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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成年的烦忧

    三奶奶亲自照看翠英,心里不难过吗?

    巧善把书夹在右边腋下,腾出左手去压心口。

    “巧善,这是怎么了?”

    巧善回神,将书又拿回来,回头答话:“没事,赶蚊子呢,有一只老在跟前哼哼。”

    刘嫂子也抬手挥了挥面前,垂头接着洗坛子,手不停,嘴也不停,“这天太热,苍蝇蚊子多起来了,往年可没这么早。好在夜里还算凉,睡得下去。还早,没什么活,这是我闲不住,找点事做,用不着你,你先去歇一歇。”

    “好,谢谢婶子。”

    巧善把篮子送到灶房,洗好瓷罐再拿著书回倒座房。这张大帕子是她特意为包书而裁的,两本也放得下,仔细打开,收起一本,拿着《结算法》,坐到窗边细看。纸笔都收在灶房,拿来拿去费事,她便用手指在窗框上比划。

    书中有实例,做鸡蛋买卖的人,原有一百八十文,这是旧管。花一百二买了一篮子鸡蛋,这是开除。卖得一百四十文,这是新收。问赚了多少,手里如今有多少?

    这题容易,看完就得了数。

    接下来是卖货的铺子,开支多,收入杂,有盈有亏,算起来麻烦。

    书没看几页,窗上的灰被她扒拉干净了。脏手不好再碰书,单手收起,拿了旧布来收拾,先擦炕沿柜子,再是架子窗子。

    干完这里的活,又该做那边了。

    为了看书,觉不想睡了。

    歇晌有瘾,往前睡了,这日没有,就会一直困,一直哈欠。

    晚间几人一块收拾了再走,她关了门,安排好柴火就能睡。

    眼前白茫茫,不知道路在何方,她想问一声,嘴粘得牢,四肢又软又沉,叫不出,动不了。

    鼻尖上突生凉意,湿湿的。

    下雨了!

    不好,院子里晾着笼屉布呢。

    她一着急,身子一抽,醒了。

    哪有什么白茫茫,昏黄一片,灶烧得不得意,窸窸窣窣的。

    她掀开被子起身,走到窗边去听外边的动静。

    没有声,应当没下雨。

    她抬手去摸鼻子,那种潮意,不是假的。

    这鼻涕总不能往鼻尖上流吧,这不对劲!

    她心惊不已,猛然回头。

    霍,春凳上躺着人。

    她又惊又喜。

    他翘起二郎腿,闭着眼问她:“有没有凉水?嘴里烧得慌。”

    “有,我给你倒。”

    她不敢真给凉的,兑成温水再给他送过来。

    他弹坐起,一口气喝光,还要。

    她再倒,小声劝:“只喝这些,我给你煮点面,喝点面汤。锁都卸走了,鸡蛋也有,明早我交钱到公中。”

    “吃饱了来的,不用张罗,睡你的去,我躺躺就走。”

    她当没听见,将锅里的热水舀出来半桶,再去缸里取凉水满上。

    他侧躺在那,面朝这边,但闭着眼,含糊问:“闻着臭?”

    “不臭,洗洗能解乏。还要走吗?”

    “不。信上说是初八回,这会你看见的,不是赵家禾。”

    她闷笑,煮上皂角,坐到他旁边,再问:“那你是谁?”

    “何家照。”

    她捂着脸大笑。

    他睁眼看她,问:“回来陪你过节,高兴吗?”

    她用力点头,先把手搓热,再抽去他的乌木簪,解他的发。

    他还嫌不够受用,“怎么不说话?”

    “怕累着你耳朵,最近这些事,我都记在纸上了,回头拿给你看。”

    “那就不怕我眼睛累?是真累,没日没夜赶路,一刻不敢耽误。你说我听,躺着也能知道。”

    “那我可就说了?”

    “嗯。”

    我想亲个嘴!

    她动了几次嘴,说不出口,也下不了口,都不敢看那边了。

    那对野鸳鸯是怎么做到的?青天白日,就在那园子里,说搂就搂,想亲就亲上去,那些生死相依非你不可的情话,车轱辘似的来回丢。

    臊的只有被堵在工房里进退两难的她。

    “这么为难?随便点,你我之间,有什么不能的。”

    是很为难,但不敢随便。及笄礼之后,梅珍说她成大人了,该懂事了,教她这样那样。梅珍说女孩要使些手段,勾得他神魂颠倒、服服帖帖。她有意试试,可是她记得有一回她靠近点,他吓得发麻,有一回摸了颈子,他惊到跳了起来。

    “没……没事,我想想先从哪说起才好。”

    她感觉脸上烧得慌,怕被他看出不正经,埋头干活:从荷包里拿出木梳,帮他慢慢梳理,梳不动了,就将梳子放在膝上,改用手指一缕一缕理清楚。

    “嘿!话呢?”

    她回了神,随口说:“有!翠珍和燕珍都是好的,先前是我误会了。”

    又见好人论。

    屡教不改,他懒得理论,懒洋洋地唔了一声。

    “翠珍告诉我,翠英怀孩子使了手段,太太和明少爷都不满,冷落了她,她想做些什么。翠珍没骗我,太太确实不怎么高兴。”

    他立马想到了,问:“姓王的想拉你下水?别搭理她,王小英对你好,你也对她好过,既然有回报,就不算亏欠。到时再替她报个仇,就算是全了姐妹情谊。”

    不是这么算的。

    他没遇上过这样贴心的人,兴许不懂。她不想为这事争论,横竖她记在心里就成了,于是顺着他的话说:“我不会掺和,我讨厌这样的妻妾相争。”

    心结在老太爷那呢,她一直对这事不满。他哼笑道:“这个不听话,卖了再买就是,能闹海,还不是他们惯出来的。”

    “不纳妾不行吗?”

    “传出去不好听,外边人会说这家的太太奶奶善妒不贤良。兴旺之家,开枝散叶是头等大事。再者,总有不方便……”

    他耸了耸鼻子,接着说:“你来月信了?”

    不是,已经过了。

    她僵在那,不知该答,还是不该答。

    她不说,他来说:“别碰凉水,也别操心太过。那事有些棘手,赵小姐是个爽利的,一口答应,但我高估了赵至忠。他摇摆不定,怕我跑了,没把话说实。两家的男人都是废物,还不如女眷可靠。我的契在赵香蒲手里,有点麻烦,特地拖延几天再回禀,琢磨琢磨怎么跟太太说,为保万无一失,得做两手准备。”

    “好,不着急,太太是极好的人,一定愿意帮忙。对了,赵姑娘来过,去见了太太,听说有急事,坐坐就走了。”

    “嗯,我知道。唐四爷早两年在外边沾了风流事,上月中,那花娘抱着孩子来认祖归宗。她们那样的人,嘴里少有实话,恩客来来去去,真假难辨,总不能随便来个就认下。她忙着查清楚这事,这里又赶上过节,想是要回去操持。你怎么了?”

    她听了这些话直犯恶心,止不住地干呕。

    他翻坐起,帮她把茶水拿过来,喂到嘴边。

    她喝了两口,抬眼看着他,问:“朝颜是谁?”

    他没吭声,她从他袖口抽出那方扎眼的帕子,指腹盖在那两字上,再问一次:“是府里的姑娘吗?”

    他将它扯走,随手扔进灶膛里,回手托起她下巴,得意道:“吃醋了?”

    “你……”

    “路上捡来的,拿来逗逗你,哈哈……好点了吗?脸这么红,是不是着凉了?”

    他故意学她那回,要用额头探。

    酒气逼近,她慌忙往后躲,没蹲住,差点坐地。

    他及时捞住扶稳,怕真把人吓坏,及时收回手。

    他察觉她脸色不太对,不再造次,退回去坐好,实打实说:“太太那,确实是我去求的。你我知根知底,也算是共过患难的伴,将来再同富贵,就算齐活了。做兄妹,那将来还得发嫁,算不上长久。我想娶你,从今往后,谁也不离谁。”

    那将来富贵了,也要纳妾吗?

    若没有心事,只听方才这些话,该高兴的吧。

    她看向灶膛,又转回来,慢悠悠地答:“我知道了。”

    他不满意,哼道:“光知道不行,你得应下来,再记住。唔……我们立个誓:富贵不离,贫贱不弃。”

    她做不到,要是他真把人纳回来,天天在眼皮子底下晃,心口时时那样痛,疼也疼死了。她做不到对那个抢走他的人嘘寒问暖,不想走到反目成仇,到了那时候,她必须离开。

    她不是那么好的人,可她又舍不得对他说不字。

    他盯着她,执着地等着。

    她垂下头,含糊说:“到时再说。”

    她是个姑娘家,还没成亲就说这些话会害臊,不能怪她。也好,留到被窝里说更有滋味。

    “行。”

    他自顾自乐,躺下去,等着她继续。

    她起身去舀来皂角水,将发尾泡在盆里,再用小瓢舀了淋上头,慢慢洗,慢慢说府里的事。

    他总能一听就明白其中事。

    “那是冯稼捣的鬼,他看不惯这畜牲,我俩商量着先给赵昽找点事忙一忙,以免这时候上蹿下跳给我们添乱子。赵香蒲知道我人不在,又是废的,这回又不信了。这人呐,就是这么好糊弄,哼!”

    第52章 有风起

    “嗯,我猜着了。”

    “你真不怕鬼?”

    她摇头,怕他看不见,又说:“我不信这些。长辈真心疼爱,指定盼着儿孙健康长寿,哪有时时害他的理?老人家九十岁了,也不是遭殃横死,是喜丧,道场做得轰轰烈烈,怎么会化作厉鬼……啊!你们是想设个局,让人想到是他作孽多端,害老国公死不瞑目,惦记着清理门户?”

    “孺子可教!”

    她见他高兴,趁机说:“这是你教得好,遇事要多想一想,想一举拿下,先稳住,将要说的话打磨好了,说的时候不要丢了气势。这些都用得上,一等一的好。家禾,我喜欢学东西,学到就是赚到,这话说得一点没错。将来……将来我能不能接着学,出门做点什么?”

    这不寻常,她怕他不答应,焦急地补充:“不会过分张扬,只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他睁眼看着,没说好,也没说不,但嘴角是上扬的。

    她有了勇气接着往下说:“这宅子四四方方,再大也像个笼子。梅珍比我多走几步,看到的东西多一些,懂的事也多。你走得远,看得也长远,什么都懂。你知道的,我以前很傻,那是……一直捂在家里,围着灶台转,守着弟妹忙,只有农忙或是借了工要还的时候,才能出趟门。我最喜欢跟着去打鱼,江上风大,可那风是甜的,鱼身上是香的,捞上来那一刻,心也是满的。我不是嘴馋,就是……”

    “丰收的喜悦。”

    她抿着嘴笑,忙不迭点头。

    他笑了一声,又闭目养神,深感欣慰,缓缓说:“你出息了,我脸上也有光。只要你乐意,做什么都行,想到天上去,我给你找天梯。呵,怨不得那么傻,原来统共也没见过几个人。你怎么认得的字,偷学来的?”

    “大哥教的,他只上了一年,认的字不多。他叫我好好学,多点本事,将来才不会被人欺负。”

    “写诗那混蛋是老几来着?”

    “二哥。他……一直在念,算命先生说他八字好,讲了一串话,有财官什么的,聪慧过人,胸怀大志,日后还有贵人相助。”

    呸!明知家里艰难,不刻苦上进,只惦记女色,便是文曲下凡也废了,倒是这大哥还有几分良心。他随口问道:“在哪上的学?那诗说的不是好事,你赶快忘了。哼,这先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或是草包,或是害人精,跟着这样的人学,只会出败类。”

    她没作声,将烤干的头发理好,存在腿上,歪着身子用干净的水冲洗乌木簪,再用布巾擦干。

    他在催,她不得不答:“文景书院。”

    “什么!”

    那破院子在梅棠巷,一出门就要打那过。

    他气得磨牙,再问:“你看见了?”

    她淡淡地回应:“嗯,去省城时,马车从那条街路过,这几个字我都认得。”

    怪不得她上回清清楚楚说不惦记他们了。他娘的,离得这么近,别说炸鲤鱼了,只言片语都不曾捎,摆明了不管她死活。也对,要不是离得这么近,那乡下婆娘也寻不着门路把人卖进来。

    他低声咒骂,她当没听见,把头发重梳一遍,束好以后,舍不得放,摸着簪头,小声问:“你一个人在外边,生辰怎么过的?这簪子不错,好看,又好用。”

    他答不了实话,含糊说:“爷们不计较这些,叫几个朋友一块坐坐,吃顿酒肉就算了事。你替我做的衣裳,舒服着呢,得空再帮我弄一身。料子多的是,全在那巷子里,初八我弄进来,你慢慢做。男人不用讲究,有个替换就够,你多做几身,不要怕浪费。”

    她轻咳。

    “怎么了,不乐意做?”

    她虚虚地答:“不是。”

    他哈哈笑,坐起来,面对面得意,“那就是已经做好了,快拿来,我正等着呢。”

    她也想笑,猛然想起梅珍教的招数:不能让他太得意,便故意拿乔:“哪有那么好的事?你得拿东西来换。”

    有点意思!

    他更高兴了,顺着她的话说:“说吧,我急着要穿,凡事好商量。”

    “要个算盘,我……”

    他突然变了脸色,抬手捂住她的嘴,凝神去听远处的动静,良久才放下,小声道:“我给你带,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弄。方才有人打马疾驰而过,这是犯宵禁的,没人敢明目张胆这样做,必定是出了大事。你在这待着不要动,困了先睡,我出去看看。冯稷就在这附近,我叫他回来接着守,你不要怕。”

    她一把扣住他手腕,焦急提醒:“你要小心,管不了的事,我们不管了。”

    他点头,飞快地走了。

    她哪有心思睡觉,抓着灯台去那边拿新衣,来来回回细看,再次确认没线头,没遗漏,这才放下,改拿起书翻看。

    这几页是某地县衙某年某月的账片子,收税十七样,采买占了三页,林林总总五十几项,再是往来和供奉。

    字密密麻麻,数有零有整,稍不留神就要漏。

    她担心着外边,实在算不来,只好单管一样,因没有算盘,仍旧只能用手指空比划。

    外头传来猫叫,她停下来细听,没等到他进来。因牵挂着这事,她将椅子掉了个头,听到窗子那边一有动静,立马奔过去。

    夜风的凉,伴着他一块进来。她不觉打了个喷嚏,捏着鼻子问:“要不要紧?”

    “朝廷的事,不与我们相干。”他一眼瞧见了凳子上的新衣裳,走过去拿起来,跟没事发生一般,悠悠然提醒她,“夜深了,你安心睡觉。明儿少吃两口,我叫人买了只肥羊,去梅珍家弄来吃,一块过节,热闹热闹。”

    有心思说这些,那是真没事。她安心了,乖乖点头,犹豫再三,在他离开之前,小声提醒:“你小心些,那园子里总有人去,做些……”

    “不正经的事!”他接完这话,闷声大笑——他终于如了愿:她臊得脸通红,转身躲了。

    “快走,走吧!”

    他翻窗出去,冯稷早在墙角那等着了,一见到他,立刻要说话。

    赵家禾摇头,今晚他说的话,一半真一半假,不敢让她听见多的,便指了外边。两人一齐翻出去,不敢离远了,爬梧桐树上待着。

    “你听着了什么?”

    “上头要来拿人,有人给县衙递消息。”赵家禾提醒道,“皇帝砍下了第一刀,后边的事就不远了。 我们说走就能走,倒是不怕。你们冯家根基在这,要早做打算。”

    冯稷为难叹气。

    “天大地大,哪不比这好?兄弟几个都有本事,也舍得吃苦,离了这,还怕没饭吃?劝劝你大哥吧,祖宗在天有灵,必定盼着你们过得好,而不是死守在这穷困潦倒。不要担心别的,缺了本钱,先算个账,我去帮你们凑。”

    “多谢!家眷田地房屋,什么都在这,搬迁是大事,还得再商量商量。”

    “得抓紧了。这阵子我走动多,没闲着,四处留神。不单这里,别处也有些事,要走,得往西往北,早些筹划。我急着回来,一是为了屋里这个,二是听来些消息:鹭南那伙人,只在和谈之后安分了两年,年后突然没了消息。夷狄腥膻,狼子野心藏不住,迟早要闹出事来。想要干点什么,钱财是头等大事,过往行商是肥羊,必定是朝这下手。我不敢冒险,钱分三路,人也不敢瞎跑,先放出假消息,再提早回来。我听说海上也不太平,总而言之:居安思危,别等火烧眉毛了再来决断。”

    “也好。”

    “今晚我还有事,再辛苦你一回,过后我自己来。”

    “客气了,你去吧,这里有我。”

    小留在门口切烟丝,屋里张麻拐和萧寒正打鼾,桌上的酒还在,菜冷了。

    “不是说了不要等嘛,快吃快吃。小留,你也进来,城里有大事,没空管咱们。”

    萧寒听声就醒了,把张麻拐拍醒,手掌在脸上一搓,就算洗过了。四人围拢,拿起筷子就吃。

    张麻拐抬头,只看一眼便揶揄:“禾爷,才去这么一会,就连吃带洗都弄完了?这可不好,改天我给你带两副腰子,补一补。”

    “去你娘的!”

    其余几个要笑,瞧见他脸色,立时噤声。

    萧寒在桌下踢了张麻拐一脚,抢着说:“这几日鱼米又涨了一成,米就算了,难道河里没鱼了?往年就是赶上过节,也没有这么贵的。昨儿早上,整个东市只有三谷桶,活鱼卖到了二十五,上月初才十二。不单这里,就近几个地方都涨了,快得吓人。”

    这河流经几个县,赵家禾管不了那么宽,但集市上的草动,必定是有风吹来。他将这事记下,再问其它。

    “这买卖别做了,分散了去买牲畜,什么划算买什么,不拘哪一样,别漏口风,以免有人囤积居奇。我去过黄阳里,那地方四面环山,少有人去,头一个去那边看看。再到附近找找像它这样的村落,碰上空屋子就买几间,不拘新旧。留个落脚地,万一有事,好退去那避一避。就这些,吃菜吃菜,吃完好好睡一觉,醒了磨刀宰羊,天黑前办好。我只要一只羊一只鹅,剩下的你们分了,各家带回去,到底是过节,后日放罢歇一歇。”

    三人齐声应好,小留出去一趟又回来,贴着他小声问:“禾爷,那位姑娘有话要说,要放她出来吗?”

    “别搭理,给她一口吃的,饿不死就成。”

    第53章 旧账新算

    这院子不大,统共四间屋子,东屋锁着不让任何人动,西屋锁着女人不让她动,只剩中间。

    几个男人喝完酒,凑在一张炕上躺着。

    赵家禾睡到一半,被张麻拐的脚臭熏醒,爬起来,去到隔壁,将四方桌拖到墙边,团在上边睡,只是刚闭眼又烦起来。

    他娘的,天就要亮了,不够往那边去个来回。

    天亮以后,也有难办的事:方才她已有了猜测,逗完人,他就该顺势解释清楚,可那会被她一盯就慌了手脚,急急忙忙扯了谎。往后要怎么说?

    这事办得太糊涂了!

    院中有马有狗,还有羊跟鹅,大清早就热热闹闹。

    小留打着哈欠伺候它们,一回头,吓出一哆嗦。

    “你怎么……出来了?”

    “小哥,方才你忘了关门,我只在这走走,绝不乱跑。”

    小留懊悔不已,不放心,指着那屋说:“你快回去,禾爷说了,你要老实待在那。”

    朝颜笑道:“我是禾爷买回来的丫头,总躺着也不是个事。他披星戴月赶回来,必定劳累了。小哥,我原先也是伺候人的,这些活都会做。我只去灶房烧水,你要是不放心,就在旁边看着。你看行不行?”

    伸手不打笑脸人,小留不好拖拽一个姑娘家,见劝不动,只好一步不离地跟上。

    朝颜不往米缸油盐坛子那瞧,只守着这半边。确实是个干活的人,刷锅洗盆,添柴烧水,拿抹布擦干净面盆架,再摘下洗脸的布巾反覆搓洗,正好水烧得差不多了,盛上大半盆便往屋里去。

    “别!我来我来。”

    小留喊迟了,门已推开,两个大汉斜躺在炕上,呼噜打得震天响,并没有赵家禾。

    小留忙说:“你瞧,禾爷不在这,他们是我兄长,不用你管。姑娘,你赶紧回去吧。”

    朝颜后退,把盆放地上,拉上门,重新端起水,去了隔壁那间。

    “诶诶诶……你别!”

    人已经进去了,也不用他扑上去阻拦。赵家禾历来浅睡,翻身坐起,脚一踢一挑,盆里的水朝着她泼去,从脸浇到脚。

    这样对个好心的姑娘家,小留都看不过眼,嗫嚅过后,见禾爷铁青着脸,气还没消,便先认了错:“禾爷,这事怪我,是我送完茶水忘了锁门。这姑娘是好意,想帮忙而已,没有……”

    朝颜不恼不哭,款款福身,“禾爷,不是他的错,是我擅作主张出来了。”

    赵家禾眼里没她,盯着小留教训:“我是怎么教你的?早告诉过你:女人比老虎难缠,你呀,又掉以轻心。那锁是她撬的,错却到了你身上,你还万分愧疚,心疼她淋湿一身会着凉,是不是?”

    是!

    小留又惊又臊,不敢再瞟那位,垂头退到墙边。

    “你先出去,门不用关,让这位王姨娘吹吹风,冷静冷静,说不定能想起自个是谁。”

    小留急忙跑出去,待在牲口棚那等着。

    “少观,我不是……”朝颜将袖子推上去,露出肘窝上方鲜红的守宫砂,泫然欲泣道,“我守着它,守着你我的承诺,从来没变过。”

    “嗤……你不知道守宫一说纯属胡说八道?《本草》早有定论,为人切不可自大,多读点书吧。”

    朝颜放下袖子,任它滴水,不拧不甩,站定了,抬头看着他,柔声道:“你不信不要紧,我信的,它在,你就在。少观,再过多少年,我也不会忘了你。我来了这几日,时常念着你,一直在等你。他们都劝我丢开手,说你有了相好的姑娘,我心里难过,但我能体谅。命运弄人,你我各奔东西,日子艰难,找个人彼此扶持照应 ,是极好的事。我不会生气,只有感激,愿意与她……”

    “滚你娘的蛋,凭你也配?”他抓着桌沿一把跳下来,拍了拍手心粘到的木屑,大步越过她,走到窗边,望向南方,讥笑道,“我信你还是完璧,廖秉钧大

    秉钧:执政。名字取大了,一门武将,打仗的时候是臂膀,不打仗的时候就是痔疮。

    仇未报,舍不得破了童子身,才留你到现在。少拿来充贞洁,你是不是烈女,我心里有数。”

    “他这名字惹了祸,留不得,已改名灵钧。少观,你误会了我,也误会了他,他收留我,是为了保全……”

    “这山歌,留到那位好人面前再唱,我只信我看到的。谁准你动这些东西了!我家巧善不爱穿,那也轮不到你去翻。为奴为婢,手脚不干净是大忌,念在初犯,只让你吃个教训,再有下回,扭你去见官!”

    朝颜并不信他的冷酷无情,真不在意,怎么会花大价钱买下她?他心里有气,这都是该她受的,下错了注,输了不冤,想捞回本,光懊悔无用,下点工夫盘活下一局就是了。

    “好,我记住了。你先歇一歇,我再去打水。”

    “免了,我无福消受。买你回来,只因兄弟几个过得糙,缺个打杂的丫头,你要有心报答,好生伺候他们。”

    他大步出去,拧下杂房的锁头,摸出铁针捅一阵,将它复原,扔给呆立的小留,没好气道:“你玩不过她,拿铁链子拴上,钥匙扔到马粪里。下回再犯糊涂,摸着粪闻一闻,不够就吃两口,记住这恶心,就能长记性了。她只会三脚猫功夫,但擅机括,还会扮可怜,你长点脑子,别让人钻了空子。”

    “是,我记住了。禾爷,酒糟一早送到了,要不要掺红糖?”

    “你当我坐月子呢?”

    屋里张麻拐哄笑,萧寒勒紧他脖子,高声道:“给我也来一碗,掺鸡蛋,热热的吃下去,大补特补!”

    赵家禾愁得不行,笑不出来,隔着窗子吆喝他:“西屋那个,往后改叫梅香。你屋里不是缺女人吗?瞧得上就领回去。”

    “不敢不敢,配不上。老母亲替我作主,相了门亲事,只差过礼了。”

    “恭喜!那一会这事,你别去了,我跟麻拐走一趟,回头你闲了再去对个账……等等,你那算盘拿来我看看。”

    萧家祖上辉煌过,兴衰两轮,传下来的东西,除了单薄的香火,就只剩这碧玉算盘。

    这本是萧寒姑奶奶的嫁妆,在萧家败落后,特意转送给侄孙做传家。这东西一代代往下递,传了上百年,竟然挑不出一丝毛病,足见珍爱。

    他心痒痒,但看过还得还回去,让她知道他敢抢传家之宝,怕是要气到吃不下饭了。

    “照这个做,要多少工期?”

    “这东西就是个念想,不耐用,也不顺手。一用劲就容易磕碎,拿给姑娘家,练的是娴雅,不是本事。南巷有家铺子卖上好的楠木算盘,长的短的,圆的方的,就连七档九档的都有,小巧精致,带着方便。珠子有肥有瘪,尺寸有大有小,你可着她的手去买,那才叫好呢。”

    巧了不是,他在船上抓过她的手,只有他的半个大。

    赵家禾便追着问地方,贴个络腮胡,赶早买了,再去办事。

    巧善正惦记着它,午间送一趟山甜菜汤,太太正写字,放下笔,不忙喝汤,先叮嘱:“那两本书有用,你留着慢慢读,受益终生。”

    “是,我记住了。谢谢太太。”

    “初八有客人到,你过来时,记得收拾收拾。”

    他也说初八,可是人已经回来了。巧善不愿意骗好人,红着脸结巴:“哦……哦,好的,我记住了。”

    太太净过手,回头瞧见她这样子,笑道:“别害羞,大大方方的,有什么话,大胆地说出来。往后也要如此,彼此坦诚,才好体谅。”

    她听得出太太其实是在教她夫妻之道,用心听着,用力点头。

    太太叫翠翘拿来两册旧年的账本,翻开讲一讲,再叫她带回去,闲来无事便看看。

    上边记着铺子里实打实的买进卖出,比教算学的书更细致,能练手,还能看行市。巧善爱不释手,一路走,一路看,回去就趴在柜子上演算。

    有算盘在这就好了,过百又拖尾的数要加减,容易出错。正好她刚学,要多练。

    算账跟为人是一样的,错一笔,不及时纠正,那后边全坏了。最好是算一步记一下,及时核算,忘了找他多要一套笔墨砚。

    算了,这都五月了,他会想法子带她走。将来会有一间自己的屋子,用不着多大:一张床,一个柜子,两把椅子就够,写字就在柜子上。

    他们一定能过好日子,她那些钱,够买屋添家具,还能留下一些做本钱。他出门做生意,她打好算盘,帮他记账算盈亏。有商有量,有滋有味。

    第54章 是非难断

    主子们要守丧,不能沾热闹。这个端阳节,活还是那么多,多得了一串粽子和一封枣泥五毒饼。

    晚饭送出去,只剩零碎活。黄嫂子知道梅珍邀了巧善去她家做客,便早早地放她们走。刘嫂子见状,请缨留下收拾,陈婆子守寡多年,膝下无儿无女,也乐意多待会。

    这是巧善头一回上她家吃饭,梅珍高兴得不得了,挽着她飞奔。

    天还没黑,周家院门开着,里边热闹得很。

    赵家禾拿菜刀,周有才拿斧子,一个剁鸡,一个砍羊。灶房里,梅珍她爹正在炒鹅肉,院里临时搭了个灶,咕噜咕噜煮着大块的羊肉,馋得小老虎走不动道,守着它唆手指,不时问一句还要等多久。

    小柔儿趴在外婆肩上,第一个瞧见她们,立马支着胳膊啊啊叫。

    她这一喊,男人们都停手看过来。

    两亲家凑一块过节,她和家禾结伴凑过来,这身份要怎么算?

    巧善突然害起了臊,拽着梅珍往外,“我们先去看看秀珠。”

    梅珍看出来了,反拽住她,随口逗趣:“大节下的,怎么好空手过去?来来来,带点肉再出门。王家姑爷,手下留情,不要全剁碎了,留两块胸脯子肉,带出去体面……”

    新姑爷高声应道:“有!”

    巧善又臊又想笑,抱住梅珍,把脸埋在她背上偷笑。

    大伙都在笑,梅珍还要逗,“你这妹子,也太会过日子了。行行行,听你的,只给一块!”

    “我没说不给!”

    巧善笑到捶她。

    真留了鸡脯子肉,再来两抓羊肉,用粗瓷坛子装了,送“腌菜”去。

    “上回你告诉了我,我就去问她,她什么都不肯说,打那之后,一直躲着不见。我知道她是怕连累我名声,我说这有什么?我都嫁出去了,周有才又不敢休我,休了我,他这辈子再也娶不着。可她听不进去,连院门都不肯开。从前我还羡慕她命好,如今……”

    梅珍惋惜长叹,不等巧善接话,再叹:“女人的命就是这样,一步踏错,一辈子就这样了。我也替她为难,按说事已至此,破罐破摔,安心跟他过日子是常理,可心里埋着这么大一根刺,换我,我也受不了。逼急了,半夜起来拿刀……呸呸呸,瞧我,说到哪去了。”

    周家离赵宅远,秀珠跟姜杉就住在后巷,后边这段路,两人都沉默。走到了那,梅珍发力捶门,又是无人应答。

    巧善不甘心,将罐子放在石鼓上,贴着门,自顾自说:“秀珠姐姐,我是巧善,过来看看你。你不在家不要紧,那我留几句话在这:你要好好活着,别为了别人犯的错伤到自己。有什么是我们能做,你随时给个信,你要不想在这了,我们接你……”

    门突然被拉开,梅珍及时拽住她往身后拉。

    “你们在这干什么?不要多管闲事!”

    姜杉虎着脸,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

    巧善头一回见到本尊,瞧见他那粗到像要崩坏袖管的膀子就发怵,抱着梅珍胳膊往后拉,强装镇定道:“接我们的人就要到了……”

    背上有只大手掌贴上来,伴着让人心安的话。

    “姜杉,去把秀珠请出来,我有几句话要问她。”

    姜杉像被滚水冲泡了似的,肩软了,眉眼展开,口气也散了:“禾爷,您怎么来了?快请屋里坐。秀珠回娘家去了,要有急事的话,我这就去接她。”

    “赶紧的,我就在这等着。快点儿,这事耽误不得。”

    姜杉很是为难,又不敢违抗,哈着腰,搓着手,小跑着去了。

    梅珍敢大喘气了,恼道:“往前看他也不这样啊,拿了钱,听了话,总是千恩万谢的,我只怕他跪下来磕头,我可拽不动。方才那样子,吓死个人。”

    赵家禾怕她看到方才摸腰那一下,悄无声息地后退一步,离得不远不近,再说:“人有千面,惯会装样子。先前我找人多方打听,有些不对劲,都说为人敦厚守旧,那事不定是他做的。待我试探试探,一会你们带人走,我留下会会他。”

    “别!”

    那人看着就不好惹,巧善实在不放心。

    他听出她的意思,笑道:“听过四两拨千斤吧?他只有一身横肉蛮力,一伸腿就能弄翻他,要不要看个把戏再走?”

    “啊?”

    梅珍立马拱火:“不麻烦的话,就露一手,啊不,是露一脚,免得巧善担心。”

    姜杉很快回转,神情淡漠的秀珠远远地跟在后边。原本走得好好的,姜杉扭头在交代她什么,底下没踩实,左脚一扭,绊到右脚,歪着摔了下去,沾一身灰,很是狼狈。

    石子是从这边飞过去的,梅珍和巧善看得一清二楚,垂头憋笑。

    姜杉一倒,秀珠抬眼看到了她们,露出惊诧,很快又撇开眼,变回冷冰冰一张脸。

    巧善迎上去,柔声说:“太太叫我出来找你,有几句话要问。内院的事,不能叫别人听见,秀珠姐姐,你同我们走几步吧。”

    梅珍和她一左一右挽住秀珠,夹着人往远处走。

    姜杉要跟,赵家禾堵了道,拦住人,薅着他胳膊,往他那院子去。

    这头巧善抓紧问:“那年欺负你的人,就是他吗?”

    秀珠沉默。

    梅珍催道:“眼下只有我们三个,你还信不过吗?巧善什么样,你是知道的,连蚂蚁都舍不得踩。你要担心,那只有我了,天老爷在这看着,我要是说出去,叫我生生世世……”

    秀珠捂了她的嘴,梅珍掰开这只手,非要把誓立完:“长烂嘴,不得好死!这下你信了吧?不瞒你说,我家周有才看到你跟丁二出去逛,你这样……太让人担心了,丁家那两个老货,是那么好惹的吗?从前就忌讳你的生辰,一直防着你,要是让他们知道你们还有牵扯,一定会闹上来。秀珠,你好好想想,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呀。”

    巧善跟着劝道:“对,秀珠姐姐,你才二十出头,这辈子还长着呢。是好是坏,你不想做个了结吗?方才你也看见了,他也有怕的人,再难的事,说出来就不难了,我们一起想办法。”

    秀珠早已泪流满面,点头,磨着牙答:“就是他,我亲眼看见的!”

    梅珍低声咒骂姜杉,巧善想起家禾方才那句话,贴着秀珠问:“你还记不记得是哪时哪地,没准能找到人作证,去衙门告他。把他送去坐监,你就是自由身了。你有厨艺,会裁剪绣花,还有我们,或是找个差事,或是支个摊做点吃食小买卖。你是个勤劳能干的好姑娘,养活自己不难,总比困在这里作践自己强。”

    秀珠抹了眼泪,慢慢讲起了那天的噩梦。

    巧善耐心听完,抱着她的胳膊再确认一次:“就在你家?等你醒来,他就在屋里?”

    “没错,只有他!虽然脑袋仍旧又沉又痛,但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他!他问我渴不渴,那声也是他,错不了!”

    梅珍也听出不对了,疑惑道:“按说犯了事,不该做贼心虚赶紧跑吗?你再仔细想想,事前吃的东西是哪来的?你别多心,我们绝对相信你,只是先得查明白了,不放过恶棍,也不能冤枉好人。你放心,只要找到了人,就算官府不理,总要想法子给他几闷棍,绝不放过他!”

    秀珠将拳头放到嘴边,用力咬了一口。

    巧善忙去阻拦,小声劝慰。

    “在家只喝了水,他们从来不留我的饭……除此之外,只有葛妈妈给了面果子。她提着小篮子在那等人,说这是佛前供过的,吃了会有福报。我们几个都有,不单是我,她叫我们念完阿弥陀佛为老姨奶奶祈福才……才能吃。她和我无冤无仇,总不能是她吧?”

    无冤无仇,不代表无欲无求,为点钱就能下手害你!

    巧善深吸一口气,摇头道:“她不是好人!”

    刘嫂子那事,梅珍从头看到尾,跟着点头,附和道:“那就是个见钱眼开的老混账,被大太太打发出去了!”

    秀珠惊得脸煞白,深吸一口气,惶惶不安道:“难道是我错怪了他?他来迎娶那天,我一见他这张脸就清醒过来了,一直装病不让他近身。我对不起你们,不该骗你们,可我……我也是没办法了。”

    巧善和梅珍同时惊呼,梅珍嘴快,急道:“你仔细想想,要真是个畜生,人都娶回来,那不是任他宰割?”

    秀珠腿一软,人往地下滑。

    巧善眼疾手快抱住她,但力气不太够,伸出腿脚去垫,撑住了秀珠,自己差点摔了。

    梅珍赶紧帮忙。

    秀珠信了,懊悔不已,欲哭无泪,仰头说:“我是又蠢又瞎,分不清好赖啊。我在他茶水里吐口水,在粥里加盐,我我……”

    梅珍又不信了,皱眉道:“他也未必就是好人,方才那样子,恨不能吃了我们。哼!”

    秀珠叹道:“他知道了那事,以为是你们撺掇我离开家,叫我不要搭理你们。”

    原来如此。

    梅珍郁闷地哀嚎,巧善想起先前隔着门说的那些话,确实有教唆嫌疑,莫名其妙笑起来,梅珍也笑。秀珠又笑又哭,喃喃不止,要谢谢她们,要去找姜杉认错。

    梅珍趁机教她:“往后有事,你要记得说出来。我知道你家里刻薄,让你无人依靠,有苦只能往肚子里吞。你看,我们三个都没有别的姐妹,凑合凑合也算数。行不行?”

    秀珠眼含热泪点头。

    巧善苦着脸看梅珍,见梅珍没意会,无声提醒:石子。

    她们误会人家,还唆使家禾对他下手,那样斜着摔下去,好大一声噗通,会不会伤到干活的手肘?

    梅珍做了个威胁她噤声的鬼脸,自己先绷不住笑出了声。

    第55章 明月心

    路上不好商量,到了秀珠家,更不好说了——姜杉缩在墙角不动,半垂着头仍能看到鼻青脸肿,显然家禾嘴里的“看看”,是用拳头看的。

    完了完了!

    这罪孽越发深重。

    巧善看着家禾,懊悔地摇头。

    她这样子,像是刚干完坏事被逮到的小狗。

    大老爷们,错挨几拳不算什么。凭他吓着巧善,就该打。赵家禾浑不在意,笑道:“原来是误会。姜杉,你想学功夫是好事,过几日我领你去见个人,你有一把子力气,这是不可多得的天分。”

    姜杉捂着半边脸,含糊答:“诶,好好好,我记住了。”

    梅珍扶着门框哈哈笑,巧善诚心想道歉,话刚起个头,就被她拽住往外拉。

    “人家夫妻团聚有话要说,咱们别在这碍事,走吧走吧。”

    秀珠也是有口难言,揉搓着帕子为难。

    巧善想起个宝贝,跑到院门口,把罐子拿来,塞到她手里,大声交代:“这里边有鸡肉,还有羊肉,趁天还没黑,早些做了。”

    姜杉不捂脸了,上前抢罐子,歪着脸说:“秀珠,你歇着,我去弄。”

    巧善和梅珍对视,巧善示意她开口。有了这个药引子,梅珍顺势说:“你去劈柴,让她来做。她厨艺好,方才还同我们说,要给你露一手呢。散了散了,该回家吃饭了。”

    家禾先迈出去,不紧不慢地往外走。

    梅珍挽着巧善跟上,到得院门口,想着耽误了这么几年,多半要发生点什么,贴心地把门拉紧。

    巧善只想到夫妻俩该说知心话了,操起了别的心:“这边的人都在府里当差,家禾,你过来时,有没有被谁看见?”

    家禾回神,停步让她们走到前边,失笑道:“没有,看到了也不要紧。”

    也对,太太是通情达理的人,他做事稳重,不会冒冒失失。

    巧善实在着急,回头看一眼院墙,万分懊悔:“先前胡猜乱测,将他看成坏人,暗地里恨了许久。方才又……”

    梅珍忙着笑,家禾趁机又伸手贴一次腰。

    你做什么呢?

    巧善回头,用眼神示意他:别乱来。

    他得意,垂眸闷笑。

    梅珍护短,舍不得怪秀珠,大剌剌道:“他得了这么好的老婆,吃点苦头也是该的。不都说好事多磨嘛,我们是为他好,我听说旧俗还有拿棍棒招呼新婿的,这就算补上了。”

    “哈哈……有理。”家禾见巧善面带愧色,转头又哄她,“后巷这些宅子,迟早要收回去,初八我去找他,说说这事,能帮尽力帮。”

    梅珍急道:“那我爹娘……”

    家禾正色,半真半假说:“有些话,虽是猜测,但也有七八分准。这城里指定要出些乱子,我打算在乡下买些屋子和田地,有事就去避一避。”

    城里有事,赵家必定有事,不然对不起赵半城的名号。

    梅珍和巧善停下来,回头望向他。

    巧善怕她不信,不觉帮他说起话来:“他总在外边跑,听来的消息多,比我们知道得早。梅珍,回头你跟家里人商量商量。”

    梅珍重叹一声,说:“嗯,我信这话,府里早就成了空架子。我娘原先在针线房做活,说她年轻那会,府里有做不完的衣衫,多的时候,能拿二三两赏钱。被打发到这来,才一年,针线房就没了。我爹是这阵出来的,人老了不值钱,照规矩,只花十两就赎了身。他有门打铁修补的手艺,倒也还好,讨得到饭吃,横竖谁家也少不了菜刀铁锅。接着是周有才,下一个就该是我了。暂且不提,安心吃顿好的,过后我去和他们说。”

    “也好。”巧善想起八珍房这些人,还有青杏她们,跟着惋叹。

    有鸡有鹅还有羊,一屋子人挤着坐,热热闹闹,像过年似的,都只说吉利话,欢欢喜喜吃一顿。

    赶在宵禁前收了场,梅珍送她,周有才不放心她一会单独回家,跟上了。

    家禾明面上没送,实则她一进赵府后门,就瞧见他在前边梧桐树下蹲着,听见动静后,装没看见她,起身在前边走。

    步子慢,步子稳,影子长得刚刚好,黑脑袋正好落在她左脚旁,像伴着她一块走似的,一直到了园子入口才分开。

    她同肖婆子说一声,肖婆子打着哈欠跟上来。她进去,婆子上锁,回门房关门睡觉。

    院子里静悄悄的,往常陈婆子早打起了鼾,和甘旨房黄婆子一唱一和,可这会那屋竟然还亮着灯。

    “陈妈妈,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这就睡了,衣衫破了个口子,缝两针。”

    “那好,小心烛火。”

    “知道了,你快去睡吧。”

    缝补多半是借口,这样的日子,她见别人家热闹,心里不好受吧?

    那黄嫂子呢,回了家,想起死去的家人,只有眼泪相伴,也是凄凉。

    巧善抬头望天,月薄星稀,它也冷冷清清。

    唉!

    好在灶房不冷清。她一推门就瞧见他在那拨灯芯,惊了一跳,赶忙回头瞧。

    还好,那处灯已经灭了。她关好门,上了闩,再小声问:“你怎么进来的?”

    他自自在在,在春凳上躺好了,剔着牙说:“法子多着呢,不能全告诉了你。”

    她笑不出来,拖着杌子坐到他对面,压声问:“你在他那问出了什么?秀珠说出事前,她吃了葛婆子给的东西,不过,还有人在场,那些人也吃了。”

    “那个容易,你想想早年我叫你做的萝卜丸子。”

    “啊!做了只有她认得出的表记?”

    他翻坐起,接过她递来的草纸,擦着剔齿纤答:“没错。这疯婆子有个诨号,叫割刽子,本就是个狠毒的人。那会她跟着老不死的效忠,那后边伸手的人,多半是死鬼阙七。不过,她娘家那些人,怕是也有份,不然那么巧,全不在家?秀珠心里未必不清楚,依我说,如今还惦记着过节要走娘家的人,扶不起,你们白操这份心。”

    她抠着手指,为难要怎么替秀珠辩解。

    “行了,你想管就管,只要到时别伤心就成,花点钱不要紧。”

    她用了劲,指节发白。他实在看不下去了,伸手去扒,顺势握住了。

    “别……别……”

    他的手滚热,烫得吓人。她回神,慌慌张张往回抽。

    他左手抓住不放,右手从腰后抽出小算盘,落在被他弄开的手上,装得一本正经,看着她的眼睛说:“大的占地,我想着在这不方便,先寻了这个来,你试试合不合手。十一档,够不够?”

    她果然忘了被非礼的事,摸着算盘欣喜,轻轻拨了几下,听着算珠碰撞发出的脆声,眉开眼笑道:“这样的正好,跟梦里的一样。”

    有空梦算盘,没空梦点别的?

    “那你该……”

    “谢谢,我好喜欢!”

    话里没带算盘,那说的一定是我,只因害羞才不肯带出来。

    他清了清嗓子,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张口:“那方……”

    她抬头看他,专心等着。

    眼神清澈,满是喜悦,如镜的湖面映着明月,安定又美好,让人舍不得去打乱。

    他顿时泄了气,将“帕子”咽下去,改道:“圆缺寺那方丈,明日要过这边来,糊涂人心疼那孽障,特地将人请来除祟。哼!太太那边要是问起,我就说我是为这事提早赶回来,你不必担心。”

    她果然安了心,点头感慨:“早前我觉得老爷为人极好,你认定太太难缠,我们都错了。在秀珠这事上,我们也因猜测伤了姜杉,可见为人不该有偏见,轻易下了定论,误事误人。”

    他笑道:“还觉着处处是好人吗?”

    她纠结一番,不知该怎么答,手顺着算盘擦过去。他假意去扶要掉的它,实则又牵一次。

    她恍了神,没察觉。他暗自得意,收回手,盘算着下一回。

    “天底下还是好人多吧?只是好人……多半过得不好,我不明白为何是这样。”她摇头幽叹。

    他不想吓着她,重新倒下去,闭着眼答:“好人只想着别人,这不忍心那不能,心思散了,处处桎梏。坏人只想着自己:想要了,伸手就拿,拿不到就使计谋,计谋不成就下死手。有这狠劲,做什么不成?历代王朝,哪一个不是靠杀伐决断打的天下?只有狠人才能夺江山,好人守成都难。”

    第56章 自讨苦吃

    好半晌没人说话,他睁开眼,柔声劝道:“别哭,这些话扯远了,听听就够。你接着做你想做的好人,我给你看着。”

    “我没哭。”她轻叹,又说,“你说得对,哭不管用。”

    那年他说“要还是这样只知道哭,趁早投井,少受些屈辱”,这话本没有错,如今回想起来,实在不妥。

    她听了,不知多伤心。

    他坐起来,磕磕巴巴说:“你知道我这张嘴说不出好话……那会实在不放心……我就是那么一说,你别放心上。你一个女儿家,年纪又小,遇上为难的事,哭一哭,没什么要紧的。”

    她是有些愁,但不到痛哭的份上,奇道:“怎么又盼着我哭了?”

    “不是……”

    从前想让她为自己所用,自然是厉害的用起来顺手,如今想要她安安稳稳守着他,依靠他。看她能干会欣慰,又怕她太能干会飞走……

    唉,这会是真理不清了。

    她善解人意地问起别的:“你是打算明日就去回话?”

    “不,只捎个口信交代一声,还有些银子在路上,齐活了再去回事。”

    “怎么不用银票?”

    “天下不太平,还是现银靠得住,分散在几地把票兑了。定江只有两家稍大的银号,没有提早知会,不定能兑出数,况且动静闹太大,人心更不安。等我把这差事办妥了,我们立刻走,先去溯州,在那置办些产业安家。那边离京城远,也不靠海,住着安心。出门的时候,我找太太要了个可靠的人,这两个月一直带在身边,学了多少,全看他个人的本事。这里的事,往后交给他,从此与我无关。”

    她点头。

    他知道她的心事,伸手帮她拨开乱跑的头发,不想让她发觉,还用老招数,立刻说她在意的事:“去打听的人回来了,大哥去了别人家做上门女婿,住坡上那几间茅草屋,嫂子能干,一胎两个,儿女双全。作诗的果然遇上了‘贵人’,说是去省城读书做官,有一两年没见回来。河对岸的秀姐儿又生了两个儿子,家里和睦。慧姐儿定了门亲事,据说那家不错,有些产业,供着儿子读书,要挑个识字的媳妇打理书房,瞧准了她,打算明年秋天娶回去。灵姐儿在家,高高瘦瘦,很是能干,嘴也巧。要去接她吗?我找个可靠的人去办,价给得高,保管能成。”

    她喃喃低语:“谁还记得我呢?我不知道该不该去接,小孩忘性大,隔着几年,她未必愿意跟我走。人离了家乡,像是树离了土,即便知道是迁去好地方,那一阵也难割舍。”

    他赶紧打住:“那先不接。我说,你听着,有哪不妥,过后再商量。”

    她抬头看他,认真等着。

    “依我说,这些人里,只有大哥最可靠。上门女婿不易做,我想在那边置办几亩田地,落在你名下,留给他耕种。只要这位嫂子不蠢,看在地里产出的面上也不敢欺负他,万一将来灵姐儿有事,大哥也有底气帮手。不是舍不得给银子,这玩意吧,也好也不好,用得不对,那就成了搅家的蚼蛆。”

    “又要害你花不少钱……”

    他坏笑揶揄:“我的钱,还不是你的?梅珍说你很会过日子,果然又舍不得了,行行行,凡事听你的,少买点。”

    她捂住脸偷笑,佯装生气,“不许胡说!”

    他不恼,只笑眯眯地看着她,一眼不错。

    再羞下去,要烧起来了。

    她赶紧起身,将锅里的水舀出来,装满一大桶,再倒入冷水接着烧。

    他抢着提桶,嘴上说:“我来……”

    他以为她要洗澡?她更不自在了,慌慌忙忙说:“这是给你预备的。你跟我来,还有衣衫……我我我……”

    这些话,哪句都不合适。

    好在他没有得寸进尺,只说:“黑天暗地的,你在这歇着,我过去拿。”

    她抬手,想插进怀里摸钥匙,刚挨到腋下,过往全涌上来。

    你一个姑娘家,将东西藏在那,当着男人的面掏掏摸摸。

    你在干什么?

    长没长……

    他几次三番提醒,她全然不知,屡教不改,他有时急,有时气。

    她真不是故意的,从前她只是家里做活的工具,跟墙角的锄头、篮子没什么两样,没人将她放心上,自然不会教这些。男女有别,男女情意,全靠梅珍点拨和自行领悟。

    她又臊又想笑,背过身去,双手捂嘴竭力憋住。

    “怎么了?找不着东西吗,要不要我帮忙?”

    脑子里轰隆,像是一道旱雷,正劈在脑袋顶。

    “快别说了!”

    他在后边偷着乐,故意嘟囔:“我好意要帮忙,你怎么这么凶?”

    “不许闹!我先去找澡豆。”

    她直奔小柴房,一进去就挨着墙,本该先找钥匙的,鬼使神差摸向了不够蓬松的“米糕”,明明隔着几层布,就是烫手,赶紧找钥匙,回来交给他。

    她的脸通红,他还嫌不够,故意问:“那澡豆呢?”

    “你你……在里边,我看过了,还有,一会你自个拿。我刷牙去……”

    午后擦过一次澡,从预备晚饭起,折腾个没完,身上又有了汗。她想擦一擦,实在是不敢乱动了,只好忍着,单洗了脸和脚,拿算盘练习口诀。

    早就背下了,干练这个没意思。她从碗柜下拖出那只装杂物的筐,翻出账簿和纸笔,磨好墨,照着旧账,边打算盘边记。

    打算盘,停手拿笔记数,放下笔打算盘,再停……

    这样太麻烦,她将算盘换到左边,改用左手拨。打得慢,但不用来来回回更换,横竖都是现学现用,右手只比它多练了几天,勤快点,能追上来。

    他洗完澡,站在后边看了一阵,等到她停手往下翻,才问:“这是哪一年的?”

    “辛丑年丙申月,勾了账的旧本子,太太拿给我弄着玩。”

    “鲤鱼要价?”

    她都记下了,不用翻回去,直接答:“十五一斤,我记得阿保哥摇船出去卖,不到这一半。”

    哥什么哥?

    他听到便不悦,撇嘴道:“采买的管事至少要赚三分,做账的人,还要拿它们填别处的亏空,又要添一层。”

    “这不是……弄虚作假吗?”

    “查账的人心里一清二楚,但历来如此。能拿肥差的人,个个不简单,未免得罪人,只要不是太过分,上头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横竖使的是官中的钱,省下来也进不了她的兜,太计较反被人骂刻薄。再者,各家都有亲戚在主子身边伺候,她要敢严查严办,引起众怒,底下人合起伙来造反,那往后就难处了。当然了,都是人精,采买的人想要官做得长久,自然要拿出一些孝敬管家的太太奶奶。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几处得益,这账就做成了。”

    她听得直吸气,叹道:“我还是做个傻子算了!”

    他躺下来,闷声大笑。

    她停笔,回头问:“你不用回去吗?”

    “外头那个有事,没人守着,我不放心。屋檐下我待不住,在这凑合凑合,如何?”

    她早把脸转了回去,胡乱拨算盘。

    灯下纤影,朦胧如画。

    他酒劲上头,不禁放肆起来:“这里有火,不怕冷,我们做个伴……”

    这话是她傻气的时候跟他说的,她把脸埋在膝上,笑骂:“少胡说,这都算六月天了,怕什么冷?”

    “你不冷,我冷,嘶……”

    “快睡快睡,明儿还有事呢。”

    只要不轰人,凡事好说。他不闹了,乖乖地嗯一声,闭上眼。

    她轻手轻脚收拾东西,将蜡烛吹了,把油灯放回高处,回来时,忍不住去瞧春凳上的他。

    他突然睁眼,把她吓了一跳。

    他声音低沉,缓缓说:“是有个姑娘叫朝颜,算旧相识……”

    她抬手去压心绞痛,他坐起来牵,两只手碰到一处,被带着往胸口去。她怕他碰到正在发芽的某处,惊慌失措下,用力甩开,挣脱了他,但清楚地感觉到指甲擦着什么温热的东西而过。

    糟了,划在他脸上。

    她掩嘴,不安地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梅珍说女孩要会打扮,留些指甲,削得尖尖的才好看。别的手指要干活,单留了小指,我忘了绞……对不起。”

    他立马顺杆爬,把脸凑到她面前,接着逗她:“你给我瞧瞧,破相了没有?我这张脸还有大用处,错不得一点缝。”

    就是有条缝。

    她慌了,压根不敢看,急急忙忙去打水,把盆端给他,又要去拿灯。

    他接过来,惊呼:“你没有镜子?”

    她点头,又道歉。

    他恨不能锤死自己,不敢再造次,将盆放下,跟在她后边,如实交代:“那梅香……王朝颜和我一块进的廖家,她在老太太跟前伺候,十来岁才到廖天钧屋里来。她是三等,常干些跑腿的活,我在二门上听差遣,因此搭上了话。”

    她颤着声问:“你们好上了?”

    怎么不早说?早知如此,她就该正经认他是义兄,不该动那心思。

    如今她成什么人了?

    抢人婚约的强盗,还是偷人丈夫的贼?

    “没那回事!你别哭……”

    不说还好,一说眼泪掉得更快。她不要当下作的人,又舍不得说出了结的话。

    好难过!

    “是我该死,你打我骂我,要不再划两道……”他乱了分寸,说了一堆废话才想起要说正事,“不曾过礼,绝没有那样的事。先是一句醉话,也是端阳节,菖蒲酒喝得多,几个嘴碎的婆子逗趣,叫我跟她凑一对。她说好,那会我不愿意得罪人,含糊应了。再往后,太太也掺一脚,这事就不好推脱了。你信我,我没干坏事,那会年纪小,哪有这心思?只知道要听主子的话。王朝颜懂事早,胸怀大志,见廖秉钧武举拿了头名,将来更有出息,便黏了上去。廖家出事后,她和廖家人合伙骗我,设计叫人误会我才是廖家的少爷,好给廖秉钧时机逃出去。我死里逃生,不知道廖天钧已自尽,傻傻地赶去跟他们会合。那两个早就溜走了,连同我攒下的积蓄,只剩抓人的官差在那等着……”

    她泪眼婆娑望着他,缓缓摇头。

    他再三发誓,见说不动她,只好换个门道:“先前和你说的买人卖人,那是后边的故事,前头还有不好听的:像我这样在郊外被抓的,算逃奴,按律要重罚:先挨板子,再上拶指。板子挺得住,那拶指……真不是人受的罪,你瞧!”

    她果然跟着看过来。

    他小手指上有个疤,是头一回上去打擂台时被长戟伤到。横竖痛是他在受,疤长在他这,划到拶指那,不过分吧?

    她看着那处没挪眼,他心安了一半,接着说:“又说人靠两条腿往外逃,还得上夹棍,总之,从上到下,没一块好肉。行过刑,丢在牢里饿上五六天,再拖出去贱卖。巧善,你说我遇上这样的人,摊上这样的事,该不该恨?”

    她难过得不成样子,咬着嘴点头,想起他经受的那些苦难,手指莫名生疼,抖得厉害。

    他一把抓住,她看着交握的手,想抽,没抽得动。

    两人的小指挨在一块,他的粗糙有疤,她还有闲情将指甲修得又长又尖。这样一对比,看着很是讽刺。

    “你留着她的帕子……”

    还是当年的巧善好糊弄啊。

    他不敢去抹额上的汗,老老实实答:“她手脚快,伺机塞过来。我知道有这事,想耍耍她,还想……逗逗你,就留着了。是我错了,一早就该扔茅坑里……”

    她不知哪攒来的力气,一把将他推出去老远,恨道:“你走吧,回园子里睡去。若有人来,我自己砍他,不用你管。”

    她不是说说而已,弯腰从筐里抽出一把用药斑布包裹的小菜刀,将它留在脚边的杌子上。

    真出息了!

    第57章 深谋远虑

    她气到发颤,脸色也是白的,看着又像要哭了。

    他不敢来硬的,听命往窗那边退,竖着手掌服软:“你别恼,我这就出去。我知道这事办得混账,不该骗你,不该质疑你,惹你伤心。你看看要怎么罚,都依你,你慢慢想,想好了告诉我,认打认骂,绝无二话。”

    他倒着爬出去,故意不慎跌下,放肆倒吸气。她先是担心,很快想明白,气道:“快走快走!”

    真不能走。

    他贴在窗上听一阵,怀疑她在偷偷哭,于是又将它撬开,把脑袋伸进去,抓紧说:“我不是故意气你,就是怕你不乐意嫁我,想试探试探……”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她随手拿了缸里的水瓢,快走过去,用它顶着厚脸皮往外推。

    窗子再次关死,那影子还在,隔着窗喊:“我错了。巧善,你再听我说一句!我我我……”

    晚饭时多喝一坛子就好了,那句话,总差那么一口气,怎么都挤不出来。

    屋里的光熄了。

    他贴着墙仔细听着,渐渐听出些动静。

    辟里啪啦的,她在打算盘。

    也好,就当是替身了,拿算盘出气,总比拿她自个,或是他……不不不,负荆请罪更解气吧?

    他摸了摸脸,十分惋惜——这么细一道,没准明早就消了,要是能留道疤,那才好呢。

    俗话说夫妻没有隔夜的仇,可他们还不是真夫妻,没法床尾和。

    他贴着墙蹲下去,仔细琢磨方才那些话。

    他骗了她,该死。

    他拿旧事来耍她,该死。

    悔过书上必须有这些,等下,她是王巧善,善字第一人,不会劝着他原谅那些人吧?

    他闭上眼,想起往事,不觉对着夜空长吐气。

    打板子,拶指,夹腿,冷水浇透,打骂饥寒,一个都没少。要不是从前勤学苦练把身体夯实了,早死在了牢里。那才是她们谋划好的结局,好叫人相信廖秉钧真的没了,方便正主逃去西北找靠山。

    他学到了谋生的本事,攒够了钱,也找好了中人,本可以脱身过太平日子,是为了所谓的忠义旧情才中的计。就如巧善所说,做好人,多半没好下场,总是坏人笑到最后。善恶有报?那不过是一句哄人认栽的屁话,想报仇,靠老天爷睁眼是没用的,那就是个惫懒的势利眼,要解恨,还得看自己的拳头。

    踩死蚂蚁容易,但他花那么多心血才打探到下落,可不是为了让她死个痛快。猫抓了耗子,不会一口吃掉,来来回回戏耍,叫它看到希望,又一次次落空,受尽凌辱,生不如死时,那才叫痛快!

    那些日夜发酵的恨意,是疽不是痈。

    筋髓枯,内连五脏,血气竭,筋骨良肉皆无余。

    这字字句句,都合他的“病症”。

    他可以为她做任何事,唯独这件不行。

    屋里人也不好过,不想看到那个身影,越在意越伤心。她将灯熄了,凭灶膛那点微弱的光,重新摸到算盘,把记住的那些账目来回算。

    上等细瓷杯,一只三分四厘,一套十只,那便是三两四钱。一共买了六套,四六二十四,三六十八,八去二进一。该是二十两四钱,她用手轻摸打出来的算珠,从右往左,确实是两颗,没有,四颗。

    籼米一石一两八,十八石是……

    等等,前日黄嫂子说十两银子只买了四石半,吃不了几天。她说的是甘旨房用的糙米,可不是账上这些供给主子们吃的好货。

    况且账上的价,都是掺了水的虚数。

    短短几年,米价涨了这么多?精瓷细瓷粗瓷不要紧,但这粮食是百姓的命,卖这么贵,贫苦百姓还有活路吗?

    天边渐渐发白,他赶在鸡鸣前悄悄翻回来看看。

    人在椅子里蜷缩着,睡得很沉。刀在扶手上备着,算盘落在小腹上,双手都搭在上边。

    她的那句好喜欢,后边要接的词,是它,不是他。

    她的上进,和王翠英、王朝颜的上进,全然不是一回事。

    这么好的姑娘,他可不能弄丢。

    他解下外衫,轻轻盖在上边,原路返回,去府外找人拿东西,再领着担子回来覆命。

    早就打点过,门房不查不问,只起身凑上来问安。

    他叫人停下来,特地交代一声:“太太娘家捎来些土产,要送进去。”

    门房点头哈腰,忙不迭说:“明白明白,禾爷,您请便。”

    得了消息的大太太善解人意,提早帮他把人叫了过去。

    他跟抬箱子的人在二门外胡说八道一通,再跟传唤的人一块进去,先前有书信,这会不必多说,把账往上一递就算完事。

    大太太将本子收了,没有多话,只问他:“这脸是怎么了?”

    说好的初六只递消息,初八才进来呢!

    在一旁练字的巧善垂着头,哪也不敢看,恨不能把脸埋进桌子里。

    “路上着急,让树枝给划了。”

    这就糊弄过去了,他还嫌不够,又说:“那梧桐开得好,不想错过,凑上前看,不留神就划到了。”

    他刚说完这句,翠珍和大太太同时笑了。

    巧善又窘又想笑,放在桌下的手,紧扣膝盖拚命憋住。

    大太太知道这里边有什么事,撇开不谈,问起来回路上,他一一作答。

    “辛苦你了,回去好好歇着。那破园子,没什么好打理的,你只管安心休养。这几日有事要忙,过后我还有交代,再叫人去请你。”

    他心焦如焚,急道:“太太,我有事相求,我们想……”

    大太太清楚他要说什么,使了个眼色,抬手制止。

    “有什么事,过后再说。”

    外边传来急报:“太太,不好了,不好了!家里出事了,差爷来拿人,要带老爷走。谁也拦不住,说这是人命关天的大案子。”

    家安连滚带爬往院里冲,三步过完台矶,直接跪在了门槛外,瞧见往外走的他,又惊呼:“家禾,你快躲起来,那拘牌上也有你的名字!”

    翠翘搀着太太出来,催道:“好好说话,别乱喊乱叫吓坏人!”

    家安气喘吁吁,匆忙咽了口水,再答:“阙家来人,告到县衙,说阙五阙七都是被咱们家的人给杀害了,上边来的大官手里有确实可靠的证据,这就下令来拿人。还有,那彭兰青的爹娘也去捶了鸣冤鼓,说他家姑娘的病好了,一清醒就指认当年是老爷强奸杀人,幸好她命大,只是昏死,这才保住性命。”

    “什么!”太太很快回神,叮嘱他,“你去找周二郎,叫他赶紧写帖子……”

    家禾在旁提醒:“太太,我听说周县令摊上了事,自身难保,这才有巡按下访。我去吧!”

    这是大太太最想听到的话,但又实在惭愧,为难道:“你……行吗?”

    家禾笑道:“行不行也得去,拘牌上有我,民不与官斗,不敢做逃犯。”

    大太太感激不已,点头道:“家禾,家里有我,外边的事,就拜托给你了。”

    他要的只有这句,点头,转回去找寻。

    她挨着门帘呆立,忧心忡忡在看他。

    他朝她点头,扬起嘴角一笑,再是一个苦着脸的“求饶”,无声说:我错了。

    他转回去,拽起跪地的家安,丢下一句“我去去就回”,匆匆地走了。

    太太望着院子里的人,沉着脸下令:“没你们什么事,不要凑在一块说闲话。”

    她朝翠翘使了个眼色,小声道:“去把他们叫来,我有事要交代。”

    “是。”

    太太回屋,顺手牵上巧善胳膊,柔声说:“这是怎么了?闷闷不乐的。”

    巧善不愿意让她再操心,摇头说没事。

    大太太若有所思,苦笑道:“女孩家想要过好日子,要有立身之本,那两本书,你仔细读,有用!”

    这话她说第二遍了,巧善不解,但没多问,乖乖地应下。

    “在这坐坐吧,有了消息,早些知道好安心。”

    巧善再点头。

    太太把儿子儿媳叫来,只有一件事,家里诸事不顺,叫他们代她上山求神问卦,卜一卜凶吉。

    明三爷急道:“母亲,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该留在家里想办法才好。您不要信道家那些人的哄骗,神仙都在天上享乐,哪里愿意下凡管人间事。”

    三奶奶在大太太眼里看到了焦灼,听明白了,拽他袖子,上前应下:“我们这就去,两个妹妹总捂在家里也不好,一并上山走走。还有,王姨娘就要生了,把她也带上吧,顺道祁个福,保佑他们母子平安。”

    明三爷慌了神,“她怎么能上山?”

    几时才能懂事?唉!

    “轿马预备好了,有什么不能去的? ”太太又看一眼儿子,不再理会他,朝儿媳点头,淡淡地说,“回去收拾收拾,这就去吧。”

    明三爷不肯走,还要说理。

    巧善小声请求先回八珍房,太太点头,安抚道:“有了消息,我叫人过去告诉你。翠翘,翠珍,不拘哪一个!”

    巧善懂了,太太这是在告诉她:她这里的人,翠珍翠翘最可靠。她用力点头,赶紧收拾桌上的用品。

    三奶奶没打算避着她,人还没起身,就对丈夫说:“你放心,我不会为难她。她要是死了,我将命赔给她,如何?”

    “我不是这意思,翳荟,我知道是我错了,我犯了糊涂,对不住你。我伤了你的心……”

    “别再说这些那些,母亲待我这样好,你是她儿子,我自会一辈子对你好,与别的无关。你的孩子,就算是我的……”

    明三爷又说了什么,巧善已经走到了屏门,再仔细也听不到了。

    第58章 死里逃生

    山雨欲来风满楼。

    八珍房的人惶惶不安,瞧见她进门,马上围拢来问。

    巧善摇头道:“我也不清楚。有人跟着去了,不会有事的。”

    陈婆子匆匆跑进来,压声说:“东小院那个,趁乱招呼人去外库房要东西。齐管事不认旧对牌,给门上了三道锁。她在那骂一阵,又回去了。”

    黄香摆手道:“京里还有老太爷老太太,又有亲戚至交帮衬,不会眼睁睁看着大老爷被人冤枉。没事的,都干活去吧。”

    等人一散,她又暗自嘀咕:“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巧善听见这话,更愁了。

    老爷是冤枉的,但家禾亲口承认阙七那混蛋的死跟他有关系,会不会出了什么疏漏,叫人抓住了把柄?

    阙七害人,就该死!可上头愿意去查他底子,因为他作恶多端,就放过替天行道的人吗?

    她心里没底,午饭只随意吃了两口,干完活就坐在门槛边等着,一直盼着那边来人,可是没有。

    天公很不厚道地赶来看笑话,突然变阴沉了。

    众人赶忙收晾晒的物件,把簸箕篮子都捡进去,忙乱过后陡然安静,这才听见远处有轰轰隆隆的声响。

    刘嫂子抬头望天,嘀咕一句:“是打雷了吗?”

    黄嫂子皱眉,愁道:“打雷没有这样的,像是马蹄……不好!你们仔细听,是不是喊的杀人?”

    巧善头一个响应:“我也听见了,快!”

    她也不知道该快什么,她们朝外跑,她朝屋里去,等她抓着算盘和菜刀出来,惨叫声已经清晰可见。

    其余人不知道去了哪,陈婆子连滚带爬逃回来,慌里慌张哭喊:“死人了,快躲起来,是马贼强盗,往正院去了,快快快……”

    她着急逃命,还不忘拽着巧善往地窖那块跑。

    那是存菜的窖,没有任何遮挡,抢东西的人绝对不会错过,躲进去也是死路一条。

    巧善用力挣脱,急道:“妈妈,快去拿你的刀,要躲就躲柴房里去,排水的沟。”

    陈婆子听明白了,那坑是用来排洗头洗澡水的,只有三四尺深,淹不死人。上边用重石板封死了,藏起来不打眼。放水的口子刚够一个人进去,带着刀躲在里边,易守难攻。

    “那你……”

    巧善不敢再耽误,丢下她往外跑。

    太太有危险,她该赶去帮忙。可是已经迟了,马贼动得太快,她才出院子就撞上了不堪入目的一幕。她没法细思,扯掉药斑布套子就奋力朝歹人砍去。

    这刀是特地托梅珍她爹帮她打的,份量和把手都合适。她总是抢着剁鸡鸭砍骨头,为的是有一天能用它保护身边的人。可惜她高估了自己的力气,她谁也救不了,奋力砍下去,也不过是一道激怒恶人的轻伤。

    络腮胡痛叫怒骂,丢开身下这个,反手一拳,重重地打在她身上。她根本抵挡不住,跌出去很远。

    不要以卵击石,先保全自己。

    巧善不知道被欺负的阿芫还能不能活,趁男人站起系裤子之际,抓起刀和算盘,翻爬起来便拚命往园子那头冲,嘴里狂喊:“砍死你!快跑啊!快跑!”

    阿芫,爬起来快跑,要活下去,求你了!

    腿忙着跑,脑子快快转。

    园子里没有值钱的玩意,马贼的同伙不会去那边。那里有家禾的屋子,等他赶回来就好了。四方院里有小英,小英会保护她。

    往那儿去!

    耳畔总有挥不去的惨叫哀嚎,混着风,像刀一样刮着她的耳朵。很快,有更疾更冷的风朝着头顶而来。耳边似乎听到了一声“小心”,她听话地举起算盘去挡。

    “啪!”

    脑袋疼得发裂,抓算盘的手也被震得发胀,接着是带麻的巨痛。黄铜包边的算盘被劈下一截,她听得到,也感觉得到有算珠滚落,但不敢回头看,仍旧拚命往前奔。

    那男人着急追,被一两尺长的杂草绊了一下,挥刀乱砍,一通咒骂。他不信自己会被个小娘皮暗算得逞,顾不上望风的活,非要弄死她不可。

    小英,小英!

    家禾,家禾!

    他叫她多看多思。

    园子中央有个大池子,她会凫水,可以往池子里跳。

    不行,那野人多半也会。

    那人身强力壮,她跑不过他的,迟早会被抓住。她凭那阵子挖野菜记下的路,取了个巧,从山石中央的小洞挤过去,趁他绕道的工夫,挑近路,先一步逃进小院里,将上中下三个门闩全推上,而后奔向老槐树。

    男人很快追了上来,用刀劈着关死的门,彭彭彭彭,一声比一声高,比剁大骨更猛。

    没有刀,她就是待宰的幼鸡。她得留着它,飞快地扯下发绳,两根接成一根,一头绑刀,一头绑算盘,将刀背在身后,算盘坠在身前,搭好了它们,便双手合力抱住树干,奋力向上跳。

    她还是那个笨丫头,爬了几次,手磨破了,就是上不去。

    要借一切能借的人和物,先达目的,别的暂且不管,过后再愁。

    还有什么是能用上的?

    快想!

    小英,小英,我还能做什么?

    她不想这么快就死掉,好日子才起个头,他们之间的结没解开,小英的仇没报完,她刚得了算盘,还没打好……

    树太粗,脱了鞋也不管用,双手根本撑不住,她又滑了下去,算珠被树皮磨得吱嘎响。

    她抓着残破的算盘,朝着脑门一磕:求你了,开窍吧!

    身后的菜刀不大,依然是沉的,带着绳子往下坠。

    刀!

    她还有刀能用,双手握刀,用尽力气劈在树身上,刀嵌在树身里,成了!她把算盘抛在肩后,双手仍旧抱树,抬腿把脚搭在刀背上,在这借力一蹬,双手同时往上嗦,就够得上那树瘤了。这一跃一勾,带动身体往上了一尺余,够右脚尖及时卡到疤缝里。她靠它们挂住自己继续往上发力,直到左脚尖勾到粗枝,事就成了大半。

    她爬的这点高度,只够那男人一跃,还不够!她骑在枝杈上,双腿交缠,上身下伏紧贴枝干,双手一左一右垂下去,用力拉拽发绳,把刀又拔了出来,将它拉上去,接着往上爬。

    这门太旧,闩再多也经不住大刀大汉的挥砍。它终于抵挡不住,轰然倒下。

    那恶鬼追到树下,挑起鞋劈成两半,仰头恶狠狠地盯着她,又咒又骂。

    污言秽语让人想吐,可这凶神恶煞让她不敢松懈半刻。她强忍着恶心,抱着树干备战,为了帮阿芫逃命,她还挥刀故意挑衅:“你就要死了,坏蛋,你就要死了!”

    她占了地利,还有希望活下去:他只有刀,想要砍她就得近身,往上爬要占着双手。她可以蹬他,可以砍他。

    男人确实暂时奈何不了她,肚子肥硕的人爬不好树,背上的伤口还在淌血。他越痛越恨,一直用恶狼般的眼神盯着她,嘴里不停地放狠话:要剁碎她,要吃了她,要奸得她哭爹喊妈……

    她头疼得厉害,胃里翻涌,想起先前看到的血腥场面,想起脖子被掐到没了声的阿芫,再也绷不住,将一大口乱七八糟的糊糊喷了出去。

    恶鬼躲避不及,沾了些秽物,大骂晦气,再听远处催促的马哨,又气又躁。他朝卷了刃的刀啐一口,不甘心地朝着老槐树挥砍一阵,这才咒骂着离去。

    巧善知道下去就是送死,紧紧地箍着树,一眼不错地盯着脚下。

    耳朵里响得厉害,辨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她接连深吸气,怎样都镇定不下来,趁这会没了威胁,接着往上爬。

    站高点,兴许能看到江清院,看到大太太她们平安无事。

    可是天从来不遂人愿,枝叶茂密,她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徒劳无功地反覆念佛。

    明明还很早,天却越来越黑,真的响起了雷。

    黄嫂子和小英都说过:下雨天不要待树下,小心被雷劈。

    待在树上行不行?

    梅珍,还有梅珍,她有没有听到消息?千万千万不要进来啊!

    进了衙门,有事没事,都要脱层皮。

    赵家禾不敢吝啬,一路打点,被带去值房等着传唤。

    县太爷和巡按老爷都不是想见就能见的,他打听了一下赵香蒲所在。衙役不敢多说,只往捕房那面瞥了一眼。

    阙七是个废物,杀起来容易,这样的小事,肯定做干净了。

    他在名册上,只因阙七和阙五死的时候,他还是赵家的管事,该叫来问话。

    他不担忧这事,只操心要怎么哄人,还有,大太太明明猜到了他的心思,为何不让他说,过两日是什么意思?

    有钱开路,行尽便利,有茶水,也有人送午饭。

    他不想留下把柄, 又塞了二两,拜托此人照看好他家尊贵的老爷。

    这人刚走,又有人来,说是要过堂了。

    他起身跟上,出来便瞧见家安等人被带到了戒石前,不由得皱起了眉。

    家安也在看他,面露焦灼。

    身手好的几人都被带出来了,问话用不上家岁。

    流水的县官,铁打的胥吏。这里生面孔太多。

    正经衙差不会把人丢在戒石坊前挡御赐的字。

    他从不信巧合,因此懒得装相,昂首阔步,不时打量左右。

    赵香蒲有功名在身,不用跪,站在被告石前方恭恭敬敬答话。

    堂上人眯眼看向赵家禾,见他丝毫不收敛,一副桀逆放恣的模样 ,冷哼一声,抬手叫人上前押他。

    赵家禾故意疾步后退躲开这一抓,两人果然急躁地追上来。

    蛇行狼顾。

    眼熟!

    是调虎离山计,得赶紧脱身。

    他不退反进,朝着公案奔去。果然,这新太爷胳膊一鼓,蓄势待发,那杀招是硬生生憋回去的!

    他抬腿猛击公案,将人逼得使出功夫躲避。

    这番冒犯朝廷命官的举动,看在赵香蒲眼里是胆大包天,厉声呵斥。

    耽误了这么久,她们有危险!

    赵家禾懒得搭理这糊涂虫,边还击,边朝外高呼:“这几个官是假冒的,快回去,宅子里出事了!”

    外边家安高声回应,他安心对敌,逮着空子掏出尖哨吹响。

    衙差们群起围攻,光靠拳头太慢。他不往外逃了,也不纠缠假老爷,调转身位,奔向侍卫打扮的那位。左右手接连出拳,右腿跳踢,虚晃这三招,旋身收腿时,刀已到手,顾不上掩藏,使出廖家从别人那偷习的断丝刀,像砍菜瓜一样,一路朝前杀去。

    “赵家禾,你胆大包天,竟敢藐视公堂。哼!就算你能凭本事逃出去,你家主子的命不要了?还不束手就擒!”

    “随你!”

    他不敢恋战,支援家安等人脱身,立刻奔着马棚去。一人一匹马,再将别的马络都斩断,用刀背劈马屁股,轰得它们乱奔乱叫。

    第59章 重中之重

    冯稼等人动得也快,两队人马前后脚进入,在南北宽夹道上撞见家岁对付望风的喽啰,见他应付得过来,便朝着动静最大的那面赶去支援。

    江清院门口最乱,院墙内不时有银子飞出,抛向四面八方,杂乱无序。

    抢来的大宗归老大,底下人只能得点漏下来的小鱼虾,捡来的不一样,进了谁的兜就算谁的。人总是怕别人得的好处比自己多,乌合之众,不认得“大局”二字,自己能发财就是办成了大事。他们顾不上砸门,横竖干这一票也是为了捞钱,先捡了再说,为了追银锭,一通乱窜,还会为了抢钱跟自己人推搡。

    冯稼瞧见这一幕,先笑再出刀。

    出城押送银两的那一路还没回,只剩五个兄弟在家,对上这十几个混不吝的亡命之徒,有些棘手。

    因此冯稼瞥见迟来的赵家禾,不免要问:“你上哪去了?这几个……诶诶诶?”

    对方充耳不闻,踩着倒霉鬼借力翻进院墙,连眼风都不给他。

    冯稼苦笑,反手一刀送走背后偷袭的死鬼,来不及细看,便拔刀去追上那个想逃的小子。

    从墙里翻出来的赵家禾正好堵在前路,一刀了结此人,然后直奔他而来,但不是并肩作战,越过他,一路杀,一路朝着马奔去,骑上又跑了。

    家安等人很快赶来,一面围堵,一面问:“姑娘呢?有没有看见?”

    人死了一大半,对付剩下这几个游刃有余。冯稼快答:“没有!这些蠢货见钱眼开,不齐心,自己先乱上了。你们快去帮他找人,这里够了。”

    这破宅子太大,匪徒在各处都安插了望风的人。宅子里不缺没胆的人,可惜棍棒干不过刀刃,做活的狠不过玩命的,走哪条道,都能看到死状凄惨的尸首。

    他吼了很多遍,没人回应,痛恨到了极点,腮帮子发僵,刀不下垂,见到黑衣就杀。

    八珍房没有她,陈婆子被吓坏了,只重复一句:她出去了,她出去了。

    江清院没有,东西廊没有,夹道上也没有。

    只剩一个地方了,别人都怕恶灵,只有她觉得四方院是个好地方,把要紧的东西都埋在那边。

    这宅子再大,也只有八珍房的灶边和那要命的井旁最能让她安心。

    他不敢再耽误,蹬在马背上,高高跳起,攀上院墙翻进去,接着疾声呼喊。

    院子里回荡着高高低低的“巧善”,但始终听不到一个回应。门是破的,树下有半只鞋,不远处还有半只。

    鞋子被砍坏,不算坏事,得逞的人无暇折腾鞋子,只有气急败坏的人才会这样做。

    她傻,对身边人没有戒心,但办事聪敏心细,一定能躲过去的,铁定能!

    他满怀希望抬头往树上张望,这雨要下不下,天昏昏暗暗,看不清楚高处那一团团有没有她。

    “巧善!”

    “巧善,你在不在上边?”

    他丢下刀,飞快地往上爬,一枝一枝仔细找,可是没有。

    也对,她不会爬树,还怕高。那个雪夜,他托着她往上,她一直在抖,全靠对小英的情谊在强撑。

    他跳下树,捡起刀,不死心地围着那四间房转一遍,边找边喊。

    依然没有。

    还有工房,也许她在这设了个障眼法,其实躲去了有他气息的地方。

    他快跑向园子,沿路连翻细看,什么都没有,只无意间在草丛里踩到了算珠。

    工房门上的锁被劈坏了,屋里也是空的。

    天色越来越暗,他扯下被单、蚊帐,缠在扫把上,倒上松油,点着了,借这火光在空旷的园子里飞快地翻找。

    “巧善!”

    “巧善”

    ……

    “王干娘!”

    咕噜,细细的一声,他听见了,狂奔而去!

    “王干娘,王干娘……柔儿……灵姐儿……”

    咕噜咕噜……接着是水声,咳嗽声。

    他欣喜若狂,扔掉火把,一个跃步飞进池子里,扑向动静处,一把将人抱住,连喊了几声“干娘”。

    她全身都是软的,脑袋绵绵地搭在他肩上,虚虚地解释:“我听见了,以为又是口技人,不敢答应……”

    “你做得对!”

    “小英说打雷的时候不能待树下,我……我还怕他会带人回来……换换……”

    “好巧善,你别睡。巧善,巧善…… ”

    他伸手去扶向后仰的脑袋,指尖触碰到的地方明显不对劲,好在她没有昏死过去,又出了声:“太太……”

    “太太那院子没事,守住了。”

    “阿芜呢?”

    哪又冒出来个阿芜?他顾不上那么多,随口乱答:“好着呢。她是个机灵的,躲起来了。”

    “婶子她们……”

    “都好。你太累了,闭着眼说话。”

    “哦。书上说……对敌要……要有矛有盾,我带着算盘,带着刀……算盘被砍坏了……”

    走的时候特意侧身不叫她看见地上的黑影,但血腥味藏不住。她在吸鼻子,他悬着一颗心,故意打岔:“见过碧玉算盘吗?冰冰凉凉的,声比这个好听。”

    她想笑,没笑得出来,沮丧地说:“我以为我可以帮人,可我力气不够。我应该多吃点。”

    “对,多吃点。巧善,这么多人躲祸,只有你藏得最巧,还有,陈婆子说幸亏有你教她,夸你聪明。如今还小,慢慢长大,往后更出息!”

    他用脚踹开门,进屋把她放在炕上,随手摸到什么就扯来包裹,再去撬锁。

    衣衫找来了,可是他不愿意避开,背对着她那边说:“屋里这么黑,你就当我人在外边吧。”

    那会满脑子救人救己,躲在水里要时时刻刻留神四周的动静,好几次听到风声临近就赶紧把露在水面的半张脸也沉下去。到了这时,她才真正感受到了害怕,声音抖得像是蜂鸣:“嗯嗯……别走……”

    “我不走!对了,赵香蒲还在贼人手里,凶……”

    凶多吉少!

    这话不该让她听到,让她为难该不该去救。

    “凶犯要拿他换银子,不会轻易放出来。这是个机会,一会我们去他那院子里找契书。我能仿他的字,自己写那放良书。”

    那往后会不会告到官府,要抓逃奴?

    “找太太……”

    那位本就是强弩之末,急火攻心,倒下后昏迷不醒,找不了了。

    他故意不提,只说:“不好再让他们为这事起争执,让赵香蒲恨我一个人就成了。”

    她心疼了,哄道:“那是他不对,你为这里做了很多事,他不该这样误会你。家禾,我知道你是怕那边得势会对大房赶尽杀绝,才会急不可待催着他上进。他读了那么多书,见过世面,应该看清楚了。这个家乱成这样子,二三四老爷死得不明不白,太太……她身边有奸细,她悄悄地提醒我只信翠翘翠珍。常满和大肖婆子都是见钱眼开的人,先前我不明白太太这样好的人,为什么要留着她们……我扣不好,你来帮帮我。”

    右手一抬就抖得厉害,左手也没什么劲,但她不想让他担心,又说:“太黑了,看不清楚。”

    “好!”

    他转身凑过去,用脚拨开地上的湿衣衫,在她面前蹲下,抬手帮她系腋下的扣。

    她突然抬起手,摸了摸他下颌,很快觉出不对,缩回手,搭在膝盖上,接着说:“买我这事,是她们两个在办,会不会也是那位老太太插手?我们不信这些歪门邪道,人家兴许是信的。”

    “没错,就是蒋家在背后捣鬼,怂恿她出手辖制庶子。蒋家人心眼多着呢,老国公发丧的日子早就定了,他们故意调换信,捎过来错的,好让这边的人赶不上。人在京城,但这里的一草一苗,都在他们掌控下。王家的人,就是为她们办事立了大功,才能跟着走。不然老太爷不会知道赵香蒲手里有钱。”

    他没有离开,脱鞋上炕,跪坐在她后方帮她解头发。

    那是小英的家人,她可以不喜欢,但不可以咒骂。

    她摸了摸头顶,装出个轻松的样,笑着说:“那刀砸在我头顶,是你送的算盘帮我挡了灾。这里肿了一块,只是摸着吓人,其实没事,不用力按就不疼。他使了点劲,但算珠没有像钉子一样扎进去,果然圆的就是比尖的好。我看做人也是这样,你信不信?我讨厌五太太那样的人,声音尖,言辞尖,手段也尖,叫人难受。我好喜欢大太太,温温柔柔,又那么可靠。”

    “我信,你说得对。”他听了心痛,拍拍大腿,柔声说,“你躺一躺吧,累着了。”

    “也好。”她确实快要撑不住了,只是还没学会梅珍教的撒娇绝技,只会干巴巴地说事。

    发丝半干,她就睡着了。

    那些人胆敢冒充朝廷命官,不会只盯着日薄西山的赵家,必定还有所图。他们杀了这些打前阵的人,那边绝不会善罢甘休。

    事还多着呢,可是再多,也重不过她去。他不能掉以轻心,当务之急,是带她去找大夫看伤。

    行侠仗义、顾全大局,这些好词,通通丢给别人去,他才不要!

    有好事,总是好人谦让,他人得利。有坏事,总是好人冲在前面受难。

    他不会再做这样的傻子!

    她经了这一遭,睡得并不安稳,经过大门时,听到吱嘎,立刻惊醒,急道:“书,那两本书,太太给我的,就在箱子里。”

    “好!”

    他抱着她掉头回去拿书,她不安心,掀起衣摆把它们藏进去,闭着眼,迷迷糊糊说:“太太说受益终身,叮嘱我好好读。”

    “嗯。睡吧。”

    他催着她睡,等她睡实了又不安心,时不时叫一声。

    老大夫看过又碰了碰,再把脉,收回手,先摇头,把人魂魄吓散了,才说:“跟从树上跌下来是一样的。”

    赵家禾气道:“到底怎样?”

    老大夫惋惜一叹,又摇头,满怀惆怅道:“不怎样,擦药啊!”

    “你!”

    小学徒忙跪下认错:“禾爷息怒,师祖年纪到了,说话糊涂。他是说不要紧,是个娃儿就跌过,昨儿才来过一个掏鸟的,额头肿成了寿星公,还能接着淘气。无妨的,无妨的,抹些药就好了。”

    一抹药油,她疼醒了,坐直了问:“这是哪?”

    小学徒代答了,手脚麻利地端来茶水,又问要不要吃点心。

    赵家禾缓了脸色,走到铺子门口,听了会动静。

    老大夫突然发话:“又要死人咯,阿丹,看好我爹娘的棺材板,别叫人抢了去。”

    “师祖,我是小四,您今年七十七,老人家早就去了……”

    赵家禾掐住了他胳膊,小四乖乖噤声,跟着细听。

    第60章 我们也是人

    冯稷很快赶来会合,说了他们探听到的消息:衙差上门例行公事,把尸首分作两堆,外来的拉走,宅子里的暂存在后楼,说是案情清楚,不必来回折腾,叫自行发丧。衙门里边没动静,城门换了防,和巡街的一样,全是生面孔。

    “没有我的通缉令?”

    冯稷摇头。

    这并不是个好消息。

    赵家禾沉吟片刻,小声问他:“你们几个想好了没有?”

    冯稷顾左右而言他:“大哥想办法出城了,去通知阿大他们。那银子……作何安排?”

    赵家禾哼道:“忠字不吉利,一剑要穿心,被扎了几回,横竖我是不认得它的。该得这钱的人,拿不了了,你们要是想上这条船,想怎样便怎样,就算是另起炉灶的本钱。不要不好意思拿,你应该清楚,这钱是我挣回来的。要是认死理伸不出手,那就送去义庄,留给我,我从不嫌钱多。”

    冯稷为难道:“我知道你是为我们好,只是,定江是故乡,就是要走,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它毁损。我把你的猜测告诉了他们,刀疤子传急信去了泰平港打听,后日就能有消息。”

    “你敢等到那时候吗?冒名顶替是死罪,他们占了县衙,闹这么大阵架,绝不是活腻了想找死。你要等到倭寇或是叛军进了城,封门屠杀时,盼着飞鸽来信?”

    冯稷迟疑。

    “也罢,你慢慢想。我不想再啰嗦,只一句:趁早把家眷送出去,就当是出门走亲戚,过几日再回来,这总能行了吧?”

    冯稷忙不迭点头,见他满脸不耐,忍不住问:“你今晚就要走?”

    “还有事要办,明日午后。一会我要进去,办最后一点事,你先回去交代家眷,安排好事宜。人定

    亥时,21-23时

    时,再替我站一哨。”

    他摘下钱袋子,托在手上掂了掂,拍在冯稷身上,“这是工钱,你该拿!”

    冯稷感激不已,痛快接了,拍着胸脯说:“好!初刻

    这个时辰的0-15分

    我去后门那等你。”

    “去吧!家事要紧。”

    事还有更古怪的,他特意等到半夜才往里边去,闲野居仍旧灯火通明。

    这就算了,本该在县衙当肥羊的赵香蒲,居然被放回来了,且迟迟不肯入睡,一直在羡云鹤待着,坐一会,起身走几步,又回到案前去了。

    赵家禾盯了半天窗影,不想等了,直接推门进去。

    赵香蒲惊讶,放下笔站起来,惊呼:“你怎么来了?”

    “讨个东西。”赵家禾掸了掸袖子,垂眸道,“往日种种,不想提了,今日这份人情,你总该认吧?”

    赵香蒲盯着屏风上的诗词,惆怅一叹,坐回去后,诚心实意说:“我听他们说了,那会凶险,全凭你和那些义士力挽狂澜,你费心了。”

    赵家禾听出这后边的意思,嗤道:“你就是买条狗,它为你死过几回,也该够本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讨东西。”

    赵香蒲拉开抽屉,垂头翻找。

    赵家禾失望,若是藏在这,他早拿走了。

    赵香蒲找的是信,他将东西递出来,急道:“正好!至忠有事,要交代你,你看过信,早些出发。一切所需,只管……”

    “你是聋了,还是装傻?我要的是自由身,买我那四十两银子,这几年,早还了百倍千倍。赵香蒲,我不欠你什么!”

    早就撕破了脸,赵香蒲听着这些冷心肠的话,没有痛心,只有难堪。他摇头,如实答道:“你的契书,并不在我这。我写了放良书也无用,有旧契,才能去官府移除,还得亲友出文书愿意接良籍……”

    “这不劳你操心。你是说,那契书仍在赵昽手里?”

    “不,我拿了,只是……找不着了。等你办好这些事,我托人去代办,还要过些日子。”

    借口!不过是要他接着为他们卖命而已。

    赵家禾满腔恨意,决心不让他好过,嗤道:“我才往里递消息,要送银子进来。你正好被带去问罪,马贼正好上门。八个门,正好处处有人望风,那么多座院子,围攻的正好是江清院。这里,龟寿院,东小院,连个走错的都没有。你猜猜看,这是什么神机妙算?”

    赵香蒲惊惶,急道:“你是说有内奸?太太身边的人,都是她从……”

    蠢字刻在了脑门上。

    “太太身边的人,找人上门来屠自己?大刀可没长眼睛。”赵家禾讥讽完,不在这事上纠缠,走近他,冷声说,“那彭兰青,你见都没见过吧?太太当年是怎么和你说的?你不信她的话,如今人家告你奸杀,哈哈,这就是报应!耳刮子莫名其妙抽在脸上,一肚子话说不清楚的滋味如何?你写了一晚上的陈情书,也不过是白费力气,人证物证全了,谁有心思看你这些废话。我倒是信你,可惜……啧啧,有这闲工夫,不如回头想想,是谁要将这罪名扣死在你头上。”

    赵香蒲瞪着他,没有训斥他放诞无礼,那就是把话听进去了,至少听进了一半。

    “王小英怎么死的?三太太守寡头两年过得好好的,为何突然要关起门来修行?做了居士又为何想不开,非要吊死自己?你总说太太爱计较,可阖府上下,有扬颂无微词。她将六小姐接过来养,待庶出的七小姐慈爱,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赵昽,要把他送去香茗山?你以为她防的是赵昽分家业,可笑! 是怕少分了几张当票子吗?”

    这些事,赵香蒲都不知详情,他答不了,看一眼窗外,心平气和道:“家禾,你聪慧勇武,八面玲珑,家里经的这些事,你功不可没。你想回来,这就回来,想留在太太那,也好。那件事,就此揭过……”

    赵家禾冷笑,暗自搜罗最难听的话,必要扎得他千疮百孔才解恨,只是有人比他早了一步。

    “好用的,就该不管不顾用到死吗?老爷常说众生平等,原来不过是说说而已。”

    赵家禾心疼,回身去迎,“你怎么进来了?冯稷呢?”

    “我叫他送我进来,我找你有要紧的事。”

    赵香蒲见她头缠裹带,脸色惨白,知道是伤着了,没有计较这份无礼。

    巧善扶着门框迈进来,远远地望着曾经奉若神明的老爷,趁对方惊愕时,接着控诉:“贵贱有别,尊卑有序。您

    巧善听见他欺负家禾,气炸了。这里只是讥讽,所以后面全你不您了

    生来是主子,使婢差奴,这本没有什么。只是……你不该仗着读的书多,就自命不凡,说过几句民不聊生的话,就自诩是个慈善的人。远的不说,八珍房离这,只隔着两座院子,老爷从未踏足。婶子们费尽心思烹饪,你无动于衷。我和他随意使些心机迎合,连得奖赏。太太逆了你的意思,就是蛮不讲理,她说的好话,做的那些好事,你视而不见。家禾刚到你这,被他们欺压,没饭吃,大冬天被人浇冷水,你丝毫不觉。他顺着你的那几年,你觉得好得不了,一刻都离不得他,别人使计挑拨,他在你眼里,这就十恶不赦了。由此可见,这世上的好或是坏,全凭你个人喜恶。我们这些人的生与死,只在你一念之间,何曾真心体谅。如此高傲,却要人感恩戴德,岂不可笑?”

    赵香蒲怔住。

    巧善靠着赵家禾,缓缓道:“那位赵大人用得上他,你就要召他回来,端的是一个大度无量。可惜了,险些死在棍下的是他,你揭得过,我们揭不过。我们不是鱼,你也不必费尽心思放饵,钱财乃身外之物,我们有名有姓,有手有脚,放得下面子吃得了苦,走哪都能活。这里是三百七十六两,我与他的身价银子,还有当年的赏钱和请教习的花费,都在这。就此别过,好自为之。”

    说话间,她松开了手,摇摇晃晃向前行,将手帕包着的银票放在书格上,而后转身,搭上家禾伸来的胳膊,一齐往外走。

    她听不清赵香蒲念了什么,只回头说:“赵老爷,我们也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