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伪善,真善
奔丧要紧,船很快开动。
巧善从前跟过渔船,也凫过水,不害怕,背贴舱壁,再抓牢麻绳,不让身子悬空晃荡,还算好过。有两个年纪小的熬不住,一直抱着桶干呕,难受到痛哭。雪梅怕再惹恼主子,对她们又是哄又是吓,总算镇住了。
外边响起号声,众人齐齐看向雪梅,等着她解惑。
巧善看在眼里,心想:只这两件事,雪梅就成了她们的主心骨。当初筹钱做那件新褂子,雪梅拿出了二十两,她姨妈能去老太太院里伺候,那就是说家人在国公府吃得开。这样有本事的人,五太太怎么舍得丢开?
兴许是霜菘告了状,告了什么呢?巧善想到了被收走的银子和首饰。春柳只有一对丁香和一枚戒指,雪梅有八九件,实心的银镯子就有两对。
五太太闹那么大一出,就为了这些?
幸好她提早把钱和鎏金簪藏了,那只破簪子,砸了才好!
雪梅说这是领头的船在提醒后边:该慢下来了。
下等舱房没有窗,她们进来时里边就燃上了灯,仍旧昏昏暗暗。外边也没人敲锣报时辰,不知道天黑了没有。
青杏被派去了别处,巧善有些担心,想到门口去看看,抓着绳子刚站起,就被雪梅喝止。
是不该乱动,只能等着。
又不知过了多久,晃荡渐渐缓下来,想是靠岸停住了。
又累又饿,大伙都焦虑不安,但仍旧不敢动。
好在很快便听到有动静靠近。
门被推开,有人弓着脖子钻进来。
是他!
巧善立马打起精神来,撇开眼,规规矩矩地等着。
“有不晕船的,站起来。”
站起来一大半,雪梅也在其中,可惜不巧船身小晃,她跄了一步,险些跌倒,被他盯上,只得悻悻地坐回去。
他接着说:“会烹炒的,站前头来。”
这回只剩了三个:巧善、红英,还有江清院的芳卉。
他又问:“太太胃气不平,该做什么?”
红英欣喜,抢着答道:“陈皮山楂粥。”
芳卉轻咳,缓缓提醒:“太太闻不惯陈皮的味,可以煎些枣姜茶。”
他点头认可,和和气气说:“很好,你们两个随我来,把东西带上。到了太太那边,要用心伺候。”
两人齐声应是。
他转头看一眼巧善,指派她跟着家安去,回头再交代留下的众人安分待着。
他们先走,家安和巧善落在最后。等人走远,家安把箱子抢了,扛在肩上,领她下船再上另一艘,安置在一个带床的小隔间里。
家安放下东西,背过身往外走,同时提醒她先换衣裳再去上工,不着急。
到了地方,青杏早在那等着了,两人都咬着嘴偷偷地笑,仍旧不敢说话,洗手干活。
舱内不怎么透风,做饭的炉子被人拎到了船尾,这里除了做饭的家伙事和她俩,再没别的。有三膛炉火抵御江风带来的寒,这活不算难。
青杏不会做菜,心甘情愿打下手,生怕做得不好,拿筷子比着切豆腐,把菌柄全丢了,白菜掰出菜心,只撕叶子,将菜帮子扔到一旁。
巧善想起往日光景,拦着不让,“老爷是有大智慧的人,在这些小事上,不必刻意工整,以免浪费人力物力。”
身后传来一声“说得好”,把两人惊了一跳。
那人接着说:“好姑娘,你叫什么名,多大了?”
昏天暗地,看不清楚,听声能确定来人并不是大老爷。青杏多瞧了两眼,认了出来,转回来悄悄地提醒:“昽少爷。”
巧善大感不安,这位早前关着门守孝,她没见过,也很少听人提起,不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但只听这一句就知道不好——这会老国公刚去,他这个曾孙该大悲大痛才是,哪来的兴致打听伯父跟前伺候的人。
她不想搭理,可对方是主子,不能轰赶。人越走越近,还将灯笼往上提,拿来照她们。
她赶忙用膝盖顶青杏,先打样:用舌头顶起右边的腮帮子,口齿不清答:“奴婢好夏,十五了。”
光散在她的“肿脸”上,看着怪吓人的。昽少爷果然没了兴致,转头去看青杏。
青杏扮的是地包天,下巴像要跑了似的往前突,看着又丑又呆。
按说该把人吓跑了,谁知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假借欣赏江中月,围着她们绕了一圈,还对着江水吟了一首诗。
是不是疯了?
连青杏都觉察出了不对,悄悄地问:怎么办?
巧善一直留意着四周,见不远处有人影晃动,赶忙站起来喊:“禾爷,稠粥热散得慢,还是早些盛出来吧?”
昽少爷听到这声,反手将灯笼藏在身后,伸着脖子往那边张望。
来人真的是他,走近两步就答:“盛吧!”
巧善心中大安,从木桶里拿出碗,舀点清水涮一遍再递给青杏,扭头一看,身后的灯笼和人都不见了。
家禾走到了油灯旁,没过来看饭菜,只问:“方才是谁在这?”
青杏抢着答:“昽少爷。”
他点头,没再说话,等到饭菜都进了食盒,便叫上巧善跟他去送,留青杏收拾。
大老爷看着很不好,悲痛、疲倦,还有痛心失望,一齐发力,击垮了他,勉强吃了几口就摆手叫撤下,也没有说话的兴致。
家禾和她一齐退出来,把食盒交给家安去收拾,领她回了那个小间。
“你还没吃饭呢,粥菜都还有,我去给你盛。”
“不用!”
他抓住她胳膊,只拉这一下又放开,迳直走到床边,坐下,再无所顾忌地躺下去,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提醒她:“有饭有菜,在木箱子里。”
她掀开盖,差点叫出声来。
里边除了水晶八宝饭,还有肘子和烧鸡。
老国公死了,这是眼下能吃的?
他重新坐起,满不在乎说:“快吃,往后可不定能吃上。这一路会很辛苦,就你这二两肉,还没下船就熬干了。”
“这……这……这不好吧?”
大海碗下边有铜炭炉,此刻饭菜都还是热的。他手糙不怕烫,全给拿出来,用筷子从肘子上绞出一大块肉,喂到她嘴边。
形势所迫,她张嘴吃了。
他将筷子塞到她手里,拿起另一双,大口吃起来,还不忘提醒她:“早些吃完,毁尸灭迹。”
啊,这……
她畏畏缩缩,吃得痛苦。
他便随口说起了闲话:“鸡鸣(一两点)起身做安排,一直到这会才落个座。”
多累啊!
“吃完你早些歇着,我给你守夜。”
他苦笑道:“两位水火不容,又吵起来了,没得半刻清静。你看老爷难受成那样,夜里还有得磨,怕是睡不成。你睡在这,一会我走了,你上闩,谁来敲都不要管,安心睡你的觉。左右对面都没住人,放的是箱笼,锁起来了。”
“谁吵架了?”她问完就明白了,忙说,“能劝劝吗?老爷是好人,太太也是好人,能做好夫妻的吧?我常听老人说:夫妻要齐心,才能把日子过好。”
又来了。
他没好气道:“这也好,那也好,怎么你眼里全是好人?”
她摇头,认真解释:“不全是,五太太就不是好人,碧玺……也不算。家禾,大太太真是好人,我们去那边干活,她待我们很好,又赏吃食又赏钱。”
他就不爱听她夸别人,嗤道:“那不过是一点子施恩的手段,博个名声,好踩五房那婆娘一头。”
她急道:“不是那样的!你听我细说,那些门窗柱子,我摸过,干干净净,本不需要再擦。我想她是重视儿媳,才会叫人反反覆覆打磨,生怕出一点岔子。她是主子,我们是奴才,要做面子,赏点钱就够了吧?”
她嘴角含笑,欢欢喜喜把那日的情形全描了出来。她口中的大太太,疼爱新妇,体贴下人,哪哪都好。
这丫头有多死脑筋,他见识过,只好打起精神来,把老爷和太太为明少爷争吵的事也说了,为了点醒她,特意指出:“主妇之责,不仅仅是做好这些小事,最要紧的是相夫教子,远见博识,才能持家兴旺。”
“可是她说的话没错啊,明少爷身子不好,强行去守夜,扛不住,病倒了怎么办?”
“外人都看着呢,为祖父守孝还想躲懒,他的名声全完了。太太只看重眼前这点事,妇人之仁……”
她本想好好说话,劝服他,一听到这个词就急了,气冲冲地强行打断:“你说话,我都好好听着。我说话时,你能不能仔细听!”
他先是错愕,很快化作了欣喜,收敛脾气,点头。
她抓抓额头,换到他对面坐好,双手互掐,一鼓作气说:“先是有人得了好处,才有了好人,这话是你跟我说的。五太太嘴上那些好,是为了拿我的命去换她的利,这都是虚的,假的,我没得一点好处。大太太用不上我们,无需讨好,没必要做到细致入微。可她做了,不图回报,所以她的好,是本真的好!你听进去了没有?”
不认同,但为了鼓励,他再点头。
她用力吸气,将背挺直,接着说:“明少爷是她的孩子,是她的命根子,身为父母,固然盼着儿女出息,成龙成凤。可有些事,不是想要就能得的。我记得我刚来那会,明少爷身子就不好,时常连饭都吃不进去。无论如何,对一个母亲来说,孩子能好好活着,才是最要紧的。灵姐儿呛奶,夜里咳嗽,高热不退,每一回都能把我吓个半死。那时候,除了祈求老天保佑她平安,再也想不到别的。”
她摇头,嘴里喃喃:“老爷他……他没照看过孩子吧?”
他反驳不了,只能接着点头。
她重新抬起头,直视他,坚定地说:“家禾,大太太真是好人,我在八珍房做活那会,从来没见她那边额外提过为难人的要求,我也没听里边的人说过她一句不好。她在宅子里管家时,我们每季都有新衣新布,她跟老爷走后,什么都没了。你说她为了侄子的事吃醋,这也说不通呀,六小姐一直跟着大房,吃穿用度和七小姐是一样的。还有,我觉得为我改八字的人就是她。”
她也是最近才想明白这些事。
有些人做一分事,恨不能夸成一千一万,有些人做了很多,只字不提,因为她觉得该去做,能去做,要去做。这种好,才是真正的善。
他扬眉,忍不住问一句:“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她松开手,胳膊肘搭在桌上,双手支起脑袋,把在江清院见到想到的事告诉他。
她见到肖婆子就想起了旧事,这个人说契书上多一笔少一笔都不要紧。造一个假八字去应付,以免老姨奶奶真的做成那借寿的阴损事。叫她名字加个善,是为了讨炎半仙的好,为的是将来在老姨奶奶面前照看她。原以为这是肖婆子的善意,可第一回见,肖婆子要了银子,第二回见,别说关照了,人家压根没打算认她。
他恍然大悟,他听多了老爷的怨言,从没把大太太纳入考虑之中,这便是偏听偏信的后果。大老爷是老实人,是好人,但他也是个执拗的人,看法未必完全正确。
不过,他还得提醒她:“她做这些事,也不见得全是为了行善,说不定是盼着老货早死。她和老爷早就离了心,碰面就吵,主要是因为那个人的作为。”
“不不不!不是那样的。”她神情严肃,郑重地纠正他,“家禾,我没做过儿媳,但我看过很多不如意的人家。婆媳之间本就难处,大太太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姑娘,夹在一正一偏两个婆婆中间,那是难上加难。”
别人家的庶子媳妇不也要应付两层婆婆……不,不一样,这家有个糊涂太爷,宠妾又怕妻,两头糊弄,把府里搞得一团糟。其他大户嫡庶有别,庶母不敢这么放肆。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龇着牙说:“你等等,让我想想。”
他没做过妇人,光看光听,不能真正体会其中滋味。老太爷宠妾无度,没规没矩,叫外人看笑话。大老爷夹在亲人和礼法中,两头为难,郁郁半生。那成日在后院里住着,要时时和两个婆婆打交道的太太,心里未必比老爷好受。
他想不到,她想到了。
他失笑,虚心请教:“那你见没见过好的婆媳,她们如何相处?”
她点头,仔细回想:“难啊!光一头好还不行,要两好碰到一块才能和睦。我们乡下人家没有妾室,可是各家也有各家的烦难。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一个家也容不下两个主事的人,总要为些事争争吵吵。我家……王家是因为上一辈死得早,还算清静。有一户值得拿来说一说,阿保的奶奶很刻薄,附近的小孩都不敢上他家玩,摊上这样的婆婆,阿保娘过得却不错。她们说那是阿保的爹会说话,常夸阿保娘。老母亲一生事,他先阻拦,再到老婆跟前认错,说全是他不好,委屈了她。阿保娘有人疼,才会爱屋及乌,忍让他的糊涂娘,看在他面上,不跟老人计较。以前我误会大太太板着脸是冷酷无情,如今再想想,那兴许是心灰意冷。你常跟我说他们吵,他们气,我想啊,老姨奶奶时常任性,太太想管又管不了,老爷不懂她的难,只和她吵。她心里憋着许多委屈,无处诉说,还要操心生病的儿子,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说句心里话,大老爷是好人,可这个家,不算好家。”
所以大老爷不是好丈夫!
他无声大笑,搓搓脸,站起来说:“好巧善,你要立大功了。你在这安心歇着,我办大事去。”
欸?
“这些话,你听进去了没有?”她着急,跟上去追问。
他回头,抬手轻捏她左腮,笑着哄:“听进去了,字字如珠玑,句句是箴言,全记在心里。”
像糊弄孩子。
他说完就要走,她双手合力抓住他胳膊,焦急地补充:“那昽少爷怪里怪气,说话轻佻,不算好侄子。太太为他的事跟老爷吵,不是小气,必定有个缘故。”
他又无奈又好笑,乖乖地认错:“是,我们太太是个大方体贴的好人,是老爷冤枉了她,是我误会了她。我这就去当说客,好将功赎罪!”
她回过味来了,腼腆一笑,赶紧松手。
第32章 见风就长
她一回头,瞧见小桌上的饭菜,又拉住他,把碗拿过来,接连喂了两口饭才让走。
他一直在憋笑,她有些不好意思,强装镇定说:“别笑了,有哪不对,你说。这糯米饭一凉就发硬,得趁热吃。”
越不让笑,越想笑。他不憋了,笑道:“不对的是我,我不是在笑话你,是高兴。巧善,你是能做大事的人了,周详,沉稳……好处太多,一时半会夸不完。”
“是你教得好。每回遇上事,我都这样想:倘若家禾在,他会怎么说,怎么做。那小册子编得实在是妙,我要学一辈子。”
她说得没错,她能长成这样,全是他的功劳。他心里得意,抬手,戳一戳她的小发髻,小声道:“擦把脸就睡,别讲究这些那些,一切从简,先把身子养好了。夜潮不知是几时,趁这会风平浪静赶紧睡。墙上有透风,不用担心炭气,多添几块,别舍不得,小炉和铜盆都留着火。不能大意,船上潮气重,越睡越冷。”
“这是你的屋子……我等你回来。”
他抹了抹脸,轻笑道:“赶紧睡,大舱房已关门,你去不了,老老实实睡在这。”
她也是个强的,“你回来了敲门,我给你开。”
“行吧,我给门上个锁,你踏踏实实睡,我开锁进门,你不要干坐着等。”
“好,回来了你叫醒我,我趴着也能睡。”
只一张床呢,小得可怜。
“夜壶多半在床下,你仔细找找。”
她抿着嘴笑,丝毫不见姑娘家的羞涩。
他暗自叹气,想起方才那些话,又倍感欣慰——行吧,至少有一处长大了。
他和大老爷秉烛夜谈,过了三更才退出来,临走故意当着大老爷的面连打两个哈欠,第一个没藏,第二个及时掩嘴,但没捂住声。
大老爷是个疼人的,立刻抛开心事关怀:“为家里的事,你劳心劳力,辛苦了。快回去歇一歇,明早那些杂务,你都不要管,多睡会,正好让他们几个练练手。”
家禾没推辞,出来交代守夜的家岁几句,再回小舱房。
还算听话,两炉火都在烧。
值夜房,床板小,她人更小,合衣躺在那,只占一小角。他走到床边,轻轻坐下,见她睡得脸蛋红红,没舍得叫。他伸手探她额头,还好。再是手,身上没盖被子,手也是暖的,不像别人,一到冬天就是冰坨子。
她这性子,也不像那个别人。
怎么会有这样菩萨心肠的人?这个人很好,那个也好,还真是早年她说的那样:记人只记好。
这府里上下都觉得大太太冷淡,只有她觉得大太太好得不得了。
他给的好,比大太太多,他和她来往多,够她一辈子死心塌地了吧?
他再也不想经历一次背叛,那就牢牢地抓住她好了。只有这样傻的人,这样善的人,才能保证绝不会伤害他!
天黑靠岸停船,天亮赶紧走,人得跟着来:平旦
三四点
起身,日入
下午五六点
回房歇着。
女眷在别的船上,大老爷不好过去打扰,暂且只叫人送了两回信。
巧善牵挂着几时上岸,好早点见到老爷太太和好,和睦。
家禾见她把心思全安在这闲事上,揶揄道:“先照看好自个吧。”
“有你在呀,我不操心。”
这几日非但没人来责问,就连五老爷撞见也没话说。
这条船上还有别的婢女婆子,青杏和她们住一块。仆从的伙食,由船家预备,众人分食一大锅。他看不上那样的饭菜,从第二日起,叮嘱她们多做一些,给几位主子爷送完,锅里剩下的留给他们几个吃,理直气壮:伺候主子要紧,赶不上吃大锅饭。
不沾荤腥,但不能光吃萝卜白菜,上船前,从家里带足了料。草八珍就带了三四箱,顿顿有,再怎么俭省,也不能吃不上饭。
俭省是场面上的话,他悄悄地告诉她:他帮老爷跟赵家的生意搭上线,赚了不少。老爷原本清高,觉得这是占了好友的便宜,不乐意分钱,回来看过账目,为了填亏空买回祖业,才肯动用。
船上活少,清闲,吃得好睡得好,心里安好,七八天就看得到肉长起来了。她睡床板,他躺长凳,说是要练功。屋子小,两样离得近,他有时回来得早,两人还能说会话。他将当年在廖家的见识教给她,以免她进了国公府两眼一抹黑,茫然失措。
下船前一晚,她终于问出了口:“你要在这家待一辈子吗?”
他和她不同,他的一辈子就这样了:在家时不记事,记忆从被卖这里起,惶恐不安。而后是学着伺候人,踏实认命。再是学好学精,图谋将来。他有他的志向,自认天分和勤奋都能胜过那些公子哥。可这个世道,王侯将相,先看出身,光凭野心和能力可做不成什么,再努力挣扎,也只能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他必须依附这些贵人才能往上攀,但这不是她想听的话。
他没回答,垂眸沉默一会,才扭头看她,反问道:“你知道外边的人想要吃饱穿暖有多难吗?就说说黄肚里吧,既能靠山,也能靠水,离城不远,贩卖山货水产便利,比上虽有不足,比下绰绰有余,可那龙卫桥和崦嵫庙,破败了几十年都修不起。你家经一点小事,就到了卖……这地步。你命不算差,到了这里,还算好过。那些生得整齐标致的孩子,不论男女,都往那下三滥的地方去了……呵,返乡能做什么?一辈子窝窝囊囊,连累儿女也吃尽苦头,我可不想过那样的日子。”
她也答不上,抠着手说:“可是做奴婢也有不好,碰上不好的主子,生死全被人捏在手里。”
他肆意地笑着,自得地说:“这个不好,换一个就成。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想走什么路,想跟什么人,总有法子可想。再难的事,只要摸透了,照样手到擒来。”
也对,老天爷不厚道,为难了他几回,他总能闯出一条路来。譬如他在昽少爷那看不到前程,就想办法换到了老爷这。眼下看着风光,可他们是奴才,没资格随心所欲,能走到这一步,全凭他的坚韧,其中艰辛,道不尽说不完。
等等……
她翻起来,蹲到他身边,见他纹丝不动,便用手指戳戳胳膊,小声问:“你觉得五爷为人怎样?”
他斜睨她一眼,懒洋洋地继续闭目养神,不悦地反问:“又要说他是好人了?”
“不是!”她又戳一次,为难地说,“我有点害怕。”
他睁眼看向了船灯,她赶忙说:“灯够了,我不怕黑,要真有鬼,我还想找她打听打听小英呢。我不喜欢……我讨厌这个五爷,他看人的时候,我我……”
只是说到这个人,就毛骨悚然。她搓着胳膊,又往前挪一点,贴着他的袖子说:“身上直冒冷汗。他爱欺负人吗?打,或是骂?”
他一把扣住她无处安放的手,翻坐起来,拉住不放,拧眉问:“他又到你们跟前晃悠了?”
她心有余悸地点头,用空着的手抠额头,小声说:“挂旗子的这条过道宽敞,你们都走这边,他走堆用具的这一面,来了几回,总是听到有人走动就悄悄地溜走。若只是贪玩,船头风光更好,船尾少不了烟气炭气,不该来的吧?还有,无缘无故的,他说到了向京,要带我们去打首饰。我们不搭理,他自说自话,还背诗,我们听不懂,也不想听。”
他的眉越皱越深,这事太古怪了。
平心而论,她俩的身姿容貌,没法跟赵昽身边的人比,绝对够不上招人惦记。他一起头就瞧不上赵昽,没在他身上费多少心思,但至少看在眼里。赵昽在守孝前也没见动那两个过了明路的大丫鬟,不像个贪色的,因此他从没往这上头想。上回听到是赵昽在那晃悠,以为这人接连守孝心里不痛快,偷偷出来透气,便没放在心上。
他松开手,下巴一扬,示意她回床上去,自己带着长凳往床边搬了两步,离得近一点,好叫她安心。
她踢掉鞋,把腿收上去,跪坐好,等着他拿主意。
“你的那些话,老爷听进去了。这事算大功一件,我还没为你讨赏,你仔细想想,要不要去大太太那边当差?”
大太太瞧不上昽少爷,去了那边,兴许一辈子都碰不上这人,可是,那边有她不想见的大肖婆子和常满。原定是她趁这个机会,顺理成章地留在大老爷这边,清闲安定,还能彼此照应。可是,大老爷对侄子关爱有加,恐怕躲不开。
都有利弊。
在这多事之秋,还是安分些好,这是保身之道。
因此她说:“先这么着,等主子安排。你帮我想想,他这是要做什么,有没有破解之法?我不想再卷入什么阴谋阳谋,只想踏踏实实过日子。”
他点头,刚要说话,先听见外边有了动静。
他朝她示意,她马上捂住脸,试图掩耳盗铃。
他失笑,小声说:“你是跟着我打下手的人,去开门吧。”
那就名正言顺了。
她悟了,利索地爬下来穿好鞋,将换下来的袄子藏好,再把晾在木箱上的抹布揉成一团放在桌上。
他拿出了册子在翻,长凳被推到了墙边。
她见一切都妥了,端着小盆走到门边预备好。
门外人踟躇了好一会才敲,对方敲门她立刻开门,像是凑巧在离开时撞上。
“玉露姑娘。”
玉露见到她,有一瞬的意外,随即浅笑道:“禾爷在不在?”
“在的。”巧善将抱着的盆换到远离她的另一侧,接着说,“您请进来坐。”
她回头将抹布拿了,顺手再擦一遍桌子,而后重新捡起盆,对他说:“禾爷,我先去洗个手,再去打热水。”
他抬眼看她,点头,目送她往外走,及时叫住:“不要关门,屋里闷得慌。”
“是。”
至少要留两个炉子,炉子上要有热水,这是赵家的规矩。她出去转一圈,拎着铫子回来灌茶壶。
像是已经说完了要紧的事,这会没人说话。他将茶盅翻过来,自己动手冲茶,第一杯给客人,第二杯放在她常坐的东边,第三杯留在中央没动。
巧善想着是不是自己在这碍事,拎起铫子想退出去。他开口了:“留着吧,一会我烫个脚。”
“是。”
“还愣着干什么?”
“哦。”
她去拿木盆,他拿起了茶盅,玉露起身告辞。
人走了,留下一阵香风。她送客回来,不停地抽动鼻子来回嗅。
他冷眼看着,慢条斯理地脱鞋袜。
这丫头不躲不避,仍在那充小蜜蜂,撞见他的目光,傻愣愣地问:“要不要我来脱?”
他三两下将系带扯开把袜子甩掉,裸脚往盆里用力一踩。水溅了出来,她看在眼里,立马提醒:“你轻点儿。”
他心口堵得慌,她还在那唠唠叨叨:“会不会顺着缝漏下去,打湿下边的床铺?”
有了这个顾虑,她不追香气了,蹲下来擦地。
他见不得她这样,没好气道:“管那么多干什么?下边住着做杂活的人,没床铺。”
她不高兴了,嘟着嘴反驳:“那也不能,没有床铺有衣裳,还有人啊,打湿哪样都不行。大冷的天,要是没有炉子,老半天也干不了,多难受。”
他冷哼一声,不肯认错。
她不急着去搓洗抹布,蹲在他旁边,追着他问:“要是我住下边,睡得好好的,被人淋一头的水,你气不气?”
他恼羞,故意反着答:“湿的是你,我气什么?”
她急了,再问:“你真不管了?”
“管什么管?去去去。”
他不好好答,她就一直问,调子一次比一次哀怨,人靠得越来越近。他怕了,望着顶上的板,无奈一叹,“管,一定管到底,是我错了,我就不该洗脚。”
她满意了,笑眯眯地安抚:“洗脚不是错,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下回轻点就行。你先睡,我去洗袜子。”
她取来干净的布巾放到他膝盖上,眼睛盯着他的脚,只等它们一离开就要端走洗脚水。
“一天天大了,男女有别,往后这些事,你别……”
她端起盆就走,还回头嫌他:“你说好多回了,真啰嗦。”
“你……”
她落下了抹布,又倒回来找它,反过来念叨:“我知道啊,我在外边又不这样。别老拿名声说事,我是个丫头,名声再好,也没人请我去做官。禾爷,我就想在这自在点。”
禾爷被堵得哑口无言,说教不下去了,只想笑。
这家伙,在他面前越来越放肆了。
第33章 风雨飘摇
她将盆留在外边,带着湿袜子回来,将它们搭在离火盆不远的箱子上,不用人管也能炕干。她不舍得睡,在这船上又做不好针线,只能拿出来看看。
他盘腿坐在床上,有意试探,拍拍身侧的床板,吆喝她:“过来,先前那话还没说完呢。”
她果然不避讳,当即就坐了过来,坐下后先将手里的东西伸过去让他瞧。
他又不会这玩意,给他看什么?
她摸摸上边未完工的兔眼,有些遗憾地告诉他:“我只会描它,你是男人,戴这个不好。”
“谁说不能戴,兔子就没有公的吗?”
她噗嗤一笑,抚着绷子附和:“你说的有理。”
“有空多养一养身子,扎这玩意做什么,费眼伤神。”
靠这个挣钱的事,不敢说了。
她乖乖地收到一旁,主动问:“上回你叫我不要信定亲的事,说的是玉露姑娘吗?她们说她是老太太身边的人,管着针线,很能干。”
他别有深意地盯着她,含糊说:“既记着那话,怎么又来问?”
她悄悄地摸向帕子,食指不老实,一下又一下地摸着那兔头。
“随便问问。她的衣裳好看,绣工了得,等她有空了,没准愿意指点指点我。”
他听出点意思来了,捏着她耳珠,嗔骂:“她算个什么玩意,用得着你去讨好她?”
她缩回手,换到这边来推他,再顶嘴:“你这叫什么话?她是个好姑娘,生得好,又会办事。你说不是就成了,何必挖苦?你不想让我去找她,那你说说吧:她来找你做什么?”
知道打探了,还算明白。
他暗喜,故意反问:“你问这做什么?”
“不是你说还有话没说完吗?你……怎么……”
灯似乎暗淡了,她想起身去看看,可惜身子不听使唤,像是江里起了夜潮,脑袋开始晃荡,眼前的景象都动起来,还带重影。她用力眨眼,但无济于事,桌凳渐渐变得模糊,耳朵里嗡嗡作响。
“去去去,贴这么近……”
她莫名其妙靠到了他身上,他又喜又愁,想扶正她,摸上手才觉不对:胳膊软绵绵的,脖子也是,脑袋晃了小半圈,耷拉下去了。
几声疾呼,没半点儿回应。
他努力镇定,把人放平,赶紧摸脉。
还好,还有脉,只是慢。
他深吸一口气,把人抱起,冲过去将门打开,用脚勾来凳子卡住,再把人抱回来放下,翻箱倒柜找到鼻烟壶,用耳勺掏出料,点在她人中处。
她的唇色脸色变化不大,但喘息比平常慢,比平常弱,应当是中了迷药。他又找出药油,抹在几处要紧的穴位上,挨个揉进去。
万幸中的不是猛药,不多会,双睫便有了些动静,嘴也动了动。
他连着唤她,她没回应,喃喃一阵,叫的是“小英”。
他心中不快,起身走去门口。
“家禾,快跑……危险……船要翻了……翻了……快,快,家禾!”
这句清晰,且焦急,熨得他服服帖帖,又坐回来,接着揉。
药用得够多了,他停手,用干净的尾指将鼻烟抹开,让味散出来更快。
她贪婪地用力吸气,进的多,出的少。这可不好,连人带被抱去船尾转一圈,再带回来。他坐床上,把人圈在怀里,让她背靠自己坐稳。
坐着比躺着好,她的喘息渐渐平缓,只是人还没清醒,不时喊“不好了”,“快救人”……
操心个没完,唯独不顾自己。
他有些恼,将她又放下,有意丢下不管,先办正事去。人一到门口就走不动道,懊恼一番,又倒回来,待到她平稳安静,再出去找人。
家安把青杏叫来,一个在外边守着,一个在里边照看。里外都有了照应,家禾这才安心,匆匆去寻大老爷。
玉容是老太太指派的人,这里一有事,是个人都会疑心她。她是个聪明人,想要做什么,手段不会这么糙。因此多半是有人暗中捣鬼,试图离间。
他说了这些话,老爷收敛神色,点头称是,“依你看,这事该如何处置,眼下耽误不起……”
“用的是迷药,不是毒药,显然那人不想闹大。这不要紧,老爷,要使绊子,多半会用连环计。我怀疑那信也有蹊跷,稳妥起见,我们再赶一赶,早到总比晚到好。这一路奔波,老爷也在吃苦,底下人不敢有怨言。”
倘若日期有假,没赶上,还在半路闹出事,对嫡母不敬,那孝心就虚了。
大老爷叹道:“不敢不敢,是不敢,不是不会。强权压迫,算不得真心。”
“那就多赏赐,叫他们劳有所得。老爷,人太多了,事繁易拥堵,行进慢,不如分作几拨,咱们快马加鞭,先赶回去。”
大老爷斟酌一番,点头道:“我倒有心日夜兼程,只是这……唉!”
“走前把马带上了,养在丁字船上,随时能走。火把松油也有预备,小的走过两回,还算熟,知道哪些路如今还能走。”
大老爷满意道:“好!那我们即刻出发,你去交代一声,我拿几件要紧的东西,这就能走。”
“老爷,叫上五爷或七爷吧。”
曾孙辈是该来一个,老三身子不好,老七年纪小,母亲又是个难缠的,不合适。大老爷很快拿定主意:“你去叫昽儿,别惊动旁人。”
“是。”
巧善睡了个长觉,等她醒来,天早就变了。
天光大亮,船在江中前行,他已不知去向。家安管起了事,没人叫她去干活,青杏也不用去做饭,正在帮她收拾。
“家安说隅中吃午饭,吃完就下船,改走陆路。叫我们早些预备好,一会跟在太太的马车后边走。头还晕不晕?不晕的话,我给你打水去,该擦擦脸了,鼻子下边黄黄的,像长了胡子。”
欸?
什么时候弄脏的?难道是半夜流了鼻涕,把他恶心到,吓跑了?
脑袋昏昏沉沉,人稀里糊涂,她不好意思问,只能憋在心里,暗道:等他回来,务必要道歉。
吃完饭,一人领六个馒头做干粮留着路上吃,收拾行囊匆匆下船,再上马车接着走,总算赶在二十八早间到了城门口。
车厢大,人也多,没有凳,各自坐在箱子上。一车挤了十几个,无处可倚靠,人累得腰酸背痛,却难掩激动。一则终于能落地缓一缓,二则到了京城,能见大世面,说不定还有大的赏赐。有些人本家在这边,能一家团聚,更是大喜。
城门高大,却不能随意出进,等了又等,竟得了个原路返回的消息。
众人惊讶不已。
说好的停灵二十八日,奔丧的子孙连家门都没进就得走,实在不寻常。
没多会,又有消息传下来:车马原地等待,人下来,跪迎老国公灵柩先行。
守城的官兵出来清道,这一行全贴边让路,排在最后的农人眼见进城无望,无奈之下,只能推着板车往回退。
家安等人下马巡路,经过他们时,掏出银钱,挨个打发。这些人跪地感激,说了许多好话才散。
这就要过年了,一天都不许多待,称得上刻薄。
按品阶,该葬入金汤山,生前护国,死后守陵。公忠体国,皇恩世禄,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但宫中派人来吊唁,敷衍一番后传了圣上口谕:老人家病中常念归正邱首,遵他的意思办吧,京中亲友已祭拜过,不如早些回去,落叶归根。只轻飘飘一句,就将旧例撇开,让老国公再行千里,葬回老家去。
这份“皇恩浩荡”,将赵家人的脸面打得啪啪作响。送葬的场面再大,也盖不住这其中的凄凉。
车马家里就有,只是天寒地冻,有一段只能走水路。原定是三月化冻再返程,已和船家说定,这变数来得太快,毫无准备,得仓促找人借船。
老太爷身边的人急得团团转,一顿乱忙活,事没办成。蒋家人能干,帮着借到了五艘客船,三艘现成的,到码头就能上,还有两艘夜里才能到。
便是全到齐了,人挤人也站不下。焦头烂额之际,大老爷找朋友借到了商船,正好安放棺椁随葬,人也挤得下了,只是商船不同客船,免不了要受些罪。
大老爷带头上商船,把客船让给长辈、女眷和病弱。大太太夫唱妇随,跟过来吃苦,嘱咐儿媳去那边照护儿子。她这样做,别人也不好指摘大房。五老爷在商船上冻了一天一夜,熬不住,偷偷换了船,钻到儿子的舱房里躲着。
这些都是巧善从别人嘴里听来的,她也在商船上,头两天能听到闲言,再往后,什么消息都没了。
这是商家拉货用的大福船,只一头有小舱,安置大夫和老婆子。丫头仆妇待的地方,连顶子都没有,也没有座,仍旧坐着各自的箱子。此时顾不上体面不体面,不冻死就是体面,管事的带头把厚衣裳翻出来,多裹几层。船上人挤人,谁也不敢抱怨,都在祈求千万别下雨雪。
人一倒霉,怕什么来什么。
到了夜半,先是大风,再是飘雨。船家赶紧用绳绑了油毡四角拴在桅杆上,这本是拿来覆盖货物的防雨布,做棚顶就不够了。苦了坐边缘的人,大风夹着雨丝往里飘,想躲也躲不了。
有人憋不住,悄悄地哭,被人呵斥,怕受责罚,就说是为国公爷的离去伤心。
风越刮越大,船不停飘荡,心再大也睡不着。
隔壁就是被护在中央的主船,硕大的棺椁被黑夜提前埋葬,看着像座老坟,沉寂可怖。四周灵幡乱舞,船灯各自摇晃,它们为虎作伥,将夜的诡谲再放大。
不知道是谁问了句“几时才能天亮,好难受”,才吐出就被风吹得支离破碎,只剩了呜呜鬼声。
巧善也在船沿,她穿了六七层,沾湿的只有最外层,里边新棉新布,捂得暖烘烘的,脑袋也裹严实了。她不觉得冷,也不怕鬼,只是担心,扒着船舷,伸长脖子望向那边。
她仔细分辨着护在棺椁旁的身影,想找出他,可惜雨丝细密,层层叠叠,实在是看不清,只好作罢,转回来默默祈祷。
第34章 多思多忧
老天开眼,二十九一早,雨停了,难得见了会太阳。不过,在水上耽搁,是对逝者不敬,依然要抓紧赶路。
赵家的主子们过了这辈子最凄惨的年,底下人倒是好过一点,虽然挨了一晚上的冻,但天亮就领到了赏,兜着沉甸甸的银锞子,心里再有怨言,也不好说出口了。
她们列队下船去方便,一腾空就有人过来修船,往船舷上钉了几块板,和桅杆相对。有了架子,再把油毡取下来重新绑,佐以三层麻布,围出一个防风的帐子。这船上女人多,个个带着针线,齐心协力,把它缝得结结实实。
启程前,又有人挑了几担箩筐过来分发这一天的吃食:四个馒头两张咸菜饼子,再加一块红糖糕,用油纸包好了,一人拿一份。人多了拥挤,怕走水,只给了两只炉子烧热水,但比起昨晚,已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越往南走,境况越好,到了定江城,才下船就有热饭吃。留在府里的人把饭菜拉到了码头,方便她们吃饱了再赶回去。好些日子摸不着碗筷,吃得人热泪盈眶。
梅珍蹭到巧善身边,借帮忙擦嘴,悄悄把一颗丸子塞到她嘴里。
肉的,真香!
她抓紧嚼完咽下去,看向梅珍,梅珍早混到别的人堆里去了,正和那些人说着禾爷交代了哪些事。
原来他提早赶回来了,原来一路上的好处,都是他做的安排。
也对,这边什么都没预备,这么多人,浩浩荡荡入府,吃住和丧仪都得提早支应起来。
他办事,她放心,大老爷也放心,连棺椁入城的事宜都安排得妥妥帖帖,隆重,又不过分张扬:提早清出了道,县衙的人最会观朝廷风向,没人来,但族亲和佃户商户都在街边相迎,也算修补了老国公的体面。
哪座院子都挤,没主子的巧善又混到了八珍房,正巧这边缺人缺得厉害。吃主子饭的人数增了几倍,好在都是自家亲戚,丧期要吃点苦,不用讲过去那些排场,三道即可,五道算是丰盛。
在这里做活最安心,也最有意思:消息灵通,天天有戏听。
老太太老太爷住进明月居,东西厢住满了已出嫁的姑奶奶和待嫁的姑娘。老姨奶奶早早地迁去了后院,和几个老妈子挨着住,据说闹了许久才肯搬,背后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梅珍提起兵荒马乱的那几日,啧了半天。
昽五爷是个孝顺的,舍不得曾祖父,泪干肠断,躺了很多天,一直起不来身。明三爷反倒好了些,每日到灵前跪拜烧纸。底下人窃窃私语,说是三少奶奶八字好,把病冲去了那边。
五老爷在船上躲懒……
五太太为份例到大太太跟前理论……
六老爷和五老爷在祠堂争执……
大老爷和六老爷私下里商讨什么……
道场还在做,灵堂热闹,灵堂外也热闹。
巧善到十二晚间才再次见到他,人看着沧桑了不少,一脸疲倦,看着灰扑扑的。
她先给他冲一碗热茶,再煮面。
“这里只有粗茶,凑合吃一碗吧。”
“嗯。”
“擀得薄,煮两滚就能吃,很快的。每晚都给你留着呢,总算等到了。另有两个值夜的,胳膊疼得直哎哟,我叫她们睡那边去了,这阵子,个个累得受不住。”
他也累,连说话的力气都不够了,喝完茶就往椅子上一倒。
面煮好了,鼾声也起了。
她将面和鸡蛋都剪碎,把小杌子拖过来,坐在他旁边,用瓷勺舀起来,喊一声喂一口。
吃的时候,他半梦半醒,吃饱以后,反倒不那么困了,睁眼看着她。
她又递一次茶,仍坐回小杌子上,像小时候那样,趴在扶手上同他说话:“要不要洗个头?你躺在春凳上,我给你洗。”
如今不用怕他翻脸,她指着他头顶,直言不讳:“看着有些脏了,还有草屑,孝期能洗头吧?前天夜里,我从头到脚都洗了,实在是……”
好像不太对,她把剩下半句咽了回去。
他实在是太累了,放纵自己享受一回,等她将春凳并好,就照她的吩咐躺上去。脑袋伸出去半个,闭着眼打盹,任她摆布。
她将东西都预备好了再坐下,把他的头发解散,先用手再用梳子,慢慢地梳理,通了头再打湿清洗。她没留指甲,抠起来不痛但很止痒。这一轮清洗过后,只用指腹按揉,把头发打理得服服帖帖,将头皮伺候得舒舒畅畅。淋水又慢又稳,在膝上预备了几块布巾,他的额头耳朵一沾水,她立刻将它们抹去。
这是他头一回不嫌洗头烦人。
他想:就凭这手艺,他也得娶她。
她还会说话,声不高不低,听得清,柔和细腻不刺耳。府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他都知道,不过,经她这么一梳理,没那么烦人了。
她给他擦完了头发,仍旧不让动,在他脖子那垫一块干布巾,脑袋下边还有一块,脚踩木柴抬高腿,用膝盖托住他的头,借烧火棍把小炉子扒过来些,慢慢烘烤发丝。
“你睡吧,一会我叫你。”
他闭着眼说:“重新看风水挖墓,土冻得梆硬,实在费劲。担心出岔子,日夜盯着,三天没睡了。臭吗?”
“不臭。歇好了再洗,一会我再烧一大锅。夜里还要赶着去做事吗?”
他又睡着了,隔了许久才答:“明早去老爷那回话。他搬回江清院,几位少爷也搬了过去,六老爷也住那边。人多眼杂,往后……算了,横竖只这么些天,等他们走了就好了。”
“老太爷他们还要回京城去吗?”
他哼笑道:“那么大的宅子,那么大的城,比这里舒服,比这里体面,自然是要回去的。皇上无情,总还没到废……你干什么!”
她突然停手,头垂下去,跟他的额头交错相抵,又很快退开,把他惊得险些弹起来。他不想吓退她,双手牢牢地扣住春凳的板,强行忍住了。
脸是反的,她没看出他的惊慌,只高兴地说:“没烧,跟我是一样的。”
不是要偷亲吗?
他白高兴一场,恼道:“你的手干什么去了?”
她没听出讥讽,正经解释:“我的手在火上烤过,是热的,摸不准。”
她怕他不信,一面说,一面伸手摸向了他耳后那块秘肉,惹得他一哆嗦。
他咬牙切齿低吼:“你干什么呢!”
“是不是很热乎?”
不光热,还躁得很。
早晚要死在这小混蛋手里。
再留下来洗澡,难保不会发疯,他匆匆离开,去了玉振馆暂歇。
这里四面都住了人,人再多,他也给自己留了个单独的屋子。
这是倒座房最西边的小间,没有炕,只有一张带帐子的小床。他点了蜡烛再躺下去,手先摸到了枕头下。
《玉蕊香》
作画的人技法娴熟,画工细腻,用色妍丽,媚而不俗。男女都有好姿容,赏心悦目。其它秘戏直接上工,这本不同,里边不单有欲,还有情,缠缠绵绵,渐入佳境。间或配一两句诗,又高雅几分。这是京城卖得最贵的本,供给大户人家的小姐做压箱“嫁妆”,没点身份的人,根本沾不到。这册子跟了他两三年,如今却看不下去了,只翻一页就心浮气躁。
她要到三月才满十五,身子没长成,做不成这事,但定亲成亲不成问题,外边十三四岁生孩子的都有。早些办好,有这么个热乎的人暖被窝,帮他洗头,下了工挨在一块说说话,多好!
如今他被这些事绊住,只能像从前那样翻窗偷偷摸摸,待不了多久就得走,还不如在船上那阵子。
他低声骂了句粗话,将册子丢开,起身吹灯,锁上门去了大间。
江清院有女眷,没有传唤,他们不能随意进,也不用值夜。二门下钥后,家字辈的人都回了这边。家安帮他打来洗脚水,蹲下来要伺候。
“不用你,先说说晚间的事。”
他泡着脚没动,家安蹲在他身边说事,家岁家清留在外边看门,等家安说完了再来替换。
一边盯大事,一边盯下人,两相结合,才能把局势看透彻。
家禾点头,推心置腹说:“咱们几个将来如何,全看老爷的前程。你们跟了老爷这么久,知道他是什么人。说实话,我要做的事,只有五六成把握,不过,富贵险中求,关乎一辈子, 不搏一搏,我无论如何也不甘心。老爷是个执拗的性子,很难说服,只怕会震怒。稳妥起见,你们不要掺和,要死死我一个。他心地仁慈,感恩怀德。我料想不至于此,保个命不难,有你们在,事后还有翻身的机会。我赵家禾没有亲人,只认你们是兄弟,要是成了,我有的,你们都会有。成不了,我一人担,绝不牵连半个。多的话不用说,我心里有数,我只有她这一个亲人,万一有什么,你们替我照看她三分,不必抬举,保个平安就成。”
人是他挑回来的,本事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三人早把他当恩人看待,听他这样筹划,感激涕零,跪下应承。
第35章 点破
老太爷带来的人试图掌握大权,找回体面,可惜人生地不熟,东西寻不着,要用的人也挑不对,想主理,处处受挫。
找早年跟着老姨奶奶过来的那些人打探,问着问着,都绕到了“禾爷”。
上船那一刻起,赵家禾的名号就无处不在。
鲁文要保住大管事的职务,没少在两位主子跟前上眼药,但凡有一处不那么合心意,必定要悄悄地提几句,把一个“怠慢”藏在里边,让主子自己去琢磨。
他将赵家禾当成了大敌,乍一听对方来找,立刻防备起来,叮嘱随从几句,拖延一番,摆足了架子才让进来。
赵家禾客客气气叫爷爷,开门见山问他歇好了没有,该当差了。他将对牌和各处的册子往上一交,再问茶叶、补药合不合心意,而后交代行程:他又要去守墓坑了。
没有一句废话,说完就走。
鲁文颇感意外,立马把属下都叫过来,挨个问完,这才知道最近吃的、用的、收的,都是这人额外安排。
夜里再细细查册子,各处安排得妥妥帖帖,按章办事即可,没有难处,账上的钱也够开支。
眼看就要出殡,他竟然将这功劳拱手相让,又对自己恭敬客气,总该有个目的吧?
鲁文身边跟着八个跑腿,再由这些人号令各房管事。
赵家禾做梦都想坐到这个位置,然而时机还未到,只能忍。他又往山上跑一趟,上元这日特意赶在关城门前回来,去看看她,听她唠叨一番。
吃饱了,再洗个澡,神清气爽。
他走到窗边,推开,冷风往里钻,吹在脸上,他又不想走了,倒回来,将计划和盘托出。
她听傻了,瞪大眼,死死地盯着他。
他轻笑道:“铁证如山,我都拿到手了,不夹一丝冤枉。一面是混账兄弟,一面是无辜妻儿,还有老母和族人,孰轻孰重,老爷是个聪明人,掂量掂量就知道该如何取舍。”
她只觉不妙,一把拽住他,焦急地劝阻:“家禾,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吧?就我知道的这些,我看他他……他把别人看得比自个重。老祖宗说什么长兄如父,兄姐要照看下边的弟妹。还有,还有,佛祖……菩萨……也不会同意他为了自个的事,去伤害弟弟。家禾,他死了三个弟弟,只剩了这一个,再怎么痛心,也绝不会……他不会同意的。他聪明,聪明就会想到你在做什么。他不想争,你催着他去争,他会恼,会怒。家禾,我们是奴才,惹不起他们。他们的事,让他们自己去办吧。那些钱我都藏好了,谁也拿不走,我算过账,就照如今良田精米的价,够置办一份家业。就算你做不成禾爷,那些也够我们花了。你别去,别去做好不好?”
若只为填饱肚子,他有一万种活法。这些蠢货能一辈子逍遥快活,全靠祖宗荫庇。他没投个好胎,处处不得志,想要翻身,只有爬得够高,才能让子子孙孙有奔向荣华富贵的机会,至少不会再卖身为奴。他死了以后,将是宗祠里最高的牌位。
大老爷确实不愿意背叛兄弟,但她才见过大老爷几回,看不准。他琢磨了几年,早摸透了,算准了赢面很大才会走这步棋。她和他不同,胆小谨慎,本就不该跟她提,让她跟着操心、担心。
他含糊应付:“我回去再琢磨琢磨。”
她大喜过望,“好!”
她靠近,踮起脚,想把藏钱的地方悄悄地告诉他。
他时刻防备着,立马躲开。
今晚要磨豆腐,那两个婶子随时可能起身,这么要紧的事,万一被偷听去就不好了。
留到下回再说吧。
他回房换了衣裳,吹灯躺下,人还没睡着,就听家安在外边喊话,说老爷在打听他回了没有。
他答应一声,翻身起来,简单收拾过,即刻去见。
大老爷传他去见,竟然不是羡云鹤,而是后院无名居。
这不同寻常。
他将手插进怀里,摸到那些纸,踏实了,路上将要说的话又过了一遍。
大老爷背对着门,仰头在看墙上的字,听到他进来,冷声说:“别的都退下,你把门关上,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这口气亦不寻常。
家禾心里有了数,将信件摸出来,送到方桌上,跪下坦诚:“老爷,这些是……”
大老爷转身,横眉怒目质问:“你搜罗了五老爷的罪证,立了大功,在等着我放赏?”
盛怒之下,耳目不通。
家禾没有急着辩解,安静地跪着。
“要不是至忠来信,我都不知道手底下还有你这个以一驭万的大能人,哼!”
大老爷拿起面上这一封,没看完就拿不住,掉落了也没心思捡。两人隔着五六尺,仍能听清喘息声,家禾又静下心等了会,等到他掀开第一封,去拿第二封时,才说:“小的花几个钱就能打听来,别人也能。老爷,这事瞒不住。”
大老爷连骂了几声竖子混账,转头盯上他,气到口不择言:“怎么,你要来教我办事?大义灭亲,押着他去报官,还是上个折子,叫皇上斩了他,为自己立个铁面无私大牌坊,将来好进都察院?”
家禾伏地磕头,缓缓说:“五老爷是从犯,贪赃不枉法,罪行未发,退赃自首
周家贪污时,他拿了好处,但没有利用职权直接为对方办事。还没有查到头上的自首才有效。
,能从轻处置。此时再有人说情,多半能免罪。”
可惜那位安富尊荣,绝对舍不得送自己去受罪,一定会抵赖到底。
他这话说得中肯,大老爷的火气去了一半,扶着桌子绕到北边,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些,是谁和你通的信?”
家禾摇头,避而不答,膝行向前,离得近了才说:“老爷,五太太惦记鹿鹤同春……”
提起这个人,大老爷又气上了,捶着桌子怒骂:“不贤妇!贪财势利,若不是她唆使,芳苓也不至于犯下这等大错。”
家禾垂头撇嘴,暗自嫌道:那位贪得无厌,手段狠辣,该死,可她也是被你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坑害了。
巧善啊巧善,这就是你眼里的大好人,护着混蛋弟弟,把罪责全推给内宅的妇人,哼!
该说了。
“老爷赎人时,不得已动了那匣子。五老爷看在眼里,回头便告诉了五太太。”
一个又嫖又赌,欠下巨债。一个守着孝,吃穿有份例,额外花不了几个钱。
一个跟着他,盯着匣子看了许久。一个没打上照面,却惦记上了偷它。
谁唆使谁,不言而喻。
大老爷变了脸色,哑口无言。
家禾看在眼里,趁着这股痛快劲,又下一剂猛药:“最底下那封,是当铺出的单子,珠钗玉环,以匣计数。五太太的体己,恐怕……”
家里的东西,老母亲的私房,弟媳的体己。这几月见到的当票子,不计其数。
大老爷承受不住,四肢拉软,双手扶稳了再坐下,耷拉着眼皮,细细地问:“这一笔要赎,总数是多少?那赃银又是多少?近来这些花费,打哪出的?我听他们说,你把账交了出去,那往后……唉!老太爷问到了账房,把我叫过去,拿庄上产出说事,把我骂了一通,说老祖宗积攒的家业,败在了我手里。那些银子没交到官中,我心里有愧,一个字也不敢辩。家禾,人一做亏心事,便成了罪人,嘴上多一道坎,有话也说不出。”
赵家禾报了数目,安抚道:“那是我逼着老爷做下的,全是我的错,老爷为形势所迫,又不为私利,何罪之有?老爷,正是有了那些钱,老国公的身后事,才能办妥帖。这钱放在哪个兜,都是拿来为家里办事,殊途同归。您放心,眼下够用,至于回京一事,鲁爷自会操持。”
钱当然要放在自己兜里才叫钱,一交出去,跟扔在江心是一样的,不够他们挥霍,还会助长他们的野心,以为时时有。他编了几天才把账做平,留的钱刚够办完丧事。那鲁文风光惯了,见账上捞不着油水,势必要在背后发力,催着那些人赶紧走。
大老爷抬眼看他,郑重纠正:“他们不走。祖父葬在这里,自然是在这守孝。底下人乱传话,你揪出来重罚。”
你信你的,横竖我是不信的。
最大的靠山死了,老太太和六老爷能不急?乡下立不了世子,自然要回京城四处打点,好抢占先机。这两位一定会走,老太爷也不会留,窝囊一辈子,就等着坐上国公的位子扬眉吐气呢。过两日,老的“水土不服”,这里不好,那里不顺,吃药扎针不见起色,只有京城的太医能治。到那时候,你是恭恭敬敬去送,还是不顾他们死活,强行留下?
这些话不能由他来说,这就是个不撞南墙听不进话的轴人。
赵家禾沉声应是,主动说起了墓地。
这阵子家里乱了套,他全心全意为家里着想,累去了半条命,还被误会,又承怒火又担罪名。大老爷心生愧疚,亲自扶他起来,说了几句软话,再放他下去歇着。
瞧,轻松拿捏。
他恨不能当即跑去告诉她,可是这才走完第一步。
赵苓是个懦弱的废物,自私自利,绝不会自首。当初假意求情,就是为了糊弄周家人,免得把他扯出来。
东窗事发,赵苓会赖,会躲。到那时候,再拿忠义那套逼一逼老爷。只要老爷肯上书,就能让皇上再想起他,知道赵家还有个明白人,有个忠贞不二的臣子。
那些人急着回京上蹿下跳,这一个老老实实留在乡下,谁是真孝,谁好拿捏,傻子都看得分明。
他探不到赵家由盛转衰的结究竟在哪,解决不了这个问题,那就做好打算:世袭罔替做不到,降等袭位也行。只要赵家的名号还在,他就能借好这个势,长风破浪。
才看见点起色就去炫耀,显得他轻浮,还是再等等的好。
第36章 马失前蹄
京城容不下,定江城是根基,不能软,出殡这日声势要浩大,不容有失。
己卯是吉时,寅时要吃过早饭,收拾好,保证卯初一刻(5:15)棺椁能出大门。因此老国公留在宅子里的最后一晚,赵府各处灯火通明,子孙都在灵前,八珍房的人也没回去,在油灯下洗洗切切,提早预备。
他领着两个人过来,当众点她的名,把她吓了一跳。
人在院中说话,四面八方都看得到,这是坦荡。她等着他开口,他看看四周,抬头看一眼天色,再看向大灶房,问她:“你往屋里瞧,能不能看清她们的脸?”
她点头。
“退到树下试试。”
她照办,又点头。
他跟过去,压声说:“天亮以后你别跟着去,寅正二刻,家安过来领你,你跟他去个地方,就在那待着。还记不记得那年撞到你的人长什么样?”
“能帮小英报仇了吗?”她赶忙捂嘴,盖住这声惊呼。
他不在意小英大英,只担心她的安危。接下来他有场大仗要打,不能时时刻刻盯着她这边,趁送殡人最齐,想办法把这个隐患拔了才安心。阙七是亲戚,谁也不能拦着他上门,这几日都在府里走动。究竟是不是阙七,他没有十成的把握,不过,他能这样想,万一对方也有这个打算,那就糟了。
这事马虎不得,还得先下手为强。要真是动不得的人,能拿个把柄,对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也有益。
出殡走哪条道,是他划出来的,梅棠巷是必经之地。按行程,到那时差不多要天亮了,又有“隔行一灯,半道不能熄”的规矩,她可以看清楚。一棺两椁,庞大笨重,过拐角必定要慢下来,她可以看得更仔细。
“不要声张,看到了,指给家安,剩下的事,你不要管。”
她点头。
“去吧,捂严实点,外边起冻了。”
小英惨死,一直是她搁不下的心结。巧善清清楚楚地记着那人的相貌,因此一眼就认了出来。
“家安!”
家安等着她指示,可她说不出口了。
死了的人重要,活着的人更重要,她不能连累他们。
她放下千里眼,盯着窗外,失神道:“我……我有些渴了,劳烦你替我要些茶水。”
桌上就有,她身侧的几上也有。
家安没信,顺着方位看过去,大致有了数,再去倒茶。
“横眉短眼,颈粗腿健,一看就有些本事在身上。应该是这人,我没见过这张脸,至少不在老宅的名册里。五爷跟阙七都在那一块,这三寸丁一直绕着他们转,拿不准是跟的哪一个。”
家禾思量片刻,嗤道:“兴许都有份。赵昽是孝子贤孙,阙七是排不上号的亲戚,说难听点,那就是条仗势的野狗,赵昽身边不缺人,用不着他去搀扶。这样的日子凑一块,鬼鬼祟祟,只能是狼狈为奸。她哭了没有?”
问的是该哭丧的他,还是她?
家安觑着他脸色,缓慢答:“没有,看着有些着急。她不肯说,是不敢惹事,不是纯心糊弄,您别……”
家禾苦笑道:“我还能不知道她?你多支个耳朵,听听最近有没有事故。我在外头找了人来盯,八珍房的局已布好,你留神信号即可。”
大事办完了,上下疲累,处处松懈,正是暗地里捣鬼的好时机。
“那青杏姑娘要不要管?我看她家人很不上心,跟着她祖母反倒更苦,从早干到晚,一刻不得闲。”
“嘶……我说呢,原来漏在这,忙糊涂,把她给忘了。船上人少,赵昽盯上了她,没有得逞,必定不甘。”
他猜的没错,赵昽憋了大半个月,心痒难耐,又找上阙七。
姑妈老了,不中用,捞不到钱,被人赶去跟仆妇挤,翻身无望。阙七过不惯穷日子,怂恿赵昽将刚分到手的宝贝拿去兑了钱,筹划着过几日寻个借口“借”走,好将心心念念的美人弄回去,此时不敢得罪他,满口应承。
这事不是第一回做,熟门熟路:赵昽掏银子,阙七出面使些手段把人支开。赵昽戳窗吹迷药,阙七用匕首拨闩。一个进去办事,一个在外边放风挡事。
进去老半天了还没完,外边这个冻得打哆嗦,听着里头的窸窣,心里不痛快,低声咒骂一通,叫了一声。
他奶奶的!
他爱浑圆饱满的美人,看不惯这种丑事,将灯灭了才进屋,瞥一眼炕上跪着蠕动的黑影,心里烦躁,背对那面坐下,满嘴怨言:“悠着点,别玩过了头,又鬼喊鬼叫,找我收场。我替你打听清楚了,这小东西爹不疼娘不爱,花几个钱就能了的事,你非要……你这是什么意思?”
颈上冰凉,先是指尖擦过,再是环住。
他没这癖好,直犯恶心,用力去扒,破口大骂:“瞎了你的狗眼!你做什么,放手!想过河拆桥? 有事都算在我头上,不知背了多少脏脏臭臭的骂名,你还敢……放手!你放不放? 老子到赵香蒲跟前告一状,有你好果子……”
身后之人玩够了,收紧,再收紧。咕噜咕噜一阵,渐渐没了声息。
床上那个仍在拚命扭动,发不出声,挣不开绳,只能眼睁睁看着阙七被当成死狗捆扎。两人抬着麻袋出去,屋里静得只剩了他的喘息。他不想死,接着发力往外蹭,实在艰难。此时再也怕不得别的,双膝抖动,待到面朝外侧了,用力往前栽,摔到边缘,再奋力一蹬。人从炕上跌落在地,顾不上疼不疼的,像肥虫一样,拼了命往门口拱。
去了半条命,出一背的汗,这才挪到门口。用舌头去勾门板上的破洞,有缝了再用额头去蹭,它不好使,那就换下巴。门一点点被推开,冻风往里灌,首当其冲便是他。此时身上前冷后热,难受至极。
他满怀希望,费劲把脑袋支起来,等在门边的人揪住他耳朵往上拽,不时发出嘲弄的笑声。他的同伴会一手凌迟的绝技,用匕首沿着捆索将中衣一块块割下,在檐下的脏雪水里沾湿,拍在他脑门上,糊鞋底子似的,贴了一层又一层。
赵昽筛糠似的抖,鼻子一刻不停地喘着,生怕就此断气。
这些人有意放他一马,没动血肉,只将衣衫剥干净了,暗藏的银票也搜出来收走了,将他力气耗光,再把绳割断,放他走。
冯稼看不惯欺凌弱小,收了钱仍旧不满,“禾爷,为何放了这畜生?”
“阙七的命不值钱,人丢了就丢了,闲了再慢慢找。他不一样,二房只剩了他,一出事,到处都要乱,这时节不能再出命案。你放心,或早或晚,总要除了这祸害。”
冯稼将银两又抛回去,恨道:“用得上的时候,别忘了叫我。镖行老规矩:为民除害,不收钱。有他那些,够兄弟们吃喝了!”
赵家禾客客气气道谢,等冯稼走后,他拿出革带碎块,捏着它冷笑。
赵昽又病倒了,亲近的人夸他孝顺,也有些不中听的传言,扯一堆八字风水,说是老国公怜他孤苦,要带他走。
这股歪风刮得及时,老太爷那果然有了动静,接连几日睡得不好,说是老国公夜夜入梦,不放心子孙和公府,教诲托付……
老太爷痛苦懊悔,吃不下饭了。
老太太日夜照护,也倒下了。
五老爷孝心乍现,要上山结庐守坟。
大老爷要在父母跟前侍疾,要劝说兄弟早日写下自首状,还要操心病重的侄子,忙得焦头烂额。
都在预料中,赵家禾将手里的饵一一撒下,耐心等着。
接下来,京里来的这拨人,该念着要回去了。
他胜券在握,将与客船签下的契上交之后,顺势问了句五老爷。
大老爷面色平静,坐在那一动不动。
他只好按下不提,改说起要往岵州恪州走一趟,早些出发,才能赶上收春茧。
大老爷仍旧不吭声,眼都不抬。
他觉察出一丝不对。
是谁来过了?
他借口要更衣,想退出去打探。
大老爷突然拉开抽屉,抓出一封信,用力甩到他身上,冷声说:“曹观
家禾的上一个名字
,你藏在背后,任意摆布我赵家人,是不是很得意?”
家禾跪下,捡起信,抽出来查看,纸墨字都熟得让人心慌,只扫一眼便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还在等时机开口劝说,这封梦寐以求的信竟然提早摆到了眼前。
他脑筋转得飞快,装作不知,惊呼:“老爷,您这是拿定主意要……这……五老爷那,再劝一劝吧,其中利害得失……”
死不悔改!
大老爷痛心疾首,站起来,大步走到他面前,紧攥念珠,盯着他质问:“我拿主意?哼!不是你小赵大人想要当家做主吗?”
“老爷,冤枉啊!那不过是几句浑话,他们编出来嘲谑小的,小的绝无此心!”
“这章子,只有你拿得到。这字,除了你,谁能仿得这么像?这信中之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得这么细致?我与至忠往来的事,全权交到你手里,倘若这信没被拦截,就是将我和他置于炭火之上。赵家禾,你比他们机灵,有点小聪明,办事利索,我倚仗你办了几回事,你就得意了? 往日琐碎,你自作主张,我念着情分,不与你计较,竟是惯坏了你。只是今日你这冤字,喊得太可笑了!”
这信打哪来的?
老爷为何这样笃定就是他做的?
今时不同往日,家禾不敢再耽误,着急辩解:“老爷,小的绝没有做过这样的事,这信送出去,于我,没有半分好处,何必多此一举?小的出身不好,空腹高心,总有这样那样的弊病,该骂该罚,但始终牢记一个忠字,绝不会做有损老爷的事。”
人证物证确凿,大老爷只听见了狡辩,大失所望,心灰意冷,招手让人上前,冷冷地吐出几个字:“背主行窃,家法处置。”
挨打是小事,这个罪名一落地,他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冷静,冷静!
家安扣住他胳膊,转身时松开一瞬,再次用力扣紧,力道落在五个指头上。
五,是赵昽,还是赵苓?
据他所知,这两人都没有这样谋划的本事,可是,他只能知道他看得到的东西,就像他在赵昽身边待了小半年,竟然不知道他是个好欺凌幼女的龌龊邪佞。
这封信能要去赵苓半条命,他没必要挖坑埋自己,那只能是赵昽。
赵昽,赵昽,没错,屋里那个蠢货把这畜生当命根子疼,担心这块心肝肉将来撑不起二房的家业 ,事无钜细,什么都教。早晚都要叫来问问,什么都交代,唯恐漏了哪。因此赵昽知道赵苓的事,知道与赵大人的往来明细。这两人情同父子,手把手教写字,赵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仿出这封信。
他用外边的人弄赵昽,赵昽居然知道是他出的手,装病藏在暗处,射出这致命一箭。
先前……是了,那畜生在船上没得逞,一是她警惕,二是他嘱咐手下跟紧了,三是他伺机故意将人带离。
赵昽藏得无声无息,人就不蠢,只要回头一琢磨,就能猜透其中关节。
他娘的,百密一疏,他也被赵昽那窝囊相给骗过去了。这阵子又忙又乱,他目空一切,失了稳重,急功近利,只盯着远处,一脚踩塌了。
赵蒲
大老爷,赵香蒲也是他。
护短,偏信偏听,为了这个混蛋,跟大太太吵了几年,怪不得方才听不进,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失了先机,眼下他嚷再多也无用,赵蒲只当他是狗急跳墙,胡乱攀扯,只会更恨他。
阙七的尸首弃在城外野竹林里,身下压着赵昽的革带残片,到时候一查,就能摸到他们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赵昽不死也得脱层皮。可惜这步棋,此时也不能走,只会适得其反,为自己再添一道构陷的罪名。
一股悲凉压得他透不过气!
他殚精竭虑,为这个人赴汤蹈火,最后竟然是死在他手里。他骗了冯稼,若不是担心这人接连受挫,遭不住,他会不管不顾弄死那玩意,不留后患。
巧善说得对,他们的事,就该由着他们去办。就该让这个名士蠢死,被这些好家人扒皮抽筋,大卸八块,熬成一锅浓汤。榆木疙瘩,只有到了冤死那一刻,赵蒲才会知好知歹。
留在闲野居的人,他全摸透了,他们只会些唬人的拳脚,要挣脱不难,可是逃出这一会,前功尽弃。有《逃人法》在,不单是他,所有牵连到的人都要依法严办,没准会扯出她,那是下下之策。
他赵家禾聪明一世,只糊涂了这一时,要认命吗?
不可能!
新任家明在搬行刑凳,不时往他这瞟,目露不忍,险些绊倒自己。
他是因为这双眼睛像她才挑了这笨小子。她曾睁着这样的眼,追着他问:“那些话,你记住了吗?”
他记住了!
太太为他的事跟老爷吵,不是小气,必定有个缘故。
能让大太太不顾夫妻之情吵上几年的事,绝不是小事。
他猛然惊醒:那些混账事,她也知情,因此天长日久地厌恶,一刻也不能容忍!
他转头看向家安,无声提醒:大太太。
家安眨眼,垂眸接着捆绳索。
第37章 寒灰
江清院在闲野居北面,中间还隔了一座院子,家安恨不能飞过去,但他这会不能随意走动。
一声又一声的啪,全打在了他心上。他被那些人为难戏弄,是禾爷想办法解围,也是禾爷的点拨,让他能挺直腰杆。人要知恩图报,他好几次想跪下来求情,但禾爷早就教过,不能这样做。
他们一求情,老爷只会更恼,认定他们合起伙来瞒他。
打得多了,老爷看烦了,伸手将窗合上。
打板子的两人对视过,一块装起了样子,听着有声,实则没用多大劲。家安朝他们打手势,悄悄地退了出去。
他塞银钱请婆子通融,进去通报。
婆子点头,但不肯要这钱,小声告诉他:禾爷的事,她也知道了。八珍房的巧善姑娘跪在院子里,太太还没见,他这里要再等一等。
家安大惊失色——她怎么来了?
现下更不能等了。
家安跪下求情,婆子念着船上的恩,愿意担待,擅自领着他进去。
院子两边有树上融下来的雪水,青石路还算干净,但上边没跪人。
家安心慌,加快步子,跪在正房外的台矶上,扬声道:“太太,小的家安,有事求见。今早五爷过来,到老爷跟前待了一会。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老爷大怒,要打死家禾。小的不明内里,不知道要怎么劝,想求太太过去看看。老爷正伤怀,大夫叮嘱要静养,可不能气坏了身子。”
里边没人出来,他磕一响头,又喊:“小的冒撞,失礼擅闯,求太太责罚。”
翠珍从屋里出来,撇嘴道:“太太叫你先回去,她这就来。”
“是!”
大太太没露面,家安没法求个确信,只能快跑回去,硬着头皮 “假传圣旨”。
雀儿奉命去送莲子汤,远远地听见大老爷怒骂禾爷,回来就告诉了师傅。梅珍一听就急了,转头找巧善商量。
大老爷温文尔雅,少见发怒。家禾精明能干,几乎不出错。
必定是了不得的大事!
巧善不安,丢下活计跑去闲野居附近的夹道上等着。
去祠堂取杖棍的是家岁,远远地朝她摇头,脸色十分难看。
坏了!
真是要命的大事。
巧善是外来人,她能依靠的,只有大太太,因此板子刚开打,她就到了这院里。
大太太摸着手里的戒指,望向远处的窗,面色灰白,怅然道:“原来过去这么久了……鸿音
三太太,居士,死那天送了戒指给巧善。
还说了什么?”
鸿音是谁?
巧善没有问出口,她很快便想到了答案,强压悲怆,认真答:“居士说她想问一句:这里埋不住的魂,还要有多少?我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居士不肯说,叫我务必记住:万一有事,就把这个送来。太太,您发发慈悲,救救家禾吧。他吃了很多苦才走到今日,人总有疏忽的时候,他全心全意为老爷着想,出了错,是该罚,但罪不至死啊。”
这些话,方才就说过。得到消息的那一刻起,她三魂丢了俩,脑子滚烫,怎么都冷静不下来。
大太太起身,将戒指丢在香炉旁,不再看第二眼。
不管用吗?
巧善心碎,又跪下了。
其实她还有话要说:在八珍房做活这阵,明少爷房里的饭食,她都看在眼里。从前一次都不要的如意节节高
笋,明少爷身体不好,脾虚湿困,不宜吃笋。
和拌石花菜,如今常吃。芸姑娘在这里借住的时候,最爱这两道。年前她来这院子里做活,看到廊下挂的全是八仙走马灯,当时就想起了这位周家小姐,因为艳红曾念叨过:芸姑娘不爱花灯宫灯,独爱这一种。
女大十八变,满月脸瘦成了鹅子脸,秋月眉描成了远山眉,涂了口脂,唇也变了,模样不太像从前,但芯子没变。因为明少爷钟情芸姑娘,这个罪臣之后离开几年,摇身一变,成了刘判官家的四小姐,嫁了回来。
他给的册子上有写:知道太多,是好事,也是坏事。没有十成的把握,不要拿着把柄去要挟地位比你高的人,那是自寻死路。
大太太冒险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是出自一片慈母心。巧善的良心不许她拿这个发现来要挟大太太,他的教导也在提醒她:不要莽莽撞撞去做撩虎须的蠢事。
她知道他们夫妻才和好,不该再起争执,可她没有别的人可以求了,只能过来为难。她相信大太太是个疾恶好善的人,不会坐视不理,于是一遍又一遍地哀求。
说话间,门外多了个家安。大太太听到那个五字,身形一晃,扶着多宝阁,又问她一次:“你在三太太那看见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巧善摇头。
大太太厉声追问:“五少爷去找过你?赵家禾又看见了什么?还有谁知道这些事?”
那些怀疑无凭无据,不能说,说了死得更快!
事关赵家的名声,不容有失!大太太见她避而不答,又意有所指地说:“别人都没来,只有你来了!”
这话里还藏着别的话,不能再耽搁了。巧善再摇头,飞快地答:“入府那年,我什么都不懂,老爷叫我过去问话,我怕得不得了,是他可怜我,帮着我。我一直记在心里,可惜无处回报。今年……去年在船上又多亏他照应,我见他会办事,厚颜赖上去,认了义兄。我笨头笨脑,这辈子都不会有出息,只有这一回能为他做点什么。太太,您行行好……”
“起来吧。”太太长叹,冷声说,“这样的事,你来掺和什么?念在你年纪小不懂事,这就罢了,早些回去,不要在这里扰人清静。方才这些话,不要跟任何人说!”
巧善用力点头,但跪着不肯起。
大太太不再看她,迳直往门口走去。翠珍帮她打起帘子,她停住,又丢下一句:“女子娇弱,跪久了伤筋骨。我去看看老爷,你不用跟,给她拿些活血化瘀的药。”
巧善听懂了,大喜,磕头感激。
翠珍记仇,横眉冷对,先说几句风凉话再给。巧善没心思计较,捧着药道谢。
二月初四,宜出行搬家。
“什么炮仗?吵死了!”
家安忙着帮他抹药,没答。
巧善听见他发脾气骂粗话,隔着窗子代答:“是编炮
最早叫这个,因为是把单个炮竹编成了一串,后来叫鞭炮。这里指炮仗类型。
,整十挂,落地满堂红!那位鲁管家叫人去买的,说近来诸事不顺,去去晦气再出门才好,还要烧火盆。早前叫人快马加鞭往南走,去买什么大百解金纸。”
“哼!”
家安擦着手出来,客客气气说:“巧善姑娘,已经好了,进去吧。”
“多谢,辛苦了。”
家安回礼,再匆匆赶去办差。
家安管擦药,巧善管喂饭,她进去时,家禾闭着眼不吱声了。
她先说带了哪些菜,再坐下劝说:“家禾,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想走什么路,想跟什么人,总有办法。”
后边这话是他对她说过的,他哪能不明白她的意思。他也瞧不起如今的自己,恨不能抽一耳光打醒:躺什么躺!打起精神来再谋划一条出路。
其实用不着多想,他还有很多条现成的路能走。
他被人抬出来丢在这,人人知道他犯了大错,挨了板子,是彻彻底底的弃子。
这房丢了,还可以投靠老太爷,教他怎么哄皇上松口:先交一个不孝子给皇上出气,再递一个台阶:引过罪己,主动请降,当不成国公,混个都尉骑尉,总比如今屁都捞不着的好。
他还有六老爷的把柄,交上去以表诚意,再帮着收拾干净。大房的事,他都清楚。他要是六老爷,在这节骨眼上,绝不会错过这样得用的人才。
实在不行,去扶持败家子赵苓,也能闯出一条路来。
但他就是提不起劲,好像又回到了那年。
她还在念念叨叨,将东西都预备好了才停嘴。
她将粥熬得稠稠的,舀住不怕撒,再搭一点碎菜在上边,像喂孩子一样,自己先张嘴“啊”,再往他这送。
他不想让她担心,把勺子夺了,大口吃完。
她将帕子铺平,把碗放上去,放手让他自己来。
他侧躺挖饭吃,她趴在床沿,小声哄:“别伤心了,他就是那么强的人,他们说书读多了,人会呆,死脑筋。他有点儿傻,看不穿人心,不知道你是为他好。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不计较啊……”
他僵住,转头看向她。
她伸手,想刮走他嘴角的残留。他出手很快,半道扣住了她的手指,伸舌头舔净嘴角,盯着她问:“你凭什么说我是伤心了?我没有心,从来不伤。”
人心都是肉长的,谁都有伤心的时候!
她不忍心反驳,乖顺地点头,“是我弄错了。”
他松开手,接着吃粥,心口憋着一股气,就拿饭菜出气,一会说太烫了,一会说菜黄了,老了。
她都老老实实认错,反倒是他先绷不住了,捶着床板低吼:“我拿你撒气,你怎么不恼?”
心疼你!
他对她最好,如今落了难,心气不顺,憋着多难受。她是家人,是他的支撑,听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怎么会生气?
她不能说实话,他是那么要强的人,猛然从高处坠落,心里再难受也不愿意被人可怜吧。她怕被他看穿,撇头看窗外,慢悠悠地扯谎:“黄历上写兔日冲猪,是我对你不利。”
胡说!
从来没有兔日冲猪一说,即便今儿是兔日,那也是冲属鸡的人。
这么软的心肠,该呵护才是。赵家禾,别做畜生!
他心里的气,就这么散光了,翻身坐起来,三两下扒光碗里的饭,然后扣紧碗不让她拿走,盯着她,看够了才说:“你说得对,我这么厉害的人,不该一辈子待在这里。这家的人,全是蠢货混蛋,到处欠烂账,哪还有什么家业祖业?几百蛀虫一齐啃,迟早要败光。里边还夹了几个恶鬼,做尽龌龊事,我们早点跳出去,免得被他们连累名声。”
她动了动嘴,似乎有话要说,但又咽了回去。
他弯腰,把碗勺扔回篮子里,而后坐直了催她:“有话就说,怕什么?”
“你的……”
屁股……这样坐着不疼吗?
好像不能这么问。
太太给的必定是好药,有奇效,他坐得这么稳,兴许……大概不是很疼吧!
可她光是看着就疼,不由自主地龇牙倒吸了一口气,听见这声嘶,赶紧垂下头,抠着手指说:“你的差事换到了这边,太太说的。那边要你去庄上,太太留你看园子,我觉得这样很好。家禾,太太不是坏人,也不是蠢货,她很好,也很能干。”
“行!这个我认,她是个好人,可惜命不好,嫁了个窝囊废。”
她有点管不住自己,老想往他屁股那瞧,根本没听清他后边说了什么,垂头,打着干巴巴的哈哈附和:“我也是这样想的。”
他一拿定主意就坐不住了,下床,趿拉着鞋翻找。他是罪人,随身物品都被收了上去,只让带两身旧衣衫走。他翻来找去,没看到纸笔,到屋外折了一截树枝,在泥地里一顿划拉,而后告诉她:“最迟六月,我带你走。”
一地的横竖,长长短短,杂乱无章。她看不懂,但不妨碍她高兴:一是他终于振作起来,二是他说了就能办到,赎身在即,往后不用再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了。
第38章 伟岸
她喜形于色,他瞧出来了,笑笑,回头望望这片残梅,挑了一枝还算过得去的,折下来,朝她走过去。
她的脸僵在那,看着奇怪。他悟了:梅花会让她想起惨死的小英。
他将梅枝插在墙缝里,回头交代她:“早些回去,以后不要过来,我们的事,不要跟人说。”
她懵了,愣愣地问:“这是怎么了?”
“别叫人看到你和我有往来,也不要老想着谁谁谁都是好人,对人掏心掏肺地好。利字看不破,人心难测,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人都不一定可靠,你跟她们才认识几天,怎么提防得过来?”
“天底下还是好人多,你不要灰心丧气,往日你做的好事,大家都记着呢。家安,家岁,梅珍……还有许多人关心着你。”
“哪来的好?我为什么人做事,都有所图!包括你。”
他说的既是气话,也是真话。
她没生气,笑眯眯道:“可你没叫我们为你做什么不对的事呀。家禾,落到了实处的,都是金子般的好,你不认,我们认也是一样的。”
他愣住——他早就丢掉了良心,发誓不再为它受害,满心满脑都是物尽其用……他哪有她说的这么好?
她絮絮叨叨,念了一堆人说的什么话,好不容易停下来,揉揉眼,又叨上了:“就连乔妈妈都说等将来解了禁,要带着鸡蛋来看你。”
哪来的乔妈妈?
他撇嘴,这傻丫头,又犯老毛病了,那人随口哄一句,她就当了真。老国公这孝,要扎扎实实守满二十七个月才能解禁,过得两三年,谁还记得这几个鸡蛋的事?空口一句虚的,就换来个让她念念不忘的人情,那些都是人精,她怎么玩得过人家。
算了,以后再教,这会她正在兴头上,先让她高兴高兴。
“知道了。总之,你留个心,照看好自己,不要往这边来,别叫人知道你我的事。你安心留在八珍房,遇到为难事,叫人去找家安。有了消息,我会想办法去见你,当面说,别人告诉你的,做不得准。”
她抓抓额头,为难地说:“我一着急,丢下正在刨的芋头,跑太太院子里去求情,她们都看到了。今后我还得来!万一那个害你的人没死心,再来暗算,那那……那得让他知道你这里常有人来,他怕被人撞见,就不敢下手了。还有还有,说不定会下毒,这些饭菜,都是我煮的,交钱到公中买的米和菜,连柴火也记了账,只是借他们的锅灶而已。我洗得干干净净再弄,从头到尾不让人沾手,能保万无一失。”
他虎着脸,她惊觉说漏了嘴,连忙说:“我没有乱来,我带上了居士留的那枚戒指,上回忘了告诉你,居士说太太认得它,会念旧情帮一把。”
她为了救他,不顾一切。他训不出口,只能虚虚地警告:“不能再有下次了啊。”
“哦。我记住了。我说我巴结你,认了义兄,想报恩……”
完了,他更不高兴了。
从师父到义兄,矮了一辈,是有点不好,她该怎么解释当时的为难呢?
“快走。不用你送饭,家安会管。”
喊话的他先动起来,装成老跛,扶着墙,一瘸一拐往工房去了。
她盯着他的背影犯了愁:他的屁股,到底疼不疼啊?
他强她也强,隔日天一黑,又偷偷带着煮鸡蛋过来看他。
不是什么乔妈妈给的吧?有些人贪心,给两个鸡蛋,就敢要两条命的回报。
鸡蛋捂在袄子里,热气散不出去,这会还烫手。她将它们丢在桌子上,双手合捧,用力朝手心吹气,还不忘提醒他:“等等,别烫着嘴。”
“哪来的?”
“梅珍带来的,说是小柔儿给干爹的孝敬。你笑了,真好!”
他摸了一把脸,就像当年她不知道在哭一样,他也不知道自己竟然还笑得出来。
她搓搓手,兴冲冲地说:“初八和十五他们要去寺里,我不去,趁人少,想法子弄点肉来给你补补。这府里不买肉,外边屠户都不杀猪了,听说要五六天才能买上肉。梅珍说今年买猪仔的人也少,想是担心养成了也难卖出去,有人托她家周有才打听府里缺不缺人手。”
老实人也学坏了,在船上吃肘子的时候还念着罪过,如今主动提起要偷肉吃。不过,傻还是傻,这样的日子
佛出家日和佛涅槃日,祈福踏春,不能杀生
,谁敢出来卖肉?
“不用去外头弄,这里边就有。”他说着话,从袄子夹缝里摸出了那卷线。
红烧锦鲤!
她急了,抓着他胳膊不放,“不能吃太太的鱼,已经少很多了,再丢一条,她会伤心的!”
行吧!老好人眼里的大好人,是神圣临凡,只能敬,不能欺。
他把线又收了进去,老好人居然出了个绝妙的馊主意:“羡云鹤廊下挂着的那只鸟,能吃吗?我在家吃过烧麻雀,很香,不用酱汁腌制就好吃。”
那是一只金羽
金翅雀
,赵萝
二老爷,变态赵昽的爹
从外边带回来送给赵蒲的寿礼,生得好,唱得也好。赵蒲不爱金玉玩器,据说他把别的礼都拒了,单留下了它。赵萝死后,赵蒲越发珍爱它,亲自喂养,常对着它感怀。
他只见过赵萝一面,不熟。不过,这短命鬼能养出那样一个畜生儿子,就不是什么好鸟。他送的鸟,拿来尝尝确实不错,就算是子债父偿吧!
“真这么好吃?”
她强装镇定,用力点头,暗自祈祷:吃了大老爷的鸟,让他伤心,就算是报了仇,别再恨他了。他是主子,我们是下人,恨不起啊!
“那不等了,今晚就弄来吃,你在这等着,我去去就回。”
他一动,她才想起她还扣着他胳膊呢,缩回手,又伸出去拉,小声提醒:“夜深了再去,这会人还没睡下。你……你还能翻墙吗?”
他拿起鸡蛋对敲,三两下剥干净,一个给她,一个塞进自己嘴里。他吃过鸡蛋,原地起跳,左踩烂脚椅,右蹬破木桌,在这上边借点儿力,这就攀上了房梁。手一荡,腿一勾,轻松翻上房顶,在上边走了两个来回,接连扔下来几样东西。
她在下边,比他还忙,先清扫鸡蛋壳,再挨个捡这些东西。他翻跃落地,她嘴里的鸡蛋还没吞完。
她带来的热茶水派上了用场,一人一盅,把塞喉的蛋黄冲了下去。
“这是哪来的?”
“本就是我的东西。”
他们送他来这的时候,只有一个装着旧衣衫的薄木箱,没有别的。
那就是他翻回去拿了?
“哇!”
他清清嗓子,假装不经意地说:“廖家因战功发迹,府里上下,不论主仆男女,都要习武。我五岁入府,正好从童子功练起,撑筋拔骨,扶本壮元,强内气抗外力。他们下手留了情,那板子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再来一百也无妨。”
她果然惊呼“厉害”。
他暗自得意,清清嗓,擦着拳头说:“眼下不能动手,你放心,等时机到了,一定为你的小英报仇!”
眼下赵昽不敢动他,他也不能弄赵昽,到了能走的时候,那就不用再顾忌这顾忌那了。
混蛋必死!
她先喜后忧,迟疑道:“没有十成的把握,不要去,留着命庇护我。我贪生怕死,她……她常叮嘱我要好好活着,想必不愿意见我孤苦无依,我……”
一盯上眼睛,她就撒不好谎。这会去扯那些道理或计谋,只会让她担心惶恐。他装没听出来,点头应承:“你放心,我不会轻举妄动。你在这等等,趁这会巡夜人还未上工,我先去掏鸟。”
“别!”
她犯了难,该怎么说呢?
他一早就猜到了,扒开她抠额头的手,讥笑道:“他为了这事,又恨上了太太,搬去闲野居了?”
她无奈一叹,垂眸点头。
她满脸愧疚,他觉得那人更是可恨,咬牙切齿骂:“愚不可及!”
蠢比坏更害人,若不是这死脑筋护着,赵昽早被收拾了。 他当初怎么会瞎眼瞧上这样的混蛋!
“你先回去预备佐料,那院里还有只王八,一样炖,一样烧来吃。一鸟一龟,讨个吉利:龟鹤延年。”
像是故意在骂人。
算了算了,让他骂吧。只是一回掏两样,动静闹得大,危险啊!
“我不会弄这个,怪吓人的。先吃鸟,下回再弄龟,好不好?”
“行!”
他得让她亲眼见识自个的本事,掏鸟前先拐到八珍房来接人。
“我笨手笨脚,是拖累……”
“你才几两肉,放心!上来。”
她没有做坏事的习惯,不熟练,刚趴上去,又操心起了别的:“会不会连累家安他们?”
“不会,那鸟一饮一食,都是他亲自动手,从不许别人碰。鸟死了,那是他自己造孽。”
“鸟会不会吵起来?”
“它也要睡觉,还要问什么?”
上了墙,那就是贼身了,她自觉闭紧了嘴。
春寒料峭,想是怕冷,金翅雀将脑袋藏起来睡,但它的耳朵利得很,即便他的脚步轻不可闻,它依然惊醒,警惕地看过来。
眼前这人没喂过它,但曾经日日相见,它不害怕,只有疑惑,不惊不叫,先看他,再看他的同伴。
廊下挂着灯,巧善趴在他背上,几乎和它齐平,能清楚地看到鸟眼。他碰笼子,它没有惊慌,歪着脑袋在期待。
她有些难受,冒险低语:“轻点抓。”
他收回手,轻笑道:“你来。别怕,他睡在后院,常头痛,睡前必点安神香。”
她将手伸进去,轻轻拢住。
鸟身小小的,暖暖的,小脑袋动个不停,但没有一丝挣扎。
麻雀总来祸害粮食,赶不尽,只好张网套住。眼前的它没做过坏事,只因弱小,无辜也有罪,和她们没有分别。
她心口抽痛,不敢再看它。
“到林子里再放!”
欸?
“全是毛,扒起来恼火。为这一口肉,费那么大劲,不值当。”
她呼吸一乱,他就听出来了。这傻孩子干不来坏事,真要吃了它,往后日日夜夜痛的人里,必定有她。
他轻叹,又哄:“别哭! ”
“那你……”
“失去,逝去,没差别,飞走了,也能让他凄入肝脾。”
“好!”
她吸吸鼻子,咬着下唇偷笑。待到翻出了墙,她实在憋不住,将脸贴在他后肩,悄悄地说:“你真好!”
第39章 发芽了
傻!
还祸害人。
他恨这鼻子太灵,又气它不够灵。她身上热乎,一动就有热气从领口溢出。这女儿香,一会有,一会无,勾得他心思全在这上头,翻墙时看也不看,摸到了老苔,滑溜一把,险些掉下去。
她的心思也没在这上头,抓着那鸟来蹭他的脸。
“它身上好暖,你看是不是。这样的话,它飞出去,能活下来吧?这都二月了,照往年,不会再下大雪。”
鸟毛挠得脸痒痒,幽香撩得他心痒痒。他哪有心思管它的死活,咬着牙含糊答:“嗯。”
夹道上有巡夜的人,撞上就完了,他们连翻八次墙才出府。街上有更夫,还得躲躲藏藏。
这么标致的鸟,多的是人惦记,在野林子里放飞,才不会被人随意打了。她怕它冻坏了,用树枝给它垒个窝,把两人的帕子都垫在里边,这才放心。
这样折腾完再回八珍房,那是又累又饿,她忙着架锅烧水,嘴里不停嘀咕。
“说什么呢?”
“啊?”她回神,笑道,“我说做贼好难啊!你先坐坐,我这就煮,面早就和好了,云耳、香菇、豆腐都预备在这,只等下锅炒。这素卤子也好吃的,我也来一碗,最近饿得厉害。对了,那些钱就藏在你那边……”
她压低了声,以免被人听去。
他早早地打断:“米面油难道不要钱?你留着,该花的花,不要舍不得。我藏了钱,在搜不走的地方。狡兔都能三窟,人总不能输给兔子。”
“也好。万一碰上大事,要用了,你自己去拿,就在你那边,很好找。你仔细听好了,就在……”
“不用,我知道你藏在哪。”
“真的?”
“当然。”他笑笑,走过去看她切面,特意问她,“你的手艺不错,我爱吃,将来出去了,还会为我煮吧?”
她干活的时候特别细致,没工夫多想,点头,接着切。
身上穿得厚,灶烧得旺,人忙得转。她抬起胳膊蹭汗,他瞧见这一幕,又后悔了,改口说:“这活费劲,叫丫头婆子做吧,不用你。”
欸?
她扭头提醒他:“我就是丫头呀!”
“傻丫头,谁说你是丫头了?”
她笑嘻嘻地顶嘴:“就你说的!你仔细想想,方才你说了什么?”
他失笑,拿来笊篱,自己动手捞面,再是端锅倒水。
她抓着锅铲被挤到一旁等着,锅子干干净净上了灶,他再让开道,放她过来炒卤子。
“哎呀,应该两个锅一块动,那就能吃上了。”
“不用,这样才好,这面得散散热,不然烫嘴。”
他双手同时动筷,翻着两个碗里的面。
她时不时看一眼,又有话要说:“在我们那,男人不管这些事,饭要送到手里才肯吃,吃完这一碗,拿筷子敲桌,叫女人或孩子再去盛。”
天知道她在那个家里被欺负了多少回,他撇嘴,恨道:“没用的男人才这样!”
他一刻薄,眉眼会跳,像要把面前这些人和物都踩在脚下。
她很爱看,憋住笑,虚心请教:“这话怎么说的?他们说男人在外边辛苦,在家不能再操劳。把男人伺候得舒舒服服,才算是好女人。”
“你想想,碗才多重,女人和孩子都拿得动,就他不行,那不是没用是什么?”
“嗯,有道理,我听你的!”
她捧着碗没动,只顾看着他笑。他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只好装凶样子催:“快吃,时候不早了。”
初六又变了天,灰濛濛的。
她一有空就到院子里看看天,一怕鸟儿不懂人的事,又飞了回来,二怕它不懂外边的事,不知道躲雨,找不着吃的。
家岁卯正才来提早饭,行色匆匆,愁眉带眼。午间没人来领,这边派人送过去,连门都不让进,食盒倒是收下了。
茶饭不思,很好!
他知道这消息,该高兴了吧?
八珍房又少了两人,但闲话永远管够:说老爷丢了宝贝,正伤心呢。说赵管事被打断了腿,天天瘫在那睡大觉,活也不干,怕是好不了了。
梅珍私底下悄悄地问:“老爷是后悔了吗?那么能干的人,就这么废了,以后有他伤心的时候!”
才不是呢,只心疼他的宝贝鸟。
巧善摇头,不愿意多说,小声问起小柔儿。
老太爷走的时候,带走了老姨奶奶,还带走了不少下人:那些家里体面的和有钱的,都抓紧疏通,跟着回京去了。如今各处都冷清,梅珍怕触了霉头被赶出去,不敢再把孩子带过来,把小柔儿也丢回娘家祸害父母。从身上掉下的肉,怎么能不心疼?上工前挤空了奶再出门,一下工就火急火燎往家跑,再熬些米汤凑一凑,勉强够了。
梅珍说起娃儿滔滔不绝,巧善听得津津有味,两人齐心,没一会就把活干完了。梅珍将掐下来的豆芽根收进小篮子里,借她淋下来的水冲干净手,小声说:“一会我借杆秤回去称一称,近来不怎么长肉,脸小了一圈。”
巧善自然而然地看向她胸前。
梅珍收回手,用干燥的手背托着胸脯往上顶,皱眉嫌道:“沉甸甸的,胀得难受,想是她又饿了。隔着这么远,我老听见她在哭,你说怪不怪?”
“那是你惦记她,想多了。别担心,你爹娘把小老虎养得壮实,也能养好小柔儿。”
胸前实在难受,趁这会没别人,梅珍悄悄用手腕按了按。
巧善抬头看看她,再垂头往下看自己,一眼能望到底。她也有烦恼要诉,放下瓢,贴着她,小声问:“我也胀,可是没有啊,只有小揪揪,没有沉甸甸,将来会不会没奶水?”
梅珍笑到捶墙,见她羞得脸通红,赶紧憋住,好好地安慰:“你那胀,跟我这胀不同,你这是要长啦,是好事。”
她指着那堆豆芽根,接着说:“它要发芽了,底下根须比豆芽多,都要往里扎,可不就胀了?将来有了孩子,那是结了果,到时就沉甸甸了,你别着急。”
她算算巧善的年纪,心里一咯登,暗道:这宝贝,急也急不来,愁也愁不来,还是别告诉她的好,省得她睡不着。
巧善听懂了,安心了,端起竹筛去洗菜。
梅珍盯着她窄窄瘦瘦的身子,摇头叹气,偷偷着急:孩子饿了,能喂点别的,将来你男人才苦呢。
菜预备好,梅珍赶紧洗手回家。
巧善闲不住,把盛杂菌的箩搬到檐下,慢慢拣。
一道红影晃过,她抬头看过去。
上青下红,是红英,拎着篮子出去了。
屋里还有别人,红英是家生子,应当没拿什么不该拿的东西,那就不关她的事。她接着做活,把干菌子按类别拣出来,分装在三个菜篮子里。
梅珍怕耽误事,喂完奶又往回跑,风风火火赶来,刚进院子就喊:“你这傻孩子,不知道吃东西就算了,连歇一歇都不会。再这么傻,我收拾你啊!”
屋里的刘嫂子端着瓦罐出来,笑骂:“勤快还不好,好好的孩子,让你给教坏了!”
傻孩子靠边笑,被喂一口蒸糕,美滋滋地喊“甜”。
隔一会,梅珍又凑到她身边,鬼鬼祟祟地解腋下扣,摸出一颗温热的丸子,不容分说塞进她嘴里。
“你这傻孩子,不睡觉也不吃饭,怎么长身子?往后不许操劳,睡不着也去躺一会!”
巧善嘴小,含着大丸子就说不了话,只能吸溜着口水狂点头。
外边一圈是糯米粉做的,里边藏着蛋黄。
蛋黄一咬碎,满口黄,光靠口水刷不净牙缝,别人一眼瞧得出。她用舌头扫了几圈,咬住嘴,赶紧去找水喝。
红英没头没脑冲进来,胳膊肘带到她。巧善手里的瓷杯一晃,喉咙呛到了,接连咳嗽。梅珍瞧见,当即要骂冒失鬼。
巧善朝她狂摇头——红英在哭呢。
梅珍也瞧见了,但不想理会。
有事说事,能帮就帮。她哭得再厉害,撞到人也有错,看都不看她家巧善,更别说道歉了。
哼!
梅珍帮巧善拍完背,心里还是不顺,回头瞪红英。
刘嫂子受托要照看红英,走过去问了两句。
红英先是光掉眼泪不说话,被哄得舒服了,才抽抽搭搭诉委屈:她念着往日的恩,特意从家里带了香菇黄花来煨汤,趁热带去探望赵家禾。谁知他非但不领情,反骂了她一通,叫她赶紧滚。
刘嫂子安慰她如今不是好时机,她哭得更大声了,梗着脖子嚷:“才不是呢!他就是瞧不起我,我不嫌他废,他倒嫌上我了。势利眼,白眼狼,玉露姑娘也去了,他对人客客气气的,只不理我。婶子,你懂什么, 快别说了, 往后我再也不去了!”
刘嫂子被下了面子,顿觉没意思,丢下她干活去了。
梅珍不停拿胳膊肘撞巧善,这个呆子仍在发愣,敲不醒。她把人拽到磨子前,巧善总算回了神,扶着磨盘问:“她……她们是……”
红英抱着木盆气鼓鼓地钻出来,谁也不理,大步去了井边洗干菜。
离得不远不近,说话声怕是会听见。这边的两人只好闭嘴,专心干活。
第40章 鸡争鹅斗
死掉的大人物一生最爱梅花,园子里就种大片的梅,即便那人一辈子没来过几回。
这算个好事,这时节没人来赏残花,不用伺候,它们不用人打理也能活好。
钱老三跟着他堂兄走了,看园子的人只剩赵家禾。他从早躺到晚,只在下雨前起来,拿锄头刨两下沟,就算尽了事。
他都残了废了,偷点懒,在情理之中,就是看不惯也没人管,太太也不让管,任他挺尸。
陆续有人过来看看,或探望,或打探,他暗自记了数,入夜再教她……
“……二半如一
九九歌里除了乘法口诀,还有分数
,背完了。”
他睁开眼坐起来,懒洋洋地夸赞:“一字不差,很好。四七得多少?”
“二十八。你……”
“想说就说。”
她实在憋不住了,蚊子哼似的说:“红英过去看你,哭着回来的。”
“这红英又是谁?”
“松柏绿袄,枣红裙子,眼睛大大的,你不记得了吗?她给你送了汤。”
她总觉着这问话有哪不对,一琢磨就用上牙碾起了下唇。
他没好气道:“别总磨嘴,越舔越干,过后又要脱皮了。东西买了就要拿来使,别舍不得,该擦的擦,该抹的抹。”
“哦。”她心一横,飞快地把下一句吐了出来,“她跟玉露姑娘一块去的,你记得了吧?”
他暗喜,面上冷傲,淡淡地回:“不认识,鬼知道她怀着什么目的。不是你教我要提防别人下毒吗?不是你煮的,我不吃。”
啊?
“她还小,不会,没有……她没有坏心思,下回……算了。她说她不去了。”
他饶有兴致地问:“你见她哭了,什么滋味?”
她来回摸着册子上的字,为难道:“不好受,我怕她记恨你,你不知道,她父母兄弟都在这里边。这时候不好再树敌,我不是怕,就……麻烦多了,终归不是好事。”
又是空欢喜。
他捏了捏眉心,嫌道:“她哭不哭,不与我相干。青天白日,把活丢给你们,自己乱跑,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你不要管这些闲事,要小心那刘招娣。黄香再伤心,总得为下半辈子做打算,迟早要回来。刘招娣尝过管事的滋味,必然舍不得让出来。想要把黄香赶出去,只要在大事上出点小纰漏。黄香老练,不怕事,她俩打擂台,遭殃的先是你们。”
她本想说刘嫂子是好人,可是,好吧,她也拿不准了——从前那么和善的老爷,说变脸就变脸,张口就要他的命。
她认真听着,点头,放下习字册,拖着小杌子到他跟前,小声问:“我听她们说,老太爷房里有几个娇娇俏俏的新姨奶奶,才二十来岁。你知不知道老太爷多大了?”
老夫少妾,多的是,男人嘛,但凡兜里有几个钱,只要身子没入土就想搂女人。他见惯了,不以为奇,但她没见过,看把她愁成什么样了。
他憋住笑,随口哄她:“六十出头。甭管他多大,就是八十也有人贴上来。人家高兴着呢,穿金戴银,吃香喝辣,有人伺候,比做苦工好百倍。这是老太太这个贤妻使的计谋,为的是什么,你仔细想一想。”
老太爷再尊贵,也只有一个脑袋两只手。老太太在那头为他纳新人,他就忙得没空惦记这里的旧人了。
她点头,又问:“我明白了,可是老太太能得什么好处呢,不是又多了几个敌人吗?还有,我看这法子不管用啊,老太爷还记挂着这位,这回特意接走了。”
他摇头,“老鬼早就丢开手了,要不然,过去几年怎么没想起。这事,还是老太太做的。”
好不容易打发出来,这趟又把宿敌带回去,在她看来有害无益。她实在想不到老太太图的是什么,摇头,托腮等着他解惑。
“糟老头子,不招人惦记,老太太早过了吃醋的年纪。我猜她从前要争的,也不是他,是一口气,是身份地位。”
“不甘心输给妾室吗?”
他点头。
她还是不懂,追问:“坏的是老太爷,老太太怎么不对付他,只为难老姨奶奶和小辈,反倒要给罪魁祸首好处?”
他愣住。
她以为自己没说明白,再解释:“老太爷要是真心爱着老姨奶奶,爱着儿女,那别娶妻,守着他们,庇护他们。兴许他这样的身份,必须娶个贵人家的妻,那能不能挑个不能生养,也不在意他的人回来?有那样只求一个养老送终归宿的人吧,被休的,或是死了丈夫,娘家又容不下的人。那位嫁进来不伤心,老太爷得个挂名号的妻室,谁也不觉得吃亏。他要是真心想娶妻,想要妻妾和睦,那就和老姨奶奶说好:哪些是你该得的,哪些是你该做的,不能碰的不要动心思。彼此规规矩矩,才能相安无事呀!他惯着老姨奶奶,又护不住她,像是故意煽风点火,叫人去撩祸。我们乡下就有这样的坏孩子,等她们闹到不可开交,他缩起脖子在一旁看戏。”
他还是没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她,抬手想帮她把脸颊上蹭到的酱渍给抹掉。
干的,擦不走。
他不知从哪弄来了烧鸡,逼着她吃。这样的东西,如今是禁忌,为了消灭罪证,她啃得粗鲁,还要忙着说话,脏了脸也不知道。
她抬手盖脸,藏住它,也掩了羞赧,转身把帕子打湿,再用力抹。
他在后边叮嘱:“轻点!”
她转回头,他看过,笑答:“已经好了。”
他只笑了这一下,重新靠躺好,闭上眼,慢悠悠地说:“女人的身份地位,都是男人给的,老太太想要保住尊荣,就只有讨好他。你不用心疼,老太太未必用了真心,不过是玩弄他,利用他。巧善,男人女人都一样,沾了荣华富贵就上瘾。没准老太太嫁过来之前就是清心寡欲,只求一个安身之所。真嫁了,睁眼闭眼都是这泼天的富贵,想想只要再努力一把,还能得到更多,就会不甘心。你看看贪字怎么写,今日蹲在宝贝上,明日怎么舍得相让?譬如在这院中摆上一篓金子,人来来去去,一起头或许不敢看,不敢想,日子久了,个个会动心思。”
她还管着他一包金子呢,这得赶紧说明白:“我不要,别人的东西不能拿……你说,你接着说。”
他重新闭上眼,缓缓道:“你不用为谁操心,路是她们自己走的,成王败寇,怨不得谁。”
“原来如此。”
她这声感慨悠长,他听了想笑,转头问她:“困不困?”
“歇了晌,这会还不困。梅珍跟你一样,老是催着我吃,催着我睡,我就睡了。从前睡不着,吃不下,如今倒好,能吃能睡,长了不少肉。衣衫有点紧,要改一改才行。”
他喜得跳起来,连喊了几个好字,来回踱步,不自觉就笑出了声,眉飞色舞道:“不用改,再做新的。多的是布,明晚我给你送来。”
啊?
她心疼,迟疑道:“这些都是新的,年前才做好,只下过几回水,不穿多可惜!做的时候特意留了布,能改。”
他摸透了她的心思,不讲别的道理,只说:“那些布不用额外花钱,别人送的,花花绿绿,我又穿不了,白放着可惜,收久了还会坏。 换下来的这些拿去给人,不算浪费。那青杏在家不得宠,个个欺她,不是挺可怜嘛,你拿去送她。”
那也好。
她挺直背,扯了扯衣身,想起先前的话头,赶紧问:“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把老姨奶奶带去呢?我听说她很不情愿,我想也是,留在这边,满府她最尊贵,儿女都在跟前,活得自自在在。前些日子,有他们在,她那边都没声了。从前很爱折腾,定下菜式,都预备好了,她总是说改就改。一会要吃鹅,瘦的老的不行,要脂多肉嫩。一会要吃鸭,嫌家鸭不鲜,放养的鸭子不甜,非得是野鸭子不可。大冬天说要吃油炒鸟英花,上哪弄去?没吃到就嚷嚷心口疼,也不管别人头疼不疼,只管张嘴要。”
越说声越小。
她不等他答,自己嘟囔上了:“啊呀,我在可怜她什么呢?”
他失笑,不答反问:“糟老头没人抢,这会该争什么了?”
“家当,位子。那不是该拿下……大老爷吗?”他没动静,她便往深处琢磨,猜道,“把他母亲带走,借此拿捏大老爷,叫他不要轻举妄动?”
“这只是其一,还有大用处。她只生了一个老六,惯得不成样子,上不得台盘,注定没出息,要防着大的这个将来又做官去。只要赵蒲名声好,老太太就心里难受,一怕丢了世子之位,二怕他风头过盛,让宝贝儿子黯淡无光。明月居那个,也六十了。上了年纪的人,或是半夜中恶
暴病或中邪,猝死
去了,或是起身时跌下床摔破头,或是嘴馋又犯懒,停住食
积滞不消化
,肠绞疼死了……到了必要的时候,有一百种死法让那位丁忧去职,由盛转衰。”
她倒吸着气,直打哆嗦。
他不愿意吓住她,横竖他们要走,往后这些人、这些事都与他们无关,管他们死不死活不活,因此故意说:“这都是写在话本子里吓唬人的歪主意,没那回事,不过说来解解闷,你不要放心上。”
她用力点头,翻开册子又读了两页,待到要散时,终于问出了口:“玉露姑娘又来找你,这次是为的什么事?”
一个“又”字,相当的妙!
他故意不说,急着掀窗往外翻,匆匆道:“不早了,明儿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