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散
人多,热闹就多。
巧善不介意,叫他专心忙自己的事。她和萧寒把过去的总账重算了一遍,一年各月列一张,历年各月也对比着列一起,到了午间,还能找张麻拐打听五年前的旧市价。
穿可以省,吃是无论如何离不了的,所以米面油价,他大致报得上数。
五月未过半,白日就热得受不住的年份,他经历过。那年晒死了很多庄稼,一早还有陈米吃,到后来,吃饭要省,连喝水也要省。那时他还小,嘴里生疮,肚子饿得厉害,屙尿还疼。这种痛苦,到死也不会忘。
大旱过后,必有大灾。
有必要囤粮,但本地粮食本就高得吓人,此时他们掺和一脚,那米价就回落不了。
她人在这,他可不敢干缺德事,正好他觉得这里不太对劲,要安排他们出去避一避,干脆早点打发走,往别的地方买粮去。
他把手头上的钱拿出来,分散给几人,叫他们把家人送出去逛逛,顺道看着做买卖。逢五逢十在大集后,往潼清县和三元县都递一次信,那里有人留守,一个收不到,还有另一个,这样身处异地也能互通消息。
小五不着急收钱,先问:“你呢?”
“我也要出门,到时信上说。”
他又问:“西屋那个怎么办?”
“跟我们走。”萧寒代答了,抓着他衣服,把人薅起来往外带,路上教训道,“你别老缠着他,人就要娶妻生子了,要的是大胖小子,不是你这么大的猴儿。”
小五挣开,踢了一下门槛,气道:“我哪不好了?能跑能跳,能打架,能做饭,还能拉货……”
他还在嘟囔,萧寒要仔细听时,他又住了嘴。
萧寒想到他下边还有个合不来的小四,便劝道:“你别老觉得人家是故意不要你,学医这行当,讲一个天分。当年老大夫挑中小四,是他瞧准了小四能……”
“不是不是!你什么都不懂,他嫌弃我是……是……”
“有什么话,趁这会子没人,你就说出来嘛,别老小姑娘似的羞答答。”
小五又不吭声了,抿着嘴干倔。
“他偏心眼,那你更不能跟着他白受气。如今自自在在,多好。我听说小四每日要伺候老头梳洗,有时连饭也要喂,还要洗屎尿裤子,白日看病开方,夜里切药捣药,一刻不得闲。他这一辈子,就困在那了,哪有你逍遥快活?再者,病有百样千样,总有治不好的时候,就是病人体谅,自己看着无能为力,心里也难受。总之,这活就不是人干的,摆万两黄金,我也不得去。”
不是为钱,他要争的是那口气。
万千心事,没法说起,他只能小声恳求:“我怕长辈,你跟婶子先走,我悄悄地跟在后边行不行?同路,只是不同行,你知道的,我野惯了,最不愿意听人家关切,问多了,我真心答不上来。”
“行吧,不许离太远,入夜要报平安。”
“知道了。”
冯稷要等着师兄弟们齐了才能走,仍旧留下当护卫。
长顺的家业亲戚都在本地,出门闲逛会被他们讨伐,他没别的安排,却磨磨蹭蹭不肯回去,跟小留一块劈柴、铡草料,喂牲口时,拉着他嘀咕了一阵“贤妻四则”。
小留不想再被吊起来做烟熏肉,听到带女的字就心慌,催他赶紧回家去。
长顺长吁短叹,又打了几桶井水来泼院子。
巧善站在廊下,招手叫他过去,说要送些布尾子给嫂嫂。
长顺瞟一眼坐在石墩上翻簿子的东家,见他不吱声,安心了,鞠着躬连声道谢。他有了救命符,总算肯回家了。
巧善拿着算盘过去,他报数,她拨算珠,没一会就点完了数。
银票都给出去了,手里剩的不多。
她趁势说:“那金子早点拿回来吧?萧寒说眼下金子价高,能一兑十二,拿去兑成银子,足有三百两。”
她的那些簪子,提早送到了这里,只剩陪着小英的金锭没拿。
金子越值钱,事就越不对。
他心里有个念头,暂且不想动她的体己,随口说:“不着急,手里这些够用,那里没人去,留在那算条退路,防个万一。”
“也好。”
他手头上没了事,有闲工夫,她又提起另一件:“太太给的箱子,能不能拜托冯兄弟捎过去?我怕耽误了。”
“那是给你的,你没打开过吗?”
“啊!不是要送去徐家吗?”
“那是太太寻个由头送我们出来,上回我出远门,说的也是去徐家。能少许多麻烦。”
难怪翠珍吞吞吐吐。
她把算盘塞给他,迫不及待回屋去搬箱子。
箱子不大,分两层,上边是个柜子样式,拔了铜插销,拉开来,入眼是大片的红:红嫁衣,红盖头,还有红绒布剪出来的喜字,最上边是两个红漆的匣子。她把它们拿出来,挨个打开。一个装满了金银双色枣子、花生、桂圆、莲子,一个装着一对镂空花鸟纹金镯,还有用红布包起来的龙凤玉梳。
太太知道她没有替她操持的长辈,像个母亲一样,为她预备了出嫁用的东西。
她拿起玉梳,回头想告诉他,眼泪先涌了上来。
他早猜到了,坐在门槛上哄:“你刚来那年,外院买了十几个八九岁的丫头,这是谁的主意,你应该猜得到。是太太救了这些人,给奴才们发衣衫料子,也是她一个人的主意。这样有大功德的人,死了不能叫殁,叫羽化成仙。”
她用力点头。
她刚要念“阿弥陀佛”,猛然想起太太信的不是这个,忙问:“道家要念什么?”
“福生无量天尊。”
巧善转回去,对著书箱,闭上眼,虔诚地多念几遍——太太选对了门路,倘若崇的是佛,那还得轮轮回回。幸好她拜的是三清,修一世的功德,就能飞升去做神仙,多好!
书箱下边还有一个薄薄的抽屉,她将它抽出来,只看一眼就高兴地说:“这底下还有书。”
“嗯,”院外有动静,他朝那边望去,迟了一步才想起出嫁陪的是什么书,忙喊,“别翻!”
已经翻开了,好在这也是好本子,头一页只有顾盼生姿:男人还在那月洞门外徘徊,女子斜倚美人靠,拈着马缨花
合欢花
慵懒吟句。
这样的本,注重的是画,字写得特别小。灯离得远,她一眼盯上了右上角探头探脑的男人,惊呼:“哎呀,这是个贼?”
这本他看过,那几个字是“吹不尽花绒
合欢也叫绒花树
,道不完相思”,男人是近情情怯,不是鬼鬼祟祟。他憋住笑,抽走书,劝道:“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下边指定不是好事,别看了,省得吓着了,夜里睡不着。”
她担忧著书里的姑娘,很想看下去,急道:“我不怕鬼!”
“我知道,这里边不是鬼吓人,是人吓人。你听没听过笑面夜叉,专杀童男童女,剖心煮来吃,这是真人真事。”
“方才还叫我别看坏故事,怎么这会又故意吓我?”
他一噎,她又说:“太太是个温柔和气的人,不会逗我,她只会给有用的书,你别骗我了,快给我吧!”
有用,但不是这会用的!
她看了会臊,成亲之前,他们没法再这样亲近了。
名下没有基业不要紧,多的是办法,但没有籍贯,成不了亲。他心里急得要命,却一直瞒着她。
她还在巴巴地等着呢,时不时瞄一眼他的胳膊,像是不给就要抢。
当年她傻到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那时他气得跳脚,如今是真的砸到自己的脚了。他只好接着编:“唉,还真是骗不过你。好吧,我说实话:这书是大人看的,至少要十六,女子十六是碧玉年华,因而书名碧玉情
十六叫碧玉也叫破瓜,破瓜还有破身的意思,小黄书取后一个……小孩看大人的书,容易移了心性,我这才收走。你仔细想想,要真是这会该看的书,太太为何不当面给你,反要藏起来?”
她懂了,点头说:“那你先替我收着,我怕憋不住。我就爱看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好似在外游历了一番,长了见识。”
“嗯,明早把事办好了,我再去给你买一匣子,留着路上读。”
“好。”
她不惦记那《碧玉情》了,找来布,将书箱整个蒙起来,放到床头,这才安心。
第72章 草菅
隔日早上,书办那总算有了消息,说是走不开,派了人来取。
赵家禾不敢把东西交给外人,也不想再等下去,亲自走这一趟。
县衙外的援兵已经撤了,换回了最早的门子。这两人从前收过他的好处,这回也没拒绝,对他热络得很,给他指了条路,说是几位老爷正在商量利国利民的大事,他得绕着点走。
从前做小赵大人时,为两边的交情来过多次,熟得很,他浑不在意,点点头就进去了。
书办照例得了消息出来相迎,人就站在廊道拐角等着,先是侧对着这边,像是还有事要办,正和墙后的谁在说话。
赵家禾急不可待,大步朝那边那边的台矶奔去。
书办转过身,竟是满脸泪痕。
这事不对,他立刻往后退,但来不及了!
大网腾空罩下,四方都有箭矢飞来。绳结处坠着数不清的铁球,沉甸甸的,他要背着它躲避这些箭,要想办法割开丝网挣脱,纵有八只手,也应付不来。
一只箭插着他的耳朵而过,只有痛,没有裂。
箭头是钝的!
只要能活,那还有大把的机会,拚个半死不活再被拿下,没准要连累他们,实在不划算。
他心里有了数,不再做无谓挣扎,从划开的破口处扔出匕首,单膝跪下,认了输。
有了这当啷一声,对方果然叫了停,立刻有人拥上来拿他。
书办跪行,先朝领头的人磕头,替他求情。
那人一脚踢翻他,冷哼道:“有你什么事,滚下去!”
书办没滚,飞快地斜向前爬两步,捡起匕首,不等人冲上来抢夺,就干脆利落地拿它抹了脖子,只留下一句:“禾爷,我先行一步,到了下边再赎罪。”
既然不是贪生怕死,必定是受了要挟,赵家禾恨不起来,抬眼,冷冷地看向该恨的人。
虽然留了他一命,却没有要劝降的意思,多的话一句没有,两把刀,一左一右架在脖子那,胸前还有。手铐、脚镣、枷锁一样不少,而后是三人轮番上来搜身,从头到脚,全撤了去,连乌木簪都没留下。
说是去去就回,到了午间还没见人影。
巧善留着饭菜没动,走到院门口去看。小留劝了两句,见她仍不放心,就说:“姑娘先回去吃饭,我叫个人去街上看看。”
“也好。”
小留给了隔壁家的小子十个钱,打发他走出巷子去看看。一刻钟后,那小子回来,跑得气喘吁吁,摇头说附近都找过了,没见着。
小留没什么不放心的,但为了给巧善一个交代,找冯稷一商量,关上门,自己往衙门那边去。
有人比他回来得早,竟然是早该出发的小五。
小五拍门之后没耐心等,翻墙进来了,一见冯稷就质问:“你们是怎么回事?叫他一个人去送死,单瞒着我……”
冯稷被骂得一头雾水,小五又盯上了着急忙慌出来探看的巧善,横眉冷眼指责:“要不是为了你,他也不会留到今日,早逍遥快活去了。你要还有一丝良心,就快说出来,你身上到底沾了什么祸事?”
冯稷气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念在往日的交情上,我先不扇你……”
小五早就绷不住了,抱头痛哭道:“他成了暗杀朝廷命官的凶犯,已被缉拿归案,衙门一早就出了告示,你们却在这里优哉游哉,吃香喝辣!冯稷,你跟不跟我去救?你不去,那我就一个人去!”
巧善惊得脸惨白,但着急之下也没忘记要拦他。
冯稷跟着回了神,连忙拽住他胳膊,压声说:“他都逃不了,你冒冒失失跑去,不过是再搭进去一个。人肯定是要救的,以卵击石不可取,我们从长计议。”
小五朝他出拳,急不择言:“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再长下去,他命都没了!你们没胆,就缩起脖子当王八,我只当我没来过!”
他失了理智,叫得很大声,再这么嚷嚷下去,叫别人听见,大伙都要遭殃。冯稷情急之下,给了他一巴掌,巧善也在拽他。
小五失望至极,摸着脸,失魂落魄道:“原来你们是这样的人,这世上,只有我……只有我在乎他,只有我肯为他死!”
巧善急道:“他从来不肯认输,绝不会束手就擒,必定有什么。人肯定要救,不好好救,白白去送死,他知道必定要气,他最烦别人做蠢事!”
冯稷也恼他听不进话,用力将他拽进屋。
他着急上火,眼睛是红的,嘴唇又干又肿。
巧善顺手拿起茶盅递给他,小五赌气不肯要,那就不管了。巧善一口饮尽,朝着门槛闭上眼,假装家禾就在那坐着,看着她,鼓励她多思多辨。
是死了一个官,但那尤大人图谋不轨,赵老爷是为民除害。明明县丞等人对他和冯稷千恩万谢,转头却将他当成了凶犯,这是为的什么?
是权衡利弊过后,要拿他去掩盖他们的失职无能,还是又有坏人到了?
那天冯稷也去了,她也在!
“那告示上,只有他的名字,对吗?”
小五被冯稷死死压住,挣脱不得,正难受呢,闻言恨恨地瞪她,咬牙切齿道:“怎么,害死他一个还不够,我们也该在那上边?”
冯稷气道:“你他娘的能不能好好说话?要不是姑娘好涵养,我早将你丢出去了!你这样无理取闹,倘若禾爷在这,必定要剐了你的皮!”
再这么闹下去,谁也冷静不了,什么事也办不成。
巧善直言道:“小五,我知道你重情重义,担心他才失了神智,可你不能一再拿我们出气。你愿意怎样便怎样,随你,你想让他失望,那就去犯蠢吧,别在这碍事。冯稷,放开他!”
她不再理会小五,转头看向冯稷,小声道:“那天你和我都在,唯独定了他的罪,这里边有文章。是缉拿归案,不是当场击杀,我猜这是要拿他去交差,我们还有机会。”
冯稷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衙门里出了那么大的事,上头必定要追查,那几位老爷担不起这么大的责,商量来商量去,就往他头上推。早些年,我爷爷他们就摊上过这样的事:衙门里的账对不上,几位老爷一商量,叫我们镖局押送假银子,而后半道来劫。话扯远了,我这里还有个担忧,禾爷曾说这天下不太平,你说会不会是……”
他迟疑道:“那些人不肯善罢甘休,又来了。”
跟她想到一块去了。
巧善也点头,小声说:“你记不记得那牢房里还关着锁大铁球的犯人?”
冯稷点头,告诉她:“那是虎头牢
关罪大恶极死囚的特别牢房
,县丞……罗滋说已查明那人害了十七条人命,本该就地正法,只是还有些悬案可能也是他犯下的,上头有意要亲自查办他,这才押着没动。你是说,他们会把禾爷关押在那?”
“暂且是这么想的。”她手沾茶水,在桌上画了个大概,点点那位置,抬眼问,“要是关在虎头牢,那只能打死囚洞
死在牢里的,从这个小洞里塞出去,不能走大门。
的主意。要是关在别处,我们就假扮家人进去探看。”
冯稷换到她这边,盯着水印仔细看过,顺着她的话说:“这个洞从狱神庙通到外墙,出来就是街道,洞很窄小,平常用砖砌了,要凿开,会弄出动静来。”
“小英说衙门里常见死人,我小时候也听人说过:进了牢房,无罪变有罪,轻罪变小罪,小罪变大罪,无罪也有枉死的。死的人多了,来来回回扒砖砌砖,指不定有人偷懒,只做做样子。赵宅里,多的是这样的敷衍。”
“嗯,实在没辙了,我们就试试这条路,赌一把。”
小五见他们有商有量,是真在想法子救人,他心里的气散了。只是他们单把他撇一边,更显得他无礼又无能,便忍不住插一句:“我们本就是家人,缘何要假扮?这事让我去,我有武功,我还会扮女人!”
冯稷暗自松了口气,耐心解释:“他们将他看得重,必定不会让人进去,姑娘的意思是我们要假扮其他犯人的家眷。”
巧善点头道:“救人的时候,我们都在,我记得水牢那池子里有几个没放出去的,是原本的犯人。那天夜里,他们拿……人取乐,小英说坏人是一样的德性,只要手头上能沾一点权柄,就想把人踩在脚下。”
她仰头,吐了一口气,照着他哄她的话说:“看别人痛苦,自己就痛快了。我们要扮得丑,要扮得苦,才有机会进去。小五,你愿不愿意?”
“愿意!”
冯稷惦记着他的叮嘱,要抢这个活,巧善抢着说:“冯稷,你生得高大,不适合进去。我们瘦小,看着好欺负,才不会招人防备。你留在外边随时照应。”
她说的有理有据,冯稷只能点头。
“你先去找小留,问问他,西屋那个用什么撬锁。”
冯稷去了,小五见她不拿胭脂水粉,只磨墨研土,还用脂粉盒的盖,盛了些灶灰和百草霜
锅底灰
回来。
巧善将茶盅都翻过来,将调好的粉末全和成糊,挨个抹在手上查看颜色。
小五闲着不自在,小声问她:“小英是谁,你怎么老是小英说小英说?”
“她是我姐姐!”
小五见她这口气不对,没有追问这个人。他想道歉,一时拉不下脸面,便拿起墨接着磨,幽幽地问:“我乱了分寸,你却这样冷静,怎么做到的?方才你哭了!”
他们牵挂的是同一个人。
巧善心软了,抬眼看着她,认真说:“他是家禾,我信他!”
第73章 人各有志
小五怔怔地看着她,直到巧善选好了色往脸上抹,他才回神,又问:“你多久认得的他?”
“好些年了。你抹这个,这个淡。”巧善给头上拍了些灰,把自己涂成黄黑脸,连手也没放过。她用手指扒拉,给指甲缝里填上百草霜,不洗,只用草纸擦擦外边,看着还真像从早干到晚,没有闲工夫收拾自己的穷人。
小五盯着那,又感慨:“你真细致,连这也想到了。”
巧善坦诚:“我是乡下来的,小时候,手就是这样。”
她翻开手掌,露出这一面,又说:“择菜拔草,汁子沾在上边,很难洗掉,经年累月就是这个色。你的手不同……你弄这个。”
男女有别,她不好帮他,弄完自己的,叫他在这等。她拿上钱去隔壁,找那位嫂子买了两身旧衣衫和蒲鞋,带回来换上,再用旧帕子包头,往身上各处藏些零碎的钱,挎上小留预备好的吃食篮子,出发了。
冯稷去县衙对街的铺子里买货,和掌柜的热络几句,已帮她们打探好:水牢里关着个外乡人,嘴严,问不出什么。不知道他姓名,随意编一个就成,花些钱打点,真的混了进去。
姐弟俩畏畏缩缩,狱卒没把他俩当回事,不客气地讥讽姐姐脸上生这么大一颗痦子是前世造了孽,看着叫人恶心,怪不得敢跑这么远来找人。弟弟心疼姐姐,到得牢房拐角处,实在忍不了,回头抢白一句。狱卒骂了粗话,还要打他。姐姐胆小,一头求饶,一头哄。小的不服气,又怪姐姐不识好歹。两人推搡间,拉扯到了衣裳,弟弟腰间藏着的几粒银珠被扒拉出来,落地便四散滚开。
两人不吵了,分头去捡命根子。
方才还说赔上了身家,实在拿不出多的,只孝敬了一两多。狱卒气恼,和同伴对视,抢着去捡。
姐弟俩急得哭,嚷着这是要留着干嘛干嘛的,要疏通,要置棺材板,要给家里老人买药,什么都喊,始终无人搭理。
狱卒见钱眼开,犯人们也有胆大想要白赚的,有银珠滚到了牢房里,里边的人占尽地利,先捡走了,死活不肯交出来。
这是要反了!
狱卒甲眼见威胁不管用,立时掉头去禁卒房拿钥匙,单留下一个看着场子。
姐弟俩失了财,一个痛哭,一个埋怨,又吵起来,转头一齐哀求剩下的人还钱,被骂被威胁,一个子儿也要不到。两人绝望,弟弟气愤,扑上去纠缠,被追着打,实在无路可逃,推开门往牢房深处去了,没一会又被拖拽回来。
这监探不成了,篮子被收走,人被轰出去。
小五按捺不住,刚出县衙就说:“进不去,不知道他在不在里边。里边还有一间房,砌了墙隔开,没封顶,留了尺宽的缝透气,里边又潮又难闻。门上挂了锁,总不好错过这趟,我将那几副银三事一把抛了过去。”
巧善点头,等到走远了才安慰他:“有锁反倒好,关在里边的人,脚上锁着几十斤的大铁球,手上的链子钉在墙上,指定跑不了。那些人图省事,先前门上不带锁。这会子上锁,那就是关了要紧的人。家禾耳力极好,外边有动静,一定会留神。”
“他知道是我们吧?”
“他知道。”
她嚷了个小英,他一定知道。就算没听见这个词,他也会想尽办法自救,绝不会错过任何动静。
到了街口,她停下来,告诉小五:“你去找冯稷,你们会武功,留在这接应他。我要去个地方。”
小五不再怀疑她,急道:“你要去赵家?”
“是。我去找个人,问一问。”
小五迟疑道:“你跟谁交情好,能请到他家的老爷帮忙吗?我跟你一块去吧。”
巧善摇头,再说一次:“你们身手好,留在这等消息,随时接应。我这条路,不一定行得通,试试吧。你不要担心我,那里边都是旧相识,还有个极好的主子,她肯放我们出来,就不会为难。”
小五满心满眼都是赵家禾,一时顾不上她,只好点头。
后门上还是原先的人,她打扮得灰头土脸,难为他还认得出是府里出去的丫头,且记得她是跟禾爷一块走的,拉开门后,先不说话,又使眼色又摇头。
巧善没有多话,退到梧桐树下等着。
没一会,他悄悄地跟过来,焦急地说:“府里翻天了,大老爷一死,五老爷回来称了霸王,领着五太太大闹江清院,将对牌抢到手。新官上任三把火,一会整治这个,一会要摆弄那个,里边全乱了套!你赶紧走吧,别进去遭罪了。”
巧善一听就急了,忙问:“太太怎样了?”
门子听得懂,压声说:“大悲大痛,病倒了,明少爷也是如此,三奶奶……唉!她更惨。”
巧善惊呼:“什么!”
“我也说不好,太太叫身边那几个姑娘把她送去山上,出家了。”
出家……这比在家修行的居士更严重。
“家安他们呢?”
“被派出去守坟山了。”
巧善心慌慌,抬头看一眼天,顾不上抹额头上的汗,小声恳求:“求你帮帮忙,帮我找人捎个信,我要找七爷,有几句话想跟他说。找个机灵的,这事要背着人,别惊动了五太太。”
“这……”
巧善把袖袋里的银子全掏出来,一把塞给他,“求你了!”
天就要黑了,门子思量一番,点头道:“那你跟我进去,藏在后园门那,安心等着。可千万不要乱跑,那园子荒废,没人去,那里最安全!”
“你放心。”
她的穿着打扮实在不起眼,就是半道遇上了,也没人多瞧她一眼。
一时半会不一定能把人找来,她累极了,顾不上别的,背靠假山坐在了地上。
办着丧事,后门这,几乎听不到声响,跟正月比,完全是两样。
长长一段路,只遇上了两个人,交错而过,离了三四尺,那飘过来的汗臭依然冲鼻。
墙上的血迹还在,刀痕也在,仿佛那场祸事就在昨日。
排水沟里的灰积得厚厚的,还有些碎黄纸,无人打理。
那对夫妻心里想的,从来只有自己。三奶奶出事,必定是他们动了手脚,好图谋她的嫁妆。
一群恶鬼!
那她找赵旸还有用吗?
多半行不通,可她不愿意错过一丝机会,强迫自己不要去想最坏的结果。
“巧善,巧善……是你吗?”
巧善不敢贸然出去,扒着石头分辨那身形,确认是个孩子样,这才应声。
赵旸猫着腰跑过来,欢喜道:“母亲说你做了逃奴,原来你还在这,是她误会了你。”
“七爷,我不是逃奴,大太太慈悲,放我出去了。还有,不要跟你母亲提起我,你知道的:她一直讨厌我。”
赵旸哑然,隔一会才小心翼翼问:“你是特地来找我的,对吗?我一直念着你,你知不知道,赵家禾被抓了。他这个人不走正道,一肚子坏水,迟早要出事。”
巧善喊了两次住口,他都没听进去,一口气说到了:“……你留下来跟着我,我会对你好。”
“不,他是极好的人!你生来是少爷,要什么都能有,他命不好,吃了很多苦才走到如今。在你眼里,我们这样的人有心机,不纯粹,可我是因为他,才长成了这样。从前的王巧善,就是一个傻瓜,什么都不懂。七爷,没有心机的人,在这宅子里活不了,早被人生吞活剥了。”
你母亲就是刽子手之一。
赵旸大失所望,恍惚道:“你跟着我不行吗?只要陪我一块读书写字,从今往后,再不叫你做那些活,我有了体己,都拿去给你做新衣裳。”
都是孩子气的话,听起来可笑。巧善反驳道:“那谁去做活呢?你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
“我……对了,叫碧丝她们做。她们就是干这些活的,就是走了也不要紧,还可以再买。”
巧善也失望,深吸一口气,问他:“你知不知道你爹在任上贪了银子?”
赵旸僵住,胡乱辩解:“他早就辞了官,不要紧的吧……”
“赵家还有很多不好的事,迟早要倒,到了抄家的时候,你靠谁去?七爷,深谋远虑方为兴旺之道,你想活好下半辈子,就不能再把自己藏在鼓里。”
他立刻反驳:“不可能!我们家是国公府,祖上立过大功。就是有什么事不对,皇上也会给几分情面,从轻处置。”
“你们家老祖宗立了大功,皇上赏了,几代人的荣华富贵,还不够吗?书上说赏罚要分明,如今你们家的人犯了错,那受罚也是应该的呀!哪有一碗饭吃一百年的道理?”
赵旸无言以对,慌得连退了三步,身子软瘫,只能背靠着假山,勉强立住。
巧善捡起从他手里掉落的灯笼,递过去,小声道:“我不是危言耸听故意吓唬你,只因你是个好人,我不愿意看你将来坠落,这才多嘴提醒。这些事,你回头再慢慢想。这会我叫你来,是想求你一件事:请你到你父亲面前说句话。”
他突然挺直了腰,冷声说:“你想让我爹出面去救他?指望不上,爹娘都恨着他。”
“恨就恨吧,你只管告诉他:赵家禾是从这家出去的,这才多久?倘若他的罪名洗不掉,那赵家也会被牵扯进去。就算他不认,在外人眼里,那也是赵家指使,不然他好端端,为何要去……”
这些话,原是编来说服这爷俩的,说着说着,自己豁然开朗。
倘若是皇上要灭赵家,特地挑中家禾做引线呢?
赵旸也被说动,急道:“他这人,怎么这样?天呐,这可怎么办?”
“我再说一次,这事不是他做的,这是奸人陷害。随你信不信,你只将那话告诉你父亲,这就成了。快回去吧!”
赵旸心里乱糟糟的,实在不舍得,可怜兮兮问:“你真要走了?我只有你这一个知己,你不在,我憋了许多话,不知道该和谁说。她们都听我母亲的话,从不在意我说什么。伯父死了,五哥也走了……巧善,我很想你。”
巧善不想连带恨他,悄悄吐一口气,心平气和说:“我要走了,待在这里边,喘气都不自在。你有心事,可以写在纸上,对自己说,也可以烧给大老爷看。”
他不甘心地喃喃:“可他们说,做丫头的人,个个想做姨娘……我愿意的,巧善,只要你能留下来,我去求母亲成全。”
巧善已经走出去一段,听到这话,不由得停下来,转回头,一字一句说:“那你就当我不是丫头,我从来没想过要这样,我只想嫁给会自己洗袜子的人!”
赵旸幽魂似的飘走了。
巧善仍旧回到后园门口子那,等着门子给讯号——月亮当头,得等到道上清静了才好离开。
“巧善……”
熟悉的呼唤,接了熟悉的闷笑声。
她惊得汗毛竖起,立刻摸向了腰间藏着的剔甲刀。
来人动得飞快,从后方捞起她的腰,一把举起她,往大石头上放。
气息也是对的,还有这脸颊。
“家禾,家禾……你回来了,我快担心死了!家禾……”她在高处,哭着诉着,不顾一切往他身上跳。
他一把接住,这回抱久一点才撒手,故意逗她:“不是说信我吗,怎么又担心了?”
“脑子是这样想的,心里不一样。家禾,你还好吗,有没有被为难?我……我的腿是软的,能不能靠一会?”
前边这话暖心,听得他心花怒放,后边这话让人遐想非非。
“靠着没事,想靠多久都行。不过,这么大人了,别撒娇……”他刚说完就后悔了,立马绕回去,“嘴滑了,咳……我是说这么大,正是撒娇的好年纪。”
她破涕为笑,盯着他上上下下来回看。
第74章 喜与悲
他抹了抹额角的头发,任她看。
一声铳响让她回了神,小声说了从门子那听来的话,急道:“太太怎么办?不知道梅珍她们有没有事,还有青杏……唉,人怎么能那么坏!”
后宅阴私多着呢,这会不好说给她听。这世道肮肮脏脏,够难看的,她这片净土,能保就先保着吧。
他随手扯了一片叶子,塞进嘴里嚼着,不屑道:“上梁不正下梁歪,这里你是知道的,周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啊?”
“同是教书育人,徐家扶贫济困,周家长恶靡悛,仗着老师的身份欺凌学生,好几家被他霸占了基业,死得凄惨。”
她一直以为周家老太爷是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呢,原来那些谆谆教诲只是挂在嘴边的唱词。
有些事,看着不错,回头一细想,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唉!害人害己罢了,没做好榜样,自然也教不出好孩子。我跟着进去过一回,那几位舅舅连夜叫管家把七爷送上山,叫他不要在外提周家。过年那回,也是住在偏院,只除夕接进去陪了两晚,不许下边人跟着。我只当是逼着他上进呢,这样一想,指定是怕外甥占了他家的便宜。可是……为何又要叫他们去省城念书呢?”
“想是说这话的时候,赵苓还做着官。这边不懂人家的意思,死乞白赖就过去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早早打发他回赵家守孝,不要留在周家。
“果然坏事做不得,从上毁到下,掰不回了。”
他闷笑,点头道:“知道了,好人王,你饿不饿?我想吃肉了,咱们回家去。”
午饭晚饭都没吃,他一说,她总算想起要饿了,只是,她还牵挂着一个人。
他劝道:“姑爷死了,徐家必定有人来,有他们在这撑腰,太太和赵明都没事,你不要担心。徐家人丁不旺,也没什么人去做官,但教习多,桃李满天下。这些人都记徐家的恩,听闻有人欺负徐家,不说职权打压,就是一人一口唾沫,就够淹死人了。”
她点头,仍旧忧虑,把她猜的事也说了。他笑道:“我和你想的一样,只是实情比这更复杂,皇帝想吃了别人,也有人想……”
小脸满是震惊,他想还是别吓着她了,就只说:“想趁乱占点便宜,这些事咱们管不了,不管了。你想保太太,我这里有个主意,行不行的,先吃饱了,回头再慢慢商量,如何?”
“好!”她这才想起人还在别人的地盘上,高兴过头,把身边事都给忘了,不好意思道,“怪我,不该拖拖拉拉。”
“花前月下,这不正好?”
“啊?”
不懂更好,慢慢调教,更有滋味。
“上来。”
她趴上去,又想起了门子,忙说:“还得和后门那位小哥说一声,以免他担心。”
“你猜我怎么找到这来的?”
“哦……”
她伏在他肩上,偷偷笑,等到翻出赵家了,才悄悄地说:“还是你最厉害,什么都知道。”
“不,你最厉害,小小年纪就知道用计谋救人了。我到你这年纪的时候……”
她埋脸哈哈笑,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抢着说:“你在我这年纪的时候,早把人都摸透了,想做什么都能成。一环扣一环,别人几十年做不到的事,你几年就做到了。你才是最厉害的!”
他听了得意,还不忘哄她:“我再厉害,也厉害不过你去。你看,这会是谁骑在上头?”
她快要笑死了,先前那些不痛快,全散在了夜风里。
他爱听这声,接着说:“有一件事,一直没告诉你:那会我怂恿他去做官,说的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实则是要唆使他从中捞油水。欺压穷苦百姓损阴德,还榨不出钱来,费力不得好,这事咱不做。那些乡绅富得流油,随便刮两刀,就够吃香喝辣。”
“哈哈……这叫劫富济贫吗?”
对了前边一半,那会他满脑子是自己的前程,哪想过扶持别人?这话可不能说,他含糊应一声,接着说:“都不用使计构陷,这些人,个个一肚子脏污,随便挖一挖就够凑条死罪。不用明抢,招来问几次话,敲打敲打,半夜捧着银子送上门来。咱们既不贪赃,也不枉法,将来查也查不出。”
“当官这么好玩吗?”
“那是!”
就快到巷子口了,她小声说:“你以前不说咱们。”
“好,我改过来。”
“那倒不用,再听几回就顺了。哎呀,糟了,冯稷他们……”
“先回去了,我说我要先找个地方撒泡尿,他们赶紧走了。你可别多想,我只是不想让他们跟着碍事,不然啰哩啰嗦,非要跟来不可。”
她又笑了,轻摇他,“你放我下来,别叫人看见。”
看见怎么了?只有他们羡慕的份。
她脸皮薄,他只好依着她。两人一前一后走,她在前边,生怕他走丢了似的,不时回头瞧一眼,等到进了门,这才安心。
小留预备了火盆,他拎着她“飞”过去。小五端了艾叶水,让他们洗手洗脸。
饭菜早就预备好了,这天气,放久了还是热的,几人都饿了,先狠吃了几口才说话。
巧善等他们聊完大事,才问:“那剔齿纤真能撬锁吗?”
“没错,好用,多亏了它救命!”
他这话一出,冯稷和小五立马转头看过去,仿佛见了鬼。
他压根就没被关在虎头牢,也没用上那银三事!
小五刚要说话,被他的眼神镇住,只好憋回去,垂头夹菜。
巧善也在夹这份拌豆芽,眉开眼笑道:“这天太热,还是吃这个最爽利,小五的厨艺真好!”
小五抬头看她,再看向他,心里五味杂陈。
人都累了,吃饱了就犯困,散开各自梳洗睡觉去。
东屋吹了灯,赵家禾又在屋檐下坐了会,估摸着她睡熟了,才走到磨盘那,与冯稷商量起接下来的计划。
那些人把他押去三堂,关在西花厅,兴许想的是只有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安心。这跟派三个人上前重复搜身是一样的,看似缜密,实则是画蛇添足,反倒方便了他。
他们搜他,他也能趁机挑用得上的东西拿,自己身上还藏着金刚丝,脱身轻而易举。
他不能再毫无防备,任由别人追着打,所以没有急着逃走,兜一圈,又绕回去待在房顶上,听听他们怎么说。
秘密听来了不少,可是最要紧的契书却没找到。
不敢说出来,是不想再吓她,但必须拿回来!
冯稷十万分信服,他说什么都点头,突然伸着脖子看向马棚。
赵家禾早听出来了,只是懒得管。
小五知道瞒不住,钻出来,走到两人跟前,恳求冯稷避一避。
冯稷去了空出来的西屋睡觉。
赵家禾以为他是来认错的,思索着要拿哪些话压他,以免将来再冲撞巧善。
小五深吸气,说的却是:“我不去七星县,我想跟着你们走。你出去办事,我留下看着……保护她。今早我魂都快吓没了,实在担心,幸好我没有跟着萧寒走。家禾,你就让我一块去吧。”
他娘的,拆台的敢这么嚣张,这不是明抢吗?
他把他当兄弟,他竟然敢打巧善的主意,自己竟然毫无察觉,放任他在这里胡闹。
难怪他困在县衙,这混蛋就上门来陪着、哄着巧善。难怪当初一见巧善就劝她别理他,说他不好,说他心眼多,叫巧善赶紧走。
赵家禾越想越恼,气得青筋暴起,低吼:“滚!她是我未过门的妻,有你什么事?该上哪上哪去!”
小五红了眼眶,强忍委屈说:“我什么都不求,只要能跟着就行。就算没有盗匪,我还有别的长处:做饭洗衣,唱曲解闷……”
他咬牙打断:“我也会!用不着你!”
不会唱曲,现学就是了,学不成,还可以说书。解闷而已,谁不会似的!方才他就哄得她乐不可支。
小五心都要碎了,巴巴地望着他。
这还是从前那皮小子?
他娘的,硬的不行就来软的,阴险,狡诈!
哼,老子向来软硬不吃,辛辛苦苦养大的好姑娘,能白给你?
“想都不要想。别这样看我,你一个大男人,娘里娘气,像什么样子!”
小五抹了一把脸,哽咽着嚷出来:“娘什么娘,我本来就是个姑娘!”
这话带着哭腔哭意,含糊得很。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压根没听清,还在那教训:“早跟你说了,眼泪不管用,上边漏水,跟下边尿裤裆一个样:怂!”
小五抹了眼泪,颤着声问:“那我要怎样,你才肯带着我?我知道你和她好,我不会争,不会抢,只要能跟着就行……”
这鬼话,鬼都不信!
“哪样都不行!早告诉你了,想都不要想!”
小五难过到撑不住,趴在磨盘上哭。可惜郎心似铁,咬死了不答应,还放下狠话:“你要不绝了这心思,连兄弟都没得做!”
小五看着他走远,望着他心甘情愿翻上房梁,一夜不得好睡,她的泪水突然止住了。
连兄弟都没得做……
他是重情重义的好男人,虽然钟情的是王巧善,至少他心里也有一丝是舍不得她的。怪只怪她扮惯了男人,当久了兄弟,他一时转不过来,那也是人之常情。
第75章 各人的心事
这样好的月光,这样好的时候,不该自怨自艾,伤人伤己。
小五把脸抹干净,走近些,小声说:“是我错了,家禾,我还去七星县,只是……过了明晚再走,行不行?他们都走了,只有你和冯家兄弟在,人手不一定够。”
赵家禾睁开眼,思索片刻,“嗯”了一声,不过,不可能给他任何机会!
他荡下来,轻轻落地,指着院中,等走到了那边,才说:“你只能跟着我,这里有冯稷夫妻,用不着你。”
原以为从此以后都要躲着她呢。
小五大喜过望,忙不迭点头。
这是什么意思?
赵家禾狐疑,特地警告:“你离巧善远点!”
“好,你放心,我不是那样的人,我知道她好,从没想过要伤害她。”
我家的好姑娘,轮得到你来夸?
眼见他又要翻脸,小五见好就收,赶忙说:“我把王朝颜扔在铺子里,要回去看着才放心,明早我再过来。”
算你识相!
百效堂后院还亮着灯,她翻墙进去时,小四果然没歇,脚踩药碾,手里拿书,边背药理,边干活。
小四背完这段,才跟她说话:“师祖睡下了。”
“他睡不睡的,不与我相干,往后不要拿来烦人。那位怎样了?”
她不等他答,迳直翻出窗,去了北屋,打开圆脚柜看一眼,不等王朝颜发话,又将柜门阖上,翻回来,坐在窗框上问小四:“你真不走?”
“师祖这情形,不宜动身,这里有熟悉的人,熟悉的事,熟悉的物件,对他更好……阿丹,百效堂是你们家几百年的基业,不能弃。”
它先弃了她,就不该怨她狠心抛下它不管。
小四见说不动她,起身去拉抽屉,将两本发黄的书递到她面前。
她赌气道:“我不要,没那闲工夫读这破东西。”
“就当是替我保管吧,万一定江城真的出了事,凭我一个人,不定能保住。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不为别的,单为它能治病救人,就该好好收着。明早别急着走,再给你这一本。”
怪不得拼了命在背,真是气人!
“你……你傻啊,叫你走又不走,非要留在这送死。”
小四无奈道:“我答应了要守着……这里。”
他还答应了要娶她,照顾好她,可是她心里有人,他不能勉强她。
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往床上一倒,暗自生闷气。
他接着碾药背书,背完一段,又听她在帐子后问:“我到底是娘里娘气,还是太像野小子?”
原本翘着脚,问话的时候,先把腿放平了,仔仔细细对齐。这才是真的挺尸,太难受了!她刚问完话就憋不住,翻身侧躺,故意让脚尖钻出帐缝,伸到外边。
小四不知道要怎么答,就说:“人都说你把慧娘唱活了,悲戚的时候惹人怜爱,坚韧的时候叫人佩服。趁这会还早,来一段吧?”
他嫌这戏啰嗦,说柳慧娘只有女人愿意看,她特地在他面前唱了许多回,就是这样才露了痕迹吧?
她才起个头就唱不下去了,哭道:“我怎么活成了这样?”
男不男,女不女。学医不成,戏也唱不下去。
“阿丹,你还小,不要逼着自己出息。师祖年纪大,人糊涂了,那些话不是他本意,你别伤心了。”
“他说的时候可没糊涂,我才碰那针,他就指着我骂:你一个女人,身上不干净,怎么能碰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别玷污了它们!”
这话无解。
小四端了一杯茶,送到床边。
她扯开帐子,翻起来坐着,吃了茶,递还了杯子,又倒下去。
“小四,你也是男人,我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答话。”
“好。”
“你们男人,到底要挑什么样的姑娘?隔壁那个,生得好,性子好,当得起一句温柔可人,你中不中意?”
“不!阿丹,这话我答不好,人和人不一样,谁也不知道另一个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你放不下,那要不要……告诉他?”
她重新坐起,垂着头重重地叹气,沮丧地说:“原来他早就知道,今晚我说破了,他一点都不意外,还叫我绝了那念头。”
“你怎么说的?”
小五憋着一口气吐不出,梗着脖子,冲他低吼:“我说我是个姑娘,我想跟着他,我不会跟巧善争抢,我只要能看见他就行……他死活不松口,你满意了吗?”
小四叹道:“你不要贬低自己,不是你比那姑娘差,只是月老没牵好线,你的缘分停在别处。阿丹,总有人懂你的好,愿意真心待你。”
她听到一半就拿被子包住了头。
她就是这拗性子,只听得进去愿意听的,就像当初,无论如何也劝不回。唉!小四无奈,拿著书去了东厢,把老人家叫起来方便一次,伺候好了他,再守在床边接着背书。
巧善起了个大早。
长顺小留都在,正清理马粪呢,一听见动静就慌了。
巧善抢着说:“你们接着做,我去煮点粥。”
两人对视一眼,为难道:“姑娘歇着吧,我们这就去做饭。”
“不用,一家人,不要见外。”
两人不敢跟她争,也不敢跟她抢灶房,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进去了。
小五也赶上了吃早饭:巧善做的早饭。家禾一改往日的横扫,斯文上头,慢悠悠地细品,间或夸几句,句句带“我家巧善”,回回是对着她说的!
这是叫我知难而退吗?
她做的好吃,我做的很差吗?
她走了神,筷子上的凉菜丝掉了一小截在桌上,这本是小事,是常事,他居然在瞪她。
她只好将它捡回来送进嘴,饭吃到最后,把碗刮得干干净净才放下,他果然很满意。
唉!
天还是那么热,但好歹外边有一丝风,比屋里凉快,他们坐在树下商量事。巧善在屋檐下拨算盘,算完一本,笑着将算珠拨回,再挑第二本。
他和他们说着话,但心思全在那边,不时看过去。巧善笑,他也会跟着笑。
小四说的没错:月老早牵好了线,他早就看穿了她的身份,她用不着懊恼没有早点说破。其实她不需要得到什么,看到他笑,她心里就是暖的。
知足吧。
小五和冯稷出门逛逛,四处打探一番,带回来一个好消息:缉拿令上的犯人跑了,县衙并没有大张旗鼓出来抓捕。
不过,赵家禾也不好明目张胆出门晃悠,以免被乡邻看到。他就留在院子里干活,晌午热得过分,他隔一会就打两桶水上来,一些送去给巧善擦脸,剩下的又洒又泼,好叫屋里凉快点。
晚饭吃得早,各自躺下歇一歇,暮鼓一响,全坐起来等着。查宵禁的人只在二更三点前,钟楼那一响,他们便悄悄上了屋顶。
冯稼也去了,留下元娘陪着巧善。她一举一动,都带着一股让人舒服的爽利劲。巧善缠着她问是不是学了功夫,又问自己能不能学。
可惜元娘说的,和他说的差不离,她这身板,是真的学不精。
“姑娘这胳膊,精精细细,活该是绣花用的,不该做那些粗活。外头的事,有爷们在呢。我这里不一样,家里太穷,将我扔在山里。婆婆去捡菌子,见我可怜,就把我抱回去养着。镖局里,早中晚都要练功,天天在那住着,看也看会了。公公说女孩家不该学,婆婆说学好了,缺人的时候也能顶半个。再者,押镖容易得罪人,歹人趁虚找上门来,女眷会一点工夫,就能抵挡两下,将来还能教孩子。三处有益,公公也不好说什么,就让我跟着师兄弟一块学。”
“真好!”
元娘笑道:“是,我婆婆是天底下第一好的人。”
真心实意,一点都不像吹牛。
巧善跟着笑,把算盘账簿都收了,拿出料子和她一块裁剪——忙起来,好过闲在那胡思乱想。
因不好泄露灯光,窗上蒙着厚布,屋里闷得厉害,元娘大大方方解了外衫,还教她也这样。
“你放心,外边还有值夜的小兄弟,有事会提醒。”
巧善不好动,只称不热。
元娘胸前也鼓鼓的,巧善不觉多看了两眼。
元娘垂头瞧一眼,笑道:“这不要紧的,一会就干了。”
巧善回神,焦急地提醒:“嫂子这里疼不疼?除了漏,还有没有发热或是堵着哪儿?”
元娘听糊涂了,摇头道:“姑娘别急,这只是漏了奶,真不要紧。”
不是说小的也四岁了吗,怎么还没断奶?她以为……以为是太太那样的病症,吓出了一背的汗。
元娘也在看她那,小声道:“姑娘夜里摸一摸,唤醒它,叫它别偷懒,要快快长。”
“啊?”她又窘又臊,脸涨得通红,干巴巴地解释,“我的也有长,只是慢一点。”
元娘赶紧安慰:“那不要紧,迟早会有的。”
其实有了一点,方才又裁新衣,就是为了它,身上这些才做了没多久,太松了不好穿,一回只能放一点点量, 穿着穿着,又不太合身了。
只是她怕个万一,提早把那两本书缠在了腰上,暗袋里塞着一堆簪子,还有太太给的镯子和“早生贵子”。腰腹平白粗了几圈,上边就凸得不明显了。
我们巧善穿的是这个小背心哈,所以老是要做新的。
第76章 她们
她抬手轻触微胀的那块,盯着元娘,认真说:“嫂子,倘若这儿不好,一定要趁早说出来,找个人品好、医术高明的大夫给瞧瞧……嫂子别误会,我是说……”
元娘不是个爱计较,忙说:“我懂你的意思,你这话没错,我们女人啊,身上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又不好对外人说,只好忍着。”
巧善叹道:“要是有女大夫就好了,可惜……我没见过。”
“这种大事,轮不到女人。我婆婆的小腹痛了一辈子,到去年,癸水竭了才好些。公公是个大老粗,哪里懂这些,总说她娇气。我们去找过草药婆,可惜她们不懂药理,不会把脉,看一会,问几句,开了些草药方子,吃了总不见起效。唉!这女人啊,生来是遭罪的,还得找个知冷知热的男人疼。”
“还好有嫂子疼她。”
元娘望着烛台,苦笑一声,无奈道:“纵有千人疼,不如枕边这一个。巧善,你好福气,禾爷是个体贴的,临走特意交代我,不要说凶险的故事,不要说胸脯的事,不要……”
巧善害臊,捂着脸喊:“嫂子快别说了。”
她先住了嘴,走到窗边,贴着布帘子仔细听了会,失望地坐回来,喃喃道:“像是刮起了风。”
“起风了是好事,多少天没下过雨了,但愿能下下来吧!”
巧善跟着愁上了这个,她问过小留和长顺,知道外头不光米贵,连菜也跟着涨起来。他们手里还有些钱,吃得饱,那些贫苦的人怎么办呢?原先她舍不得梅珍他们,总盼着晚点儿走,如今这样一想,倒不如早点离开,少了他们这些不种地的闲人,能多留点粮食和菜给走不了的人吃。
她们接着做针线,聊家常,四更四点的钟一响,两人都坐不住了,吹了灯,到院子里去等。
好在他们总算是赶在天亮前回来了,一人先灌两大碗凉茶水,洗手擦脸,挤在中间那屋子商量事。
巧善想跟过去,元娘拉住她,摇头。
家禾脸色不好,必定有大事。
元娘却说:“爷们说事,我们别去掺和。”
她刚说完这话,赵家禾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两把椅子,招呼她们坐在门口,又掉头回去拿了两把蒲扇。
屋里闷热,里边几人不停抹汗。外边有风更舒服,两人一左一右往后退,把门口让出来,好让风能吹进去一点。
县衙没派人出来“抓捕”,还将缉拿令收了回去,只因衙门里边的人吵了起来:本地县丞和潼清县过来的县丞都觉得这事行不通,毕竟赵家禾他们救了所有人,包括张大人这个继任的县官。想否定他又不露一点口风,就要杀了那些知情的家眷,罗县丞头一个不答应!张大人坚持要遵上头的意思办,他官大一级,但压不死罗县丞这个本地通,也不能越界完全辖制潼清县的二老爷。上边来的特使急着要交差,又怕真的惊动赵家,提早泄露了风声,于是嘴里含含糊糊,立场不明。臬司衙门来的人想快点抓了回去交差,可是又拿不出钉封文书,只管问张大人要案卷。张大人找不着官印,给不了,不敢说没有
丢了官印会被撸了官职
,只能拖延——收掌人被先前那伙人杀了,尤大人这个叛贼被炸得稀碎,那些印信去了哪,没人知道。
几位争来吵去,两天了,仍旧没个定论。
屋里的人也在争论,县衙不稳,定江城就不稳,百姓要遭殃。冯稼想替张大人找回印信,一是为家乡,二是为家禾:立了功劳,表明忠心,好洗脱罪名。
这话连冯稷都不赞同。先前他们立的功还不够大吗?照样想陷害就陷害了。老祖宗早说过:百姓是鱼肉,任人宰割。
小五说气话:干脆把这些人也杀了!
没人理她,赵家禾没说要怎么办,只劝他们赶紧走。
小五急道:“那你呢?”
人都看着他,赵家禾缓缓说:“我和巧善还有件要紧的事等着办,过几天也走。”
谁都可以晚点,独他要尽快走!小五忘了他先前的叮嘱,脱口而出:“不就是没了那……”
“废什么话!赶紧走,我的事,我心里有数。”
冯稷也在朝她摇头,小五只得咬紧了嘴,不再提卖身契。
冯稼讲义气,扭头对元娘说:“你跟着他们先走,我先留下,和禾爷办完最后一件事,随后就到。”
冯稷不等元娘答应,抢着说:“大哥,你跟嫂子一块走,家里老老小小,还有那些闹腾小子,还得你这个大师兄去才镇得住。我没有妻儿拖累,走起来更快,两三天就追上了。”
冯稼还待要说,冯稷又说:“禾爷用惯了我,更顺手。”
赵家禾点了头,冯稼也没法子。
天亮得快,晨钟
晨钟暮鼓,宵禁的解和禁
一响,冯稼夫妻匆匆回家安排。长顺刚进院子,赵家禾就塞给他一些碎银,叫他带着妻儿去乡下帮忙看屋子,这里有小留就够了。
小五不舍得走,磨磨蹭蹭说横竖出去了也没事要做,太闲了没意识。被骂了几句,她又蹭到巧善那,想叮嘱她好生照看家禾,只是一靠近,就被赵家禾呵斥,半句话没说成,先被轰了出去。
巧善顾不上没晾完的被单,追到院门口,朝小五喊:“小五,要没有别的要紧事,那你好好学医,别落下了,好不好?”
小五停下来,回头看着她。
巧善知道这要求过分,咬了一下手,硬着头皮说:“将来……你能不能悄悄地……悄悄地给女眷看病……看女人病。我看书上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你会武功,在外头闯荡过,又会唱慧娘,事急从权,治病救人的时候,先丢开那些不合适的规矩吧?”
小五没答应,反问她:“你觉得女人学医是好事,还是坏事?都说女人污秽,会带来血光之灾,因此不肯让女人学医,学了也不让靠近了治病。又说女人愚钝,大字不识,只会败德骗人。还说女人心思狭窄,只会下毒害人……”
赵家禾以为他是在鼓动巧善也学,没急着反驳,往斜后方让了一步,不再拦在两人之间。
“我都不懂,也没人教,恐怕一时半会学不好药理。是药是毒,一毫千里,不敢乱来。 打算先学治伤,我不怕血,不怕伤口,会缝会补。”巧善上前,把琢磨了许久的话,全说给小五听,“我知道你不光有那些好药,还有学医的天分。你帮我换药时,按的地方不一样,我说不疼了,是真的不疼了。小五,你还有耐心,抹药时,有轻有重,十分细致。你眼里只有病患,没有特地去避讳,是真的仔仔细细在看伤。小五,你一定会是个好大夫!”
因为我也是女人,小四怕沾上事,不敢靠太近,才漏看了那条细裂,让药渗了进去。
小五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喉咙堵得严严实实,出不来声。
“求你了!”
巧善说完这句,回头去看赵家禾,想托他也求求情。赵家禾开了口:“响快点行不行?他不让你学,你不会偷偷学吗?就他这年纪,算高寿了,还能活几年。再说了,如今他连人都认不清,你走到他面前,说你是小六七八,他保管说这孩子不错,是个学医的好苗子!”
小五快要哭了,怕被他说娘气,强忍着不让眼泪往下掉,结结巴巴说:“哦……好……行吧,我记下了。”
第77章 挣不开的命
冯稷出去办事,小留要夜里才来,院子突然空下来,只剩了他俩。
他照例去打井水,她跟过来,这一回他没拦得住,她也看见了下落的水位。
“会不会干涸?”
他安慰道:“不要紧,就算这里没了水,赵家那些井打得深,总是有水的。”
她担心的是别处的人。他也想到了,又说:“好歹这里有条江,再缺水也不会渴死人。”
但远水解不了近愁,再这么晒下去,会旱死庄稼饿死人!
被单只晾这一会就晒到发硬,她把它们拿下来收进去,再去拆另一间屋子里的床。
“放在那,等着小留来洗,他最爱干这活,能练力气。”
她停手,曲着胳膊问:“我这样的,练什么能长?”
“巧善啊,你不用什么都学。”
也对,宁要一艺精,不要百艺通。
她太急切了,一放出来,就什么都想做。
他见她分外失落,就说:“你想学医,这好办,我去找人来教你。”
“等安定下来吧。”
她们就要走了,总不能把人家也拽着走。
“那好,你过来一下!”他等着她靠近,抬手到她头上一碰,变戏法似的摘下来一根干草棍,递到她面前,说,“快谢谢我。”
她立马揭穿:“这是丝茅草,院里没有,你手里原本藏得有。”
他哈哈笑,看着半点不愁。她跟着笑了,又说:“嫩的时候,我们拔那个茅针来吃,清爽可口,能甜嘴,还能填饱肚子。”
“到屋里去吧,有事要和你说。”
那必定是要紧的事,她顾不上男女大防,跟去了,留了门没关。
他要说的事,先前提过一嘴,他知道些秘密,昨晚拿到了一些可靠的证据,只要用得好,将来能保下大太太和赵明,没准还能顺带报了小英的仇。
这是极好的事,绝不能错过!
她忙不迭点头,急道:“我们这就去说……等天黑。”
“好。”
“我先去找梅珍,这会应该回去了,叫她晚间想办法递个消息,以免到时进不去。”
“一起去。”他知道她的顾虑,抢着说,“你放心,乔装一番,认不出来,赵苓去了一趟县衙,那缉拿令撕下来了。本就是鬼扯,那上边只有朱砂,连印都没盖。”
“丢了印是大事吧,怎么会找不着呢?小英给我比划过,说官印可不小。”她比划完,接着说,“为了那条胳膊,我将那地方找了个遍,别的尸首也翻开看过,没见过那样的东西,也没有碎块。”
他听到这话,立刻问:“最后在哪找到的?”
那晚他们杀疯了,杀累了,又被赵香蒲的壮举震慑到,忘了在他死之前,那姓尤的不仅拿了官凭,还拿了印给他看过。
究竟还没还,因两人换了方向往墙那边走,他也没看清楚。
那会她蒙着眼,因此不知道有这一出。
她说不上来,只能一通比划,又着急解释:“我着急将它拿下来,没见附近有什么。”
赵家禾笑道:“不要紧,夜里我们亲自去找。”
“会不会……”
“二堂死了那么多人,一时半会洗不干净。他们不敢待,将那儿锁了,门上贴了许多符,摆了镇魂兽。据说还派了人去请高僧来做法,横竖你不怕鬼,我们就去那逛逛。你真不怕?”
她摇头,她没亲眼见过鬼害人,只见过人害人。
他粘了些胡子,换了身衣服,一走出来,像换了个人,呃……像个爹。
她盯着看,他问如何,她只好撇开脸,说想带点东西过去。
米面各拿一些,他拿了扁担,一头挂一布袋,挑着走。她跟在后边,挎一个小篮子,里边是一小罐猪油和几条有些发蔫的黄瓜。
探亲常见这样式,顺利到了后巷冯家。
门上挂着锁,这可不常见。巧善眼尖,摸着对联说:“上回不是这个。”
去年春节贴的对联,到这会,该晒旧了,门框上这副却很新。
隔壁也锁着门,再走远点,这家总算有动静了。
生面孔,不等她打听,就摆手,不耐烦地说:“我家新买的宅子,与你什么相干,去去去,别在这碍手碍脚……”
他先前担心的事,果然成了真。
好在周家还有座小院子,两人又急着往那边赶,又吃了个闭门羹。邻居倒热心,告诉他们:这家遇上了急事,急匆匆地赶回了老家。邻居一直在打量巧善,问明她身份,叫等一等,回头拿了封信给她。
那年赵老爷给底下人请了夫子教认字,梅珍想着将来能教给孩子,跟着学了,认得不少,只是写不好,歪歪扭扭。
赵家禾瞧得费劲,皱眉嫌弃:“传个口信不就得了,这鬼画符……”
那会两人常拿指头沾水在桌上练,巧善常见梅珍怎么画,认得出,到了僻静处就念给他听。
大太太赶在五太太发难前,就悄悄地把抢回来的银锭分发给了下人,每人五十两。她没有明着说要打发她们走,只说这阵子遭了难,实在可怜,特地把嫁妆当了,拿来贴补他们。钱不多,各家看着留用。
“你别气,太太也是一片好心。”
他辛苦赚回来的银子,太太拿来散给奴仆,看着像是在糟蹋他的心意。
他笑道:“这有什么,奴才无私产,本就是赵家的银子,花在这些人身上,好过被那对伥鬼搜刮走。太太这招极好,这样一来,这家散了,赵家垮了,全是那毒妇做下的祸,将来无颜见列祖列宗的人,就是五房了!”
丧事不能不管,提早把人散了,陋室空堂,那赵家的脸面因此丢尽,大太太就是罪人。先把钱散给众人,等到五太太为难人的时候,他们才有底气脱身。五太太心里只有钱,一拿到权柄,就拚命压榨底下人,把后巷的宅子收回去卖了,里头的活计加了又加,吃的一日比一日少。等到人熬不住想赎身时,她再狮子大开口,十两的要价三十,二十的要五十,梅珍就是靠大太太给的钱才成功脱身。而那些死守着钱,还做着黄粱梦的人,将来因被牵累而后悔时,要怪也只能怪自己了。
那门子还在,横竖他这活,再勤恳,也不过是日夜守在这。半夜的时候打盹,冷清的时候瞌睡,半点不耽误。吃的少了也不要紧,给外头的小子一点好处,捎几个馒头饼子,又是吃饱睡足的一天。这就算了,人心惶惶时,后门就是个吐金的口,总有人想出去寻寻门路,或是找人商议,打这儿过,或多或少要给点“买路财”。
譬如这会,这姑娘还是这么大气,一塞就是一粒银。
门子也有惯用的跑腿,没一会就把事办妥了:有小丫头过来领着他们绕去江清院。
江清院冷冷清清,大门没人看守,再往里走,二门上也没人。敲了一会才有人拔闩开门,竟然是常满。
她认出了巧善,一脸不自在,叫赶紧进去。
巧善怕她多事,丢开前嫌,塞了一两给她堵嘴。
常满果然愿意给钱面子,在石桌那停住,不跟着往正房去了。
赵明听见传唤就丢下经书钻了出来,也要往正房去,此刻他就站在廊下,没有急着进去,正冷冷地看着他们。
丫头将纱帘掀起又放下,不敢再催他,只通报“巧善姑娘来了”。等到巧善上了台矶,她赶忙把帘子带起,特地说:“太太说过,姑娘来了就赶紧进去。”
“多谢。”
赵家禾是男人,在院中等着,赵明盯了他一阵,走下来问话。
还摆少爷的款呢,跟他爹一个样。
赵家禾随口乱答,很是敷衍。
赵明有些恼,但又拿不出惩治人的气势,忿忿地拂袖而去。
他到里边去探望母亲,听她说到要他即刻写信去京里,揭发他叔父和姑父的罪行,立时坐不住了,跳起来喊:“母亲可是病糊涂了,我是晚辈,他们是长辈,我这样做,那是目无尊长、大逆不道。便是昽弟,就算这些是真的,那我也不能……一家子骨肉,该戮力同心才是,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大太太早知是这样的结果,仍不免失望难过。
巧善在帮她擦眼泪,儿子还在那慷慨激昂背那兄友弟恭和亲亲相隐
除了大逆不道的罪,允许为亲人隐瞒其犯下其他罪行,知情而不揭发,合法。现在不行!算包庇或窝藏罪。
她长叹一声,等到他住了嘴,才说:“你父亲死了,这里只剩了我,我这个母亲的话,你听是不听?”
“这……”赵明跪下了,认定是巧善和赵家禾从中挑唆,恨恨地盯着她。
大太太气道:“我教你十次百次,比不过他们歪一次,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蠢东西?”
“母亲!”
“他们把你当亲人看待了吗?豺狼虎豹一般,冲进来打砸抢烧,还有你老婆,被逼得没法在这里立足。你爹死了,你连灵堂都不能去,要不是你舅舅他们及时赶来,我们早被逼死了!这就是你的好亲人,他们迟早要将刀砍到我头上,你若不想我死在你眼前,就立刻写好!不必出去,就在这里写,缺什么说一声,我去给你拿!”
赵明跪在那哭,大太太变了脸,冷声说:“我的命,能不能保住,全在你手里。赵明,你写,还是不写?”
她写的信,只能保她,那有什么用?可惜这个蠢儿子,永远不懂她的苦心,不明白家禾巧善的好意。
大太太强撑着下床,借婆子的搀扶走到了案前,要亲自磨墨。
赵明慌了,服了软,爬过来,把墨锭抢了过去,赶紧磨好,提笔照着母亲念的措辞,一字一字写下去。
他满脸是泪,不甘不愿。
这都是前世造的孽,今生还不尽了!
大太太悲不自胜,不想将巧善牵扯进来,用眼神示意她快走。
巧善跪下磕了个响头,小跑着出去了,到了院中才敢哭出声。
第78章 做点坏事
他就在橘树下等着她,她想起了那一次来求情时,她太急太慌,被砖缝绊了一下,就是靠它扶住了自己。
这树,这人,以后怕是不得见了。
她回头再瞧一眼那纱帘,狠心说:“走吧!”
米面油都送给了那位好心的邻里,只剩了扁担和空篮子存放在门子那。走的时候,他们记得带上了,没走多远,身后竟然有人叫着骂着追上来,领头的还是个老熟人。
陆婆子一手扶腰,一手指着挡在前边的赵家禾,尖声招呼身边人上阵:“搜,快搜,别让贼人跑了。”
赵家禾气乐了,单手支着扁担,一脚踢在她拿来行凶的手上,右手也没闲着,狠抽了一嘴巴子,疼得她又捂脸又甩手,啊啊狂叫。他冷笑着讥讽:“老货,你算个什么东西,敢来碰你爷爷!”
胡子盖了半张脸,穿一身粗布衣,说话粗俗无礼,跟从前的禾爷判若两人。陆婆子没认出他来,只当是个穷闲汉。她气恼不已,骂得难听不说,还喊打喊杀。
巧善突然拽他手里的扁担。
哟,小山羊要发狠了!
他松手,她果然捞起了它,双手把住,用一头指着陆婆子,放起狠话:“敢动一下试试,别怪我不客气。青天白日,就敢血口喷人,不愧是周家出来的,惯会颠倒黑白!既这么能耐,你我同往衙门去,让县太爷来断个是非曲直。搜出贼赃来,算我偷盗,我甘愿伏法。若搜不出什么来,诬告同罪,自然是你去入这个监。我看这律法很是公道,你说呢?陆婆子,这就走吧!”
早看清了,篮子是空的,衣衫是旧的,扁担两头什么都没有。
看这打扮,是出去了更落魄,进来讨米,还没讨着,嗤!
陆婆子翻了一阵白眼,捂着又胀又疼的手,匆忙撤了。
他没追着去痛打落水狗,笑问:“怎么垂头丧气,不是赢了吗?”
她望着巷子那头轻叹,扬起脸告诉他:“我知道户籍的事没着落,幸好她不是为抓逃奴而来。”
“你……”
“办好了,你怎么会不告诉我?家禾,你我之间,应该分甘共苦,不要相瞒。有事你告诉我,我们一起商量,你放心,我记着你的话,不会再哭哭啼啼。”
是啊,她是真的出息了。
“回去再说。”
大街上少了许多人,街边的铺子也沉闷,连吆喝声都没了,但小心才能使得万年船,还是多留个神更好。
回了家,他把当日的情形都说了:书办死了,他身上的契书和放良书都被人搜了去,他一直留意着,那人拿到手后,上交给了那位齐千户。昨晚他们跟了许久,也寻机翻了他住的寅宾馆,没有找着。张大人住在后院,他这任命来得又急又古怪,因此没带家眷上路,半道被人劫了一次,安置的东西并不多。赵家禾在他这翻到了要紧的书信,那些死人想和何参将搭上话,殊不知他早跟张大人这一派联上了,寄来亲笔信。信中还提了渣渡县等地,沿河往上这五处,都已渗透,只是只字未提这背后的主使。交给太太的东西,就是这么来的,可惜自己想要的契书,终归没找着。放良书可以再造,官卖契书做不了假,他和冯稷说好了,今晚再走一趟,找到为止。
“他们要做什么?”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自己答了,“他们在筹谋一件糟糕的大事!我们管不了吧?唉!”
他暗自松了口气,幸好她没善到以为凭他们就能扭转乾坤,非要留下来不可。
她想好了,但未必真心想通了,将来听见什么坏消息,指定要懊悔。于是他安慰道:“等徐家人帮忙把信递出去就成了,这么大的事,朝廷不会不管。他们有兵有钱,还有大将、军师,让他们去镇压。我们身单力薄,跑去掺和,是螳臂当车,还是不在这碍事的好。等找回了契书,想法子办成这事,我们即刻就走。”
“是不是没有身份,不能出城?”
“过关要路引或路牌,以往我出去,持的是赵家的路牌。没有的话,也不是不能出去,翻城墙、闯关都不难,只是将来不论落脚在何处,都……”
她自觉接上:“都见不得光。”
奴籍本就低贱,身不由己,当初她连院子都出不了。逃奴更是凄惨,不能置银子产业不说,恐怕性命都难保。出来这些日子,有自在的时候,也有担忧的时候。本来太太都打点好了,他们一出来就能自在飞翔,可惜命运不济,总有这样那样的艰难阻碍。
只是想做回平常人而已,难道是什么天理不容的奢望吗?
再回头想想太太的遭遇,真是应了那句天道不公。
他略加思索,选择了实话实说:“也不尽然,有钱能使鬼推磨,花点钱,顶替个身份,也能过活。只是你这名字,这身份,怕是再也不能要了。”
那会不会连累相熟的人,将来和这里的故人还有相逢日吗?
她舍不得丢,但不能为这个就困死自己和他,咬牙道:“实在找不着,我们就走这样的门路,人活着才是最要紧的,其余都是小事。”
“没错!果然不该小瞧你,瞒着你。巧善啊,还有件大事要和你商量。”
她点头。
“是一件坏事,我想做。”
她再点头,擦了擦手背,凝神等着,见他迟疑,便催道:“你说吧。”
“五房那对夫妻为了钱不择手段,称得上敲骨吸髓,我不服气,不愿意白白便宜了他们。”
是啊,他辛苦赚回来的银两,虽然帮下人们赎了身,可凭什么都流去了恶人手里?
“好!”
他闷笑,逗趣道:“我还没说要做什么,你就说好了?”
“什么都好!”
他大笑,放下蒲扇,拿起茶盅喝凉水。她顺手拿起,接着为两人扇风,正正经经说:“不给他们个教训,这回得了意,往后还会如法炮制,接着祸害下边的人。如今外头什么都贵,有那日子艰难的,只怕又要牵着儿女出来换钱。卖的多了,人也不值钱,她花很少的钱,又能买回去许多。天呐!”
“你放心,等局势好了,咱们……我们把外头收到的粮拉回来贱卖,不图挣钱,单为这世上能少几个苦命人。你看,这样做行不行?”
她抿着嘴点头,生怕眼泪不小心掉下来,还虚张声势:“我可没哭。”
他知道她这是喜极而泣,失笑。这个从不做赔钱买卖的人,又顺势再退一步,“我要打劫五房,在那捞回来多少银子,我一个子儿也不要,全填在里边,造福百姓。”
只要她能毫无负担地离开这,搭进去一点银子不算什么,横竖赚钱的门道千千万,将来再捞就是了。
她听得两眼放光,比先前喊“好”的时候更坚毅:“家和,先前你说错了,这不是坏事,是好事,极好的事!”
第79章 差一点儿
银票好弄,银锭太沉,靠这三五人不好弄,这件好事还得从长计议,先预备夜里这件。
少了干活的长顺,凡事自己来。太热,不宜在灶房久待,于是等日头不那么晒了,他推磨磨米浆,她再做成漏粉
米粉,在葫芦瓢上打孔,漏下去现煮成条。不是指用土豆或者红薯做的特产漏粉。
,拌上酸菜,吃个简单爽快。
冯稷早就知道他俩那些事,挑明了说:“就我们几个在,讲究那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做什么,你们自在些。你是什么人,你待她怎样,我还能不清楚?”
赵家禾怕她不自在,特意先去问过她。她把冯稷当四哥,并不介意,于是三人同桌吃饭。趁这会四下无人,悄悄商量晚上的活。
小留来得早,因此晚饭也吃得早。天黑以后,把院门闩上,四个人都早点歇下,赶在暮鼓响时出发,和巡兵逆着来,等他们收工回来喝酒松快时,他们早就到了县衙里边。
二堂静悄悄,漆黑一团,一股难闻的腥臭在里边徘徊,总是散不出去,像是冤魂困在了这里。
蒙了面巾,仍旧难忍。
冯稷皱眉,撇头去看他俩。好家伙,禾爷就算了,连这姑娘都比他强,人家面色平静,喘息平稳。他再看向留在斜对面望风的小留,正按着嘴止呕呢,他总算舒坦了。
他要留在屋顶这面盯梢,不用下去。等到三堂点灯的人退下,他打了手势,赵家禾便背着巧善往下翻。冯稷一直看着,这姑娘还和那晚一样,沉沉稳稳,一声不吭。
他想:将来我也要娶个这样的,带种!
赵香蒲的左胳膊,被炸飞出去,先是撞在了角柱上,在那留下一段血迹,再掉落,离别的尸首太远,她一时想不到,才会找那么久。
她不会建房,说不出那块的名称,但一到这院里,立马指得出。
赵家禾留她在下边等,自己顺着柱子爬上去,先去最好藏物的牌匾后探,再从西到东过一遍额枋,最后在搭交的那块摸到了。
如他猜想的那样,满心要忠君体国的赵香蒲,最后伸手去扒那姓尤的,不仅要确保杀死他,还想用他的肉身当盾,护住官印。
唉!
傻,他指定不会做这样的事,但不得不佩服。也只有这样的心思,才配得上巧善替他收拾最后的体面。
有了这个宝贝,好做交易了。
张大人刚入睡就脖子一凉,被冯稷拿刀比着,不敢呼救,颤着声问:“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赵家禾拿着官印在他胸前连敲,冷声说:“不会认不出我吧?你找不着它,就说是我拿了,见那几条狗要杀我,便顺势定了我的罪。我不能白白冤死,这就如你所愿,带着它……一块去死!”
张大人一直盯着它,急道:“有话好说,实在是找不着,才有了误会。只要东西还回来了,一切全免。你看,我早就悟过来了,知道你是好人,立即撤了缉拿令,也在千户那说了好话。你放心,从今往后,太太平平。”
赵家禾抛高官印又接了,抛抛接接,并不搭理他,有时故意扔歪,看着像是很不在意它的死活。
这跟掐他脖子是一样的,张大人焦急,又说:“他们并不是要你死,否则抓的时候就下狠手了。我听他们的意思,是有人看中你的本事,想将你收服。没明说是哪位,好像是你在恪州做生意妨碍了谁,有人要整治你,另一方却佩服。夸你们这门生意做得好,卖得快,卖得广。”
这话有些诚意。
赵家禾停了手,重回床边,弯腰问他:“那齐千户拿了我的东西,为何不交给你,他就是你说的狗腿子?”
张大人点头,怕打动不了他,又说:“他要拿那东西要挟你,我劝了几句,他听不进去。不过,这事好办,你把官印给我,我替你入个本地良籍,即便将来有事扯到旧情,也无从查起。”
“有点意思。”
张大人大喜,忙说:“你放心!这个事我从头到尾都会,头前在三元做过主簿,有了泰山大人的扶持才去的都水司。”
“噢?你岳父是谁?”
“工部员外郎牧芳。”
很好,虽不是熟人,也近了。这就和这位张大人收到的书信搭上了,姓尤的惨败在赵香蒲手里,赵昽不想死,就得赶紧将功补过。他顾不上为伯父送葬,亲自去跑这个腿,再唆使何参将主动找上他们,以表诚意。
赵家禾拿了印,哈一口气,在他中衣上盖一章,而后扯下面巾包裹住,抛给门槛上坐着的小留。
“你先替我办着事,等我来换。不用着急,我有你想要的,你有我想要的,这东西,我留着没意思,或早或晚,一定来找你。”
“你放心,明早就办!”张大人想要得不得了,但形势逼人,不得不低头,还讨好地说,“夫人替我缝了些银票在鞋面里,保住了,就收在……”
嗤!
那些人不要他的命,是看在他岳父的面上,倘若没有这层,就算那银票缝在皮肉下,也会剥开搜刮走。
又见傻子!
那个牧栾并不简单,能收服山匪打前阵,能招到姓尤的这个真官员搞叛乱这样的大事,这是他的能耐。他还有智谋:用他们走第一步,败了也不要紧,哪怕朝廷大张旗鼓来查,最终定江县令由本该继任的张大人补上,这又是一个自己人。张在这事中受害,险些丢官又丢命,谁会再怀疑他呢?
不过,这位靠吃软饭混上来,不算聪明,不一定能办好事。
赵家禾大度地没和他计较,给冯稷使一眼色,迷晕了,再松手离开。
冯稷没跟着他们走,留在内宅门的梁上,接着盯梢。
三人趁夜回去,小留将官印交了,把院门关好,自觉去了西屋待着。
往常会提来热水再去歇,今夜胆子肥了?
赵家禾正要叫他,巧善先出了声:“我把蜡烛放桌下试试,你在外头帮我看着。”
“好!”
院墙高,蜡烛低,上边还有桌面罩住,即便开着门也不打眼。
他帮了这个忙,还能帮下一个,提水的活,确实用不着那小子。
她在里边梳洗,他在外边守着,心猿意马。
今晚背着比上一回重,上一回又比几年前去四方院沉,真的有在长。
水声停了一会。
他忍不住了,小声问:“巧善,我找了人看八字,说是最好今年成亲。你看……你看成不成?”
门被拉开,她探出脑袋问:“方才你说了什么?在掏耳朵,没听着。”
“没……什么。问你热不热呢?”
“热。”
才洗过,又有了汗。
“那敞着门睡。你放心,我就在这院子里。”
“你不进屋睡吗?”
进哪屋?
她当然不会这样想,全是他满脑子不正经。一想到明日就能弄到户籍,大好的婚事在冲他奔来,便再也稳不住。
冯稼只比他大四岁,当了三回爹,他这里还没着落,再不努力,要是被冯家大小子赶上,那真是丢死人了!
“家禾?”
他回神,忙答:“院里凉快。”
她拿了一条长凳出来,他再去别的屋子拿两条,拼在一起,够躺了。
他进去提桶倒水,她跟在后边提醒:“你再帮我打两桶水吧,凉的就成。”
“你去躺着,我来……”
洗不了,她的贴身衣物,他还没资格沾。
留着明早再洗?也不成,院里还有别的男人,她会害臊。
唉!
几时才能正大光明公不离婆呢?到了那时,管他小留大留,通通不留,只剩他俩,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等我打好了水,你再来洗。”
夜风习习,比屋里畅快多了。她舍不得进屋,靠着门低笑,看着他走远去打水,等着他走回来。
她在里边洗衣裳,他在外边嚼草根。
两人一里一外,隔空闲聊,一会说马,一会说地里产出,一会说养鱼要领,就是不提先前那话。
其实她听见了,只是不好意思答,倘若他再问一次,她就不好找借口了,必定要答一个“好”字,偏偏他也在这时害起了臊。
好傻!
她垂头偷笑,他听见了,问:“想什么好事呢?别光顾着自己乐,说来听听。”
“没什么,想起了小英说的一种活物。”
怎么老惦记着她?
因为还没替小英报仇。
该死的赵昽至今还没死,这是他答应了又没做到的事,是她的心结。
他皱起了眉。
“你听说过麝吗?”她自顾自往下说,“她说麝很香,它在林子里跑动,整个林子都是香的。我以为除了花,就只有姑娘家是香的呢。”
香的是雄麝,发情时最香,为的是借它勾搭雌麝。
他抬起胳膊深嗅,他娘的,别说香了,只有汗臭!
“哦。”他轻咳一声,接着说,“改日带你去买香粉,想怎么香就怎么香,给那鹦哥抹上,让它也香一回。”
她被逗笑,想起了倒霉的小家伙,便托他取下来。
他将挂在外边透气的鸟笼子摘下,放在她脚边,特意踢了踢,好把这傻鸟叫醒。
这点烛光,对正睡觉的它来说也不可承受。小家伙把脑袋从翅膀下拔出来,头一件事就是惊叫“啊呀,不得了啦”。
巧善忙低声安抚:“是我,夜深了,你乖一点,别喊。”
“巧善,巧善……姑娘姑娘。”
好笑,又发愁:这家伙嘴碎,不知要说到几时去。
她找他求助,他将笼子打开,把它抓在手里。
小家伙怂了,缩着脖子,爪子蜷曲,小声说:“高兴。”
算你识相!
第80章 久旱逢甘霖
她拧完了最后一件,把贴身的衣衫晾在了屋里,只留了两件在桶里。
他目不斜视,垂着头进来提水,来回搬完盆和桶,把水倒了,顺手帮她擦了擦搭在院子里的竹竿。
她跟出来晾好外衫,想到他还没洗,就说:“我先关一会门,赶一赶帐子里的蚊子。”
“好!”
他洗澡比她方便,打几桶凉水,拎到西边,浇一浇,搓几下再浇一桶,两个来回就算完事。等到洗完了,他才想起一件事,抬起胳膊闻一闻,果然还差点意思,又打几桶,找小留要了胰子,从头到脚再洗一遍。
夜里干活凉快,他换好衣衫,把脏的都洗好,衣衫贴着她的晾,袜子……走远了搭墙头上。
再是臭大户:鞋,用马毛刷来回刷,冲洗来冲洗去,看着水清了才停手,将它拿到院门那边靠墙放着。只要光脚一晚上,明早就能穿回来。
被人时刻盯着,她肯定睡不自在。他将那几条凳调了个向,背对着东屋的门,躺下,枕着胳膊,悠哉地看着他俩的衣衫在夜风的带动下,一起飘,一起荡。
起,落,又起,又落……
这不就是同进同出嘛,多好!
他怕笑出声,吓坏了她,抹一把脸,闭目养神,才眯一会,又睁开眼,接着看。
乐极生悲,一早起来,袜子不知几时被吹飞了。
他赶紧去找,墙里墙外查了个遍,没寻着,把小留喊起来,跟他分头行动,一东一西,挨家挨户问有没有捡到袜子。
小留稀里糊涂去干活,问了一圈,没问着,回来劝道:“禾爷,别着急上火,丢了不要紧,一会我去铺子里再买几双新的。”
那能一样吗?
赵家禾恼火,叫他再去问一次,脸要凶!
她也起得早,从灶房出来,见两人神色不对,就问怎么了。
小留嘴快,说了。
她“哦”一声,转头安慰赵家禾:“那上边没表记,不要紧的。不够穿的话……”
我再给你做!
这话好像不能当人的面说。
小留听懂了,饭也顾不上吃,赶紧再去找。这回特意把门捶得震天响,总算问到了,老汉支支吾吾说小孩不懂事,捡到了也不告诉大人,他到这会才知道。
小留本打算给谢礼,听他这话,立时省下了那一钱银子,摆了个凶脸才走。
赵家禾发了信出去,等帮手赶到,至少要天黑,白日闲着,不敢丢下她出去,便在家修修补补。她去隔壁买豆腐,不让他跟,他不放心,走到墙根下,听着,候着。
没一会,她端着豆腐回来,后边还跟着个小媳妇。
“家禾,你帮嫂子看看这摇架
过滤豆浆时,用来挂住布的支架,两根搭成个十字(能活动,加速过滤),上方有钩子,用绳子挂在空中,能省力。
,有些老了。”
“好,我知道了。”
这打豆腐的家伙事,跟这手艺一样,不知道传了多少代,用得太久,又潮又腐,不能要了。
他削了两片竹子,取下旧铁钩,徒手掰直它,钻孔穿过去,又拧回来。
这力气!
那小媳妇一面帮她择菜,一面偷看那,去取的时候,含羞带怯地道了谢。
人一走,他立马洗手,来来回回洗。
“怎么了,没划破口子吧?”
她跟过来关切,他不答,只把手伸到她面前。她果然忍不住,伸手就来戳茧子。
他逮住,握一下就放开。
太快了,她来不及害羞,收回手,扭头去找小留在哪。
那家伙总算有了长进,留在灶房擦擦洗洗,没出来碍事。
她安心了,留下来说话:“这屋子放在谁名下?”
“就他,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是我捡回来的跑腿,另给他买了一处娶妻生子,比这里好。这是全城最落魄的老巷子,住的全是穷鬼,鱼龙混杂。东边这户算好的,有些院里住了一二十个,一家老小只租得起一间屋,全挤着住。这里边人多混杂,我们待在这,来来去去就不打眼。”
“别这样说人家!谁不想富呢?只是……唉!生活所迫,全是不得已啊!”
他老实认错:“是我不对,跟几个渣滓打过交道,就以偏概全,该打该打。”
她还真打了,从小留收来晒的蒲草里拣了一根好的,“抽”了他两下。
这打,他挨得痛快,站直了,正正经经作揖。
小留刚拉开一条门缝,瞧见这幕,又赶紧把门关好。
她听见了,丢下“戒尺”,回屋练算盘去了。
窗子大开,两人隔窗相对,都忍不住要笑。
这一晚有得忙,事分急缓,先去接冯稷和契书,再去劫富济贫。
冯稷在梁上守了一天一夜,没看到县令招那些人来捣鬼。
赵家禾心里有了数,再去后边换契书。
这位张大人不算蠢,只怕是想了法子看过那些契书,把事办得极好。赵家禾的名字太招人眼,换成了普普通通的赵业。女眷的不打紧,仍旧用原名,只是换了出生之地和父母。
更妙的是这家伙自觉将她列在他这个户主下:有妻王氏,名巧善,长煜十七年生。
不单有了户籍帖子,连带路引都给做好了。
连日不顺,突降好事,那是又惊又喜。
赵家禾痛痛快快还了官印,见他抱着宝贝笑逐颜开,不免心生疑窦,便刺探一句:“这里离京那么远,你家老泰山又有本事,怎么不想法子留住你?”
张大人转喜为愁,唉声叹气,摇着头说:“内弟不学无术,留在京城怕是要闯出大祸来。岳父大人日夜难寐,叫我出来历练一番,顺便带着他到地方上磨练磨练。”
“他人呢?”
“我也不清楚,这几日急疯了,说是丢了什么宝贝,满城跑,白日不见人,夜里不归宿。我靠岳家发迹,没那个底气辖制,管不了。赵公子,先前那事,多有得罪,我原就没有要为难你的意思。内弟和那千户一唱一和,我拗不过他们,稀里糊涂就下了那令。只批了朱砂,没盖印,不算数的。”
赵家禾懂了,难怪丢了那么要紧的信,他只字不提,只在意官印。原来那牧栾铺的不止两层,揭了尤大人,下边的张大人还是幌子,底下的舅爷才是正主。
“那就由着他浪荡去,你好好做官。”
“一定一定。”张大人记起他的救命之恩,忙不迭点头,要投桃报李,又说,“对了,还有一事。那齐千户出了个馊主意,要召集人手,挨家挨户搜查。他见这里的人支使不动,便派了人出去回禀,我估摸着,要是上头同意这么干,后日早上就能到。”
“多谢!叨扰了!”
“不敢不敢。”