太多了……”

    突然吃惊地张大了嘴,说的半句话顿时咽下去了。

    凤栖抬头一看,果然是温凌大铁塔似的立在不远处,眉宇间都是凶悍的神色,死沉沉地凝视着发牢骚的溶月。

    凤栖道:“溶月,我渴了, 你去看看热水烧好了没?记得,要前营干净的山泉水,不要流经牢房那里的水,那水不干净。”

    然后问温凌:“大王要不要进来喝盏茶?”

    这机会, 溶月忙一溜烟儿跑了。

    温凌点点头:“要。我看溶月给你带了一个小龙团的饼子,我要喝点茶。”

    凤栖道:“饼子有,茶具却不全, 水也不好。你要不嫌,点茶只能出三四分的香气。”

    温凌点点头, 走到她身边,探头看了看她正在缝补那件红缎子的肚兜,不由露了点笑意:“这件好像也洗旧了。”

    凤栖把肚兜往背后一藏,没好气地说:“这件是女儿家贴身的衣物,你能不能自觉点别盯着看?别叫人说起来一点礼数都没有。”

    瞟见温凌只是一笑,没有纠缠也没有计较,于是又说:“垫盒子的绸布,染色本就不经心,大红色一落色,就显得旧了。”

    温凌说:“如此,是委屈了你啊。”

    自己进了营帐里,四处看了看,又说:“这住的地方也旧黯了些,要不你还搬回我那里?”

    “我不要。”凤栖道,“你天天防贼似的防着我,我天天被捆着两只手,解手更衣都为难,还是这里好,你也不用担心我泄了你的密,我也不用担心你拿我撒气,天天要打要杀的。”

    温凌又贴近她身边,这次笑容里不带忧色,只说:“你这个人啊,刀子嘴豆腐心。”

    “起开!”凤栖骂他,“贴那么近干什么?什么‘刀子嘴豆腐心’的?”

    温凌想着她和溶月昨晚那些窃窃私语,她应该还是对他有情义的,只是自己没有明媒正娶,叫她灰了心,只能嫁给了贼囚高云桐,似乎过得也不怎么好,连溶月都为她抱屈就听溶月那几句,大概以前还是为他说话的,还可以留那小丫鬟一条命。

    他愈发笑道:“之前的事,我俩都有错。也怪我之前功名心炽,生怕落人话柄。如今我想通了,只要我自己能够掌权,我爱娶谁就娶谁。”

    在他觉得,亦是诚意满满的道歉之意了。

    凤栖不说话,闷闷地“嗯”了一声,然后扯过另一条裙子缝补。

    温凌看着那条郁金色裙子,也有些褪色了,原本浓丽的橙黄色带着秋意般枯槁。他心头不知怎么一酸,说:“我也……有许多为难之处。”

    “……谁真喜欢刀枪里来去呢?我也希望早点打赢,仗早点结束。我只要能立了功,有了自己的班底,没有人再掣肘我了,甚或能够得到勃极烈们的认可,成为下一任君主,我也想马上退兵,真的!”

    他坐在她对面,说的是真心话,局促地双手抚膝,没有直视她淡漠的神情,甚至很害怕她说出更加冷漠伤人的话。

    权力的马车,如在险途上全力奔走,没有制约的缰绳,上去了哪那么容易下来!

    凤栖经历了父亲的死亡,越发看明白了这一点。

    但看温凌垂着头,却似有几分期待般的,她微微笑了笑说:“其实,我知道你为难。”

    温凌震惊地抬起头看她。

    凤栖很认真地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那天,你看到我爹爹的头颅时,也是一脸震惊你见过多少人头,却会为他震惊。我虽然大恨,却不是恨你。甚至,我在想,我为之努力的一切,为的这个国家、这个王朝、这个家族姓氏……有没有意义?”

    她一垂眼睑,泪珠就滑落了下来,滑落在她苦笑的唇角:“我爱的国,爱的家,它都不爱我。没了孩子,我更是万念俱灰,但又想,不叫他到世间来受一回罪,也是件好事。”

    “孩子……以后总会有。”温凌磕磕巴巴说,正想伸手给她拭泪,突然帐营门帘一掀,那总找不好时候的溶月端着热水铫子走了进来。温凌眼角星点的水光突然被光线照到,反射出莹光。

    温凌急忙说:“怎么回事!外头的沙子都吹迷了我的眼睛!”

    凤栖早就看到了,不动声色对溶月说:“还不搓手巾给大王擦擦眼睛里的沙子?”

    溶月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管战战兢兢躲一边搓手巾去了。

    被困在黄河延津渡的温凌,在凤栖不动声色的言语中,感觉到了极大的危机。

    河东河北的土地虽然割让给了靺鞨,但是因为靺鞨贵族和将士们并不通晓汉人儒道王道的统治模式,只管在新得的土地上横征暴敛、肆意抢掠,激起了民间无数的反抗,渐渐也觉得统治吃力,又觊觎更南的地盘,希望抢空了一块地方,可以再到下一块地方继续收割。

    靺鞨贪得无厌后的浮躁奢靡,恰恰对照着遗民的愤懑的力量,即便是皇帝和官员不敢对抗,那些愤怒渐成为一片星星燎原之火,在河东河北的土地上渐渐燃烧开来。

    温凌亲自打下的地盘,深知其中的弊病,但与幹不思的内斗又陷入新的胶着,也无心管理这些土地。他撑得好辛苦,向北是太行军,向南是黄河,向西是并州,河东各州府送粮草签军也越来越不积极。

    在河东太行军渐成气候之后,他只能气急败坏地责问凤震:什么时候能送来高云桐的人头?什么时候能管好河东的百姓?

    凤震的回书显得有些漫不经心起来,连开篇的“臣震”都改成了“予”,再接下来大概都要称“朕”了。

    接着就是无休止地诉苦:高云桐不服从朝廷命令,高云桐连金字牌发的谕旨都不理睬,各地百姓怨愤曹铮被杀而自发认可高云桐,高云桐在河东一片甚成气候官家也管不了了……总之,要请温凌多多体谅,让官家徐徐图之。

    温凌气得砸了中军帐的沙盘,怒道:“徐徐图之!他徐徐图之是要灭掉我吧?!”

    心里的狐疑酝酿得越发毒,在孟津渡口他安排的哨兵只要报来南梁有人往并州去,他就怀疑凤震这是要想法子和幹不思谈合作去了。

    他终于忍无可忍,给南梁再次回书,要求章谊到延津渡来谈判。

    章谊来的倒是很快,一艘小车船把他送到了黄河对岸。

    “二大王,二大王!”他皱着眉,又陪着笑,见面先是大礼,又像亲友般的埋怨道,“你可千万稍安勿躁!”

    温凌冷笑道:“稍安勿躁?等你们串通好了,我妥妥地好被瓮中捉鳖么?”

    “大王何出此言?”

    温凌指着自己的鼻尖说:“你问我?我还问你呢!章相公,我可告诉你,你就章洛一个儿子,你要是不想要他了,你早点说一声,我让他早点转世投胎!你自己在两国中间作间,遗臭万年的事,你若是不怕人知道,我也不怕叫天下知道!”

    这威胁得显然狗急跳墙一般。

    章谊比他冷静,说:“二大王,您先别急,臣怎么觉得里头有什么误会?”

    温凌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尽量冷静一点,然后才说:“高云桐现在在太行山势力极大,好像有用不完的钱粮,又有无数肯为他卖命的士兵、百姓。我在河北被他压制得一步都迈不出去!这不正常!你们官家是不是想借助他的力量来对付我?所以对我的话置若罔闻?!”

    章谊道:“高云桐本是文人出身,哪个想得到投笔从戎之后竟有如此的号召力。但他不中绳墨是一直的,不然当年小小一个太学生也没有胆量弹劾我。”

    他蔑笑一声:“大王,你就想想,高云桐那贼囚一直想把我拉下平章事的位置,甚至想把我送到牢房、送到边远流放之地去,造了我多少的谣言,败坏了我多少事!我第一个想要他的人头!但是现在,他拥兵自重,不服从皇命谕令,乱世之中,官家的人也到不了太行中接管他的土匪们,你叫官家怎么取他的人头?”

    这分析颇有道理,温凌不得不点点头:“是,这贼囚实在太可恶了!”

    “但是”他又转折道,“你们官家如今的做派,确实叫我无法信任他了。我问你,他是不是派了人去接管并州军了?”

    “那是自然。”章谊陪笑道,“曹铮已死,他的位置总要有人坐。节度使此刻是最有威势和实权的位置,官家怎么敢不用自己信得过的人?”

    温凌冷笑道:“如此,你们官家是信不过你的咯?不派你去并州,却派他儿子?”

    章谊笑容也不自然起来,半晌道:“他确实信不过我。他的亲儿子,他更信赖。虽说太子不应掌兵,但如今他只此一个儿子,也只能最信赖儿子了。贵国不也让太子幹不思领兵在云州么?”

    温凌脸色也难看起来:“不错,我相信章相公,但我不信赖你们官家。”

    章谊笑道:“臣的家人子嗣都在析津府大王手中,但官家并无这些担忧。”

    温凌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换了笑容,凑近他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你告诉我,你们官家是不是想甩开我了?”

    章谊道:“臣虽是平章事,但只是朝廷平章事之一。大王说得不错,官家他至少是想甩开我了。”

    他面有忧色,随即又显露出一些阴毒来:“臣也岌岌可危矣!”

    “我们俩同仇敌忾。”温凌道,“我要在幹不思与他勾连成功之前,控制他像之前那样不敢对我三心二意,我要掌控他!你传我的意思给他:我要他把太子送到我这里来做人质!”

    “这……”

    温凌道:“章相公,我控制不了他,他就能甩开我,也就能甩开你,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章谊咬着牙说:“是这个道理。但他是君,我是臣,我如何胁迫得了他?”

    温凌说:“放开延津渡口南岸,让我兵临汴梁城下,好好给凤震一个教训,逼着他把儿子送过来。”

    章谊犹豫片刻,点点头:“好!这是我和大王共同的期愿!”

    温凌拍了拍他的肩膀,同病相怜般也点点头。

    第 248 章

    这一次, 凤震没有听温凌的话,没有把太子凤杭送到延津渡为人质,甚至都没用一封回书。

    温凌催了几次, 汴京才派了使节过来却不再是章谊客客气气却冷冷淡淡, 面对温凌的质疑,来使说:“二大王,鄙国太子是国之储副, 从来没有储副做人质的道理。还望大王多多体谅!官家尚有庶帝姬未婚, 如果大王同意,愿意奉给大王为妻。”

    温凌道:“不知道他会从哪儿弄个不值钱的宗女给我凑数!我要太子是为了结盟, 不是要个娘们结盟的!要女人, 我可以搞到一堆姓凤的宗女,不稀罕!”

    使节淡淡说:“那可就难办了。”

    “难办?”温凌冷笑道,“等我兵临城下,什么难办的事都没了吧?”

    “何必,何必!”使节只这样说,却没有在意思上退让半步。

    温凌已然知道凤震不受他控制了。气得征调了作战用的楼船、艨艟等巨舰,和各色形制小、速度快的走舸。

    但靺鞨士兵的水战水平并不高, 上次攻陷汴梁纯是因为敌手太弱,闻风而逃并未抵抗,这次他却没底,只能又安排了河北的汉人签军协助, 每日用鞭子抽着修船、练兵。

    大热的天里,签军和他自己的军队都苦不堪言。靺鞨军在战船上吐得昏天黑地,而签军则是不挨鞭子就不出力, 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着就不站着, 毫无战力。

    当然,这样一支拥有几千艘大小战船的军队在黄河几处关隘上穿梭往来,震慑人的架势还是有的。

    汴梁方面很快又派了人过来,送了犒军的粮草,也说了些好话,但是送太子为质一事始终没有首肯,而是苦口婆心地劝说温凌:“冀王请设身处地想一想,太子是我们官家的独子,即便知道大王一定会以礼相待,也舍不得呀。”

    温凌道:“是啊,你知道我会以礼相待,何必担忧呢?”

    来使觉得跟这个蛮夷真是鸡同鸭讲。

    温凌又问:“咦,章相公呢?”

    “章相公身体不适。”

    温凌冷冷道:“那可不行,章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要问你们官家要人!”

    来使只能又不说话了,嘿然陪笑而已。

    温凌最后问:“我还真有点搞不明白你们官家,句句不应,是他有决心能抗衡我了?还是他另外抱上了老粗的大腿,以为可以把我一脚踹开了?”

    见来使面色很不自然,他冷笑道:“前此,我从析津府一路深入河东、攻破汴梁,是何等实力不用我自己吹嘘;如今河东河北都是我的,我不缺补给,不缺城池,不缺兵源,比上次更加强大;至于他以为我国太子幹不思能听信他的鬼话,也未免太不懂我们的勃极烈制度了,我们靺鞨举国上下的意思都是一致的,太子也不能挖我的墙角来与你合作。我劝你们官家还是早点与我合作,不要闹到难以收场!”

    他一番威胁的话说完,心里是虚的。

    晚间要招待来使,少不得酒肉歌舞,热闹非凡。

    舞伎们满身都是热汗,旋转着跌落入汴京来使和靺鞨将官们的怀抱里。

    温凌抱着一个漂亮的舞伎,面上笑得虽欢畅,其实却有些厌恶她身上的汗水味,抱了一会儿就打发她说:“给我拿点井水湃的凉酒和果子来。”

    然后独自一个人在篝火边喝酒吃肉,看着南梁使节怀抱歌姬亦是一副尴尬无奈的模样。

    在萨满鼓的间隙里,乐声停下来。

    男人们和怀中女人调笑的声音显得大起来。

    一片热闹里,温凌却感觉极其孤独。望着“哔啵”燃烧的篝火,身上是热的,心里却是冷的。与北卢、南梁打仗这两年,他第一次感觉到厌恶。大概是这种“不得不”、“下不来”而产生的焦灼、空虚和恐惧感。

    突然,远远地听见琵琶声也只有在热闹的铃鼓歌唱间隙里,才能听见那清丽脆弱如滚珠落玉盘般的琵琶声。

    他顿时如遇到远年知音一般,陶醉了片时,忍不住起身说:“我吃太饱了,去散散步、消消食。”

    脚步不自觉地拐向凤栖所在营帐,四围哨兵层层叠叠,不敢离开半步。

    他招呼都不打,直接揭开凤栖的帐篷门,目光睃了一下,寻找到了她的身影。

    凤栖和溶月坐在一起,两张脸都落在不大明亮的烛光下。

    凤栖的一曲应该刚刚结束,手还未离开琵琶弦,此刻瞥了他一眼,问:“咦,大王怎么有闲工夫来我这儿?”

    温凌说:“你弹的曲子太动人了。”

    凤栖道:“萨满的铃鼓声节奏铿锵,我的曲子很容易就被带偏了节奏,所以想着试一试能不能稳住心神,不被其他节奏影响。”

    又问:“真的好听么?”

    她微微有一点点笑意,颊边有隐隐的笑涡。

    温凌一腔心思化成春水一般,不由也笑着回应她:“当然好听!余音绕梁,叫人心颤神迷。”

    凤栖微微一笑:“想不到,你还越来越会说话了!”

    温凌只当她是夸他,愈发嬉了脸道:“我又没撒谎。”

    凤栖收了笑,边转头调弦,边漫不经心问:“今儿又是汴梁来人?设宴款待?”

    他刚刚说了不撒谎,不自觉地就点了点头:“是的,汴梁那里开始不听话了,我不能不警告他们一番。”

    凤栖道:“他不听话,是有了底气罢?”

    她淡然若无的挑拨,却让温凌心里越发担忧,只是还不习惯跟她说这些军国的事。

    他说:“哼,他能有什么底气?”

    凤栖便不多言了,抬腕道:“你想不想听《将军令》?”

    “想的!”

    这首曲子先平缓后铿锵,凤栖酝酿了一会儿,开始弹奏。

    中军营那里,萨满的歌声、铃鼓又开始响起来,将士和歌舞伎歌舞狂欢的乐声也热闹起来。

    但此刻偏远的一座小营帐中,外头的杂音丝毫没有动摇琵琶的节奏。凤栖心定神安,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她的琵琶弦上,双手按、勾、抹、挑,娴熟到人琴一体。而她的乐声也震撼到了对面听曲的人,让他渐渐双目盈满,瞳仁中散漫映照着帐篷里黯淡的烛光。

    “谢谢你为我鼓劲。”他在曲终之后说。

    凤栖看了他一眼,这曲收音,却又重新把四弦一抹,紧跟着又来了下一首。

    和《将军令》重叠渐高的气势雄劲不同。她接下来的那首曲子起势昂然,但渐渐就宛如听到了刀兵碰击的锐音,船只撞击的轰响,大火燃烧的爆裂,一片凄风苦雨萦绕四围。再接着,那些声音在琴弦上变得嘶哑了,嘶哑到极致则突然陷入一片静默,“此时无声胜有声”,静默得令人胆寒。

    温凌只觉得惊心,凝注着她拨弦的手,屏住呼吸。

    她终于又来了“银瓶乍破水浆迸”的一声挥弦,重新把他带入到恐怖的寂寥中,那周遭兵燹的残破,伤重战士的呻唤,残余船只和军营上最后余火的“哔啵”声……都清晰可感。

    这样的音乐不是中和韶乐的雅致,却撼人心灵。

    “这是什么曲子?”

    凤栖收弦后才答道:“《赤壁曲》。”

    “是三国的赤壁之战?”

    凤栖淡淡一笑:“乐曲么,想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并无定数。”

    又说:“我乏了。”

    温凌乖顺地起身,走了两步才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说:“他大约是有了底气。我那四弟,是他新的目标。”

    “嘣”的一声,凤栖的琵琶弦断了一根。

    她愤怒地望着他:“他要是成就了他的帝业,我的爹爹再也没有昭雪奇冤大仇的一天了!”

    “我知道……”温凌点点头,“我也不愿意他勾结幹不思,勾结成功的话,我也只能永远被幹不思踩在脚底下,甚至不得好死了。”

    他转身离开。

    却又把步子停在她营帐的不远处。

    望着四周层层叠叠的哨兵,心里突然一阵茫然。

    溶月却是只觉得不可思议,悄声问凤栖:“咦,他这是怎么了?和以往大不一样了。”

    凤栖抬抬下巴:“你去外面打热水,看看这几日还有没有人在听壁脚了。”

    溶月稍倾回来:“没有,外面干净得很,除了哨兵,大概都去篝火那里看萨满和歌舞伎去了。”

    凤栖洗漱完,把溶月拉到榻上同眠,低声说:“他以前意气风发,因为那时候带着靺鞨军队刚出茅庐,连连打了胜仗,心中是一片进取的锐气;可现在各种烦恼接踵而至,胜利越来越少,周遭虎视眈眈的人越来越多,他也是凡人,岂没有烦恼?颓丧的心一起,就开始厌战,但上了贼船又下不来,越厌恶的事又非得毫不松懈地做下去,你帮他想想,他是什么感受?”

    溶月仔细想了想自己以往累得要死还得纺线织布、拼命劳作的状态,点点头说:“我懂了:就是那种咬着牙关在忍,但每一天都恨不得一切快点结束;要是再因为小错被打一顿,更是委屈得要命。”

    又说:“嗐,这么一说,他就是大王,就是统帅,日子也不好过哈。”

    凤栖笑道:“人生苦谛,又有多少不同?你以为我爹爹以前花天酒地的时候,天天就是愉悦的?”

    说到爹爹,她也黯然了。

    爹爹有钱有势,然而爱而不得,得了人也得不了心;即便是个无能藩王,也不断被哥哥们打压;坐到最高的位置后,更是成了众矢之的,连同名声都一道被剥夺干净,直至送命。这么看来,无论贫富、贵贱,人的悲欢亦有相通之处。

    溶月随着叹息一声,问:“下面会怎么样?”

    凤栖说:“要把温凌逼到绝境,就要看这次他打算的黄河水师作战,朝廷王师或高家军能不能好好赢他一把了。”

    “他到了绝境,是不是我们大梁就无忧了?”溶月问了句有见识的话,“不是北边还有幹不思太子和郭承恩的军队吗?”

    凤栖说:“对,所以我现在还要帮他一把,借他的手削弱幹不思和靺鞨的实力。”

    她一边低声和溶月说话,一边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仿佛有脚步声悄然靠近,她轻轻捏了溶月一把,然后提高了些许声音,说:“我如今孤凄零落,人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只是为父报仇这一条心思若能实现,死也不枉。”

    溶月明白她的意思,劝道:“娘子,您一个孤弱的女子,谈何报仇?!您的仇家,那可是汴京城里的官家!一国之君!”

    凤栖颓然道:“我晓得。原指望他,他却对我防范甚严,我就有主意他也不会听的。算了,睡罢。”

    溶月“哎”了一声,但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问:“不过,是什么主意啊?”

    凤栖犹豫了一会儿才说:“上回那个招供了的郭家军斥候你还记得吗?如果能够放回这个斥候对幹不思和郭承恩进行反间,让郭承恩这个翻覆小人对幹不思产生怀疑,郭承恩若不出力,幹不思没有那个本事攻入并州,但凡能够拖住幹不思的进程,凤震就不敢对抗,那么再要求他送太子过来想必也就不敢推诿了。”

    溶月都不由心悦诚服:“这主意好!”

    “好有什么用?”凤栖叹口气,“睡罢。”

    隔了几日,温凌对凤栖说:“我把上次招供的那个郭承恩斥候放回去了。”

    凤栖故意问:“为什么?”

    温凌深深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他招供之后,心思就脆弱了。我对他说,他愿意听我的话,帮我带信到郭承恩那里去,我不仅让他回去,而且事成之后可以到我这里领赏白银二十两;但他要是不肯,我就放他那同伴回去,把他背叛的事告诉郭承恩,让他和家人再无见面的机会。他犹豫了半晌,就答应了。”

    凤栖也是半晌才说:“人呐,不能有丝毫罅隙可钻啊。”

    温凌笑道:“可是谁人无罅隙呢?”

    “至勇至圣之人,大概就没有罅隙。”凤栖抬眸对他说。

    温凌冷笑一声:“我就不信这世上有什么至勇至圣之人。”

    凤栖拨弄着衣袖,道:“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的小月应该快到日子了吧?”温凌问道,“我欠你一个合卺。”

    凤栖一诧,盯向他的瞬间有一丝惊惧闪过,不过没有被闭目吻过来的温凌发现。

    第 249 章

    温凌在靺鞨水军操练到在黄河上颠簸而勉强不吐的程度时, 就开始了向对岸南梁水军的攻击,打算再次攻袭汴梁,让凤震在自己的军威下屈服。

    南梁的守军依然很无能, 在靺鞨第一拨战船登岸的时候, 守军作鸟兽散。

    温凌带着第二批的精锐中军,紧跟着登上了黄河南岸,两翼直取滑州和郑州, 他自己一支精兵往汴梁方向, 三面包抄过去。

    汴京高耸的城墙几乎已经隐隐可以看见,靺鞨军队忍着晕船过后又急行军的不适, 一个个欢呼起来, 然后摩拳擦掌准备等第三批战船靠岸后,一起向这座富饶的城池进发。

    但第三支队伍等了很久,远超出温凌预计的时间,都没有看到踪影。

    他有些担忧焦灼起来,不断派出斥候传递消息。

    汴京周围本来都是四通八达的官道,但不知是不是战乱的缘故,夏末的官道上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 两边的丛林显得格外幽深,狼嚎猿啸声时不时传来,好像并不害怕这孤悬在黄河与汴梁之间的两支队伍。

    温凌在人后担忧不已,但在人前仍然是以往那样自傲的模样:“不用担心, 中军乃是铁浮图,料想梁军没有攻破的法门。若他们真想弄鬼,黄河北岸全是我们的地盘, 犒饷也好,接应也好, 撤退也好,都很便捷。我已经检点了军中粮草,暂时够够的,往河北去的粮道也还通畅。所以我们最惨也不过是无功而返。”

    虽然是行军,但靺鞨军队习惯于将金银细软和随军的营伎等都带着,免得地盘被别人包抄而一无所得。

    温凌确实检点过粮草,其实算不上“够够的”,但靺鞨军有打草谷的习惯,河南未经大战乱,也还富庶,加之还有好多女人和签军,不行还可以吃人肉撑过去。

    但当斥候告诉他第三拨军队已经被太行军截为三段,困在黄河北、黄河南和黄河之上时,他还是大吃一惊:“那支土匪军有那么多人?!”

    斥候说:“密密麻麻的好像都是人!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多!”

    姝次

    温凌心里一紧:“领军的是那个姓高的贼囚么?”

    “应该是。”斥候说,“都打着‘高家军’的旗号,没有统一的军装,但都是蓝色半臂衫子,白色范阳笠。”

    温凌不由看了看远处的汴梁城墙。

    辎重一般都放在后队,铁浮图虽强悍,野战几乎无敌,但要攻陷城池不行,除非凤震和凤霄一样使用六甲神兵的昏招,最后被迫开城投降。

    他现在相当于孤悬在中途,前进无望,后退也危险。

    只能叫斥候继续打听清楚,看看太行军到底有多少人马,是怎样的组成,是不是虚张声势,然后才能判断下一步战略。

    只是心里顿然紧张多了。严命前队和中军的队伍就地驻扎,结成层层重帐网城。每日不仅反复操练,而且马匹川流不息布置疑阵,也探好了线路,随时准备撤退。

    凤栖当然感觉到不对劲。军队停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好些天没动弹;每日操练虽紧,却毫无前往汴梁包围的动向;最重要的还是温凌的脸色:他开始几天都没顾得上到凤栖这里来,后来来了,也不问她身子怎样,只是过来喝几盏闷酒,有时候要听她弹《将军令》给自己鼓劲,然而听完铿锵的琵琶曲,还是愁眉不展,甚至有一回问她:

    “将军若是落败,是不是就一文不名了?”

    凤栖很想拿“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之类的话来刺激刺激他。

    不过恶毒的话到嘴边,还是终于忍了下去,只说:“青史总会留名的。你看李广难封,时运不济,但还是叫人世世代代敬佩他,对吧?”

    温凌稍微好受了些,也觉得她近来脾气改观,不再把他当敌人了,于是也试探着说:“留名有什么用呢?我们靺鞨又没有修史书的习惯。我还是希望我能赢得这一局。”

    凤栖瞟他一眼:“那你也不必对我说。你又信不过我,我又不懂军事。”

    埋头忙自己的针线活。

    温凌看了看她缝补着的衫子,突然伸手解开了她身上那件襦衫的系带。

    凤栖顿时一惊她已经不再流血了,小月子的时日也结束了如果温凌想玷污她,她已经没有理由推辞,只能拼死反抗或者乖乖就范。

    所以她不觉就用手掩住了前襟,呵斥他:“你干什么!动手动脚的!”

    脑子疾速地运转着,考虑自己是选择拼死反抗还是选择乖乖就范。

    温凌毫不客气拨开她的手,定神凝视着她穿在襦衫里面的红色肚兜。

    之后问道:“你这件亵衣,高云桐见过么?”

    凤栖低头看了看,这是那件用垫点心匣子的红缎做成的肚兜。

    她不知道温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敢贸然作答,只说:“关你什么事?”

    温凌抬起的眸子冰冷而凛冽,过了片刻说:“我想剁你的手指给他送去,但想到你缺了手指,该如何给我弹曲儿呢?”

    又打量了她的脸半天,打量得凤栖毛骨悚然,才又说:“也不是不可以割你的耳朵,或取其他部件。但我有些不忍心你那么痛苦,留下永久的残疾。”

    凤栖咽了口唾沫,半日才讲:“你想拿我吓唬高云桐?”

    “嗯。”温凌点点头,“不知道他对你有几分情意?也不知用你的肚兜羞辱他,他会冲冠一怒、使出昏招,还是会为了你暂时服从我的命令?”

    这一招,他拿凤枰对凤栖威胁过。

    凤栖选择了服从他的命令,到相州自投罗网。

    此刻,她心里暗暗骂着温凌的卑鄙,却也不想像三姊那样丢了手指,又被他凌.辱。

    所以期期艾艾道:“我也不知道他会怎么样做……我也不指望你有什么情意,但,好歹别一开始就把我血肉模糊地给他送去?”

    温凌看她瑟瑟发抖的样子,不由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然后嗅了嗅手心的香气,说:“我也不傻,当然要一步一步逼他。他若不在乎你,我就是把你剁成块送给他,他也依然不在乎的。你把肚兜脱下来给我,要有擦头发的桂花味膏泽,在衣带上抹一点不管肚兜他认识不认识,你的芗泽他应该是熟悉的。”

    凤栖这会儿也硬挣不起来,抖抖索索道:“那好吧。”

    磨蹭了一会儿,温凌好像心思也不在她身子上,听到外面的金鼓声,就说:“脱下来不要洗,涂好膏泽叫溶月拿给我检查。”

    转身到中军帐去了。

    凤栖心里怦怦打鼓,知道这是极紧要的时候,可能一步天堂,也可能一步地狱而时间又迫切,越拖延越会叫他起疑。

    她叫来溶月帮忙,换了一件肚兜,拿起这一件,觉得不做记号不行,做复杂的记号又没有时间了,只能对溶月道:“你去拿我的膏泽来。”又压低声音:“膏泽瓶子在地上摔一下,拖一点时间是一点。”

    就这样短的间隙,绣制记号肯定来不及了,她只能在“囍”的鸟虫篆之中,找了个“吉”字,用牙咬断一截线头,又找了个“北”字,也依样咬出些许痕迹。然后匆匆抹上膏泽,叫溶月送到中军帐去。

    温凌忙完一阵,见溶月在营帐门口等,连铁浮图都来不及解开,就伸手道:“给我。”

    摒开从人,独自坐下,一处一处仔细检查那肚兜。

    肚兜上还是他熟悉的那些繁复的花纹,如同丛生的藤蔓,上面伸出了枝叶,开放着花穗,又有鸟嘴、鱼尾、虫身等诸多形状,曲里拐弯地密密绣在丝缎上。绣线有些磨破了,但并无新增的艳色红线。再检查四围的缝线和折边处的布料,捏了又捏,摸了又摸,对着光线看了又看,确定了并无夹带,也没有新增的折痕、线痕。

    他这才放心下来,也才从刚刚的紧张中释放了情绪,方始闻到肚兜上清爽如秋雨之后桂树下的芬芳气味。

    他抓起肚兜,把它整个放在鼻子上,用力地深吸了一口气:这是她穿了一天还未清洗的亵衣,除了桂花膏泽的香气外,还有她身上的芬芳,激荡着他的神经。

    他“呼”地起身,想着若能像那时候奸.污还是处子的凤枰之后,用她的肚兜擦拭她流出的鲜血,想必更会刺激到高云桐。

    但片刻后他又苦笑着坐下:凤栖不是处子了,要弄到她流血,该让她受多大的罪、撕裂到什么样的程度呀?

    他内心还是舍不得她。

    温凌重新抖开揉皱的肚兜,叠了两叠,放进一个大信函封套里,随信又附了一封书信,比那时候随着凤枰的肚兜而送出的那封信上的语言更为嘲讽和恶毒。恶毒得他都怀疑自己这样写是不是对不起凤栖,又想象着高云桐可能的怒火,写得越发畅快淋漓。

    矛盾中写完了信,封了口,盖上他“冀王”的大印,温凌吁了一口气,叫了人以使节的名义往黄河北岸去找太行军首领高云桐。

    他说:“把信送给那位高家军的领袖高云桐,说今日只是范例,他若想看到燕国公主身上的部件儿,我也不惮一件一件给他送过去。若他肯松一松口呢,就叫他仔细读一读我的书信,他肯让一步,我就留着燕国公主暂时不动。以后我们可以面对面角斗像男人一样。”

    第 250 章

    温凌此刻惶惶然不敢形于色, 焦灼地等待前往太行军那里使者的消息。

    好在消息来得很快,不几日,他听说黄河北岸的太行军来人求见了, 不由松了一口气, 一边继续酝酿着威胁谈判的手段,一边也想着自己或得稍许让步,先能喘息过来再说。

    所以今日必然是要恩威并施的。

    于是他先不见来使, 而是命令整肃军容, 打开囚牢,让来人参观一番, 进行威慑。

    他当然也设想到高云桐派人过来, 也是担忧凤栖的缘故,所以拿凤栖来唬人也很重要。

    他狠了狠心,叫人到营帐里把凤栖和溶月先捆上,又叫牢房里各种刑具也摆上,需要的时候便拉人过来威吓,不过自己不敢前去,怕看见凤栖那双眼, 使得自己又一次心软下来。

    不觉等待了好半天,他的手下才过来说:“太行来使已经参观过军营各处了。”

    温凌问:“他怎么说?什么表情?有没有惊惧、忧患的模样出来?”

    亲兵道:“那个人像块滚刀肉似的,一路上都是淡淡的笑容,见到我们的铁浮图说‘兵甲确实结实’, 见到我们满满的粮仓时说‘堆得挺满哈’,见到囚牢时说‘这狼头刺青不是郭承恩的人么?你虐他的人来吓唬我么?啧啧……’”

    温凌脸色不怎么好看,冷笑道:“让他耍嘴皮子吧。南梁的汉人无非就是唇舌功夫厉害, 太行军打起仗来也无非是仗着地利,都是斜剌里伏击, 有几个敢正面与我们对抗的?叫他进中军帐吧,帐门口架起刀戟长廊,我看他尿不尿裤子!”

    心头一股恶气,但也别无可撒气的办法,毕竟来使要传达他的威胁,又不宜真激怒了要和自己拼死一战。

    他自己换穿了全套的铁浮图,命人打开中军营的帷幄门,摆一张杀气勃勃的面孔,迎着刀戟组成的亮晃晃的长廊,等待着杀一杀太行军来使的威风。

    河南对于靺鞨人而言,夏季已经热得难以忍受了。

    即便是这样的夏末,在靺鞨的广阔土地上已经很是凉爽的季节,河南的天空还是万里无云,阳光炽烈,照在刀戟的锋刃上,又照在甲兵们的铁甲和汗珠上,只觉得四处都灼灼地闪着光,地面上腾起一阵细细的尘雾,被正午的阳光照成灰红色,愈发叫裹在铁甲和襜褕下的皮肤闷得透不过气。

    温凌在里,看外头明晃晃的光芒,亦觉得浑身燥热,而外头太亮了,那个走进来的人影就仿佛是虚的,整个儿落在一片亮里,却五官眉目都看不清楚了。

    那人手中持节,节上缀着的旄牛尾随着他轻捷的步伐轻轻地晃动。

    那人在刀戟长廊下停步了片刻,又轻捷地走过来,头顶是明晃晃的刀锋,他却连脖子都没有缩一下。

    稍近些,虽仍看不清眉眼,已经看清他的衣装:没有披甲,只是农人所穿的最寻常的靛青布衫布裤,膝盖处还有小小的补丁,为了遮阳,头上是草编的范阳笠,缀着一枚红绒球,肩上披着一领遮阳的斗篷,粗硬的葛布,染靛后也呈现出蓝灰色。

    温凌心里不由就轻视他,愈发昂然地翘腿斜坐着,斜乜眸子,都懒得看过去想必这样的装束,也应该是对应的一张粗糙的农人脸吧?

    倒是他身边的亲兵轻轻“咦”了一声。

    温凌斜了他一眼。

    那亲兵轻轻说:“大王,您看看来的人!”

    温凌不由把目光收回来看过去,而且紧跟着不由就挺着胸膛坐直了身子,眼睛也顿时亮了,杀气腾腾的,冷笑道:“哦嗬,太行军是没人敢来了么?”

    持节之人已然站在门口,背着光也能看见他笑意满满的脸上有一对月牙形的笑涡。

    他弛然笑道:“不,都敢来,不过我怕他们说不清楚,闹得冀王误会。”

    温凌咬着后槽牙道:“不错,我不会误会你,你今日敢来,我佩服你,但你也应当晓得,今日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了。”

    “来啊”他看看左右,想叫人把面前之人拿下。

    还没开口,就听见那人朗声道:“冀王,恕我直言:大喜、大怒、大悲、大冤,都容易让人丧失理智。你先等等开口命人把我拿下,无论是动刑也好,杀戮也好,你是不是都应该先想一想,我为什么敢来?我有什么底气敢来?我高云桐自问也不是蠢人,你也应当晓得那个领军打败你数次的高将军不是蠢人,那么,一个并不愚蠢的人过来自投罗网?这是为什么呢?”

    他呵呵笑了两声:“你想不清楚,一刀子杀了我容易,但接下来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温凌此刻确实是一阵狂喜和狂怒,也确实这片刻间丧失了理智。

    听完高云桐这几句话,温凌虽然羞恼,但不能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好在抓他杀掉的话还没出口,还能补救:“放心,我就算要杀你,也得榨干你的消息,不会让你那么便宜就死。刚刚带你参观了牢房,感觉怎么样呢?”

    高云桐笑道:“论野蛮残暴,我们汉人是自愧不如的。”

    “少跟我耍嘴皮子!”温凌冷笑道,“看你这身娇嫩皮肉跟娘们似的,活撕了你我都嫌没趣。你看到燕国公主的亵衣了吧?”

    高云桐脸上有瞬间的怒意,但很快就掩在垂下的眼睑下了。

    他说:“多谢冀王的大礼。亵衣上还有她的汗味儿,想必人还活着。”

    温凌道:“能活多久就看你肯说多少实话了。”

    高云桐说:“她,不足以威吓我。”

    温凌色变,但转念又觉得未必不是个机会让凤栖对高云桐死心,于是道:“你既然肯来我这里,还说了那么多一通话,孤倒也好奇了,你是有什么底气觉得我会饶过你?莫非你要投降于我?”

    他看向左右笑笑,说:“如果是那样,倒还可以真可以留你一命。你解散太行军,改投我的签军,我准能叫你们这些泥脚杆子兵都能吃饱饭。”

    高云桐笑道:“如果图吃饱饭,可不敢投奔冀王。毕竟,在黄河上被我义军击落入水而亡的靺鞨尸体,剖开肚子一瞧,肚子里全是没消化完的黑豆人吃马食,冀王,你这支队伍已经快要穷途末路了吧?”

    温凌脸色愈发难看,扯起嘴角道:“签军凭我赏赐,不好好干活的,饿死也是活该。河北各地虽穷困,我也并不愁打草谷,你刚刚没有看见我的粮仓?”

    高云桐道:“看见了,堆得满满的,但士兵面有菜色,河北各地本来并不贫穷,委实是靺鞨人圈地抢掠太凶,已然竭泽而渔了。所以各地义军频起,官道上向东路军上输送的粮食绝不充足太行义军只是万民义军里的一支,冀王身陷在奋起反抗的汉人的海洋里,以为攻城略地的能耐就等同于治国安民的能耐了么?以为这万千黎庶的怒海就不如朝廷疲军的能耐了么?”

    温凌一拍案桌道:“你不用在我面前摇唇鼓舌!你以为我是小儿郎,给你几句话就吓回去了么?”

    高云桐收了他戏谑的笑,肃容道:“我知道,冀王如今是骑虎之势,唯有向南用兵,才能得以喘息。我今天来的底气是什么?就是我高云桐不过一己之身罢了。河东河北有高家军,其实还有赵家军、钱家军、孙家军、李家军……还有周吴郑王、冯陈褚卫各家军伍。”

    他看温凌有些懵样儿,估计是没有全明白,微微一笑改用更白的话:“天下要抗击侵略,会成一心。所以,即使我死在冀王这里,很快会有人顶上。我临行前已经吩咐过了,我三日后不能回去,黄河上您的六百战船会一夜沉河。而滑州、郑州副将带的那些,分而击之,也不难剿灭。”

    温凌冷哼一声。

    高云桐继续说:“冀王手下的铁浮图要难对付一点。不过大锤和钢锥可破。”

    温凌笑道:“你还有什么牛皮,一道吹上来我听听。是不是我们强劲的靺鞨劲旅,如今亦不如你们这些瘦怯怯的乌合之众了?”

    高云桐说:“不错,我已经给我们官家上书,说靺鞨兵五事易杀:连年征战辛苦,易杀;甲马倒地难起,易杀;深入重地力孤,易杀;多带金银女子,易杀;兄弟不和内乱,易杀。(1)”

    他果然看见温凌瞳仁一瑟缩,那强撑的冷笑也僵硬多了,于是继续道:“冀王,或许战事仍会胶着,或许高某死了会暂时减些士气,或许鄙国官家不会听我的……不过我今日来,却实非过来自矜自夸的大王没有害死我浑家,我理当报答。”

    温凌已经被他说得颓然,此刻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过一会儿方始冷笑道:“你来报答?”

    高云桐说:“不错,我来报答。太行一带是我地盘,其实并州一路也在我的掌控中。前几日捉到几个鬼鬼祟祟的人,果然从腿肚子里剖出了要紧的消息。”

    他伸手掏出几个蜡丸和两张薄绢,一起递上:“两个蜡丸我已经拆开,内容是一样的,估计其他几个也是同样的内容斥候送信,都要多送几份以免丢失。请冀王自己看吧。”

    温凌将信将疑让身边亲卫接过蜡丸和两张薄绢,自己也不看,说了一声:“念。”

    他那亲卫用不太娴熟的汉语念道:“臣震乞太子援,当以并州为谢。”

    念完这句,这亲卫都吃了一惊,扭头看了看温凌。

    温凌说:“还有吗?再念。”

    亲卫念道:“冀王狼子野心,覆灭汴梁当置臣与陛下和议于何处?又置太子于何处?其步步为营,步步相逼,实乃”

    顿在了那里。

    高云桐说:“不用念了。骂得挺狠的。”

    温凌脸铁青,冷笑一声道:“凤震狡诈如林中之狐,我早已发现了!”

    但又说:“你把消息传给我做什么呢?”

    高云桐道:“其一,曹将军是我的恩人,晋王也对我不错,死于酷刑与奇冤,我心不忿。”

    又说:“其二,幹不思要并州,而官家愿意卖并州。并州不能送人。”

    温凌冷笑道:“可是,我也要并州。”

    高云桐说:“你没得选。”

    “我怎么没得选?!”

    高云桐无畏地直视着温凌:“你杀了我,高家军必然报仇,朝廷肯定也乐意配合,你的太子弟弟也一定乐见其成。接下来就是黄河上你的后队被歼,然后滑州郑州两军孤立被破,最后你的中军铁浮图也支持不了太久。”

    “你想寻求官家的合作,他抱上了更粗的大腿,只会与你虚与委蛇,甚至拿你换取幹不思的欢心。”

    他最后笑了一声:“说实话,我们唯剩一点点同仇敌忾的部分,唯剩一点共同进退的利益所在。我保住并州和义军的独立权,削减朝廷的控制力;你避免被你弟弟和官家‘包饺子’,还回河北苟延残喘一阵。各人保住各人的目标,以后会面再战就是。”

    温凌以一点自负,被哄进了河南的包围圈里,此刻是强弩之末。思来想去,此刻杀了高云桐也只会把自己陷入更糟糕的境地里,还是听他的建议,先避免幹不思与凤震合作,保住并州不被幹不思所获,也保住自己已有的河东河北地盘才是最明智的。

    他说:“你的意思,你放我过黄河扛住四太子幹不思?”

    高云桐点点头:“不错,送你一份大礼朝廷大军集中汴京附近,决定与你死战一场,太行军在后面夹击延津渡和孟津渡,并州军随时增援你除了杀我,其余占不到任何便宜。只不过,我不愿并州空虚,不想给幹不思和郭承恩可乘之机。”

    “我如何信得过你?”

    高云桐笑道:“随便你,你自己掂量吧。我今日快马回程,可以带你的手谕给黄河上你的船队回北岸去,你可以看一看我打不打诳语。余外么,就是一个赌。”

    双手抱胸,又是一副滚刀肉的形态。

    温凌思忖了半日,突然问:“你只有这一条要求?”

    高云桐很快回答:“只有这一条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