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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涩

    “我们走,不用在这耽误!”

    他早有打算:拿下赵昽,用这畜生来换。实在不行,把这两个都杀了,推到马贼头上,再一寸一寸搜,他就不信翻不出来。

    走就走。

    他点头,扶住了她。

    门边有候命的家安,院里有掌灯的家康,冯稷在影壁那等着,都不方便。她一直等到过了穿堂,才附在他耳边说:“契书都在我这。”

    她拍了拍肚子,他恍然大悟:那个真心替人着想的太太,早将东西拿到手,在没见到银子前,就把它们藏在书里留给了她。

    叫她好好读,受益终身,是叫她们离了这里好好活,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这才是真磊落,真洒脱。

    怪不得叫他过两日再说,必定是猜透了赵香蒲的自私,怕他们被缠住,脱不了身。

    他自认聪明,却接连看走眼,巧善以诚待人,换来了太太的真心疼爱。

    他输得心服口服,不想再瞒,在南北宽夹道上停住,为难道:“太太病倒了,你进去看看吧。”

    她早有猜测,如今得了准信,一时心痛难忍,咬着嘴没说话,只点头。

    “别哭……算了,哭吧。”

    她垂头,默默落泪。

    江清院也没有下钥,屋里屋外都有人,在外边都能听到不少动静。

    婆子提起灯笼一照,看清了脸,便说:“翠翘姑娘早有交代,叫姑娘来了只管进去。禾爷,夜深了,委屈您在这等一等。”

    赵家禾见她不时看向冯稷,就说:“这是我兄弟,白日来帮过忙,这会巡夜少了人,又把他叫来了。”

    婆子心有余悸,一听这话,立马跪下给恩人磕头。

    “禾爷,那些银两都交了上来,全在里边。太太醒了一会,叫人打井水洗一洗,清点好数目,要抬一半送去做报酬,只是找不着人。几位姑娘正为难呢,您看……”

    “不用动,宅子里要用钱的地方多,等太太安排吧。这些事,我自有主张,他们也不是为钱来做这事。劳烦妈妈替我转告一声。”

    婆子千恩万谢。

    赵家禾示意她噤声,指了地方让冯稷去守。两人一东一南,各占一面墙,凝神细听。

    巧善进去的时候,大太太已经起来了,歪歪地靠坐在矮圈椅上,见到她便笑,“过来坐吧。”

    巧善说不出话,翠珍在她身后轻推,引她坐上另一把。

    大太太抚着椅圈,轻声说:“这是我娘的嫁妆,我坐惯了,出门子时要了它们,走哪都带着。”

    说话带喘,眼皮发青。巧善看着心疼,“太太,您别说了,歇着吧。”

    “走了困,躺下腰酸。这人一病啊,就惦念旧人,方才梦见四哥家里添了孙辈,猛然记起还有几匣子借来的书,该还回去了。巧善,我身边离不得人,你这些姐姐不得空,你替我跑这一趟吧!赵家禾才从那边回来,路上熟,让他护送你。你们快去快回,今晚就出去,路上不要耽误,七月十八王母娘娘圣诞,真元殿打醮事宜还指着他呢。”

    巧善泣不成声,答了几次才挤出一个清晰的“好”。

    “你这孩子,经不住事,吵得我脑仁疼。去吧去吧,早点走。”

    巧善在她脚边跪下,要磕头。

    大太太受了这一拜,摸到她的手,勉强坐起来,身子前倾,垂头压声说:“谢谢你们。”

    巧善扬起脸看她,强忍泪意,站起来,正正经经行一次万福礼。

    祈祝太太万福金安!

    大太太摆手,又靠回去歪着,目送她出去。

    那书箱早就预备好了,翠珍提着它,跟在翠翘后边,到了二门上,便心急道:“这是太太给你的……”

    翠翘掐了她,翠珍回神,接着说:“太太……交代的事,务必小心。”

    “是,多谢姐姐。”

    大肖婆子在抄手游廊上,看似不经意地往这瞟。巧善接过对牌和箱子,大大方方朝那边望过去,大声问“肖妈妈是有话要交代吗”。

    肖婆子心虚地撇开眼,往西边去了。

    翠珍朝那边翻了个白眼,催道:“赶紧走吧,这都半夜了,还磨磨蹭蹭。”

    巧善再看一眼正房那方向,点头出去。

    她一走,婆子立马锁门吹灯。

    冯稷扮的是小厮,自觉做了小厮的活,拿走书箱,走在前边开路。

    看门的人很有眼色,不看对牌,提早开了锁,还提着灯笼帮忙出去探了一截路。

    宵禁期间,四处安静,三人摸黑往前行,听见动静,提早匿了身形,等到巡夜的兵走远了再出来,一路谨慎小心,顺利到了巷子里。

    小留就在门边等着,听到暗号立刻开门。三人刚进门,西屋就有人欢喜相迎:“是禾爷回来了?平安就好,阿弥陀佛,多谢佛祖保佑……”

    他娘的!

    赵家禾听得头痛,忙给小留使眼色:吹点迷药,叫她闭嘴!

    巧善是实打实的头痛,裹带缠了几圈,包住半个头,这会耳朵不太好使,并没有听清其中饱含的情意。她只当是户主的家眷在问候,小声催他:“你答应一声,别叫人操心。”

    他暗自吁气,干巴巴地应一声,赶紧开了东屋的锁,把她送进去。

    他着急看她的伤,她也着急要让他看一样东西,捞起衣摆去掏藏在腹部的两本书,兴冲冲地说:“你叫我在家安那屋子里等,那桌上也有一本《结算法》,和我的不同。我只当是第二本,冒昧拿起来看,里边是一样的,外边不……你怎么了?”

    “没事!”他赶紧收回那些不正经,心虚地夸赞,“我说的果然没错,你心细如发,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里边的衫子是雪青色绫布做的,这料子不便宜,又轻又柔,这颜色暖融融的,好看不张扬,姑娘家穿了正合适。方才他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不能说,横竖她只在他面前这样,没叫别人看去。她一年比一年大,会害臊了,这样的好事,一说破,往后就没了。

    “你过来摸摸看,我敢说,东西一定在里边。”

    他清清嗓子,马上奉承:“那是!你猜的一准没错。”

    “你怎么了?说话老不对劲。”

    “没事!”他退到门口,压声吆喝小留,“来点茶水。”

    他倒回来,赶紧干正事,把书接过来,沿着边摸一轮,笑道:“这个容易,我有个朋友,祖上开过书画铺子,夹宣揭层的手艺都有,明早叫他过来弄。这后边的事,我也打听好了,中人也找着了,只要……”

    她盯着门口变了脸色,他立马回头,吓到腿软。

    他娘的!

    “小留,死哪去了?小留!”

    小留端着盆气碎步跑来,边应声,边注意脚下,一迈过门槛,对上他满脸怒容,骇了一跳,小声嘀咕:“不是您叫我放她出来吗?”

    “你瞎呀!”他比小留更慌,回头胡乱解释,“这边都是些糙汉子,买买……留个人伺候你。”

    他给王朝颜丢了个眼色,她看懂了,放下茶盘,回去接铜盆,恭恭敬敬过来伺候。

    “姑娘,奴婢梅香……”

    妍姿艳质,落落大方。

    巧善想起了方才那声关切,心里很不是滋味,垂眸问:“你就是朝颜吧?”

    王朝颜不答,抬头去看赵家禾。

    这斜飞眼,看着楚楚可怜,实则是狠刀子暗器。赵家禾恨不能上脚踢翻她,咬牙切齿说:“哑巴了?姑娘问你话呢,有你这样当奴才的吗?”

    王朝颜不辩也不气,将头转回去,双膝落地,乖乖顺顺答话:“是,姑娘猜的没错。本家姓王,曾在京城廖宅当差。头一回去拜见老太太,老人家看墙角喇叭花开得正好,就赏了这个名。”

    说话十八个腔调,没一个老实。赵家禾讥讽:“朝什么颜,统共认不得几个字,卖弄什么?我看王喇叭

    那时候指唢呐

    就很好。”

    原本生气的人,差点没憋住。巧善咬着嘴不声张,盯着她看。

    这人了不得!

    换个姑娘家,被人这样奚落,或是委屈到哭,或是臊到跑出去。王朝颜不闹也不恼,面色如常应道:“禾爷说的是,叫喇叭也使得。”

    赵家禾觑着巧善脸色,暗叫不好,立刻摆手,嫌道:“滚滚滚!小留,把人弄回去,下回再自作主张,我把你拴门口。”

    小留苦着脸把人送回去,小声祈求:“王姑娘,你消停会吧,禾爷不是一般人,你做这些事,没用,只会惹恼他。”

    “一时情急,思虑不周,连累你了。小留,这事都怪我,明早我帮你扫马棚吧。”

    禾爷说到做到,真会把他当狗拴门口,没准还会塞几口马粪。小留慌忙摆手:“别别别!你老老实实待着就成了。”

    “是,你放心,我再不乱跑。只要他平安,我就安心。”

    小留听着这话,暗自惋叹:这般深情,多难得,可惜禾爷瞧不上这福气。

    禾爷确实无福消受,这会被他害得焦头烂额。

    “冯兄弟还在不在,你告诉一声,辛苦他送我去周家。你在这里忙着,我去梅珍那借住……”

    “人早走了。你别恼,真是买来伺候你的。”

    “我不用人伺候。”

    那会太暗,他凭空摸到一双鞋就给她穿上了。这是未完工的一双,本该绱三圈的鞋帮只绱了一圈,本就为冬天穿厚袜子留了余地,这下更松了。

    她赌气踢脚,将鞋甩掉,扯掉袜子,光脚踩进盆里,气道:“我也是丫头,什么活都会做,用不着别人!”

    她没裹脚,但生来小巧,十个脚趾八个短,向内卷曲,圆圆钝钝,颇有些意趣。

    他不知该顾着眼睛的好处,还是先把愁结解开,着急奔去关门,再倒回来捡鞋袜。他得管住眼睛少看会,侧身蹲在一旁,小声叮嘱:“姑娘家的脚,不能随便……”

    哗啦……

    她双脚踩住盆沿,委屈道:“原来洗脚也有错?那我不洗了,行不行!”

    从前洗过那么多回都没事,如今有了珠玉在前,就处处不对劲了。

    “没错,没一点错,你洗,怪我,不该多嘴。我是怕这水冷了,你洗得不舒坦。巧善啊,王……方才那人,会撬锁,还会勾引男人,我想用她去办一件事,这才花钱买了她。”

    你不就是男人?

    说好这就要走了,还要办什么事?就算真有事,用女色去办,不光彩,总不是什么好事。

    他愿意拿话哄她,那指定知道这事让她不痛快了,可他没说要把人送走,只翻来覆去找借口。

    究竟是旧情难忘,还是恨海难填呢?

    头疼得厉害,她抬手去摸,半路又缩了回来,胡乱擦了脚,放下帐子,飞快地躺下去。

    头一挨着枕头,更痛了,不觉便发出了一声“嘶”。

    他跟过来,扒开帐子问:“是哪里疼?快让我看看。”

    “男女有别,你出去!”

    “巧善,你听我说……”

    “我要睡了。你不出去,那我出去!”

    “别,你睡。我给你倒洗脚水去!”

    这卖好不管用,她随手将丝被扯过来,把脸也盖住了。

    “我这就出去,你好好歇着,明儿办好了事,我们立刻走,从此自自在在,再不叫你受一点儿委屈。”

    眼下就很不好受,那王朝颜也会跟着走吧?

    她掀掉被子,重新坐起,扒开帐子,叫住他:“你把她送走吧,有什么事,我们商量着办,总有办法的,用不着她。”

    “你信我,我跟她,没一点事。但那事,非得她去不可。你放心,我答应你:事办完了,立刻送走。”

    她失望地“哦”了一声,放下帐子,重新躺回去。

    第62章 奴性

    他察觉不对,泼了水,没走,倒回来守在脚踏上,小声说了些外边混乱很不容易的话。

    她很想体谅他,只是一想起那个人,心里就不痛快。认识了五年,可是除了躲在八珍房的那些夜晚,她和他之间并没有很多明面上的往来,哪比得上他们那么多年在同一个院子里待着的情分。他与那人的婚约,他与她的婚约,都是口头上的,只有一个差别:人家早,她来得晚。

    她闷闷地说:“早些歇着吧。”

    “好。”

    他应了,但没动,沉默一阵后,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你不高兴,我挺难受的。巧善,你才是最要紧的那个:你不会骗我,不会伤我,只有待在你这,我才能闭上眼安心歇一歇。你答应我:到我死的那天,你一定要在!我不是什么好人,有时做事没分寸,你得跟着我,时刻提醒。你就当这是老天爷交代给你的事,行不行?”

    “嗯。”

    她也是遇到他以后才算真正活着,没有他,她早就完了。或是死在那个雪夜,或是栽在别人的算计下,或是在五太太的刻薄下要死不活。即便侥幸能赎出去,回了黄肚里,她仍旧是那个任人打发的傻巧儿。

    她不再对着墙,翻回来仰卧,闭上眼,缓缓说:“我托梅珍去打听过,束脩一年是二十两,读书人要体面,置办衣衫鞋袜,又是一笔开支。吃喝也比家里贵,文房四宝、结朋会友,哪样不要钱?我的一辈子,只得二十两,卖了我,不够他一年的花用。小英常说主子尊贵,奴才卑贱,说一辈子过得好不好,全看命,那时我听不进去。绫罗绸缎、山珍海味,我不在意,做活或是清闲,我也不在意。”

    “道法自然,说的就是你。”

    她轻轻一叹,接着说:“其实她说的没错,我的命就是不值钱,要是没遇上太太这么好的主子,那我们这会又在哪呢?我曾犯傻,心疼六小姐不容易,心疼老太太受委屈,你说可笑不可笑?”

    他有本事,她能吃苦耐劳,可是家人想扔就扔了,而他们想要的自由身,最终还得靠别人发善心成全。

    他们才是最可悲的人!

    “总有办法的,事在人为!巧善,你不要灰心丧气,太太那么疼你,是因为你真心疼过她。她跟赵香蒲吵了这么些年,我离得近都没看清楚,你却懂了她。这是你的本事,有本事的人,从来不愁出路。”

    “嗯。”她释然了,小声说,“我拼尽全力也只能做些小事,还得再努力。”

    他听出了遗憾,笑道:“你的本事大着呢,只是你不知道而已。譬如我,因为认得了你,已是大不同。我是外来的,可五岁就学着伺候人,跟家生子差不离,早把奴才二字刻在了骨子里。在认识你之前,从没想过要脱籍。我虽有志向,但盘算的全是如何借主子的风光耀武扬威,不是自立门户。实话同你说,挨了那顿板子,心里想的还是‘大树底下好乘凉’,我要再挑个姓赵的去扶持,跟赵香蒲斗到底,把他踩下去,好叫他后悔莫及。在廖家时,想的全是廖家事,卖到了这家,从上到下琢磨个遍,利用这个排挤那个,费尽心机只为在这闯出个名堂来。改了名字,就把自己当成了这家的人,被人叫一声爷,就不可一世了。风光时,以为拿捏住了所有人,唯独没想过,那八个门,是可以走出去不回头的。”

    她懂,小英死了,他走了,人情冷暖全靠自己体会的时候,‘ 有靠山才能安稳度日’是她最大的感悟。

    “习惯便成了自然。我不是不知道爹娘冷待,但那毕竟是个带盖的家,我以为只要够勤快,够忍让,就能安安稳稳过完这辈子。被卖到这里,虽说领了新衣裳,能吃饱饭,却时时不安定,只盼着能回去。蒲公英能落地成活,可我只是一阵烟,一吹散就没了。”

    “我们是被困住了,囚笼一罩,险些就此认命。”

    “是啊……困住了。”

    她想起了那只被放走的金羽雀,此刻它在哪?究竟是享受着自由自在,还是后悔离开了舒适安逸?

    “这都过去了,从今往后,我们痛痛快快活。 ”

    “好。”

    她胡思乱想一阵,熬不住了,昏昏欲睡。

    他突然坐起,转过来,隔着帐子和她说:“事有蹊跷,我不放心,出去逛逛。你安心睡一觉,小留守夜,冯稷和张麻拐在隔壁,他们三个身手、人品都可靠。有事你叫一声,大小动静都喊,不要怕麻烦。”

    她猛然惊醒,弹坐起,连帐子带袖子一把抓住,疾声问:“你要去弄赵昽?”

    是,但只是其一。

    衙门里还有事没弄明白,要去哨探哨探:既然要办大事,按说该低调行事,怎么会贸然安排些混子去抢大户?既然抓住了赵香蒲,又没弄到钱,怎么会放他出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不敢再赌,还是弄清楚的好。

    他迟疑,她懂了,飞快地松手,扒开帐子要下地,急道:“我也想去,能不能?”

    “头还疼不疼?”

    “不疼,也不困。”

    “那行。”

    “麻烦的时候,你丢下我,我保证不闹,不拉后腿。”

    “不要紧,带上你,多个帮手,只有好处。”

    瞌睡真的跑没了,她急急忙忙套上鞋,手往腰上摸。

    糟了,那会见到他找来,只顾着高兴,把矛和盾都落下了。

    “我的刀和算盘还在大石头那洞里,换别的不趁手。”

    哪用得上你出手?

    他憋住笑,作古正经说:“这就去拿,这两样宝贝立了大功,绝不能丢。”

    她没了发绳,先前是他帮她挽的发,在药铺包扎时拆了又绑,这会歪歪坠坠,乱得不成样子。

    该收拾收拾。

    可惜她的右手又疼又麻,一抬就抖,不得不赶紧放下。

    他刚要开口,她抢着说:“不要叫她,你帮我弄。”

    行吧。

    他开了箱子,用匕首在料子上划几道,裁出几条发带,帮她把几处的头发分开绑了,再束成一股,做男儿打扮。

    “有点少吧……那不长,头发也不怎么长。”

    哪不长?

    他不敢再惹祸,把那句逗人的话生生憋了回去,只说:“你头小,有这么多足够了,多了难洗又难擦,麻烦死了。”

    她轻笑,“走吧。”

    他把冯稷叫起来,又要往赵宅去。冯稷二话不说跟上,换作张麻拐,此处必定有句埋怨:早知这样,又何必出来?

    讲情义,认死理,这样的人,十分好用。不单冯家兄弟,连他那些师兄弟也是这个稿。这很难得,将来要凑齐这么些靠得住的帮手,不知要花多少心力。

    赵家禾暗道: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弃了他们。

    门都锁上了,叫开不难,但这趟要办的事,翻墙才对头。

    龟寿院又黑又静,连咳嗽和鼾声都绝了迹。

    早前捣鬼都有冯稷,他轻车熟路摸到了西厢的门,刚要动。赵家禾及时按住他胳膊,摇头,拇指三连按。

    有埋伏!

    冯稷立刻调换身位,和他背靠背,互相照应。两人提着刀,时时防备,轻快地往墙角退去。

    明明听到了动静,却久等不来,屋里人按捺不住,从窗缝探出了箭头。

    赵家禾接上了等在这的巧善,冯稷自觉上前,将箭头砍落,主动触发。

    他一动,各处都动了:屋里有人冲出来,屋顶有人往下跳,对面梁上也有,黑压压一片,全朝着他们袭来。

    一切都在预料中,人多武功高,这些人本以为十拿九稳,却听一个女声在问:“这就放了?”

    “放吧,前年剩的玩意,再不用……”

    什么玩意放不放?

    呲……火折子亮了。

    先有凉飕飕的酒泼来,接着是容易放坏的那玩意。半人高的大炮仗,寻常人家可舍不得买,这回点了个痛快:五色烟花,滋啦滋啦地爆燃,火光把人脸全照清楚了,火焰点着了衣衫,藉着酒性烧得肆意狂欢。

    是炮仗,不是炮弹,但恐慌是一样的,扑火的,咒骂的,呼痛时挨上一刀,叫嚣到一半就消了音。

    这些人好杀,赵昽却不好找,屋里屋外都没有。本是最好的动手机会,都不用额外再找替罪羊。只是方才那动静闹得大,惊动了四周,有人砸门,有人吆喝。

    此地不宜久留,赵家禾背上巧善,立刻上墙,改道去县衙——赵昽这个奸细,必定是躲去了新靠山那。

    风中少了令人作呕的气味,巧善将蒙眼巾推上去,小心查看四周。

    离天亮还要一会,县衙里人头攒动,三五成列,来回巡逻,很是戒备。

    二堂最亮,动静最大。

    他们在书办的接应下,走承发房的后墙去了主簿衙,绕到二堂后面,翻上后屋顶,再匍匐前行到南屋顶。

    冯稷险些笑出声来:底下人都背靠二堂面朝南,只会防备南边有人闯入,他们在这些人的后方,上方,也朝南,大大方方冒头都不要紧,只要提防赵香蒲仰头张望即可。

    赵家禾笑不起来——赵香蒲这个蠢货,居然在慷慨激昂唱檄。

    以卵击石,如此陶醉,竟然指望恶人自省悔过。四十几岁的人,还像个痴儿,成日发梦。

    底下人哄笑,有人提议拿他剥皮,挂墙上做那儆猴的鸡。吵吵嚷嚷一阵,鸭公嗓不舍得丢下这乐子,哄道:“赵老爷,你这身细皮嫩肉,玩两下就破了,你难熬,我们也不尽兴。我听说你做过官,面过圣,算是见过世面的人。要不这样,你说说那皇帝爱吃什么,爱玩什么,给兄弟几个解解闷。”

    这话大不敬,赵香蒲果然怒不可遏,又背了一段文章。

    笑声更大,领头的人高抬了手制止,平心静气道:“赵老爷勿怪,连日赶路,他们几个闷坏了,说几句玩笑而已。先前叫你回去清点人数财物,可算清楚了?我把你请来,是有些话要说,你仔细听着,于你于我,都有好处。你可以慷慨赴死,我信你有这个胆,那你妻儿呢,预备好了棺材吗?你是长子长孙,祖宗牌位不能不管吧?既然你要爱民如子,何不先爱爱家下人?他们的性命也是命。我和你说了:我们只在这里借个便利,不是那等穷凶极恶之徒,只要你照我的意思办,绝不会伤人性命。等张大人病好了赶来接任,我们即刻就走。”

    “胡说!我府里死伤二十六,难道不是你们所为?”

    领头人摆摆手,叫手下稍安勿躁,和和气气说:“那会就告诉了你,那些人,与我们无关。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们正是奉上头的令,为追查这些人而来。这时候把你带出来,是方才有人来报,你家西南面那院子,又有人放火。你家被恶人盯上了,必定要来寻仇,我不放心你,还是接来的好。出了这么大的事,总该告诉你一声。你不用惊慌,已经叫人去查了,尽快给你个交代。”

    赵家禾暗道:原来如此,拿钱财挑拨那些蠢货去杀人放火,先给一闷棍,威慑一番,他们再来“以德服人”,拿下赵香蒲为他们做些什么。所以马贼死了就死了,不予计较,没准一早预备了人手来“解围”,好叫赵府感恩戴德,全心信赖。只是他在公堂上揭了他们的底,那边的事又横插一脚,一切乱了套。

    这样漏洞百出的说辞,赵香蒲居然听进去了,反问道:“当真?那你叫我写信给至忠和妹夫

    妹夫官职不高不低,但手里有兵,这个有戏份,后面会再介绍

    ,不是为了……等下,你的官凭牙牌在哪?没有亲眼验过,我还是不信!”

    领头人大笑,抬手招呼人去取,当真奉上了文书牙牌,就连官印都抱了来,大大方方交给他看。

    告身

    身份证明

    上有姓名籍贯年龄,还有身长容貌。赵香蒲拿着它,边念,边上前核对。

    这一丝不苟的书呆子模样,惹得众人又是一通笑。

    “尤大人,这里看不细致,还请移步灯下。”

    尤大人点头,大度地跟着他往手抓火把的亲信那儿走,见他步步谨慎,暗笑:这人呐,再尊贵,一落到自己手里,不也是副死老鼠相?他仰起脸,扬眉问道:“赵老爷,瞧出哪不对了?我还有个同胞兄弟,也在做官……你做什么!来人,来人啊……”

    赵香蒲拚死拽住他,右手飞快地伸出去扒火把。他的衣衫不知道沾了什么,一挨近火苗便引着了,飞快地烧尽表皮,露出滋滋燃烧的引线,一整排!

    要死人了!

    先是一声沉闷的“崩”,爆在赵香蒲和尤大人之间。等众人想起要逃命时,更大更响的轰隆伴着惨叫,在血雾中散开,冲破夜空。

    巧善蒙着眼睛看不见惨状,但又闻到了让人窒息的腥气。她知道出了大事,没问那句“打雷了吗”,只紧紧地扣着家禾的肩膀,不叫他分神担心自己。

    第63章 补

    在鹭南那年,是他奉上了炸山开矿的方子。

    人命关天,出不得一点岔子。即便他打了包票,赵香蒲也不放心,拉着他配了燃,燃了配,来来回回试过十几次,见稳稳妥妥,这才交出去。

    赵香蒲记住了不稀奇,但他没想到赵香蒲会将它用在这里。

    这一晚,他和赵香蒲都去翻了后库房。他想到了拿炮仗给赵昽点个天灯,叫他死得惨烈,来生长个记性。赵香蒲也想到了炮仗,用它们做了为民除害的大杀器。

    他们相同,也不同。

    他出神这会,冯稷已按捺不住,跳下去拔刀清扫。

    终归不是大炮,死的只有就近那几个,离得远的,或是伤到了,或是吓到了,暂且还活着。

    毕竟是豁出身家性命要干一番事业的人,冯稷一出手,他们也回了神,回击之余,还吆喝起了同伙。

    其实那几声够响了,不怕死,想争功劳的人早就朝这边来了。

    对方人多势众,对付起来不容易。

    赵家禾不想耽误太久,以免藏在后方的她有什么意外,于是先杀一个,赶在死人倒下前,用脚勾了他的兵器,送到左手。双刀用不了太精妙的招数,但胜在砍起来快。他一路朝前,杀了个痛快,明知半夜巡防的人,都是那尤大人的爪牙,仍旧丢话诈一诈,叫他们不要被奸人蒙蔽,做下要杀头的错事。

    真有人迟疑,畏畏缩缩往墙角贴,被同伙推着向前,这才不情不愿地重新提刀。

    很好,刀有不同,人也有不同,这不是倭寇的做派。

    这个夜再长,也有终结的时候。

    天濛濛发白,天边渐渐亮起了金色,两人堵在门边,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双,还要提防墙上来弓箭手,一刻不敢松懈,到天光大亮,总算消停了。

    冯稷留守,他回头找人,差点吓到魂飞魄散。

    “你在做什么!”

    本该藏在县丞房的她,这会正蹲在笞杖架前缝尸首。台矶下边就是血池尸山,离她不过几尺。

    遮眼的布巾盖在了死人脸上,她就这么水灵灵地看着满地尸首,镇定地下针!

    她在做什么,他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不敢置信。

    一个姑娘家,十四五岁时,不该怯生生躲起来吗?遇上这样的事,能不尖叫就算是半条汉子了。

    不过,她可是王巧善,从来都不一样,能做到这样的事,又是那么合情合理。

    她暂且停了手,悄悄地挪了一步,挡住那颗人头。

    他将沾血的刀都扔了,大步跃过去,将她提起,大声教训:“你怎么连死人都不怕!”

    “死了也是人,仍把他当人看,就不怕了。”她心里发虚,垂眸躲开他的注视,小声嘀咕,“他是为城里的百姓而死,我我……”

    他深吸一口气,磨着牙说:“怎么不叫我?这种事,不该你来。”

    她抬头看他一眼,无奈道:“他从前糊涂,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我不想委屈你,可是这事又……不得不办。”

    本想尽快缝好,不叫他看见,可是天亮得太晚,尸首碎得太厉害,她找了很久才翻出被炸飞的左胳膊。这就算了,至少还凑得齐,胸腹碎得太厉害,把那些红汁捧回来,它也兜不住。

    他在外衫上蹭了蹭手,在脸上抹一把,稳住气息,再道:“你说得没错,他糊涂了一辈子,好不容易办成一件大事,难得!我也不是小气的人,此刻只有钦佩。你去里边待着,到那屋里翻一翻,不拘什么样式,先把衣衫换了,这里留给我。”

    他是男人,没学过针线。她不愿意麻烦他,恶心他,摇头说:“只差几针了,小英说县衙里总有只皮灯笼

    比桑皮纸张厚,透光度不够,所以拿它比喻糊涂看不明白的人。

    ,借此警示官员不要做糊涂昏暗的人。你帮我看看,那儿是不是。”

    真有一只牛皮灯笼,一直挂在牌匾附近,点上灯也朦朦胧胧,就如赵香蒲本人,一辈子看不穿。

    他知道她要做什么,爬上去摘了,掏出匕首将它拆解。他没把皮子交出去,蹲下来,和她一块干活,帮赵香蒲造了个肚子,又去里边翻箱倒柜,找来一件替换的袍子。

    他叫她进去,去公案那边歇着。他留下,将玄色衫子碎片剥干净,替赵香蒲换上褚色袍子。

    脸上盖着黑布巾,看不到是什么神情,约莫是心满意足吧。

    这人被书误了,活得稀里糊涂,死得支离破碎,但赵家禾心里那些气,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天亮了,世道未必是亮的,那些人占据县衙,换了城防,必定还有别的部署。

    赵志忠托亲家的福,四年连升两级,如今在恪州任同知。赵香蒲口中的妹夫,应该是同在恪州的何参将。

    一文一武,沾亲带故,正是做内应的不二之选。

    鹭南,鋈州,恪州……

    从南往北,中间略过一个岵州,必定也在计划中。

    那些人敢说出来,就不怕赵香蒲传出去,是吃定他走不了,活不了。

    冯稷是个靠力气谋生的粗人,不知道内情,必定想不到这后边还有大阴谋。他也可以当做不知道,只管办好事就走,先看着风向做点小买卖,等一切平定再筹划大的。

    谁做了什么,要做什么,都不与他相干,他只要顾好身边人就够。真要乱起来,兴许还能发点乱世财。

    只要他不说,她也猜不到,顶多是将来听到消息后心痛惋惜一阵。

    他回头去瞧,她是老实本分的人,累极了也不敢冒犯公堂,蹲在门边,趴在膝盖上,连那门槛都不敢挨,生怕靠脏了。

    “坏人都没了吗?你看这会能不能托人带个信,叫赵家的人过来抬他回去?”

    他收敛心思,点头说:“能办。折腾一夜,累坏了吧?我先送你回去……”

    “赵昽……你要去找赵昽?”

    他点头,又说:“调换了人却没闹出动静,原先那些差人的家眷不可能不找,只怕也在他们手里。”

    她瞪大眼,疾声问:“是要去救人吗?”

    “是。”

    “我会不会妨碍……”

    “不会。”

    她强打起精神站起来,说:“那我跟过去,我是女人,好说话,省得他们不信。”

    “也好。”

    牢里、兵房、刑房都关满了人,男女老幼都有,唯独没有赵昽。

    粮仓是满的,就连料库都堆了数不清的麻袋,但这里也没有那混蛋的身影。

    只瞧这外边的样子,就知道里边装的是粮。

    管,还是不管?

    他又看向了身后紧跟着的她,她不知道麻袋里装的是什么,小声问:“这里也藏了人吗?”

    冯稷是个热心肠的,乐意为她解惑:一把将刀尖扎进去,谷子顺着那道口子往外泄。

    她咦了一声,随即高兴道:“怨不得米涨得厉害,原来都囤在这。外边人买不着,价越抬越高,这些人真没良心。”

    赵家禾的良心打赢了眼前这架,他清清嗓子,说:“没错,这些粮,还是放出去的好。”

    这些事,自然有人去办。未免又有人见钱眼开,在这当中捣鬼,他当着一众人的面,在刚脱身的县丞跟前说了这事。

    县丞及主簿要挽留功臣,他们寻机悄悄地退了。

    她累得不行,回到宅子里,洗洗换换,倒头就睡,连他跟进来帮她换药都不清楚。

    他还不能歇,张麻拐帮他去找了萧寒,横竖官府要放粮,他们这买卖该停一停了。

    她把书看得紧,给他看完又藏在身上,早上擦洗完,也惦记着收好了它。

    除她之外,只有一个女眷。她忌惮王朝颜,不叫靠近,他“只好”亲自上手。

    “巧善,巧善……”

    “拆书的人来了,赶急,我我……我只拿书。”

    “巧善?”

    活该他倒霉,喊了一会没动静,刚掀一半,人就醒了。

    “你在做什么?”

    被逮个正着,原本正正当当的事,突然就不光彩了。

    “我……没别人,拿书,萧寒来了。”

    “不行!”他说得乱,她听得更乱,没力气抬脑袋,趁左手还能动,一把扣住他腕子,迷迷瞪瞪说,“金子藏在槐树那,银票用完了,我想着……最好是不相欠。”

    她先把他当成了偷盗的贼,又记起是可靠的人,胡乱说这一通,把他逗乐了。

    他抽出自己的手,改抓着她的送进去。

    她摸到了书,打了个哆嗦,努力睁开眼,盯着他瞧了一阵,终于安心了,把书掏出来,递给他。

    “你不喜欢那王朝颜,就没叫她来。萧寒在那边等着,一时情急,就……冒犯了。”

    “隔壁那户人家搬走了吗?”

    没有,婆子一早就醒了,和她儿媳一块在磨豆腐。

    说不清了。

    他都怀疑起了自己存心不良,好在她不过随口一问,闭上眼,说了更要紧的事:“要是找着了赵昽,你告诉我。”

    “你要亲手了结他?”

    她没回话,像是睡着了。他不想再扰她,放下帐子,打算离开。

    帐子里的人开口了:“我有几句话要问他。”

    小英是怎么走的?他知不知道小英是多好的人,为何单挑了她来伤害?这几年,有没有一刻忏悔过?

    这心结,年年月月困着她,她放不下。

    他蹲下,隔着帐子挨到她手背,轻触一下便收回,柔声劝道:“这样的人,同邪魔妖道没分别,心肠腐烂,作恶不需要缘由,想做就做了。他们以伤人为乐,人越痛苦,他心里越痛快。”

    “你是说……我问不到什么,他不会认错?”

    “对。这样的人,认定他就是王法, 死不悔改,还会藉机羞辱死去的人,彰显他的能耐。”

    她死心了,恹恹地答:“哦,那我不问了。”

    “你放心,绝不会放过他。”

    “好!”她在他拉开门时,又叫住他:“家禾,我没有针线包了。”

    “我给你买。”

    第64章 死了才好

    他带上门,把书交给萧寒,叮嘱他就在这宅子里弄。小留喂过马就去歇了,长顺过来请示饭菜怎么弄。

    “不拘什么肉,再炖点,不要太烂,也不要太硬。”

    长顺点头,转身去杀鸡。

    西屋叫唤了几声,问下没下雨,问禾爷怎样了,又说该做饭了,要不要帮手……

    温温柔柔,绵绵不绝。

    长顺家里有个厉害老婆,早练就了充耳不闻的本事,并不搭理,迳直跑去了灶房。

    赵家禾要留下等人,见她这样不安分,大步过去,开了门,毫不留情呵斥警告。

    王朝颜挨了骂也是个笑模样,低眉顺眼道:“你放心,就算我舍不得放手,也不敢使计谋。我知道你的脾气,得罪了你,只怕要原路送回去。我分得清好赖,实在不想去那下三滥的地方,只有靠着你。”

    “算你识相!不过,你漏说了一段:胆敢挑拨,那我先把你这张脸毁了,再送去最下等的私寮,留给泥猪癞狗玩弄,那才过瘾。”

    她仿佛没听见这诅咒,乖乖地点头,还正儿八经夸赞:“我看巧善姑娘不错,容貌性情都好,人品又可靠,比我强百倍。她心里有你,才会在意我这个旧相识,你放心,我不会胡说八道吓唬她。你我之间,原是我一厢情愿。我知道你并不想娶,是我见你武功学得最好,比廖家兄弟强百倍,又不张扬,每回收敛着让他们赢。有本事又有涵养的男人,实在难得,我便使了手段,请她们喝酒,拜托她们说好话把事拱起来,你才勉强答应。”

    这话有点意思,他爱听,缓了脸色,“你懂事,就能少受罪。将来替我办成一件事,前仇旧债一笔勾销,我放你走。你乐意上哪就上哪,想嫁谁,就凭本事嫁去。”

    她痛快应了,一双眼睛却含情脉脉地斜着看向他,好似在说:我心里只有你。

    大意了!

    他嫌恶地打了个哆嗦,暗骂几句浑话,看她似毒蛇猛兽,锁了门还不放心,又去找了条粗麻绳,将门把手捆了个结实。

    萧寒拿着契书来找,瞧一眼,哈哈大笑。

    赵家禾再不敢提送人的事,只提醒:“这个道行高,不容小觑,你别沾,帮我看着点小留,别叫他栽跟头。”

    “知道了!红粉骷髅的故事,我听得多了,我还年轻,这两年才过上好日子,舍不得送死。”

    “你是个明白人。 ”赵家禾失笑,把东西接过来细看,道了句谢才叫他走。

    官卖的契书不同,他是头一回见到这两张主宰他前程的纸,从头扫到尾,再去细看那手印。

    这几年,他管的事多,按过不少印,自然认得出。

    千真万确。

    下边那两张是她的,丁卯年,契书上有三个手印:王花氏,宋常氏,还有小小的她。

    年份是对的,月份也是对的,这张是她娘把她卖给常满签下的契,比后来那张胡编乱造的假契靠谱。太太费了些周折,把这事办妥了,这才拿给她 ,以绝后患。

    等了半天不见办事的人来,他坐在大炕上打一会盹,等到米粥鸡汤都预备好了,再带着契书回屋,把她唤醒,拿给她看。

    她没哭,在契头契尾之间来回看,幽幽地说:“太太真好,什么事都帮我们想到了前头。”

    “嗯。后头那些银子没交上去,等东西到了,我还给她送去。”

    “好。”她抬头,压声问,“这样的宅子该多少钱?那些金子够不够?将来我们也买一处,小点也使得,有两三间就够,一间也行,自己搭个灶棚。”

    他笑道:“这屋子记在他名下,却是我的本钱,你不要不自在。等我们换了籍,再买新的,想买多大买多大,三间哪里够?至少十间。你喜欢读书,少不得要买上七八个书架,把你喜欢的书都买回来,这就得两间……”

    吹牛怪好玩的,她乐得捧场:“好!”

    他蹲下帮她穿鞋, 她想起洗脚那事,脚立刻往后缩。

    他暗骂自己嘴碎,忙哄道:“你伤到了脑袋,不能低头。就算没伤,也不打紧,还穿着袜子呢。半夜那回也是我给你套上去的,你忘了吗?要不……我把那丫头叫来? ”

    “不要!”她痛痛快快将脚伸出来,看着门口问,“这会她在做什么?”

    “不清楚,小留把人拴起来,锁在西屋。那屋没人愿意去住,原房主欠着赌债,耽误了买药,害死老娘,人生无望,吊死在她床边。”

    她不忌讳屋子里死没死人,但……把人当牲口一样拴起来,是不是不好?但转念一想,当初王朝颜骗他害他,是实打实的坏人,她心疼她,就是对不住他。

    “你把她转卖给别人吧?卖去做苦工,去那从早做到晚,一刻不得闲的地方……啊,洗衣坊!脏臭还累,大冬天能把手洗破。陈妈妈这样说过,保管是真的。”

    “本地没有这样的地方,以后再说。”他含糊拒了,拧好布巾递给她。

    “我自己来。”

    “你有伤,不能乱动。你怕累着我,就使唤她,从早到晚地使唤,叫她一刻不得闲。”

    她果然入了套,乖乖地将擦过脸的布巾递给他,弱弱地说:“叫来叫去太麻烦,你帮我搓洗吧。衣裳放在那别动,明儿我就好起来了。 ”

    “那么脏,不要了,扔了换新的。别可是,话说你那会真的不慌?那么多的……见了断肢脏腑也不怕?”

    “我没可是……你送我的泥人摔坏了,也是一截一截的,我粘上了,只是后来又坏了。死人一点都不坏,你别怕!祖母死的时候,我给她擦洗穿衣,不小心划到了她,她没有跳起来打我,过后这么多年,也没来找过我麻烦。”

    我怕什么!

    他本想笑,一回味后边那句就很不是滋味,皱眉问:“活着的时候打你了?”

    她眨眨眼,轻飘飘地答:“还好。”

    他气得青筋暴起,攥紧拳头教她:“王巧善,你要学会记仇!你是个小孩,又这么乖,她还要打你骂你,那她就是个没人性的畜生!以后不许称她祖母,叫老东西,老货!”

    她欲言又止,但左思右想,实在翻不出一件慈爱的事。她反驳不了,便放弃了,点头“哦”。

    “少哦,来,叫一声试试。”

    “捞……东西。”

    “大声点,连着喊,不,吼出来!”

    她紧张了,连着大喘气。

    他面对面蹲下,给她打了个样,恶狠狠地说:“他娘的,个老东西!”

    “他……老老东西!”

    “不对,再来!要有气势,有狠劲!她打你的时候,你多难受,你姐姐必定也遭过这罪,你想想,该不该骂!”

    一有不顺心就冲她发火,嫌她晦气。

    该!

    “捞个东西,捞……老…… 老东西!个老东西,他娘的…… ”越慌越不对,她闭上眼用力喊,但末尾一个憋不住的哈欠,让气势掉了头。

    怎么听着像拿东西回娘家了!

    他扶额大笑。

    她知道他不满意,信誓旦旦说:“你放心,我不是个软弱的人,上阵杀敌都不怕。”

    他憋住笑,赞许地点头。

    第65章 鹦有雌雄都叫哥

    她不着急吃饭,先问他:“能跟外头那小哥说上话吗?”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那外头有没有什么消息?那宅子里的。”

    “好好吃你的饭,不要担心梅珍,她好着呢。”

    他心里有事,没有细说,只叮嘱她吃完饭再睡一觉,这里都是自己人,不用操心。

    他一走开,她便悄悄对着佛龛背了一段在庙里听来的经,算是最后为大老爷尽一份心意。一个熟知的人死了,她心里不太平,睡不着,闲下来容易胡思乱想,就想找点活干,可是他和小大夫都叮嘱过:不能老是动脑袋。梗着脖子不便做活,好在她有了新算盘,能靠默背账簿练练手。

    跟书办说好了上门来取,但久等不来,赵家禾按捺不住,干脆亲自送过去。

    衙门守了三层兵,闲人勿进,根本不让人开口,远远地就要轰他走。

    他心里焦躁,又不得不劝服自己:衙门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此时戒备,在情理之中。不过,脱籍这事,她盼了那么久,该尽快办妥,好叫她安心。

    都是些生面孔,且个个铁面无私,不肯帮忙通传,应当是县丞去潼清县搬来的救兵。

    他去杂货铺买了针线包,掉头回来,和萧寒调换。萧寒常和潼清县官兵打交道,认出了其中一个,回来一通消息,彼此都安心了——有人管,那大事就用不着他们去操心。

    生意暂且不能做,银子不好在此时入城,冯稷回去安置家眷,寻不到赵昽的踪迹。他就这么闲下来了,看她僵着脖子辟里啪啦打算盘,怕累坏了,打发长顺去找个唱曲的回来解解闷。

    长顺腿脚快,没一会就气喘吁吁跑回来,告诉他:戏院空了,关着门,叫不应,找对面铺子打听,说是三辆大马车,连人带箱子,全拉走了。他又去了如意茶楼,唱戏说书的四人也没上工。

    不能跑空,他提回来一只笼子,慇勤地捧到门口。

    笼子里有一只凤头鹦鹉,很通人性,他悄悄磕一下笼子,它便说起了吉祥话。

    “福禄双全。”

    “平安如意。”

    “四季发财。”

    一声接一声,一面唱词,一面点着脑袋舞动身子,像个欢快雀跃想卖弄的孩子。

    她只在书上看到过鹦鹉学舌,没想到它会说得这样像,实在好奇,目不转睛盯着那儿看。

    赵家禾起身,把笼子拎过来,挂在离她很近的窗钩上,回头吩咐长顺:“去弄些瓜子谷子来。”

    长顺正要走,巧善回了神,着急地说:“还是放走吧,生了对翅膀,却不能飞,圈在这里边,委屈了它。”

    赵家禾瞟一眼长顺。

    长顺立马接上这话:“这鸟不一样,从祖宗十八辈到它这,都是家养。翅膀软了,飞不远,也飞不高,猫上墙就能把它抓下来送进嘴。这样放出去,活不成,姑娘发发善心,赏它一口饭吃吧?”

    生得这样漂亮,却只能靠别人养。

    巧善替它们惋惜,操上了心:“将来我们走了,它怎么办?”

    赵家禾满不在乎道:“你喜欢就带着走,厌了就送人。”

    长途跋涉,他们带着不便,它也不一定受得住这苦。这话听着有些无情:喜欢就要,不喜欢了就扔。可又没说错,这鸟是禽不是人,从别处到这,从这再到下一处,半点不由它。兴许伤心过,兴许早就过惯了,只要哪有吃的,哪就是故乡。

    她暗叹一声,不敢再看它的眼睛。

    长顺去预备饭菜,张麻拐在院里问有没有事要办,赵家禾出去,叮嘱他找人在城里溜跶,方便的时候打听打听,看能不能把赵昽翻出来。

    脱籍的事要暂缓,能先帮她了结那个心愿也好。

    在廖家时,练上五六个时辰的功是常事,这几年,总有杂七杂八的事务缠身,只能早起抽空练练功。养尊处优,身子娇贵了,杀这一晚上,胳膊腰背都发酸。不能光靠躺着养,他随手拿起长顺丢下的斧子,一下又一下地劈柴。

    她搬来杌子,坐在门边看他干活。

    那鹦鹉见没人搭理它,着急喊:“去哪,去哪?”

    她看它可怜,起身把它也带过来,一块看,一块说:“在这呢,没去哪。他要干活,你快些长大,将来也能顶天立地。”

    鹦鹉话多,马上接:“天地!一拜天地!”

    他在笑,她也笑,赶紧找补:“我是说等它长大,兴许就能照顾自己了。家禾,你知不知道它长大了能做什么?”

    “吃更多的谷子,屙更大的屎。”

    她捂住脸大笑。

    西边有个热心肠,高声凑热闹:“不能喂太多,小心撑坏了。它爱干净,只喝清水,要时时更换。六月天要喂些果子,吃了好……”

    巧善笑不动了,提着笼子进屋去,本想眼不见心静,又忍不住回头去瞧他:他会不会跟她搭话?王朝颜见识多,懂的也多,他会问些什么吧。

    这一瞧,吓出了一身汗——他虎着脸,提着斧子往那边去了。

    不会闹出人命吧?

    她赶紧放下鸟笼,一面跑,一面叫他。

    他在西屋门口停住,扭头看她,问:“怎么了?”

    她盯着被提到半空的斧子,稀里糊涂说:“不许去!快过来帮我换药。”

    这话太霸道,她胡乱解释:“头上痒痒的,抓不了,还臭……”

    他闷笑,在木门上狠踹一脚后,真的掉头回来了。他走一半,抬手往院中抛。那斧子在半空翻了几滚,下落时,正好砸在大木墩上,劈进去一小半,翘着尾,稳稳地立住。

    她看呆了。

    她在八珍房苦练的刀法,实在可笑。

    “这个要怎么练?”

    他摊开手掌伸到她面前,意味深长道:“有我在,练它做什么?你会了也用不上,白赔了力气。”

    从前她常干活,也起过茧,但没法跟他的比。在船上抓握过,她记得那感觉:干干的,偏硬,这会能看清楚,一排排,都是厚茧。

    “能碰吗?”

    他暗喜,将手又往前送。

    她抬起左手,用指尖轻戳指节处发白的茧子。他瞅准时机,翻转手腕将她的手包住,在她慌乱前,找好了理由:“我也看看你的,学武要看天分,手掌短了,小了,都不行。”

    她的手原本是糙的,这半年一直用面脂在养,软了,润了,但还是不及翠翘她们的白嫩。

    她悄悄抬眼去看他,他煞有介事地盯着手在看,还用指腹从掌纹上擦过,说着些玄之又玄的话,引她深思。

    多思多辨也不管用了,她只好直白地问:“能学吗?我愿意下苦功夫。”

    他摇头,惋惜地说:“还差点意思,让我再看看。”

    院子外的人看不下去了,尖着嗓子戏谑:“七十二,又在那装神弄鬼哄人,姑娘,快打他。”

    她纳闷这七十二是什么意思,转头去看家禾,等着他解惑。

    好事被混球打断,他面露愠色,松开手,朝门口冲去,那位见状,跟着动了。

    两人同时出拳出腿,打成一团,她看不出谁占上风,心里着急,赶忙跑去木墩那,用力拔那斧子。

    两个男人同时喊出声。

    “别碰,小心伤到胳膊。”

    “嫂子,我是好人,自己人!”

    嫂子?

    嫂子脸太红,没法见人,丢下斧子跑回屋里。

    鹦鹉见她回来,半支起翅膀,左右走动,摇摆脑袋喊:“高兴,过年了,高兴。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她将门阖上,背靠着门对它傻笑。

    第66章 较量

    来人自称是小四的哥哥小五。

    巧善听糊涂了,按排行,小五不该是弟弟吗?

    她没问出口,给她看伤的小五瞟一眼就看出来了,嗤嗤笑一阵,被家禾冷眼相待,便扮个凶相,拉他下水:“他七十二还是哥哥呢。”

    事关他,巧善忍不住了,问:“怎么是七十二?”

    “经书上说心有七十二相,我们老老实实,独他一个人全了,心眼最多。”

    “滚你娘的蛋!”

    小五趁机陷害:“这人嘴里不干净,姑娘,你听我一句劝:他配不上你,你赶紧走吧!”

    家禾要揍他,巧善笑眯眯道:“这样才厉害,不怕被人欺负,我正要学呢。”

    家禾得意大笑,小五苦着脸说:“这下好了,有人捧场,那他不得上天哟。”

    “猴崽子,赶紧看伤。”

    小五正经起来,边抹膏子边说:“不要紧,这头盖骨,硬得很,你那会不是匡匡匡连着撞桩子都没事?接着用药,化淤消肿就好了。实不相瞒,我这药膏子,是曾曾曾曾曾祖手里传下来的宝贝,十年只能开封一次,上一回还是……”

    “上一回你还在和泥巴呢,少啰嗦,上完了药,禾爷赏你两个子,去街口吃顿热饭。”

    小五凄凄惨惨唱起了戏:“孤苦伶仃出门来,命途多舛步步败,前有狼后有虎,乞哀告怜冷骨埋。唉唉唉……唉!”

    “正好,留下多唱几曲,再赏。”

    小五利索地收拾好剩下的膏子,气道:“我千里迢迢来,你就这样对我?好你个负心人,从此恩断……那个义绝啊……”

    又唱起来了。

    巧善偷偷笑,见家禾要恼,忙说:“这药有奇效,笑起来脑袋不疼了。”

    他果然忘了回怼,只剩了心疼,盯着小脑袋嘟囔:“先前疼怎么不说出来?”

    “不是很疼,只一点儿,不要紧。”

    小五“嘿”了几声,见无人搭理,悄悄地溜了。

    赵家禾有事要交给他,追出去了。

    鹦鹉又喊:“去哪,去哪?”

    巧善朝它打手势,示意它噤声,而后赶紧拿出镜子摆好,整理刘海和发辫。

    王朝颜没戴花,也没有首饰,素素净净就很好看。她缠着裹带,身上只有一股药味,实在比不过。

    梅珍说:男人呐,只要有胆,那都是见一个爱一个,想要留住他,得时常打扮。

    梅珍为了教她,特地买了盒胭脂带到八珍房,挖一大坨,誓要将她打扮成仙女,又抹又擦,涂涂改改,好一番折腾。

    她对着水缸一照,差点吓晕了去。

    妖怪啊!

    梅珍先找补,说这是好气色,气色好才勾人。多看两眼,她也晕,编不下去了,只好说她家周有才半瞎,看不清人脸,她也没弄过这玩意,一时手重,多练练就好了。

    他送她的第一盒面脂也带红,她怕沾上洗不掉,不敢上脸,后来给的都是猪油色,她才敢拿来擦。

    她不会用胭脂,老姨奶奶会。那年她说的“仙女”,半真半假,真是真好看:两颊白里透红,嘴唇红而不艳,一杏一桃,气色好似春光,楚楚动人。只是身边伺候的年轻姑娘都素着脸,她有了年纪却花枝招展,叫人看了心生怪异,实在扯不到仙气上去。

    玉露姑娘也会用胭脂,还浑身散香气。她闻呀闻,后来就……睡着了?

    她笑,镜中人也笑,这么清晰的镜子,好难得。

    原先倒座房有人留了半片残镜,久未打磨,只能模模糊糊照个轮廓,后来连这个也被人拿走了。他知道她没有镜子后,预备了这个妆奁,上层有镜子,底下还有各色胭脂香粉。

    她回头瞧两眼,见门外没人,便挑了一盒打开,用中指轻轻一擦。

    还是重了,指头红艳艳的。

    她怕闹笑话,不敢往自个脸上抹,盯上了鹦哥。

    先喂几颗瓜子,疏通疏通,再往它脸颊擦。

    鸟羽不同于肌肤,手不重抹不上,折腾一番,总算是鸟面桃花了。

    呃……好看。

    鹦鹉见她笑,又晃脑袋抖翅膀,扯开嗓子喊:“高兴,高兴!过年了,高兴!”

    “高兴什么呢?”他在后方问。

    她赶紧藏起手指,悄悄用手帕擦。

    他瞟一眼鹦鹉,见这傻鸟还在那舞动,朝它弹手指吓唬。

    “啊哟……不得了哟!”

    这声像个爱大惊小怪的老婆子,他嫌道:“怎么什么都学?嘶……祖上怕是不纯,这橘冠配粉脸,我还是头一回见。”

    粉脸是她造的孽!

    巧善咬着嘴不敢接话。

    好在他惦记着大事,很快把鸟撇开,告诉她:他要去衙门那边看看,叫她安心歇着,想要什么,只管打发长顺去买。小五在隔壁看着,有事就叫他。

    “好!”

    他往外走,手摸到了门上,回头告诉她:“打听到一点消息,赵昽怕是提早溜出了城。这不要紧,赵香……赵老爷死了,他这个嫡亲的侄子不能不冒头。我去找些人帮忙,只要他一露面,就将人捆了。得了手,一定告诉你!”

    “好。我……我能去西屋看看吗?”

    “别进去,她这人心眼比筛子多,巧舌如簧,说什么你都别信。惹得你不高兴了,叫长顺进去给她几个嘴巴子。”

    “哦。”

    “别哦,学来的那些村话,找她练练,不要紧的,她这人皮厚、耳茧多,经得住。”

    “好。”

    说是好,实则做不到,她对着木墩子练了会骂人,任西屋说什么话勾她,她都没过去。

    他出去转一圈,回来了,吃过饭,又出去了。没一会,梅珍来了,两人手拉手,互相庆幸躲过了那一劫。

    梅珍告诉她一个大消息:她忙过这一阵就赎身,打算去乡下躲一躲。那年度了心魔,自此风风火火,干脆爽利,行事比男子还气派,巧善真心替她高兴。

    梅珍把赵宅的大小事都告诉了她,而后赶着回去做工,隔日又来一趟,帮她带了些小玩意。

    他早出晚归,她也不寂寞,只是老闲着,骨头像要生霉似的,浑身不自在,等到头不疼了,立马拿起剪子忙活。

    她在院里晒袼褙,王朝颜在西屋也闲不住,隔着窗格招呼她:“巧善姑娘,别弄脏了手,让我来吧?”

    巧善不搭理,王朝颜又说了一堆软话。

    巧善忍不住了,洗了手,走过去问:“当初是怎么回事?”

    王朝颜说了实情,巧善打断:“我不是在计较定亲的事,我想问你:当初丢下他,你后悔过吗?如今吃着亏,肯定是懊悔的,那年……你们逃的路上有没有愧疚过?算了,不用你答。他吃了很多苦,你想要好好的,先诚心诚意道歉吧。别提那些不得已,纵有千般万般,你对不起他,总是真的。”

    王朝颜默然,巧善失望摇头。王朝颜见她要往远处走,抱着窗格,把脸挤在上边,急切地问:“我真心实意道歉,他就会原谅我吗?”

    巧善停下脚步,再次摇头,回头望着她,认认真真说:“不知道,但你该说。方才我说这些,不是为你,是为了他,你欠他一句对不起,我想帮他讨。”

    王朝颜见过老实的,没见过这样老实的,笑笑,松开手,跌坐回去,侧着身子看墙,喃喃道:“还真是万里挑一。”

    第67章 断肠花

    长顺烧上热水就归家去了,接替的小留站在院子中央,问她要不要这会就点上灯笼。

    天黑得晚,这会晚霞还没散,看得清路。

    巧善答不着急。

    小留没有走,留在原地来回踱步。

    巧善将窗子擦完,没急着去搓洗抹布,走到门口,柔声说:“小哥,有话就说吧,都是自己人,没那么多忌讳。”

    小留回头瞧一眼院门,向前走半步,停下后恳求:“姑娘能不能帮忙求个情?王姑娘病了,烧得厉害,饭也吃不进去,都是原样拿出来的。”

    “你去找小大夫过来给她看看。”

    小留为难道:“禾爷那……”

    “他不是那样的人。去吧,该配什么药就配什么,少了银子,你过来找我。只是……不能放走她,你知道的!”

    小留听她这口气,大喜过望,忙说:“不差钱,不会放她走,姑娘放心。姑娘,这这……”

    巧善将抹布丢在桶里,使唤他干活。小留果然舒心了,提着桶,心满意足地离开。

    夜里,他一回来,她就说了这事。他有些恼,要教训小留,怪他不该来打扰她清静。

    巧善哄道:“我闲不住,在洒扫,他过来劝阻,是我多嘴想管这闲事,你别生气。”

    “你呀你,享福都不会。”

    她笑,将桌上那一沓纸拿给他看,趁他翻看时说:“已经在享福了。这是萧寒送来的,我算清楚了,盈利是七百七十三两八钱。算了三遍,一字不差。”

    “这小子,他娘的,个个来烦你!”

    “他娘的……儿子。”

    她调皮这一会,他笑了。她又拿出白天看的异闻录,翻出个故事,点给他看。

    书上说的也是朝廷命官赴任路上被人杀害,凶手冒名顶替,做了两年县官,进京候补才被人揭发。

    他粗粗看完,合上书,闭着眼说:“这编书的人太蠢,以为死者没了父母兄弟就好瞒天过海。他没做过官,哪里知道每一个坑,都是有人安排好的,就像那悬丝傀儡

    提线木偶戏。到任后,该做什么,能做什么,都有人盯着。就算没人跟过来监察,书信往来断不了,哪容得下他这个半道来的逍遥快活?”

    她先是点头,细思之后,又说:“既然要的是傀儡,只要听话,那换一个人来做,是不是也不要紧?”

    就像她家,秀姐儿嫁出去,就换她上,只要有个做活的人在,是谁都不要紧。

    他眼睛一亮,坐直了夸:“有道理!你想得细,不错。不过,这书还是没编全乎,没有身家背景的人,只有边读书边巴结,才能读出个名堂,有机会赴外任。读书人自成一派,同窗读书外,还有些别的交情:他要结识别人,别人也想拉拢他,为的是日后官场上彼此照应。因此除了恩师和依附的达官贵人,多少还有几个至交。凶手做了两年官,就敢掩耳盗铃上京城覆命,那是活腻了。但凡有一丝脑筋,就该趁着捞够本赶紧匿了,譬如路上急病假死脱身,又或是走那僻静山道,突然失了踪迹。见好就收,从此隐姓埋名过太平日子,总好过白白去送死,还要连累亲人后代。实在官瘾上头不甘心,那换个地方,如法炮制就是了。”

    她听得认真,着急提醒:“你别教人这样使坏!”

    他大笑两声,自嘲道:“我只教你,可惜凭我的道行,怎么都教不动你。”

    “教得动的,那会我傻得很呢,如今这些心计,全是你教出来的。”

    她歪着脑袋看一会他,放下刚拿起的针线,压声问:“你有心事,能说说吗?”

    “你要进去吊唁吗?”

    她毫不犹豫摇头。

    他很欣慰,又说:“我并不在意。”

    她还是摇头,“我做了我能做的事,那些虚礼,不做也不要紧。太太是个明白人,不会怪罪。”

    他失笑,点头说:“你也是个明白人,是我着相了,担心你将来后悔。”

    “不会。”

    那位的恩,她还了,那位的义,她也敬过了,了无遗憾。

    她见他眉间还有散不去的愁,想了想,又说:“他终归是庇护赵昽的帮凶,也是欺负过你的人,你和小英才是至亲,比他重要。”

    他展颜,高声道:“好,我知道了。我托人帮我盯着,那畜生仍旧深藏,暂未露面。”

    “迟早要出来的吧。”

    她垂头,重新拿起针线做活。

    她扎得飞快,那针好似长了眼睛又带尺,来来回回穿梭,笔直两条线,节节匀称。他一早担心会扎到手指,多看一会,就彻底放心了。

    “衙门里的事还没完,我们的事,还得再等等。”

    她点了头,但忧虑挥之不去:奴婢贱人,律比畜产。一日不脱籍,抓她的笼子就还在。外边这些人,明面上都听他指派,可他们都是自由身,比她和他高一等。

    她瞧一眼窗外,探出上半身,靠近了再小声问:“要是办不了,会不会被当成逃奴抓回去?”

    “不会,你放心,太太在书上留了印章,我拓下来,叫人去刻了。上边还有姓名,我会仿字,各自仿了两封,一是赵老爷为老国公积福放人,二是太太善行布施。赵家子弟想追究,凭此书,就是闹到官府,也不会被为难。如今我们就算是为自己而活的人了!只是置不了产业。”

    难怪太太要分开各写一样。

    “太太真好。可惜了……”

    嫁人不淑,一辈子就这样糟蹋了。丈夫昏庸,儿子孱弱,性子也随了赵家人。太太这辈子处处不如意,老天爷太不公道。

    “我把银子送进去了,家安说太太很精神,起来坐了一会,亲自教三奶奶打点家里的事。五房那疯婆子又要闹,大夫诊断急痛攻心,发了癔症,送到家庙后边那院子里清静去了。”

    居士住过,最终死在了那里。

    “好。”

    她缝完最后一针,打好结,他将剪子掉个头,递到面前。她接来,绞了线,抬头问他:“五太太叫什么名字?”

    “不清楚。”

    就算五太太此刻死了,她也不觉得可怜,只是她突然想到:女人一嫁人,便没了名字,即便死了,墓碑上刻的也是某某氏。等到大太太故去,好听又好看的徐清婉不能用,成了赵徐氏。人们只记得她是赵香蒲的妻室,不知道她比他聪明,比他善良,比他强百倍。

    她有些难过,用手来回抹着袖子边缘。

    这袖子比她的胳膊长一截,必定是为他做的,他喜滋滋的,可她看起来不太高兴,便问:“怎么了?有事就说,一起商量。”

    “等我死了,墓碑上能不能写王巧善。”

    “呸呸呸,童言无忌,你才多大,说这些话做什么?”

    “说话而已,哪能说死人。我想着有个名字,才不算白来一趟。”

    “行,我答应你,搞个房子大的墓,不单要刻上王巧善来过这里,还要镌上她做过哪些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一刻薄,或是吹牛的时候,眉毛扬得高高的,特别生动。

    她听了欢喜,看了高兴,用力点头。

    他又说:“我答应了你,你也要答应我:好好活着,活到九十五。”

    那都活成老妖精了,老国公养尊处优,花了成堆的银子保命,也没活到九十五,她哪呢啊。不过,吹牛不用花钱,她满口答应,正要问为何是九十五,而不是百岁,就听外边有人疾声唤“来了”,“有了”。

    他立刻跳起,奔到门口,又掉头回来,“发现那畜生的踪迹了,带你去。”

    “好!”

    盼这一天盼了太久,真的来了,居然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她往针线篓子里一摸,抓起刀柄跟了上去。

    他矮着身子等在那,她知道不能碍事,乖乖地趴上去。他背起她,跟上小五。那只拿刀的手,就垂在他身前。

    还是那把略弯的小菜刀,只是外边多了个棉布套子,防着误伤。套子没有封口,多出一段布条攥在她手里,约莫是为了一松手,套子就能轻松甩脱,随时挥刀砍出去。

    贴墙等待的时刻,他多瞧了一会,很好,套子上还绣了一枝海棠。

    他想笑,但这会不是笑的时候,他想起了她说的那句话:我不是个软弱的人,上阵杀敌也不怕。

    这姑娘,她真能做到。

    第68章 布局

    王朝颜翻坐起,摸出枕头下压平的包药纸,仔细裁出三片,走到窗边,恹恹地问院子里的人:“小哥,我心里不安,能不能找个消遣?你放心,我就在这屋里,哪也不去,只吹吹乡曲。”

    她试着吹了两个音,声不大,也不吵,小留没法拒绝,同意了。

    王朝颜吹得零零落落,曲不成曲,调不成调,越吹越着急用力,听着有些刺耳。

    她很不好意思地道歉。

    小留心软,怕她没脸往下练,忙说:“不着急,姑娘,你慢慢练。柴房还有些活没干完,我不在这碍事了。”

    王朝颜又吹了会,门吱嘎响了,她也没停。

    来人轻轻将门阖上,压声讥讽:“折腾这么些时日,还在这捆着,你可真出息,嗤!”

    王朝颜挪开纸片,不客气地回敬:“早跟你说了,他这人刻薄得很,睚眦必报。咱们当初那样对他,必定恨到了骨子里,不然也不会挖空心思来找。我这个罪魁落在他手里,不被抽筋扒皮就不错了。”

    未免小留起疑,她又吹了起来。

    “你倒悠闲,不知道他在外头做了什么。哼,他跟几个人合伙,把牧栾派来打前阵的人杀了个精光。主公听后,大为赞赏,夸他能兵能贾,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你要能在此时替他拢住这小子,不但你我能得奖赏,就连他,将来也要谢你。”

    “哪有这么容易,好姐姐,要不你来?”

    她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气到了常竹君,不忿道:“先前学的那些,都扔哪去了,连个毛头小子都拿不住,亏得爷时常夸你。”

    “他要是个好拿捏的,当初你怎么得不了手?常竹君,少到我面前说这些空话,我踩你一头,凭的是自个的本事。好叫你心服口服,我告诉你个巧宗:想要勾得他动凡心,有人比我强百倍,她什么都不用做,站那就好使。”

    “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丫头……”

    王朝颜吹了两声便止住,面露讥讽,“不不不,他不过是被蛇咬怕了,便寻了条忠心的狗,以保将来。你想立刻做成这事,那就赶紧去恪州,把湉湉

    廖宝镜的小名,廖家的小姐,之前他说过,女眷做了官妓

    接来。”

    “她?两人八竿子打不着,况且她早就失了身……”

    “哪个小厮没做过睡千金小姐的美梦?失了身有什么要紧的,这事和别的事没什么两样,讲的是一个熟能生巧。她一个娼妓,勾人二字,连指甲缝里都写得有,不正好对付他这样的青瓜?二则……”

    她嗤嗤笑一阵,拿起纸片又吹,勾得常竹君要恼了,这才接着说:“曾经高不可攀的千金小姐如今零落成泥,肯让他沾个好处,美不死他。叫湉湉哭两声,欲言又止,心酸尽在不言中。水到渠成后夸他两句好,再忆忆往昔,情分一到,那怜惜也就来了。人都说男人好做个英雄,凭他一个奴才,想要救她,那还差点劲,可不就愿意投靠了?好姐姐,主意是我出的,事办成了,你可不能忘了我,好歹在主公面前替我美言几句。我也想挣个前程,不想被人扔来甩去。”

    她说得动听,常竹君一肚子不赞同的话偃旗息鼓,点头说:“知道了。你安分待着,总有用得上你的时候,别轻易得罪了他。”

    “你放心,我还没享过福,分外惜命。”

    “这里有几样东西,你留着,到了要紧的时候再用。”

    常竹君扔下一包东西,悄无声息地离开。

    王朝颜贴墙听着,听常竹君窸窣折腾一番,将锁又扣好,翻墙出去了。

    她靠着窗笑一阵,透过窗格望向院中的淡月光,拿起纸,凑到嘴边,伶伶俐俐地吹起来。

    很好,没人过来。

    那傻小子要是听得见,必定会过来恭喜安慰,没来,就是躲得远。

    这也是个痴心人,可惜了,一没本事,二没家世,没意思!

    她走到床边,看也不看就将那纸包扔去了床底,侧身躺好,支起脑袋,悠哉地哼曲。

    廖宝镜啊廖宝镜,当初骂我下贱时多风光,如今……是怎样个送往迎来?

    依这位尊贵人的脾气,怎么肯丢下面子,去讨好曾让她同胞兄弟输得里子面子都没了的小厮,必定会出言不逊,惹恼心高气傲的他。

    要是能出去就好了,好好布局一番,亲眼看她落魄才过瘾,最好泼的是洗脚水。廖宝镜生了副好相貌,只是皮子略黑,本不算什么,照样是个难得的美人。她遭表妹嫉妒,当面嘲过一回,自此有了心结,极为在意,每回练功都不情愿出去,总爱糊墙似的敷粉,就该用水好好洗洗。

    哈哈……

    有了这个人做衬托,她这样听话,才算是真心实意地念旧情,只为他好。

    她一抬手,墙上的影子也摇了摇,似乎在说:你这手太小,握不住所有,万一真的成了,你怎么办?

    成了就成了,成了她是大功臣,将来机会多的是,还能顺带报眼下输给那傻丫头的仇,怎样都受益,何乐不为?

    办丧事,夜间也少不了人。

    四人走走停停,从东角门进,贴着东廊的边走,避开东西夹道,也不去南北宽夹道,绕一大圈赶去龟寿院。

    院里留了四角大灯笼,冯稷用石子弄熄东边这个,守夜的人出来查看,重新点灯,刚抬手就被人敲了后脖颈,不等倒下就被拖进门房,捆住手脚勒了嘴。

    卖的卖,死的死,伤的伤,这宅子里的下人剩的不多,分到这院里的闲人更少,除了他,就只剩一个靠着廊椅打盹的贴身小厮。

    这个就不用那么客气了,迷药一捂,死了大半。

    屋里人正的神神叨叨念咒,未免他叫唤起来,小半管迷烟吹进去,没一会就传来一声闷响,还有些细碎的呻吟。

    屋子飘出异香,巧善一用力吸,家禾赶忙往外退,急道:“别大喘气!”

    冯稷和萧寒暗笑,帮他把死狗拖到院中,掀起袍子往里塞火浣布

    防火布,石棉做的

    ,再给外边全抹上火油,勒上嘴再点火。

    眼睛看得见,但嘴和四肢软弱,到处都灼得钻心痛,唯独头和脏腑护好了,一时半会死不了。

    地上的人缩成一团,像条垂死挣扎的野狗一样不断弹动,试图扑灭这些以自己肉脂为油的火。

    直到筋肉变了形,弹不动,只能碎碎地晃。赵家禾这才开口:“别玩死了,夜还长着呢。”

    冯稷和萧寒要去抬,突然听他背上那个提醒:“烤熟了滋滋冒油,容易脏手,包一包再弄。”

    两人从善如流,将赵昽扔进王八池里。

    王八胆小,爱半夜出动,吃惯了生肉,也不介意尝尝熟的,于是水声哗哗不断,口里呜呜不止。

    没人给他开口的机会,好在王八们吃两口就潜了。人泡在水里,灼痛先是加剧,像是滚针板,痛过巅峰居然感觉好受了些。只是水浸过了耳朵,虫鸣变得模糊晃荡,仿佛隔了一层结界,有种死后沉沦的错觉。

    他不想死啊,拼劲力气,左右摇摆脑袋。

    冯稷解下竹管,上手,掐了他的腮,再拆布条子,打算灌水银。

    被他压住的人拼尽全力喊出呼噜呼噜的几声。

    冯稷停手,用竹管戳他眼皮,笑道:“你放心,等你死了再挖心,免得你错过好戏。”

    不要!不要!

    人又在他手下拚命喊:“唔唔……不是,不……赵昽……”

    这一回,冯稷听清了几个字,挪开手,顺势将竹管塞他嘴里,以免他大呼小叫,回头催萧寒:“去摘个灯笼来。”

    他跟赵昽打过交道,这大致模样绝对没差,方才进去时,赵昽背光,身形也是一样的。

    为保万无一失,还是看个仔细的好。

    底下人含着竹管,比被掐腮帮要好,含糊出声讨饶:“好汉,我真不是赵昽,我是他兄弟……不姓赵,我叫元黄。我娘是妓子,跟了这个生他,跟了别人生我,凑巧都像她……我知道他不是人,前些日子刚祸害了个小姑娘。他这样的畜生,就该千刀万剐,但我真不是他啊!我比他小两岁,鞋底填了东西才有这么高。还有眉毛!眉毛是画的,我的眉短!”

    赵家禾原本以为他是花言巧语想脱身,听到这个“妓”字,猛然想起了大太太在园子里说的话,叮嘱巧善捂了眼睛,再上前分辨。

    同母异父,再相像终归有些微差别。冯稷等人分辨不出,赵家禾跟过他几个月,早摸透了,这么一细瞧,眉骨确实不同。

    他上手一抹,指头果然沾到了墨粉。

    元黄疼得受不了,苦苦哀求他们饶命。

    赵家禾厌恶,凶道:“别他娘的扯兄弟情义,他绝情绝义,毫无人性,不会是可怜你才收留。你找上他,必定是知道了他的秘密,想要挟他捞些好处,反被他用上了。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替他受受罪,不算冤枉,要恨,就恨他去。你告诉我他在哪,我便给你个痛快。”

    四肢不疼了,但也动不了,那是皮都烧烂了没有知觉,就像那红烧猪肘。

    活不成了!

    元黄真的恨,恨这些人,更恨赵昽,他报不了仇,那就让这些人下狠手互斗去。

    “他躲在恪州,投靠了那个做参将的姑父!你们一定要杀了他,替我报仇,替我……”

    冯稷一刀结果了他,呸了一口,骂道:“凭你也配,狗东西!”

    兄弟几个费尽心思,累了这么多天,就蹲来了个西贝货。他气到口不择言:“连出两个畜生,可见根上就不好,依我说,就要一窝端才解恨!不,连坟也要扒了,上边指定就有这样的牲口!”

    第69章 爱重

    巧善失望,但不愿意牵累他们做过格的事,忙安慰道:“别着急,到了明早,他就是个死人了,往后只能做阴沟里的老鼠。赵家和那家是亲戚,迟早会发现他躲着不来送殡,到那时,他连脸面也没有了。”

    赵家禾想的更多,何参将不是个傻的,既然敢在这时候收留他,那摆明了要包庇赵昽这些阴私。死在衙门的那伙人拿赵香蒲当耍货,约莫就是因为还有一个赵昽替他们卖命,能逼迫赵香蒲就范最好,不行也不要紧,总还有第二条路可走。

    他没挑破,只说:“正是,弄死这混蛋,没白来。走吧,至于那个,早晚要弄死他。”

    据他所知,何参将有一个和赵昕

    六小姐

    定亲的儿子,还有三个女儿,大的十二,小的才七八岁,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后悔引狼入室。

    这话不能叫她知道,不然,指定要隔空担忧那几个小姑娘。他听着不远处做道场的声,催道:“走走走,回去喝酒,杀了鹅,这会该焖好了。”

    鹅快焖好了,但锅铲不在小留手里,他被人倒吊在灶房的梁上,苦着脸背《杂华经》。

    锅里滋滋收汁,小五忙着翻炒。张麻拐有一下没一下地推小留,让他不停晃荡。萧寒和冯稷忙着喝水,全当没看见,没人说好话,也没人救他。

    赵家禾把巧善送回屋,赶去灶房听消息。

    张麻拐只顾笑,小五捞出一碗鹅肉塞给他,他顾不上问,先开门出去送菜,和她说上几句,哄她多吃点,再回来。

    小留已经被放下来了,涕泪横流,一见到他,就结结实实跪下认错。

    张麻拐用脚尖戳他屁股蛋,笑骂:“一会就给你炖一大盆马粪,全灌下去,看你长不长记性!”

    赵家禾弯腰,提着后背把人拎起来,冷声说:“知道为什么先前不罚你,次次纵容吗?”

    小留忙不迭点头,“让她得意,才会顺势钻空子。”

    “知道为什么你派上了用场,还要罚你吗?”

    “啊……”小留此刻满心担忧会被轰出去,没法细思,答不上来。

    小五抓着个大鹅腿在啃,“唆咯唆咯”吸溜嘴边的汤汁,而后吧唧吧唧吃肉,顺带揶揄:“下回你蠢你的,别去招惹他的小祖宗。”

    赵家禾回头,瞥见他手里的货,气道:“滚你娘的蛋。”

    鹅肉肥美,小五吃得心满意足,咽下去一大块肉,躲开他踢来的一脚,心安理得说:“她那一碗也有,那是左臂,我这是右膀。她是小祖宗,我也是你的心头肉,她能吃,我就能吃!”

    众人闷笑,赵家禾也被气乐了。

    小五被掐住了肩,那也不耽误他接着吃肉,接着狡辩:“那姑娘好身姿……错了,好身手,好身手。一会爬树,一会翻墙,总在屋顶上走,我从西跟到东,从东跟到西,累得不行,腹中早已空空。话说他们廖家的女人,是不是个个练了功夫?都有这么好的……这么鼓的……这么细的……”

    “滚!”

    这回是真滚了,一脚踢在腰心,小五左手抓鸭腿,右手拉门,飞扑了出去,存心要捣乱,在院子里凄凄惨惨唱起了被欺凌的戏。

    巧善听了一会,有意让家禾忘了先前那事,隔着窗问:“小兄弟,这是不是那柳慧娘的词?”

    赵家禾正要答,西屋那个也在听,抢着说“正是那开锣戏”。小五哀嚎两声,接着往下唱:“正月的雪咧,侵骨哟寒,慧娘我没了亲爹妈,寄人篱下心酸酸,眼泪伴着那糠咽菜,一口一口往下咽呐……”

    “别揍,腮帮子疼!”他咬一口“糠咽菜”,终于怕了,举着骨头朝东屋喊,“客官要点什么戏?奴家细细听……咿呀呀!”

    巧善贴着窗子在笑,西屋那个也叫好。

    小五在院子里胡乱唱一阵,不知谁家有人瞌睡了,高声骂扰民。他顶了一句,被赵家禾拎进屋里,总算消停了。

    小留收拾好,去西屋给王朝颜送了小碗鹅肉,锁好门,走开一会,又蹑手蹑脚倒回来,从门缝那吹了点迷烟进去,贴门听一会才离开。

    为防万一,他抱着碗,在院里边吃边看着。

    那屋说话的人,谨慎地半说半隐,即便墙外有高手偷听,也会听得湖里糊涂。

    说完了正事,可以放肆了。不过,赵家禾定了规矩:每回四壶酒,多一口都不行。小五抱着那青釉四系壶

    这种壶容积不小,高的有四十厘米,腹径也大。

    不撒手,非要借斟酒来表达感激之情。

    张麻拐一听他说话就哈哈笑,果然,他给其他人都满上,仔仔细细倒到再不能多一滴,到赵家禾这,只剩了个碗底。

    “别着急骂,先听我说完。”

    萧寒帮忙按住了人,小五一身硬骨头,照样有理有据:“我们这些臭男人,喝到烂醉也不要紧,随便往哪一倒,睡茅坑也不怕熏着别人。”

    张麻拐骂了句娘。

    “你不一样,多喝两口,隔壁那小祖宗看你浑身酒气,恼不恼,揍不揍?”

    赵家禾横他一眼,不客气地骂:“吃你的屎去!”

    “我可是一片真心为你好,看你夜夜独守空梁

    没打错字,每天在房梁上守卫

    ,多苦啊!我都盘算好了,这酒,让我们几个喝,醉得死死的,保管不碍事。那锅里烧着热水,一会你去烫一烫,刮了皮毛,白白嫩嫩进屋去。”

    赵家禾抬脚踩上凳,从桌子上跃过去,将这口没遮拦的混蛋按住,结结实实揍了几拳。

    众人装没看见,该喝酒的喝酒,该吃肉的吃肉。

    小五哭哭啼啼诉苦,一会扒拉萧寒,一会闹张麻拐。

    张麻拐有了酒肉,眼里就容不下别的,不搭理他。萧寒笑骂:“你知道你眼下是什么德性?”

    “说来听听。”

    “被寡妇糟蹋了的鳏夫!”

    众人笑,他也不恼,忸忸怩怩说:“人家还是个雏呢!我跟你们这些浑人不一样,我要挑个极好的人,再清清白白做那事。”

    在座的浑人心照不宣地坏笑,小五一直盯着赵家禾,试图看出点什么,赵家禾冷哼,抬眼反制他:“新郎官自然是要做的,还少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爱说笑不要紧,少招惹她,再说这些不三不四的话,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小五瘪嘴,做了个委屈的怪样子,服服帖帖说:“怪我太轻浮,一会我去给嫂子磕头认错。小祖宗不能说,那能不能问点别的?”

    萧寒猜到了他的心思,起哄道:“我们也想听听。”

    赵家禾离桌,拉开门出去。小五戳萧寒,小声问:“莫非那是个不能招惹的老祖宗?”

    “不至于。一会听我的。”

    “行。”

    赵家禾去隔壁看过小祖宗,回来坐下,爽快地说:“要问什么?”

    “那位小湉湉……”

    萧寒踢他一脚,抢着问:“廖家小姐为人可靠吗?倘若真的把人请来了,如何应对才好?”

    赵家禾白了他俩一眼,没好气道:“廖家嫡枝只有这一位千金,爱若珍宝,又是将门之后,自然傲气些,并没有别的毛病。沾上祸事,去了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够惨了,不要拿来嚼舌根。人来了就来了,没存祸心,就当她是个过客。有什么,就做奸细处置,还用我细细致致教个一二三吗?”

    “明白了,吃菜吃菜。”

    小五还想说什么,萧寒一筷子鹅肉堵到他嘴边,总算消停了。

    第70章 她们

    烧的热水不能浪费,先前他就和巧善说好了,一会要洗头。

    从前没外人,共处灶房就共处了,眼下不好再这样。他打发小留进屋去,将杌子凳子搬到院子里,就着月光洗。但这回不一样,他洗,她只管帮忙浇水。

    那屋鼾声此起彼伏,个个震天响,万马奔腾也不过如此。

    她觉得新奇,频频看过去。

    他嫌道:“一会我拿泥巴糊起来。”

    她窃笑,劝道:“不要紧,夜里不吃茶,就睡得香,吵不着我。你跟他们挤一块,睡得着吗?”

    他独占一梁,不跟他们挤。

    “能睡。嫌不嫌这里人多太吵?”

    “不吵,这里很好。”

    他选在这里落脚,必定有他的考量,她只有刚来时有些不自在,这几天住下来,他们从来不胡乱打扰,为人又可靠,她已习惯:把他们当作家人,就不会时时想着男女之防了。

    “那书办传了信给我,说就是这一两天的事。”

    “好。”她靠近了提醒,“小点声,别叫那屋听见。我不喜欢她的眼睛,看起来不真挚。”

    他哈哈笑,“果然还是你会看人。来吧。”

    她舀一瓢热水,小心地往下倒,间或伸手帮一把。

    十一了,月光却淡淡的。

    “会不会下雨?”

    “下就下吧,你不要惦记那些事,有小留。找他来,就是为干这些活的。婆子嘴碎,雇来的不可靠,将来再买人。”

    “那小兄弟是不是大夫?”

    “叫他名字就是了,小五原本是戏院里的武生,签了十年的契,我把他赎出来做个跑腿。不算正经大夫,因缘际会学过一点药理,找他来,是图他身上藏着些跌打损伤的好药。他缠着我要学功夫,教了一些,不想正经收徒,少些纠缠为妙。半师之谊是有的,你不用太客气,他这人没轻没重,烦到你了,你痛痛快快骂回去,回头再告诉我,我去收拾他。”

    她笑答:“没那回事,嬉嬉闹闹,像个自自在在的孩子,很好。”

    “你可以比他更自在,想玩什么,就玩什么。不要纯心替我省钱,钱这个东西,越挖越有。束手束脚做守财奴,反倒容易绝门路。”

    她听着有理,点头后轻叹,幽幽地说:“你要是生在一个好人家就好了。”

    “怎么不是你?做千金小姐,你就不用吃那么多苦了。”

    她用帕子帮他擦了耳朵,一本正经答:“我便是做了千金小姐,那也是个平庸的人,一辈子锁在房里,无非是绣花、弹琴、摆棋子。你不一样,有了好的身家背景,能大展宏图。”

    “也是,这世道不好,男人小心眼,故意处处辖制女人。”

    远的不说,一个巧善,一个大太太,一个赵西辞,这三个女人心智非凡,不知要越过多少男人去。西屋那个,摆布人的心机相当出色,倘若遭殃的人不是自己,他会欣赏,还想招揽。因此他并不认同那句“头发长见识短”。

    他擦着头发,她抬头在望月,很是惆怅。他笑道:“你也知道我不是一般人,先前同你说过: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杀人放火都行,有我呢。”

    她笑了一声,不看月了,转回来看他,但笑容渐渐淡了,压声问:“你是不是把我当女儿养了?那年是我不懂事,才叫你……”

    他将布巾留在头上,捏着额头哀怨:“我这么老气吗?”

    她重新笑起来,摇摆脑袋得意:“故意吓你的!”

    “淘气!”

    她得意,他只觉得骄傲,半点不恼。

    “络腮胡叫张骥,吃了酒就瞌睡,打呼噜时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麻拐

    青蛙

    ,就管他叫张麻拐。他力气大,是个本地通,街上游荡的混子,个个叫得出名字,找人干活,只要吆喝一声,立刻就有二三十个,他监管送货收货。高高瘦瘦的是萧寒,祖上风光过,如今落魄了,只剩了他。读过书,受人排挤,科考靠不住,只好另谋出路,他管着买卖的账。你闲来无事拿来练算盘不要紧,他要把事都丢给你,你将账簿甩他脸上去。冯稷家里有镖局,可惜本地没什么大买卖,一年不如一年,这几年帮我押送些东西,这就认识了。挑些忠厚老实的人,在他最弱的时候伸手拉一把,必定死心塌地,便宜好用。”

    先前他也说过这种冷心肠的话,她并不信,和和气气说:“事比你想的要好,你点拨我,让我受益终身。你赎了小五,他才能活得这么自在。别的人也是如此吧?家禾,你是个好人,别故意把自己说坏了。”

    她想了想,放了句狠话:“我可不依!”

    他捏着布巾闷笑。

    夜风不断,发丝轻扬,衣衫飘逸,在朦胧的月光下,像那仙人图的一角。

    她全神贯注看了会,羞涩全无,只有欣赏。

    他先坐不住了,“歇着去吧。”

    她点头,收凳子时,突然抬头再看月,立誓一般说:“家禾,这样的月光就很好,有这样一间屋子也很好,还能有这样的家人……”

    她扭头看他,笑眯眯道:“都好,有这么多就够了,你不要太辛苦。”

    他失笑,乐得陪她玩,点头说:“好,我知道了。”

    迷药吹得不多,王朝颜早就醒了,听他俩你傻我更傻发一阵痴,先是嫌到想堵耳朵,捂了又想听,听了又烦躁。

    她主动叫了一声,原以为会挨两句骂,没想到他居然没吱声,还在朝这边走。

    那王巧善又在喊“不许去”。

    他笑得得意,安抚了几句,那丫头真就不管,丢下他回屋去了。

    小东西,果然傻!

    “家禾,方才那些话,我都听见了,你要小心那张麻拐……”

    赵家禾嗤道:“你满脑子都是些什么!”

    “你听我说,这人用着有两大隐患,一则贪杯误事,保不齐哪天醉死把你卖了。二则强龙不压地头蛇,万一起了贪恋……”

    他抄着手,看似在听,实则满脸嘲讽。

    王朝颜打住,讪笑道:“我也是操心太过,不是纯心要污蔑你的朋友。我的将来,全在你手里,实在不想看到你出事。”

    他又哼了一声,等到耳边清静了才说:“我问你一件事,你仔细答,有你好处。”

    “你说吧。”

    “廖秉钧那个野生的舅舅,姓什么?”

    王朝颜不假思索答:“我只见过两回,他喊的舅舅,因此我不知道姓名。不过,我记得人是什么样子,脸上胡须多,气势足,叫人不敢多看。比他高大半个头,宽肩膀,很厚实,腰也长,穿的劲装,有身手,但想来不会太高。因为两条腿一长一短,虽不明显,跑起来还是会露痕迹。”

    “行,记你一功。方才那些话,是说来哄她玩的,我这人是好是坏,你应该清楚。少打歪主意,你想活命,想活好,这不要紧,只要别在我这搞手脚,我全当没看见。”

    “你不恨我了?”

    “你说呢?”

    “家禾,我想起来了,那位舅舅的眉眼……我也说不好,我画给你看吧。”

    “随你。”

    眼见他要走,王朝颜不想错过机会,又撒钩子:“我这里有一样东西,是他去了西北以后给的,怕我丢下他不管。我不知道有没有用,你进来看看。”

    他无动于衷。

    那丫头还是个豆芽菜,她不信他没那想头,哪个男人天黑了不惦记裤裆那点事。她东拉西扯说了一堆在西北如何如何的话,再不留痕迹地痛叫一声。

    她等着他关切,谁知仍旧一声不吭,于是主动说:“方才被什么给咬了,又麻又疼,家禾,这地方生不生蜈蚣?”

    还是没声响。

    她忍不住了,凑到窗边一瞧。

    外边空荡荡的,人早就走了。

    脸立刻垮下,挤笑也要费力气,她揉着腮帮子细思:他们是同类人,原谅这样的词,生来就没有。这块硬骨头,光靠嘴怕是啃不下来,先前都是小打小闹,还得亮些本事,叫他知道她派得上用场才行。

    她回头,拨了拨灯芯,将茶水倒在砚台里,磨墨画出了那张人脸,再写信。

    隔日一早,小留把东西送来,赵家禾看完,递到了萧寒那。

    萧寒看完拍着腿大笑,直呼人才。

    她昨晚出了个馊主意,今早又来做那揭发的好人,还列了个一二三应对之策。

    赵家禾笑道:“聪明人的做派,有意思吧?我出去一趟,你替我把着门,梅珍可以进,别的人不行。就算是旧相识,也要拦下,不得靠近那屋。”

    “知道了。”

    他去衙门走一趟,书办又不在,塞了银子也寻不着,只得回来。人一走进巷子,就听得那边吵吵嚷嚷,惊出一身汗,一路飞奔。

    院子里鸡飞狗叫,连马也待不住,抬着前腿在嘶鸣。

    长顺媳妇左手叉腰,右手指着西屋在骂狐狸精,长顺被她用膝盖压制,蹲在那畏畏缩缩。马棚边蹲着个看戏的小五,萧寒也乐得看长顺出丑,只有他家巧善在管,守着好声好气劝说,险些被那悍妇扒倒,萧寒这才出手。

    赵家禾瞧见就气,厉声喝斥,质问她来这做什么。

    长顺见来了救星,立刻趴下往前爬,一脱离辖制就喊委屈。

    赵家禾气他连累到巧善,一脚踢翻,骂了两句没用。

    长顺媳妇知道他是东家,收敛了些,只管诉苦,说男人被迷得三魂五道,白日不着家,夜里不交差,她用心伺候也摆弄不起来……

    长顺臊得脸通红,但想着还有位姑娘在,憋着没辩解。

    赵家禾先气后乐,领了他这个情,拿扣工钱吓唬那婆娘几句,把人打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