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1 章
听到高云桐这一句, 温凌在遍身的颓唐中突然升起一点点愉悦来。
他说:“你说得不错,但我也得再想想。毕竟,拿获并杀掉高家军的主帅高云桐, 实在是好大一件功劳。”
但他又正如高云桐所推测的那样, 被吊在河南一小片地方进退两难,而凤震写给幹不思的密信,正好证实了他的推测, 也证实了他的困境。所以嘴上凶, 却没有当即命人过来捉人杀人。
于是高云桐笑道:“就算是唐僧肉,也不一定是你吃到嘴。你道我们官家为啥不把我的人头给你?无非是想在你攻破汴梁之前让我牵制住你。无论谁除掉谁, 对他而言都是好事。只是他高高在上却不晓得, 高家军是万千黎庶之军,非高某一人之军。所以即便没有我,大家也只会激起为我报仇雪恨的决心。”
温凌眯着眼睛,对他的话将信将疑:高云桐敢一个人前来谈判,估计不会全无后招;但凭他动动嘴皮子自己就撤兵,也实在是难以服众。
他道:“就这么放你回去,万一上了你的当, 可不让天下人看我的笑话了?再说,你说的这些我也无法验证。”
高云桐沉吟片刻就道:“有道理,那我写一封手书,你叫人送到延津渡去。就说高云桐不杀、不放, 看看太行军能耐如何。汴梁那里,听说章谊和太子凤杭都想争并州节度使的职位,你不妨替章谊争一争, 看结果如何。说实话,我国传统, 没有让太子出镇边关的,如果宁舍章谊,而授太子建节之职,你就可以琢磨出味道了。”
温凌也沉吟了一会儿,道:“好,给他纸笔。”
温凌以往对高云桐恨之入骨,但今日协谈,算计了自家的得失,只能把恨意先忍下,谋利求生为先。
等高云桐写完,他笑了笑说:“日头也高了,孤请你一顿午餐,然后等明日延津渡的消息。到时候即便要杀你,也让你今日当一个饱死鬼吧。”
高云桐哈哈笑道:“想不到你还这么体恤人的?我还真是有点饿了。”
摸了摸肚皮,摘下范阳笠道:“就在这里用餐?”
中军帐中摆开两张案桌,温凌吃两口抬眸悄然望向高云桐,见他不拘一格,菜、肉、米饭、烙饼……均吃得很香。
温凌却没这么好的胃口,他瞥眼看了看身边的亲兵,而亲兵朝他微微颔首,表示“已经办好了”。
稍倾,见高云桐把面前几个小碟吃得干干净净、粒米不剩了,还拿汤和撕开的饼涮了剩下汤汁,真正是一点都没有浪费。
温凌嘲笑道:“太行军看来也饿得很。”
高云桐笑道:“饿也是一顿,饱也是一顿,但不该浪费是起码的。听闻猛安谋克的中的万户和千户,常常是饿的时候草根树皮与人肉都吃,饱的时候又大把大把地浪费粮食。不是自己辛苦劳作生产的东西,自然不知道珍惜。”
温凌道:“我国没有耕种的习惯,但是靠天吃饭,坚忍顽强,饿也饿不杀,”
他见高云桐案桌上空空如也,吩咐左右道:“拿我的酒给他斟一杯。”
高云桐看了看拿来的瓷酒器,又嗅了嗅酒香,好像也不担心酒水有没有毒,“滋溜”就抿了一口,然后说:“粮食充足,而后酿酒。这酒器是磁州产的,这酒是汴梁酒肆里卖的,是我们过年最爱的羊羔儿酒,五谷香里带着油脂香,不过只有两年陈,酒味还不够淳厚。”
听了他对酒的评价,温凌忍不住也拿酒盏斟了一杯,抿了一口,似乎果然有他说的那种五谷香和油脂香,又果然偏于寡薄。
面前这个男人,好像一点都没有慌乱,一切都知晓,一切都尽在掌握,而似乎世间又没有令他畏惧担忧的事物,温凌不由对他生起了一些忧惧那种潜隐着的忧惧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但总有一种必须要压制住高云桐,破掉他稳定的情绪才行的直觉。
温凌捧着酒盏,狞厉笑道:“酒足饭饱,闲来无事,想不想女人?”
高云桐果然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不想。”
“与妻子离散那么久,血气方刚的男儿家,不想女人?”温凌又抿了一口酒,上身前倾,挑眉笑问,“让你们团聚团聚,如何?”
高云桐的眸子一瞬间锐利起来,盯着温凌似笑不笑望了半天,才说:“不会那么便宜的吧?”
温凌笑道:“她如今是我的人了,怀了你的孩子也没有保住,现在应该……还在小月子里吧,我也不怕会发生什么。只是看你今日投诚乖觉,赏你见她一面。”
他也死死盯着高云桐的神色,希图寻找他的破绽。
高云桐一双眼似看不见底的深海,仿佛没有波澜,也没有光芒,终于道:“第一,我可没有投诚;第二,既然是你的人了,我就不见了吧。”
温凌眉头一挑。
高云桐则垂下眼睑。
“真的不见?此生也许就这一回了?”
“各有因缘莫羡人。”高云桐缓缓道,“若此生只有这一次机会见面,少不了日后有悔痛、伤心、怨憎种种,见面争似不见。”
他终于抬眸,那深海似的的瞳仁重新射出利箭一般:“冀王,如今你我都是生死存亡,你还有工夫去想儿女情长?!”
温凌吃他一噎,只能往回找面子:“我?我并不在乎她,营中哪里缺美人呢?她从怀娠、小产,到这一个月身子不干净,难道我还为她守活鳏不成?”
“呵呵”笑两声,仿佛不屑于女色。
高云桐缓缓一笑,喉头紧张得几乎要抽搐,但依然强忍着咽口水润润喉的冲动,唯恐被他看出丝毫端倪。
“茶好了。”帐后传来女子一声。
温凌叫亲兵到后面端茶出来,亦给了高云桐一盏是靺鞨士兵喜欢喝的浓浓的奶茶,捏了少许盐在里面,带着粗茶的涩味和淡淡的咸味。
温凌道:“茶里酥油可以再多放些,先就这样吧,煮奶茶的人可以走了。”吹了吹奶茶,又说:“酒是你们梁人的,茶却是我们靺鞨的,尝一尝吧。”
煮完茶的溶月气得几乎要哭。
她无权在温凌中军帐里久待,抹了一把眼泪,匆匆回到了凤栖所在营帐里。
凤栖心里焦急,最多也只表现在看见溶月就连忙给她使了个眼色,然后问道:“看见了?”
“看见了!”溶月跺跺脚,“那个贼囚,果然是凉薄的!”
凤栖心里五味杂陈,既高兴,又担心,见溶月气得那样,也没有多阻止,只问:“本来就没指望他深情厚意。他过来大王竟没杀他审他?他跟大王说了些什么?”
“我去的时候,他们已经把最要紧的事谈完,在吃午饭了。”溶月恨恨说,“我看他是投诚了,不然大王供他那么好的酒饭吃?吃完还要我给他煮茶?他也配!”
凤栖心想:温凌帐下又不是没有煮茶的人,巴巴地非把溶月叫过去,无非是给自己做个见证。核心机要的谈话不会让她知道,不过其他只言片语也可以揣测二三,于是说:“就当煮给狗喝了吧。诶,他们谈些什么?你说给我听听。”
伸手拉溶月坐在她身边。
溶月做郡主贴身的丫鬟,其他能耐不谈,准确传达主子的意思是基本功,所以在后帐听了温凌和高云桐的一番对话,还是都能清晰记住的。
她依样画葫芦说一遍,每每转述完高云桐的话,还要自己发表一番见解:
“……娘子,你听他说‘不想女人’,不错,他不该想别的女人,但总不该不想娘子您吧?你们聚少离多,还算什么夫妻?露水夫妻都不是这样的!”
“还有,什么叫‘既然是你的人了,我就不见了吧’?娘子又不是物件儿,他还嫌弃了不成?不想见了就送人算了?这一比,甚至不如哎!气死我了!”
“再说什么‘各有因缘莫羡人’‘悔痛、伤心、怨憎种种’,他悔痛什么?怨憎什么?娘子落入敌营是无可奈何,他也毫不体谅么?!”
凤栖静静地听她说,听她发牢骚,一句话都不插嘴,手上也不再做针线活,一只手捏着另一只手的手指,好像木头人一样一动都不动。
溶月说得愤愤,突然看见凤栖脸上两行泪,唬了一跳,急忙抓住凤栖的手说:“娘子!您可别哭!……咱不理这种负心男人!娘子这么美,这么聪慧,天下想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何必指着在他这棵破树上吊死?!他如今好像还背弃了自己为国尽忠的誓言,要和靺鞨这边谈判了,依我说,这就是个朝三暮四的小人!不值得为他伤心生气!”
凤栖听着帐篷外参差的呼吸声,一句话不说,任凭溶月急得跺脚,劝了她一遍又一遍。
当天黑了,暑气下去,晚间无事的靺鞨士兵听营伎歌舞,疏散他们被困的郁气。
溶月看着一口没动的晚餐,不由又跺起脚来:“娘子啊娘子,你这是何苦?他是个负心汉,你就自暴自弃不吃饭了不成?你之前不是说不再想他了吗?怎么今日他来一回,你就丢了魂似的?”
听见外面歌舞欢笑的声音,溶月在军营许久,也知道这是待客的狂欢,气鼓鼓说:“男人们都这德行!喝酒跳舞,自顾自快活,《臻蓬蓬》那么难听,也能跳上一遍又一遍。大王不用想,肯定是搂着漂亮的营伎在快活;我猜那贼囚也一样,别看他穷,在汴梁的时候花街柳巷可没少去,今日想是掉进蜜窝了罢。您呀,别气苦了自己,咱们该吃吃,该喝喝,一会儿也弹个琵琶曲,自娱自乐。”
凤栖吃了一些,等到《臻蓬蓬》一曲停下,营中歌舞伎还在大声笑闹的时候,她又放下筷子,抚着琵琶弦默默垂泪。
稍倾,她的营帐门帘被掀开,喝得微有醺意的温凌直接走了进来,盘膝坐在她面前,笑道:“怎么只吃这么点?今日菜肴可是最好的。”
凤栖说:“吃不下。”
“生气了?”他捏着凤栖的下巴笑问道。
“没什么好生气的。”凤栖扭开脸,语气有些娇而悍。
温凌瞥了溶月一眼,反而显得高兴,凑近道:“是呢,不值得气。识人须看他长久,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吧?”
又看她身边的琵琶,笑道:“你给我弹一曲好听的,心情一好,就吃得下饭了。”
凤栖经不起他软磨硬泡,说:“我今日可没心情弹《将军令》。”
“随你弹啥都行。”
凤栖想了想,弹了一曲。
温凌听得迷醉,伸手要揽她,但凤栖一扭身躲开,一脸不高兴地说:“外面有的是营伎,你找哪个不好,要来烦我?”
温凌还是用力抱了她一会儿,才笑嘻嘻说:“不错,我营中的歌舞伎虽然没有幹不思那里多,但不仅相貌更为精致,而且经我训练更具风情,品质远胜于幹不思的女人们。我看今日那太行军来使已经醉倒在温柔乡了,歌拍兴奋,我若立时赐他一个回营去睡,他也一定乐意。”
凤栖气得狠狠在他胸口推了一把。他倒也没生气,松开手臂,哈哈一笑了之,起身出门了。
第 252 章
温凌出门, 拍了拍身边几个人的肩膀,笑道:“你们几个辛苦了,轮班儿听两个娘们嚼舌头, 无聊得很吧?不过这几日听来的信息都很重要, 等处理好那个高云桐,你们可以不必那么辛苦彻夜监听了。”
他步履轻捷,微微的酒意在夏晚的凉风中很快吹散了。
及至看到了高云桐, 见他身边还坐着两个歌伎, 正在为他清唱。
“这两个小姐如何?”温凌冷不丁问,“今晚让她们陪你?”
高云桐的脸好像红了, 摇摇头说:“我不要。”
温凌笑道:“放心, 我这里的营伎身子都没病,也会伺候,没那些贵家小娘子的娇惯脾气。你试试吧,我们若能合作,这算是人情;若是不能合作,也算是给你人生最后一晚一个爽利了。”
高云桐一脸无奈:“我谢谢你啊。”
鼓声响起,又是一遍《臻蓬蓬》, 温凌最喜欢这支曲子,立刻跟着鼓点跳舞去了。
高云桐垂头,在鼓点里,在身边歌伎们嗑瓜子声和笑声里, 细细谛听远处传来的琵琶声,这也是第二遍了,隔得太远了, 只能勉强数一数每一曲的节奏,大致判断是什么词牌。
一曲《臻蓬蓬》跳完, 远处的琵琶声也停了下来。
高云桐扭头对身边那个歌伎说:“你会不会《好事近》的曲子?”
歌伎笑道:“意思倒吉利,就是调子挺宽的,勉强应该还能唱上去。不过没有新词儿,就唱首旧的吧。”
于是示意身边一位吹笛子,她亮开歌喉,来了一首《好事近》。
高云桐很陶醉地听着,而后笑道:“唱得真好,不过词儿是旧了些。我来试试。”
闭目按拍,一会儿就一句一句念道:
“会稽故地谁来,正是游湖时节。长亭痛饮潞酒,游雁碧空绝。
汾阳令公多智算,杞人北望月。天涯万里心怀,知音锦书约。”
歌伎听完拊掌称赞:“好词好词!我试试唱出来。”自己取了檀板,在笛声的衬托下一句一句唱起来。
她的嗓子好听,那歌声婉转如同黄莺,声高处穿入云霄一般。连温凌都不由扭头听她的歌声。
温凌问:“这首词是什么意思?”
歌伎道:“奴奴觉得,首句写‘会稽故地’‘痛饮潞酒’,自然是思念故土,遥想与故友重逢欢饮的意思。这‘杞人’当是杞人忧天的典故;‘汾阳令公’是谁奴就不晓得了。”
高云桐微微颔首,而后说:“汾阳令公是郭子仪,整肃河山,功莫大焉。如今只是奢望罢了。你唱这一回就忘了罢,不宜流传。”
温凌挑眉笑道:“高将军想做当世的郭子仪?可惜却没一个唐代宗肯用你。”
见高云桐瞬间不自在起来,他又笑道:“高将军今日见到了美人,有些忘形啊。今晚就让这美人陪你再切磋切磋曲子吧。”
然后看到那个号称“高家军统帅”“朝廷游骑将军”的高云桐,又跟个小娘们似的垂下头,耳朵红了,脸颊上的酒窝一隐一现的。不过没说不同意。
温凌鄙夷地心想:难道凤栖喜欢这种样子的?应该不能吧?
往延津渡去的斥候在一天后的傍晚时分飞马回到了军营,直入中军。
温凌见他脸色不好,心不由也一沉,问道:“情况如何?”
那斥候哭丧着脸:“太行军那些贼囚,为首的看见了写去的信,哈哈大笑了一番,说‘好样儿的,那就放个大烟花给他们瞧瞧!’紧跟着我就看见黄河上我们几艘好好的船,突然被什么陶瓷坛子似的东西击中,砰地就腾起好高的火焰,里头不知道是有油还是有火药,四散爆开之后又射到其他船帆上,顿时那火就扑都扑不灭了。”
“这是什么东西?!”温凌惊怒问道。
斥候摇摇头:“有点像梁人守城时用的火器,但又不一样。十条船,说烧就烧了,他们站在岸边看热闹。”
即便知道这是高云桐专门用来威慑他的一场表演,温凌也心惊:这支太行军打仗不按常理,自己全盛的时候或许还扛得过,现在被困得一身晦气,可再也经不起这样的打击,到时候士气一落千丈,他即便没有被南梁打败,也很有可能给弟弟幹不思趁机吃干抹净。
温凌对那斥候道:“这消息到我为止,绝不可以扩散给其他任何人。若是影响了我的士气,我先要你的脑袋。”
那斥候点头如鸡啄米。
温凌亲自赏了他一块银子,打发了他出去。
平复了一会儿心情,又问其他亲兵:“往汴梁和并州的斥候回来了吗?”
消息陆续都传来了,但都对他不利。
凤震抱上了幹不思这条新大腿,已经秘密派遣了几拨人往幹不思那里去讨好求和,在教坊司寻了四个最清丽的江南美人作为礼物奉给幹不思,又拿金块贿赂郭承恩;而并州监军在分散原曹铮治下的并州厢军,用朝廷的人马替换并州各卫所;而太子凤杭则在做出行的准备,禁军为保护他正在操练山路行军的阵势,想必去的是群山夹道的晋地……
温凌恨得用拳头实实在在捶了案桌几十下,接下来才叫军医给他裹伤口。
军医看他手关节上血肉模糊的模样,不敢说话,轻轻撒了药粉,清了创面,又嘱咐道:“大王,天气炎热,要每天换药,不然容易溃烂流脓,好得很慢。”
温凌凝视着手上层层包扎的白布,仿佛根本听不见军医的话,只吩咐道:“把燕国公主带到我这儿来。”
凤栖进门,一眼就看到了他右手被包扎的样子,奇怪地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温凌沉郁地看着她。
凤栖被他包裹着白布的手心抚到脸上,粗糙而带着血腥味的感觉很不舒服,不由躲闪了一下。
温凌的霸道脾气顿时又被激出来了,用力扳正她的脸,拇指一点一点把她眉眼勾勒过去,而后才说:“不要躲,你躲不过。”
凤栖问:“你想干嘛?这时候了,你还有做那事的心情不成?”
他嗤笑一声,好像是不服气,探头去吻她,她虽挣扎不开,脸颊和嘴唇都是凉凉的。
温凌似乎被她的凉意漾起心中的大恸,只点水般触了一下,果然是毫无情致,心里却翻滚着滔天的浪。半晌才说:“今日若对不住你,你要体谅我。”
然后,他对外头喊:“把人带过来。”
凤栖被他的臂膀死死地箍着。
她本来静静地呆着,清凉无汗,现在被他火热的身体贴着,又忍不住要扭动挣扎,顿时也燥热起来。
而后进来的高云桐令她诧异和羞愧了片刻,两个人许久不见,四目相对时却无法惊喜,眼神也仅有极短的时间可以交流,凤栖的脑袋就被温凌用力摁在胸口,看不见高云桐,也几乎透不过气。
温凌玩味地看着高云桐的神色,他的紧张与愤怒被自己压制着,掩饰得不错,可总有点泄露出来。
温凌说:“不错,黄河上你的队伍能指挥战船给我演了一出好戏。我这六条船、八十七个落水而亡和失踪的将士该当你来偿还。”
高云桐道:“两军交战,还谈偿还?冀王,你今日是怎么了?若真提偿还,靺鞨是不是要偿还我大梁十万多军民的性命?”
他尚未失智,还是挺冷静的样子。
温凌一手举起皮鞭指着他道:“如今是你在我的手里!黄河上诸太行军如果不退兵,我就和你同归于尽!”
高云桐说:“不至于吧?”
看傻子似的斜眸看着他:“我此次过来,不就是打算与大王暂时协作?至于弄到你死我活的?”
温凌道:“我可信不过你!”
他揪住凤栖的头发,然后把皮鞭缠在毫无抗衡之力的她的脖颈上,收紧了一些,勒得她脸都涨红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温凌狞厉笑道:“高将军,我放你回去,我能顺利北渡黄河,驻扎回延津渡,我就认可与你的暂时合作,不然,只要我再损失一个人,凤栖跟在我身边,我就先杀她给你看。”
高云桐颌骨不易察觉地绷了一下,眸子射出利光。
他心里当然知道这是温凌的困兽之斗,拿凤栖来胁迫他,若是像之前一样保持着对凤栖的不在乎,他完全可以不顾忌他的威胁,而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但他对温凌说:“冀王,你要是不放心我,你就把我留在这儿,你让燕国公主往太行军那里传达我的命令。太行军只要有我的手书,也会肯听命于她的。”
凤栖说不出话来,手指狠狠地抠着温凌的胳膊,想瞪智昏的高云桐一眼,但实在被勒得喘不过气来,目光都涣散了。
高云桐不由又说:“两种方法你来选,能不能先把燕国公主松开?”
这软肋暴露无遗。
温凌松开皮鞭,微微笑道:“高云桐,我要你做甚?你只要记得凤栖在我手里就行。”
凤栖弯着腰剧烈咳嗽了一阵,眼前仍是一阵一阵的金花乱闪,心里一头骂高云桐愚蠢,一头又庆幸温凌愚蠢,恼怒和庆幸之余,浑身几乎乏了力气,瘫坐在地上。
第 253 章
“你也太娇弱了!”等高云桐一离开, 温凌便从地上扶起凤栖。
一眼看到她脖子的一道红得发紫的勒痕,心虚没敢做声,只又说:“我这次失算, 叫你三伯整了一道。前狼后虎的, 没奈何,只能先与高云桐合作,躲过这一劫再说。你陪我一起受苦, 我心里记得。”
凤栖咳得肺都疼, 抹去难受而涌出来的泪花,推开他说:“你让我静一静。”
凤栖腿里发软, 起身后也支持不住, 扶着桌子坐到温凌的椅子上,低头一瞥就是他的私信,所以只敢一瞥,不敢细看,隐约记得函套是靺鞨的上京黄龙府发来的,里头是洒脱的一笔汉字,倒没有用文绉绉的语言, 全是清晰的大白话靺鞨人入中原时候不长,即便是温凌这样汉学还不错的,遇到骈四俪六、引用典故还是会懵。
温凌是去给她倒了一杯水,顺着她的背, 小心翼翼说:“我其实也没敢用力……”
而后也瞥见那封信,不动声色拾掇到一边合上压住,空出来的桌面放上茶盏。
凤栖记得, 最上面是最后一页书函的最后落款写着“臣素节谒上”五个字。
也来不及落寞于高云桐的离去,她心里惦念着沈素节给温凌写信会写什么, 沈素节是不是已经变节了;又想起沈素节的妻儿都被凤震送到黄龙府作为“礼物”,他囿于一大家子的性命,即便不想,可能也“不得不”。
温凌看她呆滞的模样,不懂她在想什么,只觉得胃里还有些酸意,强行把茶盏送到她嘴边,说:“别思念他了,无情最是他这样的,甜言蜜语说得再多,心里并不当回事。他昨夜一口气要了我两个营伎,弹弹唱唱搞到半夜。你呀,也该看透了,死了心吧。”
凤栖斜瞥他一眼,说:“是,我早知道天下男人都是一般德性。”
温凌不由一笑:“但我心里……其实顾念着你。”
凤栖一声冷哼。
他案桌就一张椅子,凤栖坐了,温凌就只能蹲在她身边,个子够高,足以捧着她的脸:“我知道你不太相信,毕竟我们两人之间的阻隔、障碍太多太多了。”
他亦有一点点伤感,望着凤栖似乎温情脉脉,但天生的目光如鹰隼,天然地带着戾气。书次
凤栖又如何敢信他?
她目光恹恹,好半天才说:“罢了,我无所奢求,对他,对你,都是。”
起身道:“我胸闷难受,我要回去休息。”
温凌从背后抱住她,贴近她的耳边,仿佛在无奈地叹息:“亭卿,我知道今日让你难受了,但这是不得已的权变,希望你能理解我。”
凤栖极其厌恶他呼喊自己的小字,语气冰凉地笑道:“我理解你,你的‘顾念’,是必须放在你的事业、你的成败、你的谋算、你的权衡……一切一切之后的。我从来就没有指望你有什么真情,愿意为我付出什么、牺牲什么。相反,在你需要牺牲我的时候,你也绝不会顾念我太多,能犹豫片刻,大概就是你最大的‘恩赏’了吧?”
温凌像被她的言语一拳重击打中了心脏一样,浑身一战,随即怒气勃发,随即怒气又全部漏光了似的,只剩下说不出口的苦涩和委屈。
“我对你,并不是这样的……”
凤栖冷笑道:“可能我看到的都是这样的吧?”
更别说还有国仇家恨横挡在中间,凤栖对他的情苦纠葛毫无同情,反觉得可笑。她抚了抚肿痛的脖子刚刚说了几句话,咽口水都觉得疼她在他这里艰难求生,他却以为他那一点点的“好处”“恩赐”“柔情”家就能让她在这样艰难的环境里产生对他情爱的幻念?!
温凌已经不觉间松开了她,她的嘴太过伤人,但他一腔脾气又无处可发,好像发作了就成了被她说中了,所以他只能默默觉得委屈。
他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又像斗败了的公鸡。那种无力的颓然感已经弥漫了他的全身,他梦想中的建功立业并没有在两国大战后实现,反而困顿于利益和权势的纠葛里,眼看着自己往落败的方向而去。而陷入情感不能自拔的感觉更加深了此刻的颓废感,愈发觉得自己一事无成。
他此刻看着凤栖决然而去的背影,衫裙轻盈而破旧,身姿挺拔而纤弱,简单束起的长发在腰际一摇一摆,映着营地四处点燃的火光,走到人多的地方,她就放慢步履,左顾右盼。温凌也跟了出去。
篝火边的士兵们也在歌唱,伴着营伎们檀板的节奏,也有人在笑,但混杂在歌声里,好像总有些郁郁。
凤栖步子停在一处篝火边,问:“小姐,可知道昨日晚宴,谁陪的高云桐?”
那营伎诧异地看着她,又悄然看后面跟着的温凌,嚅嗫不知说什么好。
这或许是她的醋意,也是他苦心准备好的。
温凌心里一喜,靠近过来,淡淡说:“谁知道就告诉她吧。”
于是那营伎指了指某处,说了两个名字。
温凌说:“你去把两个人叫过来吧,她想问什么就问什么。”
那两个昨晚陪伴高云桐的营伎已经被教导好了,当着人面也不羞臊,甚至越发眉飞色舞地讲昨晚三个人滚在一个地榻上活色生香的场景。
不知真假,反正令周围有些颓唐的众人听得如临其境,顿时兴奋得不由一个个鼓掌叫好起来,且嘴里也有些荤话出来,顺带与自己身边的一个个女孩子调笑一番。
凤栖的眼眸映着火苗,但并不感觉火气十足,反而是深而冷,像烈焰燃烧在海水里温凌后来才回忆起来,她的这神色,实在类似高云桐。
两个营伎也越说越觉得觉得兴奋,又笑道:“床上功夫且不谈,他还会吟诗填词,曲子词一出,更叫人心迷神乱。”
其中一个便拿过一副檀板,边敲击出〈好事近》词牌的节奏,边清唱着曲词,时不时看向温凌,露出讨好的笑容。
凤栖一字不落听完,瞟了温凌一眼,也不言声,提了裙子默默然又往自己居住的营帐而去。
温凌亦步亦趋跟着她,进了营帐里,反手关上门,先说了一句:“高云桐已经连夜回延津渡了,我们明日也开始拔营,后队作前队,两翼分别往回渡河。他如果说话算话,不会在黄河上袭击我们,会放我们回到河北,就安全多了。”
又说:“我只能这样赌一赌了。凤栖,我最大的错误决策,就是相信了凤震,虽然拔除了曹铮,却眼见并州又要被送到我弟弟的手里,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凤栖看他少见的落寞而温柔,上前好像又要抱她,她一手撑住他的胸膛,冷静地问:“回延津渡,然后呢?”
温凌一愣,张开的双臂都僵在半空,一会儿才说:“保住河北河东,再徐徐图之吧。”
凤栖说:“我晓得高云桐为什么愿意和你合作了,大家都不愿意并州落入幹不思的手里,所以先共同对付他,除掉这个敌手之后你们再一争高下。不然,你手握兵权又不肯让功,幹不思不除掉,你自己就没法辖众了。你心里都明白的吧?”
她一般不太愿意在温凌面前显露她对军政的理解,但此刻却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温凌一时间只觉得诧异,但绮念倒是一丝一毫都不剩了。
“不错……”温凌说,“幹不思视我为最大的敌手,但我也不可能为了讨好他而俯首顺耳,凭空把一切都让给这个莽夫。我们现在内里矛盾重重,估计很难调和了,大胜论功的时候,他身为太子,必然会视我这样的功臣权将为他权力路上最大的绊脚石,必然要除之而后快,我将再难以在他手下存身。”
凤栖不由叹息一声:“皇家亲情寡淡,诚不我欺。世人皆念念爱富贵权势,我却愿自己来世再不要和这些富贵权势沾边。”
“但你和幹不思却不能直接内讧开战,所以仍需有个‘引子’。”凤栖又道,“凤震的话不能信了,你还要防着他们勾结,最好是斩草除根,对不对?”
“当然对。所以,我知道凤震背叛我之后,就要打下汴梁报仇雪恨。只是……”
只是被激怒后的决策愚不可及,差点断送了自己的嫡系队伍。
温凌不由垂头问计于她:“你呢,是什么主意?”
凤栖灼灼地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踮起脚,捧着他的脸颊,把他拉近自己,低声说:“我要为父报仇,所以咱们同仇敌忾。杀他们父子,另立新君。”
温凌心想:不错,凤震不可信,立个新君能巩固自己在南梁的地位,但是人选不好找。所以也没有接话,只是对她少见的这样的温柔怦然心动,低头又想吻她,心里想:这样的女子足堪匹配我!
但凤栖一把挡开他:“愚夫!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想什么鬼?”
温凌道:“便就是想要你,也不是什么愚蠢吧?”
凤栖冷笑道:“还是清醒一些,不要被欲望迷乱了心智的好。”轻轻一推他。
温凌道:“还在守身如玉?你还念着高云桐?”
凤栖说:“笑话。我谁都不念。这会子是我们报仇雪恨、勉力求存的时候,儿女情长能成什么事?你和他,没一个是好东西!”
温凌笑起来,看看她,又看看一旁吓傻了一直在凝眸注视的溶月,终于说:“你也一样,太聪明的女儿家也不好。”
倒是不再纠缠了,转身出了门。
溶月抚着胸说:“可吓死我了。”
凤栖笑道:“你敢到我这儿来,我还以为你已经勇敢到不会轻易被吓死了呢。他又没把你拉刑房里去,你也犯不着动不动就吓死了。”
玩笑开完,说:“打热水去吧。”使了个眼色。
溶月明白,打了水回来,也是个眼色。
凤栖知道外头不近不远又有人在监视,就没说话。洗脸之后,用画眉的小笔蘸洗脸水把高云桐所填的《好事近》写在桌上。
“什么意思?”溶月用口型对着镜子里的凤栖问。
凤栖用眉笔在“会稽故地”“游湖时节”八个字下划了划,又在旁边写了个“杭”字。会稽是杭州古来所在郡望,又在“杞人”两字上点了点,最后在“汾阳令公”旁写个“郭”字。
溶月似懂非懂,指了指两个名字。
凤栖对她点点头,轻声道:“天翻地转,新声代故。”
讲到典故,溶月还是似懂非懂,一脸迷糊。但镜中的凤栖却笑了,目光坚毅。
溶月只能说:“那姓高的贼囚也太无情了,巴巴地来,结果什么都没为您做。”
凤栖从镜中看她一眼,说:“不帮倒忙就够好了。”虽然叹气,却不像其他人估猜的那样对他的负心、背叛等等有怨气。
第 254 章
温凌不得不选择了退兵自保。一路败军之伍几乎没有什么军纪, 对未及逃走的南梁百姓烧杀掳掠极尽残暴。
凤栖随军奔波也很狼狈,但看大军所过之地是遍地鲜血狼藉,哀鸿遍野, 她也十分不忍, 找到一个机会对喝着闷酒的温凌说:“你好像不是不知道现在靺鞨军名声极坏,在河东河北完全不得民心,所以即便是割让之地也民怨沸腾。你到底是想抢一把就走, 还是想长治久安?”
温凌阴沉沉地抬眼望她, 半日,却没有想象中发一场火什么的, 而是说:“道理是正理, 但我若不顾眼前,也就谈不上有以后了,更遑论什么长治久安。”
他再看一眼气鼓鼓的凤栖,居然耐心给她解释道:“你以为士兵们抛家弃子、千里迢迢到异国他乡来做什么?不就是曾经我们靺鞨人被北卢欺压得活不下去了,不得不奋起反抗?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求生法子,侥幸活下来的,难道不指望着带些战利品给妻儿过些好日子?军纪要紧, 不错,但也得在士卒们觉得卖命有价值的前提下。不然,血战的高压之下,毫无所获, 无从发泄,自然会军心颓败,哪个肯给你卖命?”
他有些沉郁地望了望帐篷外, 恰见几个士兵抓了一个作为战利品的汉人少妇,揪着头发一路往自己帐篷里拖。
少妇怀里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发出了银亮的哭叫声,那少妇抱紧了孩子,哭求着:“你们放过我的孩子!放过我的孩子吧!……”
靺鞨士兵们大多数听不懂汉语,只觉得那少妇聒噪、婴儿也聒噪。于是兽性大发,抢过孩子狠狠往地上一摔,见那少妇撕心裂肺惨叫着、扑过去要护自己孩子,便都哈哈大笑起来,上去把她扯开。
少妇灰旧的衫裙很快被撕裂,露出伤痕累累的肌肤。而男人们愈见她悲伤,他们就愈是兴奋,都不及到帐篷里,已然开始解裈裤,把人按在一块平整石头上,摁手的摁手,抬腿的抬腿,轮到的激动不已趴上去,轮不到的亲、摸、捏、咬……先泄.欲再说。
凤栖虽然知道战乱之下,普通百姓是生不如死,女子尤其可悲,但亲眼见这禽兽般的举止,也无法忍受。
她转身“咚”地在温凌肩膀上打了一拳,见他瞪大眼睛又惊诧又愤怒。怒火还没发出来,凤栖先转身几步出了门,到那群士兵旁边,自忖也无力拉开那么多人,悲愤地又回瞪了温凌一眼,到一边地上抱起了那个婴孩。
小小的孩子摔得一身泥与草,哭声微弱,不过幸得是泥地,长着厚厚一层草,还活着能哭。
凤栖顾不得脏污,小心抱着孩子,轻轻拭去他脸上的脏污和眼泪,揉了揉他头上撞出的肿包,轻轻拍了两下。小婴儿抽噎着,抬头望着她,渐渐平静多了。
跟出来的温凌,刚刚的怒火好像消散了,他看着凤栖抱着婴儿温柔的模样,喉结一动,转身过去对那几个士兵说:“光天化日下一个个光.屁股做这事儿,丢人不丢人啊?人先撒开,晚餐后掳来的女子一律交营伎那边管理,要睡也要按规矩睡。”
几个人讪讪地放开人,提上裤子。
那被辱的少妇痛哭着,胡乱整理了一下衣衫,就连滚带爬地冲过来看自己的婴儿。
凤栖看着少妇鼻青脸肿、满面泪痕的模样,心里一酸,递过婴儿说:“还好,活着,应该也没重伤。”
少妇顾不得跟她说话,一把抢过孩子抱在怀里。
婴儿闻到母亲的气味,哭声也止住了,撅着小嘴往她怀里拱。
那少妇抹一把泪,揭开衫子给孩子哺乳。孩子吃到奶,小脸蛋一鼓一鼓的,很快肤色也红润了。
若是没有战乱,这也是温馨和美的一幕场景。
温凌把凤栖拉回帐篷,听见她一直在啜泣。
他刚刚那些火气也消失了,半日道:“你现在可知道我一向对你客气了吧?你看看其他女人,都是受这样的罪。”
又委屈巴巴说:“你刚刚还打人。又不是我的错。”自己揉了揉自己的肩膀,觉得那里酸痛酸痛的,甚至想让她再打两下,只是她无声流泪的样子实在叫他陪着心酸,所以不敢造次。
“你就不能好人做到底,让她回家去?”
温凌嗤笑一声道:“我对她做了好人,对给我卖命的士卒就是十足的恶人了男人在外这么久辛苦打仗,营伎又有限,多少日才能排队轮到一次,不让他们泄泄火气岂不发泄到其他地方去?”
又说:“别说他们了,我这阵子都一肚子邪火……”瞟了凤栖一眼。
凤栖回他一个白眼:“你睡营伎又不用排队。”
“亭卿……”他想着她抱孩子时温柔典雅的母性光辉,不由腻歪着拉过她,不出所料又被她扭开。
“冀王,可别!”她说,“我现在满脑子就是那个被辱的少妇和她的孩子,自己仿佛就在受那样的□□。你可别给我这样的联想,叫我看到你就浑身战栗恐惧。”
温凌看她瞪视过来的双眸,有些灰心,更多是对她无奈:“怎么,我碰你一下就是叫你也受辱了么?我在你心里也这么不堪?”
手倒不由松开了,挓挲着好像不知道往哪里放。
凤栖自然能敏感地捕捉到他的情绪。她现在在倚仗他少见的爱意拿捏他,但凭男人的爱是不可靠的,只要他的理性算计一回来,拿鞭子勒着她的脖子逼迫就范这种绝不会仅仅是上一次而已。
“你放了这些掳来的南梁人吧。”她语气平静下来,“真的,我看不得。”
温凌又是一副嗤笑形容:“你也算血雨腥风里历过了,怎么还这么幼稚?刚刚那个我给你面子,但难道每一个你都要救下来?怎么可能呢?你也晓得,我这回是输了,士气已经萎靡了,仅靠着一路所获的奴隶和粮食还能稍微提振一下,再让他们看到我只听你的话,跟个娘们似的搞‘仁恕之道’,让他们饿着肚子,还饿着心,我将来还要不要带兵了?”
凤栖道:“我看你倒是最萎靡,难道还不愿意金盆洗手停战?还想继续打下去,给你弟弟做嫁衣裳?”
温凌苦笑道:“是啊,攻打汴梁半途而废,毫无所获,我是萎靡了,现在也是坚持得很艰难。但是我没有退路。凤栖,你不是不知道,我没有退路,只能走下去。”
他有厌战的情绪,但是不敢露出来分毫,只在她面前,用苦笑的表情出卖了自己。
凤栖摸了摸他手心里的茧子,斜瞥上去说:“孟津渡和延津渡都是你的,配合得好,你的士气能提振起来。”
他手心痒痒的,低头看了看她纤细的指尖,不由重新望她的脸:“怎么提振士气?过黄河后打赢太行军么?”
心里想:这帮蹿山猴子一样的贼囚军,地形熟,人又多,打赢不容易;而且赢了也得不到多少好处。
凤栖笑道:“不好意思,我看你打不赢太行军!”
察觉到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一阵白,凤栖并不害怕他即将翻脸的模样,笑笑道:“何必,舍近而求远,舍易而求难。”
“何谓易?何谓难?”他虽然有些将信将疑,但谈到军国大事,刚刚的一点点绮思立刻消失了,对凤栖也更有问对谋士的感觉。
凤杭志满踌躇地从洛阳渡口登上了楼船,望着黄河对岸的巍巍群山,用手中的扇柄拍了拍掌心,对身边人笑道:“章谊那老儿机关算尽,想着用冀王和我七叔来威胁官家,殊不知官家早就对章谊深怀戒心,日常召见章谊老儿时,都要在靴掖子里藏着一柄短刀,防着这老东西动弑君的念头。”
身边那位点点头说:“并州何等要地!要是付给了章谊那叛臣,等于拱手让给了靺鞨。官家不容易,苦心孤诣减少国家的损失。”
凤杭只冷笑了一下,避开这个话题,只说:“章谊当年回京,说自己是从靺鞨乱军中逃回来的,又说学得一些靺鞨语,肯为和议出点力,爹爹自然要观察观察他,现在他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就算爹爹不杀他,也自有天要杀他!”
“可不是!这次借曹铮的脑袋,用太行高家军的水战,诱使温凌跨越黄河,深入腹地,而被高家军背袭。温凌大势去矣!”
“章谊的后台倒了!”凤杭笑道,“高云桐总算见机,没有为曹铮一事纠缠爹爹;打了胜仗之后,官家允诺给他承宣使之职,又暗暗嘱他上书弹劾章谊,他甚是乖觉,一一照办,特别是上书劾章谊十三大罪状,条条分明当年他当太学生的时候,据说就上书弹劾过章谊,现在新仇旧恨一起,看章谊他还有何辩驳之辞!”
章谊倒台不会久矣,太子觉得自己这个并州节度使也稳了。
虽说历代太子多不掌兵,但总有例外,他想着唐肃宗就是在马嵬兵变之后分兵独立,权术高明而终于坐稳了位置。如今同样是乱世,他何必还一直战战兢兢侍奉他那个阴险无情的爹爹呢?
现在高云桐掌控了黄河四个渡口,想必温凌只能做困兽之斗,他在哄一哄那个呆书生出身的“高将军”,许诺个更大的官职,让他死心塌地为自己卖命,那自己可就军心民心都有了。北边的郭承恩又悄悄承诺了给钱就办事,将来又是自己的一支力量,东宫亲卫加上并州军和郭家军实力不可小觑。
想着,凤杭越发觉得自己神机妙算,忍不住想要吟诗填词,晚上楼船上照例会开酒宴,正好让自己新宠的一个歌伎唱一唱。
正在按着节拍,想了两三句,突然觉得水下一震,不由喝问:“怎么回事?”
身边的内侍赶紧飞奔下去看,一会儿又传话上来:“殿下,估计是水里又拦阻敌船的铁链,绕住了我们自己的船。”
凤杭怒道:“孟津渡这里的守将是做什么吃的?靺鞨人已经被打回去了,他还不记得把铁链子撤掉?”
气是气,但河水下的铁链直接绕住了楼船的船舵也只有楼船这样吃水重的大船才容易被绊住,大家只能在河中心耐心等待水性好的人下到河中,把卡住的铁链一点点从船舵上取下来。
焦急等待中,填词的兴致也没了,气呼呼只能喝点酒散心。
远远地看见逆行上来的几条走舸,看着像是南梁水军的衣着,也没有在意。但一会儿见那几条走舸后面跟着跟多船只,密密麻麻渐渐要把黄河堵住了一样。
凤杭有些慌,问:“着人派小船去看看,是哪个营的水军。”
太子的亲卫趾高气扬坐小船去传话了,但半日小船都没有回来。
凤杭感觉到不对劲了,四下里望望,颤着音说:“只怕……是哪支叛军?快叫他们看看,楼船能走了么?”
得到的是否定的答案。
他愈发慌了:“赶紧的,弄条结实的船,让我坐了到河北边的河阳县去……不,掉头,回洛阳去!”
楼船后有跟着小船,凤杭狼狈到鞋、裤、袍俱湿透了,才终于下到小舟上,命护卫的水军拼命划船。
夏季黄河湍流,直把船只往东送,护卫们使出了吃奶的劲往洛阳方向去,但不需要多久,那些飞快的走舸已经围住了凤杭的去路。
凤杭此刻也只能强作镇定,奓着胆子问离来最近的那条走舸上的士兵:“你们是哪一镇、哪一营的,知不知道我是谁?”
士兵穿着的好像还是南梁的军服旧到看不出颜色,补丁摞补丁的。
他们冷笑一声,推了其中一个回话:“我等是孟津渡守渡口的厢军。”
凤杭松了口气,又威严道:“既然是守渡口的厢军,怎么不好好守你们的渡口?刚刚一条铁链勾住了孤的楼船船舵,现在你们又一批批地过来,这是干什么?怎么,孤这楼船上插的皇家的旗子,你们做军的人也认不出么?”
来人垂头先叉手一礼,然后仍然板着脸,问:“这位官人,我等也不知道您是谁,见楼船和大大小小的从船要过渡口,当然要来检查一下。请问这楼船插着皇家的旗子,意味着上面乘坐的是官家或者太子么?”
凤杭冷笑道:“不错,孤就是太子。”
等着这帮莽汉吓得磕头行礼。
等上了岸,这帮吓到了他的莽汉,一人要狠狠给一顿军棍。
带头那个人终于笑了:“那便不错了,果然是太子殿下。”
回头挥了挥他手中的小旗,那些走舸顿时又围近了。
那人转脸直视着凤杭,说:“太子殿下,孟津渡早已被割让给靺鞨了,我们这些守军按你们的和议也是靺鞨的签军了。虽说一万个不愿意吧,但上头靺鞨主子发令,不想掉脑袋就得遵守。冀王说了,遇见太子,要请他去延津渡大营里坐一坐。”
手一挥,那些走舸快如旋风,瞬息间就把凤杭的小船团团围住。
凤杭虽然有带刀保护的亲卫,但围着他的几百人也是训练有素的士兵,虎视眈眈持刀逼近了来。
凤杭一头豆大的汗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筛糠似的抖。
第 255 章
太子亲卫寡不敌众, 很快就随着主子一起,被若干走舸上的士兵绳捆索绑,一同押上走舸。
事到临头, 凤杭还要挣扎, 怒目道:“你们也是南梁的汉人吧?不晓得我是南梁的太子?现在河北节节胜利,等黄河故地收复,你们想想后果!”
走舸上那些人神色冷漠:“后果有什么好想的。我们无非是给主子们卖来卖去, 身不由己, 命也不由己。朝廷同意割让河北的时候,我们能说不同意么?现在你们给我们换了主子, 却又要我们背主, 我们也搞不明白究竟听谁的了。”
噎得凤杭无话可说。
国是他爹卖的,他肖想那个位置,亦是赞同他爹割地登基,割地求存的。
凤杭灰头土脸被捆牢丢在小船一角,而那走舸顺流而下时异常轻捷,似乎是转眼之间就到了延津渡。
渡口上几十个大黑铁塔般竖在马匹上的,是温凌引以为豪的铁浮图骑兵, 大概也渡河不久,未及卸甲就在这里等待着。见船来了,那些包裹在顿甲里的汗湿的面庞上露出一点笑容,纷纷用手中长戈指住了凤杭一行:“大王等你很久了!”
凤杭一路恐惧, 但也反复盘算了很久,现在知道性命攸关,但自己的太子身份还值得与温凌周旋周旋、谈谈条件的。于是强作镇定, 被拉起身后尚能朗声说:“孤也等着面见冀王。”
铁浮图甲兵把他像挂咸肉一样往一匹空马背上一挂,手脚捆好, 往回驱赶。
温凌急渡黄河,遇上大水,晕了一天刚刚缓过来,听说拿到了南梁的太子,那点不舒服立刻消失了,对同样晕船而吐了半天的凤栖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去会会那个太子。”
凤栖眸子里顿生劲光,拉住了温凌的袖子:“我也要去会会!”
温凌道:“你不是不舒服吗?”
“我能坚持!”
温凌说:“你不是很恨他吗?不怕见了面两个人吵起来?还是算了吧。在这儿休息休息,等着我。”
说一不二,起身就走。
不知他与凤杭谈了多久,晚间回来时面孔沉沉的,喝了几杯闷酒,还是忍不住,对凤栖说:“他什么都不承认。”
凤栖面色也沉沉的,好半天才回答:“谁?承认什么?”
温凌说:“南梁太子凤杭,不肯承认他与幹不思、郭承恩有过联系。反问我怎么回到黄河的,消息从哪里来的,居然敢说我背盟。”
“你呢?给他问愣住了?”
“当然不会。”温凌摇摇头,“我说我见到了凤震所派斥候的蜡丸书,知道他们想要另投幹不思,他死活不肯承认,说一定是被陷害了;又说我能一路平平安安到了黄河北岸,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高云桐叛国了。我当然也不会承认,笑着说黄河是无法阻拦我的。”
“接着我问他为何不让章谊前往并州,他说章谊名声已经彻底烂掉了,汴梁百姓喧腾不已,都说要杀了章谊为曹铮报仇这些是承宣使高云桐亲自上书弹劾的。”他斜过眸子看凤栖的表情,见她平静如水、毫无波澜,就又说,“高云桐并不与我一心啊。”
凤栖嗤之以鼻:“他如何会与你一心?你们俩只不过同仇敌忾,且有共同的利益,才勉为合作罢了。你要还嫌他不听你的话,简直是得陇望蜀了。”
“你还为他说话!”温凌一声暴喝,伸手拧她的脸颊。
凤栖被他拧得龇牙咧嘴,不屈地说:“我说实话你不爱听,莫不是爱听佞幸的好话?好话谁不会说?你要听么?我天天哄哄你,把你哄得开心,再自大一些?”
他的手松开,就势摸了摸被他拧红的一块嫩肉,突然一阵兴动,伸臂去抱凤栖。
凤栖根本挣不开他,虽然奋力挣扎,只叫他越抱越紧,夹杂着他的控制欲,勒得她透不过气来。
但突然听见帐篷门的木框被温凌的亲兵小心翼翼敲了两下,然后听见亲兵小心翼翼的声音:“大王,那位南梁太子又在闹了。”
温凌很恼火,说:“再闹,把他捆到马厩边去,塞他一嘴马粪!”
凤栖一声笑。
温凌不由松开了一些,听外面嚅嗫的声音,没好气又说:“他闹什么呢?”
凤栖道:“无非闹你捉他,他爹爹知道了一定彻底与你翻脸。”
“由他闹!”温凌被挑拨得很不高兴,“谁怕他不成?”
“是不用怕,反正脸已经撕破了。凤杭可恶至极,当年竟然觊觎我,还和他父亲杀了我的爹爹。这世上有他们没我,有我没他们!”
温凌斥道:“胡说什么!现在我护着你,他们不敢怎么样你的。但你也别动歪脑筋。”
凤栖冷笑着:“你护我什么?妻子如衣服,想脱就脱,想扔就扔;何况我还不是妻子,你根本不会在乎我。你听吧,这会儿只要凤杭说杀了我他继续与你合作,你立刻就过来杀我了,毕竟么,能和他们合作取得和议多好啊,手上不沾血都能赢,你那弟弟幹不思肯定妒忌死你。”
温凌被她气得没法,手下去狠狠拧了她臀上一把,惹得她横眉立目,像个泼妇般把他一推:“你无非看我还有三分颜色,还有个身子!和凤杭一样觊觎美色,动手动脚,孟浪之徒!呸!”
推当然是推不开的,但门外那亲兵好像是实在听不下去了,又小心说了一句:“大王……南梁太子说他父亲在洛阳和河阳布置了护卫他的大军,若是他不能及时到达河阳,这些大军会前来救他,都是朝廷的禁军,训练有素。”
温凌此刻其实是没有兴致与凤栖调笑的,他一头的烦躁,被她挣开时也就撒手了:“你别与我闹腾,你凤家的人,真是个顶个的烦人!把眼泪擦掉,瞧着我不快活。”
凤栖得他松手,抬手一抹泪水。
温凌想着凤杭的话,也不能不去处理,叹口气揭开门帘出去了。
凤栖胸口起伏,对一旁吓得脸色煞白的溶月说:“把我的琵琶拿来。”
溶月顺顺胸口的一口郁气,讨好地说:“是,弹弹琴,心情也能好些呢。”
把凤栖的琵琶拿了来。
凤栖怒气冲冲,拧松轸子,把最粗的一根钢丝弦一把扯了下来,拨到了其他弦,发出四弦当心画的“铮铮”声。
“娘子,何苦发那么大火气?”溶月忙劝解她,看她手心都被琵琶弦勒出一道血印子,愈发骇然,“疼不疼啊?奴去拿药。”
凤栖只把钢丝弦缠在自己左手的玉镯上,目光似乎穿透了厚厚的营帐毡布,望向远方。好一会儿对溶月说:“不疼。睡觉。”
溶月胆战心惊躺在她旁边,见她身体微微起伏,是好久都没睡着的模样。
“娘子……如今在这里委曲求全自然是不容易的,为了性命,也要好歹忍一忍。”
凤栖说:“溶月,你还记得幽州城的翠灵吗?”
“记得啊。”
凤栖说:“幽州城是在她协助下被靺鞨人攻破的,她报了大仇后,又见到害她全家的北卢伪帝和几名亲臣,于是寻思着赌一赌大王的真心。”
溶月屏息等着她继续说,说完可一定要劝劝她不要犯傻。
凤栖好半天才幽幽说:“结果呢,翠灵赌输了……”
“是……是呢。”溶月咽了口唾沫,“前车之鉴。”
凤栖笑道:“你成语用得不错啊,长进了。”
溶月陪笑道:“跟着娘子读书,自己不识字也识了,不懂文绉绉的词儿也懂了。娘子明白就好,奴也放心了。”
凤栖在帐篷里的微光中露出白亮亮的牙齿,好像在冷冷地笑。
那厢,温凌也在犹豫不决。
凤杭被捆着双手,声泪俱下:“……大王,我不知道谁在您面前搬弄是非,许是你用我九叔家的三娘子换来的那位?那位可是出了名的口蜜腹剑、蛇蝎美人!您要是被她哄了,非得黄了我们之间的和议,疑心彼此有异心,那可不仅是活天冤枉,而且是两败俱伤了!”
他喋喋地说了半天凤栖的可恶,又说了半天凤震的诚意,最后还一脸惊诧道:“……难道高云桐也是个首鼠两端的奸人?!”
温凌眯着眼睛看着凤杭,自然也不很信他的话。
凤杭与乃父类似,野心勃勃却只有嘴皮子和心眼子厉害,而心眼子尚不及乃父。
他说得口干舌燥,脸上的泪痕都干巴在脸皮上,十分难受。
最后只能说:“大王,我也只一条命,您若实在不信,我凤杭也只能认自己倒霉,有理说不清。但请大王三思,我是南梁的太子,也是唯一的男丁,您即使不信我,杀了我又有什么好处呢?我父皇本意是愿意与大王合作和议的,但若我不在了,父皇纵有千万般想和议的心,只怕也一分都不剩了吧?”
温凌道:“我早先就说过让你过来为质,可你爹爹舍不得你来,如今我还是如愿了,他该当知道我是说到做到的一个人。他若仍愿意好好与我和议,倒也不是不可以谈。但你肯定不能去并州,而要呆在我这儿;并州让章谊去,我不管你父皇用什么办法!”
凤杭哭丧着脸,合计了半天,心想:如今横竖都落到了冀王的手中,若是僵着不肯,其实也改变不了什么,还是先顺着他免得吃苦头;爹爹就我一个儿子,总要想办法救我,大不了和靺鞨太子说明情况,赠并州的事再推迟一阵;又或者可以令靺鞨太子来救我,下旨责令温凌放人。
想定了,于是说:“我何尝不愿意与大王煮酒论英雄?只要大王心里不被那些贼人扰乱了就好。”
又咬牙切齿道:“凤栖那样的美女蛇,望大王早日处置,她当年故意不说自己是我堂妹,而献媚勾搭于我,继而陷害我,大王也是晓得那件事的。”
温凌断喝道:“你管好你自己的事就是了!其他不用你多话。”
心里不免愈发反感:我难道还不如你了解凤栖?她天天都是冷冰冰一副高山美人的模样,我春风春雨般哄着她,温柔求欢那么多次她都不肯同意。我倒是哪点不如你,她肯来献媚勾搭你而不肯献媚勾搭我?我现在掌控着她的性命和命运都看不到她半分谄媚!
原就存着对凤杭的反感,只不过他可以作为人质和最好的筹码来胁迫凤震罢了。
温凌道:“今日已经晚了,明天你写信给你父皇,告诉他你的情况,跟他说,先拜章谊为并州节度使,委派朝廷禁军往并州去;再送米面肉菜十万石到延津渡我这里来。我就暂时不割你的手指和耳朵给你父亲送去。若是他不在乎你的性命,我就把你剁成碎块,一块一块寄送给他,再和汴梁决一死战!”
凤杭倒是能屈能伸,叹了口气也就答应下来。
第 256 章
凤栖没几天就在温凌身上嗅到了血腥味。
“你杀人了?”她目光灼灼地望着他问。
温凌显得很疲惫他这段日子不仅对睡凤栖没有兴致, 甚至对最漂亮的几个营伎也没有兴趣,人很颓丧面对她的问题,他自顾自洗着手说:“没有杀, 就是割了凤杭几个亲卫身上的部件儿。”
凤栖追问:“怎么, 那位太子不听话了?你要吓唬他?”
温凌尚有一点点耐心回答她的琐碎问题:“驻扎在河阳和洛阳的太子亲卫禁军,应该是得到了凤杭被掳的消息,开始向延津渡拔营进军。”
凤栖笑道:“朝廷禁军?你也怕了?”
其实自从靺鞨南侵以来, 朝廷的禁军和厢军都是一触即溃的居多, 但是温凌自从和并州军、太行军作战,吃了几场败仗后, 连带着对与禁军作战也有了些不自信。
被凤栖一说, 他不免有些恼羞成怒,哼一声道:“那群禁军有什么好怕的?送些零件儿给他们,就是震慑一下而已。他们敢来,我不仅不怕,还能把凤杭也零切碎割了送给他们,倒不知最后是谁怕谁。”
凤栖毫无心肝地冷笑道:“呵呵,成王有过, 则挞伯禽。”
温凌没听懂:“什么意思?”
凤栖解释给他听:“周成王年幼登基,周公辅佐,每每成王犯了错误,做叔叔的又不能以下犯上揍他, 周公只能揍自己儿子伯禽来威慑成王。你也差不多。不过太子亲卫的耳朵、手指什么的送过去再多,禁军也怕不到哪儿去,我那三伯也心疼不到哪儿去, 毕竟嘛,知道你无论如何也不敢动他亲儿子和议要紧!又打不过, 还不是得夹着尾巴做人?”
温凌再一次给她激得怒发冲冠,一把将她摁到营帐的板壁上,竹胎铺毡的帐篷不由就摇了两摇,凤栖后脑勺一阵钝痛,被扼着脖子说不出话来,一双斜飞精致的妙目倒是毫无恐惧,含着揶揄的笑意依然直直望着他。
温凌看她脖子上尚有上回留下的淡淡紫黄颜色淤痕,不由就松开她的脖子,身体益发逼近了,使她毫无辗转腾挪的空间,居高临下说:“你不用激将,我虽然不怕凤震,但凤杭这样好的一枚质子,我要留着慢慢用。”
凤栖笑道:“原是你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我不需要破釜沉舟!”他警告道,“你别枉猜我的心思,猜错了可会万劫不复。”
凤栖冷哼一声,被他叉着下颌,被迫仰着脸,直视过去的目光却充满挑衅。
温凌觉得应该狠揍她一顿让她心生惧怕,但是临了又犹豫不决,总觉得她不会屈服于自己的拳脚鞭杖,反而会叫他最后变成无所适从的那个失败者。
这时,外头响起燃起篝火、萨满唱诵的乐声。
凤栖仰着头对他问:“咦,今日你有宴会?”
温凌松开她,忖了忖实话实说:“汴梁那位官家虽然对我不起,但我还没到与他撕破脸皮的时候,太子凤杭虽然可恶,我也不打算立刻杀他,而是要拿他换更多好处你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今日我是要宴请他,打个巴掌还要再给个甜枣儿,叫他对我既生畏惧,又晓得我的仁德。后头的合作才更顺畅些。”
又道:“我与你不藏着掖着,丑话先说在前面,免得你犯下错还怪我不教而诛。凤杭是你的杀父仇人的儿子,但也是与我有用的人,你不要学翠灵,想想她是怎么死的!若是你把自己陷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可也不会放过你。”
凤栖在他说到自己“仁德”的时候笑了一下,然后就肃穆地听着,最后还点了点头说:“晓得了。”
温凌要“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此时要陪凤杭一起喝酒吃肉去,恩威并施,顺便套一套话,再谈一谈未来的议和条件,此刻虽见凤栖顺从的样子有些心软,不过要事在前,顾不上哄她,轻轻捏一捏她下巴示宠,接着拔脚就走了。
凤栖在营帐里,等听到外面萨满的铃鼓声停了,而营伎们的歌舞声却开始了,知道大宴已经酒过三巡,彼此都很欢畅了。
她披上褙子,拢了拢头发,对溶月说:“他也算是同姓的哥哥,我怎么能不去打个招呼呢?”
溶月素知她的脾性,她脸上这种淡笑更是意味着她又想了什么不愿为人知的主意。溶月顿时吓坏了,拉着她说:“娘子,刚刚冀王说的话可是警示意味满满的,您可别犯忌啊。”
凤栖笑道:“怎么,你怕我步翠灵的后尘?”
“翠灵搞得自己不能善终虽然她挺讨厌的,但这一条上也颇可怜。”溶月陪着笑说,“娘子这么聪明,自然知道不能走她的后路。奴白嘱咐一句。他们喝他们的酒,吃他们的肉,晚上也少不得给我们送点肉和菜,能填饱肚子;他们跳舞唱歌,咱也不爱听那奇怪的异国调子,就自己吹风乘凉、看看月亮银河,乐呵乐呵得了。别去凑热闹了。”
凤栖说:“你看,现在又没给我们送饭菜,月亮呢刚刚升起来,正在那杨树梢头映照大地,是最美的时候,我要到那边的高坡去看看。”
“那奴陪您去。”
凤栖脸色冷了点,似笑不笑说:“溶月,你肯到这里给我送琵琶,想必已经不怕死了,但不怕归不怕,也不用上赶着送命。”
“娘子您究竟想什么?”
凤栖怕隔墙有耳,凑在溶月耳边低声道:“我和你说实话吧,我要报仇。”
“啊?!”
凤栖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声点!当心外头人听见!”
溶月的声音被捂在口腔里,但低低的依然听得清:“怎么报仇?”
凤栖低声说:“见机行事吧。那个蠢货说不定经不起挑唆,自己就翻脸了。”
然后越发压低声音笑道:“我可要挪开手了,你别出声儿。”
溶月脸色吓得煞白,拉着凤栖的褙子说:“娘子,平平安安不行吗?”
凤栖“嘘”了一声,说:“平平安安当然好,可在这里等‘平安’,则就是一辈子的提心吊胆、委屈追悔,总有一天会崩溃的。所以,与其那样被动地受一辈子罪,我不如试一试,失败了我也认。”
溶月只知道她任性,却不料她疯狂。她颤抖着手,终于慢慢松开,最后说:“娘子,那我陪着你。”
凤栖怜惜地看了她一眼,摸了摸她的脸:“溶月,你来我没有预料到,谢谢你给我带来的消息,还有我的琵琶,更谢谢你这一段日子的陪伴,让我觉得不是孤身一人,心里是暖的。到了敌营,不能指望长久地平安活着,但我不想害你。延津渡营地我熟悉,水岸把守的人最少,曾经有签军和营伎逃走过,你可以试一试。”
“娘子,我们为什么不能一起走?”
“他天天派人盯着我,你又不是不知道。但他没有那么紧的盯着你。”凤栖说,“若我逃过这一次,总有一天我会想办法离开这儿。”
“娘子……”溶月泫然欲泣,说不出话来。
凤栖抚着她的肩说:“我现在过得一点都不寡淡,凤凰是要在燃烧中涅槃重生的,我如今就是这样的感觉,且为这样的感觉兴奋着。”
溶月确实看见她一双凤目中燃着烛光,细细一看无非是烛火的影子,却也像黑夜的深海上刹那亮起的明灯般,深邃而狂热。
凤家一群都是颓唐灰败的末世之鸟,唯独她求自己在烈火中涅槃。溶月也不由喟叹,不知道该为她这饱满而危如累卵的生命喜或者悲。
安抚好了溶月,凤栖抚平褙子上的褶皱,缓缓向中军最大的一处篝火而去。
天上的月色似乎都被这冲天的大火衬得黯然失色。
萨满们摘掉了五颜六色的面具,蹲坐在一旁狼狈地吃喝,毫无通神的灵气。
营伎们已经唱了一轮又一轮,喝了一轮又一轮,强颜欢笑但是也不大有精气神了。
凤栖正在巡睃篝火边围坐的人,得到哨兵消息的温凌却抢先一步从凤杭身边一席起身,健步走到凤栖面前,沉着声音问:“谁准你来的?”
凤栖抬头看他:“这里这么热闹,我想来看看。”
“现在就回去!”他伸手指着她居住的营帐方向。
凤栖倔着脸,一动不动。
温凌想来拽她的手腕,她却鲶鱼般滑开,眼神飞快,立刻与瞠目看过来的凤杭对上了眼。
凤杭愣了一愣,而后尬笑了一下。
温凌以为他们俩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哪晓得毫无波澜,一时也没有再急着拽她。
凤栖朗声道:“我堂兄前来,都不许我见?”
凤杭的脸像在抽搐一样笑着,难看极了。
温凌看凤栖不管不顾往凤杭那里走了两步,也觉得接下来会有些趣,倒起了看看热闹的心思。
凤栖上前一福:“听说太子前来做客,实在有失远迎。”一瞥眼,看见一壶酒,便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凤杭满上一杯,捧酒道:“第一杯敬客。”
凤杭见她仰头喝酒,也不好拉脸不给温凌面子,只能把面前一大盏酒喝了。
凤栖那酒却倒在褙子的大袖间,暗色的丝缎,火光跳跃的夜晚,湿漉漉的也看不大出来。
她又斟了第二杯:“第二杯敬亲人重逢。”
凤杭看温凌刚刚那副模样,推测凤栖这小美人毕竟是得宠于敌酋的,自己还是不要栽刺,惹翻了温凌也不好。于是说了句:“我不大能喝……”但也喝了。
凤栖缓缓又倒第三杯。
但这次语气陡然一转:“第三杯,敬太子‘智勇双全’、‘仁义道德’。想来曹将军的血,您父子应该喝得大补了,如今莫不是来探一探大王的虚实,再准备把谁卖个好价钱呢?”
笑融融瞥了温凌一眼。
果然一张利口须臾不让人,只不过她不能动刀罢了,也硬是用刀锋般的语言把凤杭说得脸胀得跟猪肝似的。他隐忍了一会儿忍不住了,转向温凌道:“大王说拿我当友人,却叫人来侮辱我?曹铮的命原也是大王您要的,我们给了,如今不知道枕边风又吹了什么,倒过来问责来了?”
确也气得发抖,手中凉酒,正好拿来灭一灭火气,不觉又大口喝了。
凤杭不过是质子,温凌并不需要顾念,但凤栖我行我素,实在叫他有失面子,于是温凌脸一沉,喝道:“凤栖,你胡说什么?道歉!”
凤栖横了他一眼,冷笑着说:“在你心里,他比我强?”
凤杭冷笑道:“冀王,色字头上一把刀,您别忘了孤与你说的那些。”
凤栖的作劲儿像小兔子撞在温凌心头上,其实蛮受用;而凤杭的话却似软刀子指责他,叫他很不舒服。
只是温凌也是政局上打过滚的人,深知此刻多少双眼睛看着,多少人屏息凝神等他的反应:他若把偏宠敌方女子的模样写在脸上,将来任意一个好事的传出去,就是他“色令智昏”的话柄。
此刻,必须做给人看,显示自己的权威与理智。
于是,温凌一手拽住凤栖的胳膊,另一手不轻不重扇了她一记,斥道:“什么强不强的?叫你滚回去你没听见?”
凤栖的眼睛里立刻含满了泪水,瞪圆了,委屈地看着温凌,脸颊上浮起几痕红印,好像还微微的肿了。
温凌强硬的语气也变软了,不得不板着脸:“再不回去,想再挨耳光么?”
凤栖眼睛一眨,泪珠就落下来,而后跺脚转身,提着裙子飞奔往回。
那吴带当风的影子,叫温凌心里一软,皱眉看了两眼,转回时下颌都绷紧了。拿起皮酒壶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又再次帮凤杭给满上了,横横道:“喝!别他妈为娘们生气!”
凤杭已经喝得肚皮滚圆,头脑也有些昏沉,但温凌这蛮夷模样,他又不敢不从,只能忍气吞声继续喝酒。
喝了两杯,他们都在周围营伎有气无力的歌声中听见了远处传来的戚戚的琵琶曲。
温凌听了一会儿,心里也跟着凄楚起来,嘴里只说:“怎么音错了好些?我去看看吧。”起身往凤栖营帐去,想悄悄安慰她几句。
到了帐篷,人却不在。
温凌问溶月:“人呢?”
溶月抖抖索索:“去……去更衣解手了。”
温凌奇道:“一向不都在里面解决?怎么今日倒要出去解手?”
出门问安排监视她们俩的哨兵:“看到人往哪儿去了?”
哨兵答道:“说是去解手,不过哭得很凶,捂着脸也不许人跟着,凶得要死。”
温凌可以想见她的模样,大概是伤心委屈极了,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发泄一下火气。他无奈道:“好吧,四边的网城都有人放哨吧?”
那哨兵道:“大王放心,连只苍蝇都别想从网城飞出去。”
既然她逃不掉,就由她找地方哭吧。反正她手无寸铁,也没处悬梁,等她哭够了,自己再去哄一哄,跟她讲讲道理,她虽然娇纵,并不是蛮不讲理的性子,想通了也就好了。
温凌说:“你嘱咐她那个侍女一下,要是时间长了人还不回来,她要去找一找,这片营盘就这么大点地方,也不难找。别让她晚上吹着邪风,得个热伤风什么的。”
他回到篝火边,听营伎们单调乏味的曲子。
凤杭脸喝得红红的,起身陪笑道:“大王,我喝多了,要去方便一下。”
温凌抬下巴指了指周边的小树林和岩石:“随便哪个后面解决一下不就完事儿了?”
凤杭毕竟是太子,苦笑道:“大王体谅,我还真没有这样马虎从事过。我看军营里也有圊厕,男的女的都有,我多走几步吧。”
圊厕会修建个简单的,营伎用得较多,士兵们大多就地处置,参议谋士等文官可能才用一用。
凤杭穷讲究,温凌也懒得多说,一使眼色,一个亲兵就跟了上去。
等了一会儿没见凤杭回来,正打算再叫个人去问,圊厕所在小树林方向一阵喧闹声。
“怎么了?”温凌问。其他人也踮脚看着。
温凌酒略多,脑子有些起雾,但基本理智尚在:凤杭也无寸铁,也不该敢与靺鞨士兵冲突。他起身说:“难道那南梁太子想逃?!”
脸色一沉,酒杯一摔,拔脚过去,其他士兵也跟了过去。
几步就到了地方,这是林间幽暗的一片地方,借着月色,面前一幕却叫他惊诧了:
凤杭未进圊厕,倒在外头地上,手鸡爪般抽搐着,好像在脖颈间抠着什么。再定睛一看,他身后露出一片碧水色裙角,又一会儿露出幽蓝色褙子上绣的浅色木樨花纹。
“凤栖?你放开他!”
她大概已经用尽全力,手中抓的钢丝琵琶弦勒得凤杭脖子绽开一片血。
当然,一如既往不会听他的话,只发出拼命使劲儿时粗重的呼吸声。
第 257 章
话说, 凤杭去圊厕的时候走路已经摇摇晃晃的,靠近些就闻到“五谷轮回之地”的浓烈的味儿,不由掩住了鼻子, 心里嫌恶这些蛮夷的不爱干净、不常打扫。
跟着他的那个亲兵当然也讨厌这种味道, 不愿意贴身陪着他进去拉撒,远远地就说:“就那里了,你自己去吧, 小心别跌坑里。”自感这醉得腿软的人应该也没有上天入地、离开军营的本事, 所以只需远远地时不时瞟两眼行了。
凤杭头里本来就酒多了发晕,深一脚浅一脚地绕过了遮蔽身子的矮墙, 突然听谁在背后娇声喊他:“太子。”
想扭头看看, 却没注意脚下被什么一绊,虚浮无力间就摔倒了。
他手撑住了湿漉漉的泥地,正觉得恶心,却不料一道冰凉的细线陡然缠到了脖子上,而且很快就勒紧了。
他本能地伸手护住脖颈,摸到那是一根柔韧的钢丝线,又摸到脖子的皮肤已经被钢丝线割破, 一手的血。
他已经被勒得说不出话来,滚在地上挣扎。他身后那人也极富韧劲,随他怎么挣扎,都死死缠在他身后, 被他蹬了两脚也没有撒手。
凤杭滚出了一身恐惧的冷汗,但酒多无力,又发不出声音, 脑子里倒渐渐清醒了些,双手不再忙着拉扯钢丝线, 而在身边摸索着泥块、石头什么的东西往后乱砸,又用脚胡乱蹬着,圊厕的矮墙都被他蹬得摇摇欲坠。
那动静引发了大家的关注,温凌也才赶过来。
凤杭听见温凌大叫了一声“凤栖”,心里明白过来,顿时也恨得没法。
他知道凤栖于他有家仇,不过温凌应该不会轻易杀他而丢了手中的一副好牌,所以也渐渐平静下来,重新抠住勒脖子的钢丝线拉扯,给自己一丝喘息的空间。
温凌当然也怒不可遏,本能地伸手对旁边喊:“拿我的弓箭来!”
很快张弓引箭对准了凤栖,沉声道:“放开他!我再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不然,我先射断你的筋骨,再射杀你!”
他能看见她藏在凤杭身后,滚得一身污泥,然要用力勒紧钢丝线,双臂不得不张开角度,脖颈也时不时从他身后露出来他可以射她一双紧握着钢丝线的手,可以射她的双臂、肩膀,甚至可以射她的咽喉、眼睛和太阳穴等致命处。
即便他不射杀她,只要一声令下,他的亲卫们可以一拥而上拉开她,她又没有利刃,不能一下割断凤杭的咽喉凤杭也正在等他下令救自己。
但温凌此刻更恼火的是凤栖对他命令的漠视,她幽幽一双眼从凤杭背后看过来,眼神又似火灼,又似冰冷。
“放开!不然你以为你逃得脱?!”
温凌恼怒中还有焦急,她不肯自己主动松开手,他救下凤杭后该如何处置她?如何和别人交代?她连自己放弃谋害的举动都没有!
凤栖“呵呵”轻笑了两声,无所谓般说:“杀吧。”署此
温凌的弓箭抖了一下,然后稳住了,对准了凤栖沾着泥污和鲜血的手,再次说:“我数三个数,你松开他,我还可以给你解释的机会。”
他怕别人听出他隐藏的哀求之意,话音未落就先放了一箭射中凤栖身后的矮墙,土制墙皮簌簌地往下掉,掉落在她软缎般的长发上和煞白的面孔上,以示最后的警告。
“一。”
凤栖一头一脸土渣,但丝毫未动,力也未松,幽幽的眸子直视着他的箭,和他的面孔。
挣不开钢丝线的凤杭却急了。
他自救的手指被勒出了血,呼吸困难让他越发昏倦无力,身体的本能告诉他,不能再等这个优柔寡断的温凌发令,他要自救。
听到温凌大声喊“二”的时候,凤杭恰好在地面上摸索到一块大石头,用尽最后的力气高高举起,打算往身后凤栖的天灵盖位置砸去。
温凌的箭在“三”字出口之前飞了出去。
众人只觉白光一闪,转眼看见凤杭的额颅已被穿透,他双眼熄灭般黯淡了下来,手举的大石也砸在他自己胸口,不过也感觉不到疼了。
接着,凤杭软软地倒了下去,未及松开手的凤栖也被他沉重的尸身给带得栽倒在泥土里,铺天盖地的腥与臭的泥尘充斥在她的肺里,她近乎气竭地咳嗽,然后被温凌揪着头发拖行扔到了一边。
温凌并未想到自己会射杀凤杭,毕竟谈判刚有起色,威胁或也能成。
但是看到凤杭举起大石头欲要往后砸,他的本能就是放箭,一击致命。
现在后悔莫及。
更麻烦的是他该如何善后?
这些在权位上的人都不愿意别人发现自己的弱点,比如贪权,比如好色唯恐有人抓住自己的弱点来攻破自己的心防。
温凌一直都表现得冷酷无情,身边的女子只用来泄.欲,从不会显得偏宠,更不会让其左右他的决策,对凤栖亦然。
但他现在揪着凤栖,捏紧拳头却打不下去,只恶狠狠地把她的后领提溜上去,又恶狠狠地把她往地面上摔。
凤栖在他面前毫无抵抗之力,更无还手之力,饶是泥草之地,头依然被砸得嗡嗡作响。
“你干什么?你在干什么?!”温凌又一次把她揪起来,盯着她狼狈的面孔,咬牙切齿地一遍遍问,“回答我,你在干什么?!”
凤栖报仇的目的已经达成,出乎他意料的并没有犯倔,带着哭腔说:“求你别打了。”
她会求饶,有点匪夷所思。
温凌不由松了劲,俄而想到周围全是人在看着,哪怕是自己人,今日这举动也大不合时宜,直把他的面子往这泥土里摁。
他有点无措,脑子中只想:我作为主帅,我不能丧失军心,不能让他们发现我贪恋凤栖,看不起我。或者我只能承认自己射偏了?那接下来凤栖就非死不可,方能圆我的谎言。
他定了定心神,厉声说:“好,我先不打你,但你今日可再无机会了!”
紧跟着看到她泪盈盈的双眸,心不知怎么一颤。
凤栖反问:“我这样帮你,你却要杀我?”
“你帮我?”温凌简直觉得好笑起来。
凤栖看了他一眼说:“不错,我有报仇的私心,但我也不止有私心,我当然是在帮你。”
她撑起身子,直视着他,声音却明朗得四周人都能听见:“南梁太子的亲卫军正在往延津渡逼近,想来是要救他。”
“不用你告诉我。”温凌说,“亲卫军不过三万,绝非我的对手。”
凤栖说:“若我没有猜错,他们会借道晋地,直奔应州,有没有?”
温凌愣了愣。
紧跟着又听凤栖说:“四太子以太子谕令,命你放人,你放不放?”
他脱口而出:“当然不能放!”
凤栖冷冷一笑:“靺鞨西路军无法攻破并州,但我朝王师可以以此借口求援于他,等并州归人家,孤悬在河北的你的人,就危险大了。”
温凌给她一番话绕了进去,脑子里紧张地想:不错,凤杭就是去任并州节度使的,我拿他做质子,并州当然要救,万一与幹不思合作压制我,我握着这个质子也不能用来威胁凤震,反倒让他们理直气壮可以合谋夺我的兵权了。看来,幹不思不除掉,南梁这片很难被我掌控到。
又听凤栖说:“所以,大王杀凤杭,绝对是明智的。质子已死,凤震没有任何借口与四太子这样的敌人谈合作,四太子也没有借口借道并州南下了。他们想要远交近攻,但没有开口的理由。凤震懦弱想龟缩,大王整顿人马可以跟他慢慢耗;凤震气怒要报仇,大王自也不必怕他那些无用的禁军。”
温凌瞠目看着凤栖,她刚刚被他暴力对待,额角青肿起包,脸上红痕宛然,泪光凌乱,脸上又是泥又是灰,还有不小心抹到的鲜血,似是楚楚可怜如草上露珠,但实则韧如蒲草。
他觉得自己在被她千转百回的玲珑心思掌控着,但又觉得她一番话简直是他最方便下的台阶。
犹疑了一会儿,就看见她微微地一挑眉,好像在责怪他迟钝,不晓得就坡下驴。
这个挽回面子的机会难得,温凌心一横,面子不能垮台,虎着脸说:“我需要你教?凤杭与他爹沆瀣一气,弑叔自立,又一再想着欺骗摆布我,我早就想杀他了!只不过假意修好,骗他把南梁的军政消息告诉我,再哄得凤震不敢轻易指挥边将动武罢了。长久留着他,难道我多一个吃饭的人口?哼哼……”
冷笑两声,仿佛早就智珠在握。
凤栖很给他面子,立刻道:“原来你早就有心,倒多费了我一顿力气,还挨一顿苦打。”
温凌冷笑道:“我叫你坐在帐中别动,你不肯听话,自己要出来找打,还怪得了谁?”
又对左右喝叫道:“把她押回去,叫她那丫鬟伺候她把这一身臭泥洗干净。你们把我的皮鞭准备好你今晚的苦打还没开始呢!”
凤栖一回去,就看见溶月满面泪痕地正在门口翘首期盼,见她回来了,叫了一声“佛祖!”,泪如雨下,又叫了一声:“娘子你可算回来了!”
上上下下打量她:“怎么鼻青脸肿的?受伤了没有啊?”
凤栖一瞟身后几个人,说:“麻烦各位小哥去替我端热水吧。”
又对溶月说:“我身上又是泥又是汗,还是在圊厕附近沾上的泥尘,真真臭不可闻,自己都要吐了。快点把我膏沐的用品准备好。”
她一连换了三桶水,最后才静心泡在洒了蔷薇水的干净浴汤里。
溶月看看外面没人靠近来,忍不住地抱怨:“娘子,您可吓死奴了,下次能不能不这么吓人?”
凤栖笑道:“我今天第一次杀人,魂也快吓没了?”
“什么?”
凤栖重复了一遍:“我今天第一次杀人。”
歪着头把指甲缝里一丝污血挑了出来,厌弃地擦净手指,才又说:“可惜他不是直接毙命在我的手里,不够完美啊。我若再多有些力气,在他蹬墙前就勒到他无法呼吸、丧失力气,他就能静静地死在我手里了。”
“杀……谁啊?”
凤栖说:“我三伯的独生儿子凤杭啊。”
溶月倒抽一口凉气:“是……太子啊?”
“什么‘太子’,谋国乱臣罢了!”凤栖冷着脸说,“原来,杀人并不可怕,只是太脏了。”
凤杭是凤栖的杀父仇人之一,溶月倒也没什么话说,唯只暗自咋舌:原来自家主子也有如此酷厉的一面,现在搓头发的模样怡然自若,手都没抖一下。
正想着,听凤栖说:“浴巾在吧?拿来我要起身了,给我拿那身白纻的衫裤。”
“不再泡会儿?”
凤栖说:“不了,洗干净了就行。估摸着一会儿他会来,我可不想在他面前春光乍露。”
“是……冀王?他来干什么?”溶月刚刚落下的小心脏又被提到嗓子眼儿“怦怦”地跳。
凤栖说:“他要跟我算账呢。刚刚叫他的亲卫准备皮鞭,大概我是要挨打了。”
她披上白纻的衫裤白纻是苎麻中细者,常用来做夏布衣裳,比蚕丝透气且不贴身,而且牢固得多,只是略粗糙,是百姓最爱穿的,士大夫在夏天也常兴服白纻。
她仔细地一根一根系好衣带,又系好裤带,均是打上复杂的结。
溶月看她此刻肃穆而严谨,心里害怕担忧极了白纻系带打上死结,也禁不起锋刃挑割,温凌若要伤她辱她,她毫无抵抗之力。
凤栖大抵也知道这个现实,但仍执拗地把衣带裤带都死死绑上,最后说:“尽人事,知天命。”
而后露出了幽幽的笑。
第 258 章
没等很久, 温凌就一声不吭揭开门帘,直直地瞪过来。
他手里果然捏着一条皮鞭,黑漆漆的闪着光泽, 正在他手上绕来绕去。这些压迫感, 让溶月已经吓得哆嗦起来,一把握住了凤栖的手。
凤栖仍很平静,紧了紧身上披着的春水色褙子, 拍拍溶月的手说:“劳你辛苦, 帮我把脏衣服去洗掉,我有点不舒服, 怕低了头太久会犯晕。”
溶月知道这是把她支开, 免得被温凌迁怒或拿来胁迫,虽然不舍,但还是赶紧服从,端了一大盆的脏衣服匆匆出门了。
温凌看都没看溶月一眼,只是她出去后瞥了一眼门帘合好,就又把目光转回到凤栖身上。
她双手交握,全身放松, 跪坐在地毡上,好像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平静得像假的。
温凌很厌恶她这样的淡定,他一直引以为豪的对女人的威慑力在她面前好像总是荡然无存。即便是她会哭泣、求饶, 但也像是演给他看的,不是她内心真正畏惧而服从。
不知怎么,即便是他很厌恶她现在的模样, 也还是忍不住盘膝坐到她对面,自然而然把皮鞭放在地面上, 端详她红一块紫一块的脸,忍不住上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伤口。
凤栖“咝”地轻呼了一声,躲了躲他的手。
也出乎她意料的,温凌没有端起架子嗤笑她怕疼娇气,而是说:“当着众人的面,只能委屈你了。这件事你做得太绝,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处理。”
他这是在问计于她?
凤栖眨了眨眼望着他,他那双乌黑的眸子里好像潜藏着恐惧。
他卸下一向的强大,此刻与她的身份仿佛是翻转来威慑掌控不了她,就开始期待她的扶助。
凤栖其实也有点诧异。不过她很快平静下来,说:“接下来,我三伯肯定会悲愤欲绝,会命高云桐全力攻打你所占领的城池,但高家军并没有这样的实力,除非他肯把并州军舍出来给高云桐一道指挥。”
她微微一笑:“不过,我觉得他不会愿意把这样的一支强军交给高云桐,会怕他像曹铮一样倚借军权不遵圣谕,弄得尾大不掉。”
“那他会怎样?”
“宁与外邦,不与家臣。外人好翻脸,家人难掌控。”凤栖继续分析,“所以借刀杀人会是他最喜欢的做法。他会加快与幹不思和郭承恩的联络,把你的势力范围改赠你四弟,逼你兄弟内讧。”
温凌脸上露出厌愤之色。
凤栖观察着他,继续道:“原本凤震尚在摇摆犹疑,所以是谁都不得罪的‘墙头草’。现在就清晰明确了,势必与你为敌。”
温凌重重地叹了口气,拧了眉头正欲说什么,却听凤栖笑道:“你想责怪我是不是?”
“责怪你也无用!”他硬生生把一口恶气憋了下去。
凤栖笑了:“多谢你啊。不过,暧昧使人猜疑,说开了倒划界清楚了于两国纷扰来说也是这个道理呵。”
她继续分析道:“幹不思是浮躁贪婪的性子,以往打不过忻州南界,过不去太行八陉,急得抓头发也没用,只能耐着性子慢慢屯兵等机会。现在大好机会放在眼前,哪能再熬片刻?并州军还没被分化操练好,内里矛盾重重;太行山俱是义军,并不真正受朝廷掌控;你奉你父汗的命令执掌河北,他要你的地盘又是悖命之举。你与其悠悠被他两方蚕食,不如趁两人都暴露出弱点的时候,去掉两个强对手。”
“你这张嘴,真是舌灿莲花!”
凤栖笑道:“那你说我分析得对不对吧?”
“对不对我哪知道?只知道是刀尖上舐血的法子!”他愤愤说,“我最厌人逼迫我。”
伸手卡住了她的咽喉,把她从坐席上拖近了:“你若与我商量,让我权衡,我只会谢你而不会怪你。如今,我哪里还有退路?我要你”
他卡的位置偏于下颌,凤栖还能清晰地说话,一口就接了他的话头:“你要我陪你一起死,对吗?”
温凌实在不愿什么都让她猜准了,只能用力“哼”了一声,然后把她一推,伸手摸了鞭子展开,看见她俏生生望过来的双眸,又不由把鞭子扔了。扑上来压迫着她,腾出一只手扯她的衣带,但带子的结打得好紧,苎麻衣料又特别牢固,半天撕扯不开。
正在恼火时听见凤栖轻笑道:“你也有你的痼疾。”
“我有什么痼疾?”他停了手问,如果她胆敢嘲笑他,他就会狠狠下手揍她。
凤栖悠悠道:“同样是‘暧昧使人猜疑’,宁愿处于模糊不清的状态,不愿意面对真相的残酷。”
他愣怔地听着,有问题想问,但真的怯懦问不出口。
她却转身摊开双手,一派松弛景象,斜眸望他:“所以,你今天若一定要奸.污我,我确实是躲无可躲,只能承受。但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他愈发愣怔,抓着她裙腰的手松了紧,紧了松,她的小腰皮肤细嫩,隔着粗麻的衣料也能感觉到滑腻。但他心中却大恸,红着眼睛问她:“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爱过我?”
凤栖冷静地看着他,最后点点头说:“是。”
他咬着牙追问:“因为我会打你?因为我太凶暴?因为我有过很多很多女人?因为……我和你处在敌国的位置?”
凤栖好半天才说:“你自己都明白啊。”
他当然都明白,但被说破了还是气得发狂,狠狠扯她的裙带,白纻面料磨得他双手红肿,死结被越扯越紧,无法解开。他最后掏出随身的小刀,硬生生挑开带结,露出她的肌肤。
他太过莽撞,匕首割伤了她浅浅的一道,鲜血一点点渗出来,在白皙肤色上显得触目惊心。因为怀过孕,她的小腹不比原来紧致,温柔而软,随着她平静的呼吸轻轻起伏着。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喊疼,平静如水地接受,当然也无分毫羞涩或爱意。
所以,就是她自己表达的:她躲无可躲,只能承受,但她不爱他,改变不了。
他可以轻松得到她的身子,但就是得不到她的心。淑刺
凤栖平静地等待,直到感觉肚子上热热的湿意,才弓起背看情况。
温凌双手撑在她腰两侧,垂着头叫她只能看见他的头顶两条垂辫粗长,耳朵上有巨大的金环,看了这么久,这造型仍让她觉得异样难看;他肩膀颤抖,双手死死抓着地上的毡,关节挣得发白;隐隐见水滴落下,温热地滴在她的肚子上,才让她恍然这是他的泪水。
“大王。”她喊了他一声,伸手抚了抚他的头顶,是对他极少见的温和。
但温凌不肯叫她看见自己的脆弱,扭头起身,背着她说:“我已经晓得你的意思了。”
“温凌。”
他又是一阵大恸,摇摇头说:“你不要喊我的名字。”
那种涌上来的无助和脆弱,是他不想面对的。
“从来没有人真正爱过我,除了我阿娘可她也很早就死了。”他声音颤颤而沉沉,“你也不用可怜我,也不用装假来哄我,我早就习惯了。习惯了之后,‘没有爱’这件事,就不能打败我。”
他就着面盆里她洗脸剩下的水洗掉面上的泪痕,深呼吸了几下,鼻腔里好像留有她洗面用的胰子的香气。
他突然觉得就这样保有一点她的痕迹,而不必完全占有且彻底失去她,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那种涌上来的大恸,好像很快也退潮了,他平静下来,说:“对于杀凤杭这件事,你的话有道理,且是双赢,我可以信你一些。之前你提过让我与凤震决裂之后重立新君,你那哥哥可有办法弄过来?”
高云桐是第一个得知凤杭被杀的消息的来自延津渡的蜡丸,内容不多,是凤栖的字迹无误。
他也吃了一惊,冷静下来把前因后果连起来想了想,大致明白这是凤栖破釜沉舟的杀人,而温凌被迫破釜沉舟与凤震决裂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她果然够大胆狂妄。
但高云桐心里还是有些沉沉。
他从小受到的教育是“忠君爱国”。现在可以爱国,却不能忠君了;爱国还不是那种英雄般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爱,凤栖一直用她的行动告诉他,在带兵上,要曲折救国,肯为了利益做一时的让步与合作。
他撇撇嘴苦笑,这实在是超出了他一个读书人的认知。但书生意气往往不能成事,他也是在学习着更像那些高官权贵一样思考问题。
正在对着烛光往深处想,外面简陋的柴门被敲响了,之后一阵盘问,再接着是笃笃的脚步声奔到他房门前,敲了两声门问:“将军睡着了吗?”
“没有,有什么要紧事吗?”
“山下来人,说是姓凤的,打扮倒不像皇家,简朴得很。四个人:两个男的,两个女的;一老,三少。”
“有手书么?”
“有。蜡封着口,说要将军亲启。”
高云桐训练出来的兵已经很有作战及防御的经验了,又说:“检查过了他们的马车,一辆,别无他人驾驭,车中也没什么夹带的东西。”
高云桐开门接过信件飞快看完,眉宇一挑:“快请进来,但不要闹出动静,直接把人送到我那间书室。”
他飞快地更衣,疾步到了书室。
那里隐蔽,隔声也好。
他的亲信也很快把几个人带来了。舒辞
太行山山间比外面城市里温度低上好多,几个人都披着斗篷搪风,因而也都显得面目幽微,其中最后一个显得最为颓丧,几乎是被旁边一个人硬拖着,走得踉踉跄跄,很不情愿的样子。
走近了,高云桐才兜头一揖,也不称呼,只说:“请里面坐,茶水粗陋,聊以解渴而已。”
四个人进门,他警觉地把门关上,外面的一片虫鸣枭叫,一概都被隔绝了。
四个人解开斗篷上的兜帽,长长舒了一口气,为首的那个年老的妇人四下看了看,问道:“太行军常年就驻扎在这儿啊?”
高云桐第一个给她奉上了茶杯,微笑道:“王妃请用茶。太行军在磁州等属于我们的城池里也有驻军,但主力在山上,可以遥控八陉及山两边的诸州府,消息传递更通达。需要粮草补给则从所控的城池取用,百姓还是很支持的,州府里的官员看我身上有个承宣使和游骑将军的名分,一般小事也不违拗。”
那老妇笑道:“还叫‘王妃’啊?”
高云桐的脸红了红,低声叫:“岳母。”
除了缩在角落那最颓丧的一位之外,其他几个都笑起来。
年轻的女子挽着晋王妃周蓼的胳膊,笑道:“娘,虽然亭卿不在身边,有这样一个佳婿在,我们这颗心也总算可以放下了。”
又对高云桐说:“妹夫这里不错,多添我们四张嘴巴可还使得?这里两个男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娘年纪大了,我却还能做些纺绩浣洗,能自食其力。”
她身旁一个不服气地说:“恁的瞧不起我,我好歹也曾是朝廷的文臣,虽然不会种地,但帮妹夫处理一些来往文书还是没问题,烧火喂马这种应该也行,决不会白吃闲饭。”
高云桐便也笑了:“赡养岳母,扶养兄姊,本就是我分内的事。何况我虽然没拿到过朝廷发的俸禄,但在太行军里大家还没愁过饭吃。只是诸位原都是养尊处优的贵人,如今到山间乡野,不仅没有玉盘珍馐,也鲜有肥甘美味,粗茶淡饭外加山林野味为主,吃苦是肯定要吃苦的。”
大家均笑道:“这也算不得苦了。惶惶然奔逃这么久,能安定下来,不用饥一顿饱一顿,不用餐风饮露,简直是神仙的日子。谁还指望着当年王府过的奢靡生活不成?”
笑完也有些沉默,往事均不可追,只能说比起在京畿过着的囚徒般的生活要好得多了,未来依然是眼前一片白茫茫。
高云桐又看了看缩在角落里那位他现在还懒得把兜帽摘下,脸也沉在阴暗中,众人笑语的时候,他既不笑,也不说话,死气沉沉的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高云桐不由就问道:“大哥觉得呢?”
“不要叫我‘大哥’。”那人好半天才回应了一声,死气沉沉的还带着别扭。
周蓼忍不住皱眉说:“杞哥儿何必这样?你吃了苦,大家都晓得,现在总算有了依靠。嘉树是你的妹婿,也是靠得住的人,我和你爹爹当年才舍得把亭卿嫁给他。你如今又在别扭什么呢?”
凤杞终于抬头,兜帽松松地滑落下去,露出他一张憔悴多了的脸,他脸色苍白苍白的,眉宇间竖着深深的川字纹,好像比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纨绔太子老了十几岁,浑浊的眼睛在高云桐脸上一绕,苦笑道:“不是我别扭,是我不配。”
“那……太子的意思。”
“不要叫我太子!”他愈发紧张,声音都突然高了一截,然后变得抖抖索索的,“不要……叫我太子……我早就被废了,早就在秣陵思过。你们不该把我从秣陵带到这里……我,我不配。”
周蓼脸色沉郁下来,半晌才说:“贤婿,你包容他罢。他受了好大的刺激,一度想要落发为僧。后来硬被劝住了,依然自称是‘居士’,不肯茹荤腥,不肯婚娶,也戒了以往那些爱喝酒、爱跑勾栏的纨绔毛病。但我宁可他……”
她说不下去了,怜悯地看着凤杞重新垂下头,嘴唇哆哆嗦嗦好像在念“阿弥陀佛”的样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第 259 章
高云桐看凤杞这模样, 忍不住就皱了皱眉,心里暗想:按凤栖传递过来的意思,她已经说服温凌, 共同对付凤震, 一是报仇,二是夺权,需要一个可以代替凤震的人来帮他们拉起大旗。
凤氏嫡系的儿孙极少, 仅看血统和身份, 不论能力的话,现在最适宜坐上这个大宝之位的就是凤杞凤霄过继子, 兼祧凤霈, 两任皇帝的太子,名分无可挑剔。
只是,他这能耐实也在太差劲了!
高云桐不敢多说什么,安排了晚餐,又叫人收拾了三间屋子给他们四人住下。好在四个人都吃过了苦,一点不挑剔条件,粗茶淡饭吃得很香, 然后就打着哈欠,关上屋门休息了。
高云桐晚上睡前惯要读书,挑灯读了不足半个时辰,就听见屋门被敲了两下, 然后听见周蓼的声音:“贤婿,我方便进来吗?”
周蓼已经五十多岁了,又是长辈, 即便是当时也不再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了。
高云桐开了门,叉手道:“岳母。”
周蓼说:“不该打扰你休息, 不过你今日也看到杞哥儿的模样了。”
“见到了。”高云桐说,“宋相公在秣陵给我写了信,我心里有点准备,不过也没料到他是这副样子。”
周蓼叹了一口气:“宋纲回秣陵老家后,叫信得过的人把他从一座小庙里翻了出来,他还吵着要剃度出家,硬给拦下了。宋纲那时中风才略好些,硬是把他叫到家里,歪着嘴、流着口水把他大骂一顿。骂完自己的病却又严重了。杞哥儿才消停了一点。”
她接着又说凤杞的情况。
这位懦弱无能的前太子,被权利场中的尔虞我诈、生死相搏吓得够呛。自打被废,彻底没有了志气。
其实他嗣父暨七伯凤霄对他不算苛刻,凤杞在秣陵只要不干涉地方官政务,也是自由身,供奉钱粮也充足如藩王。特别是听说这家伙战战兢兢连门都不敢出,连地方官的宴饮都不敢参加后,凤霄在给秣陵县令的密谕里也写,早就看出凤杞是懦弱无用之人,只要杜绝宵小借他身份惹事,他不足为虑,不需要过度看管。
地方官得了这条圣谕,琢磨着凤杞是官家血缘最亲近的子侄,犯的又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说不定将来有一天还是要赦免回去继位的,对他自然也很放任,并不多加管束。也因此才闹出凤杞要求出家这件笑话事。
“这么说,大哥儿这次从秣陵到京畿,没有遇到特别大的阻力?”高云桐问。
周蓼苦笑一声:“出江南算不上难。现在这位官家在江南做了几十年的‘吴王’,但是很多人不喜欢他。朝廷的制度:藩王的权力势力有限,有些肯巴结他的门客,不过地方官不一定都买账,金陵府及下属诸县,伺候了吴王几十年,都清楚他的德行,都不喜欢他,都阳奉阴违居多。
“所以,当宋纲以枢密相国、仕林领袖、清流砥柱的身份开口要他的学生杞哥儿陪在身边,秣陵当地文武都是爽快答应,甚至都懒得上报皇帝。然后我周家的哥哥悄然往金陵去,用大车接了他往北送。”
“可问题都在他自己身上!”周蓼边叹气边摇头,“听说回京,他就惊恐地问:‘回京做什么?我爹爹不是退位被囚了吗?你们想诓骗我做什么?’我哥哥拍着胸脯跟他保证,以舅舅的身份不会害他,作为以前宰相家属、清流文人的身份也自然爱惜羽毛,更不至于害他。好说歹说,硬拉上了大车。天天在车上念‘阿弥陀佛’,以居士自居,说自己四大皆空了,不再过问权力中事。那假装避世的样子,说得大家既好气又好笑。”
“但说他也真的不茹荤腥,不近女色了?”
“荤腥其实少量还吃,女色是真戒掉了,教坊司听曲都拒绝。到京畿后把他藏着,他姊夫有时候也开玩笑说给他找个媳妇,他吟诗回答:‘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随后正色道‘谁都别提这个茬儿!’叫人啼笑皆非。”
周蓼大概对这个庶子满心的意见,喋喋说了半天他的各种毛病,但最后还是抬头问高云桐:“特为把我们一家子迁过来,当然一方面是比在京畿居住更安心,但我想贤婿肯定也不止是这个意思,所以另一方面想来是还要杞哥儿承担大任吧?”
她以往不问政事,但身为大家闺秀,脑子又聪明,早就把这个问题翻来覆去想过了:“我也想过,当年靺鞨要立晋王为帝,看中的就是他的身份可以撑住场面,替他们做傀儡。我家大王总算没有一味地惧怕外敌,虽然没有做几天皇帝,却也为当时的局面铺下了一些暗线,也任用了曹铮和贤婿,现在总算能把靺鞨拖入无法速胜的战争泥潭里。而如今官家无耻无情,我也恨他入骨,不过让杞哥儿去对抗凤震,只怕很不容易了。”
高云桐默然了一会儿,说:“我这里的消息:凤栖杀了凤杭,而温凌保下了她。凤震势必与温凌决裂,而改投靺鞨太子幹不思。靺鞨即将内斗,是我们绝好的机会。”
周蓼倒抽一口凉气:“凤栖……有这个胆子?”
“她胆子大着呢。”高云桐提到她,不由微微一笑,其词若憾地摇摇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说了多少遍也不听。”
周蓼笑叹:“她一直是这油盐不进的脾气。小时候只愁她嫁不出去,或者嫁出去要和婆家闹意见;倒是这样的乱世,她的胆大妄为派上了用场,身在敌营,反而建立了不少功勋。”
但她紧跟着又说:“这机会是好机会,但亭娘敢,杞哥儿不一定敢。让他从秣陵往京畿他都不敢,让他造他伯父的反,自立为君,真正脑袋别裤腰带上的事,只怕他魂都要吓没了!”
高云桐也只能苦笑,摊手道:“可现在,舍他其谁?远支的凤氏没有他那么容易服众,何况彼此也信不过。”
周蓼沉默了片刻反问:“贤婿,难道非要姓凤的?”
高云桐吃了一惊,好一会儿才回答:“前朝末年,军阀割据,只要手握兵权的节度使就可以同时掌握地方财权和用人权,自立为帝非常容易。但是根基都不稳固,只能不断打仗外扩以求自保。所以各种乱象皆有之,弟杀兄、子弑父、部下杀主帅、臣子弑君王,乃至卖国求庇佑、屠城防反攻……即便我朝开国之后,因为惧怕这样的情形,一再收紧将权,重文抑武百余年,靠岁币换得边界平安,却丧失了最起码的战斗力。”
他停了停,也自失地笑了笑:“并不是我迂腐,而是因为这是乱象之始,天下若看我图的是私利,亦会趁凤氏虚弱无嫡而纷纷争夺,到时候外虏未平,倒又舔内乱,可就真回天无力了。”
周蓼只能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太息道:“只是要说服杞哥儿只怕很难很难,还要请贤婿试着劝劝他了。”
高云桐道:“这是自然,我一定勉尽力量。”
周蓼又问:“凤栖在温凌那里,可还好?”
高云桐抱歉地说:“她这次仅有蜡丸来信,人一定还活着,应该也有些自由身。此前我虽然闯过一次温凌的军营,可惜也没能把她救出来,见也见了一面,凶险至极”
他垂下头,好一会儿才说:“所幸她智勇。”
周蓼亦是半日才说:“你怨不怨她?”
“怨她?怎么会?”
凤栖身在敌营,还一直活着,周蓼揣测,那必然是失身了才能保住性命,还有些自由的权利。高云桐身为丈夫,当然心中会有怨尤。
这一条她嚅嗫着不太好开口,怕刺激到高云桐,最后只说:“你不怨她,是她的福气。”
“只是不知道她掉的那个孩子是个男孩还是女孩。这点,有点叫人难过。”
周蓼瞳仁一张,之后含满泪水,强笑着说:“我一直身体力行教她做个贤妻良母,哪晓得还是没学会,等下回见到了,我拿家法打她一顿,给她长长记性。”
下回见到,还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甚至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下回见到。
高云桐知道她这是半开玩笑的话,所以也陪着笑了笑,等周蓼离开之后,他抛下书册,吹熄蜡烛。
外头一轮清月照进窗牖,山寨农房的窗台前全是清蓝的月光。
他望着这一轮月,一句句回忆周蓼的话,却也勾起了伤心。
只是一再地警示自己:忍住!忍住!他们还没有到儿女情长的时候,现在能够隔着茫茫山河互通信息,已经是绝大的进展了,他们的灵犀在这一刻已然交汇,他们的目标愈发清晰。朝着目标而去道阻且长,不知道意外会在哪一天到来,所以每一天都必须异常珍惜,容不得沮丧的眼泪。
他几乎失眠了半夜,直到后半夜闭上眼睛仿佛看见了凤栖的身影,才恋恋地酣梦。
早晨鸡鸣时天刚蒙蒙亮,农家更漏显示是卯初时分,天光已经比盛夏来得晚了。
他有闻鸡起舞的习惯,一翻身就起床,撩一掌冷水漱漱口,又喝了些解渴,甚至来不及好好洗个脸,就取了朴刀和铁锥对着院子里的木桩习武,一会儿就一身大汗,于是又到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喝。
抬头正好看见西屋的门开着,凤杞也是头不梳脸不洗、邋里邋遢坐在台阶上,正定睛在往他这里看。
高云桐笑道:“大哥这么早就醒了?”
凤杞状态比昨日好很多,缩着脖子,倒也能够抬起头看人了。
他笑容涩涩,说:“几乎一夜都没睡着,翻来覆去实在难受,不如早点起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高云桐说:“是不是条件简陋睡不着?你若需要什么……”
凤杞摇摇头:“不是条件简陋,我本来就有择床的毛病,这些年不仅择床,而且动辄梦中惊悸,睡眠越发浅了,要是像现在这样动荡,那就是整夜整夜也别想闭上眼睛一分钟。”
高云桐寻思:这状态可糟糕得很了,人经常失眠梦魇,很快精神劲儿就会垮了。
他故作轻松说:“大哥,您这和亭卿有点像啊,她也是择床,遇到新地方翻来覆去睡眠极浅。”
提到凤杞疼爱的妹妹,他的眼睛里突然有了些光:“那跟着你后,她那毛病有没有好些?”
高云桐摇摇头:“我又不是郎中,何况东奔西走的,她跟我受了不少罪。不过她比较勇敢,惯能自救,即便睡不好,第二日打坐发呆,能养回一些精神。”
凤杞说:“我在秣陵山间小庙里的时候,也能吸天地之灵气,精神也还可以。”
眉目舒展,神色放空,好些仍然很向往剃发出家。
高云桐忍着骂他一顿、把他拉回责任感的冲动,说:“但亭卿可一直在敌营里周旋呢。”
凤杞色变,摇摇头:“那我做不到。她好歹是个美人,而温凌是个色鬼,她自然周旋得来。而我又不能给男人做‘兔子’。”
高云桐也色变,嘴角踌躇了两下,忍着没照他脸上打两拳,但转身就走开了,然后抡起刀,狠狠往木桩上砍了几十下,砍得木皮飞溅开来,裂开一道口子。
凤杞果然很颓,他应该是看出了高云桐的愤怒,也应该知道刚刚那句话直是对亲妹妹的侮.辱,但他一句解释和道歉都没有,继续静静地看高云桐习武。
高云桐又热得喘着气停下来,凤杞才又说:“你昨晚哭了啊?”
高云桐一怔:“什么?”
凤杞扯了硬邦邦的一笑:“你脸上的泪痕还没擦干净呢。原来看起来是个英雄,也有儿女情长的时候,大将军也会哭鼻子呀。”
高云桐终于忍不住怼他:“儿女情长怎么了?我可以为亭卿落泪,我也可以以手无缚鸡之力的太学生身份重头开始习武打仗,从零开始带义军作战,当好这个将军。大哥,并不是无情人才能有所成就,反而是钟情于人、钟情于天地的人,才愿意为天下苍生付出性命。说实话,我敬亭卿,就是敬她这一点。”
凤杞第一次有动容的模样,瞠目结舌好一会儿说:“不错,你和亭卿是一路人,但我不是。”
“你要当哪路人?”
凤杞低头说:“我只愿青灯古佛过此一生,追寻世外家园。”
高云桐冷笑道:“尚未入世,谈何出世?天下大乱,这么多百姓在无间地狱受折磨,真正的佛性难道不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凤杞又是瞠目,但继而倔强地低下头,对他的话不予理睬。
第 260 章
高云桐当然不能只围着凤杞转。他收拾心情每一天需要处理的事务相当不少, 一点都不能懈怠。
现在凤栖的母亲和兄姊到了太行山,他有了可以商量事情的人,条分缕析一番, 把现在两国的军情梳理明白了。
“太子凤杭被杀的事瞒不了几天, 温凌与官家决裂是迟早的事。”这日,高云桐召集了核心的几个人议事时说,“不过官家做事城府深, 即便丧失独子这样大悲痛的事, 也不一定立刻形诸神色,但一定不会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白白让儿子死掉。”
他环顾四周, 说:“以汴梁现在的实力,不足以打败温凌,估计他会选择和远在应州的幹不思结盟,两相挤兑到温凌在河北无处存身。温凌亦非和善之人,与幹不思原本就不睦,兄弟俩必然会闹到你死我活方止。这是我们绝好的机会!”
大家都听得很兴奋,摩拳擦掌嚷嚷着“好好和他娘的靺鞨蛮夷干一场!”
只有缩在角落里的凤杞, 昏昏欲睡的模样,垂着头打盹儿,好像事不关己。
高云桐看了他一眼,也拿他没办法, 继续对其他人说:“我寻思,我身上挂着朝廷的职位,官家肯定会发旨给我, 命我打击温凌所带军伍;说不定还会命我放松太行山四围的警戒,让幹不思长驱直入。”
“那不是引狼入室么?”凤杨的夫婿王枢不由问道, “幹不思来了还会肯走?”
高云桐点点头:“当然不会肯走。幹不思手中有他母族的靺鞨军旅,还有郭承恩手中的北卢精锐,说实话,如果不拆分就驱入中原,接下来就别想他走了。我看官家就是打算拿晋地换取皇位稳固,只不过以前打算用和议把晋地卖给温凌,现在打算卖给幹不思罢了。”
高云桐再次环顾四周,缓缓说:“当今这位官家,大家已经看在眼睛里。说句臣子不当说的话,即便像前一位那样昏庸奢靡而好大喜功,也依然强过为了掌权而不顾一切的人,屠亲弟、杀功臣、卖国土,觍着脸和敌国和议而甘愿俯首称臣,我是看不下去了。”
凤震的位置近乎是从亲弟弟手里抢来的,本来就已经遭到了许多议论;而自从他硬是不顾舆论杀了曹铮,再嫁祸给章谊,如此种种,河北沦陷地的百姓哪有不晓得的!无不义愤填膺。
顿时就有太行义军的首领说:“高将军说的是!他本来就不配当这个皇帝!如今又拿着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高家军在最前线牺牲,让靺鞨人踩着我们的尸体陪他议和,当我们是傻子么?!”
“反了他!”终于有人喊出第一声,“造他的反不是叛国!是除国贼!”
顿时好几个人应和起来。
高云桐虚按双手,说:“今日是我们几个人的会议,声音不要太高,万一有些不适合的声音传出去。其实,我与大家的意思是一样的。”他冷静环顾,带着笃定的神色。
耿大哥喜笑颜开道:“敢情好!我推举高将军做皇帝,学着他凤家的开国之君,咱们也弄领黄袍来高兄弟披上,咱们其他人一道做开国功臣!”
高云桐面色沉静,说:“大家都是有话直说的实诚人,我也不和大家矫情。我绝不会学‘黄袍加身’这种外敌当前,有一件黄袍,就会有两件,有两件就会有无数件,这世上想披黄袍的人太多了,出现内乱的时候好像就是谁都有机会的时候了。”
“但是,”他目光愈发凝重起来,“弟兄们,我们在太行山起义的目的是什么?”
刚刚嚷嚷的很大声的几个人没了焰头,低声嚅嗫:“是……保南梁,收失地,护百姓,忠报国。”
高云桐点点头:“是,这几个字是我拟的,写给高家军每个人的,也是高家军每个人都烂熟于心的。要保家卫国,就不能有私欲,如果人人都觉得自己或许也有机会做皇帝了,外虏只会成为他的跳板,甚至也会像石敬瑭一样为了获得外虏的支持而拜父献土,觍着脸求敌国庇佑。我,绝不做这样的人。”
他看了看周蓼、凤杨、王枢,又看了看打着瞌睡般的凤杞,终于说:“我推举晋王长子、亦是前位官家亲封的太子,作为义军供奉的新君,是我们的日后为了除国贼、复山河而竖起来的旗帜。”
大家的眼睛一顺儿朝凤杞看过去。
凤杞一副睡得沉酣的模样,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凤杨伸手要去推他醒过来,周蓼倒阻止了:“扶桑,不要叫醒他。”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这是怎么个说法?真的让这个睡得死猪一样的凤氏男人当新君?
心里没有不犯嘀咕的。
高云桐看了周蓼一眼,对大家说:“今天这话出来,石破天惊,但接下来我们就要一步一步按这条方略推进。具体的举动,我再一一与诸位商量。今日先散了吧。”
大家都退走了,屋子里只留下高云桐和周蓼等四人。
高云桐亲自把门与窗关紧了,使得大白天的屋子里也变得光线幽暗。
“他们都走了,大哥儿也可以不用装睡了。”他说。
凤杞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冷笑了一声:“你们也不用知会我,就直接把我架在火盆上生烤是么?造反你们去造好了,我不拦着,也拦不住。但为什么要拉我做这个垫背?我同意了吗?”
他渐渐显得歇斯底里起来:“这是要命的事情!造反不成,就是株连九族、凌迟处死!高云桐,我的好妹夫,我与你何冤何仇,你要这么逼我?”
周蓼不由怒了:“杞哥儿!你这叫什么话?!把这个皇帝的位置给你,叫逼你?!”
凤杞看着母亲,笑道:“母亲啊,我毕竟不是你肚子里钻出来的,你也不可能多心疼着我。如今呢大家都有利可图,却无人问问我是不是愿意。我说实话,我就是个胆小鬼,我没胆子造反,我只想青灯古佛度过一生。即便不让我青灯古佛,也求你们让我平平庸庸过一生好不好?你们喜欢的那些名、那些利、那些大义,我不喜欢!我不在乎!你们都放过我好不好?!”
周蓼扬手一个耳光抽过去,打得凤杞的脸偏在一边。
他垂着头,然后擦了擦嘴角的血丝,“扑通”给周蓼跪下了:“母亲,我不敢答应,你打死我吧,或者,给我绳子、毒酒,让我自己寻一个干净……母亲,不能逼人造反的,啊!”
周蓼已经是满面泪痕,指着他骂道:“杞哥儿,你都敢自寻干净了,同样是个死,难道就不敢为国为家战斗而死?那个你怕得要死的人,杀了你爹爹啊!”
想起晋王凤霈,她顿时悲从中来,头里一阵眩晕,气急得喘不过来。幸好凤杨眼疾手快,扶住了母亲,紧跟着也骂她弟弟:“大哥儿,你要气死孃孃不成?!”
凤杞沮丧地抬头,然后左右开弓,狠狠给了自己几个大耳刮子:“母亲,儿子不孝!也对不起爹爹的在天之灵。但是……你们不要逼我……你们但想想,爹爹藩王做得好好的,为什么会被诛杀?无非是他曾经登过那个位置,叫人落了眼,当做了眼中钉,必须除之后快。我好容易装疯避世,希望远离自己曾经当过‘太子’这种霉运,好做一个正常的、平凡的人,好平平安安活一辈子。为什么你们不同意呢?我不想像你们一样上进、有野心,不行吗?我不是那块料啊!”
他确实不是那块料。
一边说,一边哭得涕泗横流,把自己打得双颊红肿,却畏畏缩缩不敢承担责任。
周蓼深恨自己当年囿于礼教,没有培养出凤杞的男儿血性。她哭道:“儿啊,你以为现在有几个人能平平安安活一辈子的?”
凤杞说:“我知道,所以我只愿下辈子、生生世世,都不再生在帝王家……”
他姊夫王枢不由也冷笑道:“你是只看到帝王家罢了!汴京城破的时候,我身处其中,平民百姓一样被命运抛掷,一样被敌酋屠杀劫掠,一样受辱丧命。他们或许力量薄弱,没得选,但你呢?”
“我不管,我不选。”
高云桐冷眼旁观了这半天,终于起身说:“人生而有责任。我和亭卿是自愿担这样的责任,生死哀荣均置之度外;大哥虽不愿意,但出身皇家,即是责任,恐怕也没有任性说不的权力。”
“是啊!亭娘一个女儿家,都敢孤身前往敌营……”周蓼又说。
说了一半被高云桐挥挥手打断了。
他继续缓而沉地对凤杞说:“随便大哥愿意不愿意,你这杆大旗我必须要竖起来这不光是你一身的事,也是我和亭卿苦心孤诣,好容易造就的局面,更是河北万姓翘首期盼的赶走外虏、还我山河的国之大事。若我不能成功,乃是天意,但我必须在此刻尽人事;若拖累大哥,我这条命陪大哥一起挨千刀万剐。”
凤杞瞪圆了眼睛:“你死你的我并不管,可是我……我可不想死!”
高云桐说:“凤震如今是左支右绌,无暇顾及江南秣陵而已。等南北划界,重开岁币,天下得到了他想要的‘太平’,自然接下来就是扫清障碍,牢固权柄。那时候,曾经掣肘他的宋相公等官员,以及威胁他法统的前太子您,只怕都是清扫的对象。大哥对我们还敢嚷嚷几句‘不愿意’‘我不管’‘别逼我’,若是到了那个时候,你还和你三伯喊‘别杀我,我不愿意死’吗?”
凤杞胸口起伏,半晌说不出话来。
高云桐跪下向他稽首大礼,一字一顿地说着:“从今往后,您,就是我们太行义军所供奉的大梁皇帝了。臣,高云桐,罪在不赦,要逼请陛下登基。天下大定之时,臣甘愿受死,以平陛下心中之恨。”
凤杞说:“你这不仅是要拉着我入伙造反,还架空我?”
高云桐笑笑:“臣更希望陛下能自主奋起,带领臣等共谋收复河山的大业,还黎庶百姓一个清平世界,朗朗乾坤。”
“我!”凤杞原本是跪坐在高云桐对面,气得几乎要蹦起来。
但高云桐把他的双肘一架,凤杞顿时觉得他那双书生的手,居然极其有力,自己顿时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