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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章 追杀

    他越走越远,往东边一拐,看不到了。

    她站直了,松开手,让银子落在兜里,再用四指一捞,掏出来摊开。

    一,二,三,四,五,六,七,正正好。

    七个也沉甸甸的,有点心疼,但必须舍得。

    方才“干娘”还想救她呢,别的婆婆婶子也没有为难过她。还有秀珠姐姐,担心她被火烧到,怕她掉井里,百般叮嘱。

    她们都是好人,该得好处!

    从前钱能买她的命,如今,她留着它们又能做什么呢?

    她耷拉着头往东厨走,因想着心事,一头扎进了别人怀里。

    这男人个子不高,看着也不壮,但这一撞,像是磕到了铜墙铁壁。

    头和胸口都发麻生疼,让她立马回了神。

    是她撞的人,不是别人撞了她。

    她捂着额头,赶忙道歉。

    男人不说话,仇人似的看着她。

    掉落的两粒银子往远处滚,她半侧着头,偷偷地瞄它们。

    他还是不说话,她按捺不住,跑去捡,怕人误会她怠慢,一面跑,一面回头说“先等等,我不是要跑”。

    这人仍旧不开口,只盯着她不放,眉头紧锁,露出几分嫌恶。

    是误会了吗?

    她正色道:“大叔,这银子是方才老爷赏给我的,不是偷来的。对不住您了,夜里没睡好,糊里糊涂……”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急匆匆地走了。

    这事全怪她,因此她踮起脚喊:“大叔,要是伤到了哪,你到东厨来找我,我给你买药吃。八珍房!巧善!”

    那人头也不回,消失在了甬道尽头。

    有两个丫头抱着捧盘从后方过来,经过她时,用奇怪的眼神看她。

    巧善挤出一个笑,喊了姐姐安好。她们没理她,加快了步子。

    巧善摸摸脸,不敢再逗留,赶紧回去。

    因老爷太太都归了家,事又多起来。

    要伺候主子,又要熏制野味山货预备年礼,东厨人手不够,大伙都累。

    离晚膳不到半个时辰,老太太那边叫人来传话:她想吃红烧老鹅。早上说的是夜里要吃炕猪和野鸭子肉,因此没预备鹅,还得现杀。好在大柴房过去有牲口棚,里边关着庄子上送来的鸡鸭鹅,还算好办。

    别的菜都预备好了,只等下锅炒,这鹅肉难炖,要等它老人家进了锅,才能发动其它菜。

    巧善今日风光无两,黄嫂子承她的情,叫她去院里散散。

    正好午间看剁大骨还没看够!

    陈婆子杀了几十年的鸡鸭鹅,杀鹅褪毛,干净利落。

    过年时,巧善杀过一回鸡,不怕看鹅挣扎咽气,她想看的是刀。

    那么重的刀,到了陈婆子手里,乖得像板。彭彭彭彭一顿砍,不停不顿,八九斤的鹅身,眨眼的工夫就剁成了一堆小肉块。

    巧善跟着砧板一颤一颤,紧掐着捡回来当耍货的鹅毛强行忍住。刀一停,她又不慌了,只想着一句话:我也要练起来。

    鹅肉有了,军心稳了。

    几个大灶同时烹炒,秀珠她们学艺多年,也能独当一面做上一道呈给主子的小菜。

    干杂活的人只剩了巧善,她在几个灶膛边来回蹲,她想:管着火候也算大事吧?秀珠姐姐说还有人要来,到时一人守一个灶膛,够清闲的,真好!

    忙完主子的饭菜,该她们松快松快了。

    王婆子特意多跑一趟后门,把那二两多花了出去,兑回来一小担吃食,有酒有肉,正好替大伙解解烦闷。

    晚上这顿吃饱喝足了再散工,比往常要晚一些。

    秀珠渐生愧疚,想要多陪一会,又怕晚归会跟吃人的恶鬼撞上,实在为难。

    巧善也急,生怕她留在这,耽误家禾取银子办事,催着她家去。

    “你一个人留在这,怕不怕?她们都说……”

    巧善知道她们在议论什么,耷拉着脑袋摇动,“小英是好人,即便去了那边,也会是个好鬼。我不怕,我要在这等着她来找我。”

    秀珠惭愧,小声说:“要不我也留这算了……”

    “我听到了锁声,婆婆就要走了。你快跟上去,别落单。”

    秀珠又叮嘱一回,这才离开。

    巧善把门窗都关了,不着急抽柴,先用大火把锅里的水烧滚,守着鸡蛋篮子蹲了好一会,摸三个摆在碗里,看着有点少,过会又挑出一个绿壳的凑一起。

    四季发财,四时平安,四……

    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呢,弄早了不好。

    她丢下鸡蛋不管,拿出一串钱在竹筛里数着玩。

    左边三个,右边七个。

    左边三个,右边七个。

    再来一次。

    左边有了九个,右边二十一个。

    九就是这么来的。

    三三得九

    她想起来了,有一年二哥在家反反覆覆读这个九九术。她多问了一句,二哥不耐烦,摔门之前骂她贱婢。

    后来大哥告诉她:二哥背不好它,在学堂先挨一顿训斥,隔两日还是背不全,又挨戒尺。先生严苛,他心里不痛快,一时嘴快才这样,叫她不要往心里去。

    二哥一直在外读书,没空照看她们,也没空教她们认字。大哥到十五岁才开蒙,散学回来就教她们,他说花一样的钱,多几个人学了更划算,用这话堵了爹娘的嘴。

    慧姐儿记性好,大哥教的东西,一学就会。

    她呢,要多花些心思在这上边才能记住,有一回耽误了,没赶上给祥哥儿换尿布,娘骂了一句蠢货,叫她别学了。

    她就真的没学了。

    慧姐儿才是真九岁的那个,人如其名,聪慧灵秀。娘常说老五苗子好,将来能嫁个好人家。

    卖人轮不上好苗子,卖蠢货才划算。

    火苗窜了一下,她回神,告诫自己:巧善,你不要那样想。这不是慧姐儿的错,她年纪小,同样吃苦耐劳没享过福,被卖出来让老人随意借寿,何其无辜。

    何况她来这半年,没吃什么苦,苦的是小英。

    那个热心肠的女孩到底做错了什么?

    外边突然起了风,有什么倒了下去,发出一声闷响。

    她抹掉眼泪,站了起来。

    屋里有火光,墙上亮着油灯,还算亮堂。窗上树影绰绰,风声时有时无,偶尔传来一声低啸。

    她在剔骨刀和剁骨刀上来回瞧,稳妥起见,挑了好藏又好拿的剔骨刀,小心翼翼插进围裙兜里。

    门边的窗子最响,她朝它靠近,不高不低地喊了一声:“谁?”

    “巧善!”

    “小英?”

    “巧善……是我,我身上是湿的,外边很冷,你放我进去烤一烤……”

    巧善没见过鬼,只听过一些事:有说鬼怕光的,有说鬼能穿墙的,有说鬼怕火的……

    就是没人说鬼喜欢什么。

    “小英,是谁害了你?”

    ……

    “小英,你的尸首在哪?你告诉我,我去找。”

    ……

    “里边有火,会烧坏你的魂,你别进来。”

    “那你出来找我,我有些话,要当面告诉你,是要紧的事!他们害了我,还会来害你,你要仔细着,去官府告发他们,替我报仇。”

    巧善抬手,盖在兜上,深吸气后,用力答:“好!”

    她拔掉门闩,双手一拉,门开了,迎面对上一张熟悉的脸。

    他抬手,掐住她的左耳往上提。

    “痛痛痛!”

    “痛死你活该!叫你不要犯傻,你你你……”

    家禾气到哽住,甩开手,往前走两步,实在不解气,抬脚踢翻面前的空炭篓。

    她跟在后边,想要捡好它,因身前还有把刀,担心扎穿自个,就先抽了出来。

    他转身,正好对上刀尖。

    面面相觑。

    她将刀移开,眨着眼说:“方才是你在说话吗?很像,怎么连你也会这口技? 我知道这不是小英,带了刀去见。小英求过菩萨,来生想做千金小姐,她不怕死。她知道我寸步难行,不会跟我说报仇,她也不会想着要去告发。她跟我说过,官府跟这些富贵人家是一条藤,告官是没用的。我们是这条藤上的小虫,活着的时候,能跟着沾光吃点叶子,死了就会掉下来,被踩成泥。公道只是拿说说而已的玩意,主子要为难你,不要觉得委屈,委屈只会让自己更难受。她还说:巧善啊,你努力往上爬,兴许有一天能沾大光,吃上好果子。”

    他不耐烦听这些小孩儿废话,拿走刀,插回刀架,背对着她,嫌道:“哭什么哭!”

    “我在哭吗?”

    她摸了一把脸。

    湿漉漉的,原来真的在哭。

    知道拿尖刀防身,还算有救。

    他不想道歉,粗声粗气说:“找人算了一卦,按先生给的方位,应该是园子后边那小院,阴水之地。”

    “准吗?”她嘴上问着,心里却信了一大半,双手颤抖,抓住他袖边,不等他答又问,“怎么没人往那边找?”

    镇魂的井,寻常人避之不及,不请道长和尚做法,谁也不敢碰。

    上边压着厚重的石板,一般人搬不动。

    他盯着袖口,恶声恶气说:“我怎么知道!你放不放?”

    “放,这就放。”

    她缩回手,改拉扯自己的衣摆,一遍又一遍,垂头问他:“阴水说的是井,对吗?”

    “嗯。”

    他将躺椅拖到灶边,坐下来,翘起脚烘烤湿掉的鞋袜,疾声催促:“快去弄点吃的。听说你们置办了烧鸡、酱猪头,还买了鱼,过得可真滋润!”

    “有!我说留着夜里吃,都攒下来了。我这就去拿,再给你炖个蛋吧?”

    他盯着她,点头,知道她心里藏不住事,在她忙活之前又叫住她,仔细交代:“不要莽莽撞撞到处去说,以免有人将这事赖到你头上。明早跟人说她半夜入梦,唱了一曲梅花魂给你听。你放心,费心费力养了十来年,还没起用就这么丢了,她爹娘正恼火呢,时刻盯着这边,这话自然会传到他们耳朵里去。”

    她用力点头。

    “你得了老爷青眼,这会子不宜再打眼。除了主子,有人给你什么,都别要。可要记住了,别连累我!”

    她再点头,小心翼翼问:“我还在哭吗?”

    “哭不哭的,你自己不知道?”

    她摇头,转身干活去。

    他的肠子怕是比别人的长,有多少吃多少。

    她巴巴地看着。他夹起一块猪头肉往前伸,她摇头,又是那句“吃不下”。

    他接着吃。她满脑子小英,怕管不住自己,只能往别的事上扯,说完八珍房这样那样,就只剩了回来路上那事。

    “……后来我想:我拿着银钱,又不赔给人家,反叫人上门来找,像是只会说空话的混账……”

    他嗤笑道:“就你这猫脑袋,能把鸡蛋磕破就不错了。换作是我,早溜了,免得被你讹上。”

    她安心了,抠着手说:“这人不错,看着阴沉凶狠,倒没说别的,也没找过来。”

    “凶?”他的笑僵在脸上,焦急地催,“你再仔细说一遍。”

    她不解,但乖乖地从头说起,末了小声解释:“我少见生人,冒冒失失撞上,心虚不安才这样看待,兴许人家只是不爱说话。”

    这家里的人,个个戴着假面孔过活,没有深仇大恨,不会在路上就对人使脸色。

    他沉着脸,又问衣着体长,再是眉眼鼻梁。

    她想一会说两句,把记得的事都说了。

    他弯腰去够那柴火,她帮着抽了一根烧得正旺的大木头。他皱眉嫌弃,恼道:“又不是赶路缺火把,要这么大根做什么?长个脑袋瓜,要记得用,细枝,烧过的……”

    她听懂了,用铁夹从一旁早就熄火的灶里挑出一根细细的送过来。

    “你别凶,凶了不好看。”

    呃……更凶了。

    她闭了嘴。

    他匆匆几笔勾出轮廓,递给她。

    纸糙“笔”也糙,说的和想的又有差别,只能画个大概。她拿着画像仔细查看,点头又摇头,为难地说:“有点儿像,这里,还有这里。”

    他瞟一眼,将薄黄纸丢进灶膛里,躺倒,闭着眼说:“你这是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要不是凑巧提了一嘴老爷,小命早就不保了。”

    “啊!”

    他不打诳语,说什么就中什么。那她岂不是死定了?

    “我再也不出这个门了!”

    他眉目舒展,懒得睁眼,哼道:“要杀早杀了,至少眼下他不想动手,怕是要回去请示主子。”

    那会撞出来的疼似乎还在,比石头还硬的男人,可不好对付。

    她摸摸额头,沮丧地说:“你走吧,别连累了你。”

    万一被人撞见他和她有往来,冤魂又添一条,亏死了!

    能保全一个算一个。

    她把手插进怀里掏银子,一趟又一趟,全往他腿上扔。

    又来了!

    他翻了个白眼,磨着牙喊“够了”。

    第12章 魂不守舍

    “停,先收回去!往后不要当着人面这么掏,看着不像样子!”

    “哦。”

    她若有所思,不知想哪去了。

    他看了头疼——不说清楚,这傻蛋迟早要栽在这事上。但其中龌龊,没必要让她知道,只怕告诉了,她也听不懂。

    “你出不了门,那这事的根源不在你身上。她家在人情往来上可以说是四通八达……”

    “谁?”

    他捏额头,她明白了,赶紧找补:“小英,小英!”

    “别装傻!”

    没装,也不是真傻。她心心念念要去找小英,又十分清楚这不是想做就能做的事,不能为难他,因此刻意回避这个名字,乱七八糟地扯别的事。他起这个头,猛然来这一下,她没绕过来。

    她摇头,眨眼请他接着说。

    “她总在家和东厨来来回回,这府里的人,从上往下,又没有她不认识的,不定是在哪撞见了什么勾当。你俩常在一块叽叽咕咕,那人担心她说漏了给你听,才想着斩草要除根。”

    她瞪大眼睛,再次回想,摇着头说:“她和我说的都是怎么当差,怎么防人,从来没讲过会害别人的东西。家禾,既然是性命攸关的秘密,她要说,也该先和家人说吧。”

    没错!

    他正欣慰呢,又听她说:“告诉了我,有什么用呢?我这么笨,又出不去,帮不上忙,只会拖累。”

    他憋住笑,接着引她深思:“兴许只是看着不起眼的小事,过后推敲才能发现其中有蹊跷。你再仔细想一想,在三太太那,究竟看到了些什么。”

    她听出不对劲,纠正他:“居士,她不让叫太太!”

    ……

    她托腮闭眼冥思苦想好一会,就挤出一句话:“三老爷多大年纪?”

    他恼火,骂道:“别他娘的扯废话,说要紧的。”

    她咬着下唇,不时瞄一眼他,鼓起腮帮挤出一个讨好的怪笑,眼看他又要发火,赶忙说:“这很要紧!居士看着比我们大不了多少,同画像上的天宫仙女一个样。大老爷得有四十了吧?我听小英说,他下边有一串弟弟,还有一串妹妹,那三老爷……”

    “三老爷死了两年,今年三十有七,这位应当是继妻。又不是穷人家要养童媳,能嫁人,就不算小。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不明白她为何要关起门来修行,她喜欢热闹的呀。她那屋里,有七八个毽子,还有毽球、纸鸢、陀螺……”

    他耐心等着。

    她搓搓眼睛,怅然道:“我问过小英,小英叫我不要打听那边的事,她说居士也是个可怜人。你说,居士是不是惦念着亡夫,怕触景生情才不愿意出门?”

    他也打听不来,钱花了,酒送出去了,一到这个“三”字,那几人全成了锯嘴葫芦,半句有用的话都问不到。

    什么都不说,那就是说了。

    一个寡妇,不能对人说的事,除了人命就是奸情。

    平白无故对这傻丫头好,那是为人真的好。好人不会轻易伤人,不愿意败坏德行。闭门修行看似清苦,却是许多弱女子不得已的退路。

    这家里,能对她构成威胁的男人只有那几个。

    大老爷的事,他摸了个七七八八,这位身在福中却不愿意享福:不纳妾,不睡通房,也不让正经娶回来的老婆近身。

    二老爷睡了棺材,老老实实待在家庙,等着来年春天下葬。

    还剩两位少爷,一个守着父孝,一个和周芸青梅竹马、两情相悦,都不太可能。

    也未必,有些人面上一套,背地里又是一套。

    “……我又说傻话了吗?”

    他回神,瞥她一眼,嫌道:“你是打算把眼睛哭瞎吗?”

    这句不算骂,但她实在绷不住了,捂着脸痛哭。

    “小英……外边下雪刮风,那么冷,她……湿的……那里面有没有水……脏不脏……我这里有火有人,她她……”

    她哭一句就抽一下,哭得他心烦意燥,低吼了几句,可惜不管用。他想骂醒她,又怕动静太大,会被甘旨房守夜的人听见,只能生生憋回去。

    这家伙吃得少,产出的眼泪却是没完没了,再这样下去,没法办正事。他只能妥协,揪着她肩膀把人拎起来一点,压声说:“你安静点,我带你去。”

    这话最管用,身子伴着呃逆抽动,但眼睛停了下来,痴痴地望着他。

    “喝口水,含着,我喊你吞时再吞。”

    第一口水含一会再吞,止了嗝。第二口等不到那个“吞”,就一直含着。

    他先吹了司命菩萨跟前的蜡烛,再用手指捻熄架上的灯芯,然后走到门边,矮下身子催:“上来,快点,不要把水吞了。”

    他怕她一会绷不住要失控,又胡说一通吓唬她:“你是女子,属阴,那里又是阴水之地,没有水去不了。这是规矩,你别害了她,回来再咽下去。”

    她用力点头,朝前走一步又倒回去,掀开竹筛要拿馒头。

    “带这玩意做什么,放下,快点。”

    是啊,小英没法吃它了。

    她想哭,想问那应该带点什么,可嘴里含着水,什么也干不成,只能快点趴上他的背,等他带着去见小英。

    府里各处的墙一个样,全比人高。他背着她,轻松攀上去,翻跃,专挑白日扫过雪的路走,没有这样的路,就上树借道。

    这是她从来没经历过的事,可惜心里沉重,高兴不起来。

    他在古树上停了,偏头避让,方便她看前方。

    这院子比别处小很多,院中飘散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霉味陈味。想是没人住,院里房里都没留灯,全靠雪夜这点微光映着。

    院子中央那团黑影,在他眼里是井,在她眼里是坟包。

    之前的确信,出自对他的信任,这会的确信,来自心底的感觉。风声里夹杂着小英的温柔关切,她听清楚了,小英说的是“巧善,你要好好的”。

    她口里含着水,哭不出声,只能发出很小的“呜呜”。

    他觉着该走了,她用力掰他的肩阻拦。他无奈,带着她跳下,在离井三尺的地方停住,及时扣住要往前扑的她。

    井深槐树粗,街阔人义疏。

    虽有这么一句俗语在,但寻常不会在家宅里种槐树,更不会在井边种它。

    他不信鬼神,但她一个小孩家,最缺的就是阳气,此时宁可信其有。

    她前进不得,噗通跪地,颤抖着磕了三个头,用它来说“对不起”,磕完不忍再看,背过身无声哭泣。

    下来容易上去难,她不会功夫,也不会爬树,他费了番工夫才撑起她回到树上,小声叮嘱她不要乱动,自己留在下边善后。

    他们走过待过的地方留了印,今晚不下大雪的话,会被人看出来。

    他折了树枝,在她跪过的地方描出大圈,留一个冤字,将圈内多余的雪和往槐树去的这一段路全刨了,一捧一捧往树冠下抛,再上树,轻踩枝条摇晃,让它们再抖落一些雪去遮盖。

    尸首被镇在井里,槐树阴气重,魂魄就藏这里。没人发现,亡魂有怨气,留字提醒。

    就这么着了,爱信不信!

    原路返回,边走边扫,走一步回头将这一块扫平,虽说刮过的地方雪比别处薄,但只要不打眼,没有谁会盯着墙上的雪厚薄来计较——积雪多少,本就因地而异。

    甬道上专踩巡夜人留下的旧痕。

    开窗之前,先学一声夜猫叫。

    巧善看着,学着。

    他聪敏心细,要是生在一个好人家,那不知多大的出息。可惜无父无母,只得卖身为奴。

    唉!

    “唉声叹气管什么用!就你这个样,怎么替她报仇?”

    她深以为然,用力点头,赶紧忙起来:往灶里填柴,拎起铫子帮他冲热茶,拿干布巾帮他擦背上蹭到的雪。

    他惊得立马跳开,“你……”

    她眨眨眼,不解地看着他。

    算了,小孩子而已。

    她等了会,问:“你饿了吗?”

    他按了按发胀的脑袋,皱眉道:“不是。坐过来,早些歇着。”

    他把躺椅让出来,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拿把小杌子坐着,在灶膛前烘烤半湿不干的裤腿。

    她顺嘴问一句:“你们那边的通铺烧不烧炕?”

    他含糊“唔”一声,她难得机灵了一回,跳起来问:“他们连觉也不让你睡?”

    他没答,她绕到灶边,对上他的脸,再问一次:“是不是?”

    他有些烦躁,皱眉道:“你问这干嘛?”

    “太过分了!”

    她气得跺脚,在灶边来来回回走,嘴里念念叨叨。

    他看了想笑,故意问她:“那你猜猜,他们使了什么招数?”

    “泼水!”她接着愤慨,“卑鄙无耻的家伙。”

    她答得这么笃定,想必是那小英教过她,毕竟这是寒冬折磨人惯常用的手段。

    说来可笑,深宅大院人口多,斗来斗去,却不过这点子手段。不是没有聪明人,不是想不出好主意,而是没那个必要。横竖这里和官场一样,都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再浅显再粗暴也管用。

    她推他,言辞恳切劝说:“我看大老爷是个极好的人,你把实情告诉他,让他来管管。那些人再厉害,也越不过老爷吧?”

    有点长进,但还是过于天真。

    “他们一早就找好了替死鬼,老爷一问话,不用细查,立马有老实人前来自首。说是天冷了腿脚不利索,滑一跤,把水洒了。跪地磕头认错,甘愿挨打挨罚,老爷也没话说。挨罚的这个,不敢招惹他们,只会怨恨我。他必定这样想:要不是这人不守规矩惹出的事,我也不必遭受这无妄之灾。讲道理是没用的,因此告状这种事,没有半点好处。”

    她傻眼了,急道:“那要怎么办?”

    “不办。先让他们猖狂,等个好时机再借别人的手去收拾。我只是个任人欺负的可怜虫,这样才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悄悄地办大事。”

    “要办什么事,我能帮忙吗?”

    “能!”

    他瞟向她藏钱的地方,她悟了,又将大半条小臂插了进去。

    那么大一包钱兜在里边,手伸进去还能随意划动,空得惊人。

    屡教不改。

    他气到口不择言:“就没长点什么吗?”

    啊?

    她听岔了,点头说:“涨了涨了,除去那三十个银锞子,还有十九两……”

    他虎着脸,胸口起伏。

    她看着,顺着长吸了一口气,随即明白这样做不对,慌忙道歉:“我不是故意的,啊不对,我是说没有,没有味,要不……我给你烧点水洗洗吧?”

    第13章 来了躲不掉

    他不说话,她没了底气,耷拉着肩,转身背对他,掏出银锞子,轻放在碗里。

    “我想起来了,你叫我不要当人家的面掏。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怕人见财起意,可你不是那种人,你就像我……哥,三哥,我这才忘了规矩。”

    他再次噎住,想反驳不仅要防见财起意,还要防见色起意。

    算了,哪有色可见,先这么着吧。

    “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仔细着。小心驶得万年船。”

    “哦。”

    穿了四五天的袜子,确实有味。烘烤让异味散得更快更广,该洗洗了。

    “烧水吧。”

    “欸?”

    她回头瞧一眼正冒热气的锅,他也顺着看一眼,试图把面子找回来,傲气道:“我是爷们,比你高,比你壮,这点水可不够。”

    她用力点头,将锅里的热水舀到桶里,他从缸里打来冷水,兑在里边,又回头再拎一桶冷的倒进锅里。

    她放下瓢,咬着下唇,不时瞄一眼,似乎在觑他脸色。

    “有事就说。”

    她点头,跑去西边最角落的冷灶,跪下将手伸进去扒拉,扯出一个布包,立马跑回来。她像献宝一样,迫不及待打开包袱皮,再捧到他面前。

    两块布巾,十来双袜子,厚薄都有。

    他愣住,她小声解释:“本想给你做条棉裤,可各房发下来的料子不一样,没法做外穿的衣裳,太打眼,我怕给你招麻烦。”

    她担心他不肯收,想了想,又说:“做这个容易,扎花费神伤眼,累了就放下绷子,拿它出来缝几针,养养眼睛。早就做好了,一直忘了给。”

    怪不得老问他要不要洗洗,原来不是嫌弃他臭,是想寻个契机把东西送出手。

    他扭开头,不让她看到脸,别扭道:“傻!有这闲工夫,不知道长长脑子。”

    布和棉就那么些,给他缝这么多,她自己够不够?

    她委屈道:“不是不让女子读书写字嘛,怎么长脑子?”

    “又犯傻。变聪明的途径不是念书,是思索,不能上学,那就多看多问多思多辨,照样能长进。”

    他说完,拎起了热水桶。

    “你也没上过学,对吗?”

    “废话!”

    她慢慢学先前那句,端了烛台,大步往小柴房走,在前边引路。

    还想进门去呢,这傻孩子,什么都不防,就他一个人在这纠结。

    他抢走烛台,粗声轰人:“赶紧烧水去,我先洗头,一会就要用。”

    灶上的事,哪有她不明白的。她得意道:“早着呢,那么多的水,一晚上也烧不穿,只要不往里添柴。家禾,我给你淋水吧,姐姐们洗头,都是我……”

    “去去去,别在这添乱,爷们洗头,是你该掺和的吗?”

    “哦。陶盆里是皂荚水,冷的,掺了热水再用。”

    “啰嗦!出去出去。”

    她退到灶边守着火,用烧火棍来回拨动大柴,望着火光出神:想着惨死的小英,想着被欺凌的他,想着方才那些话。

    洗了头容易着凉,不能一直湿着。他一回来,她立刻让到一旁,等他坐下再递梳子。

    他催道:“夜深了,睡你的去。你放心,我会烧火。”

    她乖乖地躺下,但是睡不着,闭着眼问:“你是不是在别人家待过?”

    半大的农家小子,赵家应该看不上。他有见识有才智,还有功夫,处处透露着不凡。

    他默了一会才答:“京城廖家,你可能没听过,不要紧,早没了。武官,一门七将,还有未长成的五名男丁,斩立决,女眷贬为官奴。”

    其实是妓,官奴也不是那么好做的,去哪家都要受尽凌辱。

    没必要说出来吓着她。

    那些人和事,离得太远了。

    “那你们呢?”

    “家产抄没,我们这些奴才,呵,跟那些陈设玩器挤一块,摊开摆在台上随意叫个价,任人挑选,三五日就卖完了。赵家的亲戚买了我,昽少爷看我擅捶丸,就把我要了过来,想着秋赛能风光一把。可惜他爹不争气,死得早了点。”

    她听得心惊,坐了起来,伸着脖子小声问:“是谋反吗,你们没挨打受刑吧?我听人说,只要进了牢里,性命就难保。打板子都算好的,还要拔指甲盖呢。”

    十指连心。六岁那年,大姐被送去了河对岸做养媳,灶上的活就该她了。人太矮,要踩着凳子,不好用力,菜刀太大拿不稳,一心急就切在了指头上,连肉带甲去了一小块,疼得眼泪止不住。

    记忆犹在,她说着说着就慌了,挨个摸摸指甲,确保它们都还在。

    “有些事,说不清楚。你安心睡觉,明儿才能唱好梅花魂,让他们去找她。”

    “嗯。梅花魂我会唱,小英教过我,她说京里的老国公喜爱这首词,府里的人都得会。”她躺回去,闷声问,“我还能再哭一会吗?”

    “哭什么哭!”

    他一凶,她憋得喘息都乱了。他深吸气,怕她疯掉,只得再透一点口风:“我托了人捎香烛纸钱,还有那白糖糕,明早会带进来。正好是头七,夜里再带你去祭拜。”

    “嗯……你费心了,多谢。”她很是动容,翻向火光这一侧,真挚地说,“家禾,幸亏有你在。我糊里糊涂,又常意气用事,做事心里总没底。我知道这样不好,以后我改。”

    “睡吧。”

    “往后你就在这睡吧?这里有火,不怕冷,我俩做个伴……一会你叫醒我,我们换一换,我不挑地,趴着也能睡……”

    做伴都来了,要是被外人听见,会怎么想她?

    越教越不防,头疼。

    他深吸气,还是忍不下去,低吼:“睡你的,少啰嗦。”

    “哦。”

    她含糊念着那句“多看多问多思多辨”,渐渐地没了声。

    他等了会才回头看她。

    人已经睡了,缩成一团也不过山羊大。

    唉!

    意气用事不好,也好,他以为自己冷了心肠,再不会和谁交付心事,原先只想着如何利用这家伙行点便利,如今不得不承认,他也被她拿捏了一两成。

    她这些日子都是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大伙知道她这是姐妹情深,挂念着生死未卜的小英。人老实惯了,偶尔撒个谎,没人起疑,走得近的几个顺口安慰了她两句。

    巧善不需要安慰,她需要一个确信,心不在焉地做活,一直熬到夜里才听到消息:说是小英贪玩去摘梅花,天黑踩空,不慎掉进了井里。泡了这么些天,样子不好看,因此尸首一捞上来,就地封的棺。出了这样的事,园子上了锁,不许人走动,等化了冻,做场法事才能了。

    巧善急得掉眼泪。

    这是什么鬼话?小英喜欢的是海棠,不是梅花,就算一时兴起想折一枝带回去插瓶,白日里有的是空闲,为何非要天黑才去?园子里那么多梅树,为何非要挑井边那一棵?况且巧善确信根本不是园子里那口井,否则早被发现了。

    众人唏嘘几句,转头说起了要上门来做客的亲戚,仿佛小英只是一阵风,刮过就忘了。

    徒留她一个人难受。

    他等三更梆鼓响过才来,她想要告诉他,才起个头就被拦了。

    “不必说了。”

    也对,小英说过:虫子死了就死了,掉了就掉了。

    她难过不已,仰着头不让眼泪往下掉,凄凄惨惨问他:“等我们死了,也会无人过问吧?”

    他没答这话,冷声说:“哭没什么用,只会消磨你的斗志。王巧善,你该长大了。”

    她缓缓放平下巴,无措地看着他。

    “在这吃人的地方,你得自己强起来,光指望别人庇护,是靠不住的。要还是这样只知道哭,趁早投井,少受些屈辱。”

    忠言逆耳。

    她知道他是为她好,可难过就是难过,它不会因为要懂事就自觉退去。

    她艰难地点头,抬起袖子横扫脸颊,手腕将左鬓的碎发带到了脸中,她抬起左手扒开,再次点头。

    他缓了脸色,小声提醒她:“原本甘旨房守夜的人是个醉酒婆子,日日贪杯,一下工就倒头睡。听说年后要换人了,还有,外院那边买了十七人在调教,七八岁的占了一半,只怕这里也要塞人。你的小英没了,眼下她们会看在王家人面上,暂且照看你三分,再过三五月,情分淡了,你还能指望谁去?”

    她再点头。

    他接着说:“世事难料,要是这里边来的人多,我出进未必方便。你放心,那银子,我会想法子挣了还你。”

    她咬着嘴狂摇头:她不在意那个钱,她只差一点就攒够二十两了。

    他松一口气,不吓她了,安抚道:“暂且无妨,就算往后再也做不成这事,挣钱的门道多着呢。此路不通,再想别的法子就是。”

    “好,我都听你的。我们是一条藤上的虫,有叶子,我们一块吃叶子,有果子,就一块吃果子。”

    什么叶啊果的,乱七八糟!

    他将带来的包袱打开,里边是香烛纸钱点心,还有一小卷布,两块硝好的皮子。

    “出了年节,拿这些东西去找你的姐姐们,问她们带子

    月事带

    怎么做,怎么用。别问我!”

    “哦。”

    他怕她多问,急着催:“走走走。”

    “好。”

    她自觉含上一口水,呜呜:可以走了。

    冤没了,圈也没了,整个小院的雪都被铲了个干净。槐树上扎着许多随风飘扬的黄幡,井沿贴着符纸,井上压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地上有烧过纸钱的痕迹和散落的石灰粉

    给泡过尸体的井消毒。

    谎言不攻自破。

    他不信邪,不怕恶鬼,她信小英,不怕对方有恶意,两人坦坦荡荡而来,小心翼翼行事。要点香烛烧纸钱,有火光有烟气,容易被墙外的人发现,用上顺手带来的两只竹筛当罩子,支起一截,将亮光和烟灰都往下扣。

    她不懂悼念,像上次那样,千言万语,都在磕头里。

    他只有一句话:“你要是真的有灵,尽一分力保她平安吧。”

    “眼泪好像少了些。”

    他哼笑,自行舀了热水拎到柴房去擦身子,洗了脚,套上新袜子,舒舒服服来烤火。

    洗过的袜子不用特意拿起来烘烤,搭在大柴火的把上,没一会就烤干了。

    他起身,说:“我走了。”

    “不要走。你睡椅子,我睡凳子,我都想好了,两把春凳接一块,正好够我躺,宽宽大大,比你更舒服呢。”

    “你是女孩,到了这岁数,该有分寸了。不要和男子独处,尤其是夜里,传出去,你的名声就不好听了。”

    “不传出去不就好了?我只是个伺候人的下人,名声再好,也不会让我多风光。我只想自在点,你就留在这吧,你暖和我安心,你好我也好。”

    他本想反驳,可难得她能说出这样一番硬气的话,他怕抹杀了她的上进,点头同意。

    她嘴角露出一丝笑,将头发解了,摸着发尾和他说黄肚里的旧事,还有小英和她提过的一些京城事。

    “京城真有十个这么大吗?”

    “百倍。”

    “哇……”她感慨完,又落寞地说,“将来你要走了,记得告诉我落脚点,我给你写信。”

    “说那么多做什么,早着呢。”

    说早也不早,才相伴几日,他就被老爷派了出去。走之前,他借讨干粮的机会告诉了她,她多煮了几枚鸡蛋塞在里边。她知道青天白日瞒不过去,交钱的时候说是上回去见老爷时得了他照护,要报恩。

    这没什么要紧的,老爷身边的人,比她们要高一等,该讨好。黄嫂子做主,将这鸡蛋划在老爷的账里,没收她的钱。

    散工的时候,黄嫂子特地留了一会,交给她一样东西:那件缠枝海棠坎肩。

    “你这个梦做得有功,她娘说留给你穿,权当做个念想。”她叹一声,怕她忌讳,又劝,“正好她姐姐为她裁了过年穿的新衣裳,有装裹

    入殓的新衣服

    ,用不上它,你收着吧。”

    巧善抱着它,强忍住眼泪,用力点头。

    “看好那熏架,滴油容易烧起来。”黄嫂子又是一叹,抬脚往外走,摇着头自言自语,“可惜了,可惜啊……”

    是啊,那么好的女孩,就这么没了,多可惜!

    巧善望着灰濛濛的天,长吐一口气。

    腊月的雪,一场接一场,天越来越冷,外出的人, 一点信都没有,叫人牵挂。

    老太太那边传膳,特地点了巧善的名,黄嫂子拉住她,小声叮嘱几句才放人。

    上回有家禾在,她去见大老爷时并不慌,这回心里没底,只能默背那多多诀。

    多看多问多思多辨,多看多问多思多辨……

    还有,要冷静!

    老太太看着并不老,面容清秀,隔着八仙桌看过去,面皮不算皱,白白净净,怪好看的。身子娇小玲珑,穿着也不老气:上身银红,下身嫣红,娇娇嫩嫩。

    父母不必为子女守孝,一个死了儿子也离不得酒肉的人,穿这颜色也说得过去。

    巧善惊讶的是,这怎么会是大老爷的娘?倘若把大太太叫过来跟这位站一块,不像婆媳,更像姐妹,兴许还要误会这位才是妹妹。

    怪不得京城那位心爱她。

    巧善看呆了去,捧着温钵杵在那没动。

    云珠刚要呵斥,老太太摆手道:“她是极善之身,开了天眼,当与常人不同。你瞧她,不慌也不急,半仙的话,一准没错。”

    她从炕上放下双腿,不让人伺候,自个撑起身子站住,朝下边招手,问巧善:“好孩子,我问你,你看见了什么?”

    常满叫她往神佛上扯,小英叫她嘴甜多夸人,家禾教她多看多思。

    进来前,她看到堂前挂着《神仙卷》,前方炕屏上是《仙人仪仗图》。

    巧善点头,顺着她的话答:“太好看了,像仙子。”

    她不懂回话的规矩,这话显得更真。

    老太太大喜,连声夸了几个“好”。

    云珠明珠跟着附和几句,离得近的明珠接走温钵,悄悄给巧善使了眼色。

    巧善跪地磕头,说了两句吉祥话。

    老太太叫人赏她一个荷包,知道“天机不可泄露”,没有多问话,指派明珠送她出去。

    荷包里装的是银子,一上手就知道。

    巧善乐不起来,他说过:东北院住着那位炎半仙,什么时候有人带你去见他,你就知道了。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第14章 抉择

    明珠送她出了院子,叮嘱几句才折返。

    不要乱跑,不要随意跟人走近,以免沾了污秽,不要乱吃东西……

    这些话,听起来不太妙。

    她想起了停灵大半年,还要再等到春天的二老爷。

    鱼死了,一放就臭。坏掉的鸡蛋一磕破,臭得让人喘不来气。人死了,该早些下葬才对。她好奇过,小英说二老爷遭殃横死,怨气重,挑中的日子不能改, 还要等大师游方归来主持才可以入祖坟。棺材里填了许多料,又费了不少冰,保着尸身不发臭。

    老太太信神仙,也信那位半仙,等哪天发现她的八字有假,怒发冲冠,她还有命活吗?

    使出这奸计的人,铁定要将罪责往她身上推,靠阿谀讨好混下去绝不是长久之计。

    传膳的丫头都是上房的姐姐,只有她不是这院里的人,回程独行。

    沿途有来来去去的姐姐妹妹,脚程匆匆,无人搭理。

    也好,她也不知道要和她们说什么。

    大太太住的江清院离明月居很近,巧善藏了点心事,藉机偷偷地往那边瞄了一眼。

    院门上的红漆很新,看着有些烧心。门前跪着个小丫头,看不到门内训话的人,但骂得又凶又难听。她立马熄了去找翠英的心思,垂头赶紧走。

    艳红好奇,过来问先前的事,被黄嫂子看见,两句话打发走。黄嫂子没问这趟是赏是罚,只叮嘱巧善别忘了泡豆子:赵大人明早要吃热豆腐。

    巧善点头,转身要去做活。

    黄嫂子又叫住她,小声提醒:“你在这府里没个依靠,要早做打算。老爷太太跟前多的是人伺候,这样的好事不见得还有下回,得了赏钱攒起来,不用回回拿出来匀着使,八珍房没有这样那样的规矩。”

    这是真心为她好,巧善用力点头。

    本地有腊月走亲戚送活鸡的习俗,寓意送吉。

    黄历上写着十三是会亲友、纳畜的吉日,赵家独这一脉发达,族亲全仰仗他们漏下那点好处过活,因此没人避讳这是丧家,全上门了。

    穷亲戚一窝蜂往里钻,主人家再不耐烦,也不能全打发出去。矮子里拔矬子,挑些稍微看得过眼的,叫进去陪一会,留住两日,再体体面面送回去,把情谊做给乡邻看。这些人的饭食,算在八珍房这,其余人由甘旨房接管。

    又是一阵忙,好在不必杀鸡腌肉熏烤了,还算忙得过来。

    她这边一忙完,正好他领着一车队的人回来了。

    传话的人只说要多预备饭食,报了人数,匆匆地走了。主子没明示,八珍房的人盘算着做哪些好菜才够体面,险些得罪人,幸亏家禾过来一趟,细说了详情。

    老爷的这位好友也姓赵,凑巧身上也有孝,原本丁忧去职在家,不知怎么的,朝廷竟下了原官起复的文书,因此这位赵大人要匆忙赶去吏部听候铨选。机会难得,一家人不惜在路上过年。因陆路封冻不利于行,要携家带口在这借住几日,等大客船到了再接着北上。

    这一行有七个主子,奴才若干,居丧期间,不能沾荤腥。斋食要做得讲究,比荤菜难,这又是个不小的活。

    黄嫂子感念他的热心,塞了一油纸包吃食。

    他没客气,笑纳了,走了。

    看着面皮糙了些,骑马在风雪里一去一回,肯定挨了不少冻。

    巧善只能远远地目送他离开,心里空落落的,转头听见几位婶子夸他心细又仗义,又与有荣焉。

    好不容易熬到夜里,欢欢喜喜预备热水吃食,却没等来人。

    她想着迟早要来的,每晚都等着。到了二十一,他果然从窗外翻了进来,一打照面就使唤她干活:“多烧点热水,身上痒得厉害。”

    “哦,好好好,你先烤火去去潮气,这些水……”她糊里糊涂将手指往锅里伸,幸好及时回神,把被热气烫到的手缩回来,接着说,“够热乎了,先用这些洗头,我接着烧。”

    添柴,洗手冲热茶,先盛碗热汤给他吃,再去兑热水。

    他拎了个包袱,带进柴房,等洗完出来,上下都换过了。

    他将洗湿的衣衫搭在春凳上,搬到灶边烘烤。她抱着碗耐心等着,瞧准机会递过去。他接过来,拿起包子咬上一口,抬头喊她:“坐。”

    他多瞧了几眼,似是鼓励。她憋不住了,把近来发生的几件大事一股脑告诉了他。

    “想是那个梦传到了里边,老太太信了,把你当成了通灵童子,因此心急要见你。炎半仙那边没派人来?”

    她摇头。

    他略作思索,提醒她:“年下赏银多,大伙都等着这时节发大财过个肥年。你这阵子风头太盛,难保没有那嫉妒的,要小心身边人。她那边再叫你过去,问什么为难的事,你老实说眼下不知道。她会以为这是天时未到,不会为难你。先糊弄过去,回来再想办法。”

    她用力点头,蹲行到挨着他,悄悄地说:“新来的燕珍非要送我一罐桂花蜜,我推脱不掉,先收了,你跟我说过不能要别人的东西,我又悄悄地还了回去。”

    “燕珍?太太跟前有对得意人,除了小英的姐姐,是不是还有个翠珍?”

    她恍然大悟,急道:“对,我见过一回,难怪我总觉得燕珍面善。好巧,都是一个在太太房里当差,一个到八珍房来。”

    哪有什么巧?那都是安排好了的。这些人家天长日久地看着主家富贵,怎么能不眼馋?想要往上爬,生女儿比生儿子好用。标致的往主子身边送,明少爷到了晓事的年纪,太太肯定要做安排。太太亲自为儿子挑中的人,比别人多几分体面,将来少奶奶进门,也不敢为难。做姨娘的人,想要在后院站稳脚跟,子嗣至关重要。膳房有人,等于后方有自己人坐镇,不怕有人偷偷动手脚,才能全力冲锋。

    她还小,没必要知道这些爬床的手段。

    “蜜放哪了?”

    “她的箱子。她在家住,箱子里只有些替换的鞋袜,不带锁。”

    “你的呢?”

    她愣了一下,忙说:“你是说我得锁起来,防着别人做手脚陷害?”

    “没错。”

    他放下碗,牵起荷包,从里边拿出一把指头大的横开锁,交给她。

    “眼下只有这个,先凑合用着。倒座房夜里上不上闩?”

    “炕眼是实的,去年炸了一回,说是盘炕时出了岔子,没做好,上边不让烧了。被褥好些日子没晒,睡在那又冷又潮,怪难受的,她们几个都家去了。那间屋子没人歇,能进去,二更时我走了一趟,去晾晒围裙。你是说这时候就去?”

    他点头,又提醒她:“带上烛台,锁之前再仔细翻一翻。你的,她的,都看看。”

    她悉数照办,回来后告诉他:“桂花蜜还在她那边,我这边多了这个。”

    一条尺长的细红绳,两头各拴一枚铜钱,没有字。

    他不懂这玩意,先把东西要走,这事暂且放罢。

    他回来了,她找到了主心骨,安心了不少,告诉他如今哭得少了,这么多天,只夜半哭了两回。

    她说小英为人好,对仙君菩萨都虔诚,所愿能有所成,七七之后准能投个好人家。

    夜里没再“闹鬼”,如他所说,那坏蛋不敢再动她。

    他没心思附和,几经犹豫,最终拿定主意,告诉她:“我跟了这几天,看得出那位赵大人优柔寡断、碌碌无才,不堪大用,此次能夺情起复,多半是那位亲家想抬举他。这一家子,大事小情,全凭赵小姐调度,聪明能干,事事熨帖,不怪夫家看重。”

    “真厉害!”

    又当故事听了。

    他只能掰碎了讲:“跟着这样的人,将来亏不了。你要不要……”

    她懂了,扬着眉问:“你想让我跟着她走?”

    他默了一会才点头。

    她沉默,他垂眸,缓缓道:“老爷很看重这位同窗,只要他们家开口要你,能走。不用担心老太太阻拦,老爷是谦谦君子,借寿阴损,他绝不会认同。”

    她没法用言辞说清楚此刻的难受,只能呆呆地望着他。

    他看懂了三分,为难道:“倘若老太太这就将你要走,上房人多,我很难混进去,照看不到你。那位赵小姐为人清正,对下人的管束严明,他们家的人规规矩矩,没有那些龌龊门道。你只要本本分分做事,什么都不用操心。她这里……好办,我有法子叫她留意到你……”

    “不!”她扭过脸,盯着他的眼睛,坚定地说,“我不想去。家禾,我不想做一辈子奴才,我同你说过的,我不想跟着主子风光,不想去京城,我想赎身。”

    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怕他笑话她没出息。赵小姐过几日就要上船去京城,兴许一两年后就要嫁去夫家,她跟着赵家走,越走越远,那就再也见不到家禾了。他不在的这些日子,她时常惶恐。他回来了,她心里安定,哪怕见不上面,说不上话,只要知道这个哥哥同在这府里,她就不慌了!

    他没再劝说,只微微点头。

    衣衫只烘了个半干,他拿起就要走。

    她跟着站起,小声问:“你不在这歇……吗?”

    “老爷吩咐我去招待赵大人的侍从,这阵子睡玉振馆那边,新铺的被褥,还烧了炕。”

    “好。饿了你就过来,我给你留饭。”

    “你敞开了吃,不用留。我跟着他们,不会饿肚子。”

    她没点头应承,只笑着看他。

    强!

    他将手里的东西留在春凳上,走到窗边才告诉她:“路上捡回来的玩意,你留着耍。”

    第15章 我的心眼分你一半

    他走了。

    她将春凳送回饭堂,回来躺在椅子上。

    他带回来的是泥人:肉嘟嘟的娃娃和大肥猪,能骑上去,也能拿下来,好看又好玩。

    她舍不得收起,将它们放在腹部,手轻轻落在上边盖住,仰头望着顶上的房梁出神。

    她跟他不一样,不,是她跟他们都不一样。

    他,小英,还有秀珠她们,打心底里认定主家是这房顶。有主子的身份地位遮风挡雨,他们在屋里各自忙活,跟着沾光:吃饱穿暖能攒钱,沾光涨了见识,没吃过山珍海味,至少见过,离府报出名号也有几分派头,比那些辛劳一辈子仍旧穷困潦倒的人强百倍。

    她也曾这样安慰自己:在这有肉吃,有新衣穿,比在家好。可她不惦记吃什么穿什么,也不会因为背后的主子尊贵就脸上有光。她不图什么,得了赏赐只想到赎身。

    这半年,常满没来找过她,也没托人捎过话。她从婶子那问清楚了,她不是没有月钱,是常满一早就有交代,将“外甥女”的月钱归到了她那。小英叫她找个靠山,可认干娘哪有那么好认的,拿不出月钱去孝敬,不会有人愿意白认个女儿。

    这就是娘说“她会照拂你,你将她当作我”的好姨妈,年底那条炸鲤鱼想必也不会“游”向她。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爹娘偏心,儿女有排行,如今也认清了爹娘在必要时刻会将她无情剐去的事实,但她仍然不想被这院子困住,宁愿返乡去田里地里劳作,过日子要踏实。

    这种想法,在小英死后,更为坚定。

    她本不该提“赎身”的,当初小英听到就伤心了,但方才她担心他真的要把她送出去,一着急就忘了顾忌,好在他没有因为往后会被撇开而难过,也没有愤怒。

    她将新缝的钱袋子从衣服底下翻出来,把手指插进去摸摸银两。

    二十七两半,还得再攒一攒,防着到时身价银子涨了。

    燕珍顶替小英的位置,但没有小英那么好的境遇,黄嫂子一视同仁,该使唤她的时候一点都不客气。八珍房里其他人看着,有样学样。

    燕珍家看中女孩,把她当小姐养,在家时有小丫头伺候,到了这,得伺候人,伺候的还不是主子,自然不顺心。

    她也不瞒着,说话不离翠珍,偶尔提一句“太太屋里怎样”。

    秀珠私下里说:“秃子头上长虱子,这是叫我们别忘了她还有个风风光光的姐姐呢。巧善,你要小心些,这里边,你年纪最小,也只有你没有亲人。她受了气,要找人撒,指定是挑你。我爹跟她爹都在外院当差,彼此有些交情,不好得罪,恐怕帮不上你。”

    “好,我知道了,谢谢姐姐。”

    燕珍也到她面前说秀珠:“我早看出来了,夜里是你替她在守。巧善啊,你不要犯傻,上夜的人每月能多得二十钱。你在这熬着,她白得了钱,还在你面前充好人。这事她从没告诉过你吧?”

    是没提过,但不要紧,是她抢着要来守夜。她无家可归,睡这里比睡冷铺盖好,还能偶尔替他做顿热饭烧烧热水,她乐意至极。况且秀珠姐姐人不坏,没提钱是因为她家缺银两,提了她也不会计较——秀珠姐姐得了,总比常满拿去好。

    巧善满不在乎答:“我知道,她一早就同我说了。那屋又黑又冷,我在那睡不着,这才求她让给我。你要是肯留下歇的话,那我愿意睡回去,两人挤一个被窝,想是没那么冷。”

    燕珍怕生虱子,也怕冷,消停了。

    赵大人一家启程,吃斋的只剩了老爷和昽少爷。八珍房的人接连累了大半个月,终于能松快两天,至少祭灶日之前能缓口气。

    待客周到,东厨人人有赏,巧善也得了一粒银珠和一小包棉花。

    午后听她们说起,她才知道送棉花是赵家小姐的意思。赵大人家不种棉,但很会做棉花棉布生意,知道内情的张婆子用了个词,叫转贩四方。

    众人都夸赵小姐仁德有礼,有人笑着向张婆子打听:“那给老爷送了多少?我听说她们家出门,前边三辆大马车坐人,后边还跟着十来辆拉货的马车,多气派。张奶奶,都是管库的,你找那齐光打听打听,回来告诉一声,让我们也开开眼界。”

    张婆子笑骂她没规矩,把人喝散了。

    灶上没有要守的锅,巧善把棉花送去倒座房,开锁收进去。她总在灶边做活,不觉得身上冷,攒一攒,将来有机会给他做点什么才好。

    衣衫不多,离家时只带了几件薄衫,一半穿在身上,一半在箱子底。面上是那件新坎肩,叠得整整齐齐,她盯着它看了会,不舍地盖上箱子,上锁离开。

    久不见太阳,屋里阴暗潮湿,隔壁那间有婆子歇晌,鼾声阵阵。

    她刚走出门就后悔了——又冷又吵,不该让海棠待在那。

    她把它穿在围裙里边,干活也不用脱,夜间穿着睡觉,兴许连袄子都不用盖了。夜里人一散,她就将拿来当被子盖的第二件袄洗了,搭在凳子上烘烤。

    摸着海棠花,就像小英也在这。她就着火光扎鞋垫,自言自语,沉醉其中。

    家禾站在后边听了一阵,见没完没了,小声唤她。她恍若未闻,仍旧嘀嘀咕咕。他不得不连着清嗓子,她总算听见了,回头笑道:“我以为你出不来呢,吃不吃甘薯?捂在炭堆里,这会该熟了。”

    早就熟了,烧尽的炭还有余温,扒出来的甘薯还热乎。

    他叫她也吃。

    她埋了四个,陪他吃一个也无妨。

    她说了今日事,他一言不发,面色逐渐凝重,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有些忐忑,小声问:“有哪不对吗?”

    “身上这件是哪来的?”

    她垂头看一眼,含糊答:“别人送的。”

    她有所隐瞒,他一听就明了,皱眉道:“这是王家那丫头的东西?”

    谁?

    没问出口之前就想到了,她点头,小声解释:“这是我帮她裁的,她没上过身。她死得不明不白,不知魂魄能不能平安归位。我穿着它,多念几句,兴许有点用。不是我私心霸占,她家人知道我跟她好,特意捎来,让我留作念想。你别担心,我不怕鬼,不怕忌讳。”

    人死如灯灭,早该丢开了。那小英何德何能遇上她,不过一点交情,她就这么惦念。

    死人好打发,活人难防。她觉得王家人重情重义,这可不是好事,他不得不趁早戳破:“她们家安插在这的棋子没了,想将你拔出来替上。怕你往后丢开小英去过自己的日子,特地将它送来,好叫你时时睹物思人,长长久久地为她家效力。”

    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喃喃:“不是看在我帮着找到小英的份上,才送过来吗?”

    他直白地摇头,接着问她:“有多少人知道你得了这件东西?”

    她动了动嘴皮,仔细回想后,懊悔地说:“怕是都知道了。”

    “接着往下想。”

    她将甘薯皮扫了,洗了手,坐在灶边慢慢思索。

    “家禾,太太能往昽少爷屋里塞人吗?”

    “能,但不体面,以她的脾性,应当不会那样做。她时刻盯着男人和儿子,除此以外,都不上心。老爷心疼侄子,带着一块读书写字,太太为这吃醋,吵了三四个月。”

    “那就是说,两位姐姐都想去明少爷屋里?”

    他点头,嘴角含笑问她:“还有呢?”

    她摇头,老实承认:“我猜燕珍将我当成了王家一派,但我不知道她送桂花蜜是想拉拢我,还是要设局将我挤出去。家禾,我不想掺和。”

    她不等他答,扬起脸,不解道:“婶子跟小英家走得近,有什么事,找她办不就好了,何苦舍近求远?我只是个烧火丫头……我不明白她们这是要做什么,会不会是我们多心了?倘若猜错,误会了人家,怕是要生出嫌隙来。”

    她连院门都出不了,莫名其妙就沾惹上了是非,实在无奈。

    “心眼只有缺的,哪有嫌多的?农家争吵,无非是两升谷子三升豆,你家的牛吃了我家的草。这里不同,差一步,丢的是两三代人的荣华富贵。譬如老太太的娘家,三个兄弟,原来两个做帮工一个挑菜卖,乘了她的东风,如今都发达成了财主老爷。孙辈只上几年学,就有人引荐去做地方官。留在府里的这个侄子,跟着老太太住后院,吃穿用度比两位少爷还要体面……”

    她惊得张圆了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越来越不对,渐渐地没了声。

    “我……我知道了,防人之心不可无,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是这样说的吧?”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声说:“这阵子不要出去走动,有事装病推辞,发热咳嗽都行,主子怕过病气,不敢沾。留在这里边,也要时时小心,不能让别人近身。身上,还有那箱子里,时常翻翻捡捡,别多出什么来,也别少了什么。百般谨慎,等我的信。”

    她听得稀里糊涂,但毫不犹豫点了头。

    “贴身衣物!”他撇开头看向门闩,清清嗓子,再教,“能让人认出来的东西,悉数穿在身上,别叫人有机会沾到。夜里清洗,搭在这烤干,立即穿上身,不能让人拿去做手脚。你放心,熬过这一阵,出了年节就好了。我保证!”

    “好。”

    趁这会他转开了脸,她将钱袋子摸出来,递到他面前,急切地说:“既然麻烦找了过来,这么多银子,我留着会生事端,你先拿去用。该花的花,要是有机会让钱生钱,只管放手去做。你没有父母家人,我有,兴许不如没有。你对我好,为我操心,我都知道的。家禾,你不想做我干爹,那就做我干哥哥吧,我们当一家人。”

    他笑,把钱袋子接过来,留在手上,垂眸道:“先前是骗你的,他们没死,我当他们死了而已。”

    “啊?”

    “你是女孩,生来无用,我是第三子,生来多余。有好处的时候从没人惦记,遇上变故,头一个就想到了我们。我恨得比你深,是因为他们本打算送我进宫,想着去宫里当奴才更尊贵,以为能多得些银子。呵,想当太监,哪有那么容易?不仅没钱得,还要花钱去疏通,没有上千两的花销,连门路都摸不着。”

    原来是一样的:打算卖了,就不再顾念死活。

    她红了眼眶,但忍住了没掉泪,将手搭在他胳膊上,哽咽着说:“先前你同我说:自个争点气,多攒些家业,将来活得风风光光,叫他们懊悔去。这话很对,我记住了。”

    十年过去,他早就忘了伤心,轻描淡写道:“没准我算对了卦,他们真的死了。这钱……整的我拿走,零的你留着。明儿你找人要一碗菜油,夜里我要用。”

    “好!”

    第16章 谁人如意

    甘薯不值钱,四个算一文,菜油就贵了。八珍房给主子们用的是好油,更贵,五六两的油,得交十二文。

    秀珠教她去甘旨房兑,能省三四文。三四文干不了大事,他点名要用的东西,她不能马虎应对。

    黄嫂子下工前多问了一句,巧善说是要练手,为了圆谎,又交钱要了麦粉和萝卜。

    她想上进,是好事。

    黄嫂子没多话,走了。

    巧善猜了半天也拿不准他要做什么,不能帮忙预备,就摆在那等着。

    这回他来得更晚,一掀窗,她就闻到了腥气,不免心惊肉跳,冲过去查看。

    他气色如常,不像有事,先将柳条编成的篓塞进来,推到她脚下,跟着翻身进来,一面收线,一面催:“会杀鱼吧?趁它还有一口气,早点下手!”

    “会!”

    篓子不够长,鱼尾露在外边,扇子似的,八九斤该是有的,怪不得篓子被压得不成形。

    她匆忙冲了热茶递过去,再回来收拾它,顺口问一句:“你从哪弄来的?”

    “钓的。没有那黄肚皮,凑合吃吧。”

    拿刀的手愣在半空,她扭头,惊讶道:“这是替我弄来的?”

    她以为这又是为讨好老爷花的心思呢。

    他蹭蹭鼻子,故意说:“道家崇鲤,太太养了一池子,着人精心伺候,条条肥美。早就惦记上了,本想弄条赤鲤来尝尝,奈何天冷,鱼儿懒惰……”

    那都是宝贝呀!

    她先是心慌,但转念一想:外边天寒地冻,黑灯瞎火,上夜的人惯会躲懒,起更的时候才出来转悠。他又是个谨慎心细的人,断不会被人抓住把柄,吃了就吃了吧。这是他的心意,她怎么好在这时候说些冷心肠的话?

    她笑着接话:“她们说那些鱼嘴馋,喂多少吃多少,才刚吃饱,这边一撒食,它们闻着味,又来吃了,唯恐少吃了一口。”

    “嗯。人也好不到哪去。”

    她抿嘴笑,他不笑,但脸上的讥讽少了些。

    黄肚里的孩子,七八岁就能利索杀鱼,她不仅会,还很会。

    他安心留在灶边,等烤去了身上的寒气,掸掸衣衫,走过去帮忙。她剖好鱼,剁成四大块,挨个拎起,他舀了水,从上往下冲。

    接水的盆里躺着大笊篱,笊篱里边铺了几张黄纸,水渗下去,鱼鳞血沫都留在纸上,包起来扔进灶里烧了,毁尸灭迹。

    他夸了一句,端了盆里的水,倒进屋外的排水沟,又舀半桶水冲刷,回来将靠近柴房的那扇窗开了,让气味往没人的那边散。

    炸鱼的香气勾人,等油烧热的空当,她用炭盆点上除虫驱瘟的干松枝,用这味来遮盖那味,倒也有用。

    黄肚里山高路远是谎,年下来给她送炸鲤鱼,是接前谎的后谎。只炸不煮,带着方便又不容易坏,眼下不用赶路,不用敷衍,可以好好地烹煮。

    炸萝卜丸,红烧鲤鱼,再来一碗鸡蛋面片汤。

    不饿也想吃。

    她捧着碗,眼含热泪,嘴角却在笑。

    “这算不算我俩提早过年?”

    他早已开动,含糊答:“算,快吃,冷了发腥。”

    “嗯。”

    一池的鱼,多一条少一条不算什么,这事就烂在两人肚里。

    本地二十四祭灶,少不了糖瓜,这是费力费工的活,老师傅们都去甘旨房帮忙拉糖。

    巧善蹲在沟边刨猪皮,这也要拿去供奉给神仙菩萨,得细细致致。艳红和燕珍在门口拣莲米,燕珍消息灵通,正说着在姐姐那得来的秘闻:“那人有些怪癖,很不合群,都说他专走那歪门邪道,闹到那边乌烟瘴气。太太烦他,要打出去,老爷听不进劝,非要纵着……”

    巧善实在听不下去了,高声道:“抓紧干活吧,婶子要回来了!”

    这口气,很像是指教。

    燕珍不悦,瞪她。

    巧善抱着盆往里走,经过她时,缓下来告诫:“各房的事各房管,老爷太太是主子,这些话怎么好往外传?我们是不会说出去的,可这里人来人往,保不住隔墙有耳,叫人知道我们背地里嚼舌,恐怕……”

    燕珍露出悻悻之色,撇嘴道:“是你听岔了吧?什么老爷太太的,我们说的是腊八听的戏。你没去,不知道这里边唱了什么,可不要随便诬赖人。”

    她转头盯着艳红,眼带威胁。艳红含糊应了。

    巧善不想多纠缠,顺着她的话说:“那是我误会了,对不住两位姐姐。”

    自此,燕珍总是远着她,在饭堂,连同桌吃饭都不肯了。

    巧善忐忑两日,就没空操心了,整个八珍房的人都着急上火,连好好说话的空都没了,有事只管吼。

    秀珠煮了些桑叶茶给大伙喝,却不让巧善尝。

    燕珍藉机过来挑拨:“你瞧瞧,一点子不值钱的玩意,洒了都不用心疼,偏就对你吝啬。亏你姐姐长姐姐短地鞍前马后,唉,竹篮打水一场空,错付了哟!”

    巧善心说:你才喝了人家煮的润肺茶,转头就说人坏话,果真是错付了。

    她不想得罪一个小心眼的人,只当没听清,抱着菜板去井边,用矬子狠刮上边的老印。

    燕珍从不去井边,跟到半路就退了回去,和艳红挤到一块拣金针菜。

    梅珍从外边进来,告诉他们:“方才正好撞见上房的珍珠姐姐,她交代我回来传信:老太太屋里要摆两桌,每桌还要多预备几道菜,有客到。说是七爷心疼奶奶,去请了她娘家人来陪着,老太太要为她们接风洗尘。”

    她压低了声,接着说:“是时候了!大夫来看过,双胎本就不好怀,这胎位正不过来……阿弥陀佛。珍珠姐姐悄悄地告诉我:七奶奶要陪席,千万不要做那大荤大补之物,如今对她来说,这都是害。这么要紧的事,我怕一会给忘了,你们帮着记一记。”

    秀珠走到院中又往外退,高声道:“该早些预备起来了,我过去叫人,你们先择菜。”

    梅珍望着她走远,摇头道:“是要谨慎些,真有什么,别迁怒到我们头上才好。早早地支起小厨房,大肥肉不要钱似的成锅炖,把肚子养那么大……啧啧,可见日子太顺也不见得就好。她那边,咱们没沾过,应当……燕珍,你有没有听谁……”

    三人凑一块咬耳朵去了,不时往这边瞟一眼。

    这是防着她去偷听呢。巧善特意转身,背对着她们继续刷洗——她连七奶奶是谁都不知道,哪来的心思管这样那样的闲事?

    这些事,虽说混过去了,却让她很不安,一闲下来就胡思乱想,想和他商量,又等不来机会。

    雪天去探路和迎客都是他向老爷提起,又是他去办的。赵大人千恩万谢,老爷心里高兴,又添几分看重,近来上夜的都是他。

    年三十是重中之重,八珍房的十二个灶都要启用,有不少菜要提早熬煮。梅珍秀珠也留下值夜,虽说有三个人在,那也是一刻不敢疏忽。

    她们守着灶,边做针线,边说话,困了就起身走走。

    到了四更,秀珠快熬不住了,洗了把冷水脸,在屋里来回走,突然问:“你们说,嫁了人,是比在家好些,还是……更差?”

    婚嫁远在天边,巧善从没往这上头想过,她不知要怎么答,看向了梅珍。

    梅珍放下绷子,站起来,揉着肩答:“你爹娘心里只有你那两个兄弟,在你这,只有捞钱的份。我妈说嫁妆全是你自个在攒,是也不是?”

    两家都住后巷,都在府里当差,彼此知根知底。秀珠咬着嘴默认了。

    梅珍落寞一叹,接着说:“是刻薄了些,可他们再坏也不过如此,至少你熟知他们,知道什么时候恼,为什么事高兴……嫁了人,个个不熟,也是合起伙来欺负你一个,你却连应对的计策都没有。你说哪个好?”

    秀珠垂眸,抿着嘴不说话。

    巧善见她像是要哭了,忙道:“我看丁二哥不错,在外边得了赏,总要往这跑一趟。听说他为人也很好,呃……好上加好,十分的好。”

    梅珍本想笑话巧善孩子气,看到秀珠转忧为喜,扶着腰在笑,这冷水泼不下去了。后巷里的女孩,出生不多时就定下了将来。生得好,生的时辰也巧,那比儿子金贵,被家人供着,等着飞上枝头变凤凰。她上辈子不积德,生下来像爹,太不起眼。秀珠比她爹娘都标致,可惜生在二月,八字不好,两人都没了前程,只能在小厮或是丧妻的小管事里挑。

    秀珠好相貌,有丁二一心一意对待,还有个姜杉不死心地觊觎。她冯梅珍生得糙,好不容易挤进上房,只做了几天粗使又被退回来,说是太太见了她就不舒服。为这事,她偷偷哭了好几回,至今忘不了。一样是在后巷长大,她连竹马都不配有——他们都对她爱答不理。

    她扭头,正好赶上巧善就近将热茶先捧给了秀珠。

    瞧,连这小丫头眼里也只有秀珠。

    秀珠,秀珠,秀珠刚满十六,不多日子就要出嫁了,去丁家做她夫君手心里的宝!

    十七岁的冯梅珍连亲事都定不下来,她盯着她们,眼前氤氲,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梅珍姐姐,你也吃茶……梅珍梅珍,梅珍!”

    巧善扔了茶盅,一把抱住她,用力往前推。

    她常年做活,手上有点儿力气,但不多,至少不够顶住比她高出一个头的梅珍。好在一连声的喊,及时唤醒了梅珍。梅珍往回缩手,改推为拉。

    巧善的脑袋躲开了锅沿,磕在了灶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秀珠和梅珍同时叫出声,同时伸手去扶。

    秀珠在瞪她,眼里有恨。梅珍回了神,羞愧欲死,咬着唇掉泪。

    巧善一手抓一条胳膊,让她们合力将自己拽起来。她看向秀珠,用眼神哀求。

    “坐久了腿麻,差点掉进锅做成了汤,幸好梅珍姐姐拉住了我。”

    没人笑。

    梅珍红着脸道歉。

    她爱听闲话,但从来没做过不合情理的事。巧善知道她只是一时糊涂,魔障了。她只当没听见,小声央求:“方才失手打碎了茶盅,这会仍旧不利索,好姐姐,你替我收拾收拾。”

    梅珍正想赎罪呢,连连点头,匆忙去干活。

    秀珠不想就这此翻篇,皱眉,想要替巧善讨公道。

    巧善朝她猛摇头。

    个人有个人的难处,梅珍这阵子瘦得厉害,必定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秀珠没看到梅珍要推的人是她,再说下去,势必要扯出来。她们都是要做厨娘的人,一辈子在灶房里打交道,有了心结,将来怎么相处?

    不如就这样糊弄过去,对谁都好。

    第17章 该不该

    梅珍扫完地,自觉去泡干菜。

    秀珠帮巧善解下头发查看伤处,见不红不肿,这才安心。她实在是扛不住了,坐下眯一会,特地交代:就睡一盏茶的工夫,别忘了叫醒她。

    梅珍和巧善默契地只干活不出声,将早膳要用的东西都预备齐了。

    秀珠一觉睡到鸡鸣,慌忙起来,见一应妥帖,也不好再计较。

    黄嫂子打发她们三个去歇,谁也不敢推辞,毕竟午后还有得忙。

    忙过初一早上,终于能喘口气了。

    年初一吃斋,胜过吃一年斋:吃斋吃灾,年头吃了灾,从此平安顺遂。

    主子们要去寺里,除了贴身伺候的人走不开,其余人能歇两日,算是主子们的恩德。

    想去寺里的人,可以跟着去。秀珠家有亲戚在,她要留下伺候一大家子,去不了。梅珍和巧善去了,一到清静的地方,梅珍见四下无人,痛哭流涕,跪下来谢她。

    巧善吓坏了,忙跟着跪下。

    大年初一不该哭的,可梅珍忍不住,什么都没说,流不尽的眼泪里,是道不尽的心酸。

    巧善跟着伤感,方才她将这几日得的赏钱全捐了,虔诚跪拜,求大慈大悲的菩萨不要忘了小英的祈求,助她遂愿。

    梅珍不知求了什么,仍旧心事重重,出殿后告诉巧善:她攒了些体己,打算上元出去逛逛,给秀珠买只银簪子做添妆。

    她想要赔礼找回良心,秀珠缺嫁妆,正好。

    出门之前巧善没机会摸钱,从没给人添过妆,不知道有这事,没预备。她摸摸肚子,里边的钱袋子瘪了,只有留着买蛋的十几文,铁定不够。她犯了愁:能在秀珠出嫁前攒够吗?

    此时,她又想起了钱的好处。他那边要办大事,给出去的钱,不好讨回,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梅珍的爹娘也来了,她拜完就要跟着他们归家,先走了。巧善不用当差,留在静心池看鱼。

    “这鱼不好吃!小了,没什么肉,一嘴刺。放生池那边有王八,将来……”

    欸?

    我没想着要吃它们。

    她回头看一眼,又飞快地转回来,盯着鱼偷笑。

    他从步道那边跃下,大步走过来,将两样东西塞到她膝上,又原路返回一半,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找块石头坐下。

    “东北院那位难产,时日无多。再怎么样,阙家人的丧事也不可能在赵家办,他们一家,这两日启程。”

    她将这话掰碎了细想,总算懂了:七奶奶不是这家的奶奶,是阙家人。可这阙家又是哪家呢?他们要走了,家禾为何要特地告诉她?

    她忍不住,又回头去瞧。

    傻模傻样!

    他将剔过牙的细枝抛出去,对着空处啐了一口,站起来,望着西边的大殿,压声说:“这府里,能让你那位居士忌惮的男人,阙七也算一个。老太太没见识,以为娘家才是她的倚仗,把个废物看得比亲儿子还重。”

    他这是在帮她找仇人!

    她扔了手上拿来逗鱼的干草,噌的站起,急切地问:“他人在哪?”

    他没答,做了噤声的手势,朝她招手。

    巧善快跑过去,来不及开口就挨了一记重击。她捂着被弹的脑门,不敢有怨言,老实等着他继续教训。

    “跟他拚命,还是去告官?”

    哪一条都行不通。

    她摇头,认真答:“问明了在哪,才好接近他去找证据。”

    他嗤笑,搓着手指,冷声说:“想去送死?也好,死了一了百了,正好勾账。”

    他好些日子不这么刻薄了,今儿怎么这样?

    她悟了,小声问:“摊上什么事了?同我说说吧,两个人想事,总比一个人好。”

    打她骂她都不恼,他也没辙了,没好气道:“没你什么事。你就不能盼着我好点?”

    “盼着呢,下回我给你烧香……不,是给菩萨烧香,求她保佑你平安如意。”

    他望着这没脾气的家伙,愁得头痛。

    他不肯说,那她来打样,不管他脸色好不好,把那晚的事全告诉了他,还特意叮嘱:“你别说出去,我不想让她们不和睦。”

    他更气了,揪了她耳朵开骂:“这里头有你什么事,嫌命太长了啊?”

    “痛痛痛……一点儿痛……不痛了,真的,不痛,我装样子。”

    他用力捻着收回来的手指,心生懊悔,咬牙切齿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管的事越多,将来麻烦越大,这道理你懂不懂?她们身后有父母兄弟,轻易就能捏死你。”

    不该管吗?

    她不后悔,秀珠就要嫁人了,伤到脸了怎么办?梅珍知道错了,在尽力弥补,往后也不会再犯,这事就这么过去,不是更好吗?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她也犯过这样的错。有一回爹在外头受了气,回来后无故打她。她难受、委屈,一时起了恶念,在粥里撒过灶灰。

    做坏事得来的痛快是短暂的,换来无穷无尽的懊悔和自责。

    好在菩萨保佑,弟妹没有吃坏肚子,不然她真的只能以死谢罪了。

    她知道不该代秀珠原谅,可是这世道女子本就艰难。梅珍面皮薄,要是因此坏了名声,那只剩死路一条,婶婶们就说过这样的故事。梅珍鬼迷心窍,该罚,可是罪不至死,给她个机会改过,比送她去死要好吧?

    他说这些话,也是真心为她好,她没反驳,认真听着。

    “你就该由着她们闹起来,闹大了,管事的人心里有数,自然要藉机将她弄出去,以免做出祸来牵累到自身……”

    “哦。”

    “别哦哦哦,要听进去。事让你办砸了,如今再提,那是你恶意挑拨,这就算了。再有下回,你只管躲远了去叫人,撇个一干二净。”

    “哦……我是说我知道了!”

    西边宝殿传来声响:是维那敲了大磐。

    他该走了,指着她收布包的地方,匆匆忙忙交代:“这些东西是留给你的,里边留了字。我要跟着老爷出门,归期不定,快则五月,慢则九月。你一定要跟紧那黄嫂子,找她庇护,她要是撇开你不管,你就说你兄弟与神医马无名有些交情,兴许有法子医治黄长生,吊着她。平常谨言慎行,少管闲事,保住小命要紧。遇上实在是过不去的槛,就装仙童,胡说八道一通,先混过去再说。炎半仙亲口断定你不凡,他想当神仙不想做神棍,就得帮你圆谎。切记,别假清高,人活着才能讲礼谈德行,死了一文不值。明白了吗?”

    她心里难受,又不想让他担心,只能伴着他说话声连连点头。

    第18章 拔丁抽楔

    圆缺寺在城外,要回去可不容易。巧善跟车来的,手里没文书进不了城,只能等着拉仆从的骡车启程再一块回去。

    主子们吃的是上斋,她们沾光,不用花钱就能吃顿下斋。据说上斋汇集了三菇六耳九笋一笙,精心烹制,味道一绝。巧善身边两个穿布袄的小姑娘小声嘀咕了半天它究竟有多美味,转头就嫌起了面前的桌椅老旧。此前没见过这两位,她不敢沾麻烦,悄悄地退开,换到了贴墙那一桌。

    下斋只有一道菜:白菜、萝卜、豆腐、干菌混着煮,连炖它的陶锅一块端上来。十二人挤一桌,一锅菜,一锅米粥,一盆白面馒头,再没第四样。

    菌子不是常吃的种,颜色和味道都有些怪。整锅菜炖过了头,烂烂的,还不如甘旨房做的白菜萝卜丸下饭,不过,这是菩萨施舍的饭食,吃个好意头吧。

    家禾特意绕到前饭堂,远远地瞟了一眼。

    孤零零的坐在小和尚堆里,还是那么瘦,连小孩子都比不过。

    吃饭像拣豆子,筷子尖只沾一点点,慢慢地送进嘴。

    鸡吃食都比这利索。

    这就算了,至少吃两口能吊住命,但这滥好人的脾气,迟早要将她推进火坑。

    半年之后,只怕连这副骨头渣都不剩了。

    “……家禾,家禾?”

    “在,老爷有什么吩咐?”

    “你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回老爷话,小的好似听见有人在唱经,又不真切,一时失了神。”

    老爷微微点头,满意道:“我也听见了,你果然有慧根,将来……再等等吧。”

    我特意找人来唱的,你当然听得见。

    慧根慧根,呵,我可没说要当和尚。

    当和尚不难,能捞钱,也能挣名望,但那又怎样?再有钱,了不得是金环束领锦沿边

    当高僧老有钱了,织金袈裟配明珠金环,壕气冲天。

    ,谁能把袈裟穿出花来。吃不得酒肉,娶不得美娇娘,活到一百岁又有什么意思?

    家禾垂眸,乖顺地应是,提早将案上的书卷翻好了,正是大老爷要找的德训篇。

    家正送上茶碗,抬眼一瞟,心里有了数,转头不冷不淡地看了家禾一眼。

    家禾上前接走茶盘,主动退出去。

    老爷笑道:“他一走,我这心里头就有些不顺。这小子机灵,总能想在人前,用着舒心,很有些你当年的样子。”

    老爷笑着笑着就淡了,摇头惆怅一叹:“明哥儿被他母亲娇惯,弱不禁风,一年之中,总有两三季病着,耽误了进学。定江城是赵家的根本,有祖宗保佑,这才看着好了些。本想带他……仍旧关在屋里不肯出来?”

    家正将蘸了墨的笔摆好,转着弯答:“天冷,老太太心疼孙子,不叫出来吹风。”

    “霜打的菜更甜,又不是大家闺秀,成日捂在房里,怎么成才?”大老爷提笔,缓缓写下“清微淡远”,又想通了,笑道,“算了,没出息也是一样活法。”

    “老爷别担心,几位先生都说少爷有才情,做的诗,写的字,都比外头的学生强。时机一到,名登荣榜……”

    这些奉承话,早听腻了。老爷摆手制止,放下笔,将那书拿过来读。

    家正偷偷打量,见他眉舒目展,不免心焦,上前晾字,藉机低语:“老爷,外头那几个塞了点好处,缠着我打听……”

    “你竟不能辖制,由着他们胡闹?”大老爷脸色一变,皱眉道,“去把家禾叫进来,我有些话要问他。”

    “是!”

    老爷抬眼,望见他佝偻的腰背,不由得心软,叹道:“算了,都叫来吧。”

    “是。”

    老爷少见的满面寒霜,被叫进来的几人跪成一排,垂着头不敢出声。

    家禾比他们晚到,照常行礼,没往下跪。

    家正朝他使眼色。他垂眸避开,再上前一步,躬身请示:“老爷有何吩咐?”

    “五老爷受周家牵连,罢官不说,连京城也不许留。这事你们怎么看?”

    这要怎么看?

    闭着眼睛不敢看。

    老爷哼道:“家清!你祖父主文,写了几十年拜贴书信,你有他指教,又读了七八年书,想必懂得不少,你先来说几句。”

    家正听个开头就着上了急,小跑去门外交代底下人去关院门,把看帘子的两人支开去守墙,回来亲自看着门。

    人背对着里边,耳能听四方,因此一清二楚。

    是有不公,听说老太太收到信后很上火,可这事是万岁爷定的,谁敢置喙?

    不说是小罪,说了是大罪。

    家清支支吾吾,胡乱挤了几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家明怕难落到自个头上,抢着喊:“老爷,我大哥说得对。”

    老爷气乐了,讥讽道:“你们家请的什么先生,堪称奇才。”

    家清臊得慌,伏在地上认错。

    家康见老爷看向了自己,老实答道:“小的愚钝,不懂朝政也不通世故,只想着五老爷辞官回来不算坏事,有他陪在老太太身边,老爷也好安心出门。”

    老爷微微颔首,若有所思。

    家禾跪下,压声道:“老爷,我有一句话想说。”

    “说吧。”

    “称呼不妥!”

    天高皇帝远,老太爷亲自挑出这几家跟过来,县官是大管事的孙子,吃赵家的米长大。里外都是自己人,叫声老太太怎么了?她老人家劳苦功高,为赵家生了五子一女,老太爷常说亏待了她。白发人送黑发人,连死三个儿子,伤心欲绝,说几句好话哄哄她而已,又没向朝廷请诰命,哪来的不妥?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骂娘。老爷在这,竟敢当面说他母亲的不是。这赵家禾怕是疯了!

    屋里屋外鸦雀无声,家正惊得忘了掩饰,焦急地转身去看老爷的脸色。

    老爷垂眸,面色如常,好似有意装没听见,放家禾一马。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费尽三毛七孔也要拿下他。家清借身子遮挡,悄悄将脚后跟往弟弟那边拐,碰他,催他。

    你怎么不上?

    家明暗地里骂娘,悄悄将脚往里收。

    家正看在眼里,暗忖:这些蠢货,只会越掺和越乱。他将棉帘子放下,进来请示:“老爷,老太太赏雪有一阵了,我领家禾过去劝一劝。”

    “你去就行了。”老爷摆手,突然说起了别的事,“家禾,至忠走前提起了你,他祖籍溯州,和你算是同乡,你可有意跟了去?”

    家禾抢着答了:“老爷,小的姓赵,早忘了溯州事,怕是伺候不好赵大人。”

    他本姓曹,在廖家服侍十年,官卖时,契上仍是曹观。入了定江城,才改姓赵,前赵非后赵,他说这话是在表忠心。

    老爷默然,半晌才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他抬头睥睨,冷面含铁,接着说:“方才这些话,谁敢往外传,家法处置。家人亲戚,有一个算一个。”

    众人跪地应是,心里恨着那口出狂言的小子,只想活剐了他。偏老爷好似被灌了迷魂汤,对他言听计从,如此冒犯竟然不恼,把他们全轰出去,单留下了他。

    “凡立嫡子违法者,杖一百,徒三年。其嫡妻年五十以上无子者,得立庶长子。朝廷早有明文,他们视而不见。嫡庶不分,家宅不宁。皇上、先皇早有不满,看在祖宗份上,只训诫已是网开一面。可惜……唉!该劝的,该说的,我都做了。锦衣玉食尚不知足,欲壑难填……”

    老爷摇头长叹。

    “老爷心里坦荡,无需畏惧。”

    老爷苦笑,抬眼问他:“他们猜那些事都与蒋家有关,你信不信?”

    家禾深知不能心急,先装糊涂,小声答:“小的不敢妄言。敢问老爷,这蒋家是哪家?”

    “老夫人外家,她娘家早没了人,一直寄养在蒋家,这些年,几位舅太爷常和府里往来。有些不好的猜测是……”

    “已故大老太爷?”

    老爷默认。

    为了让外甥女有个好前程,把挡路的国公世子除了,如今再帮她清算碍眼的庶子,说得通。

    家禾在杌子上坐了,背对着他答话:“太打眼了。”

    “没错!我才是长子,如今我好好地活着,他们家要真有这样的野心,也不用等到今时今日。”

    那是因为你读书读傻了,迂腐不知变通,爵位送到你面前你也不会要,杀了不如留着。

    “未必就是家里人,国公爷高洁清正,从不同流合污,难免得罪人。兴许是……”

    老爷摇头,又是一叹:“老二科考受挫,这十五六年,酗酒无度,逃不过一个醉死,迟早的事。老三耽溺花木,尤其是柳叶桃,居处前后都有。此物有毒,屡劝不动。老四死在外边……我不愿胡乱揣测,又说服不了他们。 ”

    来了!

    家禾暗喜,默数十个数,这才小心翼翼答:“阙家,还有阙家。老爷,这其中怕是少不了阙家挑拨。老爷澹泊明志,奉行节俭,随遇而安,从来没有觊觎之心。而阙家人奢靡张扬,野心勃勃。我听说年前七爷又置了几处房舍,金屋藏娇,燕华楼的赌局,以他为尊。七奶奶得了消息,问上两句,夫妻拌嘴,因此动了胎气,提早发作,一大两小,凶险至极。”

    “什么!他竟敢如此仗势,怎么不早些来报?”

    老爷气到站了起来,家禾小声道:“老姨奶奶心疼侄子,这……早前无凭无据,只有些风言风语。大过年的,我们本不该多嘴,这都是小事,没得让她老人家不痛快。”

    “糊涂啊!这种事怎么好耽误,你手里头有什么?”

    家禾摸出一卷纸,挑出其中几张呈上。

    老爷匆匆看过,怒道:“岂有此理!来人啊,吩咐下去,即刻回府!”

    家康为难道:“老太太那边……”

    “胡闹!老太太人在京城,哪来的这边那边?老姨奶奶那,我去请,你们先收拾着。要快!”

    第19章 以诚待人

    老爷撇下左右,独自去见老姨奶奶。

    家正站在院中,望着梅树出神。

    家禾走近,小声道:“一半一半,正爷,这赌注能相抵吧?”

    家正没回头,伸手折下一小枝梅,叹道:“不,是你赢了。我八岁就到了老爷身边,少见他欢喜,我以为……你怎么知道他苦恼的是这些事?他从来没提过。”

    太聪明容易遭人嫉妒。

    家禾含糊答:“我是新来的,看事情有偏差,歪打正着而已。赵大人是嫡房长子,意气奋发,老爷难免失落。我见他近来常看德训,有些猜测。”

    “不是……等等,你是说当初老爷辞官,也是因为这个?”

    老爷出外任之前,踌躇满志,工商农本,日夜翻看,打算去任上大展拳脚。到任之后,老爷独自赴了两次上官的宴,回来脸色不太好,上书告病请辞,灰溜溜地回来了。如今想来,只怕是有人说了些什么难听的话,让他受不住。

    “正爷,这个话,我实在答不上来。上回到寺里跑腿,顺道求了个签,十分灵验,近来鸿运当头,得意忘形,这才鲁莽。说实话,方才腿肚子打颤,怕得要死。再来一回,我一定闭紧嘴。”

    家正没那么好糊弄,回头笑道:“机灵是好事,先前老爷还夸了你。家禾,你瞧我这副样子,只怕明年后年就得出去。老爷身边,少不了人操持,那些蠢货不够格,我更愿意是你。”

    他将梅枝递到家禾面前。

    家禾接了,笑道:“我还差老些,请师父多指教。”

    家正不可能放任他得意,沉声说:“阙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那可是老太太……老姨奶奶的心头肉,一刻都离不了,我听说老姨奶奶打算在这替他操办。”

    两人都心知拿规矩出来说事,在老姨奶奶那是行不通的。她要是个守规矩的人,就不会私下勾引主子,在他成亲前下一窝仔,也不会老太太当上了瘾,乱来一气。

    阙家借国公府敛财,挥霍赌钱都是小事,方才惹得老爷大怒的就是这灵堂布置和白事采买——阙家妇在赵家庙发丧,祖宗的牌位都要气崩。

    家禾不以为然,笑道:“有些话,迟早要传出去,阙家人肯定会恨我,但他们不敢得罪老爷吧?我是老爷跟前的人,只对老爷尽忠。”

    这话是真,别看老姨奶奶生得多,如今死了三个废了一个,只剩这根独苗。阙七再嚣张,也不敢不敬未来的国公爷,这可是保他们家长久兴旺的靠山。

    家正扬眉,随口讥讽:“那你可要跟紧了!”

    家禾恭顺应道:“是!”

    出门一趟,回来后,老太太变老姨奶奶。

    庞管事来来回回叮嘱,叫她们务必要记牢。还有,谁也不许在背后嚼舌,一经查出,严惩不贷。

    听着怪吓人的。

    多出来一顿晚饭要抓紧做,梅珍匆匆赶来,进门就找她,小声问:“秀珠呢?我出来时,她爹在家摔摔打打,骂了些难听的话,附近几家人都听见了。呸!灌点黄汤就不知天高地厚,在家作威作福,要是府里有人去管管就好了。”

    秀珠还没来。

    巧善含糊答:“兴许有事耽误了。婶子她们去了地窖挑菜,一会就回来,叫我们先将这些泡上。”

    一排的陶盆,有干菜,也有豆子。

    “都这会了,来得及打豆腐吗?”

    “来得及,说是有事要办,日入之后再传膳。”

    “那好。”

    梅珍将腌菜坛子搬到廊下,掀了盖查看里边的韭菜,“你来闻闻,还能吃吗?”

    “嗯……”巧善闻了闻,转动罐口看看,点头说,“挺好,能吃。”

    “夜里我们夹出一些拌粥吃,你要不要?”

    “好。”

    梅珍边收坛子,边抱怨:“这么好吃的菜,怎么老爷太太都不要?”

    “气味大,道家佛家不让……翠英姐姐!”

    早就想去找她了。巧善又惊又喜,顾不得还有人在,在围裙上擦了手,小跑过去说话。

    翠英将小篮子交给她,疾声交代:“这时节菠菜可不易得,烧炭养出来的,三四两只得这么一把。你这就去做,蒜蓉炒,出锅前把蒜去了。切记,不能见一点儿蒜末。”

    “好。姐姐别走,我有几句话想说!”

    翠英皱眉道:“这菜等着要,我不走。”

    巧善领着她往里走,抓紧说:“姐姐,小英是被人谋害了,不是自个掉进去的。你要相信我,还未入冬,她就反覆叮嘱,叫我去了井边要小心。她不可能……”

    翠英说了什么,巧善着急说自己这番话,没听进去,直到翠英厉声喝止。

    “住口!”

    巧善愣住。

    翠英冷着脸,压声说:“我不知道你又梦了些什么,你再年少无知,也不该信口开河拿人命来嚼舌裹乱。看在过去你和她有些交情的份上,这一回,我且当没听见。好好学规矩,管住嘴,少在背后胡说八道。”

    巧善还想说什么,翠英眼神阴狠,将篮子夺了,招手叫梅珍过来做。

    巧善手足无措,梅珍悄悄使了个眼色,巧善恍恍惚惚,照她的指示去剥蒜。

    小英常说她二姐聪明又能干,还说二姐最懂也最疼她……

    翠英真的没怀疑过吗,为什么不信自己调教出来的妹妹是个懂分寸的人?

    要有蒜味,但不能有蒜。

    梅珍忙得很,把人送走了才敢跟巧善说话:“你别得罪她。”

    “哦。”

    梅珍看看左右,压声道:“别哦,要记牢!人家是姑娘,身份尊贵,咱们算什么?一不留神,就被拍死了。”

    巧善惊讶道:“她几时也成小姐了?”

    “傻孩子,你这……”梅珍捂着嘴乐,笑够了才说,“这姑娘,不是那姑娘,太太将她送去明少爷房里了。就这几天的事,偷偷开脸,不能张扬。毕竟二老爷……明少爷只是侄子,三月孝已满,按说不要紧,只是传出去到底不好听。偷偷听来的,你别说出去啊。”

    原来是这样。

    小英来八珍房,是为了替她姐姐铺生育之路,小英没做到。她死在井里,终归是为她姐姐谋到了好处。在王家人眼里,算不算死得其所?

    兴许眼泪早已流干,她没哭,左眼有些胀,她忍住了没去揉,只呆呆地点头。

    梅珍看她这样子可怜,小声劝道:“人生在世,一切早有定数。再过阵子,小英就投胎过好日子去了,你也不必伤感。这辈子好好活,求个来生吧。”

    “梅珍姐姐,你信来生会比今生更好吗?”

    梅珍苦笑道:“不信又能怎样?我信,她们信,不过是信了比不信要好:不沾点甜,一辈子苦到头,熬到半路就不想活了。我爹妈疯了,叫我嫁甘旨房的裘大,疙瘩脸,管泔水那个,你应该见过。”

    两边共一个出进的大门,这里的泔水是陈婆子往外送,巧善常帮她拿瓢或拎小桶到大门口,碰上过好几回。

    那人生得不好,又不修边幅,看着像个糟老头。梅珍才十几岁,嫁给这样的人,当真是糟蹋了。

    巧善急道:“姐姐别嫁。”

    “嗯,不嫁!他身上老有一股味,闻了想作呕。嫁个泔水桶,还不如做姑子去。我都想好了,实在挑不到合心意的人家,我就去春晖庵,那儿清静。”

    巧善不知道要怎么劝,一抬头,见秀珠红着眼进来。

    这又是一个不如意的!

    秀珠远远地朝她摇头,叫她不要多问。巧善仰头看看天,悄无声息地吐气——他们说得对,各人有各人的命,她帮不上忙,就不要随意掺和添乱。

    忙忙碌碌一阵,人散了,四周安静,她摸出他留下的东西,就着火光细读。

    为了不打眼,他将纸裁成了豆腐块,字也写得细,密密麻麻。他知道她识字不多,有些字块头大笔画多,不常用,他就在背面画了些小图。

    这个法子管用,有些字,她看着看着就会了,还有些实在认不出来,只好留着。

    新年刚起头,本不该出门。但事急从权,府里上下都知道:老爷要赶在正月十五之前到恪州与人会合,初六就要动身。

    日子一天天过去,巧善每晚都在守灶房,可惜一直没等到人。

    初五突然有人来传,说是老爷有话要问她。

    来的时候谎话连篇,经不起细查。她忐忑不安,想起他教的那些求生之道,出了院门就将一直戴着的菩提子摸出来,套在领子外,好叫人一眼看得到。

    他常说老爷虔诚,说老爷至情至性……

    她想了想,又将菩提子塞回到衣服下,手盖在上边捂着,悄悄地念了句佛。

    家康催道:“快点,老爷等着呢!”

    他耸耸鼻子,低声骂了句浑话。

    她没往心里去,这府里就是这样的规矩:兔子吃草,狐狸吃兔子,它又会被老虎吃。

    一路担惊受怕,跨进院门就安心了。

    家禾在影壁那站着,没看她,找领她的家康搭了句话,指着西南面问了句什么。家康顺着看过去,他便悄悄地朝她打了个拿笔的手势。

    她只敢瞟这一眼,垂头跟紧家康进二门,被领到了书房。

    老爷背对着门口,正在看手里的东西。

    巧善老老实实磕头请安,因心虚,缩成了鹌鹑。

    老爷放下手里的玩器,走回案边,坐下才说话:“不要怕,叫你来,只为一件事。这趟出门要走水路,途径你家乡。上回忘了问你父亲叫什么名,我打发人去打听打听,传信回来告诉你,你也好安心。”

    完了!

    她浑身发冷,不禁打了个寒颤。

    拿笔,写字。家禾要告诉我什么?

    那些纸上写的东西杂七杂八,什么都有,唯独没有教怎么圆这个谎。

    至情至性的人,最恨人欺骗糊弄吧?

    死定了!

    她死了不要紧,不能连累他!

    她瘫软在地,匍匐跪好,急急忙忙认错:“老爷,我该死,先前骗了您。家住黄肚里,不是黄阳里。爹娘兄弟姊妹,个个都好,没病没灾,也没有缺衣少食……契上写着黄阳里,我不好对人说,只好认了家就在那。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卖我,原说只是出来走亲戚……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辜负老爷的慈爱,是我错了,求老爷责罚。”

    耕稼陶渔,民之根本。黄肚里产什么,黄阳里产什么,老爷心里有数。他挥退要上前拉人的家正,走近了,弯腰问她:“既然不是等钱救命,这么多的孩子,偏要卖了你,你怨不怨?”

    巧善抬头,老老实实答:“哭了几回,后来就忘了。老爷太太慈悲,我在这吃饱穿暖还有月钱,天天像过年,我就当他们真是为了我好。老爷,我知道骗人可耻,我心里也难受……”

    果然老爷更愿意听真话,脸色和煦。她彻底安心了。

    他点头,和和气气说:“起来吧。全是大人作孽,你一个小孩子,身不由己,怪不上你。”

    这孩子瘦得撑不起衣衫,脸色也差,在家怕是不好过,到了这,又忧思过度。这样的七窍心,时时想着别人,顾不上心疼自己,是长不出肉来的。

    唉,他也有这样的烦难,可为人子女,再委屈也不能怨怪,只能憋在心里。

    “你安心在这。”老爷转头,扬声道,“家正,这孩子可怜,往后多照看她三分。太太那边有话,就说我过问了,谁也不许再提。”

    “是!”

    老爷转回头,柔声问:“缺什么少什么,找他要。那菩提子……”

    巧善着急忙慌将它掏出来。

    老爷笑笑,当她是以德报怨,又添一分怜惜,接着说:“喜欢就戴着,不喜欢就扔了。”

    “还是戴着吧,我只有这个。”

    家禾给的,她愿意戴。

    老爷心里想的是家人再亏待,她也是念着他们的,实在可怜。他颔首,又提一次:“灶边火烧火燎,这活计辛苦。回头你好好想想,更愿意做什么。想好了,找他给你安排。”

    写字,写字。

    啊!他是担心他们走了以后,她不上进吧?

    她灵光一闪,急道:“老爷,我们能不能学认字?影壁上一大篇文章,我不认识,读不通,只知道写得很好看。赵大人赏的棉花上有纸绳,上边印着字和花,极好的棉,像雪一样蓬松软和,又像火一样暖。可惜我们认不全,不知道它叫什么名,都不好跟人说。”

    老爷大笑道:“软玉如丝,说的是这棉花莹白如玉,细腻如丝。难得你能这样想,很好。先回去吧,好好吃饭。”

    多好的老爷!

    她也笑,用力点头,欢欢喜喜退出去。

    没有赏赐,没叫人送,她更愿意这样。

    他果然在等,人就在门房,站着喝茶水。他离门很近,两人都能看见彼此。

    她摸出小册子,悄悄一扬,朝他眨眨眼:我跟老爷说了读书的事,看老爷的意思,是要答应啦!

    他快把牙咬碎了:傻子,我是叫你拿常和家里通信糊弄过去啊!

    第20章 久别重逢

    六月天的八珍房,还是那样又闷又热。

    “下工后我去秀珠家走了一趟,看着好了些,认得我,也记得你,哭着说多谢你一直记挂着她。那钱,她收下了。”

    梅珍抬起胳膊蹭掉额头的汗,将盘子端进来又拿出去,背对着人做手脚,有意拖延。

    巧善偷笑,小声告诉她:“不要紧,我不着急走,旸七爷为人极好。他不饿,特地寻个由头让我过来坐坐,和你们叙叙旧。”

    梅珍替她高兴,安心盖好提盒,拥着她到角落说悄悄话:“什么时候要走?昨儿看到你进来,吓我一跳。一年没见,你长高了这么多,真不错。”

    重回故地,再见故人。巧善难掩兴奋,眉开眼笑道:“这回不走了,至少要待到明少爷成亲。”

    “那还早着呢。嘿嘿,到那时,我家老二都落地了。”

    巧善在她小腹上摸一摸,点着头说:“那我就是干娘了?”

    “没错,你这干娘要早些预备接生礼,想跑也跑不了!怎么过年没回来?我们都念着你呢。”

    “周家老太爷病重,舍不得他走,就留在那边了。他老人家那么好的学问,肯亲自教学,五老爷求之不得,便同意了。”

    “原来如此!”

    巧善跟了个好主子,能偷闲,梅珍还有一堆活要做,耽误不得,两人只好分开。

    巧善拎着食盒回晏然居,过夹道时,迎面碰上家正。她朝对方行半礼,贴边让路。

    家正瞥她一眼,沉着脸走了。他仍旧行管家一职,只是气色远不如从前,佝偻着背,一跛一跛地走远了。

    巧善望着他的背影失了神。

    大老爷出门之后行了大运,先是结交了一些见识不凡的朋友,跟着去做了与鹭南和谈的亲善使。事办得极好,皇上亲自召见这一行人,此后大老爷留在京里,捡了五老爷丢掉的太常博士来做,做得比前几任都要好。他在京城办大事,再没空回来。

    起初这位廖管事牢记老爷的吩咐,对她十分关照,但慢慢地忘了有她这个人在——大概是老爷的书信里再没提及,就像那个人,也是一去就杳无音讯。

    大老爷正月离家,桃月五老爷一家回来。老姨奶奶离了侄子跟丢了魂似的,好在很快有爱孙承欢膝下,心又活了过来。旸七爷一直跟着老姨奶奶住,前年正月出了年节才去省里进学,老太太亲自来点伺候的人,八珍房里就数巧善识字最多,跟上打点吃食。前年年底回来了一趟,过完年就走,这里又隔一年半,竟有些物是人非的错觉。

    旸七爷房里有雪梅和霜菘两人管着,巧善不讨这个嫌,没进屋,将绿豆甘草凉水和凉糕交到霜菘手里,退到倒座房接着做针线。

    青杏从外边进来,凑到她跟前细看纹样,笑嘻嘻道:“等你有空,帮我也描一个。会拿笔就是不一样,这玉兔像要跳出来似的,真好看。”

    巧善点头,因她年纪小,顺口叮嘱几句拿针要小心。

    青杏摸出松子糖,喂一颗到她嘴边,再给自己吃。糖甜滋滋的,她一高兴就晃脑袋。巧善看着她,渐渐地停了手。

    她想起了从前,想起了故人。

    那时候,小英也爱这种小颗的松子糖,也是这样分给她吃。他走的时候,除了那本秘笈,还有一包松子糖,是在铺子里买的大块。糖好吃,但她舍不得吃完了,像老鼠磨牙一样,每晚只刨一小口,本想在糖吃完之前等到他,最后是人没回来,糖收坏了。

    他一走就是三四年,没有只言片语寄来,很像是拐款潜逃。巧善不愿意那样想他,他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方才她含糊在梅珍面前问起老爷,梅珍滔滔不绝,果然提到了他,夸了半天,顺嘴说道:“这人记性好,过年时还问起了你,说怎么不见那瘦丫头。巧善啊巧善,你又得一位大人看重,果然好命!”

    “别吹这个牛,叫人听见了笑话。 ”巧善垂头去掸裤子,不留痕迹地将话往下引,“你说的是什么大人?”

    “刚说的这人,呃……赵家禾,他发达啦。她们玩笑时,都管他叫小赵大人。官做不了,不过,风光少不了,我不会看料子,凭他腰间的金镶玉带扣就知不凡。他来这才说几句话,就有人跑来叫他,想是老爷一刻都离不得他。”

    巧善默然,她学了更多的字,把他留的小册子摸透了,再有炎半仙的胡编乱吹,算是百样玲珑,换了地儿也能活好。如今知道他也好,再没有不放心的了。

    七爷歇过晌,洗把脸就要坐下来背书,把巧善叫了过来。

    巧善借口鞋脏不便进屋,在廊椅上坐了,隔着窗陪他对句。

    她只识字不懂文,知道读书的机会难得,把看到的每一句都记牢了。七爷背书出错,她能及时提醒。

    雪梅砌了茶送到窗边,七爷接过来,说了声谢谢姐姐,抿一口,将它放在小几上,接着往下背。

    雪梅立在他后方,斜着看向廊下的巧善,巧笑嫣然道:“七爷上进,老爷知道了肯定欢喜。不过……”

    她抬手,用帕子擦了擦鬓角,再劝:“别晒坏了巧善才好,不如叫小宁子进来陪读。年纪小,老姨奶奶又常叫进来问话,不算坏了规矩。”

    旸七爷从善如流,叫巧善去歇,他合上书养养眼,等小宁子进来了再接着背。

    跟着进出学堂的是荣儿,宁子和巧善都在内宅伺候,听了些书,但没正经学过。他记得不全,要戳著书一个字一个字对照,有时错字早过了头,他才嚷出来,七爷还得倒回来重背,闹了几次就没了读书兴致,吹笛子去了。

    窗开着,隐约听得到西厢的动静。

    秋梧打了个哈欠,丢下手里的活计,凑到巧善身边指点:“老姨奶奶当你是引路仙童,七爷将你当成忠实可靠的书僮,你这么好,把她们都比下去了。这些那些都是捣鬼,时刻防着你,生怕你进屋呢。七爷是个没心计的,不知道这里边有阴谋,你呀,该说的要说。”

    都是老姨奶奶身边的人,霜菘和雪梅被挑中去伺候七爷,落选的秋梧心里不好受吧?

    巧善不想掺和到她们那些争斗里,点头算回应。

    “你在做什么?针线也是你管着?”

    巧善摇头,将花样子递过去,仍旧埋头扎花。

    秋梧见挑拨不动,消停了,转身躺下去,没一会就响起了呼噜声。

    老姨奶奶觉浅,一会渴醒了,喝两口热茶再躺下,要不了多久又起来屙掉它,如此反覆,少说要折腾七八趟,谁上夜谁苦。

    小英出事那阵子,她熬了几天没合眼,有他在的时候才睡安稳。

    是不是也打了呼,吵得他睡不着,才会半夜起来扫雪?

    她盯着秋梧的背,莫名其妙笑起来。

    七爷年纪还小,房里事也少,巧善有意躲着,日子过得还算顺畅。

    周老太爷没熬得过中秋,殁了。旸七爷是外孙,要守五月孝,奔完丧,又回家来。这个年,得留在老宅过。

    这边才离了白事,那边挂起了大红灯笼。

    昽少爷出了孝,明少爷身子养好了,两位前后脚定下亲事。明少爷年纪不小了,婚事不好拖太久,请期礼书送得早。方家人知情识趣,挑了离得最近的仲春。

    这就只剩三四个月了,老爷公务繁忙,派太太先回来操办。

    连着办大事,府里的人都忙起来。

    七爷是隔房的人,又有孝在身上,留下来不好,搬到东小院,每日闭门读书。

    他身边有人争着伺候,巧善乐得清闲,常借口去灶房取点什么,溜去那边帮忙。

    梅珍嫁了个合心意的男人,为人忠厚,相貌堂堂,只是被病恹恹的祖母拖累,家里穷得掉糠。她看得开,不怕苦,刚出月子就来干活了。

    小柔儿躺在篮子里,小猫一样哼唧。

    才喂过奶,偏不肯睡。

    梅珍急得上火,远远瞧见巧善,乐得直叫:“怪不得不肯睡,原来是在等干娘。”

    她提着篮子交给巧善,风风火火削萝卜去了。

    等干娘的,除了小娃儿,还有蛋花尿布。

    怪不得亲妈皱着鼻子,丢下就跑。

    巧善哭笑不得,找个背风又背人的地方安置她,摘下篮子外吊着的竹筒,进灶房兑些热水再回来。米枕底下藏着小布,抽一叠放在膝盖上,沾湿一块擦一遍,擦过的脏布收进罐子里,再用干净的继续洗。

    她伺候得精细,连梅珍这个亲妈都自愧不如,中途出来看一眼,又悄悄地溜了。

    小柔儿乖得很,巧善乐意对她好,弄干净了,不忍心她待在鸡蛋篮子里躺着,抱在怀里,哼着乡曲哄她睡觉。

    赵家禾看够了,从大柱后绕出来,开口就是一句酸话:“哟,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本事,生得一模一样,砖母

    传统制砖的模具,木框框,用力把泥团砸进去,线锯拉掉多余的土,框里的砖坯四四方方,一模一样。

    里夯出来的吗?”

    巧善憋住笑,先看过左右,确认四下无人,再站起来,抱着娃朝他走。

    他吓得连退了三四步。

    她只好抬起左胳膊,斜着抱,侧身让娃的脸正对他,故意问:“长得很像我吗?”

    “不都是一个鼻子两张嘴吗?”

    气糊涂乱讲,把她逗得笑出了声。

    娃哼了哼,嘬起了嘴。她抱着娃又坐回去,仰头说:“这是小柔儿,梅珍姐姐家的老二,我是她干娘。小赵大人,相识是缘,给个见面礼吧。”

    “你说谁家的?”

    “梅珍姐姐生的,周家的孩子,像她爹,不像我。她爹是轿夫,叫……”

    他眼睛一亮,抢着答了:“周有才。”

    她点头,抱娃的左胳膊落在膝盖上借力,挪出右手,将食指伸到小娃儿手边。小柔儿一挨就抓住,不哼了。

    巧善轻摇她的小手,接着说玩笑:“这么冷的天,尿布炕不过来。佛说积德行善,福报无量,请赵施主布施,阿弥陀佛……”

    他跟着笑,大方道:“知道了!晚些时候就送来。你……”

    她抬眼,抿着嘴朝他使了个眼色。他也听见了脚步声,背对着来人,扬声说:“你到里边传句话,要四凉四热,一粥一饭。荤素皆宜,要快,要新奇,别上大鱼大肉。”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