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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71 章

    凤栖在无边黑暗中突然感觉一座山压上了胸口, 心脏猛地憋闷,又猛地松解,一大口空气突然涌入肺脏, 凉得呛人。

    她蓦地睁大眼睛, 吸了一口空气后咽喉干痒,想要咳嗽却又被人用力捂住口鼻,憋得肚腹抽搐剧痛。

    光线涌入眼睑, 一开始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人影和模模糊糊的灯光。

    但撕裂般呼吸了几下, 目光清晰了,脖颈上刀割的剧痛也清晰了。

    脑子也清晰了。

    她还没有死。

    温凌的手按压着她的胸口, 隔着轻纱的舞衣。见她苏醒了, 脸上似乎有点笑意,但一现即逝,只是睁着疲惫的、赤红的眼睛,飞快地说:“不要出声,出声了就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你了。”

    到处弥漫着血腥味。

    凤栖伸手摸了摸脖子,上面已经缠了一条绡纱披帛,里面则是散发着药酒气味的细布。她张了张口, 说不出话来。

    温凌又微微笑了:“看来,是刀伤引起的喉头水肿,要有几天发不出声音也好,老天爷也救你。”

    扭头用靺鞨语问那萨满老妪:“怎么样了?”

    萨满道:“回大王, 准备就绪了。”

    温凌点点头,又问:“白山黑水神明会不会怪罪我?”

    萨满道:“大王宅心仁厚,神明定然是赞许的。”

    凤栖此刻正极恨他, 只觉得这“宅心仁厚”四个字用在他身上简直是讽刺至极!

    不过温凌倒似非常享用这四个字的考语,这次的笑意虽然仍带苦涩, 显得真挚了许多。他吩咐了萨满几件处置尸首等的杂务,萨满便出去了。

    小小、暗暗的帐篷里就只剩了他与凤栖两个人了。

    温凌侧躺在她身边,手臂几乎环住了她的头,此刻愈发贴近,声音宛如呢喃:“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要不杀你那个蠢丫鬟,就无法借她的血帮你蒙混过关,也幸好幹不思粗疏,见你被割喉晕厥,以为必然没气了,想不到当时去查验。我知道你现在会很疼,也会很虚弱,但必须听好,必须冷静,必须按我说的做,不然,我就白为你做了这一切,也会把自己拉进沟里。”

    这怜惜的目光,叫凤栖简直不敢相信这与以前的温凌是同一个人。

    不过她说不出话来,只能直直地盯着他,眼睛里在蓄泪,只不过因为是仰躺着,所以始终蓄在眼眶里没有流下来。在温凌看来,她的眼睛里有深深的波,他也随着她眼波闪动而心酸。

    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温凌得先把要紧的事交代好:“幹不思应该暂时没有发现你没死,但事后必然要查验首级,送到你哥哥那儿震慑。你脖子上的刀伤不致命,血也已经止住了。我用何娉娉的首级和营伎的尸身拼做一个‘你’,何娉娉的头或会露馅儿,我也顾不得了。”

    他顿了顿,又说:“但你要在幹不思起疑心之前离开这儿,他死无对证,也就无可奈何了。现在营地里正在对着篝火喝酒狂欢,舞伎歌伎来来往往伺候着也不会太引人注目。我叫人送你出军营网城,给你一匹马。幹不思和郭承恩的军队分布遍及北边整片,你往洛阳方向,或者太行山方向,机灵点,能有条活路。”

    他语速很快,飞快地交代了一切。

    说完了,突然又怔怔的,看着凤栖盈满的双目终于盛不住泪水,眼角一道又一道水光闪烁过。

    温凌垂下头在她眼角亲了一下,泪水咸涩,一如他此刻的内心。

    “凤栖……”

    凤栖没有被绑,于是伸手在他眼角沾了一下,又看看自己的指尖,也是湿润的。

    她的口型在说:“你可真傻。”

    他的泪不由地涌出,垂首在她耳边说:“我是傻,可能过了今晚我都会后悔……凤栖,趁我没改注意,你不要别扭,你乖乖听话。”

    他温热的呼吸已经喷了过来:“杀死了,人就没了,即便头颅可以盛放在匣子里时时赏玩,我还是知道,这就是永久失去了……我不想……”

    “失去你”三个字他咽了下去,大概觉得自己这样说显得太卑微,太愚蠢,太好笑。

    他的手颤巍巍地、虔诚似的抚摸她的脸颊、她的头发,如赏玩最爱惜的珍宝,然后轻轻地揽了揽他最爱的她的腰。

    他其实知道,放她走,还是一种失去。

    但此刻,他宁愿不占有她的头颅,而放她活着离开。

    他好像突然有些领悟她曾经说过的“喜欢”。

    喜欢,应该是愿意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她,为她的一颦一笑而牵挂,为她的自由欢乐而欢乐。他占有过那么多女人,包括何娉娉的头颅,今日才突然想通,突然舍得了。

    温凌的眉宇松了开来,泪痕没有擦拭,眼眶和眼睛一样红红的,但弯起了柔和的弧度。

    “今日分别,可能没有再会的时候了。”他说,又说,“不,也有可能沙场上再会。”

    凤栖张着嘴,用口型说:“沙场再会,我只怕也不可能还你今日这份情。”

    他带着泪光笑了,低声说:“不用你还情。如沙场再会,我大概也不会再手下容情了。不过,要是你占优势,你也不必容情。从你离开时起,我们又将是敌人。”

    他万分不舍地吻了吻她的嘴唇。

    她失血不少,嘴唇、脸颊和指尖都是冷的。

    温凌也毫无绮思,只觉得这是最后一刻了,他的一切情意将随着这一刻的过去而随风飘散。

    “我给你准备了加石蜜的热奶茶。不要怕咽喉痛,一定要喝下去,补充一些体力。”他说,“你是舞伎打扮,不能背好大的行李,就备了一面羯鼓,里头装了肉干和一点碎银,也好遮掩。”

    凤栖被他扶起来,喝奶茶时果然感觉到咽喉刀割一般,但她头一次那么乖乖地听他的话,忍着痛喝了一大碗奶茶。身上有了力气,再站起来好像也不虚弱了,此刻疼痛和孱弱都抵不上活命逃出去的念想,她咬着牙撑起一切意志力,踉跄起身。

    “我要去看看溶月。”她做着口型。

    温凌摇摇头:“不要看了,死无全尸,惨不忍睹。”

    凤栖一阵悲,手撑着死去那个营伎打扮何娉娉头颅时所用的矮桌。手心黏黏的,翻开掌心看时,是一手血,那个无辜替死的营伎的血。

    凤栖攥紧了手心的血,想着溶月,想着何娉娉,也想着这个自己素未谋面就被杀死的可怜小女子。如今她唯一能为她们做的,就是努力活下去,将来让这些侵略者血债血偿。

    所以扼制住内心的愧疚感,凤栖在腰间系好羯鼓,理了理半透明绡纱的舞衫。见温凌揭开了营帐门,她便毅然钻进了外面黑漆漆的夜。

    “我得去陪幹不思,免得他起疑。”温凌低声说,“他带的帐篷已经搭好了,占据着往官道上的通路。不过没关系,他本人在篝火边跳舞喝酒,帐篷边他的亲卫不认得你,只会当你是送给他度夜的歌舞伎,你自然一点走过去就是,我的人会送你到网城之外,那里备好了马匹与鞍鞯鞭子。”

    “凤栖……”他情不自禁又把她揽进怀里,但只一下就松开,怕其他人看见。

    他喉结动了动,再三看了看她,终于说:“走罢。”目送着她。

    凤栖用薄纱蒙着半边脸与脖颈,挎着羯鼓,跟着温凌的亲兵一路往西走。

    因虚弱而摇摇的步履被沿路的靺鞨兵看到,便时有起哄声。温凌的亲兵很镇定地对伸手过来瞎摸的靺鞨兵说:“喂,这是我家大王奉给你家四太子的美人儿,你也敢先沾惹不成?”那些手就会唯唯诺诺缩了回去。

    到了一座极其豪华的大帐篷前,门口插着猎猎的紫金旗。幹不思的近侍盘问,而温凌的亲兵则如前所说,道是凤栖乃奉给幹不思的美人儿。

    幹不思好色人尽皆知,亲兵倒也不多问,只说:“进门要检查一下,以防这小娘们带着有妨碍的东西。”

    凤栖踮起脚,对温凌的亲兵耳语两句。

    那亲兵便呵斥她:“怎么到了地方就要撒尿?”又陪着笑:“这小娘子第一次伺候太子,估计是害怕了,尿多。”

    幹不思的人哈哈一阵笑,努努嘴示意她到后面找个没人的地方解决了。

    这原是计划中的一步,让她走进网城边际而不被幹不思的人起疑。

    凤栖伸手轻轻抚过幹不思那豪华大帐篷的彩毡饰边。她掌心的血擦在了上面。

    回眸看,篝火在营盘中央,亮了半边天,歌舞热闹,欢声笑语。

    帐篷密集的地方也有烛火,酒香、肉香飘散弥漫。

    她却在往黑沉沉的暗夜里走,有甚于她当年入京、遇到高云桐时所走的小道。

    而今,她一样毫无害怕。

    过了网城边界,温凌的亲兵带她穿过木栅,又绕开铁蒺藜,半人高的荒草掩着废弃的官道,两山掩映的地方拴着一匹马。

    凤栖踏上马镫,飞身上马。

    山林里虎啸猿啼,一层一层的幽暗宛如吸人魂魄的鬼蜮之地。

    连那亲兵都打了个寒战,用生疏的汉语说:“沿着山路往西一直走,就是洛阳。大王说,你自己小心。”

    递了个松明火把给她。

    凤栖摇摇头:“我身上有火镰袋,火把未免太显眼了。”

    她抬头望了望天空,找到了北斗星的位置。于是拎起缰绳,夹了夹马腹,身下的马感觉到骑手的娴熟,咴咴两声,抬蹄做好了飞驰的准备。

    凤栖一段飞驰后慢慢降下了马速,回头后顾,来路没有人影、没有马蹄声。

    温凌是真的放她走了,没有派追兵潜随。

    打马过了这段山道,往西则到未经兵燹、相对繁华的洛阳;往北则是连幹不思都怕经过的太行山脉。

    她再次看了看北边那长勺状的一组明星,圈过马头,朝荒草间一条隐没不见的小路而去温凌的沙盘她看过几次,排兵布阵见不着,但山河地势、道路分布已经牢牢记在心里。

    第 272 章

    凤栖策马狂奔了一夜, 到东边天际出现鱼肚白的时候,她的马已经喘着粗气,近乎支撑不住, 她赶紧下马, 解开笼头,把马拴在溪边一颗树上让它休息吃草;而她自己也觉得头晕目眩,俯身喝了两口冰凉的溪水, 又扯破羯鼓, 取出里面的肉干,坐在一块平整石头上, 努力把肉干嚼烂咽下肚。

    四周是萧瑟的群山, 孤独的溪流穿行在谷地间,耳畔响了一路的狼嚎虎啸,随着黎明的到来而渐渐消失不闻,此刻响起的是淙淙的泉流声和婉转的鸟鸣。

    凤栖一边努力地嚼烂干硬腥咸的肉干,一边不由想起了死在她面前的这些人,泪水终于在这一刻泛滥,止不住地落到她轻薄的舞衣上。她哽咽着努力地吃着, 她要活下去,她还有价值、有作用,为这些枉死的人,为她的所爱, 为她的国土江山。

    突然,她听见动静,立刻警觉地站起来, 解开缰绳,扶着马背, 握着马鞭,随时准备离开或战斗。

    马咴咴地嘶鸣了两声,摇头晃脑似乎不愿意被她打扰,然后又低头吃草。

    看来不是山中野兽,没有惊吓到她的马。

    凤栖痛哭的自由也被吓没了,赶紧抹净颊上的泪痕,四处环顾。

    她的敏锐知觉并没有出错。她看见荒道边光秃秃的山石上被早晨斜斜的朝阳映出了几条长长的影子。

    她赶紧藏身在树后,心里想:人看来不少,如果明显抗不过,与其被抓,不如跳入小溪溯流而下。可惜她还不会游泳,溪水下游如是湍流,只怕命便休矣。

    一时间突然想起了高云桐,他生在水乡,有一身好水性,那时候陪她跳下高崖,落入涨潮的大河里,也能护得她周全。如今看似逃离了温凌,也尚未知能否有命与他再见。那股悲酸滋味涌起,眼睛又要模糊了,赶紧用力拭泪,又掐了自己一把,以保持清醒冷静,不能为害怕、懦弱或悲苦消极的情感左右心智。

    几条人影越逼越近,凤栖欲要逃跑,想到马匹已经来不及处置,就是那犹豫的片刻,她已经听到几个人说话的声音是带着晋地口音的纯正汉语:

    “嘘嘘,慢一点,轻一点,这里虽是太行山林地,但时不时会有靺鞨人前来打草谷,可不能大意了。”

    “是的,再靠近一些便到了靺鞨太子驻军的地方,咱们虽是游奕军,有些打探消息的经验,但也不能疏忽怠慢。”

    …………

    凤栖不由就愣在原地没有动。

    她很快看到人影转过山壁,背对着清晨的日光,出现在面前。

    那几个人见到她和马的身影也很紧张,“呼啦”声声,纷纷拔出腰间的朴刀,然后见她只一人,又是个单薄纤弱的小娘子,略微放松了些,只是依然没有失去警惕,互相使个眼色,轻巧几步便成阵势,团团把她围住,大约有二十个人。

    “小娘子,大清早的,独自一人在这荒山野岭做什么?”为首的一个戴着范阳笠,眉目森然,五大三粗。

    凤栖看他们的衣服,都是靛蓝色半臂,或麻或葛,腰间扎着牛皮带,小腿上打绑腿,脚上是草鞋。

    她已经有些激动得热泪盈眶,哽咽了几声问:“众位是太行义军么?”

    然而咽喉刀伤水肿未消,根本发不出声音。

    好在口型还比较明显。为首的那个眯了眯眼,道:“不,我们是山间猎户,一起出来打狼。你呢?你是什么人?”

    “我从靺鞨军中逃出来的。”

    这些太行山上的游奕军互相对视着,大概因为能从凶暴的靺鞨军中逃出来,实在是匪夷所思的事。不过这个小娘子穿的是轻纱的舞衣,绡纱已经被林间的树枝刮得破破烂烂的,小衫露着肌肤,脖子上裹缠的披帛透着血迹,一张清水脸在秋夜的风霜里冻得发紫这幅相貌和打扮确实像是军营中的歌舞伎,就是狼狈不堪了些。

    太行军大多数是穷苦人家出身,对苦命人天然有一种同情心,哪怕想着她可能是低贱的营伎,也没有瞧不起的意思,唯只不能不存着些警惕心。

    “小娘子,你是偷了军马逃出来的?还……会骑马?”

    凤栖点点头,做了个口型:“我要见高云桐。”

    但义军愈发谨慎,怕她想接近高云桐是别有用心,摇摇头:“我们是山间猎户,不晓得你在说什么。你要是无处可去,我们先带你到我们暂居的棚子里休息片刻。”

    凤栖能理解他们警觉的心思,又点点头,不提非分的要求。

    于是这些游奕军分成两队,人少的一支陪着凤栖到休息的棚子去。

    凤栖在马上支撑着身子,日光越盛,她眼前越是白光漫漶,虚弱得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好容易坐下来,头顶有了遮阴的顶。她哑着嗓子说:“我认得高云桐,我要见他,他在哪条陉口?……你们不愿意告诉我也没关系,带一封我的手书……”

    那几个憨实男人默默地看着她,但见她晕沉沉的模样,赶紧递过来一碗白水。

    凤栖就着陶碗喝了两口,缓过气来,又说:“给我一段炭行么?”

    她用炭笔在披帛上写给高云桐的手书,开头是“嘉树如晤”,这支游奕军为首的便已动容,张了张嘴,见她接下来写到“妾幸得求存,知靺鞨二王兄弟龃龉,四太子列兵河北,而疲态已生;伪帝踞汴京而意在求和,骑墙摇摆势不长久;黄龙府亦有内应关联,君当悉知。”

    这些消息不怕人看,但可以让高云桐的下属们知道她心有丘壑,愿意带她去见这位太行军领袖。只是手抖得厉害,不大受头脑控制,想再多写点却握不住炭笔,眼前一阵阵发黑。

    果然,游奕军的首领突然问:“你是……高将军的妻子?”

    凤栖缓缓地抬头看他,情绪激动到血液上涌,而脖子上伤口似又迸裂,一时间觉得头晕目眩,伸手一摸脖颈的包扎布帛上又渗了一层鲜血,她一夜困、累、饿、伤、失血……硬是靠意志力支撑着自己,现在终于能够放心下来,喉头咸腥而心中坦然。

    众人见她赫然倒地晕厥,赶紧“呼啦啦”扶掖,又见那张手书上抹出了几道长长的血手印,亦都悲愤不已。有赶紧把她抱到榻上的,有为她撒金疮药粉重裹伤口的,有带着她的手书飞马驰报的。

    “凤娘子!凤娘子……”

    凤栖听见他们在叫她,可是眼皮沉重,实在是睁不开了。

    眼睛再缓缓睁开时,鼻中传来了熟悉的冰片翰墨香气。

    凤栖本能地伸手抓握,很快就被一只滚暖的大手握住了。她眼前白蒙蒙的,有个熟悉的影子在晃。她喃喃地喊:“嘉树……”

    “我在。”

    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只觉得这梦境太美好了,舍不得醒过来,于是笑了一下,又闭上了疲惫的眼睛。

    她的手始终被握得暖暖的,周身都陷在温暖、柔软和清芬里,而后额角被什么柔软物事触碰了一下,而后脸颊上是温热的湿痕。她自己抬手想去擦,却另有粗糙温柔的指尖帮她擦掉了那湿意。

    凤栖这次终于睁开眼睛使劲端详,眼前的白蒙蒙渐渐清晰了,那个影子也渐渐清晰了,靛青的半臂葛衫,洁白的竹布里衫,头上却是儒巾,那人眼睛里有星光,颊上有月痕。

    “你醒了?”

    “我在做梦?”

    他温柔地笑:“幸好,不是梦,是真的。”

    凤栖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脸颊比以前粗糙了,晒成了蜜色,鼻骨依然挺拔,眉毛依然浓密,摸起来手感丰富。

    她依然怕那是梦,手下移而抚到他的嘴唇上,左右挪动感受了他嘴唇的软,又说:“那你咬我一口,我看看疼不疼。”

    她哑着嗓子,说话幼稚,全不似以往的她。

    高云桐心里却是又悲又喜,笑了一声“傻丫头”,便含住了她的指尖,又轻轻地咬了一下。

    她指尖微微的痛,和脖子里、脸颊上、腰背里……哪里哪里都存在的伤痛比起来都要轻微得多,也因此让她依然怀疑那只是幻梦。

    不过随即她看见他嘴唇上染了一道黑灰,鼻子、眉毛和脸颊上也有,不由看了看自己的手:她的手上犹有先时用木炭写字遗留的黑色,现在擦到了他嘴上和脸上,

    凤栖不由笑了一声,又说:“哎呀,我没有洗手……你的牙齿会不会也黑了?”

    高云桐捉住她的手,密密地吻她的指尖和掌心,笑道:“多好,碰着这小娘子就‘黑’了,你当然不是在做梦,我也不在做梦。”

    凤栖手心痒痒的,心里那种难言的酸和暖,一边笑一边流泪:“嘉树,我就是这会儿死了,也不懊悔了。”

    “别瞎说。”他又一次轻轻咬了咬她的指尖,“你现在安全了。即便以后咱们还有风险,现在也是安全的。”

    “我现在在哪儿?”

    “你在太行义军的寨子里。太行陉那里的山寨,山深道窄,连通并州与洛阳这两块地方现在都是我们掌管的。所以你放心休息、养伤。”

    凤栖虽然脑子里还有些迷糊,不过在军营里呆多了,江山地貌的样态已经基本在心了。她回忆了一下沙盘,说:“并州在你手里了?洛阳你也控住了?”

    “嗯。”高云桐俯首吻了吻她的嘴唇,“放心了么?能睡得着了么?亭卿呵,这会儿你的最大职责就是好好休息,等伤好些,我好好向燕国公主汇报如今的情景。”

    第 273 章

    凤栖已经懒得想太多, 这样安全、温暖的环境,她困倦得只想睡。经过这么漫长的一段惊心动魄的敌营时光,她紧绷的心弦今天才真正松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 昏天黑地间有人在轻轻问她:“要不, 起来吃点东西吧?”术赐

    她迷茫睁眼,眼前又是高云桐的身影。凤栖努力扭头看看窗外,窗牖上映出一片竹影, 透着淡淡的鹅黄色月光。

    “都晚上了?”她问。声音还有一些嘶哑, 但是发得出声了。

    高云桐托着她的脖子和背,扶着她坐直起身, 又拿引枕把她腰里塞实靠好, 口里道:“可不是晚上了。他们发现你是大早,把你用车送到我这里来是下午,而现在已经打了头更。看你睡得实,犹豫了好久要不要叫醒你,怕你饿伤了,想想还是得叫你起来。”

    凤栖肚子倒也不很饿靺鞨的肉干真是抵饱,不过既然坐起身, 神志又清晰了,倒是觉得很渴,左右看看哪里有茶,已经有一个粗瓷茶杯递到嘴边:“山人自己炒的茶, 虽粗,但有异香;没空压做小团饼,也没空用茶筅打作点茶汤。不过是我亲手冲泡的, 放到不凉不烫正好喝呢。”

    凤栖听他自豪的语气,心里松快想笑, 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倒果然是带着清香的新茶,不凉不烫,温暖解渴。

    高云桐看她脸上的笑意,说:“我知道你看不上这百姓喝的粗茶,但是不许笑话我的泡茶技艺。”

    凤栖笑道:“哪个看不上?哪个笑话你?”

    侧头在他怀里倚了一会儿。高云桐仿佛大气都不敢出似的让她的螓首靠在自己胸膛上,然而心里有另一重急,忍了一会儿说:“亭卿,你能自己靠着引枕么?我……有件事。”

    凤栖从他怀抱抬头,坐正,说:“你问吧,我知无不答,答无不尽。”

    “不是要问靺鞨的军情……”他挠挠头,“那些有什么急的?急的是这个。”

    他转身到外间,稍倾端了个大大的竹托盘进门,拿个矮凳铺排好上面的盘盘盏盏,对凤栖说:“看过你的伤口了,未及气管和血管,所以不致命,但是皮肉都割开了,想必疼得很;失血多又伤身。想来想去,今日破了例,宰了庄子里养着下蛋的一只老母鸡,炖了鸡汤和米粥,粥里下了一点点剁碎的青菜。寨子里条件有限,这只鸡本来是过年才舍得吃的,我说,我今年过年吃素抵偿,她们笑了我一顿,宰了这只鸡。”

    他说得喋喋的,怪不得寨子里的村妇会笑他。

    不过大约他在治军时努力做到秋毫无犯,也不肯跟士兵们待遇分别,所以在他看来,并非过年而宰一只母鸡,理应正经八百拿出来交代清楚,不该不当回事。

    凤栖也笑他:“悭吝鬼。”

    高云桐撇撇嘴,偷偷亲了她脸颊一下,然后故意虎着脸说:“好好吃饭。”

    凤栖正欲伸手取碗勺,他让了一下,舀了一勺粥,吹温,然后送到了凤栖口前。

    凤栖嗔怪说:“我又没废了手脚。”

    高云桐说:“让我伺候你一回嘛。”

    “伺候人还甘之如饴不成?”

    “嗯。”他带着笑容,看她吃了一口,皱着眉、忍着痛咽下去了,才又擓了一勺送至,“想想你受了那么多苦,我却无能为力替你分担,今日居然有机会为你略尽绵力,以缓解心中愧疚,你想我怎么能不把握住机会?”

    “噫,这话说得真土得掉渣。”

    高云桐笑道:“第一次哄小娘子就这么失败么?”

    凤栖点点头:“确实够笨拙。”然而又把头靠着他的肩,享受着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吃粥喝汤的幸福。

    与他同床铺两个被窝,是夜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凤栖觉得精神劲儿又不同了。起身后神清气爽,肚子也饿了,下床正好看见桌子上又是一罐鸡粥,一摸还是温热,就唏哩呼噜吃了。刚刚吃完,就看见高云桐一身热气儿地进来,脱了汗湿的衣裳,自己打热水擦洗,然后伸头过来看看她面前那罐粥,笑道:“居然全吃了?”

    凤栖见他只吃灰色的粗面馒头,“哎呀”了一声说:“我以为你自有军营里的份例……”

    高云桐说:“你能多吃点是好事啊。营中份例也没有大鱼大肉的,就是馒头。我吃馒头也能饱。”

    他吃完净了手,上衣仍然没穿,笑嘻嘻走近过来。

    凤栖虽不知他要做什么,但见他这浑身热气儿的模样,心里也“怦怦”地跳,垂了头不言不语。

    他弯腰轻轻抬起她的下颌,凤栖正欲斥他从哪儿学来的轻浮模样,他却小心揭开她脖子上细布的一角,闻了闻里面气味,又看了看伤口样子,点点头说:“伤口护理得不错,已经收干结痂了,只要注意不要扯裂了刀口就行。”

    “你可真是个君子。”其词若憾。

    高云桐诧异了片刻:“怎么,不好么?”

    然后就明白了,笑了笑,蹲身吻她。

    只那么轻轻啄了几下,凤栖觉得这两个男人简直是天差地别,问:“蹲着干什么,不累么?”

    他说:“怕你仰头太多,迸裂了伤口。”

    “你实在想太多了。”她嗔怪着,见他这次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故意又问,“怎么,不去营地里训练你的兵?”

    高云桐说:“兵常有在训练,不急于今天一天。现今各处形势,我先汇报给你。”

    “咦咦?”凤栖又故意说,“怎么还用‘汇报’?折煞我也。”

    高云桐笑道:“如今亭卿的哥哥是我们拥立的大梁的皇帝,亭卿妥妥的是长公主,我是麾下将领,虽说‘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但也不能架空了君王,只顾自己的战功。”

    凤栖于是也笑道:“说的也是,只是我并非君王,消受不起将军的汇报。”

    想到了某个关节,不由停顿了片刻,又问:“我那哥哥……”

    高云桐脸上的笑意消逝了一些,摇摇头苦笑道:“宋纲想法子送你们一家到了我这儿之后,其他人都摩拳擦掌打算做一番事业洛阳现在就是由大姊夫实控着,与周边城池的关系都维系得很好;周王妃和大姊主内,财物军饷都是由她们协理,周家声望也足以在南方形成‘倒吴王’的趋势唯有咱们大哥,每天十二个时辰倒有六个时辰是花在打坐诵佛念经上,国政丝毫不理,仗打得怎么样也不问,谈到任何事都是一副‘出家居士不问俗世事’的模样。”

    他好笑地叹了一口气:“我不知他是不是真的皈依了佛法,有一回做足了准备,去和他聊《金刚经》,然后他瞠目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说:‘我只是求内心的平静,并不为真正懂佛法。你说过只要我肯坐这个位置就行,就不再逼迫我,请你不要食言。你想当主帅,想怎么折腾我都不管。’最后还来了一句:‘我知道造反是不得善终的,我只求多多念佛号,将来早入六道轮回,早日投胎,但切勿再投到帝王家了。阿弥陀佛。’”

    高云桐本身说话就习于活灵活现,比较会演戏,学凤杞的腔调也学得极像。

    听得凤栖又好气又好笑。

    “那么,就没有人劝他如今他这个帝位的紧要吗?”凤栖问。

    高云桐说:“怎么没人!起先我去劝,他只肯尸位素餐,不肯做任何实事;后来周王妃去把他臭骂了一顿,叫他想想晋王的冤与惨,他漠然道:‘父亲坐过皇位,本就离死近了,这是他的冤孽。我虽也恨三伯无情,但我又没有能力把他怎么样。’后来周王妃气得跟我说:‘若此孽畜不可辅佐,贤婿可自取而代之!’”

    他无奈地摇摇头:“我要取而代之,法理上就说不过去了,到时候天下还有谁人想着抗胡虏?都想着借机分一杯羹了。我决不能做这样的事。”

    凤栖也恨哥哥的不争气,说:“他这个懦夫!他要是啥都不管,你就掌权好了。”

    “现在军权政权确实是我在执掌。”高云桐说,“不过我并无此意”

    “酸丁,你”

    高云桐轻轻捂住她的嘴:“我可一点都不酸腐,可不许骂人。现在是并州没有金銮殿,我做做军政的主也就罢了。将来汴梁指日可破,靺鞨却未必可清,你觉得我会到垂拱殿里做个曹操桓温一样的权臣?”

    他说自己不酸腐,在凤栖看来已经够酸腐了。只是他辅佐扶持的是她凤家的亲人,她也不好对他说些谋逆的话,只是再三看他的眼睛,心想:这世上有没有真的那么信守承诺的人呢?“王莽恭谦未篡时”,哪个知道是装的不是装的。

    高云桐仿佛能从她闪动的眸光中看出她的心事,捏捏她的脸说:“我看你是在瞎想。”

    凤栖笑道:“我才不瞎想呢,我的驸马都尉。”

    高云桐又气又笑,被她那妩媚流转的眼波激得几乎顿时生出勃勃的欲望起来,但顾忌她身上有伤,万般的激情也只能压着,咬牙再捏了捏她另半边脸,捏得她红云陡生、龇牙咧嘴起来,才说:“驸马都尉等你伤好了,定要好好教训你!”

    两个人笑闹了一会儿,高云桐才又说那些她不太晓得的情形。

    除了王枢已经说服了洛阳之外,晋王凤霈的名单和凤杞正统的名号,已经获得了秦晋各处的响应;南方有宋、周这两姓作为前任相国、仕林领袖的振臂一呼,也开始不大肯服从汴梁凤震;河北各地陷于靺鞨践踏之中,水深火热,民不聊生,企盼王师来救,却始终盼不到,后来才知道汴梁的“王师”已经和靺鞨人沆瀣一气了,自然失望至极,也愿意听命于太行义军。

    “杀了并州监军之后,并州和并州军实控于你哥哥或者说实控于我但是,说实话并不牢靠。”高云桐说,“皇帝不主政,什么都由我和‘太后’出面,大家心里不能不犯嘀咕。且之前并州军与靺鞨交战也不多,自信心也不够,现在突袭和查探等事还得靠泥脚杆子出来的太行义军。义军虽好,人数不多,训练也不足,若要真正在河北河东正面对抗靺鞨,还是得要朝廷的正规军队。”

    凤栖若有所思,心里对局势也基本了然。哥哥不争气,可是现在必有这样彝鼎一般的人物在才行;不光是摆设的“彝鼎”,最好作为一国之君的凤杞,还能真正让军民百姓能感受到协同抗敌的决心。

    而不是天天念佛打坐,万事不关心的模样。

    “我要去见见我哥哥。”

    “嗯。我也有此意。”高云桐说,“不过,必须先把伤养好!上次他们把前襟都是血的你送过来,我的半条命都快吓没了。”

    “嘁,堂堂大将军,何至于如此?”

    高云桐说:“大将军也是人,也是肉长的心脏。当着众人面还要强作镇定,掌心都偷偷掐出血痕了,心里更是已经崩塌了一百回了。就你这爱犯险的坏毛病,将来也要好好教训你。”

    凤栖似笑不笑斜睨着他:“好啊,我等着。”

    第 274 章

    凤栖在温凌帐中所见种种, 亦一五一十告诉了高云桐。

    凤栖道:“我被温凌割喉假杀的时候,他特为哄得幹不思把列兵布阵都吹了一遍有吹嘘的,也有真实的。”

    她拈起高云桐沙盘上的棋子, 凭着自己的记忆和盘算, 摆了一遍。

    高云桐凝神看着,然后把太行军和并州军的情况也摆了上去。

    两人在沙盘上推演,高云桐说:“越是吹牛, 越说明心虚。我看幹不思也力量不济了, 他指望着凤震,而凤震指望着他, 彼此都托了个虚空;倒是郭承恩这滑头老小子, 胸中有些丘壑,又偏生是个毫无底线的人,要格外当心他;温凌现在实力最弱,还是先拔除他?”

    凤栖沉吟片刻说:“温凌实力虽然不济,但是脑子比幹不思好使,而且,好像沈素节在黄龙府也与他有私底下的沟通往来?沈素节到底是谁的人?”

    高云桐笃定地说:“沈素节是我们的人。”

    “如此一说, 他是在给靺鞨下圈套?”凤栖歪着头想了想,“但是听说他的家人全被凤震送到了黄龙府,这招可毒极了!沈素节会不会为家人而妥协于靺鞨了?”

    书祠

    “会不会,很快便知。”

    “哦?”

    高云桐说:“三条狗要互相咬得起来, 得有一些驱动。你七伯‘北狩’那位官家是凤震心里最怕被送回来的人。”

    “我七伯还在黄龙府活着呢?”

    “活着,可能还活得挺滋润的。”高云桐冷冷一笑,“靺鞨人拨给他一块冻土荒田让他自耕自种, 如今孩子已经生了好几个了。”

    凤栖皱眉一时没想通:“啊?我七伯的后妃在汴梁一直没有生育过,难道是靺鞨的水土好?”

    不过她立刻又想明白了:“我知道了, 想必是皇帝的后妃也不能免除靺鞨夷狄人的污辱,七伯眼睁睁见着,也没有办法,生下了孩子,也只有自己认了。”

    真正是奇耻大辱。

    不几天,凤栖的皮肉之伤,也无大碍了。山间陉道,东西两头被高家军掌控,于靺鞨人来说就是天堑。凤栖坐在简陋的马车里往并州去,山路虽然崎岖,但因为身下有好大一块“肉垫”,所以也不觉得很颠簸,倒是一路揭开车帘看着外面的山川,心里颇有再世为人的喜悦感。

    山道上有些山里百姓搭棚子开的茶水铺,也提供简单的热饭菜。与高家军的人想必是熟识的,见到他们的车马就迎出来笑道:“今日有今年炒的新茶,还有新鲜麦饭、蔬菜和猪肉!”

    见下来的是高云桐,愈发笑着:“哟,是高将军亲自来了!我叫寨子里猎户赶紧把新打的雉鸡、野兔和獐子送过来,整治炖熟,也就半个多时辰工夫,上好野味,请高将军等一等。”

    高云桐揉了揉腿,瘸了两步才坐进棚子里。

    凤栖随着坐下,悄然问他:“怎么?把你腿压麻了?”

    他摇摇头:“你那么轻,不足以把我压麻呢。”

    凤栖看他死撑面子的模样,抿嘴儿一笑,在桌子下头悄悄帮他揉了两下。

    稍倾热腾腾的酒、菜上了,她见一群男人豪爽地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心里也有些痒痒,不过从小养成的淑女习惯,还是小口小口慢慢啜食。

    有人端着酒碗问:“高娘子不来一碗?酒不醲醇,就是吃个甜水儿的意思,尝尝呗。”

    凤栖连连摇头:“我不会喝酒。”还瞥了高云桐一眼,怕他也过于豪爽,喝多了误事。

    眼角余光看见猎户背着大包小包的猎获来,店家的娘子接过手,系好襻膊,挽起袖子,在溪水边把野味洗洗涮涮,然后开油锅大火烹炒。食物的香味弥漫开来,特有烟火气息。

    凤栖还在深深地吸气,店家娘子已经把一大碗菜端上来,喜吟吟道:“新鲜的,尝尝!上好的山泉鲫鱼,配上上好的香菌和山笋,不鲜美你们掀我摊子!”

    山间妇人圆圆黑黑一张脸,喜吟吟看大家抢着伸筷子,见凤栖懵懵地发呆,好像要抢不过,急忙上前抽一双干净筷子为她夹了满满一箸放在碗里,对周围一圈人泼辣地笑道:“你们这些男人家真是好厚的脸皮,小娘子可抢不过你们一群狼!”

    大家起哄道:“我们可不敢给高娘子让菜搛菜。人家自家官人在一旁,自然少不得伺候着。”

    店家娘子这才转脸看高云桐,他正在一只小碗里挑鱼刺呢。

    店家娘子拊掌笑道:“怪道,我说高将军怎么吃鱼吃出这副细心模样了。你们等着,下一道菜是炒山鸡片,出锅很快,让小娘子先搛。”

    凤栖也才注意到高云桐挑好了没刺的一块鱼肉,好像要往她碗碟里放,忙低声阻止道:“快别这么着!叫人看了笑话。”

    高云桐说:“咦,我浑家受伤了,鱼刺卡着喉咙可就不得了了,我剔个鱼刺人家有什么好笑话的?”

    气定神闲把一块鱼肚当肉放在凤栖的碗里,还问大家:“你们笑话不笑话我们?”

    大家伙儿憋着笑:“不敢,不敢。”埋头扒饭、吃鱼,憋得“吭吭”的。

    高云桐这种时候好像就对别人的笑话浑然不以为意,一点没有酸丁古板的架势,反而说:“就是你们不晓得疼自己浑家。我这浑家是晋王的爱女,官家的妹妹,却从来不娇气,不怯懦,为了救阿姊,孤身前往靺鞨的军营,给我们弄到了不少的重要军情,太行军能有今天,并不是我高云桐一个人的功劳,我浑家,还有千千万万帮助我们的大梁百姓,都是推着我们不断变得更强,誓要把靺鞨打出我们的国土的!你们说是不是?”

    大家顿时肃穆了很多,这时才接话说:“是!是!来,我们为将军和将军夫人的团圆,好好喝一盏!”

    店家忙再端出来一坛村酿,把粗瓷碗挨个儿摆开,“咕咚咕咚”往瓷碗里倒酒。酒水浑浊,还带着没有滤清的粟米和泡沫,但是香气扑鼻。大家一人取一碗,豪气万丈地互相一碰,道声“干!”就咕咚咕咚大口地喝。

    凤栖胳膊肘碰碰高云桐:“我也要一碗。”

    “这酒虽然甜蜜蜜的,但后劲可不小呢。”高云桐说。

    凤栖说:“我们府里过年过节喝甜醴,我也喝过。”

    “你有伤口能不能喝啊?”

    “你是不是小气不让我喝?”

    小夫妻俩一句顶一句,矫情又俏皮,听到的人无不竖起耳朵听戏一样,要笑又不敢笑,

    她这一说,纵使高云桐还是在笑着叹气,他身边的人已然兴奋起来,拿只空碗给她倒上一碗:“一碗酒而已,醉了就在高将军怀里睡!这会儿打个尖儿,晚间帐篷里凑合一夜,明儿就清醒了,赶半天路就到并州了,还怕什么?”

    “就是就是,怕什么?”……

    都不由起哄。

    凤栖对高云桐露出一点胜利的坏笑,端过旁人送来的一碗酒,喝了一大口。

    酒入口虽然是甜甜的,到底还是比不上晋王府精酿的甜醴,余味仍然挺呛人,她只觉得一阵火辣从喉头往上冒,道了声“了不得”,就咳嗽起来,果然也牵得刀口有点疼,赶紧把酒碗丢给高云桐:“老天,辣!我不能喝了。”

    那厢无奈,接过她的酒碗,喝了一大口。而给予她的惩戒仅仅是用指甲轻轻地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儿。

    汉子们肚子里有几百句打趣他们小夫妻俩的话,不过想到刚刚高云桐说的那些话,又对凤栖有肃然起敬之感,所以都只摸摸头,看着高云桐,把憋在心里的笑话自己在肚子里讲一遍,聊作自我安慰。

    晚上在一片山谷里露营。简易的白布帐篷,轮流值守的篝火,到了静谧的夜里,只剩下山间秋蛩的鸣唱和山风轻柔地呼声。

    守篝火的汉子正打着瞌睡,突然有人拍拍他的肩膀:“兄弟,累坏了吧?我来替你。”

    汉子睁开惺忪的眼儿,嬉皮笑道:“高将军,这样的春宵一刻,怎么不在帐篷里陪娘子?”

    高云桐被那跳跃的火苗映得脸一红,拍了那人后脑勺一下,骂道:“明明是好爽朗的秋日,什么乱七八糟的‘春宵’?真是字没识几个,专会胡吣。哼,再胡吣,我得罚你到了并州之后,每日大字要写三十个了!”

    那人笑着求饶:“别别!高将军是书生出身,写几个字不为奇,我这双拿粪叉把子的手,写出来的大字也和粪叉挑出来的茅坑似的,简直要了老命了。读书虽好,我识几个字也就差不多了,可千万别罚我写大字。”

    他看高云桐笑了,自己也醒神儿了,又笑道:“不过高将军疼娘子,大家伙儿都看出来了,大概是怕老住帐篷里,看着漂亮娘子就忍不住兴起了吧?可不害得娘子一夜不能好睡。”

    白天那些没敢当凤栖面说出来的荤话现在敢说了,果然头上又挨了一巴掌,越发笑得欢:“得嘞,我去睡觉了,见周公谁不乐意啊?高将军爱兵如子,谢过了,谢过了。”

    高云桐坐下拨了拨柴火,添了一把干草,见那火星子像林间的萤火虫一样,飘飘悠悠往天上去,又与天上的星星汇成一片,蓝的蓝,红的红,带着淡淡的光色。

    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忍不住一笑,却又忍着不回头,只等她的小下巴搁到他肩膀了,才回头说:“果然是你,怎么了,山里条件太差,睡不着了?”

    凤栖摇摇头:“这样的良夜,怎么舍得睡?”

    “明天还要赶一天路才能到并州呢。”

    她少见的腻腻乎乎,钻到他怀里坐下,歪过脑袋靠着他:“你可不懂我的心思,我一直以为自己再看不到晋阳的月色了。今夜的星空这么美……”

    他当然懂她,垂首吻了吻她的鬓角:“我懂,你不在的这几个月,我以为自己再也不能揽着你看这星空和月夜了,你身处地狱,我也心处地狱。想去救你,但知道以卵击石几近于自裁而我还有那么多事要做。”

    要是换作一般的女儿家,恨不得男人一片心全在她身上,愿意为她要死要活的;但凤栖反而觉得高云桐心存广阔,不囿于儿女私情,肯把一腔苦水都忍住而坚持自己的选择的,才是真英雄、真汉子,也是真配得上她的人。

    不过作弄他总要作弄一下,她冷了脸,语气也冷冰冰的:“我知道,我在你心里怎么抵得上你的大业。所幸我侥幸,没有成为你的负累。”

    他似乎迫切要说话,但没有说,只是愈发抱紧了她,低声道:“你骂得对,我对不起你的,以后一定努力补偿吧。”

    他的点点温柔凤栖如何不知?

    她转过头,脸颊抬起正蹭着他带着胡茬的下颌,闪亮的凤眸似笑不笑,嘴角只勾起一点嘲讽感。

    高云桐的愧色则被她这眼神勾了出来,除了抱得更紧,仿佛怕她冷到似的,其他什么都不解释。

    凤栖在他下巴上吻了一小下,低声说:“幹不思的大军,成一条长线,补给漫长而不便,河北河东早已被靺鞨军劫掠一净,幹不思更没有屯田的意识。”

    “怎么突然说这?”

    凤栖继续道:“你在沙盘上已经布了局,并州军只要越过八陉,就可以切断幹不思的后路。虽有点风险,但胜算也不小。所以你理应在滏口陉这个防卫最严、离相州磁州两城最近的地方呆着,才能保证自己作为领军将军的安全无虞。但你却在太行陉出没,不知道的,以为你不谙兵法。”

    她整个儿在高云桐怀里扭转过身,捧着他的脸颊,娇俏又智慧,眼睛里都是光。

    “傻子,你又近不了温凌的军队,也没法在他严密的层层网城中冲破藩篱来救我,何必靠他这么近?还总叫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看看,你自己做到了吗?大将军怎么能这样不爱惜自己?”

    高云桐心脏猛一酸。

    她懂他,她一直都懂他。

    他不喜欢显露,而是默默地做,默默地守护在离她最近的地方,期待有奇迹发生。

    他等到了她出逃这个奇迹,已然感激上苍,所以更不愿在她面前显摆。

    她不欠他,是他欠她。

    他愿意把自己的愧疚埋在心里,然后一直记着,一直提醒自己要对她好,好一辈子,才能报偿她的大智与大勇,为万民的江山做出的牺牲与进益。

    “凤栖……”

    凤栖仿佛在他怀抱里跃起来,吻住了他的唇。

    高云桐愣了一小会儿,就热情地回吻起来。

    他还没敢与她缠绵,怕伤到她虚弱的身子。而此刻他只能被她掌控着情绪,这种爱到极处的情绪,使得他近乎要把她柔软的腰揉进自己的怀里,要让她与自己贴合在一起。

    而凤栖也愿意。她被搂得几乎窒息,被吻得几乎双肺已吸干,但她一点不愿意停下。

    她抬起头,眼前就是白皑皑的星空,每一颗星星都宛如上元节的烟火,绽放着最绚烂的光华,一颗,又一颗从她眼前飞过。

    她软得面糊似的,真的要被他揉进去了。

    突然凤栖听见鬼鬼祟祟的脚步,陡然惊觉。

    两个人狼狈地分开,见帐篷里钻出的那个莽汉子垂了头、弓了腰,遮了眼睛,比他们还害臊地说:“呃……我出来解手,我什么都没看见……”

    嘟嘟囔囔低声自己骂着自己:“真是,早不憋晚不憋,怎么这时候要解手呢?可不是冲撞了月光菩萨了?”飞快钻到树林里,片刻后又飞快奔回自己的帐篷里。

    凤栖的羞涩还没有高云桐来得久,很快就对着那间摇晃着帐篷布的地方“噗嗤”一笑,然后捏了捏高云桐热烫的脸颊,像个小妖精一样轻声在他耳边吹气:“今日星光已足矣,明日良夜,应有并州月。”

    第 275 章

    第二天下午, 一行人从太行陉已经抵达了并州城,进城门时,凤栖揭开帘子看了看, 并州的守城军看起来器宇轩昂, 面色红润,是吃饱了饭的模样。

    门口盘查很紧,但看见是太行军的几个领袖, , 门上顿时笑容满面起来,客客气气互相拱手, 然后目光投向了凤栖乘坐的马车, 客客气气说:“本来义军的车马是不用盘查的,不过现在到处在传言靺鞨太子的军队要攻打过来,四处都必须小心谨慎,可否让我们看下去去疑?”

    高云桐在车中说:“原是应该盘查,不应该有遗漏才是。请他们过来吧。”

    然后低声对坐在他腿上的凤栖说:“你要不下来坐旁边?不然车帘子揭开,画面会有些旖旎呢……”

    凤栖轻啐他一口,偏身坐到他身边, 用手中扇子遮住了面孔。

    光线涌进来,打开车帘的并州士兵看清了里面的人,惊喜道:“是高将军回来了?”

    高云桐笃然点点头:“来并州商量要事。”

    又偏头努努嘴:“这是我浑家。”

    那守城士兵一脸的笑,遮着眼睛弯腰道:“对不住对不住, 唐突夫人了。将军与夫人请进。”

    并州还是一派繁荣景象自两国开战,河东河北,乃至汴梁所在的河南都遭受兵燹, 只有并州一直挺住了,也因为它挺住了, 太行和吕梁之间的要道、军镇,无一为敌人所得,靺鞨永远只能靠从幽燕南下,难以分兵、聚合,袭击的力量一直只是单线,必然会呈“孤军深入”“一线冒进”的格局,也就是兵多将强,在气势上较为吓人罢了。

    并州的老百姓们安居乐业,也知道靺鞨来犯的凶险,都愿意在需要的时候为国出力。

    凤栖暗想:这局面理应不坏。

    车马一路“嘚嘚”轻快,很快到了暂居于并州节度使府衙的凤栖家人那里。

    高云桐说:“曹将军故去,他老妻与两个儿子幸而没有跟随至京,我都安置在节度使府中。自大哥到来,曹夫人自愿让出来正堂正厅,说‘官家这会儿不宜造行宫,节度使府地方阔大,可暂做起居、处政的地方,以后还是该在汴梁祭告宗庙。’是很有见识的话,可惜你那哥哥不置可否,周王妃就做主安置下了。”

    又说:“为是不是‘缓称王’也争执了一阵,后来还是觉得要对抗汴梁凤震,必须有拿得出的旗号,不管大哥肯不肯,我这个拥立之臣是做定了。不过大哥不肯管事儿,唉……你也晓得他的情形了。”

    进到二门,得知消息的周蓼和凤杨已经迎了出来。看到凤栖穿着高云桐洗换的白衫襕袍,宽大不合身,头发用荆钗粗粗挽着,脸颊还有些缺乏血色,周蓼已经有些泪光盈盈,但还是笑着说:“亭娘是好样的,有凤家开国先祖的智勇之风。”

    大姊则握着她的手上下打量:“听说那靺鞨人极凶暴,玉娘回并州时手都残疾了,他们……没怎么样你吧?”

    而后便看见襕衫领口下的一圈白布,惊恐地问:“这……是受伤了?”

    凤栖笑道:“大姊放心,我还活着,全乎的,今日不是回来了吗?”

    说着,泪也下来了。

    周蓼和凤杨亦撑不住,抹着眼泪道:“人活着回来就好!靺鞨真不是人!”

    哭了一会儿,周蓼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便皱了眉头说:“咦,刚刚杞哥儿不是跟着后面?怎么这会儿又不见了踪影?”

    大概是叫凤杞也一道来迎接妹妹和妹夫的,但人就压根没有出现。

    凤杨赔笑道:“他一直怕高将军,大概不敢见呢。”

    周蓼恨恨说:“他以前不是一直最疼爱亭娘么?这会儿却这样无情寡义,好像还真的割断了七情六欲似的!”

    凤栖怕大家不痛快,笑道:“见大哥还得下跪行面君礼呢,女儿如今这副狼狈样子,穿着男装,蓬头垢面的,也怕君前失礼呢。”

    周蓼忙问:“要不要先用点点心填填肚子?并州物资不缺,虽然府里不似以前豪奢,但各种细巧点心还有。晚上准备了家宴,好好慰劳你们俩的五脏庙。”

    凤栖摇摇头:“现在一盏茶足矣。不过身上又脏又痒,要洗浴一下才痛快。”

    “好办!好办!”周蓼一叠连声。

    而凤杨立刻吩咐人准备热水和浴桶,又道:“屋子也给妹妹妹夫准备好了,东院一个套间,与杞哥儿谈事用的花厅连着他横竖也不用,是为妹夫准备的。我带妹妹过去瞧瞧,要是缺什么东西,我立刻吩咐人置办。”

    凤栖点点头,跟着姊姊一路走。节度使府并不如当年晋王府阔大奢靡,但疏阔有将者之风。当年晋王府内院各种勾心斗角,如今想来也如笑话似的,都随着一场生离死别的战事而缥缈如风了;家人间也不再像当年般貌合神离,而是自然有了相依为命的亲近。

    节度使府东院有一棵好高的梧桐,在秋风里叶子金黄,已经在一片片掉落,疏朗的枝叶间透出一片蓝宝石般的天宇,上面有一个硕大的鸟窝,天空有盘旋的鸟儿,却不知这是谁的家。

    凤栖看了一会儿,凤杨便喊她:“亭娘,热水来了,正在铺陈浴具。你要不要先进来看看屋子陈设?”

    屋子里摆得很精致,壁上山水画、龛间玉瓷瓶、案桌上文房四宝、橱柜里各种书函……一片清雅间唯见碧纱橱后小小一间卧室却用了鲜艳的大红幔帐、大红床褥。

    凤栖刚“咦”了一声,凤杨就抿嘴笑道:“孃孃一直说,亭丫头可怜,别的郡主出嫁都是六礼俱全,嫁妆担子能抬一里路长短,吹吹打打热闹到七日后新婿‘拜门’。亭丫头一抬嫁妆都没的,匆匆一份婚书写完就进了洞房,然后就一路逃亡奔命,与家人甚至丈夫暌违别离许久。如今其他来不及补上,先把婚床重新布置起来,总要大红喜庆些。”

    【按,宋代新婚女儿女婿回门礼称为“拜门”。】

    凤栖不由脸一红,扭头用眼角余光看见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后的高云桐好像脸更红,缩在隔断屏风的一角,好像充耳不闻只是在看屏风上的水墨山川绢画。

    这时一个丫鬟过来说:“大娘子,四娘子,浴桶已经摆好了,浴巾、澡豆、香膏、蔷薇水等等也都准备好了。大娘子说请三娘子先穿她新做了还没上身的几件衣服,今晚上架裁缝铺子,再替四娘子做几套衣服。”

    凤杨拉着凤栖道:“走,走,我带你看看几件衣裳合不合适。”

    虽然没想到凤栖会回来,但凤杨给她准备的洗换衣服都是簇簇新的。凤栖抚摸着软滑致密的衣料,心里万千感叹,又见几个丫鬟在忙忙碌碌调和洗澡水,蔷薇水的芬芳从澡水里漾出来,窗边案上还另有她们姊妹以前爱打的香篆,袅袅的白烟飘散在屋子里,在花香的温柔调子里又增了果皮的清冽和沉檀的凝重气息。

    这些“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却恍如隔世。

    凤栖解衣入浴,几个丫鬟伺候得很细心,但见凤栖身上伤痕累累,又各自心下为她凄楚,只敢轻声问:“娘子,这里碰到了,有没有碰疼您?”

    凤栖摇摇头:“不疼,早就习惯了。新伤叠旧伤,我皮肤容易留印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消掉这些伤痕。”

    又问:“我背上是不是有三条鞭伤?还有印子吗?”

    丫鬟帮她把长发撩起了,咋舌道:“真有三条长长的痕迹,当时是皮开肉绽了吗?现在还有很深的印子。”

    凤栖说:“我自己也看不到,横竖已经不疼了,这伤痕也大半年了,不想还没有消掉,也许一辈子都消不掉了吧?”

    心里觉得有点遗憾,恰听小丫鬟也叹了口气说:“唉,娘子白璧般的背,花瓣儿般细腻的皮肤,却有了这样三道鞭痕,其他还有青的紫的,真如璧玉有瑕,可惜极了。”

    凤栖反倒淡然了,微笑道:“有几块好玉没有瑕疵呢?这些瑕疵又不是耻辱。”

    蓦然想到了这句话极耳熟,心里便也突然怦然了。

    洗沐出来,头发里、身体上都散发出了她熟悉的清香。

    她披上大姊的衣裳,轻软的绸缎抚在她的肌肤上,又是恍若隔世之感。

    梳头发时,门被“笃笃”敲响,传来高云桐小心的声音:“娘子洗完了没?”

    凤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微笑道:“洗好了,你进来吧。”

    他进来,先怔怔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红着脸摸摸鼻子,对几个丫鬟说:“我一会儿要面谒官家,身上灰尘太重,还有味儿,我也要洗一下。”

    丫鬟们忙说:“是,奴们帮将军换一盆干净水去。”

    高云桐摆摆手:“不用不用,这剩水香喷喷的,不要浪费了,加点热的就能洗。”

    丫鬟们知道他这悭吝农家郎的性格,吞着笑道:“好的,那么奴们为将军拎热水去。”

    “不用不用。”他说,“我已经拎在门口了。一大桶热水,你们都是女儿家,拎起来累得很,我单手提轻飘飘的,一点不费事,早就放在门口了。你们出去吧,我自己拎水进来,自己加水。”

    仍然是农家郎做派,不肯叫人伺候,丫鬟们以前也经历过,给他宽解外头衣裳他都会脸红呵斥:“不用,我长手,我自己会脱衣服。”毫无贵气。

    丫鬟们既然熟识他的性子,也不需多客气,问了凤栖暂时不需要什么照顾,便都蹲蹲身告退,抿着嘴把屋子的隔扇门、屏风、大门,都拉好关上了。

    高云桐自己拎了热水,调了洗澡水温,看了看托盘里形制复杂的各种澡豆、胰子、香膏和香粉,一股脑都搬开了,只用一瓶熬得黑漆漆的皂角液放在一边。

    他脱掉外头襕衫,扭头见凤栖正在盯着瞧,不由一窘:“呃……她们不是都出去了吗?”

    “对呀。”

    “你……”

    “我出去干嘛?”凤栖说,“我头发还要用木樨膏再梳一遍。你把我的侍女都遣走了,我只能自己慢慢梳咯。”

    她的头发果然又黑又亮,坐在绣墩上,她的长发几乎垂地,跟缁绫似的,又跟瀑布似的,也果然发出了甜香的木樨味。

    高云桐又想说什么,凤栖冷眼道:“你怕我看什么?”

    他挑挑眉:“不怕。”

    伸手解了小衫,又解裤子,嘴里说:“我在山寨里不方便洗澡,身上可是又脏又臭的。”

    然后见凤栖带着哂笑,不错目地望着他,横一横心,把衬里的裈裤扯脱到底,果然看她面如桃花,眼似春水,但只含笑意地看,远远地似乎在欣赏。

    他说:“得嘞,下次你洗澡,我也要进来先饱一饱眼福!”

    凤栖“噗嗤”一笑,也不啐他了,扭头慢慢梳她的长发,不过在那面一尺见方的光亮菱花铜镜里,依旧能把他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他洗得也快,皂角液在头发上胡噜胡噜,起了一层白泡沫,他抓搓得也似乎极为快意,荡涤发上泡沫的时候,干脆把整颗头都埋进水里去了。

    凤栖默默地数着,渐渐有些心慌,怕他出什么意外,赶紧起身去浴桶边查看,刚到旁边,他就鲤鱼跃水一般突然从浮着泡沫的水中跃出来,吓了她一跳。

    他得意地说:“小色胚,偷看我洗澡,被我抓了个正着吧?”

    凤栖拍着胸,狠狠啐了他一口,翻白眼道:“你吓死我了!我怕你在浴桶里淹死,关心你才来看看。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高云桐道:“我敢在姑苏河里潜泳,敢在扬子江里弄潮,这区区的浴桶怎么可能淹死我?它连你这只旱鸭子都淹不死的吧?再说,你背对着我梳头,怎么知道我闷到水里了?不是偷看我洗澡还是什么?”

    凤栖被他下套套住了,气得只能付诸暴力,伸手去拍他的肩,拍得水叽叽地直溅得她胸口襦衫湿了,印出里头大红绣牡丹的肚兜颜色,肚兜上方贴着肌肤的,则隔着襦衫的缎料都能感觉到细润饱满,诱人万分。

    高云桐任她捶打,伸手却拉她的手腕。

    凤栖忙退了一步说:“别瞎闹!我大姊只给了我这一身洗换的衣服,我可不好意思问她再要一身了!”

    他嘻嘻地笑,不过从善如流,一点没强迫她,只是飞快地在身上也胡噜了一层皂角液,然后起身擦干,披了中衣就过来,看着铜镜中她的脸越来越红,他也不由低头在她耳边说:“脖子上上药了没?”

    凤栖声音蚊子叫似的:“结痂了,不需要上药。”

    “那也要上去疤的药呀。”

    伸手在她妆台的小抽屉里拿了一只瓷盒子拧开:“我替你上药。”

    靠得太近,实在暧昧。淑刺

    凤栖闻见他身上的皂角清气,带着点青草的味道,又带着淡淡的、她洗剩的蔷薇水香味,还有特属于他的气息。

    她不免有些心醉,觉得皂角的青草味居然也不惹厌,抬起脖子说:“我首先得要心药。”

    他笑道:“不错,只是这会儿太阳还没完全下山,并州月就没有了。”

    “庾台梦月差可……”

    高云桐一把把她抱起。

    这里和卧室只隔碧纱橱,里面红艳艳的一片,凤栖进去便觉得浑身热,而床上被子尤其絮了很厚的丝绵,软得她几乎陷下去了半个身子。

    “湿襦衫穿了会着凉。”他找个借口,理直气壮地解她上衫的衣带。

    凤栖虽知道他没安好心,不过胸前湿漉漉的衣衫被剥去,确实顿时松快了,于是目光亦饧起来,一双扇动的长睫勾魂摄魄不说,粉嘟嘟的嘴唇在喘息间还露出一点点贝齿,胸口起伏,而裙摆忽而荡漾起湘江碧水来。

    高云桐伸手扣住她的裙腰,软滑的水蓝色缎料打着细密的褶,荡漾在他手心里了。

    正想用他一双手做大禹治水的耒耜,分开这不听命的碧水,再掀起狂澜,突然听见碧纱橱外、隔扇外、屋门外传来丫鬟们的声音:“官家万福金安!高将军和公主在里面呢,不知有没有洗浴完。”

    而后是凤杞有些木木的声音:“哦,那我等一会儿。”

    两个人顿时僵住了。

    第 276 章

    听见自己拥立的官家正在外面等着, 高云桐傻了似的,下意识地看看身下,又看看碧纱橱外, 似乎手足无措了。

    直到凤栖踹了他一脚:“起开呀!你打算让我哥哥在门外等我们完事儿?”

    他红了脸让开, 笨手笨脚帮凤栖理裙子,嘟嘟囔囔说:“哪晓得他会如此‘突袭’,我的‘庾台月’没了……”

    凤栖一边系小衫, 一边摸了他的脸一把抚慰道:“来日方长呢。”

    他们俩匆匆理好衣衫, 挽好头发,到了外间开门出去, 正见那梧桐秋叶下, 颓然倚树而立的凤杞。

    他脸色晦暗,好像还有拉碴的胡子,眼睛无神地看着地面,穿着一件秋香色的常服,依然宛如阶下囚,而毫无皇帝的气质和威严。

    只在听见凤栖拜见他的声音时,凤杞的眼睛才突然一亮, 抬头说:“亭娘!快起来……妹妹可别叫我什么劳什子‘官家’,我想听你叫一声……‘哥哥’。”

    凤栖先听到了关于他的无数“颓废、懦弱、无能”的批评话语,但此刻面见,仍不免鼻酸, 觉得这还是自己的那个温软善良的杞哥哥。

    “哥哥。”她朗声道,“可算再见到你了!”

    凤杞看她面上垂泪,不由上前两步, 似乎要扶一扶乃至抱一抱她,但临了又缩回了手, 尴尬地苦笑道:“可不是,原以为必然是生离死别。”

    他便也垂泪了:“妹妹实在太苦了。好容易回到并州,一定要好好将养身体,看你,都比以前瘦了,脸色也苍白……”

    他看了高云桐一眼,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要叮嘱他照顾好自己妹妹,但又似乎很怕这位推举自己上位的“权臣”,连这样理所应当的要求都不敢开口。

    倒是凤栖,还和小时候一样,扑到哥哥怀里抱了他一下,才分开,带泪含笑道:“不算什么,这些苦头吃得值得。妹妹今日,如凤凰涅磐重生,既不怕死,也不怕苦。”

    她扭头看身边的高云桐,挽住他的手臂:“凤家总算有我们这一支,在这星星之地,燃起燎原之火,拯救万民于水火,收复山河于兵燹。哥哥,我们都跟着你,做大梁的英雄儿女!”

    但凤杞只是连连苦笑,半日才摇摇头:“妹妹厚爱我了,妹夫……也过于看重我了。我如今无奈做这倒霉催的官家,只静静地等身首异处的一天到来罢了……愿来世投胎,不要再投帝王家。”

    果然还是这番调调。凤杞说到这些,大概也很不开心,又垂下头望着地面蓬蓬的枯草。好一会儿他才重新抬起头,勉强地一笑:“先时该来二门迎接妹妹,但怕跟了来母亲又要喋喋地抱怨责怪,所以没有和大家一起,但心里其实一直念着。现在得偿所愿,见妹妹还算好,我也不用再担心得睡不着觉了。妹妹有什么需要,只管和我说。”

    说完,他毫无帝王架子,向对面前两人躬身合十:“我今日念经的功课还未完成,先告退了。晚上许了愿要茹素的,母亲为妹妹妹夫预备的家宴我就不来了。”

    然后逃也似的转身离开了东院。

    高云桐不由就看着他逃离的背影叹了口气。

    凤栖亦是锁眉半日,见浅蓝色的上弦月已经挂在东边深色的天空,与西边一片灿烂落霞相映,孤月弯弯,极为落寞清冷。

    她终于说:“我哥哥是个好人,对我牵挂却也没话说,巴巴地非来看我一眼,却又怕和母亲呆在一起只怕也有点怕你。”

    高云桐说:“他是真把我当窃国的权臣了,总是这样一副警惕的模样。其实我何尝不愿他自己振作?我若不用操并州的心,只需专心打仗对付靺鞨,还能打得更好一些。”

    又说:“不过确实你母亲所说,他对你是真的好疼爱,是个好哥哥。”

    “我来慢慢劝他。”凤栖说,但心里亦是没谱该劝的大家都已经劝过无数次,她纵然是受疼爱的妹妹,又真的能说服这个内心死犟的哥哥吗?

    晚宴上因为凤杞的缺席,总似少了什么,大家不免有些落寞。

    周蓼强颜欢笑,道:“亭娘不用管他。他名义上叫‘官家’,实则自己也没把自己当官家,大家也没法把他当官家。真的是穿上龙袍也不像皇帝。咱们娘儿几个尽情喝酒,尽情吃菜,让亭娘好好补补身子,早些为高将军怀个大胖小子。”

    高云桐又是脸红得比凤栖还快,闷头喝酒,全无平日的洒脱犀利。

    凤栖心想:这么快催着自己怀孕,无非希望高云桐作为凤家这一支的救命稻草,能与凤家绑得更紧些,免得不靠谱的凤杞又闹什么幺蛾子,而高云桐被他气到另投他主。

    按她的本性,此刻理应嘴尖舌利地驳斥回去。但如今心性确实不一样了,所以也只笑笑,给周蓼奉了一杯酒,说:“孃孃说得对,不过这事靠天。”

    周蓼果然慈蔼地笑了,拊掌道:“你们有心是第一位,其次才看老天。”

    席间凤栖道了“更衣”,不想周蓼也跟着“更衣”过来。见她环佩没有理齐,自然而然地伸手替她摆正一块块佩玉和下头的络子,而后端详着凤栖,悄声问:“他和你……还好吧?”

    “什么好吧?”凤栖问。

    周蓼“嗐”了一声,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见几个丫鬟都不在附近,才附耳道:“他不是个读孔孟的男人么?而你,不是被俘敌营这么久吗?不是还弄丢了高家的孩子吗?他明面儿看起来对你还挺不错,实际呢?有没有对你冷淡?”

    男人家要摆出明面儿上的好很容易,但爱不爱,首要看他冷淡不冷淡,若是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冰气儿出现,大概率婚姻也只是勉强维系了。

    凤栖摇摇头:“没有,一点没提那茬儿。他是读孔孟的人,但孔孟又没叫女人从一而终……何况他离道学更远。”

    周蓼说:“那样就好。你在靺鞨营中吃了那么多苦回来,我怕你更受不得世俗的冷眼积销毁骨,对女人来说才是最可怕的。”

    凤栖看着嫡母关切的神色,舒展的眉宇,突然觉得自己先时都是想多了。

    周蓼虽然是道学人家出来的女儿,但更是个能够推己及人的人,她的一切严厉并无私欲或私愤,只是她所认为的“可为”及“不可为”。

    凤栖笑道:“孃孃放心,别说他现在对我挺好,即便没有他,我也绝不会被打垮。这么多磨难都经历过来了,如今心里哪有个人的悲戚荣辱,只想着让我中原的万民都不要再遭受与我一样的悲戚荣辱罢了。”

    “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周蓼欣慰笑道,“我的亭卿,真是长大了!不愧是我的女儿。”

    又赶忙加了一句:“也不愧是何娘子的女儿,铁骨铮铮的何家的血胤!”

    凤栖脸上的笑容略略凝固,但伤怀也只片刻,心里却想:姐姐,还有表姊何娉娉,她们心里所愿的也都是恢复何家的名望,纵使她们自己已经在泥涂里一辈子,再也没有洗净淤泥、光明做人的那一天,想必也还是希望自己身后能够得以偿还一个清白身的吧?

    “我姐姐……”

    周蓼说:“你姐姐的事,再说。”

    脸色也有些不自然。

    “孃孃,姐姐去世前,曾拉着我的手告诉我,爹爹手中有能为何家翻案的资料,被爹爹捏着藏了一辈子。”凤栖说,“姐姐后来对爹爹怨由很深,想必是因为爹爹自始至终都没有肯拿出那件证据为何家翻案,使得姐姐一辈子都是贱籍,而我阿姨、表姊,更是连从良的机会都没用。爹爹既然故去了,东西,在哪儿呢?”

    周蓼叹口气:“当年何娘子肯嫁给你爹爹,无非是有这件东西……可是……”

    她犹豫半晌:“你别问了吧。眼前何家的翻案并不顶重要,何况,乱世如许,也没有人在乎、没有愿意从大理寺中重新再审当年事。一切,总归得等世态平靖了才能再说。”

    凤栖知道周蓼说得是有道理,心里虽然觉得悒悒,也不宜催逼太紧。

    只是接下来的宴席上,肥甘美味也觉得索然无味,笑容勉强连高云桐都看出来了。

    他小心问她:“是不是倦了?”

    凤栖点点头。

    他便对大家说:“亭卿受伤不轻,身子还是虚弱,现在已经快二更了,小婿先带亭卿告退了。”

    而回去后,他也很小心。亲自拧了手巾给她擦脸,擦到脖子时格外谨慎,一点点涂上药膏,再看那伤口,叹口气说:“想想还是后怕,温凌的刀再深三分,你的喉管就该断了,那时候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了。”

    凤栖抬眸问他:“你是不是吃醋了?”

    “嗯?”

    凤栖环住他的脖子,捏住他的耳朵,蛮不讲理地问他:“我这身子在敌营这么久,若是我说我从未被温凌侵犯过,你一定不信吧?”

    高云桐不由呵呵笑道:“我问都没问,你说我在乎不在乎?”

    “你肯定在乎!哪个男人不在乎?”她愈发揪紧了他,一派娇作。

    但心里恐惧,怕他在这样两难问题下回答出来的任意一个答案。

    “这么说吧,你说我在乎,我内心当然在乎。但凡事还有轻重权衡,你身在敌营,为的是家人,为的是黎庶,也为的是我,我岂有不知道的道理?如果你已经肯做出这样的牺牲,我还斤斤计较你是不是失身于敌酋,我还是个人吗?”

    她眼眶发酸,但还故意显得骄横:“那你也一定不会怪我丢了你的孩子咯?”

    他捧着她的脸吻下来,而后说:“腹中小小胞胎,有形无生。有,当然是我要呵护的珍宝,无缘,也只当上苍觉得他还不适合来到人世。我并不如大哥那样笃信来世、彼岸、因缘、因果,但我笃信一切皆有定数,我‘既来之,则安之’,无论未来往哪个结局走,成或败,生或死,我也庶几无悔。”

    “如果我死在敌营里……”

    “那我‘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他微微笑着,“你,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

    凤栖笑了,抱住他的后脖子,手指一根一根插在他浓密的头发里,轻轻地揉。

    他看见她在窗边,眼中水光潋滟,闪动着天空一轮“并州月”。

    第 277 章

    “汴梁那位, 已然谕令不出京师百里,新发的讨伐我们的檄文,驿递无人送达, 我这里有好厚一叠。”

    第二日晨间谈事, 高云桐把厚厚一叠黄檗纸甩了甩,然后奉送到凤杞的案桌上。

    凤杞捻着手中一串念珠,瞥了一眼, “嗯”了一声, 垂眸又如老僧入定一般。

    高云桐对他的鬼样子也已经习惯了,好在谈事儿的都是家里人, 不怕这颓废士气传到外头去。

    周蓼拿过一张黄檗纸看了一眼, 说:“也只能随他去,倒是靺鞨那两位皇子,如今是什么新动静?”她看了一眼凤栖:“靺鞨太子手中兵多,还有郭承恩襄助,温凌却势弱,自以为占领了黄河水道,其实水战远不如我们。等他们俩分道扬镳之时, 就是我们逐个击破之时。”

    高云桐点点头:“快了,琅玕的消息一传到京城,凤震必然狗急跳墙,幹不思必要质问他父汗, 靺鞨内里必然有一番乱。”

    “等等,”周蓼问,“是先对付幹不思么?不是说他兵强马壮, 对付起来难么?”

    凤栖给她譬解:“对付幹不思是要难一点,但温凌虽弱, 却会协助我们对付他弟弟,哪怕是作壁上观,我们的压力也会小很多。等咬咬牙把幹不思消灭了,我们的力量会更强,而温凌就没有可以合作的人,也不再是我们的对手了。先联弱攻强,再对付那个弱的有点赤壁之战前孙刘联军对抗曹军的味道了。”

    “是这样……”周蓼自嘲笑道,“我不如你们懂呢。”

    高云桐转脸问凤杞:“官家以为呢?如果定了这样的方略,我们就先操练起并州军,然后准备与幹不思打一场恶战。”

    凤杞漠然说:“我觉得还真会是一场恶战呢。我早就听说了幹不思的军队如狼似虎,郭承恩的军队又似狐似狈,奸猾无比。我们战幹不思,恰好让温凌坐山观虎斗。好得很。”

    “那陛下的意思是先对付温凌,削弱了他的力量后再一总对付幹不思和常胜军?”高云桐问他。

    凤杞摇摇手:“不关我的事,不要来问我。”

    “怎么不关你的事呢?”周蓼道,“其他时候你缩在屋子里念念经也就罢了,真要准备打仗了,动员并州的军力,动员百姓协助军备和粮草,大家都要准备着勒紧裤带过日子了,不能万众一心的话,我们打这势力不均衡的仗胜算就小得多了。所以你肯定要露面,肯定要发话动员,甚至需要你身先士卒。”

    凤杞听到“身先士卒”时就开始皱眉。

    “本来胜算就小。”他半日说,“若要是个便宜皇帝,我也不是一定不愿意做;但像现在这样,明显是妄想在死棋肚子里要走出活着,几乎花半条命去和人家对赌。呵呵……我反正也弄不过你们,你们要拉着我去死,我也只好陪着去死了。反正这年头,谁的命是自己的呢?呵呵……”

    还加了一串冷笑,笑得在场的所有人心头都腾起怒火来。

    眼见周蓼立了眼睛要去骂这个不争气的庶子,凤栖在桌子下面捏了捏嫡母的手,笑道:“怎么说得要吵架了似的?我好久没有点茶了,今天特别馋得慌。听大哥说,他收了好几个好团龙饼子,可否讨一些来给大家点几盏茶喝?”

    凤杞大概也感觉到自己惹了众怒,妹妹给自己台阶下,自己也不宜过于死犟。

    他说:“有,有。我亲自去取。”

    “叫你身边的人去取吧。”周蓼说。

    凤栖说:“这样的好宝贵东西,大哥怎么放心得下新入府的小厮?还是让他自己去取吧。”

    那别扭万般的凤杞,得了妹妹这句话,立时起身出门,取茶饼去了。

    见他影子都转过院门,周蓼方重重地一声叹息:“他之前虽也纨绔,性子还不别扭,不知怎么如今变成这副德行!”

    凤栖笑道:“孃孃,经历了太多不顺,还不得不憋在肚子里,就容易变得别扭比如当年的我,是不是也特别让孃孃头疼?”

    大家目光一顺儿看过来,她倒坦然。

    周蓼失笑:“可你如今倒又变得一点不别扭了呀。”

    凤栖幼年时真是又娇又作,特爱跟她这个嫡母对着干,和家里姊妹也不和睦她姐姐何瑟瑟也是一般德行,永远是白眼朝人,满面冷笑,说话尖酸带刺,好像世间人都欠着她的钱似的。大概那时候,何瑟瑟就是憋着一肚子不顺与委屈,而这情绪又传染给了她女儿,让凤栖在家中也是满心叛逆,与谁都处不好。最后两个人都成了晋王府的奇葩,只剩晋王还愿意包容着……

    “是啊,人的经历,不知道哪一段就叫人变得怨天尤人,又不知道哪一段就叫人变得勇气万丈。”凤栖说,“哥哥自从当了太子,不顺的事太多,诚然有他自己的问题在,但他亦从小跟着爹爹过纨绔日子,哪晓得会有需要他承担责任的时候。”

    周蓼也唯有叹息:“可不是。想想我也有过失,当年没有好好教导他,家中延请了教书的大儒,学完四书,也只教他一些诗词歌赋的小道。原想着他和他爹一样,不过是闲散藩王,才华多了反倒容易遭忌,平平安安、糊糊涂涂一辈子也不错。哪晓得世事的变化根本不是预料得了的,早晓得会有今天,又岂能让他们两个糊糊涂涂的混日子?”

    大概是想到了丈夫人故去了,感情反倒咀嚼出滋味儿了,周蓼不由又是目中莹莹,直到听见凤杞的脚步声,才匆匆拭了眼角,端坐无事一样。

    凤杞点茶倒有些兴奋劲,茶盘杯盏都一丝不苟,还亲自炙了茶,碾成茶末,见红泥小炉上水已经沸了,对凤栖道:“这是妹妹的绝活,还请妹妹辛苦。”

    凤栖依言,按最繁复的点茶程序点茶,这一碗茶要吃到嘴,少说也是半个时辰。

    高云桐有些耐不得,对众人拱拱手道:“亭卿的好茶艺,我以往已经感受过,不过如今并州要准备守城,事务繁杂,我先去四处看一看,看看城墙有没有修缮好,城外的早稻还能撑几天再收,近郊的农户什么时候迁进城里、安置在哪儿。”

    他看看凤杞,似乎在等“官家”的示下。

    但凤杞只顾盯着凤栖的一双手搅打茶筅,不耐烦地说:“这些都是高将军的长项,请自便吧。”

    凤栖打茶沫的手顿了顿,悄然瞥了凤杞一眼,而凤杞回望过来,眼底似有说不出的况味。她于是继续凝注心神,点水观色,再继续把碧绿色的茶汤打出雪白的茶沫来。

    好一会儿,几碗茶才点好。

    凤杞倒又宛如要想法子打发时间的纨绔子弟一样,兴致勃勃说:“母亲和大姊如果渴了,不妨先喝,我素知亭娘有一手水丹青的妙艺,好久不曾欣赏,不知道妹妹今日忙不忙,愿意不愿意再做两幅。”

    这种无事忙的模样,让周蓼的脸色又难看了。凤栖忙说:“好,不过技艺生疏了,画得不好哥哥别笑我。”

    用茶粉在茶汤白沫上作画,是个不能迟慢,也不能性急的活儿。

    凤杞饶有兴致地欣赏妹妹用茶粉作画,只见她手如拂云,寥寥几下便勾勒出了一个昭君抱琵琶的曼妙身姿。

    他笑道:“这昭君有神了,腰如束素,顾影自怜,不知是不是在企盼汉元帝的回心转意?”又说:“昭君也不必总是昭君套,披帛随风,岂不是更有塞外的况味?”

    凤栖正欲按他说的加个随风飘飞的披帛,突然听见高云桐急急的脚步声从外而来。他一般不急不躁,今日步子却有些凌乱。

    凤栖也不由手一抖,原本准备飘逸斜出的披帛就画歪了,直接把那六幅湘江的昭君裙摆也给划出了难看的一杠。

    凤杞大呼“可惜”。

    然后大家便听见高云桐推开门的声音。

    他表情凝重,语气沉得缀了铅块似的:“官家,靺鞨那里来了信使,要见见您。”

    凤杞只顾盯着茶沫上丧气的一道绿痕,淡然而截然地说:“不见。”

    高云桐说:“说是有重要的东西给官家您看。”

    “我不要看。”凤杞说,“无非是骂我的檄文,或威吓我的信函,再不然带血的人部件,看着几天吃不下饭。”

    高云桐说:“说送来的是,您妹妹凤栖的首级。”

    闻言,大家都诧异了,且都不由看了看立在茶案前的这位凤栖这可不会是假的!

    凤杞第一个笑起来:“那么,我们面前这位妹妹,又是谁呢?演得如此像,瞒过了大家?乃至瞒过了她的枕边人?”

    凤栖缓缓说:“有趣。哥哥不如去看看,靺鞨人使了什么幺蛾子?”

    凤杞犹豫了片刻,端起被凤栖画毁了的水丹青杯子,慢慢地呷茶,呷了半天还评点道:“虽然水丹青被一笔画坏了,不过茶的滋味倒是淳厚芬芳,妹妹的技艺并未生疏啊,我这小团龙也只配妹妹来点据此,妹妹也不会是假的,这茶味一如以往。”

    含笑看着爱妹,又终于笑道:“确实有趣,靺鞨人讹骗我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这次居然假冒了亭卿的脑袋。当然,他们不知道亭卿已经逃出来回到了并州,大概只以为我与妹妹还不曾团聚,想着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逼迫我投降吧?我还真好奇了,就去看看呗。”

    高云桐点点头,侧身给凤杞让出了大门,拱手为礼,却一直沉如铁色。

    凤栖原本淡淡的笑意也褪去了,看着高云桐的脸色和凤杞的背影,心里突突地跳。

    凤杞到了作为正堂的节度使府大堂,衣冠都没有换,自然也是毫无架子,见到那个虎气十足的靺鞨来使,还拱拱手说:“贵使舟车劳顿,辛苦了。”

    靺鞨来使像是幹不思手下人的狂傲模样,仰着脖子说:“你是谁?”

    凤杞笑笑:“你要见的不就是我么?”

    来使上下打量他一番,极其不信:“我要见的是那个胆敢在并州称帝的南梁废太子!”

    凤杞笑得略勉强,但还是客气的:“呵呵,不才正是那个‘胆敢在并州称帝的南梁废太子’。听说贵使带来了我妹妹凤栖的首级?”

    他憋着心里那股笑靺鞨人蠢如猪的欢乐情绪,舒展着眉头问:“请问首级在哪儿?”

    这副掩盖不住的表情当然使得那位来使也觉得狐疑哪有听说自己妹子的首级送到了,还一副憋不住欢乐的鬼样子的?但若是人家派个假皇帝过来接待,也不是不可能。

    他看了一眼边上那个按着剑,脸色黑沉的高家军统领这个如假包换那么管他呢,把头颅送到了就成。

    于是,靺鞨来使把脚边一个螺钿雕漆盒子往前踢了踢,抬抬下巴说:“在里头呢,你自己来看。”

    节度使府一个小厮看到凤杞点头了,便弯腰捧过盒子,摆在凤杞做样子的御案上。

    凤杞闻到了里面有一股奇怪的味道,说不来的腥臭,又裹着浓郁的药气和熏香味。他不由用绢帕捂住鼻子,对那小厮说:“打开,拿出来我瞧瞧。”

    里面果然是一颗人头。

    打扮得精致:枯黄的发盘成云髻,插戴着玉梳与珠花,暗紫萎缩的皮肤抹着厚厚的铅粉,嘴唇点染胭脂,颊上和眼皮上还晕着轻红。是死人的枯骨,但又妥善处置过,依然能清晰地看出模样。

    来使也正仔细端详着凤杞的表情:

    凤杞始于淡定的笑容,继而在看到头颅之后满脸错愕,再接着瞪大了双眼,脸刷地褪去了所有血色,而牙关打架的声音毫不能够掩饰,伴随着他发抖的脑袋和打摆子似的肩臂,最后额角鼻尖均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人已经惨白到似乎马上要晕过去了。

    “陛下!”高云桐忙在旁边扶住了凤杞。

    凤杞说不出话来,眼泪却一颗一颗直掉,渐渐又如涌泉一般滚落下来。却还死死地盯着那个头颅不能挪开眼。

    第 278 章

    高云桐当然一下子就看出了凤杞不对劲:情绪已经濒临崩溃。所以, 他才能眼疾手快,抢在凤杞要扑去厮打靺鞨使者的时候,一把抱住了他, 说:“官家, 冷静!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凤杞眼睛红红的,脸上纵横都是泪痕, 嘴唇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依然在挣扎着,仿佛要拔刀把这使节先杀了出气。

    那使节明显也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 退后两步, 求助地看了看高云桐:“还……还谈不谈?”

    “谈什么?!”高云桐喝道,“你们如此残忍地杀了官家的亲妹妹,如今殊死一战就是了,有什么好说的?!”

    抱紧了凤杞,也是在示意他:拿着何娉娉的头颅假充凤栖的,必有原因,不要冲动之下生生把好棋走成了臭棋。

    凤杞涕泗横流, 噎着一股气几乎要打嗝儿,高云桐劝他:“官家消消气,先到后面歇息一下,我来和他谈。”

    凤杞虽欲挣开他打人杀人去, 但无奈双腿已经哆嗦无力,被两个亲卫一架,直接就架走了。

    走了好久, 来使还听见了他突然爆发出来的一声恸哭,声音虽远, 响遏行云,伤若鬼号,惊得屋外大树上的鸟儿都“扑棱棱”扇动着翅膀飞到了半空。

    高云桐这时肃然问道:“什么意思?你们太子什么意思?杀了的脑袋是装不回去的,是不是打算着两国撕破脸皮了?”

    幹不思与凤震合谋,而不会与义军协作,这是确定无误的。但巴巴地送个人头过来,说震慑又未必能震慑,倒可能激起了义军的激愤,怎么看都像个昏招。

    自凤栖逃回,两个人很是腻歪了一阵,也谈过目下的局面,唯独对凤栖是怎么能够逃回来的,高云桐并没有细问妻子在温凌军营,必然遭受了不堪的凌.辱,连肚里的孩子都丢了,逃出来的手段想必也不大见得光,或会是她不愿启齿的痛苦侮辱,还是不要主动提及罢。所以此刻,他虽然生气,也没有想明白其中的原委。

    幹不思派的人也跟幹不思本人似的,盛气凌人却不大有头脑,大概是任务已经完成,并无其他谈判的要求,所以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本来就撕破脸皮了,只是告诉你们这支叛军,与我们作对不会有好下场,这位燕国公主就是个例子,下次必要你和你们立的那位皇帝的脑袋了!”

    高云桐不由冷笑连连:“还不知道是谁要谁的脑袋!你和你们太子说,叫他只管放马过来!我高云桐的脑袋就在这里,请他来取!”

    于是叫人把这个狂妄使节的衣裳都扒了,绑在树上狠狠抽了一顿,打到嚎叫不出了,又割了耳朵,沾着这个人的血给幹不思写了封毫不客气的回书,把幹不思的残暴愚蠢骂了个淋漓尽致。

    然后也不必给饭,将人直接绑到他来时的马匹上,给马臀两鞭,自让识途老马带着他回去找他主子了。

    高云桐处理完前头的事情,又赶紧回到了后面议事的花厅。

    好几个郎中正在穿梭,见高云桐征询的目光,其中一个熟识的大夫说:“高将军放心,官家刚刚是急怒攻心,一时晕厥过去,现在掐了人中、合谷两穴,已经缓过来了,喂了水,现在太后在叫人找莲子莲心,熬些静心的药汤给官家饮,其他药应该也用不着。”

    居然还晕厥了!

    高云桐点点头,道了“费心”,然后进门,见周蓼正怔怔在外屋坐着,两个女儿在旁边一个端茶,一个打扇。

    周蓼见他,眼睛一亮,问道:“他回来就晕了,我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儿?贤婿”

    高云桐叹口气说:“靺鞨送来的确实是个女子的头颅,不是新离世的模样。看相貌,应该是教坊司的行首、汴梁的义伎何娉娉。”

    “是她?”周蓼又变得怔怔的,“我想起来了,大王曾两次想用何娉娉李代桃僵代替亭娘,她们两姨姊妹,都有何家的血脉,所以面貌有六七分相像。何娉娉也自应允的。原听说温凌很宠爱她,她也为义军传递了不少消息,不过后来就很久没有再听说她的消息了,难道竟是死了?”

    她不由垂泪:“我此前只是听说过有这样一位出了名的貌美官伎,却不料今日突然听说了死讯。”

    但揾泪后,再一次疑惑起来:“可杞哥儿又怎么了呢?是官伎而不是亭娘。莫非……莫非他流连花街柳巷时,与这个官伎有过过往?”

    凤栖终于说:“何止是有过过往。孃孃或许不知,哥哥那时最为人诟病的一项罪过,就是在七伯假立太子之礼,宴请北卢和靺鞨贺使时,哥哥不顾礼数,和两位别国皇子抢官伎抢的就是何娉娉。”

    凤杞那时候已经入主东宫,他抢官伎的事久为人不耻,周蓼虽知其事,也颇埋怨凤杞的愚蠢无礼,但以王妃之尊,哪里理会他抢的是谁!亦是同其他人一般认为都是凤杞见色起意罢了。

    现在才明白过来。

    “难道……”周蓼吃力地说,“他那时候就动了真情不成?”

    凤栖点点头。

    周蓼心中一阵颓然,垂泪支额,长长地叹息一声:“冤孽!”

    凤栖也凄然。

    凤杞虽然纨绔性儿重,也无大才大智,但心性天真,爱上了就是虔心爱上了,烂漫无邪思地爱上了。他与何娉娉身份如云泥之别,他可能也并未认真思考过两人如何走得下去,只是在当时怀着那样的天真念头,想着对姑娘家好,总能感动人家,使得两情相悦。

    周蓼半日亦说:“何谓他冤孽?当年你爹爹之于你姐姐何瑟瑟,也是一般的天真愚昧、自以为是。没有世事动荡,何瑟瑟尚与他一辈子都是怨偶,何况杞哥儿面对的是如今局势?!”

    凤杞不过单相思,没见过何娉娉的周蓼都猜得出来。

    可自古单相思最痛苦也最美好,凤杞那点炽烈的感情,或许会是他生命里仅存的火光。

    正说着,突然听见里屋传来凤杞痛苦的呻唤:“谁来……扶我起来?”

    大家赶紧起身到里头看望他,一叠连声问着“怎么了?”“好些没?”“别乱动,要什么?”……

    凤杞双眸茫然,挣扎着似要起身,眼眶子像被烧得通红,双唇像被烧得干裂:“我要问问……问问那个来使……”

    高云桐说:“那人太可恶了,我叫打了他一顿狠的,割了耳朵回去送回信了。”

    凤杞恨恨地盯着他:“高云桐!我还有话要问他!”

    凤栖说:“哥,那个信使又懂什么?我却知道一切因果,你有话,你问我吧。”

    凤杞果然转眸:“你……都知道?娉娉的死,你都知道?……”

    他有些责问的意思,但凤栖不与他计较,点点头说:“我都知道。她是怎么到温凌身边的,又是怎么死的,头颅为什么要保存着,如今又为什么送到这里而我又是如何在靺鞨军营里活下来、逃出来……我都可以讲给你们听。”

    大家一顺儿看着凤栖脸上划过的一道又一道晶莹的痕迹,但她嘴角坚毅,毫无哭相,湿湿的睫毛一抬起来,眼中便有凝然的光芒。

    凤杞仿佛被她眼中的光芒震慑,在她说了句“哥哥请躺下休息,听我说即可。”他就乖乖地躺下了,既想听,又有点害怕。

    “何娉娉去温凌营中,是为了救我,也是为了当他身边的细作。温凌那时候只以为我死了,何娉娉成了他最大的慰藉,所以也相当受宠。”凤栖说,看凤杞纠结的眉目,又道,“是的,妹妹和心爱之人很难抉择,但那时候,没有人有抉择的权力,只有使命。何娉娉的大智、大勇,便是在使命摆在她面前时,才呈现出来的。”

    凤杞目光中的愤恨开始减少,翕动着嘴好半天,原来是催她:“你继续说呀,后来呢?”

    凤栖说:“温凌不是一个容易被情左右的人,何娉娉是他身边的细作,他很快发现了,并且欲图反间,所以不动声色,用她来传递消息,削弱幹不思的实力,又摘开他自己。但他杀娉娉,是出于被幹不思逼到绝处。杀人灭口,既使得他摆脱了嫌疑,也免得何娉娉再受酷刑这是后来温凌告诉我的,娉娉被勒毙之后,他叫最好的巫医,用药油和石灰腌制她的头颅,所以后来一边摆弄欣赏她的残骸,一边告诉了我这些。”

    凤杞又发起抖来,嘴里喃喃的听不清在说什么。

    凤栖说:“娉娉不是傻,是勇敢。”

    “她就是傻……她若是愿意等我……”

    凤栖不由冷笑了一声。

    等你?等你什么?等你在秣陵做废太子?闹着出家?还是现在一副颓丧样儿?

    大概这不屑的表情刺激到了凤杞,他喃喃的声音高了些:“我……至少保得她的命在!她该知道,我是真心喜欢她的……”

    凤栖冷漠地说:“可她在国家倾颓、危难存亡的时候,不会像你一样囿于小情小爱里。”

    凤杞一下子用胳膊肘把自己的半边身子撑起来,攥紧了拳头,连说了三个“你”,仿佛要打人骂人了。

    高云桐赶紧把凤栖拦在自己身后,说:“官家乏了,让他休息吧。”

    “我偏要说!”凤栖一把推开丈夫,“她要是怕死,当时也没有人能逼她去温凌的军营!她就算与你平安厮守一辈子,她也一辈子意难平!也永远会以自己为耻!”

    “她不会!”

    “你不懂她!”凤栖狠狠骂他,“你根本就配不上她!你别以为你是什么凤家的子孙、国朝的太子、今日的官家!而她只是教坊司贱籍的娼伎,她十三岁就破瓜接客……不错,身份如云泥,但你就是配不上她的清白灵魂!”

    她潸然泪下,眼睛却瞪圆了,死死地盯着凤杞。

    凤杞那硬起来的拳头已经重新松开、瘫软,被她逼视得自卑不已,除了泣下两行,别无所能。

    “我的哥哥!”凤栖却不依不饶,愈发靠近了他,几乎逼到他面前,“娉娉死了。其实我原本也会和她是一样的命,从我踏进温凌军营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准备着受死,受辱,受欺,我的一条命,一身骨肉,一切傲慢与矜持,一切贞洁与清白,都已经打算为了自己的目标而被他践踏。”

    “只能说,我运气太好。他杀了何娉娉,是他心里的梦魇,他开始晓得,杀戮并不万能,侵占也无法得到人心,死去的娉娉再也活不过来,腌制的人头仍然会发臭干瘪。他也在颓丧,也在怀疑这一场劫掠之战的意义,也在痛苦也在反省。”

    “还有……”她的嘴唇也哆嗦了几下,突然又回头直直看着高云桐,“他慢慢开始懂得‘爱’,像个懵懂的孩子。嘉树,他从未占有过我,但我晓得,他卑微地爱着我。我……你信吗?……”

    高云桐抱住她的肩膀:“亭卿,我信。”

    凤栖回过头,还是看着凤杞:“温凌在与幹不思推车撞壁的时候,又和当年不得不杀娉娉一样,不得不动手杀我。但他这次放过了我,我不知道是不是情令智昏……我脖子挨了一刀,溶月也死了,她的鲜血染红了我的身子,我的前襟。我晕在那里,温凌杀了一个营伎,用她的身子替代我的身子,用何娉娉的头颅替代我的头颅,再拼做一个完整的人来应付幹不思。而我,在他的帮助下,骑马逃离。”

    “到底头颅还是有些差别,幹不思应该不全信,但既找不到我的人,温凌又言之凿凿,靺鞨太子只能派人送头颅来试探你。”

    正堂里凤杞悲痛欲绝的模样,大概还是能骗过幹不思的了毕竟,哪个晓得居然还有太子与官伎间阴差阳错的深情呢?

    这下说得通了。

    凤栖简简单单说明的情况,却叫在场的诸人心中宛若惊涛骇浪。凤栖甚至都能感觉到高云桐手指的颤抖。她默默握住了他的手指,默默想起了这些人和这些事,默默地饮泣起来。

    凤杞这会儿却呆滞了,双眼仿佛没有了光,怔怔地盯着床顶的承尘,泪水一颗接一颗从眼角滑落到耳边,再隐匿于枕畔。

    “哥哥……”

    凤杞气若游丝:“亭卿……我要想想……”

    “我陪着你吧。”凤栖说,“这些往事,我陪着你一起想,一起痛苦,一起承担。”

    原以为凤杞会拒绝,不料他却点了点头。

    其他人见状,则默默离开了,留这俩兄妹沉浸在关于何娉娉的往事中,燃烧,涅槃,重生。

    屋子里很快黯淡无光,外面的隔扇缝隙里透出一点点昏黄的烛光,映到里面,就被门缝撕扯成一道一道的暗黄,其间飞舞着细细尘灰,带着赭红色。

    凤杞终于缓缓说话了:“看,这就是佛家所说的红尘。”

    “哥哥终于看破了红尘么?”

    “没有,我从来未曾勘破。”凤杞语气已经淡然了,比他天天喊着出家的时候还要淡然。

    但他紧接着却让凤栖感觉不可思议起来。

    他用这样淡然而执着的语气说:“你说得不错,我是配不上她。但我要试试,和她有一样的勇气。我要为她报仇,要给她我能给的一切。”

    “你以为她要什么?”

    “我听懂了,她所做的一切,是她要她的家国平安,她要那些和她一样的人不再受苦受难,她要何家昭雪至少每个人都知道何家的人无论还剩下谁,无论沦落到什么程度,都是铮铮硬硬的。”

    凤栖不说话,心里诧异极了,又带着点点惊喜。

    凤杞说:“也许,我能尽力为她实现这些愿望,让她……没有白死。”

    “哥哥!……”

    “亭卿,我好像……也只能为她做这些了……”凤杞念了一声佛号,“我懂了,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今日入世,便是修行。”

    第 279 章

    何娉娉的头颅, 依然用雕漆盒子装好,由凤杞亲自送到晋阳王府的坟茔旁,先粗浅葬下, 也是遵循汉人“入土为安”的习俗。

    凤杞脸色蜡黄, 身体弱到前去送葬时还得亲自拄根竹杖。

    葬仪非常简单,毫无吹打热闹。他看着那漆匣入土,然后摒开外人, 自顾自跪在那低矮坟头前, 一捧一捧地撒上土,培上青草, 又在一旁植了一株小灌木。

    “这是杜鹃花, ”他挓挲着手,手上全是泥也舍不得拍一拍,对身后陪同的凤栖说,“‘他山叫处花成血,旧苑春来草似烟。’你看,杜鹃花与杜鹃鸟,都是这样情深而惨绝。”

    也不觉得不吉利, 反而笑了笑:“‘望帝春心托杜鹃’,我就把我的心意,寄托给这一丛花树吧,但愿明年我还有来给娉娉扫墓的机会。”

    凤栖递上去自己的手绢, 埋怨说:“肯定会有,娉娉借着这株杜鹃,期待你指挥义军和并州军得胜归来。”

    已经转身要走的凤杞于是再一次怔怔回望过去:刚刚栽下的杜鹃也还娇弱, 疏疏的叶,细细的花, 却娇红欲滴,迎风招展。

    他仿佛又一次见到那个求而不得的倩影,于是又一次弛然地笑了:“对,我不该说不吉利的话,你们都在帮我,我自己也该拿出点信心来。”伸手抚了一片花瓣,那花瓣在风中颤巍巍的如在呼应他,他带着笑潸然泪下。而后决然道:“走罢。我学着看看晋阳和并州的城防。”

    晋阳只是一座县城,城不高,濠不深,此刻为防靺鞨从忻州南下突袭,已经在深挖濠河、加固城墙,民伕们挥汗如雨,秋天也只穿一件小衫。

    登上城楼的凤杞摸了摸沙袋简单加高加固的城墙,又看了看喊着号子的民伕,问:“延请民伕,一日工费要多少?”

    随他来视察的几个人面面相觑,答道:“按以往的例,工费应当一日一百文到两百文,但现在丁男稀少,工费也陡然贵了,像修筑城墙之类,除了三百文工费,外要带民伕的口粮,加起来近于三百五十文了。”

    凤杞大手一挥:“人家出了力气,当然要给。给!三百五十文一天就三百五十文一天!”

    对面嚅嗫着:“不过……官家,如今并州库房空虚,还另外要发军饷,也得筹备些粮食应急应荒,每一文钱都得算计着花。”

    凤杞自小是一个纨绔公子哥儿,从来没有“算计着花钱”这种经历,顿时一愣:“不是才三百五十文一天吗?这么少而已,我以前打赏行院的小厮和老妈子都不止这个数,如是贴身大丫鬟,至少也得千文才拿的出手。”

    凤栖气恼地在他身后咳嗽了一声,才让他不再自曝其丑。

    凤杞被妹妹这一声唬了一跳,赶紧闭上嘴,惭愧地朝她看了一眼。

    坐上车,一行人先回晋阳的晋王府暂住。

    王府许久没有主子居住,虽有僮仆,依然显得灰败。

    凤杞到留给他的正卧看了看,眉虽皱着,却没有说什么,只吩咐把地再扫一遍,桌子椅子柜子再抹一遍。

    然后到了凤栖当年的闺阁,倒说:“要不给妹妹换一床新被褥吧,实在太埋汰了。”

    凤栖故意问他:“哥哥怎么不换?”

    凤杞说:“我在秣陵,已经过惯苦日子了,这里比破败僧庙里已经强多了,不用换。但妹妹没受过这样的苦,这被子上还有霉味呢。”

    凤栖说:“我住军帐的时候,狼皮褥子那么腥臭都得睡下去,丝绵絮的绸缎被褥,没什么适应不了的。”

    “那就省些钱吧。新做一床绸缎丝绵被褥,不知道值多少缗钱?”凤杞拍拍被褥,“叫他们好好把被褥晒一晒,反正就凑合今天一天,明天咱们还回并州。”

    他提到钱还是一派茫然毕竟被废为延陵郡公时,朝廷也是有一笔俸禄供他过日子的,他这一辈子不说没为钱发过愁,也至少没为吃喝发过愁但总算有了点省钱的意识了。

    凤栖想到周蓼是把家中财产的钥匙交给自己的,后来自己又转交给了三姊凤枰,不知这些王府私财被怎么处理了,今日难得到晋阳,倒要找个机会问问嫁入张家的凤枰;亦猜到周蓼不会轻易把这笔钱告诉凤杞,唯恐他散漫惯了,把这些可以用来购置军械和发放军饷的钱胡糟蹋掉了。

    于是她找了个借口,坐大车往凤枰家去。

    而留下凤杞茫然地在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兜兜转转了好几趟,回顾起一件又一件往事来。

    一夜过后,凤杞丢掉了竹杖,努力吃了一大碗肉粥,脸虽仍黄,眼睛里却有了神采。

    “走罢,”他对妹妹说,“今日早点回并州,我要算算账。”

    路过何娉娉坟茔的时候,他在马车里揭开帘子,久久回望,直到看不见了,才放下帘子,双手抚膝,似老僧入定。

    凤栖问:“想她了?”

    凤杞闷闷地“嗯”了一声,又说:“我要给她个名分。”

    “哥哥要给她什么名分?”

    凤杞说:“现在我自己都名分不正,是硬被披上黄袍的,表壮里不壮,要给她名分也经不起别人反对。”

    凤栖说:“你别老把高嘉树当权臣!他骨子里根本不中绳墨,不会在意那些俗世对人的看法,不然,我也不嫁给他,他也不会娶我。”

    凤杞自失一笑:“我也不是说他。反对我的人不少,即便是终于愿意推举我的宋相公和周大儒,在我离开秣陵时,也一个个都瞪着眼睛警告我:‘如今不是享福去的,是要担起仔肩重荷去的’‘当官家不是有权了而可以任意享乐了,而是凡事都要想着万民与社稷了’‘你要是以为有了身份便可以当个独夫,最后还是会被赶下台来,而且会不得善终’……这几个老家伙,可吓死我了。”

    凤栖“噗嗤”一笑:“怪不得你刚回来时如此乖张,原来给他们吓到了,觉得当这个皇帝不仅没有福享,还要受那么多罪,还可能不得善终,觉得大家伙儿都是在害你呢。”

    一脸苦容的凤杞也笑得愈发切实了些:“是啊。”

    “那哥哥如今怎么又转性儿了呢?是因为娉娉?”

    “嗯。”他点点头,“曾经不是我自己愿意吃的苦,我当然恨那些让我吃苦的人;但如今我愿意了,吃下这些苦头,甚至也像她一样肯献出自己的一条命,或许我就配得上她了。”

    不是名分的配得上,而是精神上的配得上。

    凤杞的改变,可谓是“失之桑榆,得之东隅”了。

    回到并州,他又主动要求跟着高云桐去检阅军伍、视察城防。换了双方便行走的鞋就匆匆离开了。

    而凤栖正好与周蓼与凤杨一起谈自己的想法。

    周蓼先开得口:“奇了,第一次见杞哥儿这样积极以往只有跟着他爹爹去‘听教坊里的新曲’或‘来了新的行首’才如此积极呢。”

    凤栖抿嘴笑道:“何娉娉的死虽然叫人伤心,但能激发得他洗心革面,何娉娉在天上大概也在‘阿弥陀佛’了。”

    到底想起她还有些难过,那笑容转瞬即逝,又想:哥哥说要给何娉娉名分,莫非要自己正了皇位之后,给她身后荣华?皇帝纳教坊司女子先例不少,不过怕清议谈论,一般只敢给个“美人”“才人”“侍御”之类低等位份,倒不知哥哥任性起来,会如何安排?

    周蓼倒说:“何娉娉是义妓,将来可以追赠一个诰命。”

    “诰命总得是嫁了男人,名义上还是随着男人封的。”凤栖笑道,“哥哥不妨直接赐她个九嫔的身份?”

    周蓼脸板了起来:“这可不行!到底身份放在那儿!说起来皇帝连一个后宫都没用,突然冒出个教坊司出身的嫔,说不过去!他即便是继位,不服气的人还到处是,叫人背后嚼牙根说他依旧是荒唐荒淫,任性无顾忌,他的位置又能坐得稳么?”

    凤栖原想辩驳,但见嫡母一脸正经,不像能说得通的样子。她想:周家诗礼家传,特别讲究门第,为何娉娉争这样的名分,估计不容易;再说何娉娉人都不在了,名分又有什么意义?

    于是也懒得再争了。

    不过倒又从凤杞的转变谈到他登城墙察看的事,凤栖又道:“也不独今日,前两天在晋阳为何娉娉安葬,他一路在看驿道,进城在看濠水、城墙,然后又问加固城防的民伕的工费,是在努力关注这些庶务了。”

    周蓼板着的脸便也松快了,微微笑着说:“那就好,那就好。指不定是到了晋阳一趟,祖宗显灵,点化了他那身拗劲。”

    凤栖又道:“我在晋阳还和三姊、三姊夫聊了聊,王府的库银,他们还没有动,之前城防修筑的工费和晋阳的军费,都是张家主动支出的,城中做生意的一些大户也捐赠了一些。但张家也坦言财力有限,不打仗还勉强,打起来毁家也不能纾难。女儿寻思,军费是一笔极大的开支,要鼓励并州军甘冒锋镝、拼死作战,除了保家卫国这件事本身的激励之外,没有后顾之忧亦即朝廷肯拿出抚恤的重恩,也很重要。”

    周蓼不大懂这些,犹豫了一下说:“这种事,还是要请女婿盘算谋划,他说要使多少钱,就多少钱。晋王府藏着银子,也不能当饭吃,也不能保命,还不如花在刀刃儿上。”

    “孃孃那么信得过他啊?‘王莽谦恭未篡时’!”凤栖笑道。

    周蓼也笑道:“你看你,哪有这么说自己夫君的?说实话,即便他要篡,我们也只好两手一摊任他篡。刘皇叔还肯叫诸葛孔明‘如其不才,君可自取’呢。”

    凤栖笑道:“那不成,我得替孃孃看好了他,不让他生出野心来。”

    谈完事,恰好也是高云桐主持完事务要回来吃晚餐的时候。

    凤栖向周蓼告退,到东院等他回来就餐。

    并州粮食暂时不缺,给节度使府供奉的东西也还不错,但绝算不上玉食万方,肉有,但不多,菜蔬和麦饭为主。凤栖无事时会细细搭配酱料与配菜,尽量使千篇一律的食材显得丰富可口一些。

    高云桐回来,闻着饭香就坐下来,盛了一大碗麦饭吃起来。

    凤栖道:“好吃就多吃点,尝尝这些菜。”

    “都好吃。”他吃得也很香,但不怎么吃肉,反而夹到凤栖碗里,“肉有限,你多吃点,现在还有,尽量补着点,万一,哪天要饿肚子,也还扛得住。”

    凤栖把肉给他夹回去:“那么肥的,我不吃。”

    “不很肥啊?”高云桐诧异道,“这要还嫌肥,要不你把瘦的部分咬下来,肥的丢我碗里。”

    凤栖说:“我不爱吃,行不行?”

    高云桐有些明白过来:“我又不是没吃肉,你不必让给我。”

    凤栖支颐看着他笑:“哪个让给你!不过看你吃饭,挺有意思,不像个书生,怪好玩的。”

    他伸手捏捏她的鼻子,也就不客气了,说声“那尽情看”就继续吃起来。桌上几碗几碟,连汤都没有剩,都给他唏哩呼噜喝干净了。

    凤栖确实觉得有趣:要在入京遇到他之前,自己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自己会和这样悭吝的穷鬼结为夫妻,那时候娇纵散漫的她,绝不可能忍受这种;可如今只觉得他小气吧啦、吃饭务尽的模样都可爱。

    饭毕,他也不习惯有人服侍,自己收了碗筷,倒了热水,把门一关,小丫鬟们摒绝在外,才脱了衣服擦身。

    擦到背时,凤栖上前拿过他的手巾:“我来。”

    “那……怎么好意思?”

    “老夫老妻的,有什么不好意思?”她嗔怪道,湿湿烫烫的手巾展开甩平,贴在他越发宽阔的后背上,他“咝咝”地吸气。

    “怎么,嫌烫了?”

    “不是,烫呼呼的好舒服。”

    “花言巧语呢吧?”

    “我是个花言巧语的人么?”他转身看着她,笑得脸上月牙涡深深的,“别这么多疑。”

    凤栖给他说中心事,脸不由一红,给他背上一巴掌,嗔道:“还不是因为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第 280 章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这句话凤栖从小听姐姐何瑟瑟说, 一直听到自己长成大姑娘,天天听日日听,再耳濡目染父兄流连欢场的模样, 自然觉得此言不虚。

    但自打遇上高云桐, 她开始觉得天底下也不是每一个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特别是凤杞这个纨绔,居然对何娉娉也有一腔痴情,更是出乎她的意料, 不由重新审视起姐姐当年的话来。

    高云桐已经在她身边沉酣入眠, 呼吸均匀,睡得像个孩子。

    凤栖一向睡眠轻, 刚刚红绡帐里被他折腾一番, 虽然疲倦,但也因过了困头睡不着,索性撑了头在枕上看他他长得是自己中意的那类,第一眼见面时就觉得熟悉而可亲,现在愈发觉得那浓眉和山根都很耐看,嘴唇棱角分明却又触感柔软。

    不由偷偷去亲了一下。

    高云桐迷迷糊糊的,回应了两下后半睁眼道:“怎么还不睡啊?”

    凤栖凑近他说:“还不是怪你把人家弄疲乏了, 这会子睡不着了。”

    高云桐伸手揽过她,轻轻拍拍她,哄孩子般哄:“乖,闭上眼睛一会儿就睡着了。”

    “好不习惯。”她笑道, 扭了扭身子。

    他依然闭着眼,很困的模样,很困的声音:“我小时候, 我娘就是这么拍着我睡的……”

    凤栖好奇地回忆,却怎么也回忆不出她小时候有被姐姐这样亲昵温柔地拍着睡觉的经历, 心里茫然如有所失,把脑袋往他肩头钻了钻,嗅到他身上的味道,顿时安心了。他那大手轻柔得很,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落在她背上,她计着数,慢慢计不清了,眼皮子发重,心里一片安静祥和,便也跟着他睡着了,睡得黑甜沉酣。

    再醒来已经是上午了,她枕边空落落的。竖起身,揭开红绡帐,一个小丫鬟含笑过来:“公主醒了?将军说您昨日车马劳顿,辛苦了,早上多睡会儿,到自然醒,别叫您起床。”

    动作麻利,挂好帐钩,又把熏笼上她的衣服取来,正是暖暖软软的一叠:“将军说,公主一定讲究熏衣,可惜如今城里香料铺子早就不开门了,沉檀降速一个都没有,倒是现成的用昨日吃剩的橘子皮加炭火慢慢熏烤,会有橘子的清芬。”

    凤栖不由笑道:“偏生悭吝鬼会出歪主意。”

    捧起衣服,是软软暖暖的厚绢衫子,贴身穿起扬起淡淡的柑橘香,和以往王府里几十道工序制出来的熏香饼子比,独有一分清甜。

    她竟也无从嫌弃,抖开裙子,却是细布的,可也一般柔软清芬,亦没有什么好嫌弃的。

    凤栖问那丫鬟:“你叫什么名字?”

    丫鬟笑道:“亦月。”

    “什么?”

    丫鬟说:“将军说,公主本有使得惯的丫鬟,但遭了不幸,奴虽蠢笨,也努力学一学。名字上先有些类似处,免得公主叫不惯。”

    凤栖顿然想到了溶月,眼眶一酸:“他好不晓事……谁能替得了溶月?”

    那个蠢笨蠢笨又嘴碎的丫头,对她是真心的关爱、真心的好。她只恨自己曾经老是嫌东嫌西的,结果都没能让溶月过上平安舒心日子。

    那叫“亦月”的丫鬟觑了觑她的脸色,小心翼翼说:“奴也自知是比不上那位溶月姊姊的,奴是赁来的女使,之前也没怎么学过伺候人,做得不好的,还要请公主多包涵。”

    赁来的女使就是自由身。

    凤栖说:“我只是自己伤怀,想着她,觉得我当年实在对她不够好。”

    又说:“好在你是自由身,要是我以后嘴巴不怎么饶人,叫你觉得讨厌了,你就结了工钱走人。”

    亦月“噗嗤”一笑:“奴是自愿来公主身边照顾的。”

    又说:“奴做得不好的地方,公主只管责备教训。不过吧……公主确实嘴上得饶了高将军些,高将军在我们平头百姓的心里,是个难得的好人!”

    凤栖一笑,她一张叫人无可奈何的刀子嘴,也不单是对高云桐这样。

    起身忙完,去找周蓼谈昨日的见闻和心得。

    “晋王府藏的家私,昨日请三姊带我去看过了,还一一保存得很好,三姊夫一家子也是胸怀家国的人。如今晋阳的城防已经做好了,城中壮男健妇还可以凑出两三万左右,加上原本的五千厢军,不敢说对付得了靺鞨太子的大军,至少可以拖上一两个月,耗一耗他们。而且他们的主要目标肯定也不是晋阳这样一座县城,必然还是想通过晋阳县,震慑并州,而打下并州,才能高枕无忧地继续南侵。”

    周蓼颇感欣慰,点点头问:“如果说晋阳安全,并州是不是也照样安全?”

    凤栖说:“凤震与幹不思如果夹击并州,虽有大姊夫在洛阳呼应,但幹不思与郭承恩兵力雄厚,我们还是危险的。”

    周蓼听得已经有些糊涂:“那我们到底是安全还是危险?如果还是很危险,现在又应该怎么办?”

    凤栖盘马弯弓说这么久,无非想请示晋王府库银的财权。

    她道:“打仗打的是钱,城防用了好大一部分,不过张家出了大头,尚未挪用到晋王府的存银,马上打起来,士兵的装备和身后的抚恤都是烧钱的事保家卫国是一方面,打完仗不能使家人都活不下去是另一方面我朝原来一打仗士卒们总是闻风而逃,无非因为朝廷的抚恤制度和千疮百孔的武备管理,只顾活人,不顾死人,让士卒们觉得活着才更重要,都不肯卖命;而靺鞨之所以士气惊人,也无非是打赢了就能劫掠,有封爵,自己与家人下半辈子就不愁了,值得一赌。”

    周蓼有些明白过来,毅然道:“女儿,我一辈子在闺阁中,你爹爹又是个不问事的,所以这些我都不懂得。既然你了然这些,晋王府的库房钥匙,本来就是在急难时交于你的,现在也依然由你全权管理。高云桐他需要怎么用钱,你看着办就是。他有兵权,你有财权,而我和你大哥无条件信任你们俩。”

    “母亲!”凤栖亦有些动容,“女儿一定不负信任。”

    周蓼笑道:“我晓得,你是不大容易相信别人的人,所以也以为别人不会轻易相信你。人心叵测确实不错,我与你大哥也确实近乎于把身家性命交付于你们夫妻,但我肯信你们,你大哥也肯信你们。放心!”

    周蓼虽不通军务,却通人心。她蔼然的笑容让凤栖不由汗颜,又何必多说什么呢?点点头应承了这份重任就是了。

    凤栖道:“如此,女儿斗胆招呼在前,这笔钱使得若有叫母亲生疑的地方,也是有我的原因。”

    “信你就是全部信你,你不必担心这些。”

    凤栖对局面的分析得不错。

    幹不思逼凌温凌杀掉“凤栖”,这种服从性测试之后,便自以为他二哥是不敢违拗他的了。

    于是接下来喝令温凌驻守黄河,听他这位太子加大元帅的全盘指挥;而自己则导郭承恩为先驱,从忻州攻向晋阳,兵锋直指并州要塞;而命凤震把禁军腾挪到河南各地,打算并州被郭承恩逼住后,河南这支不大有用的禁军再夹攻一下,多给并州一些压力,使并州最终崩溃。

    而他自己,则喜滋滋做着“指挥全局”的春秋大梦乌林答部落已经悄悄来信,甚有推举他的意思,此一役若能功成,自己军功无双,不仅太子之位稳之又稳,不必看父汗那老东西的脸色,说不定勃极烈推举,自己就可让父汗禅位算了。

    南梁那么富庶,他一旦有了权,再有了钱,身前享乐、身后名望,就都有了!靺鞨这样的鬼地方,也能出他幹不思这样彪炳千秋的伟大英雄了!

    高云桐正在并州节度使府上,给凤杞演示沙盘。

    他们虽不晓得幹不思肚子里想什么,但沙盘上一做推演,也能把这位靺鞨太子的心思,推演个八九不离十。

    高云桐说:“官家,幹不思必会败在狂傲上,但接下来一关会很难过:凤震名义上还是皇帝,还会有人愿意听他,洛阳及在洛阳的大姊夫会压力很大;若潼关以西的朝廷西军也愿意从命,并州就属于四处受敌;郭承恩又是懂兵法的,看他这意思,会与我们慢慢耗,并州并不耗得起。”

    凤杞的眉头当即皱了起来,伸手捏了捏睛明穴,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高云桐正打算给他鼓鼓气,凤杞倒又自己说:“再难也得坚持下去,没有后路了啊。”

    高云桐点点头:“是的,我们没有后路,背水一战,不成功便成仁。”

    “并州耗得起多久?”

    “存粮能耗三个月,若是吃树皮草根,能坚持四到五个月,若是……学张巡那种,耗八.九个月也行……”

    张巡那种,就是为了守城,人肉都要吃的。守住八.九个月,城里的妇孺要少一多半,胜了也是惨胜,是所有人未来一辈子的噩梦。

    凤杞是读过史书的人,不由一愣,半日才道:“真到了那样的时候……还有必要么?”

    高云桐道:“这是最糟糕的情景了,不过温凌与太子并非一心,他们国内也不希望幹不思做大做强,凤震也未必有能力凌逼洛阳,而西军尚在观望。所以,也可能一切朝好的方向发展。”

    他颊边的月牙涡露出了:“知道了最坏的情况,也不妨有最好的打算。”

    凤杞看了他一眼,嘴角勉强笑了笑:“但愿,如你所说。”

    高云桐怕他又生沮丧,正准备再劝一劝,却听凤杞说:“亭娘跟我说了重新制定义军和并州军抚恤的方略,你看了没有?”

    高云桐忙道:“看过了,不过臣以为如今手头不宽裕,抚恤虽不能少,也不能过于散漫花出去。若要打算守城半年以上,每一粒米、每一粒盐都会极其宝贵,到时候可能要花如今的数十倍钱财从外面采买汴梁又一定会设卡,有钱都不一定买得到臣现在已经在努力采买米、盐、草之类,还得精打细算着花钱。”

    凤杞说:“你不必舍不得。说实话,真要守上半年还难以守住的话,不如不要死撑。我可不打算尝尝人肉。”

    “可是……”

    “这种苦,吃了没必要。”凤杞的手挥一挥,“还是另想办法的好。如今要提振士气,就得用亭娘制定的抚恤办法,让并州士卒觉得为国打仗,家人有养,是值得拼命的事。”

    这个散漫使钱的纨绔皇帝,遇上个精打细算的悭吝将军,彼此对对方用钱的习惯都不大看得惯,因此,高云桐好是苦劝并争执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