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百虑攒心
什么事,这么着急,连一句话的工夫都没有了?
窗子落下来,她抬手搭在窗框上,手指挠着框上的旧疤,嘴里幽叹。
吱呀……
窗子又动了。
她赶忙上手去推,他没往里进,单手托着窗,立在外边问:“你叹什么气?”
她被他盯得发慌,扭头躲开,结结巴巴说:“没……没……我没事,真没有。”
他将脑袋探进来,丢开手,任窗子落在自己肩背上,看一会后,再进来些,半个身子趴上窗台,似乎没有要再进屋的意思。
她多瞧了几眼。
他暗自得意,再问一次:“做什么叹气?为何要打听那玉露姑娘,还想着拜师,让她教你绣花?”
她摇头,老老实实回答:“我怕她会害你。”
这话不是他想听的,好在她摸着墙,又说了下半句:“你一个人在那,我总是担心。”
他还在盯她,她一转头就被这份炽热灼到,赶紧垂下头,盯着鞋尖问:“你总是不答,是不愿意说,还是不能说?欸……”
一眨眼的工夫,人又进来了,不去坐,就在这找墙面靠住,抄着手说:“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抽空说说吧。你仔细听好了!”
眼神不正,调子邪气,像是要捉弄人。
她莫名其妙脸红了,支支吾吾说:“难……难不难?你你……说慢点,夜深了,困……”
他心里畅快,起了坏心思。
“嘘!有人。”
他凭空造出个“危险”,一把将人拽过来,单手环肩抱住。
很好,刨去袄子褙子,多少剩了些肉。从年前上船起,她的脸和手就不干巴了,润润的,最叫人欢喜的是慢慢地圆了起来。
她慌得没头没脑到处瞄,在窗子上没看到动静,耳朵也听不见,只能回头看着他,等他给讯号。
她还小,不能闹过分了。他往西面瞧瞧,松开手,淡定地圆谎:“想是甘旨房的婆子起夜了。”
“哦。那边也少了人,算上杂工,才六个。”
“各处都少了,满打满算,也只有百来个。五房那疯婆子要掺和管家的事,你留个心。从大面上看,她刚上手,会先盯着钱,但这也是个小心眼的毒妇,难保不会记先前的仇。有大太太在,她不敢在明面上动你,私底下使了什么手段,你就近告诉一个:我,或是家安,或是黄香,不要不好意思,她欠我人情。”
不用问他怎么知道,他一早就交代过:白天睡觉,夜里到处跑。府里的事有家安给消息,外边的事,也一件不落地打探回来了。
“好!你放心,你教了我这么多,总有点成效。”
他笑道:“是,你比我聪明,一点就通,我不过是瞎操心,白嘱咐一句。”
她跟着笑,不经意间打了哈欠。
“快去睡。”
他大步走到新椅子那,将它完全展开,捏了捏枕头和小被子,估摸着够厚实了,这才安心离开。
她一直默默看着,他弯腰替她操劳,她的目光正好落到他腰上,突然很想伸手摸一摸。
从前皮子珵亮,扣上有金有玉,她没这个想头,如今布带子扎布衣,满脑子惦记。
怕是困糊涂了。
能完全躺下的新椅子,新被新枕头,这是她头一回有了单属于自己的被窝,舒服到来不及感叹完就入了梦。
第二日早起又是一阵忙,到了午后才想起来:他还是没说玉露姑娘来做什么呀!
不能说吗?
接连几日都不见人来,东西倒是不断。梅珍偷着塞鸡蛋,张婆子寻机送了她半篓干果点心,家岁来一趟,将她“亲戚”捎来的料子转交,还给了四个窖藏的橘子,蔫巴,但很甜。这时节鲜果不易得,小孩老人吃了好,她塞了三个给梅珍。梅珍回家一趟,又带回来一个,两人分着吃了。
他是不是特意躲着,怕她缠着要问清楚?
梅珍见她心事重重,随便猜一个,心直口快道:“愁也没用,这事得看老天爷的意思。”
“啊?”
“你仔细想想,你娘那里有没有货?”
“啊!哪里?”
这傻孩子!
梅珍用手背一托,巧善看明白了,红着脸说:“她是有的,结了六七次果,个个有得吃。”
梅珍没憋住,靠着墙哈哈笑,“你娘有,你就会有,只是来得迟了些。以后少操心,多……”
巧善远远瞧见有人来,赶忙朝她使眼色。
梅珍收了笑,抓紧收拾碗碟。两人一个洗,一个收,又利索又干净,来人还是挑了点毛病来训一训,再越过她们去找刘嫂子。
等人走远了,梅珍悄悄地告诉她:“这就是跟了老姨奶奶很多年的葛婆子,临走留给了七爷,咱们家的七爷。”
巧善心里有了数,这是五太太要插手八珍房了,大太太会让她得逞吗?
她把她知道的事,也告诉了梅珍,如今没得顾忌,连过去五太太那些不体面的手段也说了,听得梅珍接连啧啧。
葛婆子走后,刘嫂子立刻叫她们进去,说起方才听来的事,问她们要不要入伙。
家下人失了管教,府里乌烟瘴气,太太们有意要革新,各处都要招揽有能耐的人来管事。她打算包下八珍房,只是这新规里有一条,为了看清各家的本事,须垫补些银两来开支。到了月底,再凭账簿去账房支取兑现。事做得好,账也做得好,上头自有奖赏,下月还能接着干。
刘嫂子提起买菜做饭里边的省钱门道,眉飞色舞,誓要摩拳擦掌大干一番。
听起来,似乎比每月只能得那雷打不动的几个钱要好很多,但既然已经知道葛婆子到了五房,那就算前方是金山也不能去。五太太既是无利不起早的人,也是冷血无情的人,在她这,只有剐人的刀,绝没有好处给。
巧善相信走不了几步,就有个火坑在等着。她悄悄地拽了梅珍几次,梅珍对着刘嫂子哭了一番穷,而后满是惋惜地摇头。巧善比她实在,掏出兜里那点零碎给刘嫂子看。
这两个最老实,好拿捏,但她俩拿不出钱,派不上用场。刘嫂子只得作罢,再去找别人。巧善左右为难,心里实在过不去,切菜时,凑到她身边,诚心劝了几句。
刘嫂子没听进去,这家可是国公府,多大的体面,那是正经的太太,难道会赖下人的钱?她只愁别的事:虽说如今各处吃着素,可是花费也不小。她暂管着八珍房,每日账上来去多少,心里大致有数。一日要垫三四十两,她一个人哪里拿得出这么多,但她又实在舍不得丢开手。
做生意,投的钱多,利就大。她知道上哪采买划算,账上记一钱半的核桃,一钱银子就能买回来。照这样算,垫三十两能挣下十两,一个月就是三百两,做梦似的。
一辈子难得碰上这么个发财的机会,还能在黄香回来前光明正大占着位子,绝不能错过。
“晚间就这些菜,你们先预备着。我胸口憋得慌,先出去逛逛。”
“婶子,你再仔细想想,这事真不好说……”
“我知道了,你放心。”
巧善望着那身影暗自着急,梅珍提着桶过来安慰:“夜里我跟她一块走,到时再说一说。实在说不通,那就是她的命,你尽了力尽了心,够可以的了。说多了,指不定人家嫌你不会说话,晦气呢。”
“唉……”
巧善叹完,回头打算干活去,正巧瞧见东边上空有烟气冉冉上升。她想起那边还有个立志要做君子的佛爷,又释然了——若真的被坑了,教刘嫂子闹到大老爷那去。他最是要脸,总不能赖账,出点丑事,叫他再恼一恼,也算是替家禾出气吧。
她只求别伤到大太太,阿弥陀佛。
第42章 讨个说法
一走就是半天,到了该炒菜的时候也没见回来,张婆子叫梅珍先顶上。
梅珍学了十几年,大大小小的菜也做过,不慌不忙开炒。红英守着汤,巧善和陈婆子一起盛菜分装往外递,就这么忙过去了。等到饭菜都送得差不多了,刘嫂子才匆匆跑来收场面。
做完了主子的饭,还不能吃自己的,清场清点,全忙完了才能去饭堂坐一坐。红英还算有眼色,方才没干多少活,这会抢着去甘旨房把饭提过来,大伙坐下就能吃。
刘嫂子先是贴着陈婆子说话,而后又叫住红英,要跟她一块走。
梅珍用胳膊肘撞巧善,在桌子下摊手表示无奈。
那就这样了,个人先管好个人的事。
接下来几天,刘嫂子的心思都在这上边,把活一丢就跑了,偶尔还将红英也叫走,把剩下的人累得够呛。
陈婆子气不过,到张婆子那告了一状,这才好点,起码赶来掌勺了。
巧善不再纠结此事,只是一直脱不开身过去看他。他也忙得很,夜里没再过来。
开始是担心,渐渐地,好像生起了气,老想和谁抱怨几句。
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掐着手指暗骂:王巧善,你这是干嘛呢?他一定是在为筹划他们离开的事而忙,你呀你,心眼太小,只惦记自己那点事,没出息!
想到可以离开这里,从此自自在在,只需为自家的事而忙,萦绕在心头的郁气渐渐散了。
到了那时,想见就能见,想给他做什么吃的,那就做什么,不用偷偷摸摸。
横竖睡不着,不如起来做会活。她重新坐起,掀开椅子旁的竹筛,从针线箩里拿出布料接着缝。
衣衫缝好了,换他的护膝。
“做什么又不睡觉!”
糟!
她手忙脚乱把东西往箩里塞,含糊答:“没,没干什么,绞指甲呢。”
他懒得弯腰,用脚勾来竹杌子,先坐下再递东西:把壶放在灶口旁温着,将两包东西送到她面前。
一包是果子,帕子不够大,扎口露出了棕黄的果皮,看个头,应当是梨。另一个大包四四方方,里边是食盒,看不出装的什么肉,但一打开包袱皮就香气四溢,勾得人发馋。
她一样一样接过来,欢欢喜喜问:“你想吃面还是饼?我们一块吃。”
他摸出银三事,挑出剔齿纤捻着,垂眸道:“我吃过了,叫了几个朋友商量事。趁热抓紧吃,我才吃过茶,不用倒。”
不是烧鸡,又换回到大肘子了。
“这么多肉,我吃不完。”
“能吃多少算多少,吃不完锁起来,明晚接着吃。”
“哦。”
这店家的手艺不赖,不肥不腻,只剩好吃。
她这边开吃,他那边开口,借说话分神,好叫她多吃点。
他说了外边一些事,她听得着急,找他确认:“你是说,外边吃的用的都涨了价?”
“米面涨了两三成,鸡鸭鱼肉便宜了些。我跟人合伙拉些东西在两地买进卖出,赚个跑腿钱,顺道四处逛逛。”
“夜里也能出城吗?”
他笑了两声,扬眉自得,“这家的名号好用,不过,我不稀罕,花几个钱疏通疏通,再请两顿酒肉,照样畅通无阻。夜里赶路同那边的人交换,把东西拉回来,正好赶早入市,卖完再采买。两拨人,轮番上。”
真好。
可惜她只能待在这围墙内,凡事靠听说。
“那……那你想好了吗?我们怎么赎……我什么都不懂,听她们说,光有钱还不行,要去官府找人盖章办事。”
“只等一个时机。你别担心,这事不难办,我都盘算好了。”他见她仍有担忧,笑着问她,“还记不记得那位赵小姐?”
“软玉如丝!”她点头,笑眯眯答,“她家的棉花是真的好,比外边买的强百倍。你说你帮着牵线,让这家和那家一块做了生意。是要找她帮忙吗?”
棉花不多,先为他做了手衣,剩下那点不知道做什么好,近来才想起风里来雨里去,膝盖也是冻着的,她还能再缝点有用的东西。
他点头,盯着她的眼睛,柔声问:“没错,往后我们离开这,去恪州溯州安家,两头跑商,你怕不怕?”
跑商比刨地强,以他的本事,绝不会亏钱饿肚子。只是,背井离乡,人生地不熟,总有些不安。
往后还能再见梅珍柔儿她们吗?
她垂眸,沉默一会,缓缓点头。
“你还惦记着王家?”
她摇头又点头,为难道:“我不恨他们,也没有念着他们,只是……还有个小妹妹,我走的时候,灵姐儿不到三岁,她是我一手带大的。”
又在操娘心。
“知道了,我先托人去打听打听。你尝尝这个。”
他侧转身子把锡壶拎回来,随手泼了她的茶,倒满果酒再递给她。
她接过来,稀里糊涂就喝下一大口。这味道太奇妙,又呛又甜,喉咙又辣又爽,贪婪地喊渴,迫使她又端起杯子。这一口没急着吞,抿上一会才咽,从嘴到肚子,哪哪都舒服。她打了个嗝,傻笑一番,又在他的蛊惑下,把剩下的也喝了。
他朝她伸手,她把杯子递过去,感觉身子绵软,便倒回去,侧躺着说话:“我能给小柔儿留点东西吗?梅珍很辛苦,府里这两三年不会出门赴宴,平常用不上轿子。我担心周有才也会被打发出去,到时只剩她一个人挣钱,家里一堆老小,日子会艰难。”
他并不在乎她花多少,只要她高兴,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他用草纸擦净搭在膝上的剔齿纤,待到她说完,抬头笑道:“你是干娘,我是干爹,为女儿攒嫁妆,天经地义。你先想一想要预备些什么,列个单子,我去置办,直接送她家去。”
这……
她深吸气,怯怯地说:“不知道要买什么,想给她留点银子,十……不,五六两就成,入夏入冬做件新衣,总捡男娃的旧衣衫不合适,太旧的棉花也不暖和。”
他懂了:她小时候穿的全是烂衣衫,不合身被人笑话,不暖和挨惯了冻。兴许还挨了不少打骂,从此不敢争,不敢想,因此大了吃什么穿什么都不在意——卑微怯弱刻在了骨子里。
他听了心酸,笑骂:“你这干娘也忒小气了些,算了,这事我来做主,不用你管。”
“怎么好……”
“怎么不好了?”他摆手,将三事收起,两只胳膊交叉,叠在膝盖上,上身往前探,凑近了,眉眼带笑问,“王干娘,你还有没有事要交代,或是要问?”
她被看穿了心思,突然不好意思问了,垂头偷笑——她可真傻,他都要带她离开这了,她在操心什么呢,总不至于把人家玉露也带走,就算玉露肯,老太太和章家也不会放人吧?
他接着逗她:“你不问,那我可随便说了啊。”
她就等着这句呢,忙不迭说:“嗯,你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他闷笑,身子后仰,不管它脏不脏,悠哉地靠在冷灶上,勾着脚尖绷直腿,盯着鞋头说:“章玉露是老太太派来的说客,头前问我愿不愿意往府里去,从此效忠她。我没那心思,拒了,人也没逼着我去做什么龌龊事,只是劝我悠着点。说做奴才的人,尽到本分即可,不要额外折腾出一些事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看来,她们说得没错,只可惜我知道得晚了。也无妨,老天自有安排,此路不通换条道,天大地大,只要我不服输,上哪都能干出一番事业。”
游说时谦和有礼,认可他的才干,被拒绝也不为难。他心里舒服,因此对这位还算客气,只是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她听得入了迷,恍恍惚惚问:“是不是你投奔了老太太,她们就把玉露姑娘嫁给你?”
糟,玩过火了。
“别胡思乱想,没那回事!”
那干嘛要找个美貌姑娘来做说客?
她摇着脑袋,想晃醒自己。
“别摇了,晕不晕?这里有几样东西,你先挑挑看,挑不中也不要紧,那就再等等。过两天,兴许要出趟远门,不要操心,你的生辰,我一定赶回来。”
她脸颊绯红,这模样太招人。他也喝了酒,再待下去要出事。
逗逗可以,礼成之前不能不尊重!
他重新站起,从怀里摸出一个扁平的木匣子,走两步,将它留在桌上,不等她回应,转身就走。
她扶着椅子站起,又开始犯晕,摇摇晃晃跟在后边。他转头瞧见这一幕,笑着倒回来,把人扶回去坐下。
“这酒里添了些补药,你收着,睡前喝两口:比照今晚的量,再减一减。大夫开的方子,不伤身,吃了睡得好……长得快。”
“啊?”
“早前没得吃没得睡,长得慢,再不调理,那就真的要耽误了。”
“难怪,慧姐儿比我小一岁,走的时候,她比我高半个头呢。常有人误会她是姐姐,她皮子白,生得好……”
合着就欺负她一个。
他心里有气,捏着她鼻子说:“省省吧,挂念这个挂念那个,唯独不操心自己,真是的!”
她抬手去扒,轻易就拨开了。他及时松了手,但她没有,迷迷糊糊做了傻事,双手合拢包住他的手,对着它说:“她只比我好过一点儿,第一回缺钱,卖了我,下回再缺,那就是她了。我命好,遇见了你,所有的好事都来了,比在家强百倍。慧姐儿不一样,她生得标致,照那卖人的规矩,万一是去了那……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可如何是好?”
中间这话说到了他心坎上,他动了动手指,回握住她的左手,右手帮她拨开乱跑的杂毛,抿在耳后,柔声哄道:“你放心,养大了的不服管教,干多了活手糙,弄不好琴棋书画,那些地方也不愿意花大价钱去买。王家人满脑子算计,指定要留着她换聘礼。”
她实在撑不住了,后仰躺好,傻愣愣地应道:“哦,我知道了。方才忘了说,这酒好喝,甜滋滋的。”
他笑得开怀,先前闲着的右手帮她理好被子,左手带着她的塞到被子下,松开再抽出来,双手分拨她额前的发丝,捧着她的脸问:“巧善,往后一直跟着我,不能随她们走,谁也不行,记住了吗?”
她眼前朦朦胧胧,努力睁眼也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好顺着心意应:“好!”
第43章 物伤其类
他照原路出去,没急着翻墙走,先上房梁,找守在这上边的冯稷道谢,顺道拿走了装酒壶碗筷的篮子。
墙外也有人在等,家安见他露面,赶紧迎上来,急道:“那边来信,不知说了什么,老爷着急上火。这两天都在找人,问我懂不懂衣衫料子,知不知道种棉养蚕,我哪里会这些。他又问我有没有听你说起春茧的安排,我也摇头。他去了后边,不让人跟,怕是要吵起来。前几日才吵过,闹得很凶,这么晚了还不见出来,这下要怎么办?”
家禾嗤笑道:“他以为赵大人的钱是白给的呢,只要伸手就能拿。哼!那边催着他要货,他拿什么给人家?不光没东西交,谁都找他要钱,这会知道急了。那是他的事,他急他的,你当好你的差,他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用为难。你放心,他不会傻到随便派人去上阵,你不用出门应对。至于太太那,吵一吵也好,他谁都心疼,唯独不心疼真心待他的人,活该!”
“禾爷,你别恼,他心里……也不好受。好几回叫出了你名字,我们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午后没写几个字就搁了笔,呆坐一下午。你走了以后,我们不顺,他也不顺,家里更是乱。老太爷走的时候唠叨几句,他把匣子里的钱都给了出去,如今账上没银子,铺子里问过来,现拿了几样东西去当,这才结清。他想叫太太管家,太太垫了些,正打算整治,那混蛋说短了药,咳嗽好不了,他又去找太太理论。太太受了这场气,丢开手不管了,叫三奶奶也不要理。五太太趁机插一脚,这个女人……”
“当首饰那事,让他面上过不去,想补偿那毒妇,自然纵着……呵呵,由着他们去闹,不要替他拿主意,让他自己办。”
“好!”
家安陪他走一段,听他细细交代,再掉头往江清院去接人。
婆子打着哈欠来开门,见是他,便将门再拉开些,小声道:“正怄气呢,你先进来坐坐,喝杯热茶。”
说是这么说,谁也没心思喝茶歇脚。婆子领他悄悄地靠近二门,贴在那偷听。
院子里静悄悄的,蹲了好一会,突然传来摔茶碗的响,婆子立马拉开门,把他推进去扛事,自己往东厢走,去向三奶奶交代。
家安硬着头皮往正房去,在台矶那就被翠珍拦了。
他留在石凳上等,仍旧能听见里边闹成什么样。
大老爷正吼道:“……你就眼睁睁看着?”
大太太讽道:“我不睁眼看,难道闭眼看?”
“家里大小事务,全乱了套,你不管起来……”
“我什么时候能管了?从前我一管,你就指着我鼻子骂刻薄,怪我苛待了你的好母亲好侄子,我敢管吗?还想要我填多少嫁妆,你先报个数,或是自己进去翻一翻,看还能兑多少,都拿去,都拿去!”
“胡说!家里几时亏待过你,四季衣裳,月钱份例,哪样少了你的?”
“老爷,这么晚了,要唱戏,回你那院子里唱去,你不爱睡觉,别人还要睡。”
“你!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正经话!老爷是听不懂,还是年纪大了听不见?”
“你你你……泼妇!”
又一只茶碗碎了。
大老爷跳着脚逃出来,不甘心走,又不放心进去,站在廊下, 翻来覆去,只会骂这一个词。
大太太没跟,打开窗,慢悠悠地回敬:“泼给你看了,不叫你白骂。好话赖话全听不进去,我不说这些,又能说什么? ”
大老爷气到哽住。
大太太听见东厢有动静,不想小两口为难,收敛脾气,转身背对着窗外,心平气和说:“ 总这么闹,没意思,等你真正明白了,再来找我说话。”
她要熄战火,那边不肯,梗着脖子说赌气话:“哼!你以为这天下只有你能干,待我写信去余家问问,这妇德妇言你沾……”
“赵香蒲!不是只有你会伤心失望,别人比你更痛苦。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我知道,是你不知道而已。你以为茧子随便去哪都能买,找个认得几块料的人就能挑出上等货,想要多少就有多少?那我明明白白告诉你:这玩意不能耽误,谁也不想压手里,都是头年订后年,说好价钱和数目,只认人不认钱的。就是有人坏了行规见钱眼开,你又拿得出几两?你听赵昽胡说八道,不管不顾就把他废了,如今事办不好,缺钱了,还想叫人替你卖命,又拉不下脸面。方才东拉西扯这一堆,不就是想要我主动请缨吗?呵,我倒是想发财,好把东西赎回来,可我能拿什么去说?说赵家禾,横竖你只挨了七八十板,又没死成,只是断了腿而已,你还能爬呀,赶紧爬着替家里挣钱去。赵香蒲,女人也是人,下人也是人,没有谁活该被你糟践!”
家安听得暗爽,可惜该听的人没听见去,又恼又羞,跺着脚指她:“你胡说!我哪里……”
“出去!”
顽固不化,蠢不自知,没救了!
大太太懒得再废话,手抓掸子追出来,指着他又喝一次:“滚出去!”
家安憋住笑,护着大老爷往外跑。
五太太走马上任,据说很有些手段。
她先拿出行的人下刀,把轿马全砍没了,往后谁要出门,自个现租去。转头盯上巡夜的护卫,说是各房都会落锁,门房总少不了人,里边偷不着,外头也不用操心:青天大老爷是自家人,岂有不照顾的理?叫巡城的人多看着些就是。既然从前没有过盗贼,想必将来也会平安无事,何苦花钱养着这些只知道喝酒打诨的粗人,只留一个打更看烛火足以。
少了这些人,那做饭的也可以再省,甘旨房那边又撵出去一个。五个人,管着百来人的饭食,洗碗的那个先累倒了。这边去求医,那边已经买了年轻的补上。
总有这样那样的消息,听得人心惊肉跳。
红英午间还庆幸这边没事,晚间就大祸临头。葛婆子带人来拿她,罪名是轻浮狂妄,在丧期穿红戴绿,不敬主子,不忠于差事。当即要拉去西廊那当众行刑,以儆效尤。
正好翠翘在,先拦了下来,打发跟着的小丫头回去请示大太太。
葛婆子暗讽了几句,翠翘全当没听见,还客客气气说妈妈辛苦了,请她先坐一坐。
两边都派了人去找,五太太到得更早,就地取材,叫人拿了扁担来打,还叫八珍房的人都到廊下站着好好看,不准开口,也不许躲开。
红英被吓得哇哇叫,她娘跌跌撞撞跑进来,扑跪在五太太跟前,抱住她的手认错求情。
“大太太来了!”
五太太迎上去,冷笑睥睨,“老祖宗离去,阖府上下,哪一个不是愁难消停、疚心疾首,偏这娼妇不安分守己,成日里妖妖娆娆……嫂子不会连这也要管吧?”
大太太越过她,叫了红英,问她:“你的月钱是多少?”
红英吓坏了,趴在地上起不来,泪水涟涟看着太太,就是说不出话。太太看向梅珍,梅珍赶紧跪下,代答:“回太太的话,她才来,不足一年,每月得五十钱。”
“这几年,你们得了多少衣衫或是料子?”
众人沉默。
克扣下来的钱,全让赵苓拿去疏通了,这是当众给她没脸呢!五太太暗恨,急道:“她穿的可是云布,这比……”
“你看仔细了,这是下等货,大冷的天穿云布
也叫丝布,便宜的云布疏松粗糙。
,可不是有钱人的做派。红英,你这些衣衫打哪来的?”
她娘膝行过来,先磕头再答:“捡来的,太太,全是捡来的。杨家的朝云死了,我看这些衣裳烧了可惜,厚着脸皮去讨了回来。是我的错,太太,是我错了。女儿养这么大,我们供着老的吃药,小的娶亲,省了又省,终究没能给她置办几件像样的衣衫,心里疼啊,就贪了这个便宜。她是个没福气的,得了就舍不得脱下来……太太,她还是个孩子,不懂事,要罚就罚我吧!”
五太太还想再挑刺,大太太将手搭在她肩上,对红英母女说:“起来吧,往后不要再穿了。虽说旧得褪了色,到底不合适,要知道忌讳。”
“是是是,再也不敢了。”
红英娘扑过去,当即就扒了红英的外衫,巧善顺着廊道跑回屋,取了件旧衣裳给她披上。
两位太太是一块走的,等到清了场,剩下的人才敢腿软,扶墙的扶墙,找座的找座。
巧善心有余悸,小声感慨:“还好太太来了。”
梅珍叹道:“这只是其一,我都看见了,她娘往五太太手里塞了银子,若不然,这事不会轻易了结。”
巧善惊呆了,“那那那……”
“别那了,干活去,谁知道下一个是谁。”
第44章 玉兔捣药
晌午才下过一场雨,哺时又响起了雷。
婆子劝道:“太太,先回去吧,叫人传他就成。您是主子,他是下人,没得……”
大太太摆手,叫她退下去。
又是一声炸雷,跟着的人都担忧地抬头看天。
翠翘提早支开伞,不远不近地跟着。翠珍小跑过来回话:“太太,我去看过了,叫不醒,门关着,推不开,捶了也不管用。”
“不要吵醒人,先去亭子里坐坐。”
天公擂鼓,比翠珍那几声喊管用。赵家禾拖着锄头出来刨沟,这边的人赶紧去请,他不为所动,先把活干完了,再歪歪斜斜走过来回话。
“快请坐。”大太太看着茶倒好了,再把人打发下去。
赵家禾先是盯着茶不动,等到翠翘退到台矶下,他才拿起茶碗来喝。
看似无礼,大太太却松了口气。
赵家禾放下茶碗,明着说:“多谢太太照看她。”
翠翘每日过去,找巧善说几句,有这个情面在,就不会有人为难她。他记这个恩。
大太太无奈叹道:“实在惭愧,担不起这个谢字,终究是这个家,对不住你们。”
“不算冤枉,实不相瞒,我确实动过那心思,要哄着他上书告发。”
“但你不会牵扯赵大人。”
家禾轻笑道:“是,我不喜欢做蠢事,东西没够着,先把脚下的凳子踢了,那是上吊。有一等人家,菜还没炒,这边争抢的先把锅碗盆打了,到最后,谁也吃不上饭。我想的是,先等饭菜上了桌,再拿些话哄一哄,或是上两碗酒,把人搞糊涂了,自己多吃两口,彼此还能相安无事,下一顿接着吃。”
“不怪你这样想,我也想过,不为那点东西,保命而已。只是…… ”大太太深以为然,怅然道,“ 道德传家,十代以上,富贵传家,不过三代。生来就有,便不思来处,只管任性胡闹,随意糟蹋。虽读了书,也不过些空洞无物的鸡肋之才。 空谈误国,以为他养精蓄锐要大干一番,实则隔靴搔痒,只得一场空。 ”
大太太从篮子里拿出一个册子,先放在桌上,再缓缓推到他面前。
他没往那瞧,撇开眼说:“我只是个废人,帮不上忙。”
“不看也罢,这里边是你在老爷身边,为家里做的事。你辅佐那几年,是他这辈子最得意的时候,如今再谈功劳,听起来讽刺。我只说说你不知道的吧:我嫁进来时,赵家还有些体面。吃的用的,都是上等货,只是一年不如一年。后来国公爷病倒,老太爷接手,那是急转直下,我听说是他早在外面欠烂了账,钥匙一到手,先挖出去大半。老姨奶奶迁回来时,公中拨了十万两,三万是阿芙给的,阿菇拿了两万,还少五万,也是问出嫁的女孩们要。别的还好,凑一凑就有了,蒋家几代的基业已掏空,拿不出钱,这边派人过去羞辱一番,抢了两件御赐的宝贝拿去当了。不是自家的东西不心疼,一直没去赎,后来辗转到了张御史手里,这位大人正愁没事干,当即参一本。那边谎称是被盗了,虽含混了过去,可名声全完了,牌坊倒下,蒋家老太太羞愤上吊。”
这些事,早就查到了。赵家禾抬眼看向她,大太太垂眸叹道:“头一个是兰青,七八岁的孩子,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二老爷虽浪荡,总还有人性,着急羞愤,就这么去了,那位却始终不信。家里这些龌龊,提起来让人心惊胆寒。跟这样的人同流合污,是要遭报应的。为着私心,我又不能去报官,一生愧辱。依我的脾气,早该离去,可是这里边,还有我的孩子,还有别的人,我能走,他们走不了。我劝自己:留下来,还能尽力做点什么,积积德,兴许不用下畜生道。”
“那年外院那些孩子……”
“是我带走了。”
“她的善字,也是特意为之?”
“老的梦见索命绳套在脖子上,哭着闹着,非要买几个八字相合的人,只能买了。阿善的死,和他们脱不了干系,女孩儿沾了这个善字,他才会忌惮。家禾,如今这里那里都不如意,月钱减半,还不定能发下去。这么多人要吃喝,我做不到视而不见,因此明知理亏,今儿我还是来了。”她摇摇头,苦笑道,“你不必为难,我不是要迫着你答应什么,只是为了自己的良心好过。我来过,成不成,从此与我无关。”
一阵沉默过后,他开了口:“太太,我年纪不小了!”
大太太心领神会,点头,“你放心,这事我能做主。翠珍……”
他急了,嚷道:“管她什么珍不珍,我可不要!”
大太太探得他心意,笑道:“你误会了,知根知底,同甘共苦,是极好的事,我不会乱点鸳鸯谱。翠珍六岁进来伺候,跟着我学了些怪癖,说话做事太小家子气,方才心急吵着你了,请你见谅。”
“做生意少不了本钱,太太不必操心,只需去羡云鹤取一样东西即可。”
他蘸了茶水在桌上写字,大太太看着,记着,待他停手,叹道:“幸亏你留了一手,不然……他们走时,他将你的叮嘱抛开,把底掏空了去孝敬。算算行程,想是刚入京,又把讨钱买药的信写好了。两万八千两,唉!人参当萝卜吃,就这么没了。他给得这么痛快,那边只当这里有金山银山,不刨干净夜不能寐。赵家是这样的赵家,难为你们了。”
“我出门办事,不想家人朋友被人为难。”
“好,我知道了。家禾,你是为我的事出门,不必向谁交代,那个账,出进都在我这里,不会让别人插手。”
正合他的意。
他点了头。
“阿梁身子不好,不能生养,赵昽是外头抱回来的,记在她名下。这些年,我一直在打听那人下落,等有了消息,留给你用。”
这招有用,但太费时,等不到了。
大太太见他无意,干脆挑明了:“我也恨他!阙七什么下场,他该得一个。”
他惊诧。
大太太站起告辞,赶在下人们靠拢前,压声提醒他:“心爱之物,什袭珍藏,不要露了痕迹。你在别的事上稳重,唯有……”
他笑着回应:“她常把‘太太是极好的人’挂在嘴边。”
大太太朝他点头致意,拿了翠翘递过来的雨伞,将它靠着亭柱放好,再就着撑开的雨伞离开。
再着急赶路,临行前也得再去看一次才安心。
没人巡夜,不到敲更鼓的时候,府里静得像鬼城,可随意来去。
他一过来,冯稷便笑说要去会会相好的,特意避开。
赵家禾失笑——他不能造次,只有羡慕的份。
他从窗子翻进去,只看得到小蜜蜂背影,佝偻着背窝在那,又在忙着什么。这种老实人,学不会偷奸耍滑,也不知道享受,还得多教教。
他特意放轻了脚步,慢慢靠近。
“嘉祥,吉祥如意;摩睺罗伽,平和;佳话佳期,又美又好……”
“回家的家,禾苗的禾。种在家里的稻子,一听就知道是纸上谈兵闹出来的笑话。”
“啊?”
来不及藏了,她把纸笔全扫进怀里,双手抱住,吸着下唇憋笑。
“别咬坏了嘴。”
“哦。”她趁他坐下的工夫,赶紧把东西丢进箩筐里,弯腰在里边捡出匣子,递给他,笑眯眯道,“上回你落下了这个。”
他扶额低笑,纠正她:“特意为你留的,你喝了酒犯糊涂,给忘了。”
“啊?”
“没打开看过?”
她点头,收回手,摸着匣子边缘,有点不好意思当面打开,扯开话题问起别的:“梅珍说周有才去别的地方上工了,是你帮的忙吧?”
“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真叫他闲在家,等着老婆养,迟早要出事。非但不感恩,还会变讨嫌,将一生的不如意,全怪在别人身上。”
她实在想不到老实巴交的周有才会变那样,“真的?”
“当然,男人是什么德性,我一清二楚。”
你也是男人啊!
她憋不住笑,赶紧起身去冲茶。
他也在忙,忙着拆东西,还要交代事:“大枣要按时吃,梅珍那不用给,明早叫人送她家去。女人头一个亏的就是气血……”
她身上正来事呢,涨得脸通红,“我知道,快别说了,先吃茶。”
用来烹饪的好茶都锁在库房里,这里只有大叶茶,在别处,他是绝对不尝的,怕她听出嫌弃,回回喝光了。
“先前让你尝的茶,怎么不喜欢?”
“那个淡,这个提神。”
“傻,好好的,你提什么神?本来就睡不好,还喝这玩意。”
“对喔……”她捏着双耳懊恼,“我怎么这么笨。”
他伸手拨开,笑道:“不笨,聪明着呢。就是傻了点,老为别人着想:你多做点活,梅珍能少点辛苦,你吃点亏,别人会更舒服。嗯?”
她结结巴巴反驳:“傻不就是笨吗?我我……也不是……没那回事,没那样。”
“傻的招人疼,笨的叫人愁,当然不一样。”
“哦。大太太叫了两个年轻嫂子来这边干活,我们轻松了许多。”
“好。有事不要怕麻烦人,张婆子,家安,黄香,大太太,这些都能找,欠了人情不要紧,我来还,都容易。”
她听出来了,不舍地问:“你是要出门了吗?”
他点头,她蹲在箩筐那,把做好的护膝翻出来,抓紧送出去。
“特意为我做的?”
“嗯,坐在马上腿不能伸直,缝了两副带子,你扎的时候要放一放,别勒久了……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他快要绷不住了。
一对护膝一对兔,大男人戴这玩意,要是被人看见,会出人命的:不是对方笑死,就是他在臊死之前杀人灭口。
她看出不对劲了,小心翼翼问:“是不是哪不对?上回你说男人也能戴兔子,我不知道怎样分公母,绣的捣药兔,不算女气吧?”
这不关公母,膝盖上罩两只猛虎,那也不对劲。
自己多的嘴,自己吞苦果。
他极力稳住,安慰道:“不要多想,你这针脚,比几十年的老师傅还要好,太难得,一时看住了。”
她又高兴又不好意思,小声说:“你还喜欢什么?我再学一学。”
“不用!我是说扎这玩意费眼睛,不划算。我见那些勤快的,三四十岁迎风落泪,不到五十就快瞎了,你可别这样。”
“啊?”
“问你件正经事。”
“你说,我听着。”
“上回我问你的话,还记不记得?”
“哪一句?你问了很多。”
他就知道!
“算了。”
“对不起,要不……你再问问吧。”
“你……”
完了,今晚他没喝酒,问不出口了。他清清嗓子,扭头看着窗户,干巴巴地说:“要听我的话,别听张三李四瞎掰扯,那会你答应了。”
“好!我给忘了,现下再答应一次:我听你的。”
“那行。”
第45章 世道变了
耽误了半个月,要抓紧追赶,车马一直在外等着。他该走了,头一回这样积粘,一步三回头。
她抱着匣子送到窗边,信誓旦旦说:“你不要操心家里,我什么都好。”
她没出过远门,实在不知道要叮嘱什么,只能东拉西扯:“别跟不认识的人说话,在外边要吃饱饭,下雨天不要出门,打着伞也容易弄湿……对了,一定要记得喂马。书上说老马识途,你照看好了它,它一准能带你回来。”
又像操娘心了!
他不敢笑,抿着嘴点头。
她帮他撑起窗,飞快地说完:“快去快回。”
“知道了。”
“等下。”
他缩回手,目光灼灼望着她。
她抠着手问:“很急吗?”
可以不急。
他摇头,故作轻松,“还要等人。”
她回头看灶,小声说:“这水一直烧着,不用也浪费,洗了头再走吧,路上不方便,洗了出门神清气爽。”
“你说的有理。”
他先一步倒回去,提桶兑水,将春凳一并,往上一躺,闭上眼睛等着。
她将皂角掰断丢进锅里,用剩下的热水煎它,预备好布巾梳子木盆,就来梳理。
身子很受用,但心里不得劲。他酸溜溜地问:“你怎么这么爱伺候人?”
她停手,就近扯他耳朵,嗔骂:“好好说话!”
他愣了,睁开眼,盯着上方晃动的刘海看了会,才干巴巴地说:“对不起。”
“我没生气,你听……”
水声顺着发丝往下走,先是无声只有温热,接着是成串的嘀嗒,柔和悦耳,让耳朵也舒服了。
下一瓢水,她的左手跟着走,压下他的耳朵,防着进水。动作轻柔,声音也温柔:“家禾,照顾人也是件舒心的事,那些果子很难找吧?”
是麻烦,这里从前少有人住,没挖深窖,早前存的那些,都吃完了。这样的鲜果,老爷太太都难到手,全是他在橦城搜罗来的。集市店铺都没有,要到处打听,巴结那些大户家的管事,才能弄到两三个。费时费钱,但甘之如饴。
洗好了,边梳边烘烤,还能说会话。她说着小柔儿,小娃儿会笑了,一有动静就抬头找人,不理她就啊啊叫。
王干娘没亲眼见,全是在梅珍那听来的,但不妨碍她说得动听。
赵干爹闭着眼认真听,时不时嗯一声。
这都半夜了,再耽误下去可不行,她帮他挽好头发,再次送出去。
窗子关上了,她扯着衣摆,默背他先前的叮嘱。
冷风钻进来,吹在耳朵上,她马上回头。
窗子又开了,他将线解下来,全绕在手上,收走它,再告诉她:“往后你给我开,不弄这玩意了,伤手。”
“啊?好,好,我知道了,你敲三下,我给你开。我就住这边,没人轮值,这活一直归我。那边只存东西,那炕是坏的,窗子也不好,屋里很潮,又没人住,还有老鼠跑……你该走了吧?”
“是不是舍不得?”
他想逗得她脸红,谁知人家大大方方答:“嗯,还不放心。你呢?”
“啪!”
窗子关了,人跑了。
欸?
是哪句说得不对吗?
这回是真走了,等了一会再没动静。
她摸着匣子的面,慢慢往回走,怕半道没拿住摔坏了,坐下才舍得打开。
匣子底铺了褐色绒布,里头嵌着四样首饰:两簪两钗。她只摸过那梅竹纹簪子,这些跟它不一样。鎏金簪戴久了会褪,黄得深深浅浅,还有发黑的地方。这应该是赤金,通体金灿灿的,更耀眼。
两枚莲花钗是一对,上边都有字,一个是灵,一个是仁。
云福纹金簪薄薄的,轻巧又精致。
并头荔枝簪更大更厚,三四天没洗头,不干净,她不想弄脏簪子,扬起下巴,用干净的额头将它顶起来。
沉甸甸的,她的头发太软,怕是撑不起,不像五太太满头乌发,插一头都戴得住。
不,不要像五太太,戴不了她可以收着当宝贝,不想跟那个人放在一块比。
她将簪子拿下来,小心翼翼摸一摸,用指腹感受荔枝上的凹凸,再拿它到脸颊上压一压。
新奇,轮流把玩。
认识他以后,时常觉得这会是这辈子最高兴的时候,可过后还有更高兴的。
她情不自禁笑起来。
梆鼓响,该歇了。她舍不得收去冷冰冰的箱子,全藏进衣服里,贴在胸口带着睡觉。
等等!
她掀开被子爬起来,弯腰找出纸笔,跪趴在椅子上,一笔一划写:家禾。
歪歪扭扭,比起簪子上的字差远了。
她将手插进怀里,掏摸一阵,找出莲花钗,将纸蒙在上边,慢慢描那两个字。
八珍房多了新人,刘嫂子反倒不敢偷懒了,兢兢业业,从早到晚守着,就连夜里收工,都要反覆叮嘱巧善:别睡死了,要看着东西,一碗一筷都不能丢。
她每天早晚不厌其烦地清点物品,随身带着一把尺,伸进坛子里量腌菜深浅,大小柴火都记了数。一块吃饭时,总把少洗澡更长寿挂在嘴边。
巧善傻乎乎地琢磨洗澡怎么就折寿了,听梅珍点拨才知道人家是嫌洗澡要烧水费柴。
如今有新规:晚上留灶不留炉,留最小的灶,留最小的火,反正夜里通常没吩咐。好在如今天气回暖,巧善有新被子,不怕冷。但人在灶房干活,火烧火燎,忙的时候出汗是常事,不洗澡可不行,她就按时交些柴火钱。
刘嫂子嘴上说不用算这么清楚,但一次没落地收下了。
巧善说给梅珍听,梅珍心里有气,说:“你上我家洗去,别便宜了她。”
巧善看得出刘嫂子绷着一根弦,活得不容易。她不想计较那几个钱,闻言哈哈笑,说:“你家的柴也要花钱去买,差不了多少,何况我也出不去呀。”
梅珍满不在乎道:“谁说的?有家没家,想走随时能走,没人管。看门的只剩了一个,日夜都是他,困成死猪样,看都不看,任你出进。要不这样,你告个假,今晚睡我家去,我给你……”
她压低了声,再接一个“炖鸡吃”。
啊?
“这门户大开,不怕……”
“有钱的主子都不怕偷儿上门,咱们一穷二白,慌什么?”梅珍看看左右,鬼鬼祟祟说,“周有才行了大运,被冯师傅带上山,逮了一窝鸡。小是小了点,那也比麻雀强,特意给你留着呢。”
“你炖给家人吃,老人小孩要吃点好的,你也要补补身子,不要管我,我才吃过肉。”
梅珍随口问:“哪来的肉?”
……
该是哪来的呢?
“有人来了。”
真有人来了,还是个老熟人。
青杏把篮子提起来,改挎为抱,远远瞧见就喊了起来:“巧善!”
巧善放下正在择的马齿苋,先应一声,赶紧洗手过去接应。
青杏为她带了一篮子春笋,笋上还有一小包悬钩子
山莓。
巧善领着她去倒座房拿包袱。
青杏抱着东西,不敢置信地问:“当真都给我?”
“没错。你看我,胖得不成样子了,再穿这些像裹粽子。”
青杏破涕为笑,蹭着鼻子说:“哪有。”
巧善蹲下去帮她比鞋子,她感激地看着,恍恍惚惚说:“巧善,原来你这样好看。”
“啊?”
青杏伸手摸她的脸,将它掰过去一点,诚心实意说:“侧着最好看,你的鼻子小巧……眼睛,这样看人的时候……我不知道要怎么说,反正就是好看。”
巧善从来没被人夸过标致,以为她是说着玩的。这府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主子们想做神仙,身边伺候的都是天宫仙女,而她只是个烧火丫头而已。
她没把这话放心上,等人走了,才猛然想起刚来那会,他也说了她的眼睛,什么半睁三分春的。
她走到水缸前,看着水里的自己,试了试半睁半闭。
呃……奇怪,还显得无礼。
算了算了。
过得两日,又有访客,竟然是霜菘。
“七爷要去读书了,你不想跟七爷吗?”
不想!
干嘛来找她,干嘛问这个?巧善愣这一下,霜菘转身就跑。
我还没答呢。
巧善抬手想把人叫住,刘嫂子先叫了她,口气不善道:“在这干嘛呢?活堆到了喉咙尖,赶紧去。别总把闲人招揽来,要是丢了什么东西,你是要担干系的。”
“……好。”
张婆子在廊下喊:“巧善,过来帮我看看数,眼睛胀得厉害。”
刘嫂子面露不悦,但不敢拦,摆手放她去了。
张婆子把巧善带进去,先叫她吃茶果,再带她认账簿看数。
巧善见上边记的是香油、清油、豌豆、黄豆,便小声问:“张妈妈,八珍房的账,如今算在谁头上?”
张婆子捏捏她腕子,小声道:“别人的事,你不要去管,拦着不让她发财,她能咒你一辈子。好言难劝想死的鬼,任她去吧。黄香后日回来,往后只做事不管事,你要是喜欢,便跟着她学些真本事,嫌累就混混日子。有禾爷在,往后不用你操心……你八字不错,是个享福的命。”
巧善脸红,小声说:“我想学,多学点东西心里踏实。”
“那这账,学不学?”
“学!会不会耽误您做事?”
“什么您不您的,有空你就过来坐,替我读读本子。年纪大了,头昏眼花,做不长久咯。”
好似话里有话,听不明白的,留着慢慢琢磨,横竖长夜漫漫难打发:衣衫都做好了,只剩练字和思虑。
这三月比往年的三月更暖,棉衣换成了夹衣,干活更爽利。
山里地里的新菜扎堆出产,便宜,口味又新鲜,一筐一筐地买进来。
初四午间有一道兔儿酸卷饼,大老爷吃得高兴,叫人来问是谁做的。这在今年算是稀罕事,黄嫂子欢欢喜喜去,没多会,垮着脸回来了。
都知道她缺钱,这一看就知道是有奖没赏。好话不管饱,也不能拿去结账,好几处催着她要钱,她只能舍下脸面问身边这些穷鬼借。
梅珍要和她长久打交道,咬牙借了一钱六分银,拿戥子称过,双方都记了数。巧善把随身带着的零碎都掏出来,黄嫂子不嫌少,要借。巧善在梅珍那拿了十几个铜板,凑成二百再给。
黄嫂子拿着钱,忧心忡忡出去,回来仍旧沉着脸,好在夜间有好消息:三奶奶送来两串钱,叫她明日再做那兔儿酸,王姨娘喜欢,总算吃得下饭了。
第46章 借刀
有新鲜事,梅珍总是心痒痒,时不时蹭到新来的庞嫂子跟前,不着痕迹地打听,转头再告诉小姐妹。
真把翠英接回来了,三奶奶亲自去接的。先要派人找门房去外边租轿子,门房走不开,又托给了采买灯油蜡烛的新任管事,这位不敢去县衙附近,转头交代本地雇来的杂工。为这事折腾大半天,动静闹得大,因此知道的人多。
说她肚大如箩,这一两个月就要生了,肚子尖尖,挺得老高,指定是个小少爷。
又说三奶奶好涵养,把人接回来留在身边,每日嘘寒问暖。
梅珍说得起劲,说完了才发现巧善失魂落魄,关切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巧善知道那些话说出来可笑,垂头闷闷地说:“在我们乡下,男人只娶一个妻。”
“这里也一样啊。”
“可是……”
“你是说王姨娘?嗐,你不用操这个心,三奶奶得明少爷爱重,妾不过是个解闷的玩意,翻不过天去,碍不着她。你是担心生了男孩占个长字?那也算不得什么,京里那位二爷膝下三个儿子,个个活蹦乱跳,论排行,这都是老四了。”
碍得着的!芸姑娘和明少爷早就两心相许,分别几年,她时时挂念着他,好不容易嫁回来,结果他连孩子都有了,往后一看到孩子……
巧善将手按在胸口,想压制那种抽痛。
“怎么了,又在发芽?”
巧善将错就错,点头。
梅珍贴着她耳朵,小声说:“一会我给你带汤婆子,夜里兑些不太烫的热水敷一敷。”
“好!”
月钱没发下来,铜钱都借出去了。巧善身上只有碎银,摸了两粒塞进她兜里。梅珍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絮絮叨叨细数前阵子家里收了这样那样,眉飞色舞,干活特别有劲。她把该筛的都筛好了,收盘箕时,顺手捡了一颗瘪豆子扔出去,一抬头就对上了刘嫂子的眼睛。
等人走了,她气呼呼地抱怨:“恨不能杀了我,就为一颗……半颗坏豆子,至于吗?不拣出来,打在豆腐里就是个怪味,万一吃出来了呢,挨罚的就是我了。哼!我看她是想钱想疯了。”
“啊?下回我留个心。”
“不是你,是我扔的……嗐,瞧我,啰嗦什么呢。你家亲戚人真好,事事照顾。我爹说家里那只大公鸡,要为恩人留着,八九斤呢,一条腿就能砸倒你。”
巧善傻乐。
“我知道,这都是沾你的光。我妈每天念叨柔儿呢,叫她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孝顺干娘。”
“不用,只要她过得好,我们……”
“我们?啧啧,有点意思。话说你知不知道他忙什么去了,好些日子没听人提起,上哪发财去了?”
“不清楚。”
刘嫂子不知从哪钻了出来,不满地念叨:“少磨牙了,有这功夫,去园子里转转,看有没有野韭菜挖。就在那石头附近,离池子不远,有别的也不要落下,春菜难得,过得几日就老了,又要等一年。”
只差没割树皮回来煮了。
梅珍背对着她挤眉弄眼,满是怨气。
巧善乐得出去逛逛,挽着她一块走,到了夹道上就催她快回家去。
人不在,住处还在,离得近,她心里安定。
杂房的钥匙就在墙上挂着的破篓子里,她在这挑了把好用的花锄,认真找野菜。
他在的时候也懒得除草,这么久无人打理,还真有菜挖。
就像他说的,她爱干活,干活心里踏实。有菜挖,看着篮子里的好货越来越多,特别有滋味。
“……巧善……”
她停手,仔细听了听,确定是有人在叫她,但不是她想听的声。
喜没了,只剩愁。
她装没听见,捡起篮子,飞快地藏到大石头后边,弓着腰,在草上蹭干净鞋底,而后专挑石板走,偷偷地溜了。
赵昽一听那个善字就发楚,嫌道:“旸儿,你小点声,闹什么呢,仔细你娘听见。人就在这里边,总能找着。”
赵旸怏怏地嘟囔:“好些日子没见了。母亲总不让我出门。五哥,你又在找什么?”
“寻春之芳华,踏青之生意……”
“文绉绉的,怪没意思。这里的花开得不好,园不成园,苑不成苑,京里的,省里的,哪处的园子都比这里好。”
赵昽嗤笑,撇嘴道:“委屈你这个体面人了,怎么还不走?”
“我……我舍不得这里的人。”
蠢货。
“舍不得就去问,去要,你娘只有你这一个儿子,心肝宝贝要的人,哪舍得不给?”
“我娘那不好说话,她总不理我,只拿一些哄人的话来吱唔,我先等我爹回来。”
赵昽假装说漏嘴:“你娘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你爹?那可就不一定咯。”
“啊?五哥,你是说……”
“我可什么都没说。哥哥我好意带你出来散散,体谅你的相思之苦,一听说人来了,赶紧掩护你过来找,你可别对人说,连累我挨骂受罚。”赵昽避开他的目光,将扇子一收,指着工房说,“这鞋不好穿,浸湿了袜子,怪难受的,我过去坐坐。你不是要……啊,我耳朵不好,什么都听不见。一会你逛完了,记得过来找我。”
赵旸大喜,连声应好。
麻布吸水,他不想弄一身泥水被母亲看见,拎着衣服狂跑过去。
人早就不在那了,地上留有一些翻动的痕迹。
她在种花吗?
左右都没人,他顺着小路往出口那头跑,一直追到园子外,也没看到她的身影,只好掉头回来,正好撞见赵昽在弄工房的门。
“五哥,你这是做什么……”
赵昽暗骂两声,抽出刀尖,翻转手腕,将它藏回袖中,回头干笑道:“方才看那沟里堆了碎石烂泥,瞧这天色,难保夜里不会下雨,想找把锄头。原以为这锁只是挂住,没想到……”
赵旸怒上心头,一巴掌拍在柱子上,跺着脚骂:“那赵家禾惯会躲懒,又不知跑哪去了,明儿我定要和伯父说一声。好好的园子,全是这些人不作为,给糟践了。”
“这话偏颇,你少吃醋。他这人,虽说没什么真本事,但嘴生得巧,惯会哄人,就连太太都对他另眼相看,可见了得。既然人家有意,又去说了情,我看你还是算了。君子有成人之美,你还小,又会读书,前途无量,将来未必找不出第二个来,何必自寻烦恼,惹得你母亲生气?”
赵旸心酸,恨道:“若是个好男儿便罢了,只要她过得如意,我也安心。既然知道了那人真面目,怎能眼睁睁看着她往火坑里跳?五哥,你不常出来走动,不认得巧善,她是个极好的姑娘,和她待在一块,那是打心底里舒服。事办得熨帖,该安静的时候安静,想说话的时候,她又是最知心的那个。贞静柔顺,贤良淑德,聪明智慧……天呐,我竟描不出她一半的好。五哥,我舍不得她,也心疼她,无论如何,我都要将那混蛋赶走,不能叫他耽误巧善。”
赵昽等的就是这句,回头瞧一眼撬不开的破玩意,隐了笑,虚虚地劝两句,看似为的平息,实则拱火,哄着他往回走。
两人一走远,巧善从墙后钻出来,看过左右,蹲下,从裤脚里边缝的暗袋里挤出钥匙,开锁进屋,将门闩上再环顾。
破板床上一铺一盖,全是旧的,仔仔细细摸过,枕头下面有草纸,再没别的。旧木箱子没盖,一眼看得到里边的存货:只有几件薄衫和破袜子。旁边一盆一桶都是空的,除此之外,就只有锄头、柴刀、木杈等用具。
他走前把东西藏好了,不用操心。
她赶紧离开。
五太太满腔热情扑在了管家上,赵旸说五哥接他一块去大老爷院里读书,她没细问,放行了。
赵旸心怦怦直跳,出了东小院就快跑。
小宁子一面追一面喊,见他停了,赶忙上前抱住腰身,小声哀求:“七爷,您行行好,别闹了,叫太太知道,小的没命活啦。我听人说霜菘姑娘在家哭得厉害……”
“她怎么了?你放开我,我只过去说几句话,立刻就走。我在书上看到有道辣炒野茴香,想尝尝,要去告诉一声。”
“这事容易,叫个人去传一声不就好了。我的爷,您省点心,别再自作主张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小宁子回头瞧一眼,踮起脚,小心翼翼道:“上回跟霜菘姑娘在夹道上说了几个字,还记不记得?”
“嗯,她问我上学的事,怎么了?”
小宁子惋叹:“回去就挨了板子,赶出去了。”
“啊,为的什么?”
那还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小宁子愁道:“您别问了,左不过是当差不上心,犯了错呗。总之,太太做什么,那都是为了您好,七爷听话就是了。”
又是这话。
赵旸赌气,用力挣开他,跑得更快了。
第47章 崩溃
他来的时机不对,巧善和梅珍抬着泔水去了后门。
从前请了人干这活,精明的主子在这里边发现了门道,把人卖了,叫现成的人去挑,不光能节流,还能开源:这东西和粪水都能卖钱。
至于累不累的,从前太清闲,惯着她们了,如今补上,也是应该的。
他进院子的时候,黄香正和刘招娣理论,两人吵得不可开交,都没心思往外看。赵昽扶着门框,踮起脚到处看过,知道她不在,又不敢耽误,只得暂且离开。
第二日清早再来,人又不在,庞嫂子告诉了他去处。
他赶紧往园子里跑,迳直去的大石头那。
巧善正在捡地皮菜,这东西摸着滑溜,又脏,她捡得专注,人到跟前了才发现,想跑也来不及了。
赵旸弯腰,扶着膝盖深喘,刚缓缓便迫不及待说:“巧善,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她也有话要对他说,琢磨了两个晚上,早点说了也好,免得久了会忘词。
“那个赵家禾,做了背信弃义的事,老爷痛心疾首,这才狠下心处罚。这样的人一肚子坏水,迟早要害了你,如今他落魄了,怕娶不到妻,看你老实,就想赖上你。他找上太太,要定下……”
巧善早就听不下去了,高声打断:“你这些话,是不是在龟寿院
赵昽住的院子,她不愿意称呼那位
听来的?”
赵旸动了动嘴,含糊答:“大老爷很伤心,说他……”
“赵家禾为人仗义,上回的事,是有人陷害。七爷,龟寿院那位不怀好意,才会到你面前挑拨。你要明辨是非,不要光听一个人怎么说,你不信我的话,可以到别处打听打听,不挑你们院里的人,在府里随便问问。在船上那些日子,你住舱房,不知道坐商船的苦,只有赵家禾惦记着我们不容易,尽力为我们操心,我心存感激,因此绝不容许别人说他坏话。我不知道你怎么就跟龟寿院那位走得近了,我只知道往前那几年,他可从来不搭理你。你仔细想想,是不是如此,如今他突然凑上来,必定是要做点什么。我听人说,他这个人,藏着许多不好的心思,是个亲近不得的人,你要小心谨慎。”
赵旸听得难受,赶忙辩解:“五哥不是那样的人,他无父无母,怕别人笑话,这才躲起来。”
他是个好人,但终究只是个孩子,容易受人摆布。巧善耐着性子再劝:“大太太为人清正,对晚辈慈爱,这话你常挂在嘴边。你有什么疑问,可以去问问这个长辈,她是个极好的人,绝不会哄骗你。还有一事:那回大老爷给的书还有工本农本,碧玺不叫给你,收起来了。你应该问她要回来,用心读一读。不事稼穑,不懂兴建制造,读再多的书也做不好官。我该走了!”
“巧善,巧善,你别伤心。我知道你不容易,你等着我,我去找母亲说情,叫她接你回来。”
巧善怕的就是这个,连忙停住脚,压声警告他:“你若这样做了,你我都要遭殃。你母亲是什么性子,你还不清楚吗?非但不能成事,她还会恨我,会罚你,会怪罪到大太太头上。如今这里边纷争不断,能少一把火,就少一把吧。你若有闲情,有几分体贴人的心,睁开眼到处看看,仔细听听,留下的人过的什么日子,出去的人又活成了什么样。你听不进去也罢,你是读过书的人,你曾祖刚下葬,是提这些闲事的时候吗?想想霜菘吧。”
赵旸臊得脸通红,舍不得走,跟在后边,支支吾吾问:“你……你过得好不好?原先……不是端端盘子就好,怎么听说还要抬泔水了?那东西又臭又脏,对你不好。”
巧善暗自叹气,回头,心平气和道:“七爷,我是个丫头,职责是听主子的令,没什么好不好的,别说是倒泔水了,就是叫我去刷马桶,我也得去。你不懂这些,就不要说真心为了我们好。回去好好读书,将来考取功名,多为百姓做些事,那就是天大的好。至于别的,既投生了在这里,那就是命中注定,你管得越少越好。”
“你不一样了,巧善,说话做事……我知道我不懂事,我会努力学,迟早有一天,我会像伯父那样……”
那还是别了。
巧善转身,一面走,一面说:“你看见的那些,只是别人愿意让你看见的那一面。七爷,遇事多想一想,周老太爷教你的那些话,得空多琢磨琢磨。”
她蹲下来接着捡菜,抬头见他还立在那不动,小声念了句他母亲嫁妆上刻着的字:“人心仅一寸,日夜风波起。七爷,你该走了,求你了,省点事吧,别害我。”
“我我我……我只想帮你。”
赵旸想不出别的话来,想帮忙做活,实在不敢碰这黏糊糊的玩意,呆站一阵,见她始终不理他,失魂落魄地走了。
巧善拣出篮子里夹杂的草针,扔在一旁,盯着它们长叹。
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三月就要见底,他没回来,但捎回来一封信,一个包袱,还有一个人。
“这就是马神医?”
“是的,人在门房那等着,他叫你亲自送过去。”
“好!”
那年在圆缺寺,她看太太气色不好,衰老得吓人,原来他也发现不对劲了。
马无名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从头到尾无话,既不客套,也不提及为什么愿意来,见到她就起身,点头致意,然后跟上。
巧善怕他不自在,特意说了三遍“太太是个极好的人”,他也只是点头。
一路畅通无阻,马神医连同她,一块被请进去。
马神医须发雪白,就在会客厅看脉,不必遮遮掩掩搞那些虚的,实打实地摸到了脉。神医停手,在纸上写字,太太仔细看着,不时点头。
众人屏息凝神等着,只等来了神医摇头。
翠珍捂住嘴,仍旧哭出了声。
大太太伸手,拍拍她安抚,和颜悦色对马神医说:“您老人家辛苦了,这老毛病拖了几年,是我自个耽误了。”
如果不是死期将至,她也不会昧着良心去逼迫一个好人。这都是命,她早就认了,只是没想到,面对面坐那一会,对方竟看出端倪,不计前嫌帮她请来了这位可遇不可求的好大夫。
唉!
马神医再摇头,随后又点头,提笔开方,连写了三张。他写完就走,诊金礼品都不要,也不要巧善送,随手点了个翠翘。
大太太招手叫巧善上前,拿起第三张给她看。
上边是住址。
大太太笑道:“你收着,下回你再去帮我请。”
“好!太太,您好好吃药,一定会好起来的。”巧善说着吉利话,泪水却止不住地往下流。
大太太挥退其余人,摇头,拉着她的手忏悔:“傻孩子,人总是会死的,你不要为我难过。我私心太重,还做过亏心事,没有替小英讨公道,还有别的,这是我应得的报应。”
“不是的,不是的……”巧善哭得不成样子,双手乱抹,她心里不服气,着急乱嚷,“坏人做一件好事,人人称颂,连佛祖都要记他的功。好人迫不得已,做岔一件事,一辈子都在赎罪还不够吗?这不公道,我不明白事怎么会是这样的!太不公道了,我要去问问菩萨,我还有些钱,都给她,都拿给她。”
那么好的居士,那么好的小英,这么好的太太……
为什么?
大太太将她拉近,抚着她的背说:“你别着急,再看看上边的字,还早呢。大夫肯开方子的病,那还有救。”
大太太把第二张纸上的字念给她听,柔声哄道:“马神医幼年被人喂错药,说不得话,他摇头是说这病棘手,不是故意吓你。”
屋外的翠翘高声传话:“太太,三爷、三奶奶还有六小姐都过来了。”
“叫他们先坐一坐。”大太太拍拍巧善的胳膊,抓紧说,“有些事,你我心里都清楚。身在这罪孽中,活着不一定快活,死了也不全是坏事。这世道如此,你早日想明白,活着就不觉得难了。巧善, 女人的一辈子,全挂在男人身上,不看贫贱,只靠人品。你的眼睛干净,心地也纯净,是个极好的孩子。赵家禾才能出众、品行可靠,我替你挑中了他,待他回转,就悄悄地把这事敲定。从今往后,你跟着他,好好过日子。”
巧善羞不起来,只痴痴地望着她。
大太太越发愧疚,不敢再看,推着她往外走,故意说:“那几个孝顺,我跟他们说会话,好叫他们安心。”
巧善不敢再留,垂着头往回走。
三奶奶看着她走远,回头跟上六小姐,柔声说:“昕姐儿,那佛经别抄了,先照看好自个的身子。你叫丫头送来,我来续上。”
“不敢劳动嫂子。方才那人是谁,太太找她来做什么?”
“太太的事,不好过问,左不过是叫来问几句话,不要紧的。”
大太太比往日精神,几句话将她们打发走,留下心腹再清点物品,为保万无一失,写了单子,又添签子,哪一份留给谁,写得清清楚楚。
药煎好,她痛痛快快喝下,很快有了倦意,沉沉睡去。
怀里有信,要等到夜深人静才能拿出来看。巧善忧心忡忡,愁眉不展,干活的时候不小心踢翻了篓子,虽然赶紧将这一筐莴笋都捡了回来,刘嫂子还是摆了脸色。因欠着账,她不好直接讨要这几日的柴火钱,但话里话外是如今什么都贵,一担柴涨了一文,每日开销要多出不少。
梅珍看不下去,跟她争了几句,巧善赶紧劝开她。庞嫂子她们也掺进来,把话扯远了。
梅珍看出巧善有些不对劲,晚饭后特意留下来陪她洗碗,见她不开口,就先拿面前这活说事:“每回清场守夜都是你,你干最多的活,拿最少的钱。她还要这样刻薄,太没人性了。”
巧善回神,安抚道:“她快要遭殃了,我不想和她计较。再说了,是我想要住这里,那屋子像夜叉的嘴,天黑以后我不愿意进去。”
“不去就不去,你要是乐意,跟我住回家去。”
巧善摇头——她要留在这等他。
梅珍无奈,只好问别的:“方才这话是怎么说的? 什么遭殃不遭殃的。”
“她拿不出钱了,我见她蹲在缸子那数铜钱,想是结不清账,愁得红了眼睛。今早红英她娘来了一趟,催着要钱,两人对骂两句,就这么闹翻了。”
“那有十成准,除了男人,就只有钱能闹这么大。”
巧善笑不出来,抓紧收拾碗筷,催她早些回去。
“那你可要仔细着,门要闩好了,有什么事,就近拿刀拿斧砍上去,保住命要紧。我跟你说,最近很不太平,那阙七死得不明不白,至今没查出个名堂来,他们都说这家得罪了什么狠人,要来寻仇了。”
“好,我知道了。明早不必急着过来,我替你揉面,你顺道去姜家看看。”
“嗯。”梅珍走到门口,又退回来,一脸为难说,“秀珠那,往后你别操心了。”
巧善大惊失色,急道:“她怎么了?”
“周有才说有一回瞧见秀珠在西大街逛,悠闲自在,姜杉不在,是……丁二跟着。早该告诉你的,怕你伤心,唉!你说人怎么能这样?上回去看她,她还不搭理人呢,我看她恍恍惚惚,心疼不已,哪里知道这是装的。”
巧善紧紧地扣着手里的筷子,面无血色说:“也好,少个牵挂也好。”
“你别难过,她也不容易,生在那样的家,只有丁二会多看她一眼……还有姜杉。”
“我知道了,那是她的事,与我们无关。”
梅珍如释重负,大声应道:“没错,是这个理儿。我会告诉姜杉,说她人好了,不用浪费钱买药,总不能欺负老实人。”
巧善回头望着她,用力点头。
“那我走了啊。”
巧善再点头,送她到大门外,看着肖婆子落了锁再回来。
她刚坐下摸出信,身后就有了动静。她吓了一大跳,立刻奔向刀架,好在很快听到了第二第三声。她迫不及待冲过去,推开窗,委屈难过全涌上来,哭着说:“你怎么回来了?”
“早跟你说好了,是你给忘了。快别哭了,用不着上大礼。”
他轻松翻进来,边说顽话边递包袱。
她镇定不下来,语无伦次地说这事说那事,像个亟待告状的孩子。
他不想当爹啊!
“别急,慢慢来。”
这提醒了她,抹干净脸,想给他弄点吃的,可是所有的柜子都带了锁,连大叶茶都拿不到了。
她难过地告诉他:“拿不到麦粉和米,也没有油盐。你在这等等,我回那屋拿点心。”
“不用,带着呢,过来陪我一块吃。”
“好。对不起,我又不懂事了,我一想到她会死,就……就……我想起了以前,管不住自己。”
“你才多大,要那么稳重干嘛?我知道你爱操心,太太的事,我知道了,刚问过大夫,只是生了病,要多吃一阵苦药。她是个大人,会乖乖地遵医嘱,你就放心好了。”
第48章 剑戟森森
她没别的办法,只能信,瞧见他眉宇间的疲倦,赶紧找碗筷,刚放下又想起另一事,把剩下的柴火都塞在灶膛里,好快点烧好水。
“方才梅珍在这干嘛呢,磨磨蹭蹭,害我在外边等老半天。”
秀珠的事,她羞于启口,她算不算秀珠背叛丈夫的帮凶呢?
“不知道你会回来…… 她留下陪我干活,她说阙七的死,官府查不出什么来。”
他沉吟片刻,冷哼道:“必是那畜生动了手脚,他能仿那位的字,赵家还没倒,只要修书一封,青天大老爷就得给这个面子。”
“啊?那那……”
“你放心,还有别的手段收拾他。阙七的死,是我们做的,你……怕不怕?”
她面色不变,摇头说:“我不心疼坏人,他们该死。我知道告官没用,他们害了无辜的人,太可恨,留着是祸害。倘若我能做到,我会亲手杀死他。家禾,你走了以后,我看到那个人偷偷去你那翻找。”
“不要紧,赵昽靠的全是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偷摸,装病,扮可怜,颠倒是非,哼!那行凶的矮子是阙七的人,已经收拾了,没了阙七帮手,从今往后,赵昽凡事只能靠自己,且让他再蹦跶两天。离开这里是最要紧的,这会不宜节外生枝。后墙这上边有个人,是我兄弟,他每日天黑后过来,替我照应。你不要怕,十几年的老镖师,有身手,也有心机,出了事,他会处置,你不要管,权当什么都不知道。白日里不要落单,谁要指派你跑腿,你装病不去,叫那庞芝或徐梅代你。一早就说好了,不要不好意思。”
“好!”
他将鸡腿扯下来放到她碗里,环顾左右,发现果然空旷了许多,连腌菜坛子都不见了,便嗤笑道:“刘招娣被耍得差不多了,过后多半是黄香掌事。你安心在这待一阵,等我回来,我们立刻走。”
“你还要出去?”
他点头,看似随意道:“事还没办完,惦记你生辰,特地回来走这一趟。答应你的事,我一定做到。”
她双手颤抖,带着哭腔问:“这一来一回,太辛苦了。对不起,我醉糊涂,给忘了。那你一会就要走吗?”
“不!”
她正高兴呢,又听他说:“洗了头再走。”
她后知后觉地脸红了,接连眨眼,把泪收回去,低下头,小声问他:“太太说的事,你知不知情?”
他当然知道,故意问:“什么事?”
她不好意思直说,“七爷说是你拜托了太太。”
他坐不住了,放下筷子,疾声问:“他从哪钻出来了?不读书上进,跑来管这闲事,果然是个没出息的混子。”
她动了动嘴,不知该怎么解释,干脆不说了,只看着他。
他实在是憋不住了,誓要把心结解开:“你帮他洗过头吗?”
洗头跟这事有干系吗?
她没听明白,老实摇头,“他身边跟着很多人,用不着我伺候。”
那你是想洗,没洗上?
他酸得牙根痒,哼了一声。
她知道他胸有大志,不甘人下,以为是羡慕这气派,柔声劝道:“这样不好,被一堆女孩围着,长不出男子气概。”
他的脸色果然好了些,扬眉道:“这话有理,你再说几句来听听。”
“他母亲太厉害,反把他养得不谙世事,谁哄他,他都信。在山上那阵,同窗里有那混账的,有时吓他,有时耍他,回回中计。他常躲起来哭……”
“哈哈,有才!”
难道爱哭也算才华?
她不明所以,接着说:“先是他母亲得罪了人,才有这些事故。刚上山安顿,莫名其妙跑到别人跟前警告训诫,生怕有人惹他欺他,这样做反倒招怨恨。平白无故被指责,本来相安无事的人,也厌烦起来。书院里那么多学生,没一个愿意帮他,那阵子吃了不少苦。”
“那是他自己废物!你可别心疼,这种孩子,越心疼越娇气,越长不成材。得自个想明白了,才能立起来。”
她摇头,落寞地说:“我不明白,为什么好人也会做不好的事?”
“不需要明白,管他们呢。你只要牢记一件事:你要听我的,跟我走,这就行了。”
她没有多想,认真回应:“嗯,我知道你是十分可靠的人,我跟你走。我不吃白饭,我能做很多事,有不会的,我可以现学。我也不怕吃苦,我相信只要踏实肯干,日子会越过越好。不过,我不能事事听你的,那成偶戏人了,我不要那样。”
愿意跟他走就成,别的都不要紧。他只剩下一件在意的事,趁热问:“我比梅珍……”
他要跟梅珍比什么?梅珍是姐姐,他们是要做夫妻的呀。
想到这,她又脸红了,咬着下唇思量:到底是不是他去求的太太?万一是太太的意思,他不得不答应呢?
不对,刚才还叫我跟他呢,还有,好像什么时候听他说过一句别的,一句很要紧的话。
是什么来着?
越着急越想不起来。
他还在等呢,她只好顺着答:“你比梅珍能干,梅珍说你是她们家的大恩人。对了,她爹要把大公鸡留给你,养得极好,一条腿有八九两,两条就能吃饱。”
他垂眸闷笑,顺手把另一个鸡腿也撕下来给她,剩下的全扫进自己肚子里。肉吃多了,嘴里腻味,他抓起帕子擦手,反手拿起灶边的杯子就往嘴里灌。
是……我喝过的。
她不好意思说了,人家千里迢迢赶回来,她连茶水都给不起。
她放下碗,起身去找先前那果酒,回头问他要喝多少。
他放下杯子嗤嗤笑,“这玩意,爷们不能喝。”
他从包袱口抽出小酒囊,痛痛快快喝了两口烈酒,而后解开包袱里的小包袱,摸出几样东西,排在春凳上。
“过来看看。”
她端着碗,走过来蹲在他旁边,秀秀气气吃,认认真真看。
“先前考虑不周,那些暂且戴不出去,留着以后用。明儿是正日子,你看哪个合适,就挑哪个。”
“好。”
银簪子招人惦记,也不好戴出去。她拿起桃木簪就要往头上插,他笑着拦了,“明日再戴,要行及笄礼。本不该这样仓促,只是你我都没有可靠的长辈,在这里弄完最好。你替太太寻得良医,太太会感激你,明早叫你过去说话,在她那屋里悄悄地弄。她为正宾,翠翘有司,梅珍做赞者。记不住不要紧,你不用管这么多,等翠翘来接你,你跟着去就行了。”
“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的礼。”
富贵人家才有的闲情逸致,他一记起这事,就想为她弄。
唉,好像真有当爹那味了。
“你当好玩就成,这衣裳你带着过去,到了那边再换。回来就说是太太赏的,想穿的时候,便拿出来穿。”
一件青白,一件水绿,都是素的,这两年也能穿。
她把碗筷全收了,净过手,反覆擦干,再抱起包袱抚摸里边的缎面,打心底里高兴,笑着说:“都好看,你费心了。”
他瞟一眼那碗,问她:“吃饱了?”
她点头,将包袱放到椅子上,顾不上收拾,先去预备洗头的东西,再叫他陪她去那屋拿新做的袜子和中衣。
特意为他做的呢,做这些衣裳的时候,指定在念着他。他一见就欢喜,乐滋滋地说:“正好,还能洗个澡!”
风尘仆仆,头发脏,梳得久,洗得也久。两人慢慢说着话,她间或问一句急不急,赶不赶,他都说不要紧。
洗澡这事不能帮忙,他去柴房,她背对着那边,离得也远,仍旧羞得坐不住,便翻出纸笔练字静心。
“这一笔不够顺畅,腕上要用点力,我来……”
她正要放下笔,他的手已经到了,包住她的手,带着她画完了那一撇,果然劲道。
两人几乎粘在了一起,胸贴背,胳膊黏胳膊,脸挨着脖子。她身上热,他身上也是,烫上加烫,似乎要冒烟了。好在他写完就放开,站起,换到她对面,坐下烤袜子。
“留着我来……”
“洗好了。男人在外头跑,动得多,鞋子闷脚,臭着呢,这事不用你管。”
她抿着嘴笑。
他将袜子搭在柴尾,不笑不语看了她一会,待到她看过来,才说:“总算长出点肉来了,能吃就多吃,不让吃就花钱买,贵点就贵点,吃好了要紧。过两天就好了,五房那婆娘将刘招娣榨干,要出手了。”
她不自觉地摸上脸,小声问他:“当初说的是凭账簿去账房兑银子,这样明目张胆地欺压,不怕丢府里的脸面吗?”
“不会明着赖账,反要倒打一耙,将罪名往刘招娣头上推。兑银子要交账簿,刘招娣费尽心思张罗,定是奔着牟利去的,低买高报,经不起查。做假账,贪主子的钱,那是罪不可赦的不忠不义。钱是肯定要没收的,她不服,那就送官。”
“天呐!”
难怪当初说的是事后有奖赏,刘嫂子见惯了采买的人在里头捞油水,只当有大利可图,一头扎了进去。
本钱打了水漂,借的钱还不上,名声也坏了,没准还要押去过堂坐监。听说犯了错被撵出去的下人,后半辈子很不好过,坐过牢的更凄惨,坐牢又背着许多债的呢?
那不是要逼死人吗?
他若有所思,慢悠悠地问她:“你要救她吗?”
她迟疑了,就如早前他说的那样,刘嫂子算不上和善的人,这阵子想钱想疯了,十分刻薄,但爱钱这毛病,大多数人有,罪不至死啊。
“我以为最多是亏点钱,吃一堑长一智,断了她的妄想也好。她管我借了二百钱,我都想好了,这钱指定拿不回来,不要算了。我还傻傻地以为把事捅破了,府里为了名声,多少要补给她一点,没想过会是这样的局。”
他很肯定地说:“你不想看着她死!”
她点头,怯怯地抬头看他,在心里默念:不要说妇人之仁,不要说。
他果然不说,“那你再给她一次机会,和她细细地说明白,她要是怕了,叫她赶紧找张婆子,照往年的价减两成另抄一本,甭管亏不亏赚不赚。倘若她贪心不足,听不进去,想找死,那你……”
她拈着纸张的角,怅然道:“那就是她的命,我管不了,没有遗憾。”
“没错。依我的脾气,绝不会管这样的事,人对我恶三分,我不害他就算客气了。”
“我……”
“我知道,你是菩萨跟前的龙女下凡,这个善字加得绝了。”
他在哈哈笑,并不介意她招惹麻烦,真好!
更夫敲着梆经过,夜深了,他该走了。
她心里难受,但不能说,闷闷地跟在后边。
他回头看见,叹道:“别伤心,这世上的事,从来都是如此,钱财地位,人人想要,想拼,便生出了阴险狡诈。”
“我……”
舍不得你走。
这回竟然说不出口了。他停下来,等着她回话呢。她恍恍惚惚,把秀珠的事说漏了。
他沉着脸,她懊悔不已,赶忙说:“兴许她也有什么不得已的心事,我不是怪她骗了我,只是……这样对姜杉,不厚道。”
他抬手,拉扯她的头绳,扬眉道:“这回你说对了,她还真有不得已。原本要嫁丁二,婚期定了,因失身坏了名声才嫁不成,姜杉捡了这个便宜。你仔细想想,她糊涂的时候不知道是谁害她,那也就罢了,既然人已经好了,那谁对她好,谁伤了她,她心里必定有数。”
她仔细琢磨这些话,顾不上被拿走的头绳。
“借你这个用用。”他将它缠在手上,卷到尾了,再翻窗出去,落地回头,叮嘱她,“不要为了别人的事伤心,自己最要紧。”
她愣愣地点头,扒上窗沿,急急地承诺:“我就在这等你,哪也不去。”
他点头,扭头看远处,再转过头看她一眼,“走了。”
她点头,再点头,看着他两步到墙根下,一个跃步攀上墙。
他蹲在墙上,回头朝她摆手,而后消失在了黑暗中。
第49章 内乱
东西是原封不动收进去的,到了第二日去翻拣,她才发现下边压着一沓二两五两的票子。这东西轻飘飘的,不如银子摸着踏实,但这是他留下的,就算只是空白的纸,那也能填实她的心。
她将它们仔细收好,想起一件事,又翻出来,抽一张二两的带在身上,去杂房门口找刘嫂子。
“婶子,有几句要紧的话……”
刘嫂子正挨个翻看即将见底的坛子,眉头紧锁,回头不耐道:“赶紧干活去,什么要紧不要紧的,非得这时候来耽误!”
巧善耐下性子,又说一次:“攸关性命,不能在外边说。”
刘嫂子不是那等没人性的畜生,话到了这份上,她推不了,抬手搓搓脸,往里走几步,催道:“有话快说,我正忙着呢。”
巧善从袖子里抽出银票,拿在手上。刘嫂子瞧见,果然两眼放光。
“你这是……”
“这是别人的钱,她托我办一件事,我做不到,就来找你。婶子,接下来这些话要紧,你静下心来听一听。”
有钱赚,刘嫂子心不浮气不躁了,顺手拿把杌子给她,陪着坐下来。
巧善摸着银票,把昨晚那话说了,还得不时提醒她:稍安勿躁,听完了再说话。
刘嫂子嘴上说着不可能,脸却白成了一张纸,喃喃低语:“谁不趁着便利得些好处,这是历来的规矩。太太成日待在院子里,哪里懂外边的买卖行市……”
“婶子,如今门上松懈,任人出进,外边的消息,里边的消息,传得飞快。就是从前,她身边不差人,难道还怕打听不来?我三番五次来讲这些晦气的话,不是见不得你好,婶子仔细想想吧,我从前在哪当差?这二两银子是在别人那拿的,我不可能白给你填坑。我这亲戚要买那甜菜头
枸杞芽,有药用价值,清火明目,治阴虚内热。她不懂医,只是小时候听人提过这菜吃了好,想拿给太太吃。
,或是炖豆腐,或是蒜蓉炒,或是炝炒,或是凉拌,趁它还没老,每顿轮换着做。做一顿算五十钱,小一碗就够,只要做好了,天天要,能挣多少,全看婶子的本事。那天我看见了,你拿不出钱,虽然恨红英她娘不到日子就来催,可吵成那样也没打算赖账,足以见得你是个讲信用的人。那我先把定钱给了,往后做出一碗记个数,满了我再去找她支取。对了,山甜菜
白英,解毒消肿,清热利湿,治感冒肝炎,还是抗癌菜。果实有毒,夏天吃茎叶,煮粥煲汤煮水
也要,到了能吃的时候,也照这个价来给。婶子,这是踏踏实实挣得到的钱。”
刘嫂子把钱接了,人还没清醒。
巧善知道自己气势不足,先站起来,居高临下说:“说实话,婶子对我们,算不上多好,只这么点情分,本可以赌气不管这闲事,等着看笑话。但我做不到,同在这里边当差,都是吃过苦来的,上边不体谅,底下人再彼此欺压,那还有活路吗?”
“我……你……”
“言尽于此,婶子自个分辨吧。”
这些话,她来来回回打过几次稿,一口气说完,人也虚脱了,靠着廊柱歇了会,再回头交代一声:“方才忘了说,这个亲戚就是翠翘,两家离得远,今年才认出来。 做多了绣活,眼睛发酸,听说吃这个好,便舍了本钱来做,这是姑娘家个人的事,还请嫂子不要外传。一会她要来找我,有点事要去办,婶子,有什么活,你多担待,回来我再补上。”
刘嫂子倒吸着气,扶着架子站起来,疾声道:“你只管去,这里多的是人,做得赢。得闲了再回,不着急啊。”
“梅珍也要跟着去帮忙。”
“去吧去吧,早些过去,别耽误了翠翘姑娘的事。”
梅珍做了早饭就急急忙忙回去,很快又回来,洗了头换了身体面衣裳,正经是要去办大事的样子。
一出东厨,梅珍就说:“你给我的银子,我都攒着呢,拿去打了支簪子,一会给你。往日你给我什么,我都收了,这是你的大日子,这东西你也要收。”
“好。”
到了那边,大太太招呼人关起门来办事,她也要送簪子,还有一封料子。
虽说是简礼,只有这几个人在,可该有的话,该有的活,都齐了。
巧善认认真真磕头道谢,晕晕乎乎出来。
梅珍真心替她高兴,喜气洋洋地挽住她,说笑几句,一到拐角,立刻收了笑,提醒她,一齐规规矩矩走路。
那面是碧玺和葛婆子,见她们抱着东西经过,小声嘀咕一番,回去就说给五太太听。
“哼!我那个好嫂子,把这些木头桩子当宝贝一样护着,好跟我打擂台呢。大事要紧,等我腾出手来再收拾。碧丝回来了没有?快去看看。”
“来了来了!”
碧丝气喘吁吁赶回来,来不及喝茶,赶紧回话:“大老爷是早上回来的,一脚的泥,没把咱们老爷带回来……”
五太太嫌道:“啰嗦什么,快说带没带银子回来!”
碧丝点头,小声道:“想是有的,一回来就叫家安家岁抬了只箱子送去账房。”
“好!走走走,拿上对牌。”
刘嫂子把巧善的话听进去一半,仍心存侥幸,叫侄子偷偷去账房打听。侄子回来,说了这事,她的心彻底凉了。
银子刚拉回来,就抬去了五太太那,说好的去账房兑银子,那就是个天大的谎。
虎口夺食,命危矣。
她赶紧去找张婆子求助,张婆子把巧善叫来,教了两遍,就把做新账的活交给了她,说是她的字稚嫩,正合适。
巧善忙一晚上,写完细细核对,仍不放心,躺一会,等鸡叫了,又爬起来点灯,再看一遍。熬到天亮,等张婆子来了,又交给她过目。
张婆子笑道:“你是个细致人,天生是做账的种,有什么不放心的?”
“关乎钱,关乎命,不敢马虎。张妈妈,婶子把本钱总数告诉了我,我核算过,照这个账算,她不亏,不过,也没什么赚头。”
张婆子凝神听着,点头道:“没有过硬的本事和胆识,想在这里边捞钱,那是痴人说梦,不折本就不错了。她眼里只看得到钱,看不清人心,把这里弄个乌烟瘴气、怨声载道。这是看在你面上,不然,谁管她呀?你这傻孩子,太实诚,着急什么,熬得眼睛发抠,可怜见的,回头叫她好好谢你。”
巧善摇头,“不用,我不是为她做这些。”
“那你是为谁?”
“为我自己。张妈妈,我喜欢做这事,这些数像是活的,个个会说话。我把去年四月五月的账也看了,菜价起起伏伏,有点意思。譬如三月茭白贵,若为省钱计,下月多吃,这月少吃。婶子着急吃春菜,原没有错,能调个新鲜口味,又便宜,比那远道而来又要细心呵护的莼菜划算多了。”
“方才那话果然没错,天生的账房先生,禾爷得了你,不亏。”
巧善脸红了,不敢让她看见,垂头去看桌上的本。
这本记的是各房日常花销的账,孝期少了许多花费,支出仍然吓人,光是主子们用的澡豆香胰子,一月总数就有八两多。翻到下一页,这香料价格看得更让人心惊:一多半是东小院支取,用了六十八两半。再是夜夜离不得安神香的闲野居,大太太和三奶奶一笔都无,两位小姐和龟寿院各是二两半。
八珍房有了刘嫂子的俭省,把那些贵的食材砍去大半,这月支出不到二百两。
前阵子,张婆子提过庄上一年的产出,光是供这几项就不够了。
唉!这就是坐吃山空吧。
有了对的账本,有了张婆子指点,刘嫂子权当不知情,仍带着东西去账房兑钱。账房只认对牌不认人,叫她去找管家的五太太。她特地将多抄的本留在那,再掉头去东小院,沿途把等在路边的合伙人都带上,又特意逢人就打招呼,说明去向和目的。
知道的人多,闹的场面越大,事越好办。
等她再回八珍房,鬓发都是湿的,腿是软的,一坐下就招呼大家过来:欠的钱该还了。
钱是浪荡过客,她满怀期待等到它来,在这打个转,又毫不留恋地走了。
她攥着剩下那点身家,长吐一口气,不甘心随着胆子一块吓没了,咬牙拿出一粒银子,亲自出去买了半板豆腐和几样菜,回来做给大伙吃,席间认了黄香做干姐姐,心服口服认管教。
自此八珍房一片祥和,落在个人身上的活不多。刘嫂子顿顿不落做那甜菜头,巧善亲自送去江清院,哄着大太太吃下。
这头消停了,没过几日,那头又吵起来。
午饭早就送出去了,八珍房的人正收拾呢,隔老远听得到东边闹哄哄的,都跑到院里来听动静。
听不清声,勾得人心痒痒。好在府里漏成了筛子,晌午的事,到吃晚饭时,这消息就能拿来说了。
大老爷当了几样东西,抬回来一箱银子,刚点完数就被人拿干净了,下月的开支不知指着哪。账房为难,看过八珍房交的本子,实在对不上数,他们不敢掺和,原原本本递到大老爷那。
大老爷如今一听钱字就头痛,见亏空大得惊人,便叫家安过去对账。那边不肯,说她是明媒正娶的太太,为五老爷生儿育女
夭折率高,只活了老七,所以看得严
,为老国公跪灵守孝,为这个家劳心劳力,轮不到一个奴才来审问。
家安讨一鼻子灰,回来如实禀报。大老爷恼了,要收回对牌。家安去讨,那边关着门喊打喊杀,嚷着不堪大房欺辱,要回娘家去,找兄弟来讨个说法。
大老爷气到说不出话来,捂在书房半天,终归拿不出气势,只叫人去找工匠,另打一副新的。
这样的戏,要是从外边听来,够痛痛快快笑一场,然而身在戏中,只剩唏嘘。
陈婆子耐不住,压声问:“你们说,这月钱究竟几时能发下来?”
是啊,三月早过完了,照规矩,初九就能领月钱,然而,二月的还没影呢。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答不上。
第50章 等待
这心白操了,初九不到,三月连同二月的工钱一齐发下来,还额外添了二十文。说是老国公托梦,感念儿孙和底下人辛劳,嘱咐老爷太太务必要给他们买几个鸡蛋补补。七七已过,只要不杀生,不沾荤腥,老人家就不会怪罪。
都累,都苦。
这些话说到了心坎上,这就吃起来,连把钱握得最紧的陈婆子都买了两个来吃。
四月转眼过去一半,天热得反常。上边叫人挑着担来送料子,每人得白棉布一卷,玉色兼丝布一
麻丝和棉丝混纺
卷,葛布一
葛藤纤维织出来的,透气性好散热好,夏天穿了舒服。乳黄色
卷,够里里外外做两三身。
正月没过的年,到这月过上了,个个忙,个个欢喜。
有人欢喜,就有人忧。
五太太豁出去闹这一场,吃定大老爷不敢来讨,她折腾这几十天,没白费力气,捞回来一千多两,还有许多好料。
白花花的大银锭,十分招人疼,每日早起,她都要把人打发出去,守着箱子清点。
可惜没高兴多久,就有人上门添堵了。
大太太领着家安,家安伺候着老大夫,上门来把节气平安脉。
小满小满,江河渐满。
这时节,天暖又多雨,湿热并行,风火相煽,易烦躁不安,高热惊厥,宜静养。
没有指责,只有关切:香炉香粉不能乱用,补药不能乱吃,都翻出来。怕五太太用惯了戒不掉,怕下人忘事又拿出来害人,通通带走,必要的时候再去领。
饮食要清淡,淡到没油少盐,豆腐鸡蛋也不能吃,稀粥青菜最是养怡
保持身心和乐。白扁豆能化湿降浊,调和脾胃,化湿而不燥烈,是对症的好物,要多吃。
葛婆子八字不好,克主子,跟谁谁病,还是送走的好。
苦的不止五太太,龟寿院那个也不好过:国公爷依然独爱这一个晚辈,他老人家一惦记阳间事,五爷就要病一场。
初十早上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好在这是养龟的小池,水浅石头多,人泡得冰冰凉凉,但还有气。
十五在祠堂里趴跪,磕破了额头,一身的檀香味。被人摇醒,说不清楚是怎么去的那。过两日,他缓过劲,告状说是赵家禾害的。这回大老爷没听进去,只叮嘱他静心休养。
到了二十二,哪都找不着。找八字先生一问,说是寻踪还得看根本,果然在坟山那找到了:四肢埋进土里,脑袋和身子在地上,活像是被地底下的人拖拽进去的,看着诡异吓人。
人还活着,但魂似乎跑了,满嘴胡话。
真邪门!
大太太叫人去请了大夫,又请道士来摆阵做法。可惜弄到一半,道长跪地请饶,说不敢打扰老神仙,不等拿酬金,逃了。
闲话多数不是好话,但也不全是无用之言。巧善认真听,不论坏事好事,都拿来练字,全记下了,日后好告诉他。
他的来信,只有简短几句,但很及时,七八天一封,总以“安好”打头,“务必要吃好”占了落款。
到了五月,他还没回来,府里迎来了贵客:那位赵大人家的姑奶奶从这经过,特意登门拜访太太。
巧善一听就高兴,他出门,就是做跟赵家合伙的生意呢。他还说过,赎身一事,要找赵大人帮忙。
她提着食盒往那边赶,可惜晚了一步,客人有急事,耽误不得,已经走了。
大太太吃着山甜菜粥,叫翠翘拿了本新书给她。
《女规》
她接过来,翻开看了两页。
丈夫是天,要对他百依百顺。他可以再娶,你不能再嫁。
光丈夫与你恩爱,不够。倘若公婆厌弃你,你还是会受到伤害,所以要全心全意孝敬公婆。公婆说对了,你听话,这不算什么。公婆错了,你也要顺从,只有这样才算是真孝。
想要公婆喜爱,就要忍让、讨好叔妹。
……
“太太,我不喜欢这本。”
他要是在,准会说:只教人忍气吞声做王八,该叫女龟。
大太太笑着看向翠翘,得意道:“怎样,我赢了吧?”
“是是是,还是您看得准。”翠翘笑着认输,转头去拿《会计录》和《结算法》。
这两本都有意思,巧善一看就喜欢上了,问能不能借。
“这是旧书,用不上了,只有你不嫌弃,拿回去慢慢看。”
大太太叫翠翘拿来朱砂笔和印章,翻到《结算法》最后一页,提笔写了几个字:徐清婉赠。她放下笔,在《会计录》上盖私章。
两本书,各占一样。她不说为何,只提往事:“我们徐家,个个脾气大,到处得罪人。做不成官,也经不了商,只有书不嫌不弃,愿意为伴,因此攒下了这些。我爷爷做过几年祭酒,遵曾祖遗愿,接着守青山书院,教过几个学生。将来有事,碰上读书人在场,有用得上的地方,就报徐序的名号,说你是他干外孙女。”
“谢谢太太。”
翠翘在一旁提醒:“怎么还叫太太?”
“我……”
大太太笑道:“叫不惯就不改,怎么自在怎么来。近来我精神了不少,夜里能睡三四个时辰,这都是你的功劳。收你做干女儿,是我得了便宜,你看在我是病者的份上,多担待。”
“好。”
太太高兴,扶着桌子起来走动,叫翠珍送她回去,特意叮嘱:“别斗气,要和睦。”
这话是对翠珍说的,她本是个稳重的人,但一见到巧善就有气。
她家燕珍要是还活着,一准比这丫头强。她盯着巧善的手,酸溜溜地说:“太太很宝贝她的书,每季挑好日头来晒,亲力亲为,从不许人碰。”
“姐姐方才有看到,是太太要拿给我,不是我抢来的。这是好书,我会爱惜。”
“你!果然伶牙俐齿。我们燕珍不过学了两句话,你就针锋相对,害她回家哭到半夜……”
巧善仔细回想,小声辩解:“我没有欺负她,只有那一回,她编排赵家禾,我才说了两句。”
“你胡说,她说的……”翠珍咬着嘴看看左右,压声说,“她说的明明是那王八,咳咳……”
她活动着右手,好让巧善看清是五指。
“那些话是我说,叫她提防……”
呀,那就是误会了。
巧善停下来,诚心诚意道歉:“姐姐,是我听岔了,误会了她,对不起。”
“你……王家有什么好,值得你为她们卖命?哼!王翠英不是什么好人,你要不想死,我劝你离远点。”
“是她!不是她们,我只和小英好,说定了来生还做姐妹。我不认得王家人。”
翠珍一把拽住她。
巧善没挣,乖乖地跟到墙根底下,但小声提醒:“姐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三面看得清,还要小心隔墙有耳,没准墙后蹲了一窝。”
翠珍差点笑出来,赶紧板着脸装敌对:“谁信你啊,她为你绣的衫子……”
巧善垂头看了再看,摇头说:“小英拿来料子,我为她裁剪,小英喜欢海棠,我就找秀珠姐姐讨花样子。一针一线都是我,与翠英不相干。”
翠珍撇嘴嫌道:“果真如此,她到太太跟前说看到这衣衫,想起了和你要好的妹子。夸你做的菜好,心疼你不容易,又惦记生孩子的时候要请你去作陪,啰嗦好半天才走。呸!”
巧善听得目瞪口呆:“我没做菜,我在八珍房打杂,切切洗洗而已,就连这野菜粥也是请刘婶动手,太太知道的。我不明白她说这些做什么,我没为她做过饭,也不是接生婆。”
翠珍戳她额头,恨道:“你这傻子,连这也看不明白。她见你在太太跟前得脸,要用你讨人情,借你上眼药呢。”
“啊?姐姐,你别戳了,疼。”
翠珍收回手,讪道:“你是纸糊的吗?”
不是,但他说过:别人欺负你时,不要憋着独自难受,当面说出来,别让人得寸进尺。
这招有用,翠珍把篮子抢了,又挽住她胳膊,带着她一块走。等占了两只手,她才接着说:“她这人很有心计,这孩子就是使手段得来的,那阵子太太忙婚事,她跟那混蛋合谋做了局,三爷没戒心,中了招。三爷身子不好,想要儿女成群怕是有点难。太太再气也不好做什么,从此冷落了她。王翠英要用你这热柴去烧她的冷灶,你可要记住了:你敢帮她,我收拾你。”
“哦。”巧善从来没想过要掺和进去,但她想知道翠珍的目的,便问,“姐姐成亲了吗?”
翠珍又想戳她,可惜篮子碍事,里边还有瓷罐,动起来麻烦。她哼道:“连你也要来看笑话吗?我也着急的,唉!命不好,他家一个孝接另一个,好不容易定下日子,府里又这样了。过得两年,要是再来一回,我要等成老太婆了!”
巧善安心了,诚心诚意安慰了几句。临分别时,她拉着篮子提手,反手伸到身后,脸凑到翠珍面前,小声问:“姐姐,男人有了钱,都会纳妾吗?”
翠珍不想和她太亲近,马上后退半步。她不觉得纳妾是什么稀罕事,随意点头,余光瞥见有人冒头窥探,不想惹闲话,匆匆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