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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61 章

    高云桐心知凤杞无能胆怯, 而为了合乎名分地把凤震赶下台,只能赶鸭子上架强逼他作为义军的一面旗帜。

    太行义军首领们虽然瞧不起凤杞这副怂样,但因为对高云桐一直敬服有加, 所以也默认了凤杞这位名义上的领袖。

    高云桐对周蓼说:“岳母, 亭卿曾想法子送过来一份绣在亵衣上的名单,上面用鸟虫篆写着大梁地方上可堪信任的官吏,我也派人一一联系过, 基本确认了他们的意思。想来我这里振臂一呼, 他们即便不敢立马呼应,也断不至于作梗。”

    他把名单给周蓼看过, 周蓼点点头:“这些名单我记得, 是我家大王一个一个斟酌出来的,应该没有问题。接下来要给天下传檄文了吧?不过晋地和并州仍是朝廷的监军在掌控着,如果得不到手,太行山便是孤悬,风险不小。”

    高云桐道:“是,并州军极其紧要,在檄文传达天下之前, 我要确认并州不出问题,所以打算要亲自跑一趟并州。一旦温凌和幹不思矛头初显,而凤震自然会偏倚,那时候就可以联系温凌将凤震献土求荣的事爆出来, 官家得位不正,必将千夫所指,再广传檄文, 我们的胜算就大多了。”

    周蓼仍不放心:“但并州军中没有自己人吧?还被凤震所派的监军管辖着,万一已经服从了朝廷, 或者已经被分散开来,无法联络在一起,你去并州策反,难度也太大了!”

    高云桐说:“难也得试试。好在我曾在并州军营流放,还不算孑然生疏。且晋地还有三姊和她夫家策应,想必并州监军没有得到凤震的命令之前,是不敢轻易杀我的。‘疑兵难决’‘唯快不破’,我还是有机会的。”

    “那会与温凌合作么?”

    高云桐想了想说:“和议是绝无的,但共同对付幹不思是可以的。”

    又说:“大哥的状态不好,虽然我现在强架着他,可总不能强架着一辈子。而且造反这种事,风险确实大,他要是半途退缩了,于我这边的士气会是很大的打击。”

    周蓼当然明白他的意思,长叹了一声说:“我明白,我慢慢再劝他吧。他这性子实在像他爹爹,无能还犟。他听说他爹爹被三伯冤杀之后倒是大哭了一场,伤心欲绝了好多天,至今还只穿白麻衣衫,不吃一口肉食也并非无情无义之人。但说要他替父报仇,好像他始终没有勇气,倒似已经认了命似的。说真的,不像个热血男儿。”

    高云桐无奈,只能把凤杞先撂在一边,把军寨里的事交代了耿大哥等义军领袖,又特为去嘱咐了周蓼一家先安心在山中待着,说自己准备悄悄去一趟并州,用曹铮的余威,掌控并州的军权。

    王枢在听完他的安排后说道:“妹夫,我明日与你一道走吧。鸟虫篆上所写的文武将官,有好些是我熟识而告知晋王的。我先快马往南,协调汴梁南面的陈州、西南的颖昌、西面的郑州和洛阳几处,做好准备。一旦你取得并州军权,温凌与官家撕破脸,我就协同这几处举起义旗困住汴梁。你则南控潼关与风陵渡,防着川陕兵勤王;北防应州和忻州,小心幹不思借机入袭。”

    连襟俩相互呼应,能够形成“常山之蛇”,互相呼应协调,远胜于让高云桐一个人奔波。

    用人之际,看王枢虽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但挺着胸膛站在那儿,一股勃勃之气。

    凤杨看着夫君,眼睛里盈盈亮亮的,但抿着嘴什么都没说。

    而凤杞瘫成一团坐在那里,大热天也袖笼着双手,脖子似乎都浸没于白麻的衣衫中了。他偶尔抬一抬眼,似乎也要说什么,却始终没有说话。

    是夜,寒蛩已经不知唱了多久,月儿升起又落下,高云桐仍在沙盘前费心端详。

    不经意间听见有女子轻轻的啜泣,又有人在轻声安慰:“扶桑,你别担心,我又不是去上战场,只是与人游说,做的是苏秦张仪这类动动嘴皮子的事情,一定会全须全尾地回来的。”

    女子也开口说话,果然是凤杨:“死鬼,你也休在我面前说大话!虽说只是动嘴皮子,但人心隔肚皮,哪个知道那些当官的、为将的心里是怎么想的?陈州、颖昌、郑州、洛阳,这么多地方,这么多官员,哪怕一百个里有九十九个嘴都是紧的,可但凡有一个不紧,把你出卖了,你身在最前方,离京城那么近,身边却连一个能护卫你的人都没的,你说我怎么能不担心?”

    王枢低声笑着劝慰她:“咦,你夫君是这么蠢的人吗?放心好了。”

    那哭声并没有止息,而带了几分闺阁里的娇蛮之气。

    王枢声音又更低了:“再说,咱们一大家子现在难道不是绑在一起?要是妹夫在并州忙不过来,耽误了和呼应之人的联系,造反不成,他自己、岳母、你弟弟,还有我们俩不是也一样没有活路?所以我能多贡献一点力量也是好的。你不用怕,要是我在哪座城池里发现情况不对,一溜烟回来就是了。”

    凤杨哭声里带着笑,笑语里带着哭腔:“还一溜烟哩,就你骑马那水平,能不能稳坐在马上都不知道。一路上看你驾马我就胆战心惊。”

    王枢说:“那我倒是得多练练。”

    “明日就出发了,现在大半夜的,你怎么练?”

    高云桐傻乎乎地听了半晌,只觉得他俩声音越来越低了,哭笑声都听不见了,还在诧异,对王枢这“练习骑马”百思不得其解,突然隐隐听见隔音不大好的墙壁那头传来咂咂呜呜的动静,这才恍然,顿时脸都红了。

    心道:原来正经八百的王枢也是这样的人。

    觉得再听下去实在太不君子了,赶紧收拾收拾,上床蒙了薄被准备睡觉。

    但声音好像愈发欢畅了,由不得他听不见。

    他在心里对王枢和凤杨说了声抱歉,而心里那久旷的滋味也被撩拨而起,闭着眼睛就仿佛看见凤栖娇俏的双眸斜瞟过来傲慢张扬的风情态度,又仿佛在被窝里触到她软滑的手、软滑的腰……接下来他告诫自己实在不能再想了,明日还有重要的事。

    越这样自我告诫,越没用!

    他深吸着气,窗牖皮纸上透过的朦胧的星光间,他仿佛看见一只火凤扑进他的怀里,灼灼地燃烧着他,却没有烫痛,只是浑身暖得如热浆在上下流动着。

    第二天,他与王枢都是一色的眼圈下面有点青,精神却都挺亢奋的。

    两个人系好了马鞍桥,紧了紧肚带。王枢第一次脱下幞头改戴范阳笠,长衫换作短打,还有些不习惯,一双手不是摸帽子,就是扽衣摆。

    凤杨上前道:“这里的包边掉针线了。”

    王枢说:“没事,碍不着。”

    凤杨剜他一眼,回屋取了针线包,凑在他身边给他缝上掉线的衣襟,忘了拿剪刀,情急之下只好凑近用牙把线头咬断了。

    出来相送的凤杞说:“大姊,妹夫看着呢,你叫人家心里难受不难受?”

    凤杨诧异地看他打趣自己,俄而才脸一红,说:“正经事不见你活跃,这时候倒有心情说玩笑话。”

    心里倒是有些喜悦:这个死气沉沉的弟弟今日好像不那么颓丧了?

    凤杞浅浅的笑意又消失了,说:“对,还有正经事。我也准备好了。”

    他打开一个精致的瓷坛子,往土碗里倒了三碗酒,给王枢、高云桐和自己各一碗,说:“不管怎么样,还是祝你们旗开得胜,一切顺利。”

    高云桐端起酒,大大地喝了一口凤杞珍藏的酒,果然不是凡品。

    正欲说什么,凤杞也抬头喝了一大口,抢先说道:“我晓得,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过我期待你们赢,也不全是自己怕死。你们晓得么?孤独更可怕,我在秣陵为什么想出家呢,就是因为我知道,我势必孤身一人一辈子了,想想就绝望。”

    “怎么会孤身一人?”王枢喝了半口,就忍不住问道。

    凤杞深吸了一口气,却没有多解释,只摇摇头:“你们不懂我。”

    然后又喝了一大口,也才又说:“这个孤身一人,不是说我身边没有人,而是我知道,再也不会有那样一个人了。所以绝望嘛。”

    他笑笑,好像喝了酒心情好了一点点。沉默了好一会儿,又一次目视高云桐:“妹夫,我其实没有怪你,是脾气不好,你多担待。坐这个位置就这个位置吧,若是有一天没有活路了,就没有活路了吧……不过,你曾在军中,听说是会给做斥候或前锋军的一些士兵发入腹即死的乌头毒药丸的?”

    他终于摊开手说:“妹夫,给我一颗吧,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我好用它,让自己死得舒服一点,痛快一点。”

    高云桐说:“抱歉,乌头丸入腹则搅肠痧一样疼到腰腹抽筋,煎熬小半个时辰,最后口中吐白沫,鼻子流鲜血,死得既不舒服,也不痛快,只是会疼到说不出话来,且必死无疑,所以不会泄露军情。”

    凤杞喉结一动,有些惶恐,但仍然摊着手:“但至少死得有尊严。”

    高云桐片刻后才从腰间褡裢里掏出了一颗用蜡封着的黑漆漆的药丸,郑重地放在凤杞手心里,说:“也是,但轻易不要用,大哥的命很重要,对我们这些家人,还有对大梁这个国家。”

    凤杞苦笑道:“我很重要?”

    “很重要。”

    凤杞似乎有些动容,撇着嘴像是要哭,又像是在笑,最后收拢手指,很小心地把乌头丸握在掌心里:“好的,我答应你,不到万不得已,不用它自裁。如果我这条命还有点用……也还不错。”

    他把剩下的酒一仰而尽,抹了抹嘴说:“姊夫,妹夫,你们两个人都有恩爱知己之人,可万万不要辜负,一定要活着回来。”

    然后看了看王枢,微微好笑一般,又看了看高云桐,轻轻捶了他一拳头,说:“我那亭娘妹妹,可不大好对付呢。”

    王枢被他的眼神看得狐疑,悄悄问凤杨:“娘子,这屋子的隔音是不是很不好?”

    凤杨捣了他一肘子:“喝你的酒!”

    生离死别顿时变得爽朗豪迈起来。

    高云桐整整范阳笠,夹夹马腹,然后握着鞭子向周蓼、凤杨和凤杞拱手道别:“大哥,承你吉言,后会有期。”

    他和王枢的马匹从山寨间缓坡下去,然后在曲折的小道上放开驰骋。数赐

    到了岔口,均勒马慢了下来,高云桐说:“姊夫,我要从这里折转山道,往并州方向去了。”

    王枢也拱手还礼:“妹夫,我则继续向洛阳去。你那里的回书我都看过了,这些岳丈大人能信得过的官员现在所在职位我也都一一琢磨过了。接下来等你的消息。”

    高云桐点点头:“好的,姊夫骑马若不太娴熟,这里一带坡多路急,还是慢一些好。”

    王枢笑得有点尴尬:“呵呵,我……骑马是练得不多。”

    啊,山寨里的破屋子果然隔音不好!

    心里多少有些不服:“哎,你说等这一仗赢了,把四妹妹接回来,山寨里一定就热闹了。”

    凤栖落在敌手。

    高云桐算计到了曹铮一死对凤震威望的致命打击,算计到了温凌与凤震的猜忌和决裂,算计到了温凌会与幹不思为权力争斗得你死我活,但是至今还没想出如何从温凌手中救出凤杞的法子。

    他苦笑了一下:“但愿吧。大哥所讲的孤独绝望,我也挺害怕的。”

    他手搭凉棚望了望山下的远方,这开阔的壮丽河山终于又给了他无尽的勇气:“不过,德不孤,必有邻。”

    王枢也用力点了点头。

    第 262 章

    温凌成功地退回了延津渡, 松了一口气。虽然近乎是败逃回去的,但心知自己已经落入了凤震的圈套,能逃出圈套还是靠南梁的君与将之间的互不信任, 才找到罅隙与高云桐临时合作, 互取所需。

    虽然知道这样的合作不会长久,但两方都是建立在利益的基础上谋求的合作,将来没有了利益, 再撕破脸打一场你死我活的战役也无妨。

    唯一让他不舒服的是凤栖。

    他感觉已经彻底失去了对她的掌控力, 所以反而有些怕见她有时他自己都会觉得好笑,他怕她什么呢?她娇弱无力, 连他的一个巴掌都经不起;她被困在他重重的军营之中, 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囚犯;她死了为郡王的父亲,全家都废为庶民,已经没有了能够仰仗的家族背景……

    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女人,怎么会让他思之如狂,却不敢触碰?

    不过倒是没有了那种纯粹欲望之后,他能够平静地审视凤栖,也感觉她可以成为好的合作伙伴。

    不免有点后悔, 要是刚开始就肯真正祭神后与她合卺礼成,她的身和心,她的勇气和智慧不就都是属于他的了?

    “听说南梁朝廷派到并州的监军在并州军的兵变中被杀了?”温凌语气平静地对凤栖说,“高云桐要接管并州了?反叛是板上钉钉了?”

    凤栖放下手中的针线活, 微微笑道:“是吗?我还当他这个迂腐的书生不会肯造反呢。”

    “有机会上位,为什么不造反?”温凌嗤之以鼻,“你们凤家的高祖皇帝不就是这样倒戈了他的恩君, 黄袍加身当的皇帝?高云桐当然也可以过一把皇帝瘾。”

    而凤栖也对他一声嗤笑:“不,你压根不懂这些书生坚守的初心。”

    “就是儒家那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温凌有些不屑。

    “不, 是孟子的‘亲亲而仁民’。”凤栖答道。

    “民?”

    “是。”凤栖说,“孟子还有一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温凌出生便是靺鞨贵族,不太能理解这句话,因而皱了眉。

    而凤栖亦能理解他一般,说:“其实我以前也不大理解这句话。觉得天下横竖是我凤家的,亲兄弟里再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也无非是为了权和势。可后来打仗了,我从天潢贵胄跌落到民间,看到民生疾苦才晓得那些权贵间的勾心斗角毫无意义,也才随着晓得‘亲亲而仁民’的含义。”

    她心里想着:高云桐在并州发动兵变,掌控了并州军,不知道是如何兵变的,掌控军队的情况又怎么样?他能迈出这一步难能可贵,想必按他们的计划,已经见到了她哥哥凤杞了才做出决定。

    正想着怎么打听到消息,又听见温凌说话了。

    “这些饶舌的废话我不爱知道。你说了半天,是也想知道现在的情况吧?我在汴梁没有安插多少斥候。”温凌说,“只知道凤杭的人头送过去,听闻皇帝辍朝三天,又听说御医如走马灯似的往宫里去,凤震三日后是由宫人扶掖着上朝的,估计气怒得大伤了元气。”

    凤栖心里一阵满足的喜悦,对他笑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温凌冷笑道:“被迫如此,喜从何来?”

    凤栖道:“他这样风烛残年的老头,死了独子估计半条命都丢了。国无储副,接下来也是各路人马要登场的时候。”

    她笑得春风拂柳一般,小小一柄旧团扇遮着半边脸,只露出一双明媚犀利的笑眼。

    温凌看着她的模样非但没有丝毫绮念,反倒有些怖畏,不敢直视过去:“你的仇是报了,我呢?凤震能耐我也看透了,没什么好怕的,但接下来你觉得我该如何对付幹不思以及郭承恩那个老狐狸?”

    凤栖听他虽然抱怨,但也是肯听她意见的意思,收了笑容说:“听你说过,幹不思并不为你父汗所喜,当上太子实在是因为他背后母族的势力,所以他被安置于北路,大概就是你父汗不希望他获得太多军权和战功,免得尾大不掉,自己倒被靺鞨其他部族裹挟,成为实际的傀儡。”

    温凌点点头:“你说得不错。特别是很多汉人被掳到黄龙府后,父汗也会问南梁乃至这些年汉人管理国家的方式,大概也会很动心这种君王裁决天下事、而不需要勃极烈插手的模式。父汗原本很宠爱鲁莽直率的老四,但他当了太子之后,似乎天然地与父汗产生了矛盾。现在圣眷不佳,他大概也有数了,只不过仗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又仗着自己有母亲的部族协助,想着要打下南梁为自己挣得权威,他的太子之位就稳固了。”

    凤栖想着在温凌桌上看到的沈素节的信笺沈素节若真的可信,他表面上是作为温凌的内应汇报黄龙府靺鞨大本营的消息,实际上也是在协助离间他们父子、兄弟。

    如今也是在赌,赌沈素节的人品和高云桐的眼光。

    她说:“你若能放下恩怨,先扶持我哥哥和高云桐,他们自然可以为你抵挡忻州南下的幹不思。若是他从太行东侧来,又是进入了你的势力范围,想必他也不敢直接与你在中原土地上内讧对决,极大可能就是威胁一番,迫使你听命于他,为他攒功劳。”

    “哼,我又不蠢,为什么要为他人做嫁衣裳?”

    凤栖谆谆说:“你是不蠢,但你未必玩得过郭承恩的手段。他要是拿住了你的软肋,你不接受他的胁迫也不行。到时候为了自保,只能捏着鼻子受他的。”

    “笑话!我有什么软肋?”

    凤栖没有说话,心里想:你的软肋可真不少!曾经和凤震密谋,犯下轻敌的过失,搞得丢盔弃甲、狼狈逃回;你再和高云桐密谋,又是典型的吃里扒外,说白了只为报复凤震和抵挡弟弟而已;还有一直留着我在身边,这叫幹不思看起来妥妥的已经是“色令智昏”,被枕头风吹歪了想法。哪一条不够你喝一壶的?

    温凌自己怔怔地大概也在想这个问题,偶尔抬眼瞥了凤栖一下,目光立刻躲闪。

    凤栖料到他也想到了这几条,幹不思可以凭这些把他拿捏得死死的。

    他的眉间愈发皱起来了,白皙的脸愈发苍白发青。

    凤栖说:“费了那么大的气力,攻下汴梁时财宝、女子又不都是你的,权势、军力还一再被剥走,有权亦有猜忌,想想真没意思。”

    他的厌战情绪愈发被她这句话激了起来,只是不愿意承认,横眉怒道:“但世人岂有不敬服我是个英雄的?”

    凤栖笑道:“你当然是个英雄,不知你们那里白山黑水的神话里,英雄都是怎样的?”

    无论是神话、传说还是历史,英雄大多不幸。

    温凌又是怔怔的半天,听凤栖说:“不过,现在骑虎难下,先把眼前这关过了,再慢慢为以后想办法。"

    “你还会愿意为我想什么办法?”他不由嘲讽凤栖。

    凤栖难得的也被他这清醒的问题问得一愣,而后说:“温凌,我们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蚱蜢,现在当然要想办法一起逃过眼前的劫难。至于以后,你想要打仗掠夺,建功立业,甚或想占领中原,当上皇帝,我自然都与你道不同不相为谋。但首先,是我们都要有这个‘以后’。”

    “凤栖,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们能够有‘以后’。”他伸手捏住凤栖的下颌,狞笑道,“你与我道不同不相为谋?那意味着我俩也要在战场上拼杀到你死我活了吧?”

    凤栖毫不畏惧直视着他:“怎么,你怕了?打算现在就把我杀了,免得将来要在战场上与我拼杀到你死我活?”

    她当然上不了战场,但就现在来看,她思路清晰,掌控人心的能力强大,将来运筹帷幄之中也一定是一把好手。

    温凌觉得现在只要把手往下移下一寸,用力扼住她的咽喉,就能解决将来的烦恼。

    但他选择了松开手捏捏她的脸颊:“你不喜欢我哪些地方,我试着慢慢改,好不好?”

    凤栖只觉得他这话说得近乎暧昧,不懂他确切的意思,只能揉揉脸打哈哈说:“你先改掉这动不动就动手动脚的毛病吧。”淑刺

    他背手笑道:“好。还有呢?”

    凤栖看了他一会儿才说:“并州的消息我想知道。等我们携手解决了凤震,要对付幹不思前得得到并州的支援。”

    温凌道:“高云桐来信告诉我,等凤震对我宣战,他就揭竿立你大哥为帝,共同把凤震赶下皇位。”

    “信函呢?”凤栖一摊手向他。

    他则是左右摊开双手:“这种密信怎么能留着?看完就烧掉了。”

    一脸“只看你信不信我”的表情。

    凤栖撇撇嘴,只能把眼下当成一场赌局,漫不经心道:“那我信你就是了。”

    温凌没有骗凤栖,只不过烧掉高云桐的信函,不仅仅是因为要保密,更是因为他见到那笔秀逸洒脱而不拘不羁的字,不由会想到写信的那个男人大概才是凤栖的真爱。

    他却不得不暂时和这个人合作。

    理智上讲这是明智的抉择,心理上不能接受,就如他内心仍然不能接受凤栖已经不再属于他一样。

    于是乎带着毁灭的恶意,他读明白内容,在沙盘上摆好相应的旗子后,就在高云桐的字上吐了口唾沫,顺手把信扔到火盆里去了。竹纸燃烧起来时的明明烈焰,让他心里舒服了些。

    毁灭,有毁灭的快意。

    这晚上他做了个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所以梦中他好像已经赢了,踌躇满志地登上高山望着中原辽阔的土地,那仿佛是一个寒冬,白雪皑皑铺满山野,一条条官道像一条条蜿蜒曲折的银蛇,一切都沉浸在寂寥中,天空连一只鸟的影子都没有,只有灰蒙蒙的一片云翳遮挡着孤白惨淡的一轮日。

    他心情愉悦,在雪野莽莽中依然觉得浑身热得汗滋滋的,不觉就解开铁浮图,敞开襜褕,露出胸膛上饱满的肌肉来。

    扭头时,看见偎在身后畏畏缩缩的凤栖,穿着一袭石榴红长裙,披着朱砂色羽缎斗篷,娇艳美貌一如既往,只是神色驯顺,讨好地说:“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他冷笑道:“喜从何来?”

    凤栖陪着笑说:“大王坐拥天下,天下归心,不是喜么?”

    他捏住她的下巴,微微地用力,眼见着她下巴的皮肤就红了,她眼睛里饱含泪水,睁得大大的,又不敢哭,可怜可爱的模样。

    “我坐拥天下了,你也终于来讨好我了?”

    她带着一眶泪娇羞笑道:“怎么能叫讨好?我仰慕大王是个英雄。”

    这话好像哪里不对。

    温凌忖了忖说:“可你说过,英雄大多不幸。”

    “总有例外。”她笑道,“大王即将登基,执掌靺鞨和南梁的山河,妾也想在您身边有个位置……”

    温凌得意得哈哈大笑。

    摸了摸她的脸颊,然后一把扼住了她的咽喉:“凤栖,我留不得你。”

    她死亡的过程真美,光芒一点点在眼睛里消失,柔媚的乌珠变作冷冰冰的黑曜石似的。

    她攀附的手指一点点丧失力量,只在他衣衫上留下了几点折痕。

    她的长发缓缓垂落到洁白的雪地上,像是灼黑的凤尾。

    温凌伸手到腰间摸索他的刀,他要像取何娉娉的首级一样把她也永远留存在自己的身边,这样他才能真正一辈子拥有她,而不用担心她再次变心。

    可他摸索了半天,始终没有摸索到他的腰刀,而横陈于地的凤栖却如羽化一般,一点点变得虚化,最后猛然变成一股金色的光焰,又猛然间消散成弥漫雪野的金色粉屑。温凌急忙伸手去抓,却只在指尖上残存下一点点金粉。

    他慌乱地四下寻找,自己却猛地醒了。

    周身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手指脚趾只能微微地颤动。

    耳朵能听见外头秋虫细嫩的鸣叫,战士们此起彼伏的呼噜,还有尚未入眠的萨满傩师细细的歌吟。

    他心跳如鼓。好一会儿才透过气来,手足也渐渐能够动弹。

    慌乱地爬起身,胡乱披了一件衣衫,踉跄地顺着快要熄灭的篝火往萨满们居住的帐篷那里而去。

    篝火边值守的是一个萨满傩师,一脸困倦,拿一根烧火棒拨弄着已经快要熄灭的火焰,口中轻轻哼唱着古老的靺鞨民歌给自己提神。

    温凌突然蹲到他面前时,他吓了一跳,差点坐在地上。

    温凌道:“你别怕。我刚刚做了个噩梦,你会解梦么?”

    萨满点点头,没有戴面具时,样子也是怯怯的。“小的解梦能力不精,大王请说。”

    “我在一片雪野里,不是我们靺鞨老家,是中原,不过也下了好大的雪,所以山野、河流、大树、道路……都是雪,但我一点都不冷。我看见……”温凌犹豫了一下,刚刚梦中那种胜利的喜悦,现在好像都是冷汗遍布在身体上,“我看见一个女孩子,她愿意跟着我,但我却选择杀了她……”

    他骨子里的冷,几乎要打摆子,忙靠近了篝火的残焰,烘着自己的手,眼睛也怔怔地盯着火焰。

    萨满说:“大王,梦一般都是反的,小的们解梦,也是把这冰天雪地解作大热暑天,把杀人解作.爱人……”

    温凌诧异地扭头盯着萨满一张一翕的嘴唇,后面说的话他好像一句都听不见了。

    第 263 章

    中秋之夜, 河北延津渡边已经有了几分凉意。

    靺鞨人也过秋节,也过得很隆重。一面对月亮载歌载舞,一面向着东北方向, 祭拜他们的白山黑水神, 希望来年神祇还能赐予他们战争胜利和猎获丰收。

    凤栖却嫌傩歌太吵,和溶月一道往小溪边插三根香烛,向上拜月。

    团圆节不能团圆, 在意料之中, 不过心里未免有些落寞伤感,凤栖只能默默祷祝一番, 希望父亲和姐姐的在天之灵能保佑她, 保佑她所爱所重的那些人,保佑这些受苦受难的天下苍生。

    溶月陪她拜完,说:“娘子,奴用芸豆赤豆和白面酥油,试着做了月饼和家里的月饼不一样,聊表个意思罢。”

    凤栖奇道:“白面酥油也就罢了,哪里来的芸豆和赤豆?军中不是只有黄豆和黑豆么?”

    溶月说:“听说是汴京送来犒军的。今日各处分食物, 我特为少要了点肉,多要了点豆,冀王以前还给过一些蜂蜜,正好简单拌馅儿捏了饼子, 聊作月饼吧。”

    “汴京送来的也敢吃么?”

    “军中当然都试过毒了,先喂野外的鸟雀兔子,再喂军中携带的马、牛、羊, 最后是签军打牙祭,确认了都没事, 才敢分到士兵和我们手里的。”

    凤栖尝了一块溶月简易捏成的月饼。跟一般月饼用猪油起酥,细炒豆沙不一样,这饼子皮子硬而耐嚼,内馅儿不甜但带着奶香,不像月饼,但别有一番风味。

    她不由吃了两块饼子,然后自嘲道:“我如今胃口倒是越发好了,以往一块饼就能腻死。”

    溶月笑道:“以往锦衣玉食的,肥甘美味都吃絮了,当然看着甜油的东西就腻。现在虽说没有怠慢娘子,到底吃得远不如家里,难得吃一次甜油的东西,自然觉得好吃极了,不觉就会多吃些。”

    殷勤地又递了一块:“再吃一块吧,娘子都瘦了。”

    凤栖皱着眉正想推辞,突然看见温凌从一边过来,便把饼递给他:“大王尝尝吧,溶月做的,我们那儿的月饼。”

    温凌不意她还有这样给他好脸色的时候,怔了怔不由就接过饼,咬了一口觉得自己太不谨慎了,那口甜甜香香的饼就不知道是吐出来还是咽下去好了。

    凤栖一看就明白他内心纠结个什么,顿时冷了脸说:“溶月,大王不爱吃,还有两块,我们俩分了吧。我吃半块就饱了。”

    掰开半个饼,慢慢嚼起来,还对溶月道:“你也吃啊。”

    看到她们俩都吃了,温凌嘴里那一口饼自然就咽下去了,心里也自然有些小小的愧疚,吃完后夸道:“果然很香甜。其实汴梁也送了月饼的,我觉得不是我们靺鞨的食物,没的把士兵们吃得胃不舒服,所以没叫带营地里,而是发给外围那些签军和营伎吃了。早晓得你喜欢,也给你留两块。”

    凤栖斜飞一瞟:“我可不稀罕。”

    温凌被她这个白眼一翻,反而浑身贱兮兮起来,坐在她身边笑道:“那你稀罕什么?”

    凤栖又瞥了他一眼。

    他大概刚刚跳了一圈舞回来,上衣脱了,热得浑身冒气儿似的,腰里还系着银铃铛,月色下铃铛和他的皮肤一样显得白亮亮的。

    凤栖寻衅般说:“你晓得我现在肯定最关心目前的局势,你肯告诉我吗?”

    温凌不由笑了笑:“告诉你也无妨,现在咱们不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么?”

    于是他娓娓道来。

    自打准备好了跟凤震翻脸,温凌也就没有什么客气了。重新在河北布置好兵马,特别是召齐铁浮图亲军拱卫在延津渡四周,防着南来的大梁勤王之军,也防着西北高云桐会反戈。然后就语气傲慢地给汴梁送去了信笺,向凤震要粮草和女人犒军。

    凤震大概也想不到温凌脸皮能够这么厚。一开始没有搭理。但不知为何,拖了半个月,却又叫人把粮草送来了,女人也有,还有几个很漂亮的,能歌善舞,估摸着是教坊司里拔.出的行首。温凌检验了粮草,几个女人虽然看着让人动心,他还是忍住了,直接发到最低等的营伎帐篷里,不让这些美人有接触自己和自己手下掌权将军、贴身亲卫的机会。这些美貌女子或许原有任务而来,结果直接落入肮脏之中。

    “而我那太子四弟也给我发来了手谕,用的是太子的印信。”温凌嗤笑道,“大概是跟郭承恩问计问来的吧?写一手文绉绉的字儿,应该也是郭承恩给他安排的帐下文书。吩咐我继续和南梁协议讲和,要他割让并州,再多送岁币美人。还说什么‘南人归南,北人归北’,我们有了土地和人口,还愁不大赚一笔?”

    凤栖问:“你没答应他吧?”

    “答应他干什么?他下的令,他谈的和议,他要来的晋地和岁币美人,日后好处也是他的,功劳也是他的,我倒像他的奴才一样听命吩咐,血汗作战,狗颠屁股似的伺候他享福么?”

    凤栖听他譬喻有趣,“噗嗤”一声笑,又赶紧收住,怕他又误会起来。

    就这一点笑容,温凌已经愣怔了,半日说:“你平日倒不怎么跟我笑。”

    凤栖正色道:“这是傻笑的时候么?不过就幹不思这点才智,确实不如你多了。连点好处都不开发,就命你听话,他到底是仗了谁的势?”

    温凌脸色难看起来:“他从来就不把我当回事无非是他有个有势力的阿娘罢了。”

    凤栖道:“我猜,汴京那位官家缓兵之计使好了,接下来自当是要并州向幹不思投诚。然后两下夹击你了。”

    她笑了笑:“此际生死存亡,你也只能信赖高云桐,保住并州不被幹不思所得,就是保住你不被你弟弟‘瓦解吃掉’。”

    温凌点点头,有意无意把腰间那把刀拔.出一点又插.进一点,刀锋碰到刀鞘,其声铮铮。

    凤栖笑着一按他的手:“不必不必,发往太行山和并州的信,我来写,他能相信,省得你们暗相猜忌。既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怎么可能不帮你?”

    温凌到了此时,除了叹口气心哀自己竟然受制于一个妇道人家,也不能不按着凤栖说的去做。

    不过凤栖对凤震和幹不思的心理推测得很准。凤震虚头巴脑地假意逢迎温凌,温凌却依然陈兵黄河两岸,时不时派几路拐子马往汴梁方向驰骋,劫掠放火几家村舍后又撤回渡口。凤震既恨温凌,又知道打不过他,丧子之仇也只能放下,几份密信写得格外谄媚,无不以“臣震”开头,谦和得不像一个君王。

    凤震的低姿态并未换来他想要的时间。

    发给高云桐的七八道金字牌圣谕如沉渊底,太行军一点服从的动静都没有;而发往并州监军的金字牌竟然也悄无回音。汴梁往北派出的斥候十个都难以回来一个,好容易回来两个,皇帝急得亲自接见。

    结果一个说:“并州官道不通,往忻州应州那里去的人没见一个回来的,小的是绕行吕梁之西,从秦地打了回旋,才到忻州见到了靺鞨太子的。”

    凤震正准备问幹不思怎么说,另一个斥候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泪与泥尘的混合物,一张脸脏不可看:“并州已经叛了,所以晋地全部不通了。”

    “监军叛乱了?”

    斥候咽了口唾沫。

    这种时候,皇帝亦是闭目塞听,消息渠道很少。

    斥候吞吞吐吐说:“监军……已经被杀了。”

    “被谁杀了?!”凤震大惊。

    斥候说:“并州军哗变,说曹将军死得冤枉,朝廷又不把他们当人,杀了曹将军之后,自然要一点一点把他们分开来,再处置掉,已经有些厢军被派到了最偏远的地方戍守,近乎于充军一般辛苦,接下来的人更没有好日子过。与其死在自己同胞的手里,不如换一个皇帝,为守土而亡。”

    他从怀里掏出一卷纸:“这是小的在并州郊野得到的檄文,请官家过目。”

    凤震已经手足冰凉,看了手中的檄文更是头里天旋地转,被身边的中侍眼疾手快扶住了。

    “官家,您这阵子身子骨弱,还是歇歇吧。天塌不下来。”

    凤震抬手给了扶他的中侍一个耳光,手里无力,也没把人打疼,他自己倒“嗬嗬”哭起来:“天怎么不会塌啊?!”

    扶他的也只好自认倒霉,忍着脸上火辣辣的感觉,扶着皇帝好声好气地不断劝慰着。

    凤震颓坐在须弥座上,背后有软垫,仍然觉得硬得硌得慌。

    他缓了好半天,脑子里“嗡嗡”的响声才渐渐消失了,再次看了一遍檄文,上面“夤缘苟偷,以谋袭取高位。裂弃土疆,开门揖让虏匪。”“中原久污膻腥,生民扰扰,枯骨盈廷,人为行尸走肉。”“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①……之类言语,字字诛心。

    他窃取弟弟的皇位,开门揖盗、卖国求荣的举止,百姓南望王师,而他却毫不在意,视生民如草芥……

    他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其实早有人懂,而且狠狠地把他伪善的面具撕了开来。

    好容易登上的君王之位,结果好好的儿子被杀于敌营,自己只怕也要身败名裂了。

    凤震终于颤着手指着福康宫门口的方向:“传召枢密院使章谊过来觐见。”

    “章……章相公已经被贬离了枢密院了……”

    凤震已然糊涂了,把手边茶杯用力一砸:“反正就是叫章谊马上滚过来!”

    那建盏的兔毫佳瓷,滴溜溜碎裂于地,上面百十条白兔毫毛似的的花纹在幽黑底色上分裂、溅散,如带着银蓝光芒的一双双眼,死死盯着御座之上的那个白发人。

    第 264 章

    温凌在延津渡听到己方斥候传来的消息:汴梁在秋麦即将成熟之际, 要求京畿周边的百姓拔掉麦秆,没熟的青麦粒只能收归国库喂马,给农人的价格自然也低到令人发指。而又大肆征徭役修建汴京的里外城墙、城外的拒马水渠, 甚至还派了一些人赶往黄河道口, 似要有所动作。

    已经苦苦捱过两年的京畿百姓,再一次被这坚壁清野的举动弄到叫苦不迭。

    快要到嘴的口粮没了,下一年不知道会不会饿到易子而食;饿得浑身无力还要做差役苦力, 说是有工银, 而一层层盘剥下来,俱是打的白条。

    “要打, 就该早点把靺鞨打跑!偏偏那时候要讲什么和议!”

    “就是!要和, 就好好和谈,曾经与北卢谈得也不错,给岁币能保平安。现在突然又不肯和解,要准备打什么仗!”

    …………

    几乎所有人都怨声载道。

    随即,朝廷突然下令把章谊撤职查办,打入御史台审问。

    几乎是审得比曹铮的冤案还快,就给章谊定了罪:里通外国, 叛国求荣,欺诓天子,鱼肉百姓。按例必斩无疑。

    大家虽然欢欣鼓舞,但斩了章谊, 也挽不回如今的颓败局面。

    而且有心者再想一想,章谊诚然是个奸臣,用奸臣、听奸臣, 如今兔死狗烹的又是谁?

    果然也不过为人背黑锅罢了。

    而随着并州檄文遍传天下,章谊这口锅背得用处也不大了, 皇帝凤震自己给自己打造的伟岸形象仍然轰然崩塌。

    大家无不叹息晋王凤霈:“晋王那时候假意诈降,登上皇位后尽力与靺鞨人斡旋,当时仗不打了,百姓也没有吃苦,国家也没有割地,朝廷也没有拿犒军金讨好靺鞨、为自己续命。倒是人家自己的女儿嫁在那种腥膻之地,不晓得受了多少苦头!”

    “可惜亲哥哥却不给弟弟留条命在!”

    又听说了并州军共推晋王之子凤杞为帝,又都额手称庆:“这才是正理!”

    “这位太子原本就兼祧两房,两位天子的太子,名正言顺。”

    “当年是因‘好色’被废的么?其实君王家好色又不是什么大弊病,有几个不好色的?”

    “听说还是个慈心人,那时候在靺鞨王手中救下了教坊司的官伎,端的是讲‘众生平等’的。”

    “而且,现在这位官家的独生儿子,脑袋都送汴梁来了,将来国家连皇储都没得!”

    …………

    民间这些舆论,凤震已经没有心思打探了,他焦头烂额,必须先尽快减少温凌虎视眈眈的威胁。

    朝廷仅剩秦岭关中一带还能与云州方向通往来,斥候、信使要带消息给幹不思都从那里绕行。速度当然慢了一大截,消息也变得闭塞不通起来。

    皇帝心急如焚,顾不得军情消息需要遏密,只要能送达幹不思那里,往往会大肆使用金字牌,增派斥候与信使,而万万不会料到晋王在软禁中也用一盒盒女儿出嫁的喜饼,靠鸟虫篆的垫布把联络地方要员的事情给办妥了,因而那些斥候传递的消息、金字牌上的旨意,好些落入了地方,叫正直的官员看得牙痒。

    不过在凤震看来,他向幹不思苦情戚戚的求援,总算有了一点用处。

    这里,温凌就在连接到幹不思的六七封信后,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我那蠢弟弟,要上钩了。”他忍不住浮一大白,举着酒杯对凤栖说。

    “你给他设了什么陷阱呢?”

    温凌想了一会儿,说:“他攻打了并州三回,次次铩羽而归,忻州也起了反,弹压不住,还是退回了最北的应州。见我不听话,自然是一纸上书给我父汗告我的状,大概也没有得到想要的。终于打算从河北过来找我。”

    凤栖道:“他是太子,你又不能直接把他杀了!”

    “我是不宜直接动手,但高云桐不是奉了个新皇帝上位?他可以替我对付幹不思啊。”

    凤栖斜乜着他:“噫,就他那点儿义军,袭扰也就罢了,正面出击对付幹不思手上的几十万铁浮图?你太看得起他了。”

    温凌忍不住挑眉:“你这是心疼高云桐呀?”

    “心疼啥呀?”凤栖掉了脸子,啐了一口说,“都是臭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温凌想了想笑道:“我给你透个底,不算打草谷的签军,他和郭承恩拢共十五万精兵。河北平坦地方多,最宜铁浮图和拐子马冲击,所以太行山一路要彻底打败他当然很难很难,但凡能剥他三四万人,或断他的粮道,就能大伤他的元气,我这里就不用怕他的军队了。”

    接着又闲闲道:“让高云桐替我做这把‘刀’,断幹不思的经脉。当然,高云桐肯帮我,我也会投桃报李。”

    他原以为凤栖必然要问他会如何“投桃报李”,已经准备好了哄她的答话。

    但她半日没有问好处,却只问:“他要是不肯帮忙呢?”

    温凌想:是了,这小妮子眼皮子不浅,不轻易为好处动心,所以也得有些威吓,叫她知道,也叫高云桐知道。

    于是说:“幹不思是太子,我虽与他不睦,也不能明着与违逆。若他一路高歌猛进到了延津渡,我兵马不如他,地位不如他,气势不如他,自然多只能忍气吞声听他瞎指挥。他若看到你还在我身边,一定会逼我杀你吧。”边说,边细细观察凤栖的神色。

    凤栖微微地蹙了眉,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温凌又道:“到时候,我就想保你也很难了,你说是不是?太行军与幹不思或有惨战,但为了你,为了他打仗总是要有牺牲的。”

    凤栖沉吟许久终于说:“行,我给他写信,把这层意思告诉他。”

    与太行军来往的书信大多是凤栖亲笔,为的是温凌不留“通敌”的痕迹,也为了高云桐更能笃信凤栖还活着,且信中也是她本人的意思,才会服从。

    温凌在她写完之后,认认真真看了两遍。她词句古雅,但不佶屈聱牙,他都能看懂,没什么问题,于是放心地让斥候送出了。

    凤栖见他笑意盎然的模样,心里却想:他无非是想坐山观虎斗,高云桐和幹不思若能打得两败俱伤,他这里就可以轻轻松松收拾掉两方面的势力,坐享渔翁之利但哪个不是在打着同样的算盘呢?就高云桐而言,肯定也是等待着靺鞨内讧之后,才易于用南梁不多的军队打败兵强马壮的靺鞨军,若是把自己耗进去了,将来大梁又如何在靺鞨手中求存呢?

    所以,即便温凌的威胁是赤.裸裸的,她也觉得在此时,高云桐不应该顾忌她的性命,而是不能与幹不思正面冲突,保住自己的实力为上。

    给高云桐的信里,她用麦粉水先写了这层意思,干透看不出字迹了才按温凌的意思用墨再书写了文字。

    没多久,太行军与郭承恩南下的骑兵就打了一场恶仗,平原地区互相冲击肉搏的战役,情形自然是惨烈得很:一片交战的谷地小镇陈尸无数,鲜血把河道都染红了。

    拿到军报的温凌喜形于色,趁机又渡河袭扰了汴梁附近一圈,把太行军与郭承恩军双输的消息嚷嚷得人尽皆知。凤震及京畿各处的驻军大概都晓得此时高、幹两支队伍都抽不开空帮忙,只能任凭温凌肆意践踏,所以都龟缩着不敢迎战,任凭他劫掠。

    温凌的军营里是一片欢歌,扛着抢掠来的牛羊猪鸡大呼小叫着改善伙食;又扛着抢掠来的女子少妇,在她们惊恐的哭喊中哈哈大笑。

    听着这样的动静,凤栖一天没吃下东西,但不敢在温凌面前显露,唯只在自住的帐篷里哀求溶月:“我实在担心得吃不下,溶月,你努力加餐饭,把我那份尽力多吃掉点,不能让温凌看出端倪。”

    溶月不大懂这里面弯弯绕的关系,但见凤栖那对长眉一直没松开过,也为她担心,既然自己能为郡主做的事是努力吃,那就好好努力吧。于是吃得肚皮滚圆,苦笑道:“哎哟,奴小时候是家里吃不上饭,才卖身到晋王府为奴婢,哪晓得今日还有撑到吃不下的时候……”

    她刚打完一个饱嗝,就听见温凌的脚步声传来。

    凤栖立刻端过一个空碗,假装吃完的模样,在他揭开帘子后放了下来,气定神闲说:“溶月,帮我盛碗汤。”

    温凌笑道:“你要胃口好,就多吃点。我还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凤栖捧着羊肉汤碗问。

    “郭承恩那个滑头,打了一次惨战就躲开了,现在是幹不思的前锋军过滏口陉。好地方,太行军狠狠给他来一顿居高临下的礌石滚木阵,管叫他的拐子马瘸上两条腿!”

    凤栖问:“打了么?”

    温凌似笑不笑的:“要是这一仗不打,高云桐是有异心了吧?就不怕幹不思过来杀你?”

    凑过去又道:“他若是舍得你,我还舍不得呢。”

    凤栖斜乜他:“他舍不得,他还出力;你舍不得,你却无能为力。”

    温凌脸色一变,嘴角一抽,然后把凤栖手里的汤碗用力一掀,里面的羊肉汤泼洒得毡垫上都是。

    “凤栖,我迟早割了你的舌头。”

    “脑袋你也肯割,何况舌头?”

    她仍不怕他,说的时候还在笑,好像是开玩笑一般。

    温凌心道:现在借重你威胁高云桐,不能不暂时留着你,等他们二虎相争、两败俱伤之后,我若不想留你了,就像何娉娉一样割了你的脑袋腌起来,想看的时候拿出来看一眼。

    他气得要命,拂袖而去,一路就在气哼哼想着割她脑袋的模样,又想等舍得杀她了,也就不用担心她那娇纵的脾性,一定要先尝尝她的身子,彻彻底底得到她、得到她的一切。

    想着心里突然又痒痒起来,步子踌躇了一下,又觉再死乞白赖回去赔笑脸太丢人了,跺一跺脚还是回到自己的营帐。遣开身边的人,关上营帐门,在屏风后若干箱笼里拖出一只雕漆螺钿的木匣子,打开欣赏里面的“妙物”。

    然而经历了一夏,石灰药油的精心“腌制”也抵御不住中原酷暑的摧残。

    里面那颗头颅发出了异味,和药油味一起扑鼻而来,冲得他一阵咳嗽。

    好一会儿他才皱着眉看头颅的样子也不似先时饱满,“她”两颊的肌肤干枯凹陷了,敷着厚粉却仍透出灰败暗紫的色泽,涂着红色唇脂的双唇尽是褶皱,隐隐露出白森森石灰般的牙。

    他不由撒手。

    头颅掉落在地上,滚过他毡帐内的羊毛氍毹,“她”被精心梳就的发髻也乱了,死了的头发断成一截一截的,干枯地飘零,失了光的珍珠宛如死鱼眼睛一样盯着温凌。

    温凌背上一阵阵冷汗。

    他从未怕过死人的部件,开膛破肚、脏器淋漓的都没怕过,今天却一阵阵冷汗。

    他手忙脚乱把头颅塞回匣子里,把匣子远远扔在一边,自己坐在地上,心怦怦地乱跳,眼神茫然。

    他晓得什么是死亡,但当“留住她”的执念也死亡后,心里那丝牵藤挂蔓般的期待突然空空如也。

    仿佛外头好遥远好遥远的地方传来他亲兵的声音:“报大王,有军报!”

    说了好几遍,他的亲兵都犹豫要不要闯进来了,才听见温凌在里面虚弱的声音:“进来汇报。”

    亲兵进门,看温凌脸色发白地端坐在前帐的椅子上,垂着头好像在看沙盘。

    他担心地先问了一句:“大王还好吧?”

    “我怎么不好了?”温凌呵斥道。

    亲兵虽见他头上还有未擦净的冷汗,但不敢说破,只能屈膝回禀:“刚刚从滏口陉传来的军报,四太子赢了两场,输了三场,身边铁浮图折损了一千余。现在命大王赶紧地前往增援。”

    温凌一腔子无名的恐惧才被这样的好消息冲淡了些。

    他微微笑道:“好的,我‘增援’他。你可以退下了,这样的消息,多多益善。”

    心里想:凤栖果然是高云桐的软肋。按这样的态势,我会成为最后的赢家了。

    第 265 章

    温凌这一阵因为太行军屡屡胜利打败他弟弟而亢奋起来, 颓败落寞的心情也重新鼓舞起来。

    人的心态也怪。

    之前落败时,凤栖仿佛是他的一道光,他小心翼翼不敢逾越雷池;但现在反倒得意张狂了, 想着高云桐和幹不思鹬蚌相争, 而他渔翁得利之后,凤栖如果还对他这样傲慢,他必要给她一点颜色看看。

    他的这种心思当然被凤栖捕捉到了。

    她对溶月说:“他若败到底, 只怕会拉我陪葬;但他若胜利了, 开始自鸣得意,就会像以往一样要求我俯首帖耳, 如同奴婢一般完全由他控制, 否则,强.奸打杀、各种虐待怕都不会少。”

    前者有生命危险,后者也是她不能接受的。

    溶月能想到的法子,只是屈从求存。

    “既然这么危险,作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儿家,可不只有乖乖听命一条路了?他有强权,哄得他高兴, 或许饶娘子一条命?至少不受太多苦?”

    凤栖蹙眉望着帐篷的顶棚,半晌叹口气,摇摇头。

    溶月眼泪都要下来了:“我的娘子诶,命怎么这么苦!”

    “嘘”凤栖听到了脚步声, 急忙制止了溶月的泣诉,“没用的眼泪,掉了, 还是没有用处。该哭的时候再哭还不迟。”

    她用手绢把溶月脸上的泪滴一擦,然后端坐好, 紧接着温凌就掀了帘子进来了。

    凤栖皱眉嗔怪道:“进门前问一声,很费事么?”

    温凌冷笑道:“你区区一个囚徒,怎么还那么多臭规矩?我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又吩咐道:“有封信要你写,外头有点起风,披件披帛跟我走吧。”

    溶月急忙拿来她的披帛。

    凤栖这种时候也不作,默默用披帛裹上肩膀,跟在温凌身后。

    到主帅营帐有短短一段路,温凌过来时盛气凌人,走路带风,但带着凤栖回程中却刻意放缓了脚步。

    她大概是沐浴不久,长发微湿,膏泽是木樨味的,甜而清冽,闻着叫他刚刚还硬邦邦的心又软和下来。

    好容易到了帐篷里,她刻意离得远远的,温凌清了清喉咙说:“有高云桐的信,你看了后我再告诉你怎么回。”

    大喇喇坐到案桌前的太师椅上,把面前一封信往前一推,示意她来看。

    凤栖没奈何,只能走过去,拿起信认真读了一遍。

    信里是公事公办的语气,讲了和幹不思的战局近况,又对温凌提了要求,不允许他往河南京畿地区扰民。

    他和幹不思的仗打得不容易,胜也是惨胜,凤栖心里为他担心,又无法从中看出并州的局面,不知他军饷、粮草等是否充裕,未免也是忐忑的。

    忽闻温凌问她:“咦,他打了胜仗,你也不高兴么?”问得意味深长。

    凤栖不愿被他捉摸出心思,便骨嘟着嘴说:“他胜局在握,明明可以拿捏你,却不跟你提出换我回去,而要保河南民众他心里……只有天下人,而没有我。”

    温凌顿时一喜,控制着表情故意不动声色地说:“不历事而难以识人。我倒是愿意给你机会,你肯以后乖乖地跟了我么?”

    说完,他心里一阵狂跳,有激动,也有怕被她拒绝的紧张。

    凤栖好久都垂头不语,最后默默把信笺放回他桌上。

    温凌狂跳的心一点点凉了下来。

    他沉沉说:“凤栖,你这样,我们迟早还会变成敌人。你晓得的,那样的话我就不得不……”

    他就不得不把她杀掉,以绝后患。

    这个词,他张了嘴半天说不出声,但也晓得她明白他的意思。

    她一双眼瞪得亮亮的,恍惚有泪意,细看又似乎没有哭。

    温凌忘情伸手,在她眼角一拭那里干干燥燥,只是她清凌凌的目光罢了。

    他心里愈发沉重起来,也不敢再追问她的选择。

    只是发着狠:等到了推车撞壁的时候,他自然就有下死手的勇气了。温凌又自我安慰着,现在不忍心是没到不得不为的时候,人都是要逼到绝境才会做好抉择。

    凤栖终于开口:“你要我怎么回书?”

    避开他隐晦的告白不提,顾左右而言他。

    温凌也就这个台阶下了,说:“告诉他,我往汴梁方向袭扰,一来是打草谷,二来是震慑凤震,为高云桐他所奉的新君的位置能坐得更稳,所以我这是不得不为之。同样,高云桐对付幹不思,也是防着河北为幹不思糟.蹋,他扛住了幹不思,幹不思就不能冲到我这儿来对我指手画脚的,自然也不会逼着我杀你,对吧?就这样写吧。”

    凤栖听了,顿笔片时,毅然落笔,按他的说辞写起来。

    写完,温凌当场就要看,看完就笑问道:“最后加的这句‘天河牛女,不念朝朝暮暮’是什么意思?”

    凤栖说:“是我们汉人的传说故事,牛郎织女原是一人一仙,两情相悦、娶嫁之后被王母阻隔于天河两端,每年七夕方能过鹊桥相会一次。”

    “你想和他相会?”温凌似笑不笑地盯着她。

    她带着娇嗔地剜了他一眼:“不然呢?你这意思,不是要杀我而后快?”

    温凌捏着她的信纸,走到她身边,捏捏她的下巴笑道:“你还有一条路的,也可以选。我们靺鞨极重婚约,一旦祭祀神明成婚之后,只有死亡能把人分开。”

    他眸子仿佛都是深情,低头似乎要凑过来吻,但又没有,只把嘴唇轻轻蹭在她耳垂边,说话的呼吸气息喷到她耳朵上:“凤栖,亭卿,这是你唯有的机会,我……也愿意。”

    凤栖耳朵眼儿痒得难受,一别头,对上他的目光,只觉得他满眼温情脉脉。

    但她绝不敢丝毫笃信他,慌乱间垂头道:“你不要一次一次逼问我好不好?”

    温凌原本微微发热的脸瞬间再一次如一股冰凉泻下来。

    他只觉自己的一片苦心都做驴肝肺,而也不愿意在她面前流露过多的迷恋爱意,冷笑道:“我才不逼你。你自己选的路,你自己不要后悔。”

    想着她所写的那句“天河牛女,不念朝朝暮暮”,突然嫉妒攻心,火又大起来,把那张信笺撕成几爿抛到天上,凶巴巴道:“这句什么牛郎织女的句子删掉,重新写!”

    凤栖含着泪光从地上捡飘落的几页纸。

    温凌怕见她这神情,又踩上几脚,掀开门帘推开门,疾步离开了。

    凤栖到他案前,迅速地打量桌面,他的密信都整整齐齐地放在函套里,收拾成高高一摞。沙盘上摆着红蓝棋子,大致是高云桐军队和幹不思军队此刻作战的态势。

    还没琢磨清楚,他的军帐门又被他“砰”地踢开了,他把她一拉:“你还到一旁的小帐去写。”顺手把刚刚摆好的沙盘推歪了,棋子散得乱七八糟的。

    凤栖捂着头说:“你别推推搡搡的。我今日没吃饱饭,头晕。”

    “头晕就叫军医,你别在我这里使什么幺蛾子。”

    凤栖说:“不需要军医,给碗粥就行。”

    温凌打量她苍白的脸,然后说:“过了饭点,粥没有了,饿了就喝奶茶,是专门供奉给我的。”

    凤栖泪汪汪说:“我喝不惯黑砖茶。”

    他一字一顿的:“只有奶茶。”

    “那不要加黑砖茶,不要加盐,只用牛乳行不行?”

    温凌愣了愣,终于道:“随你。”

    怕她看他军帐里太多信息,很快又拉她:“出去吧,我要在帷幄里谈事了。”

    他的警觉心丝毫未变,凤栖在短短一会儿里也无法捕捉到更多信息。

    一旁的小帐篷里是他所用的参谋们,有靺鞨人,也有汉人。这阵子不打仗,也不很忙,整理完文书分门别类放着,在帐中翘着脚喝茶吹牛,见凤栖进门,自也知道她的身份,也知道冀王通常叫她做什么,于是一个个把脚放下来,客客气气点点头算作打招呼。

    凤栖低垂着头很不好意思似的,捏着信笺和笔墨,小碎步到了角落里摆屏风的地方,才落座拂袖,一点点把笔墨纸砚排布整齐,端过温凌特为叫送过来的未加黑砖茶和盐的牛乳,倒上一些蜂蜜,慢慢搅拌融化,才把奶茶杯子也齐整地摆放在笔洗和墨盒的旁边,拈笔沉思,大概想怎么给冀王写信。

    各位参谋隔着半透的纱屏,都能看清她的身影,一举一动都看得见,但是朦胧不清。

    既能监视她,又不至于老是紧盯着冀王的“禁脔”,看得叫冀王生妒。

    凤栖也知道自己的处境,想好了写什么,便用笔在铜水洗里洗得一点黑色都没有了。屏风外众人,只见她先掭笔,再沉思,接着奋笔而书,俄而又端杯啜饮,继之再蘸墨书写。

    却不知她先蘸了笔写字的是加了蜂蜜的牛乳,写在乳白色竹纸上并不显颜色,只是微微潮湿需胸有成竹,而又笔下连贯,才能把一笔无色的蝇头小楷写得不交叠、不断章、不糊涂、不洇散。

    蘸过笔的牛乳她也慢慢啜饮,饮时等待竹纸变干。牛乳里带着笔毛里洗不净的烟墨臭味,凤栖又是极其敏感讲究的一个人,也不敢矫情半分,忍着不适喝掉了大半,只觉得胃里涌上咽喉的都是烟墨臭。然后才重新蘸墨,在干了的竹纸上按温凌的要求写给高云桐的回信。

    墨书里删掉了“天河牛女,不念朝朝暮暮”,改以牛乳写于纸上。

    加了蜂蜜的牛乳所写的书信,用小火烤一会儿字迹会慢慢变成浅褐色显露出来。叠在正书的行间。是她向高云桐传信息时所用的法子。

    怕温凌会发现,即便是这样书写的内容也多用隐晦语。

    比如那句“天河牛女,不念朝朝暮暮”,并不是讲什么相思,也不敢讲什么相思。而是告诉高云桐,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他再这样和幹不思消耗下去,温凌就会从中得利,那样等到河南之地真需要有人保护时,他的人马却被耗尽了。所以他不要害怕温凌的威胁,她身在敌营,就是抱着必死之心来的。

    幹不思平安过太行山,他们兄弟俩才能掐得起来;他们掐起来,孱弱而坚韧的南梁军队才有机会。

    至于幹不思与温凌兄弟相逢,她为温凌不肯杀的禁脔,而幹不思必视她为眼中钉而杀之后快。

    凤栖已经想清楚了,逃不掉的,就是她的宿命。

    她有一条赌命的路,但八成不通,所以也干脆不去妄想。

    她给高云桐的信里用牛乳写了这么一句:“何处青山不可埋骨?将军眼中可有大义?”

    训斥他的优柔,也隐隐倾诉她的懂得。

    第 266 章

    几乎如温凌所料, 高云桐带领的太行义军,在有胜有负的几场大战中,让幹不思和郭承恩的军队折损了四五万兵马, 郭承恩折损得少, 而幹不思手下的靺鞨兵折损更多。

    温凌嘴角含着笑意,重新拂去沙盘上的泥尘,把各色棋子摆布上去。

    红色棋子是高云桐的队伍, 分散在太行山一脉, 零星还有磁州、真定、霸州等地不肯乖乖驯服的义军呼应,护着太行八陉, 也可以夹击从道而来的靺鞨军。

    蓝色棋子是幹不思和郭承恩的队伍, 留一些人把守云州,其余缓缓向南边黄河推进,纵深很长,是危险的孤军深入,唯有自己这头的呼应可以震慑想夹袭的南梁义军们。

    而绿色棋子是代表他,他守着黄河几个渡口,亦掌控河间府、大名府等东边的州府, 凭据黄河,是可进可退的局面,虽然人不多,但看起来最占据优势。

    至于黄色棋子所代表的汴梁凤震, 零落分散,水平又差,不足为惧。

    只有并州一片, 占据太行山脉和吕梁山脉中的平原谷底,尽得山河之险, 又有一支跟着曹铮磨炼过的并州军,现在却不知归谁所有,无法落子。

    温凌想了又想,把蓝色棋子放进去,皱了皱眉,换成把红色棋子放进去,也觉得险,最后排布一番,把自己那支绿色挪了进去,顿时觉得四处都勾连成一片绿,形势大好,不由自得地笑了。

    他拍拍手,命人送了一壶好酒,自己就着炙肉喝了好一会儿,又吩咐萨满唱傩歌给他祈福。为自己这不费一兵一卒就掌握大局的智慧谋算,欢乐到二更天,喝到半醺。

    然后,他叫人把凤栖叫起来招到篝火边,在众人的起哄下摆摆手,揽着凤栖笑道:“你不用怕,我今日不会杀你祭神的,你还有用。我突然有了个主意,你去我帐篷里给高云桐写信。”

    凤栖几乎被他裹挟着,毫无抵抗之力,但也毫不慌乱,尽量跟上他的步子,进帐篷就被他推到板壁上,摁着双手亲得她满脸酒气。

    温凌弯下腰,对着她的脸笑:“高云桐有功于我,我该赏他。赏他什么呢?上次送了你的肚兜过去,不知他是如何顶着羞耻和我合作的。这次要么就送你的亵裤去,裤腿上写:‘并州予我,则亭卿予你’,你看他爱你够不够深……”

    凤栖冷静道:“你喝太多了。”

    温凌咬牙笑道:“他抢我妻子,我再抢回来有何不妥?不过他用过的我不稀罕,送来送去不过是物件儿。”

    他伸手扯她的裙带,扯不开就硬把手往她裙腰里塞,摸到她的皮肉就得意忘形,腰也顶过去说:“你本来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不愿与我祭神成婚,那就当我的营中伎哎呀!”

    他抽出手,手背上已经被她的指甲划了三路血痕。

    他气得巴掌刚扬起来,凤栖就说:“对不住,下手重了。哎,你先要我写信,是想要我劝高云桐把并州让给你?”

    她谈正事儿,温凌一口气就憋住了,死盯着她冷漠的双眼,最后手捶到板壁上,整座帐篷都摇了摇。

    “你劝,他就能把并州让给我?”温凌道,“他不见见你的血……”

    凤栖说:“并州又不在他手上,他见我的血,也未必有本事把并州让给你,不信你拿我的亵裤去试试?”

    说时脸上也毫无羞惭,一双凤目还眯起来,满是嘲弄般。

    “要我写信,好好说。”她把他轻轻推开,“高云桐这个人是颗铜豌豆,当太学生时就敢弹劾宰相的人,劝当然没有用,吓也没有用,这封信过去无非让他知道你的贪念罢了。你无非是‘合作不成,自有后招’,而且是欺负我,是吧?咦,笔墨呢?”

    温凌刚刚给她指甲一抠,酒已经醒了七分;本来还有一腔怒火,她冷静万分地一番话,句句拿捏他的麻筋,他的火气也发不出来了。

    只看她把裙摆一拂,身姿窈窕又自然而然地在他案桌边坐下,摸了他的笔,又打开他的墨盒,好像当真要写字似的。

    他辱没她、戏弄她、占有她……的一股子邪劲儿登时又给她治得服服帖帖的。

    “别动我东西!”只能虎着脸喊,“你什么意思?合作不成,高云桐想把幹不思放过来不成?”

    “放不放,他也做不了主。”凤栖说,“太行军是一群老百姓组成的队伍,能撑住这么久已经不错了,你自己的弟弟,自然是你自己对付。”

    温凌刚刚“哼”了一声,就听见外面有人说:“报大王,‘紫金旗’那里,来人了。”

    “紫金旗”是幹不思所部用的旗帜标识,也被温凌的人用来指代这位靺鞨太子。

    温凌听说,脸色立刻就不对劲了,锐利的目光直接看向了凤栖。

    凤栖大概也没料到来的这么快,也是一脸错愕。

    温凌出门问了问情况,只听他在吩咐:“太子那里千里迢迢派人过来,我自然要接待,今日正好有酒有肉,先请来人喝上几杯。我这里醒个酒,再来陪他欢饮。”

    他再进门,凤栖说:“我猜得不错,你弟弟别处没有进展,当然冲着你来了。那给高云桐的信还要不要写了?”

    温凌没好气道:“写什么?给幹不思抓把柄么?你可记着,给高云桐的信笺,都是你的字,与我无关。”

    他刚刚勃勃的一腔兴致,被来人搞没了,这会儿看着凤栖也只觉得在看一件麻烦,连摸一摸都的意思都没了。兴致低了,人也冷静了,抓起桌上一盏凉茶“咕嘟嘟”一气儿喝了,蹙眉想了一会儿,说:“幹不思兵力现在削弱了不少,我也不必怕他。只是他占着身份地步,我不能毫无顾忌而已。你若有什么法子,不妨想好了说给我听一听。”

    他命人盯着她,然后自己出去和幹不思派来的人喝酒去了。

    见面就是笑融融道:“怎么,是哪阵风把我那弟弟吹过来了么?”

    来人急忙起身向他行礼,然后说:“总算是见到二大王了!一路上过太行山各处是胆战心惊的,不知道哪里就会突然冲出一支太行山匪,打得神出鬼没,还有火器傍身要是正面在平原上互相冲击一番,倒也完全不用怕他们,可惜他们不讲用兵的武德!”

    温凌假模假样跟着批判了一通,又问:“那太子四弟还好吧?”

    “还好,还好。”来人犹豫了一下,“粮草不够了,想请二大王支援支援。”

    温凌说:“我也不够啊。”

    那人不由就看了看篝火边满盏满碗的酒、肉、饼子。

    温凌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咳嗽了一声说:“这些还是向汴梁要来的,汴梁已经在坚壁清野了,估计下次问他要他也不肯给了。所以,我这里很快也会坐吃山空,只能继续往南边打,以求多挣点口粮。太子如果要粮,可以往晋地打,晋地富庶,有的是粮草。”

    这敷衍之辞也太敷衍了。

    来人脸色难看,半晌方道:“晋地是拿下南梁最重要的一块土地,若是二大王得到了,在大汗和勃极烈那里说来都是功莫大焉。看来还是需要兄弟俩的合作啊。”

    温凌哪里愿意和幹不思合作!

    他说:“我这支队伍在黄河岸边苟延残喘,不像太子几十万大军不算,还有郭家军从旁协助。我实在没有这个能耐去夺取并州一路的。”

    来人说:“其实,也不需要大王送粮给太子,也不急着攻下并州。如今的问题在于粮道也不大通畅,还得从大名府一路过去才安全。不过大王掌控着黄河道,东北边一路黄河上的运输通途,还望大王肯向太子开通。”

    说了半天,原来是手长了想要黄河下游的地盘儿。

    温凌说:“再说吧,先喝酒。”

    能把幹不思逼得来向他求粮、求道,温凌又愉快了起来,喝酒畅快淋漓地喝到半夜。

    回营帐时他大笑大叫着:“凤栖过来伺候!”

    帐篷里空荡荡的,他茫然四顾,眼前那个亲兵的脑袋一会儿是两个,一会儿是三个,一会儿又变回一个……

    亲兵苦着脸说:“大王,凤栖娘子已经回她自己的帐篷里去了。”

    温凌扬手给他一巴掌:“混账!凤栖的名字也是你叫得的?!叫‘王妃’!”

    亲兵刚要说,他又摇摇头,捶捶自己的脑袋:“不对不对,她不是王妃了,她没有答应和我祭神成婚……”

    温凌又似要发怒,又似要恸哭,一张醉脸上神情怪异,一会儿说:“把她发到营伎的帐篷里,供大家一起享用!”一会儿又说:“不不,杀了她,我要她的脑袋,装匣子里随身带走!”

    亲兵挨了他浮皮潦草的一巴掌,又听他各种胡言乱语,已经知道这位又酒多了,只能哄着:“是是,大王放心,一定办好差事,您赶紧休息吧。”

    温凌晚上酒醉后说的话,第二天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但弟弟那里派来人探听,他是牢牢记得,一早竖起身就召人问:“昨日幹不思那里来的人,今日要好好招待着,昨天我听他话风,似乎老四又想南下来分我的功劳了?而且还要最听话规矩的大名府一带?”

    哪晓得昨日来的那个人,大早就找不见踪迹了,温凌越发明白这个人只是来探听消息的,大骂幹不思混账,又说:“老四那个蠢蛋哪有那么多脑子!无非是郭承恩使的坏招!郭承恩惯用各种斥候打探消息,昨日想必是打探我的消息来了。”

    然而这样子愈发需要警觉。一面派人四处去追,一面又加强了防守。

    正忙活着,突然看见凤栖摇摇地过来了,说:“我昨儿想了一晚,也没有特别好的法子……”

    “没有好法子就闭嘴吧。我烦着呢!”温凌怒冲冲道。

    凤栖一撇嘴:“好吧。”

    摇摇地又要走。

    温凌改变主意道:“你等等。昨晚上来的那个人不知什么时候溜走了,你猜他是会往哪里走?”

    凤栖想了想说:“往南走。”

    温凌出乎预料:“往南?不是应该往北找‘紫金旗’的吗?”

    凤栖说:“回报消息法子多的是,何况你这里也没有什么新消息好告诉幹不思的。大战之际,两个主帅理应和睦相处,所以你不能和幹不思莫名翻脸,他也不宜和你莫名翻脸。他要找你的错处,在你纪律严明的军营里怎么找得到?当然只能向凤震求助寻你通南梁的把柄,好栽赃你。现在派一个人过来那么困难,当然要人尽其用。”

    温凌皱眉想了想,吩咐加派人手往南去。

    凤栖假作闲拨指甲,抬头时看见温凌已经登上了营地里搭建的高高的望楼,正在向南手搭凉棚张望,远处的烟尘大概就是他派出侦查的骑兵。

    凤栖仰首问他:“能抓回来人么?”

    温凌低头看她一点点小的样子落在秋日阳光里,突然忆起他也曾经掇弄着她登上高高的望楼,在她身后看她两条腿吓得打战儿的纤弱模样。

    就像是昨夜的酒还没醒似的,他抬抬下巴说:“你上来。”

    凤栖道:“我上来干嘛?”

    “上来!”温凌一脸蛮横,好像她再拒绝,就要命人把她架上来似的。

    凤栖没奈何,提了提裙子,抓着梯子爬了上去。她的胆子比刚刚和亲时又大了很多,虽则爬到高处往下看还会腿抖,但只要抬一抬头看天上的太阳,那温暖的光就会让她勇气倍增而在温凌看来,恰如她一眼一眼地抬头看居高临下的他,颤巍巍的小模样叫他总是对她狠不下心。

    凤栖忘了带披帛,高处的秋风颇为萧瑟清寒,她缩了肩膀打了个喷嚏。

    温凌念着她刚刚一眼一眼的目光,自然而然地靠近了她,长臂一伸,就像在后面裹住了她似的。

    凤栖浑身一紧,但目光急急看向远处:山川河流几乎尽收眼底,她默默然看着驻扎的营地的排布,眼风扫过,就要尽力在脑子中形成印象;而远处是荒草湮没的南梁官道,那些骑兵的飞骑正在那里踢腾出半天高的尘土,被阳光照得发着红紫色哪里是通路,往南的,往北的,她也要默默地记。

    温凌已经几乎贴到了她的身上,问:“这江山好不好?”

    凤栖一愣,心里很想狠狠骂他:江山好,你们就来抢么?!好江山也不属于你们!

    她刚侧身避让他,只觉风吹得那高台的栏杆似乎摇了摇,本能地前进一步躲避,小脸也顿时白了。

    但温凌却误会了,他一下子抱住入怀的软玉温香,深深吸了口气,垂头柔声说:“怕高了?”

    凤栖在反驳脱口而出前改了主意,轻声嗔怪道:“光天白日的,大家的眼儿都觑着呢!”

    这娇嗔让他顿时心里燃了起来,手愈发把她往怀抱里揉,也低声说:“谁没事往这么高处看?”轻轻在她额角吻了一下,看到她的长睫带着阳光的金,微微颤动在他面前,如小小蝴蝶的翅膀,单纯到稚幼。

    他一瞬间才像中酒似的,心智又直线下降,满心只有她的柔腰,好像可以无限贴近过来,弯曲成白纻舞中最令人惊叹的模样。

    凤栖轻笑一声:“这会子怎么多情种子似的?”

    没等他回答,她就向上一瞥他的眼睛,又说:“江山美人,自古难以两全的。你既然爱着这江山,还是少些多情罢……”

    “怎么不可以都要?”

    凤栖的目光再次环视周围的群山、远处的黄河,青的青,白的白,令无数英雄折腰。

    温凌没有丝毫考虑到她凭栏而望的、而想的是什么。此刻只愿做她羽睫下的一片叶,漏一点点光影都好。

    第 267 章

    温凌自以为智珠在握, 可以凭借高云桐的义军,拖垮幹不思,又凭新君凤杞, 报复凤震的背叛。但他没有往远处想:他的一支队伍正在几个心怀各异的人中间, 既是令人垂涎的宝地,也是最容易被夹击的险地。

    自打幹不思派人到过一次延津渡以后,太行山的义军好像突然就偃旗息鼓了。送去的信件也不见一封回书, 八陉附近的义军山寨突然就搬空了似的。

    但也不是真的搬空, 当温凌尝试着派签军在里黄河最近的太行陉和白陉劫掠打草谷的时候,就有一支神出鬼没的义军冲出来把签军们一顿暴揍, 最后还丢下几句话:“你们也是汉人, 如今为虎作伥?告诉你家新主子,兔子不吃窝边草,当心把你们一总送黄河里喂鲤鱼去!”

    签军本也是被拉壮丁的苦命人,两边受气,灰头土脸回去,少不得在挨军棍疼得嚎哭求饶时把这番话说了出来。

    温凌心知是高云桐那里有变数,一颗心顿时拎了起来, 寻思着高云桐若是这会儿反戈,幹不思又近在咫尺了,自己这里就要糟糕。他拔出随身的刀,边往凤栖帐营那边走, 边寻思着该用凤栖哪个部件儿来威吓高云桐,威吓会不会没用,没用又该怎么办……

    半道就来了斥候的消息, 他不敢耽误,又回转身到帷幄里听消息, 那柄腰刀就露着刃放在他的案桌上。

    “上次四太子那里的来人,果然是去了汴梁!”斥候单膝跪地,语速很快,“小的们一路向南追,果然看到他的马蹄印,只是他马脚快,追到汴梁附近才追到,那里人又多,他混在人群里进了汴梁城,小的们没有进京的凭由,不敢造次。”

    温凌眯着眼睛说:“你们没有凭由进不去,他能进去自然是有凭由的?!”

    斥候点点头。

    看来,幹不思在与凤震勾搭,是板上钉钉的事。

    温凌看着桌上的寒刃,陷入了迷茫,好一会儿才又问:“汴梁那里,有没有什么动作?”

    “汴梁听说了凤杞被太行义军立为新帝的消息,四下张贴告示,斥之为‘乱臣贼子’。也有讨伐凤杞的檄文,把他也说得狗屁不值。”

    斥候递了几张招帖,大概是在哪里捡的,一张上面踩了两个脚印,一张上面一滩油渍。

    温凌嫌弃地拈过来读了读,果然把凤杞昏庸软弱、好色贪欢、为先帝废黜等毛病都骂了一遍,但也就这么多车轱辘话好说,再说也只有攻击他的家人:

    “庶孽之子,若亦入承大统,则天下忠义之士,闻者皆为扼腕。①”这是攻击他乃晋王小妾所生,没从周王妃的肚子里爬出来。

    “其父亦称伪临朝,觍颜于夷狄,求荣于靺鞨,知者无不切齿痛恨。”这是攻击凤霈曾经被靺鞨立为皇帝。

    温凌冷笑道:“这话凤震也好意思拿来说人?他自己不就是这样子么?五十步笑百步都谈不上!”

    又往下看,下一句让他怒气勃发:“其妹教坊女所出,许嫁靺鞨,未和离而自再嫁士庶,勾引族兄不成,方又重归旧夫,枕边风起簌簌,狐媚偏能惑主,因挟夷狄而扶持兄长称伪于山野,其冶容诲邪,淫逸放浪,不特羞于冀王门户,亦自羞于凤氏族庭。”这明白地在说凤栖,而且岂不是说他温凌被这小妖精迷惑,不仅笑纳了顶上的绿头巾,还开开心心扶持了大舅子上位?

    他把刀往桌上一拍,怒喝道:“他凤震才最他妈无耻!我打下汴京后,要拿他的颅骨做夜壶给千万人撒尿用!”

    又喊:“把凤栖带过来!”

    凤栖来后,诧异地看了温凌怒不可遏的模样一眼,就见他手指着桌面沉沉说:“你看看这招帖。”

    凤栖小心挪开他的腰刀,亦是嫌弃地拿那两张招帖看。看着看着,气到脸通红,而眼泪扑簌簌地掉落,哽咽道:“他又是什么好人?哪有资格这么骂我和我的家人?!这招帖想必满天下都是,这样污蔑我的贞操,我再也没面目做人了……”

    哭哭啼啼,突然看见一旁的腰刀,咬了牙握起来就要自裁。

    好在刀很重,拉到颈脖边坠手无力。温凌赶紧上前夺过刀往地上一丢,气得扬手又在她臀上打了两下,骂道:“这样一个只会动嘴皮子的怂货,也值得你去死?被污蔑就去死,你是没长脑子么?”

    凤栖捂痛,哭得更可怜。

    心头当然有切齿的恨,但更多是如履薄冰时必须的冷静。

    他的刀一般不离身,现在露着刃放在桌面上,谁知道是不是起了什么杀伐的心思?

    她唯有显得与他同仇敌忾,才能暂时躲过一劫。

    温凌刚刚要剁她手指威吓高云桐的心思,果然一点都没剩了,只想着这份气死人的招帖,气哼哼说:“他会写字,你又不是不会!他广发招帖,你也写一份,我叫人誊抄了发到各地,叫大家也晓得晓得凤震是什么货色。”

    凤栖点点头,擦了眼泪,坐到他桌前,凝神片刻后落笔如飞,很快写成了一篇。

    温凌拿过一看,她骂凤震果然骂得够毒,看着也爽,点点头说:“好得很,把他那时候狗颠屁股似的给我写的文字也叫天下人知道。”

    找出一摞信,交到凤栖手中。

    凤栖一张张看过,已然清楚凤震和温凌曾经来往的所有勾当,于是再次落笔,淋淋漓漓地控诉凤震卖国求荣的举动。

    “还该把幹不思扯进去。”她说,“要逼到他们每每合作,就叫天下人不耻用什么借口都没用,只能暗夜老鼠似的偷摸进行。”

    “好!”温凌点点头,颇觉痛快,“我亦有后招,黄龙府早看幹不思不顺眼了,我安插的一个人也可以好好在背后戳两个人一刀。”

    凤栖想着那封署名落款为“臣素节谒上”的信,心里有数,也不说破,把那张写好的信纸递给温凌,又说:“手抄多慢!到相州寻个刻字的匠人,做几张刻版,把檄文印制发到各地,才更加快捷。”

    温凌点头后,再看她时方始想起自己之前是想着要拿她威慑高云桐的,被幹不思的事打了个岔,差点忘记了这。而她手中犹自握着他的毛笔,这纤纤如葱管般的手指实在是哪一根他都舍不得砍落看到她就会心软,温凌发现了自己这个毛病,可是她那清凌凌的目光、犹带泪痕的粉润脸颊,见之犹怜。

    他这一辈子,居然栽在了一个不肯爱自己的小娘子身上了。

    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温凌也没多说什么,上前把腰刀收回到他腰间的刀鞘里,看了看手中她的一笔字,挥挥手打发了她回去。

    然后自己觉得自己好笑,垂着头看着黄金包边、宝石镶嵌的一柄好刀,傻坐了半天,唯有苦笑连连。

    高云桐不蠢,不肯总当他的炮灰,把幹不思削到一定程度就罢手了,接下来只有他温凌自己对付自己的弟弟;对那个凤栖口中所说的“铜豌豆”,温凌也不是第一次领教,威胁他大概真的没什么用,还是保存好自己的实力,日后战场上杀这个“贼囚”吧。

    却说凤栖回到营帐里,确实也气到浑身发抖。

    溶月见她这副样子,小心翼翼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凤栖知道这个时候必然有人在外面听她们谈话,所以没好气说:“汴梁的官家‘好样’的,知道我大哥被奉为皇帝,估计也急了,不知用了哪个无行的文人,写了招贴檄文辱骂我哥哥,也辱骂我全家,自然,也少不了辱骂我。”

    她擦了一把眼泪,带着哭腔:“行吧,这张脸我也不想要了,等哥哥胜利了,我就剃了头当姑子去!”

    溶月吓得忙劝她:“嗐,那老不死的嘴臭,你还为他生气不成?秋风一起,天气就干燥,可别把脸哭皴了。奴打水给您擦擦泪痕。”

    出去了一会儿又进来,做着嘴型说:“外头有两个人,靠得近极了。”

    凤栖用热手巾敷着脸,点点头然后说:“我看冀王也难。郭承恩帮着幹不思联系到了汴梁,估计接下来要夹击黄河两岸靺鞨的兵马。你看吧,那位靺鞨太子定是要找个借口对付哥哥的。对这些人而言,哪有什么兄弟之情?为了权势,肯出卖一切,也肯牺牲一切的。”

    溶月张大了嘴,想了想凤栖知道外面有人还这么说,心里应该有谱,于是点点头“嗯”了一声。

    凤栖跟她发了好多牢骚,估计外面听壁脚的也听烦了,才铺被睡觉。

    被窝里,可以窃窃私语。

    凤栖低声说:“我估计幹不思会来,抓着温凌的把柄要逼着他听话。”

    “温凌有什么把柄?”

    “一个是和大梁交通私谈和议不过幹不思也打算这样做,不会就这条说太多。其他无非是小过放大了说,比如温凌总是不肯有力地攻城,比如总是不肯听从太子的谕令,还比如……我的存在。”

    溶月捂着嘴捂住惊叫,然后说:“那娘子能逃得出去么?”

    凤栖说:“不容易。那回上望楼,仔细看了营盘的排布,漏隙很少,估计只有凭温凌的令牌或持有命令的亲兵才能出去。”

    “若是好好求求他,他肯放您么?”

    凤栖叹了口气,反问:“你说呢?”

    溶月沮丧极了,半日才蹦出一句:“那奴陪着娘子一起,死也在一起。”

    凤栖训她:“为什么要死在一起?能有一个活着也好的呀。”

    溶月说:“我看没戏了。奴还是陪着娘子一起等着吧。”

    凤栖又叹了口气,也是好半天才说:“你呀,太笨了些,要是机灵点就好了。”

    被窝里虽然暗,也能感受到溶月垂头丧气的模样,又说:“笨就笨吧,肯听话也行。”

    “奴什么时候不听主子的话?”

    “也不是什么时候都听。”

    “可从来没有不听!”

    凤栖嘴角一点笑,没有被枕头对面这个憨憨的女孩子发现,她只说:“睡罢。”

    接下来几天,感觉得到温凌也开始加紧练兵,对营盘四处进行了加固,而派出的斥候和递铺铺卒更是极多;粮食却明显紧巴了,米饭里混了大麦和黑豆,还常常只能吃稀的。

    凤栖大概是焦虑,脾气也开始作。日常也见不到忙碌的温凌,于是溶月总是委屈兮兮地承受她的第一轮脾气,闹了好几天,溶月也有些忍不了了,被一顿责备之后忍不住顶嘴道:“娘子这几天是怎么了?小日子到了么?脾性怎么这么大?奴哪里做得不好,改就是了,老骂人做什么呢?”

    凤栖怒道:“我是你主子,我还不能骂你了?打你我都打得!”

    她四周都有监视她的人,见主仆俩闹得凶了,闹得久了,也免不了要告诉温凌。

    温凌先还忙碌焦躁得没心情听,回报了他几回后,也有些忍不了了,抽空去看了一回,正好看见凤栖在小溪旁边洗衣服边哭,溶月在一旁劝。

    温凌最看不得她哭,顿时横眉问溶月:“怎么回事?!洗衣不是你的活计?怎么让你主子自己干?我要你又有何用?”

    溶月还是很怕他的,抖抖索索说:“不是……奴是愿意替主子洗衣的,但娘子她就是不让……”

    凤栖扭头道:“我就不让,没你洗,我自己洗还干净些。”

    温凌一听这种鸡毛蒜皮,实在不爱搭理,说:“奴才干活不认真,好好打一顿她就知道仔细了。来啊”

    凤栖说:“我眼不见心不烦,反正她也是自己来的,现在让她自己走得了。”

    温凌眼睛一眯。

    凤栖心里打鼓,又说:“主仆一场,我也不想害她,你也别给我留个刻薄寡恩的名声。”

    溶月刚刚还有些犟,此刻突然“扑通”往地上一跪,磕了好几个头后说:“奴哪离得开主子?奴要有过,求主子责打,千万不要赶奴走。”

    温凌亦道:“你身边总得有人照顾,抽一顿鞭子给你出出气吧。”

    看她一眼,见她要说话,又忍着没说的模样,不等她犹豫完,便道:“捆那边树上抽二十鞭,别伤她筋骨,回头还要她伺候粗细活计呢。”

    “不是……”凤栖抓住他的胳膊想阻止。

    但温凌懒得为这种事多花时间,一扬下巴,看到人拿着绳子鞭子扭住了溶月,他就拔脚走了,不给凤栖求情的机会。

    挨完打的溶月疼得浑身抽抽,被背回到帐篷里,凤栖打来热水,对帐篷周围的人跺脚道:“人家一个大姑娘,要上药了,能不能别靠这么近?都滚开些!”

    溶月从来没有挨过这么惨的打,完全没有力气,只能由着凤栖给她解开衣服,小心地上药。

    她扭头看见凤栖脸上好几道泪痕,眼儿都肿了,勉强笑道:“娘子,没啥好后悔的,奴可没那么娇贵。”

    她居然知道自己是在“后悔”,凤栖惊诧片刻,又越发啜泣起来。

    溶月龇牙咧嘴地笑:“哎呀,您也不用自责嘛。您这法子蠢透了,您怎么不想想,我虽然粗苯,也是个大闺女,他与其赶我走,说不定不如把我丢到营伎帐篷里去。那我岂不连死都不如了?”

    “你才蠢!你不懂我的心思不要紧,但叫你听话,就是不听!”凤栖低声责备她,责备声掩在哭泣里。

    溶月说:“奴怎么不懂娘子的心思啊?无非想着奴这人温凌不会太在乎,试试用这法子送我出去逃命。可是娘子,奴要出去了,能去哪儿呢?”

    没等凤栖回答“哪儿都能去”,溶月自己又说上了,声音低得即使凑近也仅能听个大概:“这段日子啊不好过,娘子是不是心里明白了什么?奴虽然不明白,但只晓得一点:如果娘子都愿意为国家牺牲了,奴也愿意啊,不论生死,好赖给您做个伴儿,可不许用这种法子赶我走。”

    第 268 章

    凤栖估算的最危险的日子果然来临了。

    幹不思与凤震大概悄悄议和成功, 而太行军仿佛也听从了凤震“不战”的命令,不再从八陉攻袭靺鞨太子的军队了,只牢牢守住关隘而已。

    因而幹不思终于可以从容地带着他那支蝗虫般的军队一路南下, 一路劫掠得寸草不生, 渐渐对温凌的军队形成了环围之势。

    作为太子,他毫不客气地给温凌发了谕令,让他到相州拜谒。

    而温凌只给了一封回书, 说他守着延津渡和孟津渡, 渡口要紧,主帅不可轻易离开, 毫不客气把幹不思的太子谕令当做放屁。

    幹不思有了底气, 对温凌自然十分不满温凌也是从黄龙府悄然传来的沈素节的书信里知晓:幹不思在皇帝和勃极烈们面前告了冀王无数的黑状,皇帝虽然不喜欢太子的擅权行径,但在勃极烈中有很高地位的乌林答部首领,作为幹不思的亲外公,则在皇帝面前揎臂捋袖,言必惩戒冀王不可。

    温凌一方面对自己国内的朝局寒透了心,一方面也知道, 他安身立命只能靠彻底干掉幹不思,并在南梁取得绝对的控制权,才能使得自己的军功和实力叫人不敢小觑,不敢捅刀子。

    只是干掉幹不思不是容易的事杀人不难, 要不被诟病的杀人难。他以普通皇子的身份杀害太子肯定是僭越叛逆的大罪,自己也活不了。

    这几日他就明显对凤栖客气了许多,也抱怨太行军不得力, 话里话外说:“我如今快被幹不思逼到犄角旮旯里了,他纵使不设毒计杀我, 也肯定不会让我执掌兵权、分他的羹汤;他要是想挑我的毛病,你可是我重罪的一条。凤栖,高云桐是不想让你好活了么?”

    凤栖说:“不是啊,幹不思如果拿你留着我这件事来攻击你有异心,你最该做的不是放了我,叫他挑不出毛病么?”

    温凌冷笑道:“那你可想得美。”

    “杀了我,找个地方埋了,找不见尸骨,也行。”凤栖斜瞥他一眼,漫不经心又说。

    温凌冷笑里带着磋磨后槽牙的声音:“你想死,也不那么容易。”

    凤栖冷笑:“所以你明明有路,但不肯走,就是非要逼着我去给高云桐写信,用我来逼着他再帮你一把,以拖住你弟弟?”

    这大实话说得温凌很不高兴,他咬牙切齿地收了笑容说:“凤栖!我实话说,我是舍不得你死,也舍不得你走。我喜欢这江山、权势,也喜欢你。不过,喜欢又怎么样?如果我得不到了,我就都毁掉。你想走,门儿都没有!你想死,也得到我觉得你不死不行的时候。你的命,就得掌控在我的手里!”

    凤栖冷冷望他一眼,“哼”了一声,旋身就走。

    她被温凌一把抱住了,他的胡茬磨着她的耳朵,声音沉沉地就响在她耳边,说话软了一截:“好吧,刚刚的话说重了也是被你气的。你怎么听不见我前一句呢?我这不是……不是因为喜欢你么……”

    这个时候的“喜欢”能有几分真心?别说现在凤栖不会信,就是他没有这些乌糟糟形势纠葛的时候,凤栖也不会信他。

    凤栖的身体努力挣脱他的拥抱,嘴里说:“‘喜欢’从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他愣了愣,然后虚心请教:“那‘喜欢’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凤栖感觉他蟒蛇般的双臂松了一些,赶紧钻出来,回头说:“首要该是敬重吧?”

    “我不敬重你吗?”

    凤栖感觉他在感情上简直幼稚得好笑,但又想他身为皇子,又是蛮荒之地出来的、以军功为傍身的皇子,大概真的不懂“敬重女性”的意思。

    她看他挓挲着双手,目光疑惑的模样,心知她现在也逃不开,与其再一次被他捉到怀里,忍受他的亲昵举止,不如靠嘴皮子跟他掰扯掰扯,好歹不叫他占着便宜。

    于是她说:“我国虽也重男轻女,讲‘夫唱妇随’这一套,但也说家庭里要‘夫义’才能‘妇听’,从没有说把人一身一命都控制在自己手里的。”

    温凌似乎明白了,但还是摇摇头,踏上一步说:“我可不能放你走。不过,我晓得你的意思了。”

    凤栖跟着退了一步,说:“要我写什么信,你说吧,我写就是了。”

    他目光一馁,不过也因为习惯了,所以很快又恢复了理智,把给高云桐的信件内容说了一遍。又说:“你先写吧,我一会儿来看。”

    凤栖瞟了瞟他的书桌,他的书桌明显已经收拾过了,上面重要的信件、文书都一件不留,连沙盘上都没有放置一颗棋子。

    他防着她,凤栖并不感觉意外,看到他喝奶茶的一套碗盏还没收拾掉,便毫不客气伸笔到放牛乳的碗里蘸了蘸,简单扼要地把自己所知的情形不留痕迹写下。然后才更换墨笔,按照温凌的意思,再写了一封信警告高云桐要拦住幹不思,否则自己就有危险。

    她动作很快,两份文稿一张纸,一蹴而就。然后怕那剩牛乳他还要喝,用笔蘸了墨滴滴一滴进去,等他尝出牛乳里的烟墨臭就可以以“不小心”来解释了。

    正在做着小小的坏事,突然听到脚步声,收手已经来不及,瞠目抬头的傻样正好被温凌抓个正着。

    他一个健步窜过去,握住凤栖的手腕,然后看见滴在他剩牛乳碗里的,不过是墨笔上的墨滴,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

    “想让我喝墨汁啊?你是五岁孩子么?和我搞这样的恶作剧?”突发臆想,要是把她像淘气的五岁小女孩一样,摁在膝头打一顿,该是多么有趣的画面。

    凤栖脸白了一阵,然后就红霞蒸蔚一般,起身嘟着嘴:“我是不小心的。”

    正好被他拉着腕一把带进怀里,挣扎了两下,腰里被扣紧了,终于无法动弹,呼吸都紧了。

    “放开我!”她小小地发着脾气。

    温凌松开了一些劲,探手取了桌上她写给高云桐的信。

    “怎么湿漉漉的?”

    不过软玉温香在怀,并没有多想,粗看了一下就丢开了信纸,只是抱着她用威胁来求欢:“你自己选,是伺候我免打,还是挨揍?”伸手先摸了摸,又轻轻掐了掐,欲使她心慌恐惧,自己也顺道占占便宜,不留痕迹。

    凤栖虽然肌肉一紧,浑身起粟,但还是眼睛一闭:“你打吧。”

    温凌像被泼了凉水似的。不过也真的是习惯了,最终也只是拍了拍她的臀,说:“你这块油盐不进的滚刀肉!”

    “不过你说要敬重,我就敬重你吧。”他总是丑表功一样,不断向凤栖彰显他的让步,以示爱意。

    当然凤栖也是一如既往的不领情。刚刚紧张,没注意观察他的穿戴,现在一抬头突然发现他和以往打扮大有些不同。

    温凌摸摸鬓角,得意笑道:“其实不谈什么华夷之分,换身冠戴都是一样的人。”

    他不知何时弄了一顶巾帻,把两条辫子打散梳成发髻,耳朵上的金环也去掉了,胡茬也剃干净了,身上居然穿了一领白色大袖襕衫,本来就皮肤白净,除了眉眼的戾气去不掉之外,其他无异于中原的书生。

    凤栖不知说什么,又想笑,又觉得不该笑。嘴角一抽,眉毛却一弯,眼睛里已经带了忍俊。

    他于是也厚了脸皮问:“这样子好看吗?”

    “还……还不错。”

    “其实夷狄之辨也是后人强加来的。我若能成就大业,登上皇位,就推动‘以汉治汉’,在靺鞨内部也逐渐推行汉化,让两国融为一体,好不好?”他说着,因为凝注凤栖目光太近,眼神渐渐狂热,揽着她的柔腰,大展宏图兼大放厥词,“我们不会总是敌人,你只要肯帮我,我们就都有来日。”

    凤栖想着他刚刚要她在信中要求高云桐的太行军从滏口陉围住相州,估计幹不思就是在相州了,温凌怕幹不思推进太快,所以用太行军的神出鬼没来牵制他的人马。因而,她在牛奶所写的文字里则要高云桐驱狼群而入虎穴,让幹不思与温凌面对面爆发一些矛盾。

    当然还是要试一试自救的,她说:“我能怎么帮你?该写的信我都一字不落写了,太行军远没有幹不思人多,人家只要占住一两座城池,就不用怕太行游奕军的袭扰,你也不能命令人做做不到的事。”

    又看着他问:“若是幹不思亲自前来命令你什么,你是不是也不敢明着抗命?”

    温凌瞬间脸色变幻了几种,半日才说:“接下来几日,你住到营伎们的帐篷里去。”

    凤栖睫毛一阵乱闪,终于说:“若是他来了,极有可能拿我做你的罪名,是吗?”

    温凌很快接话:“那我也不能放你走。”

    他头戴儒巾,身穿儒衣,目光冷硬,毫无仁慈,刚刚松开的胳膊再一次箍紧了,仿佛在宣示凤栖是他的人,他宁可她死也不会放她离开。

    “如果那样,我必死无疑,你也受我牵连得罪。”凤栖缓缓说,“值当吗?”

    温凌腾出一只手把头上的儒巾摘掉,用力拍在案桌上:“值当!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凤栖被勒得几乎透不过气,冷笑着,声音低低的:“你这种爱啊,我承受不起。”

    “随你承受不承受得起。”他执拗地说,“我的就是我的,我宁愿毁掉也不会留给高云桐。”

    第 269 章

    温凌的占有欲不免让凤栖有点毛骨悚然, 但避无可避,她只能先不与他争执,不过也不会求饶。回去后, 默默地收拾了不多的东西, 与溶月一起搬到营伎们居住的地方去。

    溶月吓坏了,一路喋喋不休地问:“怎么了?突然搬到那个鬼地方去?他要把我们当营伎一样对待了吗?……”

    凤栖默然了很久说:“他把我们藏在那里,犹如把明珠藏在小石子堆里, 仅是企望不那么显眼。”

    “他还是想帮我们不成?”溶月既有些奇怪, 也有些担心。

    凤栖觉得也不能让她失去警惕,又说:“藏起来只是因为他护不住了, 然而藏起来还是能够被找到的。溶月, 你要是改主意想离开了,我再来想办法。”

    溶月脸色惨白,却仍摇摇头:“我就和娘子在一起。”

    凤栖没有再劝。溶月的性格越来越像她了,想定的事情劝也没有用,不如让她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反而无怨无悔。

    当然,少不得容忍溶月喋喋不休的抱怨:“真是, 如果藏起来都护不住,何不放你离开?”

    凤栖苦笑道:“他宁愿我死在他的手上,也不会放我离开的。”

    溶月呆了一呆,好半天才终于说:“这样自私的男人, 不嫁也是对的。”

    营伎们居住的地方条件很差,一间帐篷横七竖八要睡好多人。这些小娘子们做惯了伺候男人的事,羞耻心已经很少了, 常见当完“差使”回来的姑娘胡乱袒着肩膀和胸脯,撩起裙子当众擦拭身上的黏液和血迹, 嘴里说着脏话骂着那帮“可恶的禽兽种子”。大家彼此也不避忌。

    凤栖进门就被里面的腥臭气味呛着了,紧跟着里面人的粗俗话语也让她觉得不适。

    溶月默默收拾出一个角落给她躺下,凤栖说:“我不急着睡,先给你身上擦擦药天还热,不要不注意弄溃烂了。”

    鞭伤不伤筋动骨,但血痕条条,皮开肉绽,看着触目惊心,涂药时溶月也忍不住哭出了声。

    刚刚那帮子视她们俩如无物的营伎们不由都注目过来,然后有几个热心的还围过来:“这是惹翻了谁吗?受了这么重的刑。”又有说:“明晚我会伺候酒宴,到时候偷偷带些烈酒回来给你擦一擦,比药油防溃防生疮的效果好得多。”

    都是苦命人。

    凤栖鼻酸道谢,顿时连帐篷里污浊的气味都不觉得难以忍受了。

    明晚营中有酒宴。凤栖想:莫不是温凌的弟弟幹不思派人来了?

    第二天接近中午,营伎们乱纷纷地起床,洗漱梳妆一通忙活。

    她们也分三六九等。

    长得好看、技艺高妙的,是伺候主帅、将军这一级别,宴饮上陪酒陪舞,好吃好喝,但也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次一等的清秀佳人,是伺候猛安谋克的将官,相当于万夫长、千夫长这类,眠于军帐,只需忍耐一个人的坏脾性;

    最惨的是长相粗糙的村野妇人姑娘,多是掳掠而来的,则是平日到晚上就绑在榻上,外头大头兵们排着队、提着裤子一个个轮着泄欲,那种牲口般的羞辱感和痛楚,真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今日这架势,来的人只怕地位不低。营伎中等而上之的都是精心打扮,但也都是愁眉苦脸。

    凤栖悄然问:“可知今日谁要来?”

    一个漂亮小娘子说:“听说是比冀王还要尊贵的人儿。叫我们务必要好生伺候着,不然当心小命。”

    那八成就是幹不思了。

    凤栖只是诧异,幹不思也有胆子亲自到温凌军营里来?

    又想:他身是太子,又有绝对占优势的人马,拿定了温凌不至于跟他同归于尽,所以亲自过来羞辱凌逼。这样位高一级的压迫力量,温凌纵使恨得牙痒也不能不敷衍着,甚至会不得不退让几分以求自保。

    营伎们应差,当然不会有凤栖主仆的事。她们俩也很见机,用草木灰抹了脸,脏布帕蒙了头发,穿灰扑扑的衣衫裙子,只在后头烧火煮水。

    熬到夜幕降临,外头篝火燃得半天亮,载歌载舞的声音响起,军士们喝酒说笑声也响起。

    凤栖盯着小铫子下的火苗,怔怔地发呆。

    只听萨满的傩歌高亢了一阵,又渐渐低矮了,觥筹交错声清晰起来,接着又是歌女们的唱腔乍起,渺渺入云,再接着是鼓点,节奏和调子有些像《臻蓬蓬》,踏歌的欢声又雷动了。

    纷乱的脚步声却从四周纷至沓来。

    凤栖在这些声音里辨析,渐渐心往下沉,终于说:“溶月……”

    溶月没她那么细心敏锐,一直只专注于火焰的大小和铫子里的沸水,“啊?”了一声抬头:“娘子,怎么?”

    凤栖说:“他们在营地里搜查。”

    “谁?搜什么?”

    凤栖说:“今日来的,不是郭承恩,就是幹不思自己不,以规格来看,是幹不思的可能性更大;幹不思肯定没有怀着好意来,在营中搜检,想必是要找到什么证据。我们很有可能也是他要搜检的内容之一。”

    溶月张大了嘴,好半天才说:“我们逃罢。”

    “往哪里逃?在这营地的哪里,他们都能瓮中捉鳖一样。”凤栖说,“越动弹,越显眼。”

    溶月害怕得开始落泪、哆嗦。

    凤栖抓住她的手:“溶月,冷静,该来的总会来。”

    溶月也点点头:“娘子,我不怕,我与你一起。”

    凤栖拿了一块炭木,翻开白苎麻的裙子,想写最后的遗言,又陡然想到写了也不一定能流传出去,大概她上次给高云桐的信中暗书,就是她此生最后的遗言了。

    但现在总要留点什么,给后人,亦或自己。她再一次握紧炭笔,看着裙褶一道一道,宛如竹纸上打着朱丝栏。

    “溶月,你有没有什么想对家人说的话?”

    溶月流着眼泪,摇摇头:“家里人都不知道在哪里呢,何况写了他们估计也收不到。”

    凤栖笑了笑:“不错呢,是处青山可埋骨,胡乱用草席一卷,挖个坑就算客气了,就不知道有没有人为我们‘夜雨独伤神’。”

    知道溶月听不懂,只抚慰地拍拍她的手:“不怕,来了也好,我们都是干干净净回去。”

    又想起温凌那个可怕的毛病,自己也不由打个哆嗦要是她也被他分尸斩首,腌制得面目如生,藏在匣子里随时拿出来盘玩,该是死都不能安生了吧?只是她心思怪异,又与寻常小娘子不同,突然好奇起来,若是人真的死了,她死亡的头颅又能不能像伍子胥挖眼置于东门一样,还能看到眼前的一切?

    好奇心一起,好像害怕又少了。

    她手速如飞,在裙子的米黄色里子上用炭笔写着一笔行草书,然后放好裙摆,默默听着外头的一片混乱声。终于有人掀起了她俩所在的帐篷门帘,然后用粗鲁的靺鞨语大声喊:“快来!这里还有两个女的!”

    凤栖站在篝火前,缓缓道:“我是替冀王煮茶的。”

    但进来的人完全不懂汉语,也完全不认得她,想来并非冀王麾下的人。

    他们为首的穿着谋克千夫长的衣甲,辫子盘卷在耳边,络腮胡子里露出狂笑:“带走带走,给太子辨认。”

    溶月不懂靺鞨语,在几个人势若猛虎地逼过来时,本能地挡在凤栖的前面:“你们不要过来!不要碰我家娘子。”

    凤栖怕她吃亏,手一抬,用靺鞨语对他们说:“我们自己会走。”

    几个人听着她娴熟的靺鞨语,愣住了,又见凤栖并不慌乱紧张,只是眉目沉沉、肃然冷静,他们倒反而有些不知所措。而后见她橐橐地一步步往门外走,也就不上来动手动脚。

    但溶月急坏了,她一把抱住凤栖往后一挡,又拎起滚烫的水铫子泼面前那些男人,最后一脚踢散了炉子里的炭火,有一团火掉在了毡毯上,慢慢燃烧了起来。她对凤栖说:“娘子,我们不能叫他们羞辱完再杀。”

    可惜这样的反抗几乎是螳臂当车。

    被泼到热水的谋克千夫长只是烫到了小臂,并无大碍,却勃然大怒,踩了着火的毡毯两脚,就不管不顾喊道:“她们俩有鬼!抓起来!”

    几个人大男人呼啸着扑过去,按住了溶月,也按住了凤栖,她们的脸在地上摩擦,双臂被狠狠地反剪,身上挨着拳打脚踢,情急间也不觉得疼痛,只是被打得昏昏沉沉。

    没有人去扑灭毡毯上的火苗,火势渐渐大起来,凤栖感受到背后烈火的灼热。

    接着,凤栖头上挨了一脚,那战靴卯着厚厚的皮革底,踹过来犹如大锤,她最后听见的声音是溶月的惨呼:“娘子!娘子!别打我家娘子!……”

    …………

    三昧真火在四周燃烧,身上的血液都被烤干,铺天盖地的痛楚像沸油泼过来,逃无可逃、躲无可躲。她四处转腾,在火光中隐隐看见高云桐的身影,她大喊着“嘉树!”嗓子却哑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脚下闪着熔岩般红光的土地开裂了,她掉落到下一片岩浆里,火焰逼得愈近,她感觉到皮肤的焦枯,又感觉到焦枯肤色下裂开的血肉里射出一道道金光。

    涅槃的凤从她身体里飞出来,凤鸣九天,其声清越。清凉的天水洒落下来,从头顶带来一阵清凉。

    她的灵魂之凤突然又飞回她的身体里,带走了刚刚的灼痛,浑身像浸在清凉的井水里,她深深地长出了一口气,回到人间之前忍了忍睁眼的欲望,静下心来,慢慢从悠远之处听见了声音。

    那声音起初模糊,仿佛很远。渐渐清晰了一些,拉近了一些。又渐渐听出来是两个男人怒声用靺鞨话吵架。神志昏昏的她一时间没有听懂靺鞨话说的是什么,要等又过了一会儿,神志才终于清醒了,此刻是避免睁眼,依旧垂着头,忍着浑身的疼痛,听那两人在讲什么。

    声音是温凌和幹不思的。

    幹不思说:“果然是她,她化成灰我也认得。二哥,你留着她,居心何在?”

    温凌说:“她原就是我的人,又是晋王的女儿。”

    是在辩解,声音挺高,但听起来无力。

    幹不思“呵呵”地冷笑:“晋王已经死了,他的女儿又有什么价值?我的表妹不是定给了你做冀王妃?你借口征讨南梁不肯回黄龙府成婚也就罢了,身边留个曾经的女人,叫我那妹妹该怎么想你?又叫我该怎么想你?!”

    “你爱怎么想怎么想。我也是堂堂一位王,难道身边不能留一个女人?”

    “你的营伎都在这里,漂亮的、丑的,都在。我的好阿哥,你睡这些营伎,睡多少个都行,我都不问,我表妹也都不会跟你计较。但这位,身上担着两个国家的血海深仇,你却还当个宝看待。你和南梁走得好近,甚至和太行匪人都有来往,只怕她‘功不可没’吧?”

    幹不思笑音很凶很莽,仿佛手指已经指到了温凌的鼻尖前:“请问,你是何居心?!”

    温凌不知是气到一时没有说出话,还是被问懵了,一会儿方道:“谁拿她当个宝看待?她不是被我当营伎了么?”

    “你把她当营伎呵?那今晚借我一睡,如何?”幹不思戏谑道。

    温凌这次是生气,鼻孔里出气的声儿都能听见,他强压着怒火:“幹不思,你今日翻我的营盘找人,我已经忍了很久了。她是营伎,不过她是我的营伎,不是你的,除我之外,谁也别想碰她。”

    “至于么?”

    “至于!”温凌声音像风里的钢刃,带着凌厉的金属音,“我就是要独霸她,羞辱她当年带给我的奇耻大辱,我要亲自折磨她到死。”

    幹不思好像被他那尖锐的气势怔住了,好一会儿才说:“行,行。她那兄长被太行匪立为皇帝,她大概率也通敌。我不睡她,你交给我审她。”

    “我不放心你。”

    幹不思嗤笑道:“行,行,你不放心我,那我亲自看你审,好不好?你不是要亲自折磨她么?我晓得你的刑房里有好多好玩的玩意儿,今日先烙她一烙,然后把焦皮撕开撒上盐巴,过三五日结了痂,再用铁丝刷子刷开痂疤,再撒上盐巴……伤在皮肉,又不生疮,能哀嚎三五个月不死,任凭什么都会招了。怎么样?”

    凤栖心脏都给他说得哆嗦,心道:温凌,你那些所谓的“喜欢”要是真的,你今日就给我一个好死。

    温凌道:“我已经审过她了,她一个娘们儿,屁都不懂。”

    “那是刑不到位。”

    “到不到位我不知道?”

    幹不思虽莽,也不是绝然的蠢,当然知道温凌护着凤栖的小心思。他终于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阿哥,我和你说实话,太行匪军惹到我了,他们奉她哥哥为皇帝更是我不能容忍的。如果你舍不得对她施用酷刑,好的,我也不勉强你,她一个娘们儿,估计确实不知道什么。但你今日到底对父汗还忠心不忠心?对我靺鞨还忠心不忠心?还是被这个娘们儿迷丧了心智?”

    他一连串的问题问下来,估计句句都有人指点过,句句都叫温凌很难回答,只能冷笑及沉默,逃避直接回答他。

    好在幹不思也并不是要温凌回答:“她迷得你三迷五道的,我作为太子,实在不放心把黄河渡口这么重要的地方交给你。现在我已经有了拿下汴梁的计策,两个渡口于我都很重要,你带着你的小美人到大名府去歇一歇吧,我替你看着渡口。”

    温凌哪肯让他这么轻易就剥了自己的权柄,冷笑道:“两个渡口于我也很重要,没有圣谕,我不挪地方。”

    幹不思笑道:“勃极烈的军书已经在我手里了,圣谕也快了。”

    拿了军书给温凌看了,见他脸色大变的模样,幹不思越发笑得深沉:“何必,仅就今日我捉到南梁晋王之女被你藏着这件事,你猜父汗和勃极烈们会怎么想?刚刚还在你帐篷里搜到了一套汉人的衣冠你心思早活动了吧?想学汉人那一套了吧?阿哥,我告诉你,勃极烈们现在就生恐我们靺鞨的勇士们被汉人那一套腐化的东西哄得找不着北,连父汗上回悄悄在宫里购置好些汉人的奢靡丝绸、器玩、文房等把玩,花掉了国库里的银钱,都被勃极烈们用国法叱责,蒲鞭示辱。①何况你耽于汉女,喜爱汉家服制,乃至汉家文化,这些都是要动摇我国根本的!我劝你改了罢!”

    温凌脸色铁青,终于说:“没有的事,怎么改?汉服只是掠来觉得好玩才留下的,汉女也是一晌贪欢而已,谁会为她左右心思不成?”

    “你杀了她,我就信你的话。”

    第 270 章

    凤栖一直没有睁开眼睛, 因为听见温凌居然还在为她争:

    “她是我的人,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父汗下旨了,我再遵旨也不迟;太子又没有登基呢, 我如何算是忤旨?”

    她一直赌他有“三分情意”, 他居然给的有点多。

    然而幹不思终于冷笑一声:“圣旨已经命我执掌整片河东的区域,为‘天下统领大元帅’,阿哥要不要看一看旨意?”

    然后窸窸窣窣一阵纸张响动, 温凌默然许久。

    幹不思大概给他看了圣旨, 又洋洋得意地说:“你我兄弟,只要一条心就好。实话告诉阿哥, 磁州相州都已经在郭承恩‘常胜军’的掌握之中, 亦即在本太子的掌控之中。你这里小小的一些人马,若不肯从命于我,我只能当阿哥是要做个乱臣贼子,也只能挥泪处置你。”

    他接下来扬扬地对温凌说了他如今的排兵布阵,说得闭目装晕的凤栖也心中惨然。

    幹不思在郭承恩的帮扶和他外公家的强势推举下,已经用大军环绕了温凌所掌控的地盘,当然说起来是“须不给南梁留分毫空隙”, 实则是不给温凌留分毫空隙;又说郭承恩的大军和幹不思的亲军均已推进到延津渡旁,言下之意是温凌要敢有起反的意思,分分钟就被当叛臣拿下,剁碎了都没有人敢多话。

    实力相差那么大, 温凌不妥协也得妥协。

    凤栖平静下来后心想:也好,本以为两虎相争,会是温凌先干掉幹不思, 现在看来,大概是温凌要先倒了。温凌还有点指挥作战的智慧和经验, 而幹不思大概纯靠郭承恩协助,将来未必是高云桐的对手,于南梁不是坏事。

    只是温凌若服软了,自己会死得更快了。

    现在,凤栖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时刻了。

    脑海中闪过许多人的影子,最后想起了娘亲。

    她有好些遗憾,但也不觉得后悔。如果她到地下见到了何瑟瑟,她或许不会扑进姐姐怀里撒娇,但会微笑着告诉姐姐:身份从来不能辱没一个人,女儿是这样,姐姐也是这样。

    “怎么样?”幹不思最后冷冷笑道,“阿哥是当乱臣贼子呢,还是与阿弟共同打下南梁的天下,共享富贵?”

    温凌扯了扯嘴角,勉强苦笑:“我当然愿意和阿弟一起建功立业,为国效力。不过南梁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它南梁如什么我不管。”幹不思不耐烦说,“我也没打算明天就把汴梁打下来。但我今晚就要看到你表决心。”

    努了努嘴:“总不会是舍不得一个娘儿们吧?”

    温凌终于说:“当然不至于舍不得一个娘儿们。杀了她,阿弟就信我不是乱臣贼子?”

    其实就是一个服从性的考察罢了。

    幹不思缓缓点点头:“那我也还愿意与阿哥做好兄弟、好手足。”然后斜瞥着温凌等他动手。

    温凌亦笑道:“不错,妻子如衣服,兄弟才是手足何况她连妻子都不是。”

    凤栖正闭目听着,猜测他是真的决定牺牲她来投诚幹不思,还是虚与委蛇、以待后招的时候,一桶加了冰的水直剌剌地朝她兜头一泼。她禁不住倒抽一口气,装晕也装不下去了,蓦然睁开了眼睛。

    一旁的溶月陪她一起受了这一桶冰水,两个人互相一望,便见彼此都是满头湿淋淋、脸色惨白、鼻青脸肿的样子。

    溶月虽然被捆着手,还是努力地挪到凤栖旁边,努力挡着她,对温凌和幹不思哀求说:“娘子是无辜的,你们不要碰她……大王,我求求你……”

    温凌已经拔出了腰间刀。凤栖熟悉的寒刃在灯烛下闪着青光。

    他蹲下身,凝视着凤栖此刻狼狈的模样,尤其是打量了一眼她被浇得透湿而打着寒战的身体:肩膀紧张得耸着,胸口不断起伏,纤腰拧转,白裙贴在腿上。

    他喉结动了动,脸上、眼中毫无怜惜,只说:“凤栖,不能留你了。你哥哥自立为帝,不肯议和,便是我靺鞨的敌人。”

    凤栖说:“凤震的离间,果然是有用的。”

    他眸光一跳,而后用刀刃逼住了她的脖子:“你懂什么?”

    幹不思在后面喊道:“让她说!”几乎要抢上来拦温凌,怕遗漏掉凤栖所知的信息。

    凤栖只瞥了幹不思一眼,然后对温凌说:“他骗你深入河南,然后派兵抄你的后路,不是一样的么?”

    温凌目光沉沉,大概没想到她临死之时,还在暗示他、帮助他。

    他嘴角微微抽动,说:“太子大军已取得了磁州与相州。”

    凤栖笑道:“呵呵,太行八陉呢?”

    幹不思急急问:“那你说太行八陉怎么攻入夺取?你要说出来我就不杀你!”

    凤栖摇摇头,轻蔑又瞥了幹不思一眼,又继续直盯着温凌的脸:“你又不是不知道太行山在谁的手里。我要是知道怎么夺取,冀王还会为你所困?”

    她那双凤目,凝望人的时候似若有情,但又似若无情,漩涡似的把温凌的心往她眸子里吸。

    “温凌,我们来世再见吧。”她说,“你能给我一个好死,我谢谢你了。我的尸骨,希望能归于故土,我只提这一个要求。”

    温凌单手持刀,另一手摸了摸她又湿又凉的脸颊:“骨殖将来给你送到晋阳老家,但你的头颅,我要留下。”

    凤栖背上一阵起粟。

    命运却只在持刀人的手中,而不由她掌握。

    她自打到温凌这里换取三姊回家,已经比她想象的活得久了,也活得有价值。如果死亡是总归要来临的事,今日就今日吧;如果尸骨不全是乱世儿女无法掌控的命运,那人之已死,又还在乎这些未知之事做什么呢?

    她微微仰起脖子,闭上了眼睛,等待他的锋刃。

    溶月不顾一切扑过来挡在凤栖身前,眼泪鼻涕齐流,一叠连声地哀求温凌:“大王,大王,你不要杀我们娘子啊。你留娘子一条命,我给你做牛做马啊……你实在想要杀人,你就杀我吧。我们娘子,你不是说喜”

    “喜欢她”三个字没有说完,温凌一刀起落,割断了溶月的咽喉。

    溶月瞪大了眼睛,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她的颈血喷薄而出,染红了温凌的前襟,也很快染红了她自己的前襟。她只来得及抽搐了一下,就向后仰倒在凤栖的怀里,她的鲜血,又很快染红了凤栖的襦衫,在她白裙上洒下点点梅花般的痕迹。

    凤栖既惊且怒,抱住溶月,胸腔里热血奔涌、悲凉陡生。她张着嘴似乎要放声一恸,然而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仿佛她的咽喉也已经被割断了。她的泪没有痕迹地就落下来,一道又一道,眼圈很快变得嫣红。

    然而已经不需说什么了,温凌也没有再给她说什么的机会。

    他满脸冷漠,先推开压倒在凤栖身上的溶月的尸身,又挽住她的脖子,用力勒住,连最后的告别语都没有一句,寒刃再一次在凤栖眼前闪过。

    来得这样快,结束得几乎毫无知觉。

    凤栖在被他强壮的肘弯勒到呼吸不继,眼前一片黢黑时,听见了刀锋划过的风声,青白的锋芒闪过在黢黑里,只一道。她的脖子感受到寒冷,然后是泻落的温热的血液,沾湿了她的前襟,然后是疼痛,割开的一道,尖锐而深入。

    她知道,她的生命很快会随着颈血的喷溅而流逝,就像刚刚溶月身体的抽搐只持续了片刻,就变得温凉。

    她浑身开始发寒,隐隐听见温凌和幹不思还在说什么,但黢黑已经裹住了她的全身。

    不知道魂魄会不会像人们说的那样飘起来,悠悠地寻找回故土的路。

    不知她的头颅会不会被他关在黑暗的匣子里,有兴致时被他拿出来赏玩。

    她知道她结束了。

    最后的知觉是被拉倒在地,额角碰到了溶月的额角,温热的血流淌交融。

    有些遗憾,但不后悔。

    温凌从凤栖的裙摆上割下一片,慢慢擦拭他的刀锋。

    幹不思笑道:“好的,你果然够冷酷的。这是你杀的第几个睡过的妞儿了?”

    温凌沉着脸,不与他答话,只慢慢地擦他的刀。

    幹不思看了看头靠头的两具尸首,她们的咽喉处都是刀割的血口,血液淌得到处都是,两个人的衣衫一片赤红。他说:“我的狗已经几天没喂肉了,今儿正好是新鲜的嫩肉,它们可以吃个痛快了!赶明儿我与阿哥去丛林里打猎,狗儿们也不至于过于饥饿,都奔跑不动。”

    然后吩咐身边人:“把两具尸体抬出去,衣服剥了,剁大块,喂我的狗去。脑袋别喂狗,用石灰腌起来,送到太行山奉的新皇帝凤杞那里去,叫他惊喜一下。哈哈哈。”

    温凌突然斜眸死盯着他,然后举刀对着正要过来的幹不思的亲兵,硬生生把人逼了回去。

    “阿哥,咋了?”

    温凌说:“这丫鬟随你处置,这位曾经和亲给我的燕国公主,我来处置。”

    “你要干嘛?”

    温凌笑道:“用石灰腌头颅,很快就会变得青紫干瘪。这样的美人儿,岂容这么糟蹋。我这里的萨满素来有好药油方子,能使头颅几个月不朽不坏,还面目如生。这种工细的活儿,不能让你手下的人来弄。”

    幹不思听说过温凌这毛病,想想人都死了,随他当爱好玩一下也无妨+他今日已经够表现得服从了,自己身为太子,也不要叫人说苛刻兄弟。

    于是笑道:“行,腌好了我来瞧瞧,是不是你所说的那么面目如生。”

    又说:“诶,不过这娘们儿的头颅重要,对太行军可是能够攻心的。等凤杞那个胆小鬼看到他妹妹的脑袋,估计就崩溃得差不多了,等他崩溃,太行军想必也离溃散不远了。你把玩脑袋几天,还是要及时送到太行山去。”

    温凌冷冷一笑,点点头。

    转脸吩咐道:“一个送外头去,让太子的人处置;另一个送到我单另留着的小帐篷里,叫萨满带药油和石灰过来,再到营伎那里寻一些漂亮的首饰,我要好好处置。”

    然后,温凌挑了好几个漂亮的营伎给了幹不思享用。而幹不思看着他带着邪邪的笑意,拿着刀锯等等走近放凤栖尸体的帐篷里,带着面具的萨满,和满头珠翠的营伎一道进去,大概是要腌制和打扮那个死人脑袋了。

    幹不思看他有大病一般的邪鬼样子,心里冷笑:真是疯魔了!一个死人脑袋,还当宝贝!

    转脸见怀里是个大美人儿,又战战兢兢陪着笑的样子,他只觉得踌躇满志,好好地掐了美人的屁股一下,笑道:“好好伺候我,不然我也叫你们大王把你的脑袋腌起来送给我当球踢。”

    温凌进了帐篷,叫萨满关了门,然后瞥了那个纤细白皙的营伎一眼,说:“你把你头上插戴的珠花取下来。然后把衣服都脱了。”

    那营伎看着血糊糊一具尸体,已经吓得战战了,听见吩咐一点不敢不从,要紧在头上摘那些珠翠。摘完放好,亦不敢耽误,把身上的舞衣也脱光了。

    温凌打量了她的胴体几眼,点点头。他捧出一个螺钿匣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微微发紫干枯的美人首,细心地把美人首上插戴的饰品一件件取下,又把营伎头上的饰品一件件插上去,仔细地端详,最后说:“我不会给女人化妆,你来,重新傅粉涂脂,眼睛眉毛要画得更修长一些。”

    营伎硬着头皮上前,打开胭脂水粉的匣子,忍着恐惧和恶心,给那头颅涂脂抹粉。

    好一会儿才涂抹完,她看了看温凌。

    温凌扭头看了看萨满,问:“她的伤口裹好了吗?”

    萨满说:“裹好了。”

    温凌点点头:“把她身上的衣服脱下来。”

    他瞥了凤栖白亮亮的身子一眼,本以为会充满渴望,而事实上却是大恸,赶紧扭过头,看着那个不知所措的营伎,然后走了过去。

    营伎不敢不讨好他,勉强陪着笑。

    他也涩涩地笑了笑,闪电般拔刀把那营伎的头砍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