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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一个奴婢的诞生(一)

    “叫什么名,几岁了?”

    常满一掐,巧儿赶紧跪下,照着她教的那般答话:“肖奶奶,我姓王,单名一个巧字,九岁了。”

    常满帮着描补:“这孩子胆小,不懂规矩,还请您见谅。”

    肖婆子围着她转一圈,上下仔细打量过,小声叮嘱:“宋喜家的,她这岁数不合适,身板容貌也差点意思,只怕太太瞧不上,暂且压一压。七奶奶传了喜讯,那边要人照看小厨房,东厨有缺,叫她先去里边待着,过后我自有安排。你们可要好生着,这样的好事,外头不知多少人惦记。”

    “是!多亏了您抬举。这孩子是拙了些,胜在听话,您只管调教,将来出息了,她就是您的亲孙女,绝不会忘了孝敬。”

    好话只能甜甜耳朵,成不成的,还得看实惠。常满悄悄塞了块银子到她手边。

    肖婆子掂了掂,脸色略好,再正经提点:“那位座下原有个叫阿善的童子,来了七八年,一直贴身伺候。偶然着了风,被太上老君召去做了仙童。我看这孩子名字太单薄,不好听!下回别人再问,添上这个善字,将来就是机缘。契书上多一字少一字的,不打紧,里边外头都是自己人,不过多费两笔墨,回头我说一声就成。巧儿只是乳名,你可记住了?”

    这话问的是巧儿。

    她乖顺地点头,垂眸答道:“姓王名巧善,家人不识字,是算命先生给取的。”

    姨妈反覆教过:答不上来的话,往神佛上扯。有人问起识字的事,就说是得了算命先生的好,顺手教了几个字,万万不能提家里的兄弟。

    撒谎认了是亲外甥,撒谎改了家乡,照着册子少报了一岁……

    撒谎这种事,像吃辣子,头一回脸红耳赤,喉间心口火辣辣的,烧得慌,多来几回就没那么难受了。

    两个长辈都满意地点头,她却走了神。

    青条石上跪着一个比她略大些的男孩,小腿悬空,只有膝盖落地,太难为人了。他熬得脸通红,两鬓汗湿,看着让人替他难受。他却纹丝不动,背挺得笔直,闭目凝神,只管专心诵那《金刚经》。

    “……若为人轻贱,是人先世罪业,应堕恶道,以今世人轻贱故,先世罪业即为消灭……”

    来了三四天,跪来磕去,仍旧不忍心看下去。她垂头盯着脚尖,闷头闷脑往前走,险些撞到人。

    常满及时拽一把,巧善回神。肖婆子往东边去了,面前是长长的甬道,不知伸向何处。

    巧善怯怯地看向常满,用眼神询问:姨妈,我们往哪儿去?

    常满望着她这双稚嫩的眼睛,暗自叹气——要是莹姐儿还在,以她的品貌,好生谋划一番,那才是真有出息。眼前这样的,能不能活到那时候……唉,造孽啊!

    这种阴私,她不想沾也得沾,不做也得做。

    “去东厨,你先在那当差。将来如何,将来再说吧。”

    常满不满这去处,巧善却很乐意待在厨房。灶上的活,她在家干惯了,不觉得苦。这里的人都和善,少说话,多做活,便不用忧心会犯错。

    烹炒的时候最忙,婶子嫂子们大着嗓门吆喝,忙完那阵,赶着填饱肚子,再是一人一壶茶,低声细语说闲话,歇歇再散。

    “……那是个人精,跟他爹一个稿,最会偷奸耍滑,见不得新来的小子得脸,和他兄弟合起伙来坑人。一个哨探,一个暗地里藏好了,等人一出来,就掀了竹筒,瞧准了往他身上泼。这样的龌龊手段,不说瞒着,反倒得意,灌点黄汤就嚷嚷出来了。”

    众人听明白了,唏嘘不已。

    张嫂子接着道:“那孩子身上沾了屎尿,不好往主子跟前跑,这跑腿的活跟赏钱,白白便宜了别人。平白无故落个不识抬举的罪名,因为误事挨骂挨罚,你们说,冤不冤呐?”

    黄嫂子跟道:“你呀,别操这个闲心,这事已经过了。我嫂子说,他连跪了三四天,凑巧被大老爷撞见。老爷虔诚,见他经书背得好,叫到那院里去了,可见这人命好。”

    张嫂子笑道:“命好能当奴才?人是从外头买回来的,但凡有一个人疼他,就不会被舍下,丢出门兑钱。”

    虽说都是奴才,可奴才也分三六九等:外头买来的,自然比不得家里的。半道买回来的,又比不上自小调教的。比如同是灶下婢,小英只要跟着几个厨娘学烹炒,添柴、守灶、刮鱼鳞这样的活,全落在巧善那。

    不是她们纯心为难,规矩就是这样的规矩。那是王田家的女儿,翠英的妹子,谁敢下狠劲使唤?这山不能动,那就只有外边来的操劳。

    话说到了这份上,几人不约而同地瞄向了被撇下的巧善。

    巧善不知道众人对她生出了怜悯,守着炉子听得入了神,到了这句“但凡有一个人疼”,不免生出些酸楚。

    路上走了七八天,姨妈带着来回找人通融,到第四天才正经上工,这是做活的第三天。这样一算,她离家半个月了。

    家里人多又勤快,把地伺候好了,瓜菜长得快。照往年,茄子丝瓜一摘一大篮,吃一半晒一半,冬天也有菜下饭。

    萝卜也该下种了。

    二哥要去上学,慧姐儿记不记得这些事?

    锅里咕噜咕噜,该换去砂锅了。

    老太太爱吃鹅肉,昨儿爊鹅,今儿砂锅鹅。砂锅下是粗沙,饭酒没过了鹅肉,鹅肉下铺了厚厚一层姜。这一锅,要慢煨两个半时辰,怎么着也不会烧糊了去,不用费心守着。

    她转头去擦灶,十二个灶,个个要擦,全擦完,背心已湿透。人早就散了,八珍房只剩了她。她回到炉灶旁,拨了拨灶膛,转头盯着桌上那对剔红提匣上的山水人物出神。

    “嘿!别发愣了,明少爷吃不下饭,打发我来取点心。你瞧瞧还有些什么,我给挑一个。”

    巧善被惊了一跳,回头瞧见个熟面孔,心中不安,在他和提匣之间来回看。

    “那里边装着什么?”

    “你不能进来!”

    巧善见他不听话,仍旧迈过了门槛。她攥紧拨火棍,倏地站起身,睁大眼睛瞪住他,接着说:“少骗人,我知道你在老爷跟前当差。明少爷院里多的是人,怎么会打发你来取?别动,再动我叫人了啊!”

    被拆穿小把戏,赵家禾不恼也不羞,扬着下巴说:“那还不赶紧伺候?我不提老爷,是怕吓着你。我瞧着你面生,是新来的吧,多大了?”

    婶子们叮嘱过:常有下人藉着主子的名头过来骗吃喝,不要轻易上当。

    这人不说实话,一看就知道是坏心肠,本该打出去。巧善想起听来的故事,知道他这是被人为难,错过了午饭。她又不忍心了,背过身,掏出手帕,把攒下来的两块福橘饼递过去。

    这东西味道古怪,不合心意。赵家禾扬眉,嗤道:“霍,你偷拿,却不让……”

    “婶子给的,我没乱拿!”

    这人太可恶,自己不认错,反倒冤枉人。她恼了,要将手收回。赵家禾手快,一把将东西抄走,连粗布帕子也没留下。

    “你!还我帕子。”

    “这上边有糖,化了黏黏糊糊,脏手。你要走了,我怎么拿?”

    赵家禾得意坏笑,扬长而去。

    早起潮气重,灶房又热又闷,她才干一会活就憋不住,又咳了两次。

    虽说每回都侧身避开了,黄嫂子仍旧皱眉,打发她去廊下拣蘑菇,下工之前,又叫小英给她取了一块橘饼。

    这回没用帕子接。

    小英多嘴问一句,巧善小声说了缘故。

    小英好打抱不平,气道:“他在别处受了气,怕事不敢还手,专挑你欺负,是瞧准了没人为你做主。最好别让我撞见,哼!我给他两棍。”

    巧善感动到不知所措,连声道谢,又怕她真为了自己出头做出祸来,跟在她身边絮叨,意图让她明白:这是小事,不用在意。

    小英气得快,散得也快,用手拨着筲箕里的黄豆,将干瘪的拣出来扔在脚边的碗里,高高兴兴说起了别的。

    “下月十五,我们都要跟着去庙里,正好十二派月钱,先前攒了一些,再加这一百钱,够数。”

    巧善惊讶,问道:“去庙里要花这么多钱吗?”

    花一个钱买香不就够了?

    小英喜气洋洋,反问她:“舍不得香火钱,叫菩萨怎么保佑你?天底下那么多人,这个跪那个拜,她老人家忙不过来,想要替你操心,少不得要些花费,打点下边的人跑腿。”

    巧善听来的故事,都是菩萨手一扬,降下神迹,有缘人所求之事即刻圆满,只需一句“阿弥陀佛”!不曾想菩萨办事,也要花钱找人通融。

    原来都这样为难。

    她暗自叹气。

    小英善解人意,笑道:“不要紧的,多少是你的心意,要是过意不去,就诚心诚意多磕几个头,先求件小事。”

    巧善一心想着早些回家,可是白纸黑字红手印,铁板钉钉的事。二十两买她五年,小英有月钱,她该是没有的,身上只有娘给的十二个钱。

    十二个铜板应该办不了二十两的事,不要为难菩萨。

    她想不到别的,只好问:“我先想想。小英,你求的什么?”

    小英抿嘴一笑,左右瞧一遍,伸着脖子凑近些,头挤头,压声说:“求菩萨保佑我下辈子投个好胎,也能做回千金小姐。”

    “不是说行善积德就好?我们多拜拜,多念佛,这也不行吗?”

    “行善积德也得花钱呀!你看故事里的大善人,铺桥修路,施粥布善,才会流传下来,没听说谁扶了谁一把,就被记住了。你想啊,不论男女,不论老幼,都想求点好事,舍不得下本钱,那好事只怕轮不上我。这话是我姐姐教的,她是大太太院里的翠英,你知道了吧?好生记住这话,准没错。”

    “你家还有别的英姑娘吗?”

    “没有,连我也不带英,进来伺候才改的。先这么叫着,等主子再赐一个好的。”

    第2章 一个奴婢的诞生(二)

    巧善每月初一十五都要跟着去烧香,庙里的老师傅从来不提钱,只说心中有佛便是缘,因此她并不认同这些话,偏又不知该从哪说起。

    人家是好意,她记住就是了。

    “好,我听你的话。”

    小英是老么,自来是要听话的那个,自打认识了巧善,便有了些做姐姐的威仪,因此爱得不得了,做什么都要带上她。

    逢八的日子,照例要往家庙那边送素鸡、莲蓉糕和新鲜果子。

    黄嫂子指派干女儿去,小英带上了心爱的跟班,一路走一路教,老气横秋感慨:“你瞧,我都叹多少回了,果然是谁带孩子谁老气。”

    巧善抿嘴笑,想了一会,认真道谢:“多谢,叫你费心了。”

    “我嫂子生了娃,成日里吐怨气,脸拉得老长,像我娘那一辈。”

    弟妹出生后,都是巧善姐妹照看。她深知其中艰难,柔声劝道:“养娃娃不容易,夜里要醒好几回,他只管哭闹,照看的人睡不成觉,头疼。想必她是太难受了,才会如此。”

    “怪道眼下一片乌青。”

    “你们要当差,也不容易。她不想扰到你们,只能一个人苦撑。肝郁气滞,就像你说的那样了。”

    “那倒是我错怪了她,幸好先同你说了,没跟她吵。”小英叹道,“巧善,你是个好孩子。下辈子我们或是做亲姐妹,或是做主仆,我一定对你好。”

    巧善含糊应一声,隔着月洞门,远远瞧见几个仆从打扮的男子往这边来。

    这些人个子高,走路疾如风,四个成排,气势汹汹。

    巧善腿软心慌,抱住小英胳膊,颤声问:“不是说男女不不……”

    小英早就看见了,引着她往侧边的小院里走,藏起来才答:“小姐少爷们有忌讳,我们没那么多讲究。都是替主子办事,这避讳那避讳,事就办不完了。你不要怕,路上遇见了,认识的,打个招呼,不熟,那就让一让,不耽误爷们的事就成。能进到里边的男子,指定身上有要紧事,他们也耽误不起,不会随便停下来为难人。”

    巧善仍旧担忧,但她深知凡事不由她来做主,只得抓住紧要处,再问她:“那就是说,他们并不常进来?”

    “对呀,这玄色衫子,是外院的人。能在里边走动的男人,只有老爷和少爷跟前跑腿的那几个,日子久了,你就记住啦。”小英想起先前的事,气道,“下回再遇上那小子,只管打。”

    巧善一想起那块条石就膝盖疼,喃喃道:“他也不容易。”

    人要活着,头一件事就是填饱肚子,他接连被人陷害,饭都吃不上,太苦了。

    小英听见了,赶忙叮嘱:“他不容易是他命苦,又不是你造的孽。不要随便发善心,被缠上就不好了,将来还不知怎样呢!”

    巧善看着就好欺负,她不由得沉声再叮嘱:“你听我的!”

    “哦。”

    家庙里供奉着祖宗,那是要紧的地方,女人不能随便乱闯。她们奉命来探望的三太太,并不住家庙里边,只是家庙西北角的一个院子。

    院子小,统共只有六七间屋子,一眼望得尽。两个跟她们年岁差不多的丫头在廊下踢毽子,门帘边站着个穿戴素净的女人,正为她俩数数。

    小英领着巧善,先自报姓名来意,再喊居士,接着要磕头请安。贞光居士转头,摆手阻拦,柔声说:“免了免了,快过来吧,这里凉快。”

    满面春风,轻言细语,叫人自然而然地喜欢。

    巧善不再局促,跟在小英后边,等着被居士摸额头。

    贞光摸摸两人的脸,念了几句经,叫她们在外边等着,转身进屋去了。

    踢毽子的丫头过来将篮子收下,当着她们的面,叽叽喳喳做安排:这个什么时候吃,那个怎么分,这是谁爱吃的……

    她们也叫两人等着,抬着篮子跑去倒座房,没一会又回来,将带来的枣糕分给两人,催着快吃,还邀她们一块踢毽子。

    贞光隔着窗吩咐:“用心踢。谁拿第一,有奖赏。”

    小英是常玩的,踢起来轻松,毽子乖得像是被她收服了,飞得老高,又稳稳地落回到她脚上。

    贞光伏在窗上拍手叫好。

    小英估摸着收了手,让给巧善。巧善没玩过,瞄准离手,踢到了第一下。毽子斜着飞出去,她着急,将腿跨到了底,可它飞得太快,无论如何也追不上。

    她这份笨拙过于滑稽。贞光大笑,扶着桌沿说:“再来再来,学会了再走。阿娇,你过去招呼一声,就说我有事要留她们帮忙。”

    天生不通,踢来踢去,最多两三个。

    会的人,挨个上来教她,就连居士都亲自上了一轮,悉心教导。

    可惜不会就是不会,名师也雕不好朽木。

    她越练越着急,她们越笑越大声。

    没学好,仍旧有赏。

    巧善得了银三事,小英是头名,链子上多挂了刮舌器和剔甲刀。她拎着它晃一晃,欢欢喜喜告诉她:“要用的时候你只管找我拿,对了,下回我还带你来。”

    “好。”

    巧善摸着小巧精致的银筒,用指腹摩挲着上面的字:富贵平安。

    三太太爱笑爱玩,为何要做居士呢?

    她跟前伺候的人,只有女孩,她们有得吃,有得玩,那么自在,千金小姐似的。真好!

    大暑天当差最苦,日中之后,人又散了。小英有心想留下来相伴,可她娘不许,一早就叫她干娘提醒:早些回去,家里有事。

    这锅金不换

    这里指初生蛋,每只母鸡只有第一个算数

    用了好茶叶、好药材,文火慢煨,要煮上一天一夜,半道不能熄火。巧善守着灶寸步不离,实在热得受不了了,就用扇子扇一扇。

    她留了神,等讨饭的讨厌鬼一出现,立马抓起烧火棍站起,喝道:“不许进!有包子,还在老地方,拿了就走。”

    “天干饿不死厨子,地冻冻不死裁缝”。各房下人有定数,饭食有定例,拿走就没了,灶房里的人不一样,只要不捎带走,多吃几口没人管。前几日,她特地留了包子或馒头,用干荷叶包着,放在避火缸边缘上。过后去看,空了,料定都是他拿走的。

    这人拿了她留的饭,还要挖苦她:“她们都知道躲懒,就你最傻。”

    巧善心酸,暗道:你才傻呢,连饭都吃不上!

    她不想跟混蛋多说话,扭头盯着锅,嘀嘀咕咕。

    “错了,是鞞杀逝。”

    要你管!

    她不搭话,赵家禾嘴上占不到便宜,怕招惹到灶房那几个厉害角色,不敢多待,揣着包子走了。

    根基浅,正面对上没胜算,还得用那蒙蔽计。

    他按着腰,吸着气往门房钻。

    饿不死你!

    里边两兄弟得意,家明瞧一眼兄长,转回来再看他,故作关心:“家禾兄弟,这是怎么了?”

    家清接道:“老爷一刻都离不得你,有病早些治,可不要耽误了……”

    门外的家正听个正着,皱眉道:“谁病了?”

    家禾早就挺直了腰,精神抖擞答:“不清楚,正打听呢。正爷,请吃茶。”

    他手边就是茶壶,说话间,茶碗已奉上。家明想争也来不及了,暗骂一声可恶。

    大热的天,时刻惦记一碗凉凉的茶水。家正收了这份孝敬,一口饮尽,小声叮嘱几句,叫上家禾,走了。

    家清气得咬牙,小声埋怨弟弟:“不是叫你抢着递茶水吗,怎么给忘了?”

    “你还说老爷哺时才出门呢!”

    “我怎么知道今儿会这么早,你就不能眼观四路,多留个心?你瞧他,背后长了眼睛似的。那经书,你背好了没有?”

    家明心里也不服,撇嘴道:“我不如大哥聪慧,这事只能慢慢来。”

    从前老爷心思在官途上,哥俩拼了命背四书五经,就盼着哪回能跟老爷说上几句体己话。谁知老爷风风光光出外任,只转一圈就告病返乡,从此修上了佛法。

    佛教典籍浩如烟海,随便一个藏经阁,就比他家的屋子大。就是两人的髓,入了同一个脑,那也背不完。

    那王八命好,少爷爱马,他凑巧会看马:赤马、黄马、燕色马、栗色马、黑鬃马、白马、黑马、锁罗青马、土黄马……好马歹马,只要叫出名,他就能报上买卖的地方。

    老爷迷上了经书,凑巧老爷要问的他都会。老爷很是欢喜,睡前还要叫进去对上两句。

    家正爱看连环图,他不知在哪搜罗了来。

    家正跟了老爷二三十年,伺候尽心,他们进来才几年,自然比不过,但要是连这新来的都对付不了,哪还有脸待下去,趁早去庄子上刨土算了。

    一时想不到什么招,只能接着磨他。

    两人面面相觑,心里着实不痛快,起身去倒座房寻仁贵、长贵。

    太太去了真元殿求平安符,老爷去圆缺寺听俗讲寺院讲经中的通俗讲唱形式,院里没别的主子,留下的都是闲人。两对兄弟恨着同一个,嘀嘀咕咕好一会才各自散开。

    银三事金三事。便携版,一拉链子,可以把挖耳勺、牙签这些工具收进那个小筒里。多的可能挂十来件,直接外露做装饰物,像个钥匙串。

    第3章 一个奴婢的诞生(三)

    七月十五是殊胜日,此时供养,能以功德为现世父母消灾延寿,七世父母也能因此脱离恶道。

    孝亲报恩是大吉祥事,大太太不得不暂且丢下她虔心供奉的道长神仙,跟着大老爷上山普度。

    有小英指点,挤在人堆里的巧善在他们经过时,有幸看清了这两位主子的“芳容”。

    大老爷眉清目秀,看着并不老,对迎来的和尚客气有礼。这样的温文尔雅,根本不是巧善以为的那样。木簪布衣,不像个贵气的老爷,更像学堂里的教书先生。

    大太太穿戴不凡,典雅华美,可惜那双眼睛像是从别处偷来的,在这一处凹成深洞,眼角略往下垂,又凶又老,与细腻如玉的脸颊并不契合。

    巧善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凑巧太太将头往东转,她立马心虚地垂下头,静下心来听布告。

    管家指派了活,她和小英跟上几位老练的姐姐,去小姐们待的客堂伺候。大雄宝殿在办正事,下人们不能进,途径偏殿时,被允许进去拜一拜三大士。

    巧善没有钱,只能虔心跪拜。

    观音菩萨慈悲救苦。

    第一拜:求菩萨保佑她五年后能顺利归家。

    观音菩萨守护众生。

    第二拜:求菩萨庇佑家人和睦,平安健康。

    观音菩萨智慧解脱。

    第三百:求菩萨赐予智慧,保佑她能多学本事,回报关照她的这些人。

    她动得快,特地多磕了几个头,求菩萨宽恕她贪心。

    她们落在最后,等她们赶到,芳庭里外都在闹。

    小英瞧上一眼便觉不妙,拽住她,小声叮嘱:“跟紧我。”

    她父母兄姐都在里边伺候,自有一套家传的生存之道:看似着急往里去,实则越蹭越偏,偏着偏着就被那些抢功劳的能人们挤到了边缘,还得一句“别碍事,一边去”。

    那就真的一边去吧。

    两人藏在芳庭和雅苑之间的夹道里,这里种着一排鸡蛋花,后边藏着净房。两人就在离净房最近的那棵树边待着,万一有人来了,就说刚从净房出来。

    这样的机智,巧善实在佩服。

    小英怕她没闹明白,细细致致地讲解。

    父母早亡,六小姐一直跟着大房过活。七小姐讥讽她这趟是来了也白来,把人气哭气恼了。

    这个讨债鬼姐姐怯懦,往常一味忍让,好欺负得很,这回居然敢骂人。七小姐从来不肯吃亏,当即又骂又要打。

    两头都是主子,怎么劝都是个结。主子肯定不会犯错,出了事,必定是下人藏奸,挑唆一家人不和睦。

    谁揽事谁有罪,所以走为上策。

    巧善走了神,恍恍惚惚说:“六小姐真可怜!”

    小英嗤笑道:“她是主子,锦衣玉食,凡事有人伺候,可怜什么?我敢说,她连豆子都拣不好。你呀,做着伺候人的苦活,操着菩萨的心,迟早要吃亏。”

    巧善垂头,不自在地说:“她没有爹娘疼爱,兄弟要避嫌不得亲近,姐妹几个,七小姐和她年岁相近,偏又合不来。”

    “你放心,府里的小姐,不论嫡庶,身边都有奶子丫头十来个。这些人都是要跟她一辈子的,个个忠心,毕竟只有她好了,她们才能好。这么多人哄着她,哪来的孤单?你才可怜呢,除了我,还有谁跟你往来?”

    巧善摇头,随即又说:“你不用操心我。家里有父母,兄弟姐妹,四角俱全。将来团聚,一家人和乐,我不觉得自己可怜。”

    小英面露疑惑,盯着她瞧了一会,皱眉道:“这府里很少在外边买人,要买也是买小的,你父母年岁大了,肯定不能要,兄姐也难,将来怎么团聚?先前我同你说,早些认个干娘,彼此照应,不是坏事。”

    巧善笑道:“我是五年的契,期满归家。”

    娘都盘算好了,到那时,她十五了,正好赶上相看嫁人。

    小英眉头紧锁,摇头道:“国公府从来只买人不雇工,京里如此,本地也是如此。”

    惊天一道雷,劈在了心头。

    巧善慌得脸刷白,惊呼:“不可能,我姨妈帮我签的就是……”

    她认得几个字,可她们从头到尾没给她看过契书上的字,只催她快按手印。

    那些五年即满的话,全是那位真假难辨的姨妈所说。

    可是,叮嘱她务必要听话的是娘,承诺年下来探亲,五年期满就来接她的也是娘。

    小英见她反驳,有些恼,气道:“你不信我?从我这往上数,五辈人都在这里边。我曾祖如今还在世,留在京里陪着老国公,他伺候了主子五六十年,大管家见了都要恭恭敬敬叫一声王叔。这府里的事,就没有我们家不知道的。我好心劝你,你却不信我,哼!”

    焦急,慌乱,煎熬……

    巧善说不出话,拚命摇头,努力挤出了几个不是。她仍旧不信,却不想得罪小英,紧紧地跟着她,不敢再追问,只小声道歉。

    小英赌着气,不再手挽手,却依旧照应着她,拉她一把,及时混进去太太派过来的人后边。这样看起来,躲懒的事就不会被发现,像是一早就去求助了。

    领头的人是翠英,一眼看穿了妹妹的小心思,特意回头问了她两句,帮着混了过去。

    太太跟前的人过来了,六小姐和七小姐不敢再闹,讪讪地喊着翠英姐姐翠珍姐姐,小声求情。

    留在芳庭的下人,因伺候不尽心,全罚跪一柱香。婆子先去太太跟前回话,翠英留下,点了巧善跟小英,一起服侍六小姐,翠珍则带着人去东间照看七小姐。

    巧善并不懂梳妆,小英只叫她拧帕子,自己给姐姐打下手。

    洗脸梳妆是小事,最要紧的是开解。

    翠英说了一番肺腑之言,六小姐哭了一场,这事就这么过了。

    巧善感激不已,可是小英却冷了心。

    她提起五年能走就欢喜。

    小英自认掏心掏肺地对她好,想要和她长长久久做姐妹,这无异于是背叛。

    两人自此生分,同在八珍房,天天要见,半句话都不说。巧善心里难受,着急确认契书的事,也着急要挽回她。

    常满是姨妈,教过她几句话,管过她几顿饭,自此再无消息。在这里实打实对她好,时时挂念的人,只有小英。

    她不想做没良心的人,也是真心珍惜对方的情谊,几次想靠近了说话,可小英下工就走,不乐意搭理。

    她病急乱投医,打算找那个讨厌鬼打听打听。

    总有炖锅蒸锅要看守,她不敢惹事,掀盖确认锅里汤汁满满,蹲下抽柴,守着看一会,再走出灶房,蹲在避火缸后等着。

    “你知不知道宋喜在哪当差?能找到他老婆也行。”

    “霍……”家禾被突然冒出来的家伙惊了一跳,气道,“怎么你也学坏了?”

    “你帮我打听两句,再告诉我吧。”

    “好处呢?”

    巧善仰头,无措地看着他。

    她哪有什么好处,如今只剩十个钱。她记得清清楚楚,来时走了六天山路,之后坐了牛车坐驴车,再加进城门要交的人头税。两人花了十八个钱,一人就是九个。

    剩下那个铜板买馒头,勉强够剩一口气到家。

    得留着钱返家,一文都不能少。

    她摇头,心一横,放起了狠话:“你不替我打听,往后我也不管你了!”

    硬话软说,换来对方一阵嘲笑。

    她恼了,站起来,抢先拿走荷叶包,跺着脚说:“那你就饿着吧!这都是我省下来的,往后我只管自己吃饱。”

    没有好处的事,没必要费那个神。家禾故意糊弄:“你以为这事是那么容易的?宅子这么大,我又不是少爷,想打听,那也得四处托人。”

    是啊,连菩萨办事都要拿钱去打点。

    那怎么办?

    她急得红了眼眶,却没忘记把荷叶包递过来。

    家禾撇嘴,似闲聊一般问起:“那是外院的人,你找他们家做什么?有什么事,先说来听听,没准有别的法子可想。”

    对,别的法子,他也是半道买来的,待的日子不多。

    巧善恍然大悟,回头问他:“你签的是什么契?是长工,还是短工?”

    家禾歪嘴一笑,讥讽道:“你当是乡巴佬请人种地呢,还长工短工。进了这个门,性命就交到这了,是死是活,全凭主子一句话。那不叫契,叫生死簿。”

    小姑娘两眼失神,面如死灰。

    他哼一声,接着说:“你问这做什么,你家还有谁要卖?这家养着半个城,多少人挤破头想进来,你以为是你想卖身就能卖的?”

    话越难听,越像真的。

    可她仍旧不死心,痴痴地往前挪了一步,追问:“你几月进来的,真的不能走?”

    “你管我几月进来的。”

    “那我……我这样的,会不会……”

    “你放心,他们家从不卖人,不会轰你走。犯了错,要么打死,要么发配去庄子上。你命好,多一重护身符:八字这玩意,不是那么好配的。”

    “我想走!我想走,我想回家……”她吼完这句,用光了力气,垂头喃喃,“家里还有人在等着我,我想爹娘,想弟妹……我不要留在这,我不想跪来跪去,我想去地里干活,翻地播种收获,踏踏实实。”

    他收了笑,一言不发地走了。

    没了依靠的巧善后退,再后退,跌坐在台矶上。

    东厨只一个入口,离她几丈远。木门半掩,从她这望过去,看不到外边一丝半点。

    突如其来的好事,从来没听说过的姨妈,家里没有穷到揭不开锅……

    赵家富贵,毋庸置疑。就连她这样的小帮工,每顿都能吃上一片肉,既然那么多人要往里挤,何必翻山越岭把她领回来?

    一切都透着古怪,等等,方才他说什么护身符。

    八字!

    他说八字不好配。

    要她的八字做什么?姨妈叫她少报一岁,那要拿去用的八字是真,还是假?

    她想把人追回来问个清楚,跑到门口一看,早没了影。看门的婆子听见“吱呀”,用扁担敲敲石砖,警告她不要乱跑。

    走不了,真的走不了。

    第4章 一个奴婢的死去(一)

    她问过小英:怎么七月十五要去庙里花这么多钱?她们那可不这样,人人留在家,白日祭祖,天黑烧纸,不会在这一日去庙里。

    小英说这是佛欢喜日,人欢喜时容易松口,好求他办事,佛应当也是如此。

    可惜这个欢喜日,生生折断了她的欢喜。

    或许留在这也好,不用下地风吹日晒、累死累活,横竖在家也是要做饭的,这点活不算什么。在家只能吃个半饱,在这可以敞开了吃,还能吃好,夜里能睡三四个时辰,不用操心别的。

    可惜这番安慰劝不到心底。

    生死都交到这了……要么打死,要么打发到庄子上去……生死簿!

    这不是吓唬,她们天天闲聊,新鲜事哪有那么多,会各自翻出陈年旧事来回味。她听来的故事里,满是罪孽。大罪小罪,欲加之罪,全凭主子下定论,死在这宅子的亡魂不知道有多少。

    眼下安逸,全靠小英和这些婶子嫂子照应。在庙里,管事的虎着脸下禁令,这不能去那不能做。小姐们想闹就闹,哪管下人们死活。要不是小英,她也要跟着受罚,还不定要闯出什么祸来。

    小英对她那么好,可她生了这张笨嘴,伤了人家的心。

    她慢慢挪回来,对着灶膛偷偷掉眼泪。哭管不上多大用,火渐渐弱了,她再添一次碎柴,洗了手,将预备在箩筐里的菜拿出来,该洗的洗,该切的切。

    十八这日,小英独自去送的斋食,二十八也是。

    巧善总是抢着把活做了,烧灶的时候,偷偷地瞄她。眼看这孩子越熬越瘦,小英先憋不住了,主动找上这小可怜,领她去见贞光居士。

    巧善惊讶,紧紧地攥着她的手不放,小声问:“今儿初三,也可以去吗?”

    “居士念着你呢,问你会不会踢了。我说不会,忙着做活,没空练。她说‘好,我知道了’。昨儿有小丫头过来传话,叫我们有空就过去一趟。我跟干娘说好了,先过去帮忙,申正(16点)一刻再回来做活,来得及。”

    难怪秀珠留了下来,有她看炉子,巧善才能走开。秀珠比她们大几岁,往前数几年,也是看炉子的命,吃过这其中的苦,不想再尝。厨下的规矩本该是谁小谁守,不过,黄嫂子是东厨第一得意人,她的话,秀珠不能不听。守一回炉子不打紧,她担心巧善是不是攀上了黄嫂子,那往后这活又要落回自己头上?

    她悬着一颗心,等人一回来,就时不时凑到巧善跟前打探。

    换做从前,巧善指定老实答了,如今这都是不能说的事,她还得再撒谎。好在随便讲两句,秀珠就信了。可巧善很难受,她想变机灵,但代价不能是满口鬼话。

    也许还有别的法子可以出去,不,是一定有。

    小英大度原谅了她,巧善却不敢冒险再找她打听,只能暂且忍着。

    她盼着那家伙再来抢一次吃的,想问问他八字是怎么回事,还想托他打听有没有办法可想。可惜天天守着避火缸也没用,那荷叶包里的东西,最终都入了自己的肚。

    那个人不来了。

    她害怕听到坏消息——如果他死了,那她极有可能也会死,或早或晚的事。他们这些半道来的,没人相帮,不值钱,谁都能踩一脚。

    好在初五午间听到她们聊到了大老爷的行踪。

    原来是出远门了,晚间就回来。

    大老爷要吃寺院菜,今晚就要预备起来,豆腐不能用外边的糙货,得自己来。

    她和小英用心拣豆子,尽早泡上。老爷的嘴干净,磨出来的豆浆里不能沾别的,这石磨还得反覆洗净。

    小英一面干活,一面讲起国公府的往日辉煌。巧善听得入神,忍不住问:“在我们那,父母会跟着长子过活,因此分田地时,往往长子要多得一些,管这个叫长子田。怎么父母住京城,大老爷要离那么远?”

    小英朝她摇头,擦了手,跑到门外哨探一番,再回来咬耳朵。

    “他是庶出,那位原是房里伺候的丫头,两人不经长辈点头就好上了。”

    她说完这句,无声提醒:老太太!

    “啊?”

    “那位很有些本事,一口气生了三个。新娘还没进门,先有了三个将来要分家产的便宜儿子,谁家能乐意?那边知道了这事,立马退婚,气不过,将这消息散遍京城。彼时太爷上头还有同是嫡出的长兄,自个无才无德,老国公又不爱他,因此没人愿意结亲。后来就连皇上都知道了这事,私下训斥没规矩,婚事上就更难了。高不成低不就的,拖了十几年,总算成了亲,连生了一二三四姑奶奶,才有了嫡出的六老爷。

    老太爷是老国公的二儿子,跟真爱通房(这里的老太太)生了三个小孩。后来大哥死了,现在水涨船高,不敢再随便搞,才把真爱跟大老爷他们打发到老家。”

    这里边人多事多,巧善听得一头雾水,连井绳都忘了放。

    “这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不知道不要紧。这里边牵扯太多,我爹娘夜里总要掰碎了跟我们讲,不然我也闹不明白。不与你相干,等你大点就懂了。”小英就爱她这呆呆的模样,不怒反笑,特意将井架上的短绳系到她腰上,仔仔细细叮嘱,“一个人的时候,不要到井边来。身边有熟人,也要仔细着,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还小,身板薄,打水的时候,不要怕麻烦,先将这根救命绳绑在腰上,再往井口那凑。这是老井,说是有十丈,从来没断过水,掉下去会没命的。你可要记住了!”

    “好,我听你的!”

    小英咯咯笑,跟她合力拉上水桶,将小石磨再泼一次。

    活干完了,两人又挤在一块剥花生,瘪的不用特意拣出来,顺手吃了就是。小杌子坐久了腿酸,两人起身偷偷练会毽子——居士还等着她长进呢。

    吃花生吃了个半饱,晚饭时,巧善又悄悄攒了一张豆渣饼和两只豆腐皮小包子。

    大灶要封火,烧炭的小炉子生起来,吊上一锅汤,随时能把面条下进去。

    值夜的是稳重老练又有点厨艺在身的大姑娘,在椅子上躺一晚就算过了。大老爷偶尔会传一声,总是有赏,累一宿也值。

    巧善帮着打扫,落在最后。晚饭往大老爷那边送了十六道菜,夜里不会再饿,守着没好处,不如回家去。秀珠盘算完,叫住她,问她愿不愿意替一晚。

    小英教过她:人家问一句是情分,你不乐意也要笑着应下,别轻易得罪位子比你高的人。

    巧善点头。

    秀珠欢欢喜喜回家去了。

    巧善盯着她的背影,露出一丝羡慕——秀珠和小英一样,一家人都在这里边,有主心骨在,即便出了事,心里也不会慌吧?

    张婆子给库房落了锁,过来瞧一眼,叮嘱几句,也走了。

    西边的甘旨房亮着油灯,那儿也有人值夜,她不是孤单一人。

    真不是孤单一人,她将用过的笤帚归位,把门关好上闩,一回头,差点叫出声来。

    她不想害死他,压声呵斥:“你胆子也太大了,怎么进来的?赶紧出去!落锁之后无故走动都算贼,被人逮到你就完了。”

    家禾一屁股占了那把躺椅,恬不知耻地使唤她:“给我弄点吃的,累死我了!”

    小英说他是个坏透了的怂人,专挑她这个软柿子捏。

    巧善气恼,但不想现下得罪他,放下烧火棍,顺手将抹布甩了过去,正好落在他头顶。

    这准头!

    家禾不想在这吃亏,掀了它,跳起来要计较。

    巧善心慌,从怀里摸出荷叶包,砸过去。

    家禾接了吃食,嘴上还要讨伐:“你一个姑娘家,将东西藏在那,当着男人的面掏掏摸摸。啧啧,叫人怎么看你?”

    巧善瘦小,胸前平坦,爹娘只教她过这样的男女大防:别招惹男孩,你打不过,只会受欺负,躲着最好。因此她没听懂这里边的讥讽,只呆呆地“哦”。

    家禾又瞟一眼,这小东西多可怜,到了这岁数还没长乳儿,往后指定不会有多大出息。脸太素,人又憨钝,只能止步于此。

    不知要多少年才能混成独当一面的厨娘,顶破天能配个小管事,以他的志气,无须巴结。

    “嗤!”

    “二十两!”

    家禾刚坐下又弹起,急问:“你有二十两?要做什么,只管说来,我替你办。”

    巧善摇完头,垂下去说:“我没钱。我想问问……”

    家禾失望,没好气道:“没钱你问什么问?不是我刻薄,问清楚了又怎样,没钱办不了事,只会让你更难受。”

    “没钱我可以攒,我会想办法。”

    小英说多笑多说好话,讨得主子欢喜了,赏钱大把来。她可以学着做人精!

    又是一声“嗤”,家禾又躺了回去,闭着眼啃饼子,翘着二郎腿得意。

    巧善身上只有一件值钱物,可那银三事是居士的心意,不能随意糟践。

    居士像个慈爱的长辈一样牵挂着她,特地叫她过去松快松快,还打发人去外头买了酥油泡螺给她们尝鲜,又挑毽子送她。临走的时候,居士又叫住她们,温柔细致地告诉她们踢毽子好处多多,叮嘱她回去以后要勤练。

    那么好的人,她不能伤人家的心。

    她没什么能拿来讨好这人,只能蹲下哀求。

    “二十两是我的卖身钱。求求你,便利的时候帮我打听一下,看能不能赎,要怎么赎。如若不能,有机会去外院的时候,你帮我找一找宋喜或者他家眷,就说巧善有事相商。你好心帮帮我,往后我还给你留饭,我少吃点,多给你留。”

    家禾睁眼瞟她,丢出一句歪话:“也就这双眼睛还值点东西。看人的时候,不要把眼睁实了,眸波流转,半闭半合,含笑三分春……”

    他伸手,将她的脸扭过去半分,又用食指按住眼尾往上往后拉。

    不疼,但是听不懂,巧善愣了神。

    他见调教不动,气到骂人:“榆木疙瘩!”

    第5章 一个奴婢的死去(二)

    骂一句不痛不痒,巧善不恼,问起第二件要紧的事:“你说的八字是怎么回事?”

    家禾撇开眼,不轻不重答:“你的八字,怎么问我?你想知道的事,要不了多久,自然就知道了。倘若不叫你知道,那是用不上,用不上就不必问。啧啧,柴火棍似的,有空想这些,不如多长个头,多长些肉。他身边没人,要守孝,婚事三五年内成不了,早做打算,未必不能成。”

    “谁?”

    他瞥她一眼,又不肯明说了。

    饼吃完了,小包子一口一只,两下塞完。他捏起袖子底拿来擦嘴,一放下,那油渍就看不到了。

    他站起掸掸衣衫,没头没脑说:“分我一半!”

    “什么?”

    “先应下再说。”

    “哦。”

    “晚间夜叉来挑刺,闹得很难看,他统共只吃了两口,躲在佛堂里生闷气。这个汤……”

    半大小子,肚肠是无底洞,总是饿得慌!

    这满屋子香气,他早就惦记上了,砸吧两下嘴,按捺住心思,等她跟着看过去才说:“起大火,把汤收一收,浓浓白白,味要重。另起一锅煮二两面,单放在一个碗里。记住了:切短条,单放,别掺在一起。赏钱五五开,少一个子,你死定了!”

    巧善总算听明白了,惊惶不已,跟紧了问:“你是说老爷要吃面,怎么不早说?”

    他脸色铁青,她在他眼里看出了嫌弃,扭头去寻吹火筒,背对着他说:“这是我头一回出门,我们乡下没有这么多事,这里的话,我听不太明白。”

    连他都嫌弃她笨,不怪那些主子更看重家里的仆从。

    “利索点,把炉子预备好,面不要下锅,等人来了再煮。”

    “哦。等等,你是说老爷还没传唤?”

    他没搭理,她不踏实,又追问:“有了赏钱,你一半我一半?”

    他横她一眼,用胳膊支起窗,轻松翻了出去。

    秀珠走前关了窗,窗缝那么细,他是怎么抠开的?窗后是院墙,八九尺高,踮脚也看不到外边,他怎么翻出去?

    来不及细究,还有差事呢。

    她往炉膛里添了新炭,玩命似的吹,等火烧得旺旺的,再匀出几块炭到第二个炉子,架上砂锅烧水。

    把面和好,盖上竹筛放在那醒着。

    都预备好了,只等东风。

    汤锅咕噜咕噜,贴锅的菌子被烫得滋滋作响,像是痛苦呻吟。她不想听这个,用竹铲来回搅,听到外边有动静,立马将盖放回去,起身去开门。

    婆子领着人进来,还是他。

    他提早使了眼色,她看懂了,怕露出端倪,垂着头,不叫婆子看到脸。两人都装不认识,一个交代,一个点头。他留在门口等着,她回头将面再擀一遍,切好下锅煮。

    婆子打着哈欠回门房去了。他接过捧盘,小声叮嘱:“剩下的汤和面都留给我。别闩门,洗洗手,没准要召进去回话。”

    “真有赏?”

    又得一白眼。

    白眼伤不到她,这不要紧,只要等会能摸到钱。有了钱,就有了指望,挨打挨骂她都乐意。

    大老爷穿得朴素,可他是这府里的老爷,从他手里漏下来的钱,应该不会只有一文两文吧?

    十个,那她能得五个。

    万一大老爷吃饱了高兴,随手抓一把……他老人家手指纤长,得有六七十个吧。

    没准更多,小英说她有一年跟着她娘进去给老太太拜年请安,得了几颗银瓜子。

    她将手脸都洗了,用草纸印了又印,干干爽爽地等着。

    巡逻打更的人敲了梆子,一慢两快,三更了。

    这人心肠不好,计策好,果然等来了人放赏。

    没有六七十,只有一个:一个银锭,沉甸甸的,比抓一把强多了。

    值夜的婆子陪跑腿的婆子出去了,她拿不准那人走哪边来,只将门推上,没上闩,然后重新煮面,坐下来等着。

    新银子,白白亮亮,真好看!

    就一个,一会怎么分?

    他早就盘算过了,进“窗”就说:“拿来!”

    “只一个,”眼见他面露阴狠,她忙说,“我先收着,明早找人兑散了,保证分你一半。”

    “你个蠢货,你找谁兑?叫她们知道你偷偷得了好处,你以为你还有活路?”

    巧善被吓住了,愣愣地反问:“得了赏钱,不算自个的吗?”

    “哼!那也得看人。你算个什么,哪一个不是踩着你?你敢忤逆,胆大包天,为这二两银子,能要你的命!”

    “胡说!她们都是好人。”

    “好人?好人会叫你一个人看炉子守夜?脏活累活都是你,王家那丫头不是来当差,是来享福的。算了,你这笨脑瓜,怕是听不进去。我只说一条,你就会明白:府里有规矩,十岁以下,六十以上,不轮夜值。来的若不是我,或奸或杀,你早死透了!”

    我有十岁!

    她不能说破,咬着下唇摇头,见他脸色愈发难看,不想听见更多,抢着说:“多干点活不算什么,秀珠姐姐家里有事,才拜托我,上回我有事,是她替了我,这叫互帮互助。你不要说了,我记人,只记她们的好,她们又不欠我,少做的那些,怎么好意思计较?这银子我不能给你,你来去如风,几时想来就来了,我人在这,跑不了。你要是跑了,我……我知道今晚多亏了你提点,本该重谢,可我要攒钱办大事……”

    她接连摇头,用力抓紧袖口,壮着胆回望他,撑不住了再瞥向案上的陶盆。

    或奸或杀……

    他来去如鬼魅,杀了她,抢走银子,也不是不可能。

    可她依然不想让。

    好在他并没有动手,只不满地哼了一声,就朝盛面的盆走了过去,懒得端,拿起筷子,就地弯腰开吃。

    似风卷残云,没一会就吃了个精光。他回头冷声警告:“不要告诉任何人,守门的婆子我打点过,这钱归你,下回算我的。哼,想挣钱,别指望烧灶,烧到死也只能混个饱。想要攒钱,就想法子把这活计捞到手。”

    “你是说往后夜里还有这样的好事?”

    蠢蛋!

    他抬手按住额头,腮帮子咬得梆硬。

    不是蠢蛋不好拿捏,忍了。

    “没错,成不成的,你自己看着办!”

    人走了,她才想起还有一事没问:能管你叫名字吗?

    汤没了,麦粉也少了,明早铁定要问起。

    怎么答?

    老太太起得早,伺候的人不等五更梆鼓响就要起。她心里发愁,睡得浅,窗色略变就起了身,洗把脸,把面和好放在那醒着,再拿笤帚去扫院子。

    婆子打着哈欠开锁,回头问她:“老爷跟前的人夜里过来捶门,没吓到你吧?伺候爷们出出进进,费脚力,饿肚子是常有的事,你不要放心上。”

    原来他早就安排好了。

    巧善笑眯眯地摇头,扫得更起劲了,扫完就去烧火。

    秀珠不想被指责,来得很早,听了这说法果然没起疑,小声嘟囔:“这些人最可恶,吃得多,脾气还大。白折腾一阵,一点好处不给,还爱摆爷们架子,呸……”

    巧善离这么近,分明听清楚了,正一眼不错地盯着她。她心慌,小声说:“爹娘为我定了亲事,白日当差,夜里要做鞋,把我累糊涂了。好妹妹,你只当没听见。”

    巧善眼睛一亮,赶忙说:“那就我来吧。不瞒姐姐,那边一铺睡七八个,夜里总有人打呼噜,不如这边清静。只是煮面而已,我也会的,他们没说什么。”

    秀珠也高兴,亲昵地帮她顺了顺领子,贴近了说:“府里有府里的规矩,按例是不能这样的。只是……你年纪小,睡不踏实可不好,我看了心疼,那就这么说定了。万一……”

    “姐姐放心,我不跟人说。我扫了院子,肖婆婆夸我勤快。”

    那是,本该是婆子的活,被你抢着干了,人家乐得清闲。

    想必那位也巴不得由她来守,秀珠安心了。

    早起头一件活就是熬粥,缸里的水不如井里的新鲜,贵人嘴刁,吃得出来这其中的陈味,糊弄不得。

    两人一块去打水。

    秀珠顺口叮嘱:“你一个小孩子,别往井口凑。有一年……”

    天还不够亮,井口自带的清凉在这时候渗出一丝诡异。她不由自主地闭了嘴,默默地拉绳。

    她拉上来就往空桶倒,巧善拎着那半桶回灶房,用瓢舀了倒锅里,这边烧上了,赶紧回井边接着拎。

    忙来忙去,却不觉得累。

    一回一两,挣大发了。虽说这样的好事不能常有,但一年三百六十日,总能碰几回吧。

    要是一切顺利,照这么算下去,五年攒二十两,不是难事。

    天边泛出微光,橙红色看着多可人。

    朝霞不出门

    老爷不上山,就会留在家里吃饭,他跟太太不和睦,分开住还能吵,没准晚饭还要来一次……

    怎么能这样想?

    她甩头丢开这可怕的念头,在窗子上拿到碎瓷片,抢着把山药刨了——小英怕痒,不能叫她受罪。

    小英跟父母住后巷,来得晚,见到陶盆里泡着刨得白白净净的山药块,欢喜不已,将袖中藏着的白糖糕送到她嘴边。

    巧善咬一口,她缩回手自己咬一口,再递过去。两人头挨头,你一口我一口,还说着悄悄话,没一会又一齐笑起来。

    黄嫂子多瞧了几眼,笑道:“有了巧善,连干娘也不要了,果然还是个孩子,捡一样丢一样。”

    “干娘也要的!巧善还小,离了我可不行。”

    “小鬼头,你才多大,就惦记上做娘了?”

    众人一齐笑,小英不恼,笑着反击“干娘别吃醋”,起身喂了一整块给黄嫂子。

    火光,晨光,吆喝,说笑,忙忙碌碌,热热闹闹。

    早膳有定数,各房都是有干有稀共六样,不用食盒拎,摆在矮足案上,下面放炭盆,时刻温着。主子们梳洗完还要去请安,有时要留下说会话,忙完了再打发丫头来抬走。

    其余人的饭,有甘旨房预备。八珍房的人,只要再盘算盘算午间要用哪些食材,该预备的早些预备,总能空出一个或半个时辰忙自己的事。

    清闲,吃得饱,只要不惹事,这日子也算好过。

    巧善脸上的笑逐渐多起来,有了奔头,做活更有劲,手脚更麻利。

    小英打心底里高兴,喜滋滋地说:“我大伯二伯都有体面的差使,将来回了京,你仍旧跟着我。就算没有……”

    她收了笑,抱着巧善脖子,悄悄地说:“你仔细听着,帮我想想主意。我娘指望二姐能去明少爷房里,背后有太太撑腰,将来少奶奶也不敢拿她怎么样。我爹说已经填进去一个了,不值当,不如找个管事的可靠。他挑中了管库的齐山,说此人沉稳,管账很有一套。二姐嫌他年纪大,不乐意。她常和我说:为奴为婢,日子再甜也是假的,要为子孙多想一步。所以啊,我猜她跟娘一条心,那是她的事,轮不到我来做主。只是再过几年,就轮到我了……”

    巧善又听糊涂了,只能装出认真思索的样子。

    小英早看出来了,噗嗤笑,摇头晃脑说:“巧善啊巧善,你几时才能长大呢?我为你操碎了心啊!”

    还真有点做娘的意思,于是巧善也笑。

    第6章 一个奴婢的死去(三)

    运势比她料想的要好,守到第四晚,又来活了。

    不是吃斋的日子,锅里备的是鸡汤。他瞄一眼,上手翻搅,全看明白了再叮嘱她:这回要反着来,多加葱姜,再掺半碗水,煮开几滚就盛出来,务必要把味冲淡。面搓成圆条,不用刀切,掐成两寸半。

    她一一照做,果然又得了赏,婆子特地多夸了几句才走。

    两块银子,没有上回的新,也不规整,但份量比上回的重。

    她满心欢喜,跟着送出去,回来后老老实实等着。

    说好了归他,她没动手脚,人一来就交出去。

    他吃着面,连瞟了三四回,见她似乎在等着夸赞,不想让她得意,撇嘴道:“那一对婆子都是我花钱在打点,这是实打实的本钱,我可没找你要。”

    “是是是,多谢你!”巧善不知道他误会了,笑眯眯地说,“你好厉害!你怎么知道老爷吃东西要这样那样?”

    一般人可不乐意吃兑了水的鸡汤。

    “用眼睛看,一言一行,都由心生。想伺候好主子,要学着揣度。你来了这么久,那姓黄的爱吃什么,爱做什么,家里有哪些人,各自在哪当差,你都弄明白了吗?”

    她老实摇头。

    他气笑了,“还是烧你的灶吧,你和它一个样,四四方方,硬硬邦邦。”

    “那往后……”

    “诶诶诶,争点气,别赖上我。这穷乡僻壤,能有什么出息?老子不爱待,最晚明年。”

    她奇了,好心提醒他:“这是城里呀,我们那才是乡下。”

    屁大个城,骑马的话,半个时辰能绕一圈。在他心里,只有京城才配叫城。

    这笨丫头没见过世面,同她说再多也没意思。

    他顺口问:“知道那是乡下,你还想着回去?回去除了嫁人,还能做什么?跟个庄稼汉、挑脚汉,日日辛劳不说,夜里还免不了一顿打骂。”

    她摇头,皱着眉说:“好好的过日子,为何要打要骂?”

    “穷鬼在外头不顺,回来便朝吃白饭的妻儿撒气,我见得多了。”

    她没亲眼见过,在婶婶婆婆们说闲话时听过几回,不好反驳没有,只能说:“怎么吃白饭了?种菜、做饭、洗衣、洒扫,里里外外那么多活,从早忙到晚,也不容易。”

    跟混账能讲道理?

    他嗤一声,支使她为自己倒水,连喝了两盅,没急着走,又问:“你们那地方有山有水有田地,吃的喝的都有,还算富庶,没听说有谁去那买人。你爹娘是要死了吗?”

    “别胡说!我爹娘都好好的,你实在太过分了!”

    她气得发抖,他嘲得更狠:“不然呢,不是要死了,谁会这么狠心?”

    巧善难受,咬着下唇瞪他,见他不肯认错,不得已反击:“你不是也被父母卖了吗?”

    “没错,所以他们早就死了。”

    啊?

    巧善不知所措,他浑不在意,撇嘴道:“卖儿卖女的不知道有多少,像你爹娘这样狠的……啧啧……头一回见。”

    既然卖儿女的人多,那怎么就她爹娘是独一份的狠了?

    她不信爹娘真的舍弃了她,应当是被常满蒙蔽了。就算真是爹娘卖了她,那一定有万不得已的缘由。

    她扭开脸,含含糊糊替他们开脱:“他们没有丢下我不管,我们那,离这很远,可我娘说她不怕累,年关一到就来看我。”

    “远?”他嗤笑,面朝装炭灰的畚箕,用力一“呸”,吐掉刚从牙缝里推出来的残渣,回头毫不留情地戳穿她,“十七八里,随便就是一来回,要真惦记你,何必等年关。”

    “你是不是弄错了?我是水丰乡黄肚里人,我们那鲤鱼生得好,黄肚的多,年年能打许多,娘说到时会带着炸透的鱼来看我。”

    他收敛神色,问她:“谁告诉你离得远?你到底长没长脑子,怎么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我没有随便信,来的时候走了七天,不不不,走了六天,后来坐牛车驴车……翻了很多山……”她越说越小声,哑了一会,可怜巴巴地问他,“真的很近吗?你去没去过,会不会是同名不同地?”

    知道她这趟是死路一条,特意绕道,是连魂魄都要糊弄,不让它找回去。

    他缓缓摇头,难得发善心,没骂出那个蠢字。

    她呆呆地望着他,眼里的期盼渐渐褪去。

    有些事,不能往细里想,一撕开口子,什么都藏不住。

    阿保常跟着他爹出去卖鲤鱼,早上打了鱼,摇船出去,常常过午就回来了。

    嫂子婶子们一起去赶集,回来能赶上做午饭。

    黄肚里,倚河而生,真不算穷乡僻壤。

    这家伙看起来伤心到要散架了,家禾好心劝一句:“难过什么?他们不要你,你也不要他们就是。自个争点气,多攒些家业,将来活得风风光光,叫他们懊悔去。”

    他不会懂的。

    她垂头,慢慢地退到墙边,靠着墙,依然不肯抬头,喃喃不止。

    他听不清,有些不耐烦,打算走了,手摸到了窗,不知怎么地,使不上劲,缩回来,朝她走过去,决定让她死个明白。

    “打从春半(二月)起,这家就在买人,不看人才品貌,专挑八字。你的八字,正合了老太太的意。她嘴馋,吃不了修行的苦,又想长生不老,只能用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借借寿。”

    巧善想到了故事里吃人的老妖婆,不禁打了个寒颤。

    “东北院住着那位炎半仙,什么时候有人要带你去见他,你就知道了……”

    莫不是要吸她的血?

    “等等,那八字不对,我十岁了。”

    他停嘴等着,她把出门之后的大事,全说给他听。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怪异的笑,扬着眉说:“这是有人想要她早死,暗地里捣鬼呢。敢动这手脚,颇有些能耐,依我看,有这位在,你死不了,那就好好活着,接着弄钱。后天晚上还有钱来,我出不去,你想办法弄几只甘薯。他厌烦吃点心,指定不想吃团圆饼。你用甘薯做个样子,不要掺糖,蜜也不行。还有,我操这么多心,多占一份不过分吧?往后四六,你四我六。”

    “四六?差两份……”眼看他又要变脸,她赶紧闭嘴点头。

    他决定给点甜头,悉心教导她:“合仙酒楼早前是黄香夫家的,上百年的产业,没有本事可撑不起,坏在人丁不旺。男人都死得早,手艺传到她手里了,两个儿子也是个病秧子,大的去了庙里,小的七八岁了,还不能下地,她是不得已才进来干这个。我估摸着她相中了你身边那丫头,想讨回去做媳妇,因此用心栽培。你跟着学,错不了。那位不必你操心,一家子,没一个是好惹的。你跟她说几句体己话,表表忠心,甭管这话对她有没有用,横竖对你有用。”

    他说完就走了。

    她不可能不操心,忐忑一晚,一早就悄悄地说了。

    谁知小英满不在乎,笑道:“你别担心,我早就知道,一家人商量过,不要紧。一则黄长生身子破败,好不了,指不定哪年就没了。二则这事又没摊开来说,我认的是干娘,又不是婆婆。要撒手的时候,想走就走了,你放心,她一个外边来的,不敢得罪我们家。”

    果然不必她操心。

    她操的是空心,小英却很高兴,知道她这是真心在为自己着想,贴着她耳朵说悄悄话:“要不了三年,我们就回京城去了。我们王家的根基在那,二三十个,哪房都有,走哪都有人庇护。你不要怕,你是我妹妹,跟我是一样的。”

    这戳到了巧善的伤心处,早前她都在心里说:小英啊,谢谢你的好意,我不去京城,我要早点赎身回家。现下她脑袋空空,那六天山路,是娘陪她走的,倘若娘心里坦荡,犯不着闹这一出。怕是愧疚卖了她,想多陪陪,才故意绕那一大圈。

    她要是凭双手挣到钱赎了身,能回家吗?

    她不知道出路在哪,恍恍惚惚答:“好,谢谢,我……你是我姐姐,对吗?”

    “对!”

    茴茴蒜微毒,炸熟之后要浸泡许久。小英丢下它不管,又叽叽喳喳说起别的,她懂的东西比一般的大人还要多,巧善羡慕又钦佩,认真听着。

    刀扎在心口上,低头看得见,却仍旧想着只要不拔,或许就不会怎样。

    天渐渐凉了,钱慢慢地攒起来,那个说往后彼此照应的“姨妈”不见踪影,“你二哥会想办法捎”的信,也没有来。

    她有时盯着案板发呆,有时盯着炉膛发呆,有时坐在台矶上望着天发呆……

    小英来上工,见她这样,柔声劝道:“居士修行,闭关是免不了的事,你先好好练着,正月里她指定会出来,到那时,我们去给她磕头,让她高兴高兴。”

    误会了也好。

    巧善挤出一个笑,乖顺地点头。

    两人一起筛麦粉,艳红从外边跑进来,脸色惨白,蹲到她们面前,含着泪说:“京里来人,说皇上已下旨,芸姑娘家的事定了:他爹判了斩监候,家产抄没,家人流放……咱们家五老爷求情,也吃了挂落。”

    皇上就是天,天变了,那是天大的事。

    巧善被惊得不知所措,小英稳如泰山,安慰她俩:“上头还有几重主子,斩不到我们头上。外边的事,自有爷们周旋,我们管不上,也轮不到我们来操心。”

    “可可……可芸姑娘是好人,我才听她们说,这就要把她送走了。明少爷跪在那求情,老爷不肯见,叫人告诉他四个字:修身养德。”

    周家风光的时候,芸姑娘出手阔绰,一高兴就放赏,每月少说有四五回,灶房的人沾了不少光。阖府上下,没有不夸的。明少爷对芸姑娘上心,两家这么好,这婚事指定能成。艳红年纪不小了,上边还有几座大山压着,在八珍房出不了头。爹娘四处打点,眼看过了年就能把她弄去那边,哪知这就垮塌了。

    她哭的既是芸姑娘,也是她自己。

    小英心里有数,朝巧善使了个眼色,随口糊弄几句,把人哄开了。

    艳红一走,小英又教巧善:“惊动了皇上,那就没有转圜的余地,罪臣之后,谁沾谁倒霉,你不要跟着犯糊涂,她们家的事不能管,闲话也不要说。五老爷这个太常博士,十分不起眼,跑去掺和贪污大案,不过是做做样子,免得被人诟病府里无情无义。凡事不要只看眼前,多想一步,想不到就先装糊涂,回头跟我商量。”

    这是真心为她好。

    巧善点头,脆声应下。

    爹娘早就说了炎半仙的事,小英心疼又愧疚,知道她心思浅容易被人欺负,有空就教她一些门道,干娘偷偷教了什么要紧的东西,回头必定悄悄告诉她。

    巧善和那些调教丫头归在一类,没有月钱,也没有工钱,但别的没被亏待。除了管吃住,府里还给她们配了夹衣夹裤布鞋。入冬之后,又发了两件袄、一卷棉布和两斤棉花,留给个人做里衣、裤子或鞋。

    灶房要留灯,还有炉子,暖和又有光亮,正是做活的好地方。艳红、秀珠、梅珍三人有时会特意留一留,赶下钥前再走。

    这不妨碍巧善半夜发财,热热闹闹的更有意思,她把小英的针线也揽了。

    干活的人,袄裤不能太厚,棉花还有剩,够铺出一大块薄棉片,巧善想给她裁一件坎肩,像七小姐房里的几位姐姐那样,在腰身掐一掐,罩在袄子上,冬日也能窈窕。

    凡事先跟小英商量。

    她没急着动工,回头做自己的裤子。外头梆鼓响了,她抓紧收完最后一道边,将躺椅往后搬一搬,估摸着不会引火,再盖上袄子,睡了。

    灶膛里留了火,窗子严实,外边还有墙,蜷缩着睡,不是很冷,但她做了个冰凉的梦:冷风呼呼地刮,冻得耳朵想逃离,有人在焦急地催喊“小英,快点”,她想答“她家去了,明早才来”,可腿脚动不了,嘴也张不了。

    隔日小英听她说了这个梦,很是高兴,说这是她日夜挂念的结果,捧着她的脸,非要亲一口,得逞后,四处炫耀。

    坎肩也想要,但要做就做最漂亮的样式。午后,她回家取了一块好料子,还带了些彩色丝线和花样子,想叫巧善绣些缠枝海棠压襟。

    巧善说不会,她笑嘻嘻说那就拿它练练手,横竖不着急穿。

    那就慢慢做吧。

    腊月要预备年节回礼,活多。明少爷久病不愈,吃什么都养不出肉,花样换个不停。

    灶房的人忙得脚不沾地,晚睡早起,还嫌不够用。

    黄嫂子脾气涨得快,巧善不敢熬夜,忧心坎肩在年前完不成,暗自着急。

    “小英,小英……”

    明明是不认识的人,但这连声疾呼,分外耳熟。灶边离不了人,巧善高声应道:“她家去了,姐姐找她有什么事,请说,明儿我告诉她。”

    来人没答,依旧喊著名,一股脑冲进来。她见里边只有巧善,又急又愁,连声问:“晚膳后见没见着小英?她几时走的?中途有没有回来过?”

    巧善跟着急了,摇头,飞快地答:“她家里边有事,打发小丫头来叫她,晚饭没吃就走了,没回来。姐姐,她家里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我跟她好,有些担心,求您发发善心,告诉一声。”

    来人跺着脚,哭道:“家里没急事,没叫人来催她,昨儿说好请个老大夫,酉正(18点)三刻替她看脉,左等右等不见人回来。我来了两趟,到处问过了。她干娘不知情,小肖婆子说早走了,后门上的人又说没见她出去过。人就这么不见了!爹娘急疯了,当差又不能耽误,只好叫我来。你快想想,她爱往哪走,我好找去。”

    她们爱去居士那,可居士闭关几个月,那院子上了锁,早就不能去了。

    巧善抓破头也想不出小英能去哪,只能努力回想,告诉她那骗人的小丫头长什么样。

    人又走了。

    她心急如焚,却跟小英的爹娘一样,做不了什么。

    这锅汤要熬两天两夜,里边除了老鸡、老鸭、蹄膀、鸡脚,还有鲍鱼、海参、干贝、鱼肚等料。黄嫂子走的时候,反覆交代要看紧了,为保万无一失,一会秀珠也会来,夜里两人搭伴说话,都不许睡。

    天早就黑了,即便她舍得一身剐,丢下它不管,最远也只能走到倒座房的大通铺——没人领她走,她根本出不了东厨。

    再过一会就要下钥了,除了巡夜的人,谁也不能再走动。小英最懂府里的规矩,她不是个贪玩的,怎么会躲起来?

    背脊发凉,心久久不安。

    她走到门后,偷偷地跪向东边——那里有老爷的佛堂,她隔着几重的墙,虔心求菩萨保佑。

    第7章 只有她

    鸡还未鸣,肖婆子便开了锁,刚点上廊架的灯,回头见到院中跪着的人,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作孽啊,这么冷的天……傻丫头,你这是不想活了!”

    巧善艰难爬起,踉踉跄跄奔向她,急切地问:“肖婆婆,有没有消息?”

    肖婆子身后的人影一晃,提着灯笼向前,抢着说:“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在别处见过那小丫头?”

    巧善摇头。

    肖婆子在二人脸上来回看,干巴巴地说:“她年纪小,又不懂规矩,上边叫她不要乱跑,这几个月都没出去过。”

    巧善不知道有人疑上了她,强忍着眼泪,飞快地说:“我只瞟了一眼,小英说外边冷,叫我不要送出去。外边风刮得厉害,是我帮她系的暖帽。她右胳膊有点疼,来的路上叫人给撞了,抬不起来,没给她安排活,因此提早走也不要紧。她跟黄嫂子道别,说不会忘记给她带黄芪片。她穿的是蓝色鞋子,后边绣了一只月宝

    兔子

    ……等等,幻儿,她叫了一声幻儿。”

    她抬起头,满怀希望看向面前的妇人。

    妇人神情严肃,抿着嘴没吐一个字,转身要走。

    “等等!”

    巧善疾奔回去,因腿脚麻木,半路跌了一跤。她顾不上拍灰,立马爬起来,接着跑,没一会拿着那件完工的坎肩追出来,疾声交代:“这是她的新衣裳,夜里早晨最冷,给她带上吧。”

    人走后,肖婆子小声提点她:“那是她娘,铁算盘,平常管着老太太那边的用度。年下三处庄子和族产的总账要过这两公婆的手,熬了一夜才过来。”

    巧善点头,小声哀求:“婆婆,里边翻了几遍,那边甘旨房的姐姐也放我进去找过。只剩库房,我能不能先去那边找找?小英最懂规矩,不会无缘无故藏起来,会不会有人偷盗,凑巧被她撞见,怕暴露身份,就将她关起来?这么冷的天,晚一刻就不得了……”

    肖婆子摇头,叹道:“昨儿我就劝过你,那地方铁门铁锁,苍蝇都飞不进去,不可能有人。真要强行撬了库房的锁,别说她和你,就连你们那干娘也得死。实话告诉你,黄香昨夜就去求了,只得了一通训斥。再等等吧,半个时辰的事,她爹娘不会坐以待毙,你省省心,安心再等等。秀珠呢?”

    巧善忙说:“秀珠姐姐在里边和面。”

    里边无声无息,怕是睡着了。

    肖婆子不想多事,点点头,转身回去看门了。

    库房的钥匙有两个人管着,人齐了才能开锁。黄嫂子留艳红看炉子,黄嫂子叫上巧善和秀珠,早早地等在库房门口。

    平常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管事的两人没为难,派了人跟着一块搜,只提醒她们快点儿。

    库房有八间,一间一道锁,多的是柜子箩筐,柜子也带锁。贵重的那些还贴有封条,没有主子吩咐,谁也不敢动。巧善不死心,蹲下来,挨个贴着敲一敲,唤一唤。

    与王家交好的人多,也趁着当差的空隙帮忙找了。

    全找遍了,哪也没有。

    天又黑了,那个爱说爱笑的女孩仍旧没影。

    黄嫂子走前听见婆子嘀咕一句“怕是没了”,气到破口大骂混账。婆子放下炭篓,连忙跪下认错。她说的是炭,可这会提起这句,是往人心口上戳。

    北风呼呼地刮,巧善没舍得关窗,将它高高支起,把昏昏沉沉的脑袋搭在窗框上,盼着有个人钻出来戳她额头。

    “巧善啊巧善,你几时才能长大……”

    泪水打湿了袖子,她对着黑漆漆的院子低吟:“我长得很慢,还要累你多操心。小英……姐姐……”

    她想起了,她瞒了岁数,疑心自己更大,从来没叫过一声姐姐。小英一门心思对她好,她却瞒了许多事,时时想着要离开这里,离开她。她有空挣钱,却没空快点儿绣完海棠,倘若她再勤快点,小英走的时候,必定要穿上新衫炫耀。

    她会逢人就说:“这是我们巧善为我缝的,快看看,手巧吧?”

    坎肩不厚,但能收紧袄子,不叫风透进去,让人更暖和。此刻不知在何处的小英,最需要它。

    可惜,可惜再懊悔也不管用了。

    秀珠放下针线,知道劝不动,就说:“巧善,这窗开着风太大,我受不住,能不能关了?”

    窗关了,人还在那发痴。

    秀珠又问:“你帮我看看炉子,炭是不是多了,明早会不会烧干?”

    人动了,坐在炉子前,呆呆地盯着陶锅,仍旧不说话。

    找了一日又一日,贵客住了一阵,该走了。大老爷大太太亲自送客,顺带陪着游玩。大管家寻了个灭鼠的由头,把几座院子挨个翻一遍。

    一无所获。

    北风将该刮的刮干净,为雪清了场。

    秀珠来了月事,受不得寒气,走前反覆叮嘱她,不要开窗,要小心炉子。

    巧善点头,有气无力地跟上来关门。

    她走回到躺椅那,将它往炉子那边挪,坐下后,垂头听一会炉子锅子的滋滋,依旧睡不着,又抬头去盯高处的透风

    通风的口,防着煤气中毒

    ,凝神听那上边的呜呜。

    她不怕冷,只怕小英冷。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艳红说外边开始传那鬼魅之说,勾魂的,掏髓吸血的……

    胆小的人不敢起夜了,门窗关得紧紧的,艳红也愁,不回家,改睡大通铺,怕人笑话,就说大伙都这样。

    外头也派了人去打听,城里城外的牙子,全揪出来问过,都没有见到过。凭王家的能耐都找不着人,谁都知道凶多吉少,黄嫂子早前还劝两句,这两天也不作声了。

    方才秀珠说了重话:巧善,小英她回不来了,你放手吧。

    回不来了!那么好的人,回不来了。

    小英还没等来主子赐个好听的名,没长到该做厨娘还是做姨娘的抉择时刻,没等到带她去京城看牡丹园……

    她才十岁呀!

    四下无人,巧善蜷缩在椅子上,捂着脸痛哭。

    “巧善,巧善……你呀……快过来!”

    是小英!

    夹着风声她也认得出。

    她从梦中醒来,又听到两声“巧善”,掐了脸颊,痛得厉害。

    不是在做梦!

    她欣喜若狂,立马跳起来,朝着门口奔。冻僵的腿不好使,害她撞到了桌角。她狠心捶了几下唤醒它们,拉开门,循着声音跑过去。

    “我同你说,夜里这么冷,这缸不加盖,水就要冻上了。到了明早要用的时候……”

    夜是黑的,廊下的灯在这风雪夜使不上劲,昏暗中勉强能看到井架边站着一个身影,顶上有个熟悉的圆:那是小英的暖帽,上边有绒球,她给戴上去的,记得清清楚楚。

    她“哇”一声哭出来,边跑边喊:“你去哪了?我们到处找你,你怎么不进屋?外边多冷。冻上就冻上,大不了……”

    她急急地扑向那只朝她伸来的手。

    一股大力将她往后拽,面前的小英晃了晃,飞快地远去,像鸟影一样轻盈,一眨眼的功夫就从墙上掠过,完全消失了。

    她急疯了,大喊:“小英,小英……”

    家禾左手捂了她的嘴,右手拦腰抱住,将拚命挣扎的人拖拽进屋。

    “闭嘴!蠢蛋,那是来要你命的!”

    巧善不信,用力掰他的手,两腿狂蹬。

    家禾将人甩到躺椅上,手掐下巴,膝盖压腿,疾声说:“那是口技人,特意学她的声。你别叫,仔细想一想:你家小英能不能翻这么高的墙?她要平安无事,为何半夜回来?”

    她动了动嘴,但什么也答不了。悲怆缠着她不放,喉咙烧灼,四肢发麻,脑袋胸口疼得发裂。她终于撑不住,凄厉地叫了一声。

    “人早就死了,你趁早死心!”

    巧善浑身瘫软,不动了。

    家禾怕捏死了她,挪开手和腿,但很快就想真捏死她——她双眼流泪,可怜巴巴地哀求:“那是她的魂魄吗?我不怕,我想见见,求求你,你别赶她走。外边又黑又冷,她会害怕。”

    他擦着拳头,咬牙切齿说:“哭什么哭!那是来灭口的杀手,赶紧想一想,你们两个到底撞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兴许还有救。”

    小英人好,聪明懂规矩,一定是被她这个蠢蛋连累了。

    她哭得一塌糊涂,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得罪了谁。

    明晚还有钱等着赚,他不能放任这家伙哭断气,“嘿”了两声不管用,便揪着胳膊把人拽出来,很恶霸地吆喝:“让让。”

    他靠躺好,斜睨杵在一旁的哭包,哼,又怂又傻。他实在嫌弃,冷声说:“哭死了也好,省得那人还要再跑一趟。”

    这话也不管用,哭到打嗝了仍旧不停。

    他伸长腿,用鞋尖戳她膝盖。

    她泪眼婆娑地看向他,小身板一抽一抽的,停不下来。

    人还没袄子厚,别说装个九岁,装八岁也不是不能。

    小孩子而已!

    他皱眉,几段刻薄话在肚肠里打转,终究没说出来。

    “行了,想死我不拦着,先还了我的债再说。留到阎王殿清算,有你好受的!”

    她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好似在听他说话,实则还是死气沉沉的样子。

    “我吹了一宿的冷风才救你一命,你该不该还这个恩?”

    她怔怔地点头。

    他接着说:“那丫头跟你好了一场,你不想查清楚,帮她收尸,帮她报仇?”

    这话像是玉净瓶里的甘露水,一洒下就见奇效。她立马活了过来,手在脸上乱抹一气,扑跪过来,趴在他膝盖上,诚心诚意求:“我要!你教我,钱都给你,往后你要我做什么都成。”

    他一眼不错地盯着她,像是不满意。她咬了一下唇,自个一无所长,只能以情动人,抬头盯着他的眼睛,坚定地说:“她的命,就是我的命。”

    他扭开脸,用手拨走她,身子后仰,闭着眼问:“你们才认识几天?她又没救过你的命,不过是一点小恩小惠,就值得你这样?”

    巧善毫不犹豫答:“只有她这样对我。”

    她垂头,强忍着眼泪说:“我不知道要有多少好才算真的好, 横竖在我这,有这么多,早就够了。”

    傻子才有这样的赤忠,好用,难得!

    他嗤了一声,故意问:“那我呢?”

    她不作声,等他哼到第二声,这才小心翼翼答:“我认你做干爹吧!”

    “滚你娘的蛋!”

    他翘起脚,作势要掀翻她。

    她赶忙改口:“师父!是师父。你教我要怎么做才能报仇,我好好孝敬你。”

    他仍旧铁青着脸,她又说了一车乱七八糟的话。

    “……我知道你是最厉害的人,这事连王家都做不到,只有你……”

    “行了行了,别说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先给我磕几个头!”

    “好,磕几个?”

    “算了!”他又觉得没意思,起身走到厨柜那,背对着她说,“三七!”

    啊?好像是药材。

    “你告诉我哪有,我去挖……”

    他捏着额头,气到说了胡话:“我三你……钱!钱!你三我七,往后都这样。”

    “好!”巧善生怕他反悔,答应完又认真磕头。

    原来被人磕头的滋味也不是那么好受用。

    他无奈一叹,说:“行了,起来。想要报仇,得先保住命。我想法子让老爷召你过去,你不要装样子,怕就是怕,慌就是慌,答不上来就说不知道。老爷心里众生平等,不要自称奴婢。记住了?”

    她连连点头。

    “老爷跟前有了名字,别人就不敢轻易动你。”

    她再点头,殷切地盼着他多说点。

    “报仇不是小事,要从长计议。你一心急,前功尽弃,先装着无事,等风头过去再慢慢查。”

    她咬着嘴,不太情愿地点头。

    不下一点饵,这鱼再傻,晃久了也会跑。他扭头看看门,转回来随口糊弄:“你放心,我走动方便,会多留心……”

    她又当面伸手插入怀中,他低声骂了句村话,扭头呵斥:“你要干什么?”

    “钱……外头打点要花钱,不能叫你填。”

    三五日来一回,有时是碎银,有时是一串钱,零零碎碎攒了一堆。单手拿不下,她牵起衣角来兜,右手还在掏。

    门板就是好,不占地方,能藏不少。

    这傻子好骗,伸手一把捞,从此一拍两散,得银十七八两。

    细水长流,腊月正月能挣不少,来年还有七八个节……

    算清楚账,他有了决断,伸手从钱堆里捏起串钱绳,抖一抖,说:“我先收了这下定的钱,以免你不信我。”

    傻子用力点头,“我信!我信的!”

    第8章 为人轻贱

    “那就这么说定了。”

    他走到角落,将那几只竹筐挨个踢一脚。

    会把菜磕坏的!

    她心疼,但不敢说,只好跟上去,一眼不错地看着。

    用来盖陶盆的竹筛也被他全掀了,她跟在后边,挨个盖回来。

    “有灰……防老鼠……吃食……”

    他懒得听废话,飞快地点兵点将。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三色萝卜素丸子,不加蛋,不沾荤,要蒸不能炸。单弄一个好认的,把这玩意加进去。”

    说话间,他从袖里摸出一串菩提子,解开取一颗朝她扔过去,顺手将剩下的全扔进灶膛。他回头瞧一眼食材,拿定主意,掰碎了讲给她听:“别的丸子白多红少,单这一只多些红,不要差太多,蒸一大盘,全拿给我。”

    她捡起滚落的菩提子,摸着它为难,怯怯地说:“这是什么石头?好看。万一崩到牙,老爷生气了怎么办?”

    “照办就是,哪来那么多废话!”

    她不敢说了,拿碗盛了它,舀水洗了两遍再用清水泡着,转头去洗萝卜。

    干活利索,脑筋太直,胜在听话。

    他不敢冒险,细细叮嘱:“老爷斯文,细嚼慢咽。这不是石子,你不用弄明白它是什么,不知道更好。捡来的东西,你舍不得家乡,离家时特意带上了它。”

    石头表面油润,时常摸才会这样。

    她听明白了,抢着答:“思乡情!”

    “没错。老爷问起,你不要说这些话,只管认错,求着要回来。老爷是聪明人,自然就懂了,不会怪罪。佛缘……他最信这个。”

    “你放心,我懂。你听听这个:河暖肥蓬蒿,灵韵滋烟娇

    美女。出自《宣和遗事》他有三千粉黛,八百烟娇,肯慕一匪人?。黄肚里

    鲤鱼的一种

    是草,我肚里是宝。快把长橹摇,携手渡良宵。”

    正好题名:草包!

    他忍得青筋暴起,磨着牙问:“你嚷嚷什么?”

    “诗文啊,我二哥作的思乡第三首。”她巴巴地等着他夸赞,见他不做声,便悄悄地给了提醒,“二哥拿给先生看了,先生说我们那水美稻丰、人杰地灵,好地方,好诗。”

    ……

    好一个人杰地灵,几句话三个人,全是傻的。

    他强迫自己忘了“第三首”,接着叮嘱:“倘若他一时兴起要送你出去,你要说回不去了,家里没人,可不要露馅。一则他不过随便一说,不会为这种小事跟太太对上。二则按这家的规矩,买你的契书必定做了手脚。他们只买孤儿寡妇,为的是骗骗良心:不是狠心敲断骨肉亲情,全是一片好心收留孤寡。”

    她沉默了一会,艰难点头。

    还得给颗甜枣。

    “实在想走,也不是不能。”

    她停了手,回头看着他,但眼里比从前少了些热情。

    知道家人靠不住,不算太傻,还有救。

    “接下来这些话,耳朵听进去,再不能出。嗯?”

    她用力点头。

    他压低了声说:“二三四老爷接连暴毙,其中必有蹊跷,老国公压着不让追究。大老爷想活命,只能回乡避一避。”

    她又糊涂了,但不敢问。

    “老国公八十有六,病体缠身,早就下不来床。我估摸着最迟后年,他们就要返京奔丧,到那时,新国公当家做主,府里就是这些人的天下。京城路远,只会带心腹,这里买的人全要打发出去,你只要撑住,能活到那时候就行。”

    这个秘密她知道,小声回应:“小英说这里的老太太才是老太爷心爱之人,那他干嘛不娶她,要娶别人?”

    他哼了一声,见她巴巴地等着,横竖长夜漫漫,说说也无妨,省得这小东西也往那条死路上冲。

    “心爱?心爱算个屁!世家子弟,娶个奴才为妻,那就是个笑话。世交亲友都要断了往来,免得被牵连。做这样的蠢事,上下五代都要蒙羞,就连牌位上的祖宗都会被人诟病教导无方。少做那些美梦,睡了少爷,依旧是伺候人的奴才,能得些好处,但不要惦记不该惦记的事,那是找死。宠妾灭妻是大罪,不然他们也不会灰溜溜地藏在这。”

    “难怪皇上也骂他不懂规矩。”

    “管住嘴。”

    “我没跟别人说过这些!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妥,这边的老太太和那边的老太太,都不好受吧?”

    他懒得理会这些情情爱爱,催她回想之前发生的事。

    她努力回忆过,摇头,无奈地说:“八月去看过居士,她闭关了。这几个月都没出过院门,她们不让我走动。”

    他没追问,站在油灯前沉思。

    灯台不高,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她想起先前他听到“爹”字跳脚,小声问:“你多大了?”

    他转头瞥她一眼,没有立刻答。

    没生气就好。她又问:“能管你叫名字吗?”

    他皱眉,而后微微点头。

    本该笑的,她听见风声就会想起不知流落在何处的小英,脸又僵又冰。她怕他认定她只知道哭,垂头盯着陶盆,卖力搅动,小声说:“我进来那天,你在背《金刚经》,凑巧是我会的几句。我以为你年纪和我差不多,对不起,是我误会了,你只是长得清秀,显小,站起来才知道这么高……”

    “十五!当不了爹!”

    是不合适。

    小英叫她早些认个干娘做依靠,如今小英不在了,她只能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一时情急才会认他做干爹。

    她放下筷子,重新拿起菜刀,左手摸着刀脊,哽咽着问:“小英会在哪?报仇可以不急,眼下我只想早点儿找到她,要怎么做?”

    入土为安。

    就算真的死了,她也不希望小英流落在外挨冻。

    “等我消息,别乱跑。”他走近她,未免她受惊逃跑,先扣住她肩膀,再耳语,“三太太年轻貌美?”

    她觉得居士比她好看一百倍,小英也觉得居士比她二姐更标致。

    巧善点头,怕他误会居士,踮脚尽量贴近了说:“居士和善温柔,对我们很好,不是她!”

    他皱眉,脖子后缩,用手指戳开她额头,嫌道:“靠这么近干嘛?”

    “哦。”

    她拿出了居士是好人的“证据”,把踢毽子的事也说了。

    他将东西拿走,见她不满,就说:“明晚还你。那个秀珠,还来不来?”

    月事是女儿家的私密,她还没有,但帮着送过草纸,小英也跟她细说过。她一想到这个词就脸红,支支吾吾说:“不会……不炖大菜,不会……不用两个人守。上回,我把钱分……分了,是铜钱……”

    他误会了,像不小心蹭到了热锅沿,烫得立刻甩手后退,义正严词道:“你给我老实点,不要胡思乱想。老子有宏图大志,你想都不要想,不可能!”

    啊?

    铜钱,分钱。

    她恍然大悟,郑重承诺:“你放心,只是偶尔为之,我没有提到你,也不会惦记你的钱。那山楂羹赏的两串钱,还有咸鱼饼子、芝麻卷……只分了几次,我想着她们以前也守过,总不能一直没赏,她们会起疑心。”

    还行,至少没傻到底。

    两人各讲各的,明显是他多心了。他拿出银三事,回到油灯下仔细查看。

    她盯着他,盼着他找出点什么,又担心他真的找出问题来——在她心里,居士是第二好的人。那么慈悲的人,不可能害小英。

    他将东西收进袖中,抬头见她在等,小声说:“我再琢磨琢磨。”

    她不会动脑筋,但会察言观色,方才分明有了些什么。

    人命关天,不能随意揣测,他是很谨慎的人,才会留有余地。

    她提醒自己:要有耐心,不要添乱。

    “丸子几时上锅蒸?”

    他将躺椅搬到大灶旁,往上一躺,闭着眼使唤她:“天就要亮了,把火烧旺点。”

    他打了个哈欠,接着说:“去省里拜访巡抚老爷,那边出了大事,他们吃了闭门羹,连夜往回赶,明早才能到。你预备在那就行。”

    她蹲在灶边,先掏炭灰再慢慢填柴,偷偷回头瞧一眼,被他逮个正着。

    好像恼了。

    该怕的怕,该慌的慌。

    这话是他教的,她不躲了,蹲行到他旁边,趴在躺椅扶手上,小声说:“你这么厉害,怎么会轻易掉别人的坑?我猜你是故意的,故意被罚,故意背经书。是这样吧?”

    他转怒为喜,先扬眉再睁眼,扯出一个笑,柔声说:“继续。”

    方才好似小英附体,突然就精明了。再往下,没话可说。

    她老实摇头,他起了点兴致,好心教她:“先前跟着谁,如今跟着谁?”

    “少爷,老爷。噢,大老爷比二房的少爷厉害。”

    “还有呢?”

    她仔细回想小英和她说过的话,接着说:“昽少爷要守父孝,这三年不能吃酒肉,不能科考,不能买官,不能外出寻欢……”

    “停!懂了吗?”

    她点头,突然伸手,将东西送到他嘴边,讨好地说:“你吃,很甜。”

    白糖糕就在嘴边,舌头一伸就能卷入口。他有些别扭,不想就这样吃下去,但更不愿意在怂货面前露怯,张嘴吃了。

    很快就后悔了!

    “小英留给我的,只有这三块了。我们都爱吃,你愿意帮我们,她肯定乐意分……你怎么了?没坏,这天气东西不容易坏,不信我吃给你看。”她毫不犹豫将第二块塞进嘴里,含着它嚷,“你看,还是甜的,很好吃。这块也给你,你再尝尝,真没坏!”

    阴沟里翻船。

    他呸了半天才吐干净,从椅子那面翻下去,拒绝再次被“下毒”。

    第9章 依靠

    不能叫她看扁,他随口糊弄:“想起有个要紧的地方该去看看,耽误不得。你不要睡,留神门窗上的动静,他再来,你肯定打不过,只管点火烧屋子。他半夜偷偷来,就是不想惊动外人,一旦有了大的动静,绝对不敢多留。”

    啊?

    “烧坏东西,会连累婶子她们……”

    脑仁疼。

    他磨着牙低吼:“赖到他身上不就成了。不然好好的,你做什么要烧屋?”

    “哦。”

    他每回偷偷来,都是走的西边第二扇窗,她学精了,借相送之名跟过去查看。

    这点小心思,瞒不过他。他哼了一声,当她的面飞快地拉扯,原本什么都没有,手里凑齐一团,才看得出这里还有一条细丝。也只有这么细,才能在窗缝里捣鬼,让原本只能由里往外推的窗,任由他开合。

    厉害。

    他翻出去,走了。

    外边风停了,屋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灶膛里柴火的小欢腾,还有陶锅里的小咕噜。

    呀!忘了给他盛汤,难怪不肯吃白糖糕,饿肚子难受,生气了呢。

    还回来吗?

    她先盛出半盆放在一旁晾着,等他回来了,再从锅里舀些滚热的掺进去,正好不烫不凉。

    她心里有事,闻不到饭菜香,肚里也不觉得饿。晚饭只吃了两口,饼子还在,摸着梆硬,先在灶边烤软了,再掰碎泡进汤里。

    外边下着雪,他穿得并不厚,冷不冷?

    老人常说男娃身上三把火,应该不冷。可是小英呢?

    倘若没有今晚这出,她还能自欺欺人认定小英仍活着,只是没被找到而已,如今梦破了,心碎了……

    她吸吸鼻子,用袖子胡乱擦走眼泪,痛和恨烧得她没法冷静。她将架上的刀全拿下来,排在一起——她不要烧屋子,她要砍死那畜生!

    杀人要多大劲?

    她不知道。

    陈婆子的剁骨刀最大,她一眼相中它,当即拿起来挥舞。

    它的刃最长,背最厚,也是最重的一把。只拿这会已经吃力,怕是不等人靠近,刀就要抓不稳了。

    她将它放了回去,沮丧地想:她太没用了,什么都做不好,即便豁出去到处点火,能跟混蛋同归于尽,那幕后黑手呢,谁去了结他?再者,她在这杀人,会不会连累黄嫂子她们?

    他说得没错,这事不能急,要从长计议。

    快三更了,她怕自己像先前那样不小心昏睡过去,不敢躺下,在屋里来来回回走,不停地祷念:小英,小英,你在哪呢?若是魂魄有感,不要怕吓到我,你只管来,悄悄地告诉我,我去找你。

    雪夜出来打水,失足跌到井里。

    是意外,也在情理之中。

    他想到了甚嚣尘上的鬼魅之说,今晚她死在这里,可以说是姐妹情深,被小英的魂魄带走了。又或是小英寿数未到却意外溺死,亡魂怨气大,要寻个替身。

    总之,照着这条路子往前推,必定是小英也死在井里。

    深宅大院里的障眼死法,除了“急病”,就是坠井。

    至今还没被发现,只能是废弃不用的井。

    这宅子里有两处。

    一个是连门额都没有的四方小院,听说原来是花匠、工匠待的地方。这旧居早前只有看屋子的管事在,园子里种的全是树,不必另外请人打理,就将那边锁了起来。

    一个是家庙后院,请来的和尚北上游方,那里空了大半年。

    家庙是重地,日夜有人看守,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乱闯。

    他趴在房梁上,静静地听着,等巡夜的人走远,再往园子里翻。地上没有旧痕,不能留新脚印,只能接着扒房梁。

    风停了,细碎的雪慢悠悠地下,腊梅的香气熏得鼻子发痒,他不得不停下来揉捏。

    他几乎能认定人是死在这里:墙外甬道是灶房去往后门的必经之路,顺手就能掳进来。夜幕降临,又不到巡夜的时辰,园子里没人逛,没人管,不用担心行凶会被撞见。天冷,井水却是暖的,泡不了多久会发臭,盖上板,溢出少,这里有半个园子种着腊梅,借这花香,又能多掩盖一阵。

    他不敢轻易闯家庙,那位功夫再高,要扛着人跑,也很打眼,没必要舍近求远。

    他打算原路返回,一摸到墙,不知怎地,想起了她贴墙念的那句“你不懂”。

    她说小英的命就是她的命。

    万一他猜错了,报的是假消息,那家伙又会哭吧?

    算了,来都来了。

    井在院中央,井上盖着板:石板。

    他能攀着树枝靠近,但落地必有脚印。石板上薄薄一层雪,动手去挪会留下痕迹。雪要下不下的样子,说不定一会就停了,指望不上。

    不能碰。

    他缩在树上犹豫了一会,暗忖:我尽力了,实在是没办法。

    想是这样想,他刚翻回来,她立马捧着热腾腾的陶盆送上来。他心里发虚,不敢对上她的眼。

    他坐躺椅上吃,她搬来小杌子,小狗一样守在旁边。

    “黄嫂子说干菌越煮越香,因此夜里多半是这个汤。明少爷那边派了人来,只剩了这么些。柜子里没有肉,我给你卧了两个鸡蛋。”她邀完功,又老实交代,“秀珠姐姐说实在饿了可以煮来吃,采买的管事定了规矩:外头什么价,这里什么价,入冬后鸡蛋少一点,涨到三文。我这里有,明早就交,你安心吃。”

    他掺和这事,不过是想多抓点秘辛,看看有没有便宜可捡,并不全是为了收服这个喽啰。

    她误会了也好,这家伙只记人的好,少了怨怼和猜忌,对他来说,不算坏事。

    “方才转了一圈,没找到。雪天路滑,不好到处走动,明儿我再想想。”

    她知道这事不容易,用力点头,小声道谢,盯着很快见底的盆,又问:“要不要再煮两个?他们还抢你的饭吗,怎么这么坏?老这样也不好,出门的时候怎么办,能不能跟老爷说一声?这是他们不对,该整治的吧?”

    “怎么,不想给我留饭了?”

    “不是不是。我不怕麻烦,怕你吃亏。”

    这关心听起来有几分真,他没嗤笑,将碗筷塞给她,摇头,看她走远去收碗,自己安心躺下说话:“两个自大的蠢货,要对付他们不难。只是……他们是家生子,父母叔伯姑表都在这府里,错节盘根,得罪了这伙人,自己的路也走到头了。要想消息灵通,得四处打点,我的钱全撒在这上边了,顾不上嘴,想吃饱也难。”

    “原来是这样啊!你放心,我在一日,就给你留一日。等我不在了,你要好生着。”

    “别胡说,晦气!”

    “哦。”

    像他这样厉害的人,也有不得已的时候。她又能怎样呢?

    她幽幽一叹,默默地洗碗筷。

    留出来的灶上架着一只大锅,随时能舀到热水。她将葫芦瓢放好,回头告诉他:“这里烧水容易,没人管烧了多少柴,不用花钱,你要不要洗澡洗头?从这个门过去是小柴房,那边留了个浴桶和洗衣的盆,还挖了排水的沟。我们都在这边洗,很方便,就连洗衣裳都能用上热水。昨儿夜里,秀珠姐姐怕我做傻事,盯着我洗的,洗完就在灶边烘干头发,不怕吹了风头疼。”

    她好心告诉他,可他看起来不太高兴。她不解地问:“你怎么了?不想洗就不洗吧,我没嫌你脏,你身上没味,我只是…… ”

    洗啊洗的,口没遮拦。男女大防,说再多她也记不住。

    傻子!

    “安静会!”

    “哦!”

    她往回走,腰身先转了,宽大的衣身好似慢了一拍。

    瘦得可怕。

    “守着偌大个灶房,不知道多吃点?笨!”

    她恹恹地答:“我吃不下。”

    她又坐回到椅子旁,在扶手上趴好。

    他躺着,只能看到她后脑勺:小脑袋比拳头大不了多少,两头的发髻松松垮垮,像是小黑狗头上那对耳朵。

    火烧得旺,腿脚暖烘烘的,他有了闲情逸致,好心劝道:“巧善,做人不要那么死板。人都说厨子是肥差,为主子做菜,不容有失,得先尝尝味再盛出锅。喜欢什么尝什么,第一手盐要少放,尝一口,差点意思,撒点盐。尝第二口,还不够,再撒点。多尝两筷子,顺理成章。别老实过了头,你看看这里边,除了你,哪一个是瘦的? ”

    这是他第一次正经叫她名字,这两个字,虽然时时有人叫,但此刻从他嘴里吐出来,十分不同。名字之后,又全是关切的话,字字扣心。

    思亲,思乡,思小英,怆情种种,一齐涌上,冲得她心神晃荡。

    要是能多读点书就好了,兴许能写首好诗。她只认得几个采买记账用的字:柴米油盐酱醋茶等,靠这些作不成文。她满腹心事亟待抒发,抓起他的袖子,把脸埋在里边,呜咽着诉说近来的无助。

    他翻了个白眼,瞪着顶上的房梁无声吼:我不是你爹!

    哭什么哭,他还没死呢!

    担惊受怕这些天,铁打的身体也熬不住。她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他一往外抽胳膊,那脑袋就晃,只得作罢。

    她没醒,但接连吸了两次鼻子。

    没准流了鼻水。

    他嫌弃地发出一声长“咦”。

    要不是实在无人可用,他早掀翻走人了。

    哼!

    第10章 纯一不杂

    夜已深,再不困觉,就没得歇了。

    以后再计较!

    他将头扭到远离她的那一侧,放任自己睡去。

    “巧善,巧善,醒醒……”

    巧善惊醒,跳起来一看——还好,他早走了。

    她揉揉眼,赶紧去开门。

    秀珠进门,先找躺椅,一面搬,一面念叨:“冷了,你多烧个炭炉就是,不要离这么近,翻身时衣衫被子掉下去,引到火就糟了。”

    “好。”

    巧善背对着她掏炉灰,借此遮掩脸红——他贪那点火光,将椅子搬近了。她知道这样不好,特地坐在小杌子上,想帮他守着。没想到哭着会睡过去,醒来就躺椅子上了。是她半夜犯糊涂,把他轰走,霸占了椅子?

    “……巧善,巧善?”

    “啊?姐姐,对不住,我睡迷糊了,没听见。”

    秀珠知道她近来心里不好受,柔声说:“不要紧,我问你这丸子是怎么回事?”

    “呀!”她装作才想起,赶忙放下扫帚去洗手,架锅,急匆匆答,“早前老爷的小厮来传话,说老爷这就回来,让早些预备着。”

    秀珠奇了,追问:“是不是做梦当了真?才开的门,怎么进来传话?大早上,单吃这个也不对呀。”

    糟了。

    巧善抓抓脸,急中生智,含糊答:“说是连夜赶路怕耽误事,打发他先行,四更就到了。大门锁着,老人家耳背,叫不醒。他着急,隔着墙喊,我听见了。”

    秀珠信了,心疼道:“难怪没睡好。你再眯一会,我去打水。”

    “姐姐小心!”巧善惊呼。

    她刚喊完又觉不对,昨晚那事,想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否则还要连累一个。她放下瓢,想跟过去帮忙,被秀珠拦了。

    提早扫了雪,只井边还有一段。新下的雪不算滑, 秀珠不以为意,笑笑,拎着桶出去了。

    巧善盯着锅底出神,到底不放心,带着牙擦和瓷杯,跟到廊下。井边没别人,秀珠腰上系了绳。她安心了,洗漱完,立马拿起大竹扫清理剩下的雪。

    秀珠看到井边留有脚印,不安心,回来告诫她:“你个傻孩子,怎么半夜往井边去?掉下去就坏了。这井挖得极深,不会起冻,这时节又没落叶,不用盖。”

    巧善心有余悸,老实应下:“好,我知道了。姐姐,昨儿夜里得了赏钱,分你一半。”

    秀珠脸上烧得慌,不该拿的,可眼下她正愁压箱银子没处攒,便厚着脸皮收下了这把铜钱。

    缸里的水结了一层薄冰,用瓢一碰就碎,还能用,只有煮粥的水要现打,一趟就够。秀珠放下桶,走到大灶边跺脚烤手,透过窗看到院里干干净净,转回头夸巧善勤快。

    这几个月,都是她在扫院子,肖婆子乐得偷懒,交了钥匙就下工。巧善很清楚:大半的雪是他扫的,为的是清除昨晚的脚印,方才她只扫了因夜里看不清而错过的边角。

    他真是个热心肠的大好人,还是最聪明的厉害人。

    有他真好。

    煮粥,和面,王婆子挑着箩筐把菜送进来,两个姑娘抓紧洗菜剁馅。

    巧善刚切好面剂子,他就来了。她生怕多说话会露馅,着急忙慌掀盖取丸子,想快点应对过去。

    秀珠一反常态,主动找他攀谈。王婆子在跟管库的张婆子报数,说话声不断。巧善没听清门口的两人说了什么,担心得不得了,往温碗

    古代保温杯

    里添热水时险些洒了出来。

    他面色如常,见她盖上了,提起食盒就走。

    她顾不上烫,随手抓了多煮的鸡蛋,追上去相送,嘴里喊着:“小哥,且等等。”

    他停步,她递了鸡蛋,特意高声说:“事来得急,人还没到齐。这会忙不过来,包子馒头才往上蒸,要等一会才能出锅,烦请小哥在老爷跟前替我们美言几句。”

    这借口找得好,等他走远了,秀珠连声夸,趁别人还没来,小声告诉她:“我姨妈说过两日还要送人来,跟你一般大的,少说有三四个。这就要过年了,要宴请族亲世交,人手不够。”

    巧善听话只听一层,暗自感叹来再多那也不是小英,伤心一会,接着忙活。

    黄嫂子跟张嫂子匆匆赶来,抓紧炒羊肉卤配酱菜,打发秀珠回去歇着。

    值夜的是巧善,歇半日的却是自个,秀珠有些不好意思,想说实话。巧善盯着她,不停地转眼珠。

    秀珠憋住笑,听命回家了。

    该蒸的蒸,该烫的烫,全预备上了。巧善到院里拍干净衣襟上沾的麦粉,洗了手,将食盒挨个排好,等着被召唤。

    果然,包子还没出锅,老爷那边又来了人,开口就问丸子是谁做的。

    口气不善,黄嫂子想护一护,巧善朝她摇头,站出来认了。

    来人上下打量一番,冷声说:“跟上,老爷要见你。”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大老爷,他身上穿得厚,反倒显得更清瘦。

    兴许是瘦子之间的惺惺相惜,老爷见到她后,先是一笑,不让她磕头,再招手叫她上前边来。老爷面容疲倦,却有兴致问她叫什么名,不等她认错就把东西还给了她。

    她记得还有话没说,但老爷身边这人太凶,盯得她发怵。她忘了词,干巴巴地说:“这石头是我在家时捡的,多谢老爷,我以为丢了呢,多谢老爷。”

    老爷大笑着纠正她:“这不是石子,是菩提子,属木。你仔细瞧瞧,上边有眼,眼里有磨痕,原是别人常戴的。你能捡到,是天赐,这会又是失而复得,合该你跟它有缘。”

    老爷扭头,交代家正:“你去翻一翻,找根合适的链子帮她配上。”

    家正一走动,巧善顺理成章地跟着看过去,得了帘子边站立的家禾一个眼神,忙转回来磕头,又是一句“多谢老爷”。

    笨拙,亦是淳朴。

    老爷叫她起来,问到府几年了,她照实答了。问到家里几口人时,她顿了顿,怕撒谎的道行不够高会露馅连累家禾,没说全死了,只含糊答:“不清楚,我走的时候,他们病了。”

    病得不轻,病得不清醒,才会卖了我。

    这是她为他们找的借口,这样去想,对她好,对他们也好。

    老爷同感其苦,接了这话:“寻常百姓家道艰难,病不起,将你送出来,是为了你有条活路。唉……可怜父母心!”

    老爷这身叹,有些许怜惜在里边。她立马接一句“谢老爷”。

    翻来覆去就这一句,傻里傻气。

    老爷叹完又笑,顺手从庋架上的罐子里抓了一把银锞子赏她。

    她双手成捧接过,合拢了作揖,又说“谢老爷”。

    老爷腻了,摆手叫退下,见她迈门槛吃力,便嘱咐家禾去送一送。

    老爷的手指纤长,果然一抓就是一大把。全是指头大的开口银馒头,别看它个头小,聚一块很压手。

    她跟在他后边走,见出院门后的拐角处左右都没人,立马张开手指,认真看了一眼。

    天色不好,灰濛濛的,又冷又湿,来去的人却不少。

    提食盒的几个小厮跟他们打了照面,连招呼都懒得打,迳直走了。

    接着又是两拨人,脚步匆匆,都往老爷那院里去了。

    没人搭理他们。

    巧善难掩兴奋,不时张望,见这会前后都没别人,安心将双手伸到他面前,小声告诉他:“统共三十七个,我三你七,正好!”

    他本想告诫她不要随意暴露,闻言先恼了,压声质问:“你什么意思?”

    “啊?”她这才发现不对,赶忙改口,“哎哟,错了错了。你三我七,我拿七个,行不行?”

    他没答话,她有些慌,再改:“都给你拿着,我还有。分出去四百二十八文,买鸡蛋花了十八个钱,还剩十九两五钱……”

    “闭嘴。先收起来。”

    “哦。”

    才走几步,她心里难安,憋不住要说话:“我高兴,不是为得了这些钱。我只是想着:你聪明睿智、料事如神,把小英的事托给你,比王家人更可靠。”

    “不要声张,回去安心做活,等我消息。”

    她用力点头。

    他停下,接着指点:“这回不要瞒着,回去就说老爷留你说话,赏了你!一个约莫是四钱,不要跟人说你得了多少,拿出七个请她们打酒买肉,尽够。剩下的都留给我,过后要用,夜里我来拿。照规矩行事:你三我七,那九个算我借你的,下回再还你。”

    “好,都给你。”她点头,见他半道要走,有些舍不得,追着问,“这九是怎么来的?”

    他气到发笑,因还有许多要紧事等着去办,不想耽误在这,撇开头说:“回头教你算术。”

    “哦,为什么单留井边的雪不扫,是要留足印做罪证吗?”

    “天没亮,乌漆嘛黑怎么扫?怎么……你盼着我掉下去?”

    “不是不是!”

    她乖乖地闭了嘴,停下脚步,目送他远去。

    他走出去一段,惊觉不对,又倒回来问她:“你怎么知道是三十七个?”

    她瞪大眼睛答:“我会数数。”

    “不,我问你是怎么数出来的?”

    他的眼睛从不放空,一直留神四周,知道她没停过步,只在某一处打开过手,怕被人瞧见,又立刻合上了。

    “就……”她眨眨眼,为难地答,“看着,数着……家禾,我弄错了吗,那要怎样数才对?”

    一眼数到三十七,他做不到,这笨蛋做到了。

    怎么数才对?

    这话叫他怎么答!

    “没有错。我不过诈你一诈,怎么轻易就上了当?”

    “哦,是这样啊……下回我就不上当了。”

    “不要犯傻。”

    “知道了。”

    她双手插兜,紧紧地攥着他需要的银钱,脑袋和肩靠在院墙上,歪歪地看着他。

    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