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故知
她抱着娃进去传话。
他还有很多要紧的话没说完,没急着转身,也没有离开的打算。
来人老远认出这装扮,也听得出声音,一走近,先跟他打招呼,再去找廊下等着的小丫头。
他也往那边看过去,这个叫红英的女孩有些像当年的她,瘦弱可怜,唯唯诺诺。
红英听完吩咐,悄悄往这边瞟,一对上他的眼,像被捉了贼赃,怯怯地垂下头,转身往门里跑,险些撞到抱孩子的她。
冒冒失失,不堪大用!
还好她比从前机灵,及时闪身躲开。
那人连句抱歉都没说就跑开了,混蛋!
家禾皱眉,巧善朝等着拿八宝饭的南客点头致意,绕过他,走到家禾面前报菜名。
他点头,冷声说:“老爷那边急着要,你把孩子放下,也进去帮忙。我就在这等,顺道帮你看着。”
“多谢。”
她将小柔儿放回去,他跟过来,赶弯腰提篮子的间隙,悄悄塞了包东西给她。
外头正是那方包过福橘饼的粗布帕子,那时她只有这一块,洗脸、包吃食都是它,没有替换,洗完就在灶边烤。头一回心急了些,帕子离得太近被火舌舔了,留下一角焦黄,成了它独有的印记。
沉甸甸的很压手,里边包的应该是银子。
她想说不着急还,她用不上。余光瞥见他缠带上边露出一角玉,质地温润细腻,不是凡品。她心里清楚今时不同往日,他应当不差钱,便收下了。
他走到东厢库房外,将篮子挎在臂弯,对上看账的张婆子,压声道:“老爷十九到家,有些礼要走。你抽空照这单子点清楚,早些预备好。东西要悄悄地送,你找齐山要一只铜包角酸枝木旧书箱来装。”
“是,禾爷还有什么吩咐?”
“什么爷不爷的,叫名字就成。各色干果子凑一攒盒,打发人送过去。这两日要盘账,趁早把簿子做好看点,别叫人揪出什么来。”
张婆子脸色微变,讪笑道:“早该递上去,只是冬月事多数目杂,延误了。禾爷放心,只差几笔就能算完。这个账……是交到正爷那,还是……”
“他病得厉害,起不来身,由我代为料理。往后……等老爷吩咐。”
“是是是。”
真要为难,他就不会提点。
张婆子大喜,正要讨好几句。他拎着篮子迈进门槛越过她往里走,不太客气地说:“外边风大沙子多,借个地方坐坐。”
这元宝篮看着眼熟,十字编,提手上带红漆,八珍房和甘旨房都用它装鸡蛋。篮子里边垫了旧布袄,看不清娃娃的脸,但猜得到。
张婆子帮他砌了茶,挑些果脯点心摆上来。
他摆手,随意道:“不忙这些。在廊下捡来的孩子,看着像是要哭了。你去那边问问,叫人过来领走。”
“我这就去。”
娃她娘忙得连轴转,抽不开身,没来,来的是干娘。
巧善进门便福身道谢,走到篮子边,把睡得香甜的娃抱起来轻拍。
“巧善姑娘,你先别急着走。外边风大,别吓着孩子,哄睡了再说。”
张婆子生怕他这就走了,解下钥匙,手忙脚乱去隔间翻东西来打点。
人一走开,他抓紧说:“多的是人盯着我,不便写信。前年去年特地回来找你,你又不在。”
她轻笑,小声说:“我知道,我很好,你不要担心。我听说你也很好,真好!”
颊腮饱满,白里透红,好气色,好心情,不像是装出来的欢喜。
有人真心牵挂着他,信赖着他。
他也想笑。
她长到了他肩头,比那梅珍还要高,脸上有了一点肉,独这头发丝还和从前一样,不柔也不顺,尤其是耳后这一截,像是刚被雷滋了,四散横飞。
他看这毛毛糙糙不顺眼,抬手盖住它们往下摁,做了才觉不合适,立马缩回来。
她飞快地转头往外瞟一眼,赧然道:“早起用篦子蘸水抿过,方才在灶房待上一会,里边太干太燥,又翘起来了。”
他不假思索跟道:“我那有些头油……”
她嘴里“哦哦哦哦”做哄娃状,摇头拒绝。
人快要回来了吧,她小声说:“我该走了。”
他沉着脸没答应。
她又笑,把孩子放回去,抱着篮子说俏皮话:“你又长了两寸,捂白了,比从前好看百倍,我听她们说有一大片丈母娘在打听你几时回来。你可要仔细挑,找个天仙给我做嫂子。”
“去去去!少胡说。”
她抿着嘴笑,无声说:“我先走了。”
“等等。”
他随手在记账簿后边薅了一页空纸,把芝麻糖和蜜饯包起来,放在篮子尾。
她又偷偷笑,他低声说了句“傻”,送两步,走到门边才退回去,隔着窗纸看她的身影经过,摇头失笑。
在他打听来的故事里,她应对自如,活得好好的。
从前木讷懵懂,如今大变样。
好似不需要他操心了啊!
东西不算很多,抽块干净的布盖在上边,不叫人看出来。等梅珍下了工,她再悄悄地打开,捏走两颗金丝蜜枣,用帕子包了收起来,剩下的全留给梅珍。
梅珍没问她从哪得的,只悄悄地说:“给我家小老虎留一点,剩下的,我给秀珠送过去。”
“好,婶子那边……”
梅珍摇头,叹道:“我走不开,不知道近来什么样。连工都上不了,怕是凶险。她身边只剩了这命根子,真要熬不过去,走了,她如何受得住?唉,长生长生,不取这样大的名,说不得还能多活几日。”
巧善跟着叹息,她有心去探望,但她跟她们不同,没有对牌,根本出不去。
云片糕和龙须糖都预备好了,午膳也有了。她挑着小担回到东小院,把东西交出去,果然没人问她为何耽搁了这么久。
她乐得清闲,识趣地退回倒座房。
正好青杏从甘旨房领回了饭食,要开饭了。正房伺候的四人,吃七爷剩下的好菜就够,照例不用等她们。倒座这边还有六个,共一盆米饭,两盆菜。
两个婆子吃得唏哩呼噜,青杏一个劲地朝她使眼色:全让她们吃完了,你快点啊!
巧善脸贴着碗,偷偷地笑。
青杏把碗碟送回去,没活干了,又挤到她这来说话。
巧善耐心等到秋梧出去了,才把蜜枣塞给她。青杏吃得眉开眼笑,巧善朝她眨眼,示意她噤声,起身去门口迎人,好让她来得及藏住偷吃的证据。
来的是碧丝,是五太太那边划过来的人,管着七爷的箱笼。她来这,是要亲自交代巧善去闲野居领东西,说是大老爷托好友搜罗了一些于举业有益的选集,要找个认得字的人过去挑,拣用得上的拿,重本的别动,留给昽少爷。
巧善心里有数:廖家正挪出去养病,老爷还没回来。如今老爷那院子,称得上是他说了算。她点头应道:“姐姐放心,我这就去。选书费时,这边的活计……”
“你只管去,这里这么多人,耽误不了。”
“这样的天,没法晒书,姐姐,我带些布巾过去擦擦灰。”
碧丝点头道:“多预备些,不够去里边拿。”
“是。”
巧善对着柜子翻一阵,将要带的东西,夹在布巾里一块带上。
他仍装不认识,公事公办,将她领到书房,交代家安把箱子都打开。
屋里有个家安,门口有一个家康,院子里有正给树干涂白的粗使婆子,还有不时走动的小厮。
没法自在说话。
她蹲下来拣书,他先是寻个由头出去,等到婆子干完活,走了,他再回来,故意问几句刁难刁难,说了几句太慢会耽误事的嫌话,而后名正言顺留下翻书看单子。
再过一阵,他又把家康支开去领补药往家正那送,他点的东西多,家康带走了院里的闲人。
到了这时候,家安默默地出去了,走到离门七八尺的地方才停,背对着门驻守。
“花厅那边缺个人管事,你可有意?”
她颇感新奇,先摇头,再问:“你能插手人手安排?”
“这有什么难的?”
她抿嘴笑,眼里有话。
“笑什么?”
“她们管你叫小赵大人。”
他心里得意,面上嫌道:“不好好当差,倒有心思在背后嚼舌,该打!”
“呸!”她嬉笑道,“我们哪没做好?有劳大人指教。”
“啧啧,你也跟着她们学坏了。”
“才没有呢,不关她们事,我只有一个师父。”
这师父,认也不好,不认也不好。他被将这一军,失笑道:“算你厉害!你回去仔细想想,想去哪都成,我给你弄。”
“别,我在那挺好的,活少清静,离八珍房近,每日能抽出不少空去坐坐,看看我干女儿。”
“你就这么想当娘?”
她嗤嗤笑,压住书角细细地抹,垂眸道:“我才十四,早着呢。倒是你,年纪一大把,该当爹了。”
“好啊,居然拐着弯骂我老?”
他的身份水涨船高,但她一点都不担心他会恼羞成怒,继续笑。
隔了这么久没见,不见一点生疏。他一出声,她抬头,立刻认出了他,心里头踏实安定,还欢喜,仿佛外出漂泊的是她,终于回到了温暖又熟悉的家乡。
第22章 好人不是那么好做的
“外边这个……”
“自己人。有话就说,说什么都不要紧。家正迁去了城外,方才那些人领了东西再过去,要天擦黑才能回。”
“那些欺负人的坏蛋呢?我瞧着全是生面孔。”
“都滚蛋了。走了以后才借五老爷的手收拾他们,免得坏了我和老爷的名声。”
欸?
用的什么法子不重要了,只要人走了就成。
她安心翻开布巾子,摸出一对絮了棉的手衣,没绣花,但掌面细细致致地缝成了小菱格,以免洗的时候跑棉不匀称,以后不暖和。
“冷天骑马出门皴手,你戴上这个试试。”
皮的,棉的,他都有,但这个不一样,必须收好了。
“好。”
“扎的鞋垫尺寸不够,我裁短给自己用了,你别生气啊。”
他笑答:“有什么好气的?从来没人给我做过,我这脚,费鞋费料,在外头买一对,七八天就坏。”
她瞄一眼他的鞋,没说话。
他接着往下说:“头油面脂,我这里多的是,一会你去挑,我想法子给你送过去。还有衣衫料子,都是给你预备的,别说不要,你这些都不合身了。”
自打老爷走后,这家里再没发过衣衫或料子。她统共就那么些,只能接着穿。袖边磨坏了,她没舍得动那存下来的布和“软玉如丝”棉花,拆了一件旧衫,裁上条子滚一道新边。裙子裤子短了,裁一片接上去。
起初有些不自在,尤其是被人盯上这些破绽时,窘迫不已。穿了几年,她学着不往这上头想,也就习惯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小声说:“你攒着成家。七爷是好人,对下人体恤,不在意这些。”
他铁青着脸,沉声问:“谁克扣你了?你说实话,别唱这些好听的糊弄我。”
她着急解释:“不是奉承,他真是极好的人。他的份例只那么些,舍不得花用,常拿出来贴补我们。早前他还叫姐姐们收拾旧衫送我,都是些好料子,四季都有……”
极好的人?呸!
“那你怎么不穿?”
她黯然失神,不知道要怎么说。
他冷哼一声,猜道:“她们阳奉阴违,没给?”
“给了……”她迟疑着答,“后来又拿回去,是为了我好。七爷沾染天花时,她们贴身伺候,怕万一……”
她说不下去了,不用他挑破,她也清楚底细:那衣裳要真有什么不对,早就扔了。偏要等到拿给她以后,才想起来该拿去烧掉,这无论如何也说不通。
他一脸嘲弄,她只好说:“她们是有些小心思,可七爷绝对是好人,他关心底下人,只是年纪小,不懂这些弯弯道道。他比我还小呢,跟我契上那岁数一样。这种事,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你在册子上说了:告状要挑好时机,等十拿九稳了再出手。我觉着这都不算大事,没必要闹起来得罪人。”
“好人?我问你,这个好人做的事,你得了什么好处?”
“他的本意是好的,为的是我好。”
“这话不对,没人得好处,那他算什么好人?好人跟好处,必定要同在才算数。我告诉你什么叫好人:做了很多好事,惠及他人,才算得上好人。”
啊?
本想反驳,可怎么越想越觉得有理了?
“别说好处了,你还因此吃了亏,想必那些婊……表里不一的混球,在你面前说了不少难听的话吧?”
她张了张嘴,没法在他面前粉饰太平,只好说自己的应对之策:“她们被老太太委以重任,有些着急。我想以不变应万变,躲着点,省事省心。只要她们知道我没有上进心,就不会针对了……让她们斗去。”
果然是放心早了。
他抹了一把脸,咬牙切齿道:“她们算什么东西,我弄死她们!”
这狠劲,实在惊人。
真惹出事来,岂不是连累了正往上升的他?
她心焦,赶忙劝道:“别别别,你先听我说。原是她们的东西,七爷叫她们拿出来,人家心里舍不得,也不好忤逆主子说个‘不’字。都是好衣裳,攒在那不动,必定有大用处,想拿回去天经地义。老实说,我不愿意占那个便宜,料子太金贵,一干活就生褶,又不能随意浆洗,对我来说太麻烦。穿好看了也不好,你教我不要太张扬,容易遭人嫉妒,被人陷害。这话十分有理,你看这些年,我普普通通,就一直太太平平。你别生气,其实这也是好事,她们排挤我,屋里的活全不让我干,我比主子还清闲。今儿我只做了两件事,去八珍房取提盒而已,加这趟才三件事,多好。平日里我有空读书,有空做针线,想睡就睡,可自在了。”
他扯扯嘴角,哼道:“如此说来,还是这赵旸太蠢,不会办事。我再教你一句:蠢比坏更糟,离他远点。”
“七爷,七爷!”眼见他又要变脸,她攀着他的胳膊,凑近了提醒,“别让人抓住把柄,不敬主子可是大罪。”
不是为了维护那位,是想保护他?
他心里好受了些,扬眉道:“这事暂且放一边,那这料子你拿不拿?衣衫总得穿吧,再长高点,脚都露出来了。你不拿也行,我找人给你做出来再给。”
“拿,我拿,我自己能做,没有新书可读,我有的是空。”
喜欢读书,是好事,也好办。
他大手一挥,豪气道:“别管他了,就这脑子,读不出什么名堂。去挑你自个钟意的书,有喜欢的,只管拿,多少本都行。”
“啊?”
“没事,你听我的,拿!这些事,还有这宅子里的事,往后……都从我手里过。”他压低了声,贴过来耳语,“老国公已经死了,事关重大,先瞒着,还叫大夫出出进进开方取药,等安排妥当了再发丧。这是老太爷和老太太的意思,老爷不认同,心里难受,回来肯定没心思管这些杂务。还有,这边的事更大更麻烦,老姨奶奶昏庸无能又任性妄为,捅出了不少篓子。我得了些消息,好似动用了祖产。去年回来那一趟,我到各处走走,不用查账都知道这府里百孔千疮,将来还有他愁的时候。”
“那你怎么办?”
他盯着她没说话。
她操心不已,急道:“老爷倚重,回来必定要将这烂摊子交给你,那不是为难人吗?”
“她们闹亏空,是她们的错,又不是我贪了,我怕什么?只管查明,让老爷哭去。”
她听到这句有些难受,喃喃道:“老爷是好人……”
“这也好人,那也好人,在你眼里,天下全是好人,操心得过来吗?你呀,还是这么傻!”
她蔫了,垂下头,缓慢摇动。
他看了难受,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急道:“我不过这么一说,你怎么认真了?行行行,怪我,说话不该这么刻薄。老爷的确是好人,可他命不好,摊上这么个混账老娘。没办法,父债子偿,这母债他也得扛。几代人攒下的家业,还怕这点亏空?我进出过国公府,富丽堂皇,随便挑个摆件拿去当了,就够你活一辈子,只是眼下不好变卖产业闹出动静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熬过这一阵就好办了。横竖全府都要守孝,节衣缩食还能博个美名。你放心,他们遇上天大的事,照旧吃穿不愁,不用你可怜。”
他说的也有理,她打起精神,用力点头,又说回前边的话:“我看往后指望不上赏赐,只那点月钱,过不上好日子。你也俭省些,将来娶妻生子,花销大着呢。”
他抬手,在她额头上轻弹,笑骂:“小混蛋,谁让你提这个了?屡教不改。”
她摸着额头傻笑,扭头欢欢喜喜选书。
第23章 没钱难做人
她不是没分寸的人,只选了两本警示逸闻。
这上边都是些编得没影的故事,后边再扯一个几乎不挨边的道理。他不愿意扫她的兴致,没评判,先帮她收着,提早告诉她:过两三日有“亲戚”给她捎东西,心里有个数。
她给七爷选了一堆手抄本,从破题到束股,全是上榜人的经验之谈。
大老爷在这事上费了很多心,旸七爷拿到书,摸着它们哽咽,要找巧善来说话。
碧丝只是性子冷,倒没那么大的敌意,叫院子里打扫的婆子去叫她,提早支开那两个,只留下在门口打盹的秋梧。
家安帮着送到东小院大门外,巧善再送到正房门口,交给碧丝,以为没什么事了,安心回去扎花。她才坐下又被叫走,担心是那边的事出了岔子,忐忑不安。
她进屋先行了礼,旸七爷看着她,泪眼汪汪,痴痴地连喊三声“巧善”。
这……
巧善手足无措,为难道:“七爷,您有什么吩咐?”
旸七爷又对着窗外喊“大伯”,巧善回头向碧丝求助。
碧丝清楚:他这是被大老爷触动,心里意难平。
亲爹官瘾难戒,得罪了皇上,当不成京官,仍然心存侥幸:兴许还能赴外任。他一心扑在寻门路上,常年不在家,四处找人打点,为起复铺路,从来不过问儿子的起居和学业。太太惦念儿子,又怕男人走远了,会让狐狸精有机可乘,便跟了去。
碧丝是奴才,不好指摘主子,只能含糊劝道:“大老爷不日就要回来,七爷多读几本,常过去坐坐,请他老人家指点指点。”
旸七爷一听有理,不哭不嚎了,嘱咐点灯,捧起书,如饥似渴地读起来。
巧善帮着点完蜡烛,伺机溜了。
碧丝盯着她的背影,回头笑道:“这个倒老实。”
秋梧掩嘴打哈欠,嗤笑道:“人还没长开呢,或是生得迟又没人指点,暂且没开窍,或是大智若愚,知道避锋芒。总之,您先管好那两个,这才哪到哪,就斗成了乌眼鸡。等大太太回来,必定要看五房笑话。”
碧丝不愁这个,她扭头看一眼东耳房,暗自叹气。
自家太太上心的事就三件:儿子有没有读好书,儿子有没有穿好衣,儿子有没有攒到私房。
读书这事好说,七爷本分勤勉,不用人督促。
早年有老太太贴补,一季能做几身好衣裳,穿着合身又体面。这个冬天过去一半,一件冬衣都没有做,少年人长得快,看料子或尺寸,都能一眼认出是去年的。太太想着横竖他有亲祖母疼爱,轮不到她来操心,不如省下来,没做安排。老姨奶奶身子不好,眼下又有更大的事要操心,顾不上这边。她们这些做奴才的,总不好冲到她老人家跟前去讨要,只能干巴巴地等着。
七爷身上有外家的孝,老姨奶奶免了请安。回来这小半年,统共也没见几面,送来的东西都是吃食补品,一粒银子都没见着。
唉!
接连两天没动静,巧善耐心等着。
白日闲来无事,天擦黑反倒来唤人了。她将绷子藏到枕头下,小跑出去答话。
碧丝见了她,不着急说事,先问:“青杏呢?”
青杏要守夜,趁饭后清闲,抓紧补一觉。
巧善帮她含混过去:“早起头痒,这会正在篦。姐姐有事只管吩咐,我有空。”
“你回去催一催,你们都要来,有事要商量。”
“是!”
几个贴身伺候的人睡西耳房,屋里屋外都留了灯,巧善回头叫上青杏,匆匆赶去。
七爷专心练字,跟前不留人。人都在这边,连天黑必须出去的小么也在。
碧丝言简意赅说清楚:七爷的生辰在腊月中,今年府里不好替他操办,但她们不能不管。大伙凑点钱,给他添件新衫,算是她们的一点心意。样式和颜色她都想好了:石青色暗花缎褂子,眼下能穿,出了孝也能穿,不算浪费。不用额外绣纹样,在领子袖口衣摆镶上银鼠皮毛,不张扬又体面。
暗花缎,银鼠皮……
青杏和巧善听懵了,霜菘先叫起来:“那得多少钱才能置办?”
碧丝报了数,接着说她能拿二十两,剩下的大家凑一凑。
她出这么多,霜菘那些指责的话就说不出口了。雪梅不服输,咬牙跟了二十两。霜菘手里钱不够,只拿得出八两,再少就不好看了。棠梨掏了五两,秋梧和春柳在七爷跟前排不上号,都哭了穷,愿意出二两。
小宁子也报了个一两五,剩下青杏和巧善最为难。
她二人是三等,每月只得六十文。钱刚到手,青杏就要出去一趟,匀一半交到她祖母手里,还要打点和花销,剩不了几个钱。巧善借老爷的东风,如今月钱能拿到手,可是秀珠每月要吃药,她攒下来的钱,大半贴去了那边。
等下,还有那包银子。
屋里人都望着她俩,青杏急得要哭了,脸涨得通红。巧善悄悄碰了一下她的手,抢着说:“我还欠着青杏,她的钱也在我这里,眼下拿不出来。明儿我找人凑一凑,再来交。多的实在没有,每人一两总是有的。”
大差不差了,碧丝点头,把人都打发走。
秋梧和春柳仍算上房的人,赶着去老太太那边上夜,走了。回倒座房的只有青杏和巧善,大冷的天,青杏出了一背的汗,虚虚地说:“方才我都快喘不来气了,眼下还是不敢喘,巧善,怎么办?我们上哪要钱去,总不能去偷吧?呃……你别误会,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这么大的事,要是一两都拿不出,她们会吃了我吧?”
“我这……”谨慎起见,巧善及时改口,“你别急,回头我想想办法。”
青杏好些天没洗头,确实要篦一篦。她坐在门槛上,边梳头边哀叹:“我祖母还等着我过年能发个财,好凑钱给叔叔娶二房呢。我手里一个子儿也没有,先前那些,全让我娘拿走了,说是借,哪回还过?她嫌少,叫我省着点花,将来家里没钱替我置办嫁妆,叫自个攒,我拿什么攒?那都是以后的事了,懒得愁,可我这鞋底快磨穿了,碰上下雨,真想飞檐走壁,本打算过年得点赏钱就做一双。你看……唉!巧善,人活着好难,处处要钱。统共只得这么些,这铜钱又掰不成两半,再俭省,终究是不够的。”
巧善没听清她这长篇大论,她背对着青杏拆开了锁在柜子里的手帕包,才看一眼,魂就飞了。
银子变金子,这还怎么拿?
银子变金子,翻了十倍,放印子钱也涨不了这么多吧?
钱变多了,事变难了。
她一个三等丫头,摸出一块金子来,不用审就能定罪。
一阵北风吹来,窗页拍在墙上,发出一声“啪”,惊得她回了神。她听到青杏说“我来关窗,你别动”,忙把东西又包回去,塞到箱子最底下,回头说:“我有个远房表兄也在这城里,明早我托熟人给他捎个信,让他帮上一帮,过后再慢慢还。”
“也好。”
青杏很不好意思,巧善只有远亲,她的家人都在这里边,却是半点忙帮不上。她越想越委屈,将窗子拉合,摸着窗闩嘟囔不断。
巧善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把人拉过来,帮她梳头,小声安慰。
七爷的事不用她操心,早早地赶去八珍房等着领饭就好了。
巧善站在廊下,为难要怎么绕到闲野居去求助,管库的张婆子突然叫她去帮忙。
两只篮子都装满了,上边盖着黄麻纸,看不清底下是什么。
面对面交代事,巧善总觉得她的眼里藏着什么,路上越想越不对。
八珍房不是没有跑腿的小丫头,二门上还有听候差遣的婆子和小厮,怎么单挑了她这个八珍房旧人去办事?
难道是看穿了她跟他,想试探?
呀,中计了!
她该推辞,或者多问几句为何选她才对。
她倒吸了一口气,想着一会要怎样提醒他才好,又担心东西只能送到门上,连面都见不着。
她一路纠结,倒是白操了心,一过穿堂,抬头便看到他在院门口活动手脚,拳打得虎虎生威,身边没人,二门上也没人。
她不敢叫名字,怕给他招祸,只能轻咳。
他收了势。
她赶忙说明来意。
他走在前边,冷声说:“进去点个数再走,我不收不明不白的东西。”
“是。”
她为了省事,不去管左右,垂头跟上去,一直跟到库房门口,听到他唤名字才敢说话:“她好像知道些什么。”
他是半点不愁,笑道:“早年就知道了,我吃得多,你件件算了钱交上去,她会看账,知道这里边有事。她跟门上守夜的小肖婆子是姑嫂,一打听就知道了。事不关己,她不愿意多得罪一个,只当不知道。你放心,我也给她行了些方便,她不会抖搂出去。”
难怪张婆子看到她进去抱娃后就离开,留下两人独处。
她舒了口气,小声道:“你怎么给我那个?太贵重了,我带在身上,你帮我换回来吧。夜里就要用钱,碎银铜钱最好。”
“要多少?”他掀了黄麻纸,挑出一些东西丢在柜子上,接着说,“那些你留着,将来办大事用。碎银替你预备好了,未免打眼,打算十八再送过去。既然你来了,先带一包走。二十两够不够?”
“二两,二两就够了。姐姐们要替七爷做衣裳贺寿,买缎子和银鼠皮费钱,碧丝姐姐带头,她出二十两,雪梅姐姐也是。凑了不少,我们……我出二两。”
他嗤笑道:“是谁出的主意?你防着点。这样精明的人,到了必要的时候,能轻易把你们都卖了。五房做官没了指望,就盼着多捞钱,五太太抠得能刮树皮。一年到头辛苦,她不说给你们赏点什么,宝贝儿子要穿新衣裳,倒要下人出钱,传出去多好听,哼!”
她也想到了,只是不愿意当出头鸟得罪所有人,没有多说,乖顺地点头。
他怕吓着她,又缓了口气,柔声说:“二两银子不算什么,你随大流,做得很好。你不愿意去花厅,那想不想回八珍房?灶房太辛苦,你跟着张婆子记账吧。”
“往后再说,我在东小院过得很好。家禾,你先安心办好手头上的事,我知道你操心我,不急在眼下,你走得越稳,我越安稳。”
就是这么个道理,因此过去几年,他心里牵挂,却不敢半途而废,只能硬着心肠往前冲。
老爷忠厚有余,才能不足,为人死板,官场上有些不黑不白的事,他无论如何也融不进去,官已经做到了头。他费尽心思扶持老爷走到如今,为的是刷好名声,为将来世子之争做准备。
老爷只会做清官,捞不着油水,既然目的已达成,没必要在仕途上耗下去。他巴不得老国公或是老姨奶奶早死,只不好说给她听。
第24章 焕然一新
时候不早了,又留下许多话没说完。
他将篮子里的东西挨个弄出来,分成三堆,而后从架子上拿来两个蓝布包袱填进去,指头在上边轻点,交代她:“你跟张婆子说,我看那孩子面善,想是有些缘分,凑巧翻出些旧衣衫陈料子,拿去给她用。”
两大包呢,做尿布哪用得着这么些。
“你也想做干爹?”她说完,捂着嘴偷笑。
他怔了片刻,随即跟着笑道,“白捡的孩子,谁不想要?你这干娘别吃醋,是你说相识是缘……”
她没有抵赖,点头,摸出手帕包,笑眯眯道:“我帮你说情,八九不离十。我该走了,给我二两吧,我愁了一晚上呢。”
“傻!先把那包收回去。”
“我说我出来借,把那个在城里做买卖的亲戚编出来了。 ”
“我收回先前那句,不傻。”
她将金子放在柜子上,右手推着它往前。
他看都不看,抬手掀开高处一只紫黑色百宝箱,从里边摸出两包银子,放在柜子面上,连同那包金子一起推回来。
他想起她藏东西的怪癖,先转身再说:“这里边都是一两的银珠,一包是十两,都拿上。你别不要,我手松,有钱就用出去了,多数是浪费。你拿过去,该花的花,别舍不得,过后还有。花不完的就攒在那,将来……”
“好,几时要用了,你叫人传个信,我想办法送来。”
果然还是这么好骗。
“十八有些晚,东西过两日就送来,正好对应你找亲戚这事。”
“也好,别太多,有一两样就够了。”
他只笑不答,听着声,估摸着她把钱藏好了,转回来,又从屉子里拿了一把铁锁给她。
这锁是旧的,比先前那锁大两倍,看着很结实。
冬衣厚实,好藏东西,她身上有金有银有铁,仍旧利索,左右手各挎一只篮子,原路返回。
她照他说的来回话。
张婆子是个聪明人,一听就懂,收下篮子,笑道:“等下工了,我叫她过来拿。这一大早的,耽误你到这时候,实在是不好意思。我这里没别的,只有一点儿零嘴,你带在路上吃。”
她要提食盒呢,路上腾不出手来吃。不过她知道,这是两军交好的诚意,拒绝反倒不妥,干干脆脆收下。她身上实在藏不下了,先存在梅珍那,送完早膳回去,说要出来借钱,名正言顺再跑一趟,光明正大拿回去。
“碧丝姐姐,这里是二两,我和青杏只有这些……”
“多少是你的心意。”
“多谢姐姐担待。”
冬日饭菜冷得快,她赶紧退出去,回倒座房把消息告诉青杏。
青杏一会欢喜一会愁,一会坐一会站。
巧善安慰道:“先在熟人那借来的,她手里有闲钱,还愿意帮我捎口信。我这个表哥常两头走,买进卖出,有本钱,他又是个极好的人,不会不借。这钱不着急还,我们慢慢来。你别担心还不上,大老爷官做得好,有慈悲心,最能体谅下人,等他回来,兴许阖府上下都有赏。”
青杏高兴了,也不困了,把窗打开,坐在床边帮她分线。
仍旧是绣玉兔,这回是玉兔迎春。
“巧善,你绣得真好。”
“嘘!”
青杏把脖子伸出去,左右看看,缩回来说:“忙着打扫呢。太太过些日子就到家,特地回来给七爷过生日,老爷要年底才回,说是有要紧事等着办,脱不开身。”
怪不得要赶着做那件新衣,原来是要做给五太太看的。
青杏压低了声,接着说:“你出去那会,里边吵起来了。刁妈妈听到几句,打热水时告诉了我。原来碧丝姐姐不打算把账报给七爷听,就是不说各家出了多少钱,只说是大伙合力,顾全了我们的脸面,她可真好!嚷的是雪梅,她出二十两,听不见一个响,心里不痛快,摔摔打打,霜菘也不舒服,这就吵上了。你说,她们哪来那么多钱,是老太太赏的吗?”
巧善不觉得碧丝是为她们着想,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说出主意的人精明了。
七爷瘦小,做衣裳不怎么费料。那暗花缎子和银鼠皮毛,她们这辈子都穿不上,做出一件究竟要花多少钱,全凭人家说。
雪梅霜菘没觉得价钱高,应当是在老姨奶奶身边伺候时,看她做过,心里有数。可是主子做衣裳花钱无度,管这事的人要从中捞一笔,再是裁缝铺和绸缎庄,层层叠叠。
她不懂买卖行市,没起疑心。他清楚这些门道,一听就知道有诈。
果然还得有见识,才能算真聪明。
碧丝那二十两,算是抛砖引玉,先拿出这个钱,做完衣裳肯定有剩余,偷偷放回自己兜里,或者根本不用拿出来,用别人的钱就够了。
好人她做了,事也办好了,能在太太面前立功,还不用花自个的钱,果然厉害。
她走了神,青杏等不来答案也不计较,找出一捧碎布头来拼,自顾自说:“我先糊个底子贴上去,再撑一阵子。”
“嗯。”
“菩萨保佑,大老爷发大财,一定要大发,阿弥陀佛。”
巧善也只剩脚上这一双了,这是梅珍给的。她的旧鞋短了,给了青杏。一代代穿下来,本就磨得厉害,再怎么费心修补也穿不了多久。
柜子里有不少的钱,袖子里留了一两,拿这钱就够做好几双。他叫她该花的花,可是……
还是做吧。
没得替换,这天气洗完又干不了,只能稍微擦擦,鞋子又脏又臭。
他不会闻到了吧?
她脸上烧得慌,怕被看出来,垂头专心绣花。
七爷忙着读伯父给的书,能干的人忙着裁新衣。
巧善安心绣花,忙上三天,把早前接的活都做完了,她将这四张玉兔献瑞帕子包起来,带去灶房交给梅珍。
梅珍往怀里一塞,拍着胸脯说:“你做活细致,值个好价。这就要过年了,少说要多讨二三十文。”
巧善不愿意坐地起价,干巴巴地说:“胡掌柜为人不错,肯赊料子,我看还是算了,留着交情在,日后好相见。”
“行吧行吧,小老实,我告诉你,我发大财啦!”梅珍眨眨眼,眉眼带笑说,“沾你这干娘的光,尿布新衣都有了。小赵大人送了一堆料子棉花,小老虎高兴坏了,说……”
“你这样我可不依!”
“是是是,先给柔儿做。你放心,不给她做,不光你这干娘要骂,万一小赵大人知道了,我还有命活吗?”
“别胡说!”
“我错了,打嘴。”梅珍把小柔儿抱起来塞她怀里,贴着她小声说,“我说那时候怎么特意问起你,原来你们是亲戚,你又不早说。我该多说几句的,好叫人放心。瞧人家,对咱们多好。”
“拐了九道弯的远房亲戚,说出来都不好意思。起初不认识,在老爷那边说了几句闲话,这才扯出来。这是他人好,重情义,才愿意相帮。 ”
“喔……管它远不远,横竖如今是近的。嘿嘿!对了,我包了十个鸡蛋,打算去黄婶子家里看看。她再不回来,这八珍房要翻天了。我得告诉她,大老爷这就要回来了。”
“替我也捎一份。你等等,我去买。”
“行了行了,我去弄,你好好抱着她。”
梅珍捏着发酸的胳膊进去,柔儿正好醒了。她不哭不闹,只睁着眼睛在看巧善,眼珠子动个不停,似乎看不真切,在找着什么。
“你娘一会就来,乖啊。”
柔儿嘬了嘬嘴,仍旧看着她,好似她脸上开了花,又好看又新奇,怎么都不够。
巧善不由自主发笑,笑着笑着出了神。
灵姐儿小时候也这样,听她说话就嘬嘴。她走了四年半,灵姐儿就要满七岁了,祥哥儿是男孩,他和慧姐儿都得父母看重,想必过得很好。灵姐儿最像她,会不会也被带出去卖了?
梅珍常说她命不好:长得男气,家里穷。可巧善羡慕着这样的梅珍,她爹娘嘴上说些嫌弃的话,该给她的关心却是一点没少。梅珍八岁进来干活,挣的工钱都她自己拿着,嫁出去三年多,他们还在帮衬,小老虎吃喝都在外婆家。
“怎么啦?”
梅珍将装鸡蛋的小篮子推到臂弯,伸手来接孩子。
“没事。”巧善回神,从袖子里掏出银珠塞到她腋下的暗袋里,小声说,“这是给你的,单给你一个人的,不许花在别人身上。抽空去找个大夫瞧瞧,嘴皮子发白,气色看着不好。要补一补,缺什么补什么,别舍不得花钱。”
“你……”
“梅珍,养好了身子,才能照看孩子。你要是病倒了,谁来管孩子?我手里还有,那边结的钱,你还给秀珠送去。今年不接了,明年再说,你只说年底事多,忙不过来,实在没办法。”
“你放心,不得罪人嘛,我记住了。”
两人一块往外走,过了夹道,她该往东走,梅珍要往西,临分别时,梅珍突然叫住她,趁四下无人,快步过来,小声提醒:“翠英身上有了,刘嫂子管着她的饭食,我偷偷看了两眼,全是养胎的玩意。这两三天没有,怕是挪出去了,等喜事办完再回来。这是她们王家的大事,只怕没空替小英……”
“好,我知道了。”
“我替你预备香烛。”
巧善点头,目送她走远后,再回东小院。
陆婆子瞧见她,笑眯眯地报喜讯:“才刚有人来过,帮你捎进来一大包东西。说是你家亲戚,到城里来做小买卖。还叫人带了口信,叫你安心做工,家里都好。”
“多谢。”
青杏帮她守着东西,哪也没去,一见她就招手急喊。
还真是一大包,比那堆叠起来的被褥还高。
他想得周到,除了布料棉花丝线,还有一包糕点干果。她留出一小半,剩下的装在果碟里,拜托青杏去分发。
布料全裁好了,都是丫鬟堆里常穿的颜色,只是质地不同。有几样看着密实厚重,适合穿外边挡风,有些软和细腻,能做里层或小衣中衣。有这些,够她里里外外全换上新的还有余。
做鞋的料也有。
青杏送完东西回来,真心替她高兴,喜滋滋地说:“正好我有空,我来替你缝。你先看看有哪些是我能做的,我们早点开工。”
巧善将匀出来的料子塞给她,小声道:“先做你的鞋,别告诉别人是我给你的,她们可没有。”
青杏咬着下唇,直勾勾地盯着她。
巧善笑道:“真是给你的。他知道我跟你好,才预备这么多。你不要不自在,这是工钱,过后你替我干活,可使得?”
青杏用力点头,两人这就埋头忙起来。
猛然得这么大一堆东西,是人都看得见,不过谁也没话说。这院子里只有她是外边来的,别人都有家里送进来的东西,这是她头一回有。她穿得穷酸,也该换了,以免丢五房的脸。
她喜上眉梢,丢了一大注财的雪梅看见后,心里越发不痛快,想拿她出气,时不时叫她过去跑个腿。
干活的人老实,被呼来唤去,任劳任怨。读书的那个不老实了,总喊“巧善”。
得不偿失,还得了霜菘一番讥讽。雪梅不敢喊了,连台矶都不让她上,隔老远打发走。
巧善觉得这事好玩,特别想和他说一说,去领饭时,总盼着张婆子那能有消息。 可惜老爷就要回来,想必他身上事多,没空亲自往这边,一直没看到人。
第25章 纷争开始了
转眼就到了十八,她连胡思乱想的空都没有了,整个老宅都在忙洒扫。然而大老爷拖到二十一才回来,据说下马车时,他紧攥五老爷的胳膊,叫这个弟弟寸步不离跟着。两兄弟前去拜见母亲,过后五老爷又被拉去了闲野居,到第二天晌午才放出来。
出的必定是大事,这回防得密不透风,没人知道底细。底下人缩紧脖子谨慎了几日,见没事发生,便将它抛之脑后,为腊月的活忙上了。
五太太比两位老爷晚到,二十五才风尘仆仆地赶回来,顾不上休整,当晚就搬进了东小院,点着灯训话。先是儿子,再是下人,一个不少。
巧善和青杏一块被叫进去,本是个好消息,有人作伴,至少心里有个依靠。可惜太太说的话,很不好。大意是她身边有人伺候,用不着这么多闲人,年后要散一半出去。
青杏脸色惨白,浑身发僵,巧善拉她出来。两人一块走到石榴树下,青杏实在绷不住了,小声抽泣。
这跟老太太挑人给孙子使唤不同,被五房轰出去的人,名声就坏了,只能去做粗使,一辈子翻不得身。
等家人知道,她死定了!
“回去再说。”
青杏咬着嘴点头,进屋后,抽抽搭搭说:“太太那话,是对我说的,你别担心。你认得字,能陪七爷念书,能管著书册,这里少不了你。”
伤心成这样了,还记挂着安慰她呢。
巧善心里暖暖的,小声说:“你也不用愁,你瞧见没有,都是一对对叫进去的。我和你,秋梧和春柳,碧丝和棠梨,想必雪梅和霜菘也是一起。太太特意说散一半,我猜这里边有点东西。”
青杏瞪大眼睛,接道:“呀,这是要挑拨?”
巧善用手盖住她的嘴,点头后,抱着她的头耳语:“太太先前不在家,担心错过了什么,这是等着人去揭发呢。”
青杏抿着嘴大喘气,巧善小声安抚道:“别担心,不是有句老话,叫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青杏噗嗤笑,不愁了,刮着脸说:“羞羞羞,谁是爷了?”
巧善也笑,起身跟她一块洗门帘子去——以后没得清闲了,好好干活,以免被人抓住把柄。
东小院北面三正两耳,正房三间住着太太和少爷。箱笼锁在东耳房,贴身伺候的大丫鬟睡西耳房。
太太一回来,雪梅和霜菘都得搬出来,把屋子让给几位碧字姐姐。春柳和秋梧不敢再两头跑,也把被褥搬了过来。先前春柳跟她姨妈睡东间,秋梧只在这短歇,西间算得上是巧善和青杏的天下。如今大通铺上睡一整排,箱子也多,把屋里挤得满满当当。
早起最忙,人急着打转,不是踩到东西就是撞到人。巧善提早叫青杏把箱子搬过来,摞在她的上边。
巧善穿的全是新衣,本不算扎眼,毕竟没有绸,全是布。谁知还是让人盯上了,入夜之后,不知道是谁起的头,等她和青杏倒完水回来,就那么巧地听见雪梅说到:“……突然就发财了,谁信啊?没准是里应外合,在外边替她销赃呢。”
青杏气到发抖,巧善抢先抓住她胳膊,比她先一步进屋,照常关门上闩,权当什么都没听见。
两人睡最西边的被窝,抱在一起,任她们闲言碎语。
隔日一早,青杏要刷完夜壶才能去甘旨房,巧善先去领饭,临走特意叮嘱她:务必装聋作哑,保全自己。
巧善也不敢在八珍房逗留,匆匆往回赶。
陆婆子在二门外站着,远远地朝她招手。
巧善心感不妙,将食盒换到左手,小跑起来。
陆婆子压声告诉她:“里边闹起来了,太太要拿人,你快想想有谁能帮你,我找小么替你传个信。”
有,他一定能帮她!他最能耐,遇上什么事都能应对。
她动了动嘴,胳膊传来的酸痛让她不由自主地换了手。
等等,这会不会是个局?
先前她穷得厉害,没什么好孝敬的,只能奉行礼多人不怪。一直到上回收了他送来的东西,才匀了些吃食给这个老妈妈。
只有这点交情,值得这婆子冒着得罪太太的风险来救她吗?
这一时半会,实在拿不定。
罢罢罢,就算真有事,也不该把他拉下水。
大老爷在家,五太太就是想折腾,也不敢闹出人命吧?大不了挨顿打骂,她受得住。
她在一阵慌乱过后,双目无神地摇头。
陆婆子一声哀叹,摇头道:“那你快进去吧。”
冬日的早晨冷得厉害,但冷不过人心。
院子中央的青石路上,跪了三个,巧善只看一眼,就膝盖疼。石榴树下跪着青杏,正房的台矶上,也跪了两个。巧善绕一段,从东厢的廊道往上。
台矶上跪着的秋梧悄悄给她使了个眼色。
看不懂啊!
每回见五太太,除了训话,还是训话,在省城那些时日,也是如此。老实说,她连五太太的眉眼都没看细致,更不要说摸透她这个人了。
她求不了情,只求别火上浇油,坑害了她们。
没人来接提盒,干这活的碧玉姑娘也在跪。五太太没心思理她们,正和儿子说着些结交和御下的道理。
巧善提着食盒立在屏风后,大气都不敢喘,可老这么着也不是个事,就算她还有力气熬下去,这饭食迟早要冷。
五太太陪儿子吃饭,都在炕桌上,炕桌就在太太的左手边,也在七爷的右手边。
巧善心说:七爷七爷,您快说饿了。
兴许是菩萨保佑,旸七爷还真扭头看向了门口,一见到她,便转回去说:“母亲,先吃饭吧。书上说冬令养藏,耽误不得。”
“也好。”
五太太抬眼看向巧善,巧善拎着东西上前,一一布置,再退回门边听候差遣。
她由始至终垂着头,五太太没看到她的脸,随意吃几口就放下筷子,将手插回手笼里,扬眉道:“巧善过来。”
该来的还是来了。
巧善走回一半,在碧玉的斜后方跪下。
碧玉自觉往左膝行,方便五太太看清后边的巧善。
“抬起头来。”
巧善暗道不好,抬起头后,照从前练的那样,两眼放空,让自己看起来呆一点。
果然,五太太啧了一声,懒洋洋地说:“听说你读了不少书,很是厉害。”
巧善伏下去磕头,结结巴巴解释:“主子慈悲,请了人教我们认字。巧善愚笨,学了一年,只认得一葫芦瓢……”
旸七爷垂头躲笑,肩背一颤一颤的。五太太哼笑一声,随即道:“用心办事,别一天到晚往外跑。老爷带回来一些书,你过去把这事办好,拣有用的拿。碧玺,你跟着她去,收拾完了再领过来。”
“是。”
巧善跟出来,才走到门口,里边又有了倒霉鬼:碧瑜。
怎么连她自己身边的人也不放过?
巧善来不及多想,也没处打听,只能先专心做眼前事。
五老爷带回来的书不多,多数是旧书,有几本脏得不成样子,上边有褐色的污渍,翻动时散出来的气味也怪。
像是放久了的血。
巧善暗自记下书名,在翻看时,能记几句便记几句,在心里默背。
三十七本,于科考有益的,只有五本。
巧善将书分做四类,报给碧玺听。碧玺盯着怪异志出神,等巧善将农书重读时,她才说:“这些将来再用,先把这几本送过去。我来拿书,你自个回话。”
“是,多谢姐姐。”
五太太仍旧没发难,又问七爷背书、练字这些事。
巧善不想抢功劳,就说是几位姐姐陪着七爷在练字,不知道究竟怎样。不过她们在院子里做杂货,常听到七爷读书,她沾光多学了几句。
这一番话滴水不漏,有些出乎五太太的意料,不过,再聪明也照样能被捏在手里。她干脆不绕弯子了,挥退众人,只留心腹和巧善。
“好孩子,我知道七爷读书用功,少不了你的功劳。将来他出息了,你就是我的恩人。”
巧善不敢认,赶忙跪下磕头。
五太太亲自来扶,捉着她胳膊没松手,柔声哄:“我的儿,这里没别人,我同你说几句体己话,你不要告诉说出去。”
巧善心里百转千回,但不敢表露半分,垂头说:“太太有什么吩咐?”
五太太抬高左手,爱怜地抚抚她鬓发,小声说:“咱们家老爷好几年不碰书,方才你也看到了,他在七爷读书这事上,远不如大老爷用心。到底隔着一房,七爷腼腆,又怕耽误大老爷的正事,有心想去请教,偏又不敢去。好巧善,你我一条心,你帮我劝一劝。”
该答应,还是不该?
巧善晃了晃,看着像是点了头,万一这不合五太太心意,她还能狡辩方才是太慌张,身子不听使唤。
五太太不在意,接着说了一车好话,好似巧善是救命稻草,是能保七爷金榜题名的活菩萨。
五太太一改先前的冷傲,说的话温柔动听。换个人来,保管听得飘飘然,但巧善记得家禾教过一条要紧的保命术:主子可以夸奴才,一声是好,两声是很好,三声可能好,也可能糟,四声及以上必有妖。倘若主子将你高高捧起,那下一步就是要卖你的命。不能直接拒绝,她会恼羞,这样得罪,你会死得很惨。当然也不能答应,能让她伏低做小来讨好你,必定不是好事,也不是容易事。贸然去做,不死也要脱层皮,先自贬一番,再含糊答会尽力而为,过后再做打算。
第26章 忠于内心
巧善照着做了,但心里没底——她并不清楚五太太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但她知道五太太的身份和年纪、见识、学识都比她强。
五太太没恼,嘴角带着奇怪的笑,不好揣度。
巧善深知她的目的绝不仅仅是劝学,不敢掉以轻心,屏息凝神等着。
果然,又是一番慈母心后,五太太试探着问:“我听老姨奶奶说大老爷的书房里还有许多典籍,珍本孤本难得,轻易不外借。好孩子,你仔细想想,除了这些手抄本,还看见了些什么?”
巧善瞪大了眼睛。
“这么要紧的东西,必定百般珍爱,藏得极深。巧善,你是个细致的人,上次去那边,有没有看到些特别的物件?”
巧善半张着口,接连眨眼,露出一丝慌乱。
五太太笑得慈爱,托着她的手,在手背轻拍,柔声哄:“你放心,不是要为难你去做什么,只是问一问,家里还有个偶尔也能用上的菩萨老爷呢。我打听几句,再把事交给他去办。那是他嫡嫡亲亲的兄长,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人,让他过去磨一磨就到手了,岂不比咱们便利?”
巧善做认真思索状,而后迟迟疑疑答:“太太,那架子上有一只官皮箱,旧得厉害,怕是没什么用。”
旧的才值钱,不要紧的东西,旧了不会留。
五太太急道:“怎样个旧法,上边有没有……你别着急,慢慢想,你告诉我它是什么样的,这事大有用处:大老爷爱书如命,以往总是借口没有,不让五老爷去翻。等我们老爷把样子描出来,他总不好再推托。你放心,七爷什么性子,你是知道的,跟大老爷一个样,把书看得比金子还重,绝不会碰坏一丁点。”
巧善点头,一本正经答:“褐色的漆,边上掉了些,上边有三个字,中间一个我不认识,前一个是荧,后一个是记。”
荧灿记
京城老字号,做的东西精巧,大户人家常买来藏珍宝,里边机关多,没点见识的偷儿即便撬了锁也翻不着东西。据说那年要订的人多,第十六代和十七代传人夜里赶工,失手打翻灯油,连人带书房烧了个干净。此时十八代还不能落地走,图纸和技艺就此失传。
荧灿记的旧东西,值得大老爷珍爱。
这小丫头确实只认识一葫芦瓢的字,说的话却不假,还算有点用。
五太太满意地点头,又问:“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见到别的字?或许还有些箱子柜子不同寻常,带着锁,不叫人靠近。还有罐子匣子……”
她笑笑,又把话圆回来:“只要是和这屋里不一样的东西,你都说一说。我们老爷常提起小时候的事,说大老爷最会藏东西、藏人,几兄弟一块玩耍,没有谁能找着他。老实说,我也是个贪玩的,从来没见过这样厉害的人,总有点不信。”
巧善点头,脑袋垂下去,默数十个数后,猛然抬头道:“架子上有一只大瓷罐:百川万象,太太,这几个我都认识,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好,很好!她们说的没错,你果然是个可靠的人。巧善啊,还有吗?”
巧善仰着头看一会房顶,摇头说:“除了门匾,记不得了。”
门匾有什么用!
不过五太太怕她起疑心,堆着笑问:“门匾上的字可认全了?”
巧善用力点头,抠着手说:“羡云鹤,太太,我都认识。”
五太太脸色一变,惊道:“老爷叫你去的是小书房?”
不,是大书房无名居,里边藏着许多箱子柜子匣子罐子。
四年前去的是羡云鹤,她在那看见了“荧灿记”,里边装着佛珠和石头,她第二回过去的时候,大老爷正在里边挑选。
她不能一问三不知,那只能交错着答,她相信五太太不会惦记那些佛珠石头。她摇头,为难地答道:“这是小书房吗?太太,我不知道,那时大老爷没回来,是他跟前的人领我进去取书,还叫我规矩点,不许乱碰乱瞧,也不叫乱说话。”
五太太思量片刻,缓了脸色,笑道:“那是你们不熟,他不信你,往后就不会了。好孩子,这院里做活的人够多了,你是个有才能的人,不该浪费在这上头。”
她摩挲着巧善指上的薄茧,十分体贴地说:“老姨奶奶不懂读书人的珍贵,只叫你做粗活,心疼死我了。我看不如这样,晚些时候我再劝劝旸儿,叫他每日过去请安,请教学问。他年纪小,性子软弱,你跟着去,路上多劝劝,到了那边也提点提点。你多留个心,万一有什么事也好应对,大老爷跟前的人,你热情些,多说几句好话,套个近乎。我的儿,我这就将他托付给你了,你放心,将来他有了出息,绝不会亏待你。”
这后边是在说那个吗?
她不想做要拿小英去换的翠英,可眼下管不了那么多,先蒙混过去再说。何况以五太太的城府,不挑明了承诺,多半是拿来骗人的。
想必雪梅和霜菘也听过这样似是而非的话,才会防贼一样防着别人。
抛开这些不谈,太太方才说的可是每日跟着过去呢,多好的事,她拒绝不了。
我骗她,她也在哄我,扯平了!
巧善腼腆一笑,点头答应。
五太太为了笼络她,拔下一只小巧精致的梅竹纹鎏金簪为她插上。
巧善暗自叫苦:太太赏的东西,她不能摘,摘了是不识抬举。不摘就会被人看见,看见就会招来嫉妒和猜忌。
她们挨罚,她得赏,她成什么人了?谄媚逢迎,还是搬弄是非的叛徒?
她硬着头皮走出去,一脸苦相,专挑人少的道走,离正房远了就故意歪头,让本就摇摇欲坠的簪子掉落,弯腰捡起再塞进袖袋里。
她饿得前胸贴后背,好在其余人也不好过,才开饭不久。
青杏往边上挪,把长凳左边让出来。巧善垂头吃饭,趁抬眼夹菜的间隙用余光留意坐东北角的陆婆子,果然,她坐下没多久,这人就悄悄地起身出去了。
巧善不愿意冤枉好人,贴到青杏耳边,小声说:“你出去拿廊下的空桶,顺道瞄一眼,看陆婆子是不是往正房去了,悄悄地,别让她看见。”
青杏点头,很快提着桶回来,坐下后,用膝盖在桌下碰了她一下:是。
他说的没错:防人之心不可无!
书上说为人要忠,宁死不做贰臣,遇事有责任有担当,在君主危难之时,要挺身而出。
可书上没说,当你的主子有一大片,且层层叠叠时,该选谁而忠。
大老爷是长子,不论身份地位,还是品行学识,都远高于五房的主子。大老爷是心存慈悲的好人,巧善感激他,敬重他。
即便是一家人,五太太也不该对大老爷的东西起歪心思。
既然不知道向谁而忠,那就忠于自己好了:她要保护大老爷,至少要提醒他身边的家禾。
五太太早有打算,隔日一早就催着赵旸出门,先连哄带吓叮嘱儿子,再吩咐巧善别忘了带上七爷昨儿捂出来的策论。
赵旸自知才疏学浅,怕挨训,本有些不情愿,见是巧善伴学,才不拖延了。他惧怕先生,却喜欢当先生,一路走,一路为巧善讲书,权当温故。
到了闲野居,他已经不紧张了,反劝了巧善几句,末尾是“有我在,你安心”。
巧善抿着嘴点头,低眉顺眼地跟到“羡云鹤”门口,留在屋外,目送他进去。
大老爷见到侄子很是高兴,并不因策论稚嫩可笑而生气,饶有兴致地陪他谈谈讲讲。
羡云鹤门口守着的凑巧是家安,巧善悄悄地挪一小步,将脑袋藏在门框后,只叫屋里人看得到她的右肩。
巧善转头看一眼家安,再看向院中。家安没为难,但悄悄地摇了头。
原来他不在府里,怪不得这些天没消息。
巧善眨眨眼:知道了。
家安朝她比了个二。
这是初二回来,还是两日之后?
等着吧。
第27章 发荣滋长
巳初一刻过来,午初三刻才走。
赵旸眉飞色舞地边走边说,伯父博学洽闻,母亲高明远识,都值得提,还要将方才所学传授给巧善。
巧善见识学识都不够,听不懂,但用心在记。一则她不愿意辜负他传道授业的心意,二则多学才能长进,眼下不会,兴许将来就会了,只会一点也不是坏事,没准用得上,毕竟这都是前人留下来的智慧。
学生想要拜个好老师,好先生也盼着能收个好学生。有巧善捧场,赵旸回去后,愈发勤勉,第二日早早地等着。
天天这样来回,巧善先熬不住了。
五太太嘴上说心疼她,可她压根没吩咐下去。巧善每日跟来跟去,在小书房外站完那一个时辰,腿又酸又胀,回来也没得歇,还得接着做活。
五太太过日子讲究,被褥衣裳见天换,说这些天风大灰多,因此门墙柱窗要天天擦,空屋子也是如此。干这活的就三人,春柳管着正房,青杏和巧善一个东一个西。要不是青杏想办法挤出空来帮一把,等她回来,折腾到天黑也弄不完。
她只能盼着初二快点到。
赵家禾办事利索,初一就回来了。
赵旸进去,在案边等着的他敷衍地朝这位爷招呼一声,随即不太客气地提道:“七爷,小的手头上有件细致活要办,想借你的人用一用。”
赵旸有些慌,哑住了。
大老爷代为做主,笑道:“去吧去吧。忙完早些歇着,这一路辛苦了,明早再来回话也不迟。”
“是。”
老爷果然是好人,这样疼他。
巧善听得一清二楚,难掩欢喜,垂头等着他出来。
他又将她领去了后院的无名居。
她忐忑不安,小声问:“在这说话能行吗?”
他笑道:“是这里才好,都是老爷看重的东西,只我有这里的钥匙,没人敢来打扰。”
老爷如此看重,她替他高兴,但笑不起来,不敢再拖延,三言两语就将那天的事讲清楚了——她生怕单独会面的机会难得,这几天反覆琢磨,把要紧的词都提炼出来。
他撇嘴道:“果然如此。”
“你早就知道她……起了心思?”
怪不得先前他说五太太抠得刮树皮。
“猜到一些,无凭无据,不好对老爷讲,你这消息来得及时。巧善,这里边有许多龌龊,暂且不便跟你讲。总之,这女人心肠不好,你留在这边,不要过去了。你放心,我跟老爷说一声就能成。”
“不!”
她知道换到这边,有他庇护会好过得多。可是这样一来,所有事都暴露了,不知要给他带来多少麻烦。从前那些事都成了刻意安排,老爷还会信他吗?以五太太的小心眼,和她走得近的青杏会很惨。还有,方才说到“无凭无据”,那这事会有后患。没了她,五太太还会想别的主意,实在走投无路时,没准会让儿子来当探子或者偷儿。
那还不如让她来。
他不解,皱眉望着她。
她深吸气,扶着柜子,颤着声说:“三太太死了,你是知道的吧?她死的那天,我见过她。我去看望她,告诉她小英走了。她哭了,抱着我,说是她连累了我们,她对不起我们。我问她怎么了,她什么也不肯说,塞给我一只戒指,催我赶紧走。当天夜里,她就……她就……吊死了。”
他脸上露出一丝诧异,告诉她:“她生过一个女孩,跟你一般年纪。”
她点头表示知情,不介意做过替身,又说起第二件:“秀珠神志不清,没法留在八珍房做活,你们走后没多久出的事。她是被人害成这样的,可惜没人知道那畜生是谁。吃了几年的药,还是糊涂的时候多,明白的时候少。丁二拗不过父母,没多久就退了婚,缩起头当王八。秀珠的爹娘怕耽误她兄弟娶亲,将她赶出家门,幸好还有一个姜杉真心待她,将她娶回去照顾。正经过了礼,没有丝毫怠慢,只是不搭理那对没良心的岳父母。”
他递来茶碗,她接过,喝了一口。
“燕珍闯祸,挨了四十棍,伤得太重,烧了几日,人就这么没了。张婶子中元上街被马车撞瘫,黄婶子家长生……快要熬不下去了。那年你帮她找来神医看脉,改了三次方子,很管用,眼看一天天好起来,不知多欢喜。去年送去上学,大冬天被挤下水,那些混蛋嫌他出身不好,朝他扔石头不让往池边爬,泡了好半天才被大人看见捞出来。这一遭去了半条命,此后时好时坏,端午之后再没起过身。”
提的这些只是她身边的事故,这宅子里,死的,病的,还有许多。在赵家这几年,她算是看清了:当奴才的人,身不由己,命比纸薄。
她活得不容易,他迈的步子大,涉的事多,更不容易。因此重逢以来,她报喜不报忧,不想让他担心。
她不愿意傻一辈子,只缩在他羽翼下享受庇佑。她不想做拖累,很想要为他做点什么。
出入相友,守望相助,才是长久之道。
这傻孩子!
“为何不早说?”
她摇头,抬眼看向他,“家禾,你看看我,我没有哭。我仍然会为这些事伤心,但不会哭了,哭不管用。”
以前看她哭会烦会躁,如今她不哭了,这滋味也不好受。
他知道她要说什么,抛开杂念,柔声道:“方才忘了说:你做得很好。巧善,你这一招半真半假用得极好,把那老狐狸骗过去了,她以为拿捏住了你,才会特意放你过来。”
她垂下头,盯着鞋尖说:“家禾,你教我的那些东西很有用,我会万分小心,不叫人拿住把柄。有了事,我不会执拗,一定会向你求救。生死之外无大事,对不对?”
“你想留在那边盯梢?”
她点头。
他懂了,当初他刚学点功夫,就天天盼着主子遇上点什么事,能有机会大展拳脚。
她已经尝到了做“能人”的滋味,上了瘾。
“好,我知道了。有些事,她问到了,你照实告诉她也无妨。”他朝窗子那边冷哼,嗤笑道,“凭她也想来分一杯羹?不自量力!”
他转回头,见她满脸疑惑,先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再朝前走上一步,贴近了耳语:“前几日,老爷跟我说了实话:国公府早成了空架子,这几十年,皇上少有赏赐,自家又不置产业,坐吃山空,府里一年不比一年。老国公病倒,家交到了老太爷手里,更是一溃千里。他昏庸无能,偏信偏宠,搞得一团糟,两边都有大亏空。”
“啊?”
老国公一死,他等的时机就到了。
这天下的人,在守孝这事上,谁也比不过大老爷。
做过官,官声好。守过孝,守得感天动地。老太太不敢把庶子杀光了招嫌疑,将他留作幌子,总在外人面前夸庶长子孝顺有礼。有了这样的贤,还有老太爷的偏心眼,够做世子爷。
他手里有六老爷的把柄,适时地丢出去,六老爷和老太太敢争,他就敢把他们的脸面砸个稀烂。
只要借这个东风把大老爷拱上去,从此高枕无忧。大老爷做他的闲散贵人,他这个功臣,拿下大管事易如反掌。将来儿女脱籍,读书高嫁,翻身改命,十拿九稳的事。
谁知晴天一道雷,劈得他乱了方寸。
“账在老太太老太爷手里,我提醒大老爷估个账,这才发现不对。巧善,两代姑奶奶嫁的男人,要么是独子,要么是上头没父母的当家人。这十几年间,一共嫁出去九个姑娘,七个做了寡妇。”
“啊?”
“这七个名声极好,贤惠贞顺。”
她又跟不上了,傻傻地问:“名声好,有哪不对吗?”
“太好了也不对。”他故意不细说,引她深思,“逢年过节,国公府账上总有几笔惊人,都是上万的数目。”
过年过节,犯不着走这么大的礼吧?太吓人了。
他停下来,等着她回应。
她将先前这些话仔细琢磨,惊道:“呀!是从她们夫家那弄来的?”
吃绝户,掏空夫家填娘家,这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九个新娘七个寡,这也不寻常。
“没错。秘不发丧,多半是为了给已长成的三位小姐定下亲事,我已经托人在打听了。”
“你想知道他们是不是故意挑……挑快死的人。天呐,这太可怕了,一个姑娘家的终身,就这样……家禾,你尽力去做吧。”
小姐们在家锦衣玉食,嫁出去非富即贵,丈夫早死又如何,手握家财,只要不被娘家人要挟,挑个合心意的幼童到膝下,仍旧当家做主,可以过得逍遥自在。
对这些自掘坟墓的蠢人,他可同情不起来,不过,她敦厚心慈,听不得这些话,就让她误会好了。
“你放心,我会打听清楚,早点告诉老爷。”
她用力点头,认真道:“这世道,女子艰难,一嫁错人,后半辈子就完了。能救一个算一个,这也是你的功德。”
“不阿弥陀佛了?”
他应承的事,她十分放心,不愁了,抿着嘴笑。
他防着将来东窗事发让她怨恨,提醒半句:“没准还有玄机,这些男人都是成亲之后没几年就死了,哪有那么巧?”
谋财害命这种事,太骇人了!
她惨白着脸没说话,过了一会才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五太太想要的是什么?书籍,还是钱财?”
“值钱的玩意,就在这屋里……”
“别说了!”
万一五太太上私刑或者下迷药,她担心熬不过去,人一糊涂会不小心说漏嘴,还是不知道的好。
他将没上锁的大柜子掀开,转头告诉她:“过年宫里要派人去探望老臣,瞒不住,必定是腊月中下旬发丧。赵家百弊丛生,再不改,撑不了多久,开源节流,势在必行。这里的人要减一半,最迟明年春天,你回头想想要保哪些人,提早告诉我,我替你留。”
“这事由你来管吗,难不难?”
“你放心,轻而易举。”
无论多难的事,他总能迎刃而解。她不过是白操心,点头说:“东小院的青杏和我要好,她没有出彩的技艺,能留吗?她人很好,又老实又勤快,没有一点歪心思。还有梅珍,还有张妈妈、肖妈妈她们……”
只要是没有恶意的人,她都想保,可是……哪能真的事事如意。
“你的腿怎么了?”
都快成老毛病了,站久了就发颤,管不住。
“我坐一坐。”
她的腿疼得厉害,一手扶香几,一手扶椅圈,费了点工夫才坐下去。
他变了脸,恨道:“那毒妇折磨你了?”
“不不不,没那回事。以往做的活总是动来动去,不觉得累。猛然换件差事,不习惯,等久了腿酸。我看家安就很厉害,站得笔直。”
“他是糙人,跟你比不得。”他蹲下,手刚挨到她的裙子,立刻缩回去,扭头说,“先捏一捏,我给你拿药油。”
他背过身去找东西,又问:“怎么不做新裙子?是料子不够,还是没有喜欢的?”
“有,多着呢,还剩一大堆。你瞧,裤子都是新的。”
她穿的还是十岁那年发下来的间色裙,长高后接了一截,这会坐下,又短了,露出一小截裤腿。她将裙子往上扯,抬起脚,好叫他看清底下又新又厚的棉裤。
他一回头就瞧见这个,头又胀得厉害,低声吼:“快放下去,这像什么样子!”
她赶紧放下腿,把裙子推下去抹平,怯怯地说:“一着急就忘了,对不起。你放心,我在外边不这样。”
第28章 对付
有些话,还不到说的时候。
他不想让她难过,就此揭过,将包袱打好,交给她,再细细叮嘱:“你执意要回去,那我依着你。不过,你要记住:光办事不要好处,她反倒不放心。你想想,一会回去了要做什么?”
她思索一番,瞪大眼睛答:“太太,大老爷讲学快,我得抽空读……不,不好!重来:太太,在那边站久了头晕,我要歇一歇。那活计,能不能明儿再做?”
他没夸,皱眉追问:“什么活,你不是管着他的书吗?”
“擦擦洗洗,小活,不要紧。”
他不信,看向她的手。
她将双手握成拳,往袖子里缩,见他盯着不放,豁出去了,把双手摊开伸到他面前。
发红,食指和小指关节有些红肿,总的来说还好。他却很不满意,铁青着脸说:“你告诉她:方才你跟着我做事,走到了后院门口,瞧见里边有条大黑狗,怪吓人的,不敢靠近。”
欸?她来了两次,没见过狗,以老爷这样的性子,不会养猛犬做宠。
这是要做局了?
她热血沸腾,扬眉答应:“好!”
“你告诉她我对你和气,送了你这些。她指定想要翻看霸占,你打算怎样应对?”
她想了想,认真答:“先迟疑,不情愿,告诉她我不知道里边有什么。她执意要看,再‘不得不’递出去。”
“没错!对付多疑的人,就该如此。勾得她心痒痒,叫她多落几次空,帮她戒了那贼心思。”
她抱着包袱,憋住笑,连连点头。
他仍旧不放心,再走一步安全棋:“一会我领你进屋,到老爷跟前打个照面。有赏不要推辞,高高兴兴接着。”
“好!”
这几天她跟来跟去,没有进过屋,大老爷还不知道外边站着的人是她呢。
他老人家还记得她这傻丫头吗?
他适时地解释一句:“早些时候,老爷还念着你,常在信里问一问。那廖家正是个混球,两头瞒,把该你的赏赐也克扣了。”
原来如此。
老爷要办的大事多,要见的大人物也多,哪能时刻惦记她这个小丫头,这其中,必定有他的功劳。
那几年他人走远了,心还在这呢。
有了这层意思,她心里甜滋滋的,对那家正恨不起来,横竖没人照看,她也活好了。
他先走了出去,嘱咐她在里边抹好药油再出来。
她将衣裳整理好,用帕子来回擦手,正要问他味大不大,嘴张到一半又闭上。
他不在外间,走到了院门那边,正和人说着什么。他身形高大,遮挡了那位,从她这望过去,只能看到一角胳膊。
樱草色,鲜亮有光泽,应当是绸的。
老爷这院里还有年轻女眷吗?
他们在说什么?
离得远,她只听见他说“不必,多谢”,她不敢走出去瞧,藏在帘子后静静地等着。片刻后,那条胳膊消失,他转身回来。
她等着他先说话,他似乎没了兴致,朝她点头。
他锁好门,领她重回羡云鹤。他没急着进去,在门外停住,回头说:“你这帕子味大,不要熏着老爷。家安!”
巧善将沾着药油的帕子和包袱都交出去,再跟着他往里走。
老爷果然还记得她,很和气地问起她近况,听赵旸说到她会背书,很是欣慰,赏了她一套文房四宝,叫个小么帮着送一送。
她们该走了,家安将包袱还了回来,完全不提那张消失的帕子。
棉布帕子,随手一裁就是一张,不值什么钱,他们要留下,必定有大用处。巧善没问,抱着包袱跟上赵旸,小声说了来历。
赵旸出了院门才敢说话,开口前,还特地四下张望过,再小声告诉她:“我母亲说他是镇山太保,厉害着呢,叫我不要得罪他,有空施恩交好。巧善,我不喜欢这样的人,也不喜欢这样的事。”
你母亲才坏呢,我也不喜欢她。
巧善不好顶嘴,闷闷地说:“那就不做吧,七爷与他不相干,有了交情也用不上。”
赵旸欢喜道:“正是这个理。我是主子,他是奴才,我讨好他做什么?”
我也是奴才。
巧善不想说话了,由着他念叨学了什么书。
回到东小院,那位果然要盘问,巧善不太情愿地交出去。碧玺将包袱拿到炕上,翻给五太太看。
里边只有些不值钱的布尾子和一包碎成小块的点心。
寒酸,难看。
五太太哼笑,碧玺懂她的意思,跟道:“这人怎么这样小气?这是打发叫花子呢,巧善,下回你别理他……”
巧善忙说:“怪我不该捶腿,兴许他以为是鞋子不好才站不稳,便给我这些做鞋。”
五太太没了兴致,要打发她下去。
巧善趁机说腿酸得厉害,担心明早没法过去,问能不能歇一歇再干活。
五太太面皮抽了抽,点头,言不由衷地说:“你这孩子也太实诚了些,不是叫你不要管嘛。啧啧,累坏了吧?快去歇着,往后这些事,你都不要沾手。”
果然有用。
她一走,五太太看向碧玺,碧玺过来添茶,压着嗓子说:“要真有交情,那一回就试探出来了,到了救命的时候,她都没想着要去找他,是心里清楚攀不上。再者,今儿这么好的传递机会,也只给了碎布头。了不得是个面子情,只怕用不上。”
五太太嗤笑道:“他在外头见惯了世面,环肥燕瘦,要什么不成?就是先前有什么,回来看到仍旧是这么个黄毛丫头,瞧不上眼呗。倒也无妨,方才你也听见了,旸儿说大老爷很喜欢她,这不更好?你说,这丫头怎么那么大的福气?咱们家那位大老爷,不爱插手庶务,连身边伺候的人都认不全,偏偏就惦记她。”
“对,我想起来了,那廖家正提过一嘴,说老爷的信里总有这孩子。半仙死得早,就连老太太都忘了这里还有尊小菩萨。老爷不信鬼神,怎么会一直记挂?太太,这里边是不是有什么文章?”
“还得再打听打听。别的事都能放一放,这头务必要抓紧了,我们老爷说,至少值这个数。”
她比了个手势,碧玺惊得直吸气。
五太太得意,胸有成竹道:“被逮到也无妨,只要翻了出来,闹大闹响,事就成了。就算咱们独占不成,他也得乖乖地交到官中,算家里的,就有咱们一份。趁热打铁把分家的事敲定,将来就有了依靠。他瞒瞒藏藏蓄私产,德行有亏,不答应也得答应。”
不用干活,也不好出去晃悠,以免招人恨。巧善闷在房里做针线,等青杏回来,再跟她一块吃点心。
她邀了别人一块来吃,她们嫌样子不好看,不肯尝,这就不能怪她小气了。很好吃的点心,只是故意掰碎了而已,两人偷着乐。
此后每日照旧,送过去,他把她叫走,说会话,读会书,再给点零碎东西带回去。
五太太翻腻了,私底下怒骂:“你说他是不是故意隔着这贱婢恶心我?”
“不能吧,太太,他又不知道咱们的心思。”
“那狗什么时候能用?”
“就这两日,性子野,凶得很。驯服了才好带她去,怕一见面就把人咬坏了。”
事事不顺心,五太太厌烦,把人都打发出去。四下清静了,她从身后的被堆里摸出两只酸枝木匣子,挨个打开看看,清点一番。
赤金的,镶宝嵌珠的,就连体面点的箱子匣子都没了。生下旸儿那几年,足足有五大箱,如今只剩了这些寒酸玩意,最好不过一枚素金簪,年节穿戴出去,哪还有体面?
她想起往日风光,不由得伤起心来。
天煞的赵苓,哄她这回找着了十分可靠的人,官复原职又稳又妥。正好他大哥把官辞了,她以为这是特地为赵苓挪坑,就信了。谁知那混蛋把钱骗去包了粉头,还被大房抓个正着,当成恶棍教训了两天一夜,把五房的脸面丢尽了。她恨得牙根痒痒,为了旸儿的脸面,还得装贤惠去求情,叫下人看笑话。
死老太婆装聋作哑,不为她主持公道,反过来问她要钱。那些钱,说好了给她,为旸儿留着做官娶亲用,还想讨回去?呸!做梦去吧!
如今外头挂不成账,报了名号也无用,想买点什么,得现拿银子去,少一个子,缓一日都不成。就连八珍房也是如此,要加菜就得掏钱。
这是防着她这个外人呢,哼,该死的赵家,不搅个天翻地覆,难消她心头之恨。
巧善比她好过,这阵子春风得意,不用留在门外吹冷风干站,还能见想见的人,说想说的话。到了闲野居,待上一小会,他会钻出来借人,大老爷问都不问就答应。
他知道她所有心事,青天白日就敢领她去那小院。
槐树下有只篮子,要用的东西都在里边,这是早就预备上了。
他没话要跟小英说,帮她点上香烛,退到树下等着。
她没敢多留,将纸钱烧完就赶紧吹了蜡烛。
他说有人来收拾,叫她不要管。两人空着手往回走,她想起了翠英,就把她可能挪出去养胎的事说了。
他显然不知道有这事,停下来看着她。
她忙说:“只偷偷地熬煮了养胎的药膳,没对外说。炖了两回苎麻根鸡汤,还预备了南瓜蒂
微毒,看情况才能放
,后来又没放。八珍房的人知道这方子……我是不是不该说?”
大老爷厌烦这样的事,她们偏要做,又要掀起惊涛骇浪。
他回神,安抚道:“不与你相干,你还当不知道。”
她往前挪半步,贴着他肩膀说悄悄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丢不开这事。少奶奶欢欢喜喜嫁进来,要是知道丈夫先和别人有了孩子,会难受吧?”
她知道男人女人要睡一个屋里才能有孩子,翠英睡在明少爷屋里几年了,新娘子还要过几天才能嫁进来,唉!说好夫妻一条心,妻子还没进门,丈夫已经和别人走远了,怎么同心,怎么同步?
这是什么破规矩!
当年她就说过这样的话,心疼着远在京城的老太太。乡下人家纳不起妾,她出来才见到,因此看不惯。他见得多了,不以为然,随口说:“大户人家都这样,那位心里有数,你别操这个心。给了你口脂,怎么不用?都干成这样了。”
她将上下唇都吸进去,悄悄用口水浸润唇上的死皮,见他还在等着,只好说实情:“那个太红了,抹了跟妖精似的,怪吓人的。”
他无声大笑,见她反盯着自己,故意找碴:“离我这么近做什么?男女有别。”
上回你跟那樱草胳膊也离这么近呢。
她的心头涌上一阵失落,但随即又替他欢喜起来,后退,双手交叠,规规矩矩地行礼。
“去去去,闹什么呢!”
“这是万福礼。”
“我知道。”
“万福呀!”她正经解释,“学它的时候,我就想着一定要对你行一次。万福万福……家禾,你一定会福如东海、长命百岁。”
他百感交集,看着她,不露声色地说:“知道了。”
不像嫌她聒噪的样子,也没说她孩子气。她回头瞧一眼小院那方向,转回来说:“走吧。老爷问你找我做什么,你怎么答?我们先对一对,免得说漏嘴。”
“他不会过问,凡事由着我做主。有人问你,洒扫、整理、缝补……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哦。”
他停下来,回头,郑重提醒她:“听到有人说我的闲话,别信,没那回事。”
“我知道的。我信你。”
差点骂回去呢。
这可不像听明白了的样子。
他不想把精力耗在误会上,干脆说清楚:“要是有人说我跟谁有私……交情,别信。说我要跟谁定亲,那更不能信。老爷要守孝,我是他的人,当然要跟着守。”
欸?
“说话!”
“哦。”她清清嗓子,一本正经答,“我知道了,有些闲话传得没影,不能全信。”
第29章 假小姐
这道小门通往园子东北角,过来时特意闩上了。他抬手去拿门闩,拔一半突然停住,赶在她问话前捂了她的嘴,把人带到墙根下。
说话声逐渐靠近。
“你胆子也太大了,青天白日的也敢胡来,不怕我男人去找你?”
“怕那痨病鬼?呸,老子一拳就能砸死他!都这时候了,你还想着他。贱人,我弄死你!”
“……死鬼,慢点儿……”
一阵狞笑过后,女人低声痛叫,再喊:“要死了!畜生,我真要死在你手里了……”
男人喊什么心肝肉的,粗声粗气说要吃了她。
巧善听得心惊肉跳。
要出人命了!
就算不能冲上去阻拦,也可以闹出动静来惊走他,或者装鬼吓跑他。
不能见死不救啊!
巧善心急,奋力挣了两下,可惜力道不够,被家禾按得严严实实。
那女人又叫,声音又怪又可怜。
巧善听不着了——家禾将她脑袋掰过去按在他胸口,再捂紧另一只耳朵。
完了完了。
杀个人要多久?
她数着仅能听到的咚咚咚,才到一百三,他便放开了她,轻蔑地哼了一声。
她转头盯着他,一脸惊恐,无声问:死人了,怎么办?
他哭笑不得,捏了捏眉心,摇头说:“人没事,闹着玩的。走远了。”
不像啊,可他说得那么笃定,她不好质疑。到底不放心,从园子里穿过时,她总忍不住,不时往东边瞧。
没有尸首,也没有凶手,根本没人。
出了园子,夹道上也没人,过了穿堂,才看到有下人抬着箩走动。
等这些人走远了,她悄悄地问:“人都上哪去了?”
“别的先不动,杂役散一半。那园子只留一个人,提早把他打发去老姨奶奶那边修剪了。”
“啊……已经在赶人了吗?是卖,还是放出去?”
怕是还惦记着赎身呢,先前问她要保谁时,她没说要趁这个机会出去,他就理所当然地以为她愿意跟他长久。如此看来,还得再筹划筹划。他含糊答:“只留本家跟过来的那些,都是干活的老手,一个能卖十五六两,积少成多。”
被打发出去的时候能不能保住钱,用它买下自己?
他看着有些不高兴,她便不问了。将来事,将来再说吧。
闲野居近在眼前,他在穿堂里停下来,回头瞧一眼她,又转回去,背对着她:“有人带着恶意要来害你,你是不管不顾原谅她,还是拿个趁手的武器反击?”
她仰头看着他的后脑勺,不明所以,但答得很干脆:“我不心疼坏人。”
“那你打算等老天爷开眼,让她恶有恶报,还是在有机会时先动手了结她?”
她迟疑了。
她没有真正对人动过手,但恨过,小英死后的某个晚上,她甚至想到了要拿刀砍人。
“只是起了恶意,及时悔改,倒也不必……已经伤了人,那就……”
他不想为难她,强行打断:“好了,走吧。”
她越听越糊涂,将这话记在心里,回头再慢慢琢磨。
他把人领回羡云鹤,先指了廊椅,看她坐好,这才进去。
里边三人说着话,外边一站一坐,她不自在地动了动,家安带着笑朝她摇头。
这趟回去不一样了,赵旸改口说赵家禾这人也不差。
不全是好话,但巧善有些高兴——早前她和小英也觉得这人不好,来往越多,越觉得好。可见人不可貌相,偏见误人。
太太问了儿子几句,就催他回房读书,特地叫碧瑜跟过去看着,单留下巧善,又是一番温言软语。她这谎话张口就来,说五老爷崇敬兄长,也想养只宠。她这个贤妻想要成全他,叫巧善去集市上帮着挑一挑,选条跟那边差不多的狗。
啊?
大,黑,狗。
巧善只知道这么多,要怎么选?
小时候被狗撵过,不说看见就哭,至少不敢上前触碰。
这要怎么办?
他不在跟前,得自己应对。
拒绝不了,那就去吧。就选条大的、黑的,横竖那边没有,即便有,她说远远瞧见,又没细看。像不像的,谁也没个准。
五太太嘴里没一句实话,碧玺领她去后巷,叮嘱她不要东张西望后,又绕一段路,到了一处清静的小院前。
院子里有狗,一条黑的,高高壮壮。一条白的,只一捧大,躺在旧篮子里呼呼大睡。
大黑狗已经齐了,根本不用选。
碧玺留在门口不动,叫她过去瞧瞧像不像。
大狗朝她们狂叫,巧善心慌。
少年一手牵麻绳,一手拍狗头,震慑它两句,转头哄她不要紧,训狗,再哄她,如此来来回回,一人一狗逐渐靠近。
“碧玺姐姐,是有点像,可上回离得……欸,人呢?”
少年抬起袖子,好叫她看得见藏在里边的旧帕子,压声说:“早走了,姑娘别慌,这畜生不用你管,禾爷在里屋等你。”
啊?
他轻拽狗绳,那狗一改先前的凶样,乖顺地坐下,吊着舌头朝她摇尾巴。
偏房的窗上传来闷闷的敲击,一慢两急,她疾跑进屋,果然看到炕上坐着他。
“莫非碧玺也是你的人?”
他笑道:“你再想想。”
“那就是她听太太吩咐,故意丢下我。”
五太太要除掉她,犯不着说好话,丢她在这,是还要用她。叫外边这人教她训犬,好进到后院,盗取大老爷的东西。
这妇人歪心思很多,可惜不知道早已掉进别人的陷阱。
他点头,她还有疑问:“是不是还打算教我撬锁?我不明白,她要找的是什么箱子匣子,就算我能得手,我又不会飞檐走壁,怎么逃得出去?总不是银票吧?我还没见过呢。”
“不是。”他摘下荷包,解开口再丢给她,自个专心冲茶,将茶碗推到她面前,柔声说,“赵家出的新茶,那个赵家。前些日子赵小姐出嫁,我替老爷跑腿送贺礼,才得的,你尝尝。”
茶很香,好喝。
荷包轻飘飘的,里边全是纸。她总算见着银票了:伍拾两,伍拾两,壹佰两,壹仟两……
她不敢碰了,哆哆嗦嗦问:“这个是一千,对吧?”
“你没认错。”他笑眯眯地点桌面,提醒她,“坐下说话。”
对对对,不能耽误他的事。
他言简意赅,把五太太的心思和他的应对之策都说了。五太太身处内宅,能用的人只那几个,他在外边提早布局,把她要的狗和人凑上来,这就成了。
“天黑前再回去,想去哪逛就上哪逛,想吃什么就买去。走!”
“要是被人看见……”
“怕什么?穿上。”
她听岔了,赶紧将银票整理好,叠得整整齐齐放回去,再捧着荷包递给他。他接过来系在腰上,掀开身侧的蓝布,将下边藏着的斗篷拿给她。
絮了棉,镶了毛,带雪帽,看着就暖和。青白缎地,零星绣了些蔚蓝色小蝶,好看又不张扬。
她捧着它,不知所措,迟疑道:“这是……小姐们穿的。”
他大步走到门边,回头催:“王家小姐,我们该走了。”
“真不要紧吗?别别别,我穿,我这就穿。”
眼见他蹙了眉,她赶忙抖开,匆忙为自己披上。
小姐的斗篷罩上身,丫头背上烧得慌,心里虚得慌,不忙系扣,弱弱地说:“要不我也姓赵吧?”
他再次停下,回头望着她,盯到她老老实实把雪帽戴上了,才说:“姓是那么好改的?以后再说,走了。”
其实统共没走几步,院门口有轿子在等,他骑马,她坐轿,像那年小姐们上圆缺寺的样子。
他领她逛了几个地方,买了抹上不妖精的口脂和面脂。店家贴心地提醒:冬日又干又冻,可以挖些面脂擦手。买完东西再去药铺,把脉开方,但没取药,接着吃吃喝喝,让她过足了千金小姐的瘾。
天擦黑,再拿对牌从后角门回去,果然没人说她。五太太嫌脏,不打算见她,碧玺将人堵在台矶下,叫她好好洗一洗,明儿再去。又劝她勤勉:早一天将狗训好了,老爷能早一天高兴。
初九再去,狗在,摇着尾巴来迎她。少年也在,把狗牵回去,把睡篮子的小白狗拿给她玩。
赵家禾没空出来,留了两个身强力壮的老妈子在等她。
依然是吃喝玩乐:老妈子们陪她去戏院听戏,再去梅园转一圈,看看白梅。
初十下大雪,不出门,老妈子教她玩叶子戏。他中途来了一趟,陪她们玩了几把,玩得又快又好。因身上事多,坐一会又要走,临走单独叫她,叮嘱几句。
巧善心里有了数,回去就说这狗不错,方才独自牵着狗走了两圈。
碧玺动了动鼻子,到底没好意思凑近了闻,只说天冷,叫她别洗澡,免得着凉,又叫她明早卯初就过来,太太有话要说。
五太太这次没有拐弯抹角,直截了当下令,叫她溜进大老爷的后院,去库房找一只刻着“鹿鹤同春”的紫檀匣子,那里边装着五老爷做梦都想借来读一读的古本。带锁不要紧,先带回来再想办法。
早前还说是为了七爷呢,扯的谎前言不搭后语,漏洞百出,摆明了没把她放在眼里。巧善被“吓哭”,口称不敢,苦苦哀求。
五太太一改先前的和善,横眉冷眼,拿青杏来要挟。
巧善不得不答应。
为保万无一失,五太太要她将纸上这四个字认全了才能走。她一靠近,五太太嫌她身上有狗气,用帕子捂鼻,后仰躲开,叫碧玺过来看着。
对付自负的“聪明人”,装傻比显能管用,巧善畏畏缩缩,磕磕绊绊,费了一番工夫才记住。
五太太愈发嫌弃,却没起一丝疑心。
碧玺用冷水帕子给她擦脸,冻得她一激灵。碧玺随口哄几句,送她去见赵旸。
他们该走了,碧玺没离开。
这是要盯梢呢。
巧善心知肚明,蔫蔫地跟着赵旸走。
有碧玺在,赵旸也没了说话的兴致——身边伺候的人多,只有巧善不把“太太”和“为你好”挂嘴边,跟她说话才有意思。
第30章 并肩作战
五太太想得周全,让碧玺跟到底,倘若巧善偷盗被抓,便让碧玺嚷起来,把事闹大。赵昽和赵明住的院子就在闲野居后边,与后院只隔一堵墙,听到动静不过来照看父亲伯父,那是不孝不仁。
人一多,她来掺和就不打眼了。赵明护短不要紧,赵昽没了父母替他操心,她不信他不想藉机混点好处。
机会不能时时有,事未必有那么巧,她都想好了,今日不成明日再来。赵明十六迎亲,这几日是府里最忙最乱的时候。正是因为亲儿子成婚,大老爷忙着翻箱倒柜,王巧善才有机会跟着去帮忙。
这是最佳时机,因此她思量再三,丢开“徐徐图之”,选择当机立断,尽快执行。
她想得很好,然而,碧玺连闲野居大门都进不去,巧善也是。
“老爷跟前有贵客,不便打扰。七爷进去见见世面,学学待客接物。里边有的是人伺候,你们进去做什么?走走走,别在这挡道。”
门都进不去,五太太再着急也没办法,发了几通火,还得老实等着。接下来都这样,到了十三,连赵旸都进不去了。
“几位舅老爷住进来,大老爷忙着招待,这阵子走不开。七爷请回吧,十八再过来。”
碧玺看向巧善,脸色很难看。
巧善无辜地回望,眨眼等着她指示。
碧玺没有通天的本事,她也不能怎样,才说两句讨好的话,就被赵旸打断。
三哥成亲,他们五房帮不上忙不说,还时时来打扰,本就不好。况且回去多读,读好了再来请教也是一样的,因此赵旸客客气气道谢,当即要走。
门子身后钻出一个家安,嗔骂:“这小鬼头不会办事,话只会说一半。七爷,您再等等,小的还有几句话要说。老爷常夸您聪慧勤勉,说家里总算出了个真正的读书人。他老人家记挂着这事,翻出一些用得上的旧物,叫小的给您送过去。您看,太太跟前什么时候方便呢?”
这事伯父提过,赵旸听了恭维,又得偿所愿,喜形于色,咧嘴道:“眼下就很好,趁早带回去,母亲见了指定高兴。”
他母亲确实高兴。
家安和家岁各挑一大担,往东小院送。东西重,且重要,不能轻易撂下。甘婆子提早叫丫头们回避,好叫他俩把担送去正房。
方才碧玺先回来传信,五太太早就在廊下等着了。
东西一件一件往外搬,五太太的眼都看不过来了,一见到“鹿鹤同春”,再也坐不住,手扣着炕桌,急切地站了起来。
碧玺上前搀扶,悄悄地提醒。
家安将三只箱子单独摆一边,又行一次礼。
“回太太话,我们老爷说七爷很有长进,年纪也不小了,不能只读书不做事,该学着料理家务、外务。这里边除了读书用的东西,还有些金银细软,请太太教他打理。家里的账目算完了,老爷把几位爷和小姐都叫去看过,账上的数……一言难尽,但总还有几样用得上的玩意。老爷叫他们几个分了,七爷挑了这三只箱子,这是外边来的,老爷一时想不起里边有什么,没写在单子上。走的时候匆忙,小的们办事不力,库房乱得很,没找着钥匙,还请您见谅。已经在找了,也派了人去外头找锁匠,会尽快办好。”
五太太惊诧,厉目瞪向贴边侍立的巧善,见她毫无动静,这才扭头看向儿子。
赵旸早就想说话了,放下茶盅,欢欢喜喜过来邀功:“我见母亲常写这些字,正好看见库房有,这也算是缘分,便找伯父讨要了它们。”
这话容易生事端,五太太怕外人起疑,赶紧把他们打发出去。
她急不可耐,抢先挑了这只箱子抱住。箱子开不了,她摸着上边的字,不舍地摩挲,扭头见儿子盯着自己,讪笑道:“这是我儿的孝心,母亲心里欢喜。”
赵旸高兴,又把另两只也捧起来给她看,念着上边的字,说着含义。
一样的材质,一样的新旧,那这里边会不会也是宝贝?
赵苓是个蠢货,想必他只看到了“鹿鹤同春”,便以为只有这件值钱,还是她的旸儿聪慧,全给她拿了回来。
早知如此,何必浪费那么多工夫去应付那臭丫头。
哼,等她腾出空来再收拾她。
崭新的箱子,崭新的铜锁,又厚又重,轻易撬不开。东西到了手,她满心欢喜,但这样收着又怕夜长梦多——赵苓是条贪心狗,保管闻着味就来了。
赵旸一走开,她赶紧叫人把多的两只箱子送进耳房锁起来,这一只最要紧,留在伸手可得的地方才好,用观音兜罩住,藏在衣柜里。
碧玺最懂她的意思,一早就把巧善带到没人的西厢问话去了。
巧善一问三不知,眼里有劫后余生的窃喜。这阵子她没出去过,时刻都在眼皮子底下待着,应当传不了消息。
碧玺盘问了几遍,找不出一丝破绽,照实回话。
五太太得偿所愿,本该高兴,一想到先前阵子在这小婢身上浪费了心力,很不痛快,撇嘴道:“叫她跟那丫头一块去挖冬笋,就说我胃里胀胀的,吃不下饭,要吃鲜嫩嫩的新笋。姐妹情深?哼,我成全她们。”
大雪天挖笋,一不好出门,二不好找,三不好挖。
可奴才的耳朵,比嘴要紧,耳朵听到了令,嘴就没有说话的份。
巧善和青杏特意多穿了两层再出门,园子里才有大锄头,人家不乐意借,只拿到两把小花锄。
这活就是拼了命也不一定做得成,青杏急得想哭。
出了门,巧善才敢安慰她:“不要紧,我们做做样子便成。我知道集市上有人卖这个,早两日挖的不要紧,扒点新泥抹一抹,让她看一眼就成。横竖是膳房来做,太太最怕脏污,不会沾的。”
“真的?那这个……贵不贵,我听祖母说,有一年吃笋花了几百两。”
“有人到我们乡下来收,三四百斤才给五十文。东西是贱的,想是主子的嘴金贵,那价就抬上去了。我带了钱,够用的。青杏,你是受我牵连,是我对不住你。”
“快别说了,我乐意。能出门逛逛,我高兴着呢。”
两人手挽手,往巷子外走。
梅珍说过,秀珠住老梧桐树过去第三家。巧善很想进去看看她,可是左右住的都是府里的人,谁好谁歹很难说,不能再惹祸,以免连累更多人。她摸出一把铜钱,用力甩过墙,然后拉着青杏快跑。
她不说,青杏不问,跟着她东跑西逛,果然买到了竹笋。太早回去容易露馅,巧善领她去吃热汤面,多给几个钱,留在店里耍,在灶边烤干鞋袜,吃会瓜子说闲话,留到吃过晚饭再回去。
果然没人留饭,婆子只说太太那边等着呢。她们从外边回来,鞋上沾着泥,照例不让进屋,就在院里回话。天色暗暗的,碧玺料想两人吃够了苦,懒得多说,叫送去八珍房收拾。隔天又说不够,接着挖。
随处可见红纸、红布,来来去去的人都脚下匆匆。两人又能偷半日闲,不知道该说幸还是不幸。
十五不用挖笋,大太太一早就打过招呼,这边的人都要借过去帮忙。
这是巧善第一次进江清院,第二次见到常满和大肖婆子。
这两人都撇开眼装不认识她。巧善巴不得如此,也懒得看她们。
成婚后,明少爷就要住到这边来,东厢到处是囍字,地上铺着红绒毯,巧善等人不能进去,留在外边擦门柱。
常有人打理,一点都不脏,但谁也不敢马虎。
青杏总跟她在一块,悄悄地抱怨:“这边都让兑了热水再用,真好,一点都不伤手。咱们太太怎么那么……手肿得萝卜似的,白天痛,夜里痒,烦死了,还不如出去挖笋呢。”
巧善偷笑。
她远远地瞧见过大太太几次,那模样显凶,又听那时的他抱怨过,巧善便觉得这个主子不好伺候。实则不然,她们过来做事,半个时辰一歇,人挤在倒座房里,个个有座。四周有炭盆,桌上有热茶,还能领一张红糖饼填肚子,待在这边又暖和又舒坦。
晚上也是热汤热饭,还有肉菜。散工的时候,大太太叫人送来了梅花锭,一人一对,一枚约莫有五钱。干这一天活,不累,还能挣一两,众人喜气洋洋,千恩万谢,隔日干活更齐心。
新娘子嫁妆丰厚,出手也大方。喜娘派一轮囍钱,礼毕又有大丫鬟出来,代三奶奶再赏一遍。
五太太知道后,又生一场气,躺了两天起不来,连新人认亲都没去。三奶奶亲自过来请安,她仍旧哎哟哎哟。
下人们不知道里边发生了什么,总之没过几日,府里的主子们都要启程往京城去奔丧,只有病体未愈的五太太留下。
府里到处要精简,五太太跟前不留无用之人,大肖婆子过来一趟,问五太太要了名册,回头便叫巧善等人即刻搬离东小院,去杂事房听差候补。
赵旸舍不得巧善和雪梅,跑去求情,五太太以她亲自督学,不必额外再留人为由,拒了。她心里不痛快,又怕儿子长久惦记,决心趁势解决掉这个祸害。
巧善、青杏回屋收拾,刚出来就被等在廊下的陆婆子和碧瑜等人拿下,强押着跪在廊下,罪名是偷盗主子的金簪。
随后还有雪梅和春柳。
四人都喊冤,但没人理会,仍被粗暴对待。
先搜身,只找到些碎银,都是囍字钱和梅花锭,来历清清楚楚。碧瑜厚着脸皮扯一句数目不对,不容分说全拿走。
青杏的箱子没锁,被人当场掀翻,衣裳袜子撒一地,有没有贼赃,一目了然。另外三只箱子带锁,春柳和雪梅的钥匙在身上,先后被打开,翻了个底朝天,找到几样首饰,没收了。陆婆子 没搜到巧善的钥匙,去柴房拿来斧子将箱子劈开。碧瑜急着立功,抢着来扒,可惜一扒到底,只翻到衣物鞋袜,没有金簪,也没有别的首饰或钱财。
扣人的甘婆子本就不忍心,渐渐松了手,巧善爬过去,将衣裳一件件捡起拍打。
事还没完,五太太难得踏出门,站在正房外的台矶上下令:“这几个鬼心思多,阴险狡诈,准是藏起来了。不来点硬的怕是不会说实话,给我狠狠地打,打到招认为止。”
青杏被吓得叫起来,巧善看向五太太身后手足无措的赵旸,她有些失望,但说不出什么。
在书院时,夜里他们一块背书、说话。他承诺会善待她,一辈子相伴。前几日,他夸口要在一年内教她读懂那十八经史。
赵旸像是看明白了,跪下来求母亲。
五太太铁了心要收拾,使了眼色,碧玺半劝半拽,把人弄进去,关上了门窗。
雪梅哭得梨花带雨,努力辩解,反得了几个嘴巴子。
春柳跪着,一言不发。
不要跟不讲理的主子讲理,只会适得其反。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傻傻地指望她大发慈悲。
巧善跪下认错,说是自己无能无礼,不敬主子,惹得太太不开心,自愿认罚。她试图把罪名收拢,将责罚降下来,还想把青杏摘出去,可惜一件都没成。五太太睚眦必报,抬手招呼人上棍棒。
那狠劲,怕是要见血才肯收手。
在这宅子里,被打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一个“急病暴毙”就能遮掩过去,无人过问。
巧善瞧准机会,用力推开碧丝,抱住碧瑜,疾声喊道:“青杏,快跑出去找大太太!”
春柳有样学样,快爬起来缠住碧玺。雪梅拽紧陆婆子的衣襟,丢开脸面,涕泪横流求情。
五太太气得怒骂“造反”,向她效忠的几人全动起来。
青杏知道巧善不会害她,往外快跑,但很快又被堵了回来。
“干什么呢?这么热闹!”
他果然来了,巧善不敢看过去,怕泄露心思。
他也没往这边瞧,只调侃了这么一句,给青杏一个眼风,见她躲到了后边,便不再掺和,目不斜视,迳直领穿绸衫的姑娘前去交差:“五太太,门上没人通传,小的有要事在身,不得已硬闯,还请见谅。”
他不等五太太回应,往左侧让一步,接着说:“玉露姑娘,请。”
玉露将手里的匣子打开,露出三把铜钥匙,好叫五太太提早看清楚。她捧着东西上前,交到碧丝手里,回头瞧一眼乱糟糟的院子,客客气气说:“太太,老爷们日中就要出发,催得紧。这些人拖拖拉拉,险些误事,我这就带回去教训。”
她朝五太太福身,不等人答应,转头就走。经过院中时,她冷声说:“早该走了,耽误到这,是要等着老爷亲自来请吗?”
要被打发出去的四人齐声说不敢,手忙脚乱收拾。
玉露叫住雪梅,和和气气问起她姨妈和舅母,两人几问几答,将亲近摆在了门面上。
巧善等人默默地收拾,跟上她们离开。
本该一举废掉五房,大老爷知道实情后,很是痛心,思虑再三,不忍心见侄子受搓受苦,决心只敲打不教训。没有直接挑破阴谋,那三只箱子里装的都是五太太“想要”的旧书,家禾管这个叫求仁得仁。五太太本就是个不仁的人,开了箱子之后,怕是受不住这仁,要发疯。
这都在他预料中,因此这一行人出了东小院,不用等上旸七爷,直接被小厮领走。箱子上了独轮车,姑娘们小跑在后,赶去角门外上马车,即刻出发去河运码头。
那主事的姑娘又年轻又标致,连五太太的面子都敢下,大伙实在好奇,等到上船安顿好,便悄悄地打听。
雪梅得意道:“那是老太太跟前的人,她祖母是老太太从蒋家带过来的,一直贴身跟着。我姨妈在老太太院里伺候花鸟,跟他们家走得近。这玉露姑娘管针线,做得一手好活计,只是不知几时到这来了,多半是遵老太太的令,过来整治整治。”
舱房里还有别人,此前在江清院做活时见过,彼此不见外,七嘴八舌地聊起来。
巧善坐在自己的破箱子上出神。
玉露姑娘,老太太拨给大房使的人,钦差大臣似的,大太太也要让她三分,穿绸衫天经地义。
聪慧能干,跟他一样。有气度,一点都不像奴才,也跟他一样。
那樱草色胳膊,就是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